夜幕下的哈爾濱 正文 11
    王一民已和塞上蕭約好五點多鐘一同到盧運啟家裡去。日子已經定妥要從今天晚上開始教盧運啟的兒子國文。所以他四點多鐘就回到住所。春天的四點鐘太陽還老高呢。他胡亂地吃了口飯就坐在寫字檯前把幾張薄薄的白紙鋪在一張報紙上開始起草一份傳單想一邊寫著一邊等塞上蕭回來。

    這份傳單是李漢交給他的任務。人春以來日寇出動了六個師團的日軍和三萬多人的偽軍對我通化、哈東、綏寧、湯原地區的游擊隊舉行了一次「春季大討伐」。「討伐」剛一開始即被我游擊隊迎頭痛擊打得落花流水現已以失敗而告終。我們的游擊隊經過激烈的戰鬥反而更加壯大起來。…

    滿洲省委要把這勝利消息傳給城鄉人民號召一切反日力量都要團結一致反對共同的敵人把日本侵略者趕出中國去。

    王一民在薄紙上寫著比蠅頭小楷還小的字字雖小他卻寫得很有力量每一筆都凝結著他對日本侵略者的滿腔怒火。他正在激動地寫著忽聽外面一陣笑語喧嘩人聲、腳步聲衝著他的屋前響來。接著外屋的門打開了女人的尖叫聲男人的嬉笑聲直達他的屋內。

    王一民飛快地把未寫完的傳單疊成一個小方塊一哈腰塞進坐椅下面的兩層板裡又把沒寫字的白紙往旁邊一移下面便露出當天的《北方日報》。

    當外屋門一開的時候他就知道是塞上蕭回來了因為只有他們兩個人有開暗鎖的鑰匙。塞上蕭回來得這麼早是在預料之中的可是沒料到他會領來這麼一幫男男女女。這還怎麼一同上盧家去呢?難道他忘了要辦的事嗎?真是文人無行啊!

    王一民側耳細聽認定塞上蕭領來的又是北方劇團的那幫演員。自從他把那本《茫茫夜》交給北方劇團排演以來就和這個劇團分不開了。王一民知道他是迷上那位漂亮女主角柳絮影了。他特意為她加寫了不少戲把《茫茫夜》中的女主人公寫得艷麗如牡丹高潔似梅花天上難找地下無雙真是把從王爾德那裡學來的全部技巧都用上了。柳絮影也特別喜歡這個角色排演場內外十分用功但對塞上蕭沒有什麼更多的表示不即不離好像根本不知道他為她花費了多麼大的苦心熬過了多少不眠之夜。

    塞上蕭曾長吁短歎地向王一民表露過自己的苦悶。他說這個柳絮影簡直像個謎一樣在他眼前閃動著。那次後台一瞥中留下的印象一直深深地留在他的腦子裡。她好像是對誰都那樣不冷不熱不即不離真像她那名字一樣:柳絮影。柳絮隨風飄蕩這裡站一站那裡停一停對誰似有意對誰又無情。可是也不盡如此她對那些像蒼蠅一樣追逐她的權貴闊少之流就十分冷淡她公開拒絕過大漢奸偽軍政部大臣、參議府議長張景惠乾兒子的邀請;曾當著大家的面使濱江警備司令部李司令的大少爺下不來台;還敢從哈爾濱市長、日滿協和會事務長呂榮寰的筵席上退場;據說她還打過一個對她動手腳的警佐的嘴巴子致使一些警察特務也不敢對她輕舉妄動了。她會巧妙地運用她在社會上的聲譽以及那些權貴中間的矛盾使自己從危機四伏的縫隙中鑽出來。所有這一切塞上蕭看在眼裡聽在耳裡使他不斷地生出一些幻想。這幻想有時眼看要變成現實有時又化為泡影這就使塞上蕭更加難熬了。每逢柳絮影和劇團演員到塞上蕭宿舍來玩的時候幻想就展開了翅膀塞上蕭會變得像孩子在新玩具面前一樣高興像百米運動員在起跑線上那樣興奮。

    今天柳絮影又來了塞上蕭能從那起跑線上退下來嗎?王一民很瞭解塞上蕭這是根本做不到的。

    外屋地裡有幾個男女在吵嚷著不知在做什麼事情。王一民真怕他們闖進來那就什麼也不能於了。這些演員因為來的次數多了和王一民也熟悉了有時就跑到他屋子裡鬧一陣子。那位名演員柳絮影還向王一民請教過有關古典文學方面的知識。王一民給她講的時候她靜靜地聽著有時忽閃幾下眼睛像是要提問題。王一民有教學經驗看出來她不是擺出一副好學的樣子給人看而是真的聽進去了。王一民覺得有些奇怪:這朵柳絮還有研究學問的心思?

    外屋地裡的吵嚷聲音越來越大他們好像在做菜。一遇上這種事多半宿也別想消停。王一民緊鎖雙眉望著自己的屋門屋門沒有插上。他回來的時候整所房子都沒人便沒有插門。他這樣做也是有意表示自己沒有什麼背人的事情。但沒想到今天卻帶來麻煩……王一民正在想著心事的時候突然從外屋傳來一聲女人的尖叫王一民驚得一抖。接著他的屋門被猛一下子撞開了一個黃頭的女人舉著兩隻手大瞪著兩隻驚恐的黑眼睛一邊尖叫著一邊倒退著跑進來。緊跟著她跑進來的是一隻白色的鴨子鴨子腦袋沒有了鮮血從脖腔子裡往外冒它撲扇著翅膀步履蹣跚地往前走……這樣頑強的生命力這樣不屈不撓的精神真可以使人類自愧弗如了。連那蓋世無雙的楚霸王在烏江自刎時也只是用寶刀往脖子上一抹就栽倒在塵埃上嗚呼哀哉了。

    鴨子照直往前走著鮮血滴到地板上黃女人身子緊貼在對著屋門的牆上鴨子一直照她走去。在這方面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這樣無頭鴨子可以走挺遠多半是頭撞在牆上才能倒下。王一民一看鴨子要撞到黃女人那嬌嫩的天藍色旗袍上了鮮血就要噴上去忙站起身推開椅子往前衝打算按住鴨子。大概椅子的響聲把嚇得癡呆的黃女人喚醒了。她一側身也向王一民這邊撲來兩人正好頂頭碰在一起這位黃女人竟毫不客氣地一頭撲到王一民懷裡使王一民措手不及目瞪口呆……

    這時一個將近三十歲的男人攆了進來「他手裡舉著一把菜刀刀上沾著鴨毛和血跡連他那刀條臉上都濺上了血點子。他後面還跟著一個大個子外國人和瘦長的塞上蕭再往後進來的就是那位柳絮影了。

    王一民萬沒想到會出這樣的事急得面紅耳赤連忙一閃身將那黃女人往外一推……壞了!那黃女人沒有思想準備趔趄著搶前幾步便摔倒在地板上。

    這時鴨子也撞倒在牆根下後跟進來的幾個人止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王一民漲紅著臉站在那裡望著跌倒在地的黃女人說:「對不起快請起來快請起來……」

    黃女人在哄笑聲中爬起來。她那天藍色旗袍的下大襟被扯開寸半高的領子開了線一隻高跟鞋也摔得老遠。這副狼狽相使屋裡人又大笑起來。

    黃女人自己低頭看看也忍不住笑起來。這時那位外國大個子男人忙小跑著過去揀起甩在一旁的高跟鞋送到黃女人腳下。

    黃女人叫劉別玉蘭是個混血兒。她的父親是中國人叫劉洪福母親是俄國人叫別拉斯卡娃。她為了突出自己的特點取了個名字叫劉別玉蘭。這樣的混血兒在當時的哈爾濱是比較多的。他們多數很漂亮就像這位劉別玉蘭這樣。她把東方人和西方人的優點都集中於一身皮膚是白的眼珠卻是黑的睫毛長長的嘴唇紅紅的而最好看的是鼻子長得不大不小不肥不瘦比西方人的小比東方人的大誰看著都順眼。而且在直直的鼻樑下邊還有一點非常協調的小彎這就更增加了她的嫵媚。

    那位過來給他揀高跟鞋的外國人是個白俄劉別玉蘭的第三任丈夫叫謝捷爾斯克。他在北方劇團裡搞舞台美術設計有時根據需要也客串登台。每逢這時他就可以多撈一筆外快戲如果叫座他就能多分到一些戲票等於賺了雙份工資。但無論賺多少錢都不夠他半月花的這個沙俄伯爵的孫子宮廷畫家的兒子從小享受慣了。

    還有那位拿著菜刀跑進來的刀條臉的男人他叫何一萍是北方劇團的反派演員。當時上海有一位專演反面人物的電影演員王獻齋正紅得紫大受觀眾歡迎。何一萍因為長得和王獻齋差不多都是刀條臉就拚命地模仿人家靠著他的一點鬼聰明居然學得很像這樣觀眾也就喜歡上他了管他叫北方王獻齋。他也洋洋得意地以此自居。由於他擁有一群觀眾也成了北方劇團的主要演員。他自認為可以在柳絮影面前獻點慇勤取得她的歡心進而佔有她。但柳絮影一點也沒把他看在眼裡。他倆在戲裡總是搭配成對立的雙方用兒童看戲的歸類法就是柳絮影演好人何一萍演壞蛋。當好人受壞蛋威逼的時候柳絮影經常要打何一萍的嘴巴正像我們在戲裡常看見的那種場面一樣:受侮辱的年輕女人憤怒了掄起手臂狠狠地向欺凌她的男人打去。這種打本來是假的:女的將手一搶的時候男的也忙抬手表示要捂自己的臉。就在這一搶一抬的剎那兩隻手接觸在一塊了隨著這一觸而過的瞬間出了啪的清脆響聲然後女的手順著男的臉腮飛過男的手捂在自己的臉上打好了看不大清楚是假的打不好觀眾就要笑破壞了劇情而往往是打不好的時候多。但柳絮影打何一萍每次效果都很強烈響聲清脆表演逼真。不用逼真這個詞來形容是不準確的因為她是真揍啊!有時卸完裝何一萍的腮幫子還能看見手指印子但他卻表現得毫不在乎他說:「為了藝術的真實效果的強烈這一巴掌算什麼捅一刀我也能受得住為藝術可以犧牲一切嘛。」

    遇到這時候柳絮影就笑著加上一句:「好說不定多咱我就捅你這個壞蛋一刀看你能不能受得住。」

    何一萍一聽馬上就會把脖領子扣一解雙手扒著衣領往兩邊一分露出胸脯子說:「好現在就捅這裡面是紅彤彤的心這顆心早就屬於你了請你把它拿去吧。」

    這時柳絮影就會一皺眉說:「一邊去吧還紅彤彤的心呢黑得都快爛了有味了!」說完就會轉身走開了。

    對這些行動和細節塞上蕭是最敏感了他特別討厭這個何一萍。有時回到宿舍就忍不住和王一民叨咕叨咕王一民也就知道了。

    屋裡的人還在笑著王一民也跟著笑起來。

    劉別玉蘭正翹起一隻腳來穿高跟鞋站不住要倒柳絮影忙跑過去扶住她就在這一倒一扶當中旗袍大襟又扯開了一些。三十年代初期的旗袍都長得拖到腳面子上小開襟瘦得緊裹在身上裹得曲線畢露走路不敢邁大步行止坐臥都得加小心不然就要扯開線。今天劉別玉蘭這旗袍開襟一直扯到膝蓋以上像六十年代那種大開襟的旗袍了。

    柳絮影一邊扶著劉別玉蘭穿鞋一邊笑著說:「也沒見你這麼膽小讓一隻死鴨子嚇成這樣往人家王先生屋裡跑還往人家……」說到這裡她不說了閃動著大眼睛向王一民看了一眼。

    「哎這可不能怪玉蘭膽小實在是這鴨子太『格路』了。」拿著刀的何一萍說「我按著鴨脖子一刀砍下去腦袋掉了我以為完事大吉了哪知道這手一鬆它兩膀一扑打忽忽悠悠就站起來了。不要說玉蘭連我都嚇愣啦。」

    「你們不知道啊!」劉別玉蘭摩挲著手說「從昨天到今晚我不斷地看著血血把我嚇怕了。昨天中午我從巴拉斯影院出來正走到新城大街拐角的地方忽然一輛日本軍用汽車橫衝直撞地開過來馬路上的人都往兩旁躲。這時候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拉著一位滿頭白的老太太一見汽車開過來慌了神小孩拽老太太往東跑老太太拽小孩往西躲就在這一老一少一神一拽的工夫汽車嚎叫著一點也沒減地從老太太和小孩身上直衝過去。兩個車輪底下一邊一個汽車卻像沒事一樣一溜煙塵地跑了。馬路上留下一老一小兩具屍鮮血順著老太太的嘴裡、眼睛裡。鼻孔裡往出冒孩子的腦袋完全壓扁了一片血肉模糊。我看了一眼就再也不敢看了直覺全身汗毛都往起豎腿都有點站不住了。我坐上一輛人力車回到家裡飯也沒吃下去躺在床上一閉眼睛就看見老太太流著血的臉小女孩血肉模糊地躺在血泊裡。今天一整天我腦子裡還都是這玩意兒。方纔那鴨子脖腔子裡冒著血晃晃悠悠地奔著我來了。我忽然覺著好像那屈死的老太太陰魂不散附在鴨子身上了。可不那老太太滿頭白這鴨子也是白的可真備不住……」

    「行啦別胡說八道了!」柳絮影忙止住她說「明個讓謝結爾斯克領你上索菲亞大教堂禱告禱告去吧。」

    「對對。」謝捷爾斯克忙點著頭說「明天咱們早點起來去參加早彌撒。」他說一口很標準的中國話在舞台上人家往往以為他是中國人化裝成外國人的。

    「還明天呢今天我怎麼辦?」劉別玉蘭一指旗袍大襟說「就這樣我怎麼回家?」劉別玉蘭中俄兩國話都會說但在中國人面前她和她丈夫都說中國話。

    「好我這就給你取去。」謝捷爾斯克說完就往外走。

    「哎快點回來。」塞上蕭對著他的背影說「還等著吃你的拿手菜奶油火腿呢。」

    「你多餘囑咐他」劉別玉蘭說「他會比兔子跑得還快這有好吃的呀。」

    「主要還是因為有你在這兒。」何一萍從旁插了一句話。

    「還多嘴多舌的連鴨子都殺不好。」劉別玉蘭一指地板上的鮮血和死鴨子說「看給人家王先生禍害的!」

    「好我來打掃。」何一萍忙過去提起鴨子往外屋走去。

    「不用我自己來。」王一民緊跟了出去。

    塞上蕭和劉別玉蘭也跟著走出去了。屋裡只剩下柳絮影一個人翻著寫字檯上的報紙。

    王一民提著拖布走進來。

    柳絮影笑著說:「王老師真對不起……」

    王一民一擺手說:「我早就聲明過不能管我叫王老師人之患好為人師。你這名演員要管我叫王老師我也得管你叫柳老師了。」

    柳絮影笑得前仰後合地說:「你管我叫柳老師——真有意思活了二十五年第一次有人管我叫老師而且是您這樣有學問的人。」

    「你當然可以做我的老師例如在表演方面。」

    「您也要演戲?!」

    「我們不是都在舞台上嗎?從前不是有人說人生就是個大舞台嗎?學會表演在這人生舞台上是會有用處的。」

    後面這句話倒是王一民的心裡話。一個地下工作者對黨對同志是越真越好對敵人對壞蛋是越假越好。因此他對柳絮影講時就表現出一種嚴肅的、認真的神氣這使柳絮影也有些半信半疑了。她眨著大眼睛說:「您說的是真的?」

    王一民點點頭。

    柳絮影那黑溜溜的眼珠緊盯著王一民看了一會忽然又撲一聲笑了她搖著頭說:「我不信您連我們的戲都沒有看過還學表演呢?」

    「過去一直沒有機會。」

    「過幾天就演老塞的《茫茫夜》我請您去看。」

    王一民剛要表示感謝忽然有一個人從外邊接上說:「哎呀!受到絮影的親自邀請這可是光榮之至的事!」

    伴著話語走進來的塞上蕭手裡端著兩隻精製的西式瓷杯每隻杯裡都有個閃著亮光的小勺。他先放在柳絮影面前一盞說:「這是你愛喝的巴西蔻蔻很濃的。」說完又送給王一民一碗說:「絮影從來不親自請人看她演的戲你這是我第一次遇見。」

    王一民忙放下手中的拖布接過杯。方要說話柳絮影卻接過去說道:「學生請老師看自己演的戲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王一民笑指著柳絮影說:「你又來了!」

    「這可是絮影的真心話。」塞上蕭正經地說「昨天她對我說你講李白的《夢遊天姥吟留別》真能講出一個仙境來大有『熊咆龍吟』之聲『丘巒崩摧』之勢……」

    塞上蕭越說王一民眼睛瞪得越大這時忍不住地高聲說道:「這可真是怪事!我多咱給柳小姐講過這《夢遊天姥吟留別》呢?簡直是你胡編出來的!」

    「我!……」塞上蕭愣住了忙轉過頭去看柳絮影。

    柳絮影笑盈盈地看著這兩個睜著驚疑的眼睛的人停了一下點點頭說:「不錯這話是我當老塞說的。」

    「說聽我講過?」王一民問。

    「嗯。」柳絮影點點頭說「當時有一點沒說清楚。我不是直接聽您講的是由別人向我轉述的。」她稍停了一下接著向王一民說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您是五天前在課堂上講的。」

    「這倒對。」王一民說「可是你是聽誰說的呢?莫不是我那班學生有和你……」

    「這您就不用問了反正我在您那課堂上安了個傳聲筒您每堂課我都能聽見所以我管您叫老師是理所當然的。」

    「你這傳聲筒是誰?」

    柳絮影笑著搖了搖頭狡黠地眨眨眼睛說:「無可奉告。」

    王一民這時忽然聯想起羅世誠找到他的住處「並且在他牆上找已經不見的寶劍的情景他把他們倆一下子聯繫到一塊了。他不由得又仔細看了一眼柳絮影真的她那眉眼之間竟有些和羅世誠相似之處。但是他倆一個姓柳一個姓羅而且又都對這問題諱莫如深避而不談這是為什麼呢?王一民越想越可疑不由得又打量起柳絮影來。而這位演員卻一直笑盈盈地坦蕩蕩地看著他屋裡一時之間倒變得靜悄悄的只聽外屋地裡一陣笑語聲。那是何一萍和劉別玉蘭在調笑。

    塞上蕭為打破這沉寂忙找了一個話題說:「哎絮影你不是說要向一民請教一下《白雪遺音》嗎?這不正是時候。」

    王一民一聽忙搖著頭對塞上蕭說:「在你面前講《白雪遺音》這不是聖人面前賣字嗎?我倒是想聽你這作家講講我也長長見聞。」

    「你多咱聽我講過課?」

    「不算講課就算閒聊吧。」

    「哎呀!拉倒吧。」柳絮影擺著手說「你們倆推來推去誰也講不成。我看這樣吧王老師沒看過我演戲我就給您念兩段《白雪遺音》聽聽吧。」

    「好!」塞上蕭馬上興奮地鼓起掌來回頭對王一民說「這又是聽個第一次!絮影還從來沒主動提出過給誰朗誦詩歌呢除非逼到頭上。」

    「對老師就應該主動嘛。何況我還特別喜歡《白雪道音》裡那些民歌呢儘管有人罵那是下里巴人的粗俗小調是難登大雅之堂的靡靡之音甚至還有人說那是不堪人耳的淫詞穢語這些我都不管。我主要是喜歡那裡面真摯的感情動人的絮語。我們演員演戲是假的但感情卻是要真的。所以我就特別喜歡這充滿真實感情的詩歌。下面我念兩請老師指點。

    柳絮影說完就從靠背椅子上站起來『她一隻手扶在椅背上一隻手放在胸前頭慢慢地仰起來。她今天穿了一身黑毛料的連衣裙墨黑的圓口衣領襯著雪白的頸項黑白分明之中顯出一股正氣。她稍微醞釀了一下感情就開口朗誦道:喜只喜的今宵夜怕只怕的明日離別。

    離別後相逢不知哪一夜?

    聽了聽鼓打三更交半夜月照紗窗影兒西斜;恨不能雙手托住天邊月!

    怨老天為何閏月不閏夜?!

    怕的是那賓鴻到怕的是那深夜品蕭怕的是簷前鐵馬當嘟嘟的鬧怕的是一輪明月當空照怕的是那夜撞金鐘在夢兒裡敲怕的是孤眠人對孤燈照孤眠人最怕那離別淒涼調。

    她念完了屋子裡靜得連根針掉地上都能聽見。外屋也沒有了聲音那兩個男女可能回到塞上蕭的屋子裡去了。

    王一民和塞上蕭都一動不動地看著柳絮影他們只覺得那輕輕的絮語還在耳邊繞那深沉的感情直往心頭流。兩人真正進入了藝術享受的境地。在藝術上最受感染的時候往往不是拍手叫好而是默默無言。

    倒是柳絮影先打破了沉寂她微笑著說:「老師們學生獻醜了。」

    王一民點點頭輕輕地說了句:「真是名不虛傳!今天我進一步體會到了藝術的力量!」

    塞上蕭眼睛興奮得直放光他不住地點著頭說:「太動人了!太動人了!我還是第一次聽你朗誦這《白雪遺音》。老實說從前我對民歌並不是那麼欣賞今天聽你一讀我的觀感徹底變了。像這樣沒有虛飾沒有造作完全從真實的情感中流出來的詩才是真正的詩才是最美的詩拿這樣的詩去比我從前寫的有些詩真都使我羞愧無地了。」

    王一民點點頭說:「說得對!應當給近代民歌以應有的地位。我們只知道重視最古老的民歌《國風》而鄙棄近代的民歌這是不公道的。」

    柳絮影說:「我演娜拉的時候讀了些易卜生的著作易卜生說:」民歌不是由一個人寫的它是全人類詩的能力的總和它是人類詩的天賦的總和。『我是崇拜易卜生的因此我就更愛民歌了。「

    「只有愛它才能更好地表現它。」塞上蕭瘦削的臉上放著紅光他更加興奮地說:「我提議一會喝酒的時候你給大家再念兩。」

    這一句話立刻把和諧的氣氛破壞了。微笑從柳絮影臉上飛走了兩條細細的長眉連成了一字她哼了一聲說:「對不起不到萬不得已我從來不把藝術變成餐桌上的小菜。而且這樣的詩我只能念給懂得文學的人聽因為他們真正能聽得懂。不錯這詩是任何人都能聽明白的但明白和真正聽懂是兩回事。有些自己心裡就骯髒的下流坯聽了這詩就會往下流地方想反過頭來還說你不乾淨世上這樣的人到處都有。」

    王一民聽著點了點頭他越來越覺得這不是個一般的女演員她有深刻的思想獨特的見解真像棵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

    塞上蕭也忙點著頭說:「好好你說得對我一時的高興褻瀆了藝術你怎罰我怎領吧。」

    「我罰你一會兒在飯桌上敬王老師一大杯。」柳絮影笑指王一民說。

    「行你要高興我還可以替你陪上一杯。」

    「不」柳絮影搖著頭說「你別看我從不喝酒王老師這一杯我要親自陪!」

    「哎呀!又是一個奇跡!」塞上蕭一拍手對王一民說「從來不喝酒的人要破例了這起碼要轟動全劇團了。」

    「謝謝柳小姐。」王一民向柳絮影點點頭說「今天本應奉陪可是我還有事要出去一下……」

    沒等王一民說完塞上蕭忙接著問道:「不就是去盧家嗎?」

    「原先是想和你同去盧家可是現在你有客人了我就想出去辦點別的事。」

    「不不。」塞上蕭急搖著頭說「已經和人家說定了今天一定得去我掛個電話讓盧老打車來接咱們。」

    「那你這客人……」

    「客人先等著咱們光那只鴨子就得燉兩個小時回來吃管保來得及。今天先見見面也不一定講課嘛。」

    「對我們等著。」柳絮影插進來說。

    「好。」塞上蕭興高采烈地說「回來的時候咱們再到老獨一處看看有沒有香糟雞、水晶鴨、鹵烤黃羊肉、松仁小肚和絮影愛吃的糖酥核桃仁。」

    柳絮影忍不住笑著說:「你這是要開飯館呀!」

    說得三人都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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