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哈爾濱 正文 10
    塞上蕭在朝陽大學一年級的時候小說《人生啊!》不但在報紙上連載完了而且由哈爾濱時代書店出版。封面畫了一棵枯樹樹下是一面打碎的鏡子。書名《人生啊!》是用小行書寫的驚歎號畫得很大。塞上蕭三個字是作者自己的簽名寫得很瀟灑。十五萬多字的小說有一個不算窄的脊樑骨擺在書架上也很好看呢。塞上蕭喜歡得晚上睡不著覺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嘗到的真正的歡樂呀!從前他覺得人生是灰色的暗淡的甚至相信「生活就是一系列懲罰」的說法覺得人生真是一件可怕的事只有死亡才能解脫。所以他才讓他小說裡的主人公上吊了。現在他又覺得人生是光明的前途是燦爛的美好的前景正在向他招手只要肯努力去奮鬥就能獲得幸福。

    他高興得晚上做的夢都和以前大不相同了以前經常做噩夢不是死爹就是死媽。有一次夢見他被那幫愛鬧惡作劇的同學推進大海裡四面無邊無岸滔天的波浪向他打來眼看就要道沒頂之災了他驚喊著醒來嚇出一身冷汗。現在呢一閉上眼睛就是鮮花和笑臉。他夢見一群姑娘給他獻花。夢見他寫的一大部長篇小說出版了布面精裝名畫家插的圖書名從中國字變成各種外國字;他夢見全世界都爭看他的書外國報紙上登著他的大照片。他夢見他在一座大學的操場上表演說他站在高處周圍圍得人山人海……醒來時候總覺得這個場面在哪兒見過?後來猛然想起:這不是前幾天自己在「北師大」操場上聽魯迅先生講演時的情景嗎。哎呀魯迅竟變成了自己。想到這不由得臉上一陣燒:這要叫同學們知道有多不好!…

    一年來同學們對他越來越敬重了。他這班同學雖然都是學文學的但是多數都是才練習著寫作品有幾個能在報屁股上表個千八百字的短篇已經像在一片幼苗中長出的幾棵高草一樣自視甚高了。稿費雖然只有幾塊錢也炫耀著請幾個同學上東來順吃頓涮羊肉。哪怕再賠上幾塊錢精神上卻得到了滿足。塞上蕭可和這樣的同學不同他接連著用塞上蕭的筆名在北平《晨報》和《創作月刊》上表短篇小說。這兩種報刊當時在學生中都是很有影響的所以一下便傳開了全校學生幾乎都認識他。好多人想知道這個眉清目秀、細高挑兒的同學是哪兒的人從哪兒來的從前寫過什麼作品沒有了關於這些大家都弄不大清楚。正在大家竊竊私議的時候《人生啊!》的單行本傳到北平傳到「朝大」了。哎呀!塞上蕭的書!塞上蕭在中學時候就寫書了!天才天才在這裡呢!

    塞上蕭被公認為青年作家了。一九二八年新年的時候北平《晨報》請他寫文章還登了他的照片。學校也請他表談話。他自己覺得比以前高大多了。

    一陣熱乎勁過去以後評論出來啦。開始只是一兩篇小文章表在《晨報》上說塞上蕭的作品是缺乏藝術性的藝術品文字粗淺不能給人以美的感覺。接著又出來幾篇有份量的評論說他那只是萌芽狀態的文藝在為人生的旗號下粗造濫制勸他趕快提高。

    這些評論就像一盆一盆冷水從他頭上澆下來不但澆到他的頭上也濺到同學們的身上有些人便對他搖起頭來甚至從前佩服他的人也用懷疑的眼光看他了。

    本來一個人一生下來就是供人評論的從抱在母親懷裡就有人說:真俊哪看這大眼睛!到會坐著會走路會說話每長一寸都會產生新的評論。所以人本應該習慣於被人評論。不但應該習慣還應該鍛煉得能和那不公正的評論作鬥爭有的應該頂回去反駁戰鬥像魯迅先生那樣。

    但是塞上蕭可不行他又開始做噩夢了在他眼前燦爛的前途沒有了閃光的未來不見了一切又都開始灰暗下去。他在苦悶中開始研究自己的作品越研究越感覺評論說得有道理自己寫的那些玩藝確實粗糙確實藝術性很低確實應該提高。他把自己的書摔到一旁去看著那書皮生氣:為什麼畫個破鏡子呢?簡直是不祥之兆。

    他給他的叔叔寫了封信向他請教。叔叔回信也要他提高刻苦地提高!於是他就猛讀起外國名著。他專挑那些文字寫得美的技巧高的來讀讀著讀著他對英國十九世紀唯美主義作家王爾德的作品生了濃厚的興趣他讀他的話劇《少***扇子》為他那俏皮而洗練的台詞所傾倒;他又讀他的童話集《快樂的王子》又被那寶石一樣的光彩照射得歎為觀止。當時王爾德雖然已經轟動了整個資本主義社會但是他的作品翻譯成中文的還不多他為了更好地研究這位作家加緊學英語。他的英語在中學時就開始學進大學後又接著學拿著字典可以看英文書。這時再一抓緊勤奮加上他的聰慧很快就能讀懂原文。他直接給英國書店去信、匯款把所有王爾德的作品連同宣揚他那「為藝術而藝術」的文學主張的論文以及關於對王爾德的評論都買來了。他完全沉醉在對王爾德的研究之中。

    一九二八年的中國正是革命和反革命殊死戰鬥的時刻。一方面是革命鬥爭風起雲湧:南昌起義、八七會議、秋收起義、井岡山根據地的建立中國人民舉起了武裝鬥爭的大旗;另一方面是國民黨反動派和各派軍閥在「寧可錯殺一千不可使一人漏網」的反動口號下對革命人民進行著血腥的屠殺。

    在這種形勢下北平的學生運動也正如火如茶地開展著。而塞上蕭卻真的「兩耳不聞天下事」了。他一方面陶醉在王爾德的唯美主義裡一方面又沉淪在北平學生公寓的放蕩生活中。放蕩生活和王爾德的唯美主義本是一個母體裡的雙胞胎。王爾德認為在生活中已經看不到出路與希望只有藝術是最真實的最美的。為了追求這個美別的什麼都可以不要。王爾德的主張和塞上蕭那早有的灰暗思想是一脈相通的所以現在是一拍即合。

    北平學生公寓住的百分之九十五都是有錢人家的子弟塞上蕭住的這個公寓就更多一些因為都是朝陽大學的學生。對他們當中一些人來說唸書就是混張文憑鬧個大學畢業的資格。所以唸書倒成了次要的吃喝玩樂才是真格的。熟悉那時北平學生公寓生活的人都知道舊社會享樂的一些玩意兒在那裡面幾乎都可以找到。賭、酒、女人甚至抽大煙在公寓都方便。沒有一家公寓不是明文禁賭的又沒有一家不是公開聚賭的。如果你想打麻將只要告訴夥計一聲馬上就可以送上一副好骨牌來只要頭錢多打一些就可以了。女人呢反正有錢就好辦夥計是善察人心的他甚至會給你領個女學生打扮的姑娘來。半夜十二點過後肚子空了要吃什麼幾乎是一呼就到。錢多的夥計給你用提盒到飯店去提;錢少的門外就有餛飩、硬面餑餑;你又沒錢又要喝酒怎麼辦?先賒著四十枚花生豆二兩臘腸一壺燒酒就可以讓你有半仙之體甚至還可以騰雲駕霧。公寓周圍有不少靠著這幫學生少爺吃飯的坐在屋子裡什麼骯髒的勾當都可以辦到。這不是唸書的學生是書本裡的蛀魚是書桌裡的蛀蟲它們很小很不顯眼但是天天在那裡嚙食天長日久把最有價值的東西都蛀空了。這是腐朽的舊中國的產物你到這樣的公寓裡轉一圈真會為中國的前途擔憂。

    塞上蕭和這幫「蛀蟲」樣的學生少爺還不一樣他還要研究他的王爾德他還要思考問題他還想寫東西。但他和他們有時就鬧到一塊去了甚至還鬧得很凶。

    這時李漢已經參加黨了。他是北京大學學生運動的骨於鬥爭非常緊張但他並沒忘了這位頗有才華的老同學。他有時來看他每來一次總勸他從這裡搬出去和他住在一塊。塞上蕭當然不肯。他們倆經常辯論李漢讓他走出公寓走出課堂到鬥爭中去看一看。他則緊搖著頭說:「我是搞藝術的不是搞政治的。一個藝術家如果一沾政治的邊就會把藝術上的美破壞得體無完膚。;」李漢一聽這話立刻就激動起來兩人就會爭得面紅耳赤。雖然如此關係可從未中斷一逢節假日或星期天塞上蕭就去找李漢死活也要把他拉到館子裡去吃上一頓好飯。不是塞上蕭一個人不能吃也不是非得李漢陪他吃才有意思而是心裡惦念老同學的身體。他猜不准李漢參沒參加共產黨但他知道他是信奉共產主義的而且正為之獻身。他見老同學沒早沒晚地搞學生運動有時顧不上吃顧不上喝身體明顯消瘦下來。一個人的信仰是不能勸阻的主義認定就不好改變。塞上蕭覺得這正像他父親信奉封建禮法、崇拜孔老夫子他信奉唯美主義、崇拜王爾德一樣各有自己的理想。所以他根本不想去勸告李漢兩人你搞你的政治我搞我的藝術。但是對朋友的身體他卻要盡一點責任大責任盡不上每隔幾天幫他改善頓生活是完全能做到的。這對他來說簡直成了必盡的義務如果遇上哪個星期天沒找到李漢他就星期一再去一直到找著為止。李漢也明白他這份心思所以就不推辭了推辭也沒用。本來李漢自己也不是下不起館子他那地主家庭總給他匯錢來但他一個錢也不肯亂花他要買書要救濟困難同學要盡可能地多交一些黨費。而且他也真顧不上去講究吃喝呀。

    他們的關係一直繼續到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變生的時候。「九一八」事變的槍聲響後不久李漢就拋下妻女趕到抗日第一線參加東〕比義勇軍去了。

    塞上蕭還原地沒動。他大學本已念完但他不願離開那學生公寓不願離開已經過慣的北平生活而且北平的圖書館對他來說也是非常重要的。但更重要的是他不願回吉林那個家。他的媳婦對他就像一塊永遠不散的黑雲一樣隨著他的心清在他頭頂上飄來飄去有時離得遠些有時離得近些有時就順著頭頂壓下來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曾給母親和兩位執掌家業的叔叔寫過好多次信要求離婚結束他和他媳婦那痛苦的生活還給他們婚姻上的自由。可是每封信都遭到嚴詞拒絕。他母親甚至告訴他:這是他父親為他辦的親事要把媳婦「休」回娘家除非讓他父親點頭。唉!這真是從何談起父親已經進入九泉之下難道要到閻羅殿前去找他?而最後一封信更加厲害競附上上他媳婦的一段誓言:我幼讀《女兒經》長讀《閨中訓》我明白德容言功與三從四德我也知道好馬不配雙鞍烈女不嫁二夫郎。我進了蕭家的門活著是蕭家人死了是蕭家鬼今生今世不和你「打霸刀」。

    接到這封信後塞上蕭就再也不向家中提這件事了。也只有這時他才真正感受到中國這套封建禮法把人束縛到什麼程度!有些人就像最虔誠的宗教徒那樣一生就以身殉道。

    寒上蕭不願回吉林老家不等於他不惦念東北家鄉。尤其是「九一八」事變以後他對家鄉的淪陷人民遭受的塗炭還是思念不已的。他送李漢上火車的時候曾泣不成聲淚灑胸懷。

    九月二十一日他從報上看到了日本大兵開進吉林省城的消息。他痛苦得連王爾德都研究不下去了。過不幾天王一民給他來了信信上說:他準備馬上就離開吉林投筆從戎參加東北抗日義勇軍去。信中憤慨地述說了吉林被漢奸熙洽出賣的情況。當時吉林省長張作相正在錦州老巢裡給他母親辦喪事軍政大權完全操縱在滿清皇族、國民黨省黨部書記長、省督軍署參謀長熙洽手裡。九月十九日日寇剛一佔領瀋陽城熙洽馬上就和他當年在日本留學時的老師現在指揮一個師團侵略軍的多門二郎聯繫上了。二十日熙洽下令將吉林駐軍全部撤出吉林城。二十一日熙洽親往土門嶺迎接日寇司令官多門二郎於是日本侵略者就非常迅地不費一槍一彈地開進了吉林城。

    塞上蕭看完了信氣得咬牙切齒他恨熙洽這個民族的敗類祖國的叛徒人民的公敵。他幾乎想拿起筆來寫一篇聲討熙洽的檄文。但是他沒有他不能這樣做他可以在心裡恨在嘴裡罵但不能訴之於筆墨他的筆墨是他獻身於藝術的工具不能為任何政治目的去亂用。他從來就反對「國防文學」這個口號他認為國防和文學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概念為什麼要硬拉到一塊去呢?用文學去幹國防不但國防幹不成連文學也干沒有了。

    塞上蕭在心裡築起一道長城把文藝和政治完全隔離開了。這道長城的地基還是王爾德那「為藝術而藝術」的理論。

    塞上蕭思念東北又不願回吉林老家怎麼辦呢?北平學生公寓終久不是長居久安之地。這時他想起了哈爾濱那裡是他的跡之地他的處*女作《人生啊!》就是在那出版的。他覺得這個塞外的都市是可親的而且自己名字正叫塞上蕭命裡注定要過塞上的生活了。於是他給在哈爾濱《北方日報》當主筆的叔叔寫了一封信。叔叔回信要他立刻前往一切都不成問題工作也已安排好就在《日報》編文藝副刊。叔叔說他已是有名望的青年作家又在文科大學裡深造了數年《日報》能得到這樣人才真要以手加額高呼天助我也!

    塞上蕭非常高興地來到了哈爾濱。以他叔叔為的《日報》全體同仁熱烈地歡迎了他。叔叔特意領他去拜見了《日報》董事長社會名流盧運啟。第二天《日報》就在顯著位置上了一條消息大標題是「著名小說《人生啊!》作者青年作家塞上蕭前日抵哈並將於本報任職。」副標題是:「本報董事長盧運啟老先生會見塞上蕭給以非常之勉勵云云。」

    擁有大量讀者的哈爾濱《五日畫報》上也刊登了塞上蕭的大幅照片。照片上的塞上蕭叼著一個很大的煙斗斜靠在一株枯樹上頭蓬散著穿西服不系領帶衣襟敞著眼睛微微瞇縫著作沉思狀。如果研究過王爾德的人一看這照片就知道他模仿的是誰了照片也打上了王爾德的烙印。

    幾天熱鬧過去塞上蕭到《日報》去上班沒到一個星期他就受不了啦。每天按時上下班趴在桌子上一天到晚看別人的稿子去為他人作嫁衣裳。刻板的生活勞累的工作坐在那裡表就像定住了一樣真成了度日如年。他塞上蕭本是作家的材料怎能幹這樣煩瑣的工作?他也不需要那幾十塊錢的微薄薪水謀生他需要多少錢吉林兩個叔叔從來都是滿足供給的。所以一個禮拜剛過他就向主筆叔叔提出堅決不幹了。不但工作不干連他叔叔家也不住了。叔叔待他本來非常好嬸子對他也極親熱可是他不習慣那套有秩序的生活。他的叔叔簡直像個標準鍾起床吃飯睡覺甚至讀書看報上廁所都有鐘點。他塞上蕭是個自由王國的公民怎麼能做時間的奴隸!

    在塞上蕭堅決要求下他先從報館退出來接著又從叔叔家搬了出來住進了花園街現在的住處。

    塞上蕭當上了職業作家。

    《日報》上開始表塞上蕭的新作品。熟悉他的讀者一看都感到文字確實比以前美了構思比以前巧妙了只是內容空虛了有的甚至是無病呻吟玩弄詞藻。在一題名《夜空》的詩裡竟出現了這樣的「詩句」:

    沒了光芒月去星藏

    深夜啊悵惘淒涼!

    斜風細雨憑窗仰望

    夜空啊迷迷茫茫!

    下邊還有好幾段都是這樣沒有任何內容就像一位老人要與世長辭時出的痛苦哀鳴一樣。詩表不久就收到《日報》轉來的一詩詩的作者叫「南方笛」。詩曰:

    塞上蕭啊!不要悵憫不要淒涼。

    天在頭上地在腳下不會迷茫。

    夜空就是夜空

    何必勞神仰望。

    奉勸君:

    莫學那犬兒汪汪叫

    莫學那烏鴉把脖揚

    趕快縮回頭

    伏身桌上

    寫些有益的篇章!

    南方笛敬獻塞上蕭

    塞上蕭讀完幾把扯得粉碎用力摔進痰桶裡。剛摔完又覺得詩上的字跡有些眼熟好像在哪裡見過。急又走到痰桶前往裡一看已經完全浸進髒水裡去了。

    塞上蕭又陷入了苦惱中他有幾天沒有動筆寫東西。一天晚上他叔叔給他一張《娜拉》的戲票是北方劇團在亞細亞電影院演的讓他去看最好能給寫篇評論。他不願去他在北平看過著名電影演員黎莉莉、談瑛、鄭君裡演的《娜拉》塞北的劇團怎能和上海來的名演員相比呢。但是他叔叔一定讓他去而且告訴他這個北方劇團和《日報》是一個董事長都是盧運啟出錢辦的。盧運啟是一代名流風流儒雅的名士名士就愛辦這樣能出名的事業要不怎能成為名士呢。叔叔一定要他去他只好去了。他的座位在第五排正當中是看話劇最好的位置。他開始確實沒抱多大希望幕布拉開以前他昏昏欲睡地坐在那裡。等到幕布拉開娜拉從門外走進來他還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在看但沒到半分鐘他的兩隻眼睛就全睜開了而且越睜越大越看越出神。這個娜拉真美呀!在她那俊美的鴨蛋形臉上鼻子眼睛搭配得那麼合適渾身上下那麼勻稱線條那麼好看簡直像從畫裡走出來的一樣。前些日子他在一篇小說裡還寫過這樣的話:「每一個漂亮的姑娘都是一幅畫而且是決不雷同的畫。」那麼今天這個演員就是千萬張畫中最美的一幅了。簡直可以和文藝復興時期的偉大畫家達。芬奇畫的《蒙娜麗莎》相媲美了。她不僅是形象美聲音也好聽而且表演得也恰到好處。在塞上蕭的腦子裡原認為北平那位電影明星演的娜拉是個高峰那鮮明的形象經常出現在他的眼前但被現在台上這位一比便立刻黯然失色襟袖無光了。

    第一幕的幕布剛一合上他立刻跑出去買說明書。才人場時候他根本沒想買可是現在想買人家又不賣了。他幾乎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厚著臉皮向人家要東西。他要了一張印得很粗糙的說明書急忙一看演娜拉的那個女演員叫柳絮影。他來到哈爾濱以後曾不止一次地聽人說過這個名字在畫報上也看見過甚至有一次坐電車還聽見過幾個中學生在熱烈地講著她可惜那時自己卻沒往心裡去。

    他又回到座位上繼續往下看越看越興奮如果說前一幕他感覺到的主要是柳絮影形象的美的話越往後看他越感到她的精神美內在美她滿臉正氣一塵不染簡直像個聖潔的女神。

    我們在欣賞一齣好戲的時候不是往往有這樣的感覺嗎?當那位主要演員乍一出台的時候形象並不怎麼好甚至還有一些不足和缺陷使你感到有些失望了但是隨著劇情的展人物性格的形成心靈的深人展現越來越感到這位演員美。缺陷被彌補了不足之處不見了內在的美代替了表面的漂亮心靈深處放出的光輝照亮了每個觀眾的眼睛。這時你便會感到評論一個人的美與醜單憑外部形象來論定是不準確的。主要的依據還是內心世界或是高尚的情操或是骯髒的靈魂都在內心深處掩藏著。當然演員還有不同之處就是藝術的魅力。

    今天這位柳絮影是外在的美和心靈的美都同時展現出來而且是相輔相成相映生輝的。這就使塞上蕭這位觀眾越看越感動最後當娜拉從「泥娃娃老婆」變成自覺的女性起來撕破她丈夫海爾茂的假面具的時候他竟感動得流下了熱淚。

    戲演完了塞上蕭不由得拍手叫好他感到這才是真正的藝術真正的美!也只有這樣的美才是最真實的最有價值的最感動人的他真要為這戲寫評論了不不是為這個戲而是為這個演員。

    塞上蕭不由自主地走進了後台他來後台幹什麼?他自己也說不太清楚。他不認識這個劇團裡任何人他的名字人家可能知道但是又不好自報家門。像一般人遞個名片自己又不習慣。剛進報館的時候叔叔給他印過一盒名片上寫:《北方日報》文藝副刊編輯、作家塞上蕭。他因有自封作家之嫌從來沒用過。現在更不能用了。他就這樣一個人空著手進了後台。後台裡燈光不大亮還有股潮濕氣。幕布才拉上不久有些人正在整理道具移動佈景人來人往很亂。有的演員一邊走一邊往臉上塗卸裝油臉上一條紅一道黑的像小鬼。

    塞上蕭試探著往前走競沒有人來問他。那是個只重衣裳不重人的時代尤其在戲園子這種地方。塞上蕭雖然不太講究穿戴甚至有些不修邊幅但是他的西裝總是最好的進口料子的不用經常燙也是筆挺的。能穿得起這樣西裝的人當然有些來歷了。

    塞上蕭從佈景片子後面走過去來到了一個小化妝室門前門半開著屋裡通亮。他站在門前往裡一看柳絮影正坐在一面大鏡子前從頭上往下拔鬢角上的一朵小花一邊拔一邊對身後的幾個人笑著。在她靠背椅的後邊站著五六個不同年齡、不同裝束的人有穿著最講究西服的青年也有穿長衫的中年人甚至還有一個掛著警尉肩章的警察。他們都向柳絮影笑著說著那個穿西服的青年把柳絮影剛從頭上拔下來的小花∼下抓在手裡說:「送給我做紀念吧。」他的手才抓著小花幾隻手同時伸過來了大家搶著笑著鬧著。正在這時一個僕役打扮的人從塞上蕭身旁一擠急匆匆走進化妝室對柳絮影躬著腰說:「柳小姐濱江警備司令部李司令大公子的車在外邊等著您請您到宴賓樓去吃夜宵。還有……」

    柳絮影一皺眉手一揮說:「你告訴他們我今天晚上不舒服哪也不去。」

    僕役忙笑著說:「那怕不大好柳小姐……」

    這時忽然從塞上蕭身後傳來一陣急促雜沓的腳步聲。塞上蕭一回頭只見有三個人直向這個化妝室奔來。為的一個約莫有三十左右歲高個赤紅面子一臉疙瘩穿一套深綠色的西裝。後面緊跟著兩個像馬弁一樣的隨從嶄新的軍裝十字花的武裝帶屁股後面都挎著匣子槍。這三個人一陣風似的走過來塞上蕭忙將身往旁邊一閃為那個昂闊步地走進去門砰的一聲關上了。那兩個隨從一邊一個像二鬼把門似的站在門旁。

    門關得嚴嚴的塞上蕭覺得鼻子一酸心口像被誰打了一拳似的難受。他一轉身跑出了後台跳上一輛人力車很快地回到了花園街宿舍飯也沒吃就蒙頭倒在床上。

    塞上蕭沒有寫劇評。但卻產生了寫劇本的衝動。

    後台那短促的一瞥給他造成了一個強烈的印象想不到在前台那樣聖潔的柳絮影回到後台卻是那樣放蕩這使他心裡在一時之間很不好受。他從沒接觸過女演員現在他似懂非懂地在想:戲子戲子就是演戲的在前台那一切都是裝出來的裝得越像戲就演得越好甚至可以使那麼放蕩、糜爛的女人裝成頭上放出靈光的聖徒大概這就是她們的本事她們的表演才能吧。

    但是過了一段他又有些懷疑自己的判斷是不是公允?說她放蕩吧她也只是在從鬢角邊摘花時對那些人笑了笑至於那些人搶那朵小花總歸是那些人的事呀;說她糜爛吧並沒有看見她有什麼不堪的行為;說她投身於有權勢的漢奸公子吧她卻向僕役揮手拒絕了……

    這一切攪得他思想很混亂甚至很頭痛。他想不去想它但是不行這個柳絮影竟好像在他腦子裡生了根揮之不去了。

    想來想去他忽然想出了一個辦法:他要寫個劇本請她演。她在後台究竟怎樣只憑那一瞥是判斷不清的。但在前台她是出色的迷人的有藝術魅力的就揮她這方面的才能吧。

    王爾德的劇本已經風行全世界。塞上蕭曾精心研究過他的《理想的丈夫》、《少***扇子》和《一個無足輕重的婦女》等名劇。有些被人傳誦的俏皮台詞名言警句他差不多都會背了。他從前就曾經有過寫劇本的念頭現在由於柳絮影的出現這念頭變成了創作上的衝動。他決定用自己那本《人生啊!》為主要故事線索寫一出婚姻、戀愛、自由的劇本。

    塞上蕭夜以繼日地寫上了。由於他有自己悲痛的經歷深刻的感受所以寫的時候競衝破了那「唯美主義」理論的束縛出現了現實主義的色彩。王爾德也有過這種情形。寫作中出現的現象有時是特別複雜的。

    塞上蕭的四幕話劇《茫茫夜》寫出來了。他叔叔領著他去找了盧運啟得到了這個老頭兒的支持劇本交給北方劇團排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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