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哈爾濱 正文 3
    北滿的春風大一刮就是好幾天。清晨風刮得簷頭上的小鳥卿卿嗽嗽地叫個不停。它們叫著跳著迎著大風去外面覓食。從睡夢中醒來的人們和往日一樣又在盤算著這一天要幹些什麼。可是哈爾濱火車站前和往日大不一樣了!通往南崗、馬家溝、道外的幾條馬路完全戒嚴只有緊貼車站往霓虹橋去的一條通道可以行人。前一段時間連這條通道也被卡死站裡站外憋得人山人海有的旅客拿著長途火車票眼看著火車開跑了票白廢了氣得直跺腳;有的婦女急得號陶大哭。敵人一看不行這才下令開放這一條通道。人多、道窄霓虹橋上擠得你喊我叫前推後擁。挨近橋邊鐵欄杆的地方站滿了全副武裝的日本大兵。他們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凶狠狠地監視著每一個行人。任何車輛都不准通行了。這一來可苦了那些背包提貨上下火車的人他們流著熱汗喘著粗氣一步一步往前挪動著。有一位年過半百的老知識分子穿著長衫戴著禮帽剛想去擦汗一陣大風吹來帽子刮跑了。這頂禮帽翻滾著蹦跳著向鐵欄杆前飛去。老知識分子衝出人流剛要去攆禮帽忽聽一聲斷喝:「巴嘎牙路!死了死了的給!」一把明亮的刺刀對著他探過來嚇得他一閃身跌坐在地上。眼看那頂禮帽隨風翻跳著飛到幾十米高的橋下去了。

    王一民繞到道裡隨著人流走過霓虹橋。橋下往西南一直到車站主樓一字排開站的還是日本大兵。他們用刺刀把人逼到一條狹窄的通道上不許擅越雷池一步。越接近車站日本大兵排得越密來往行人中賊眉鼠眼的可疑傢伙也多起來。王一民一邊走著一邊往「紀念碑」方向張望先進入眼簾的是那八個鮮紅大字:「趕走日寇還我山河!」王一民心中不由得一喜:敵人竟還沒有辦法把它擦掉!…bsp;在碑下面對著八個大字站著一大群人多數是穿著黃呢子軍裝和警察制服的傢伙。中間也夾雜著一些西服革履和長袍馬褂的人。還有幾個穿著「胸前四個兜背後三疊口中間橫帶走」的所謂日滿協和服的人。因為這種服裝當時才剛剛出現穿的人還寥寥無幾所以人們就管最先穿上這種衣服的人叫搶頭漢奸。

    距離這群人不遠的地方停著一排小汽車旁邊站著挎匣槍的隨從和馬弁。

    碑下這群人對著八個大字揚著頭揮著手指著、叫著。兩輛救火的消防車鳴著淒厲的笛聲開來。頂盔貫甲的消防隊員拽下水龍頭對準八個鮮紅的大字猛衝起來。兩條水龍同時衝向一個目標激起的水花隨著大風向四處飄散著。

    站在碑下的那群穿西服、長袍的傢伙忙往後退有的還要往小汽車裡鑽。可當他們現站在最前面的穿黃呢子軍裝的人像插在地上的木頭撅子似的一動不動後面穿警察服和協和服的人也沒有往後退的意思便不約而同地又一個一個溜了回來。

    強勁的水龍猛烈地沖刷著八個大字鮮紅的大字不但沒有褪色經水一沖又被才從地平線上升起的太陽一照更加紅光閃閃耀眼生輝。

    王一民看到這情景真想為之高聲喝彩。可是就在他想喊而不能喊的時候不遠的地方竟有人笑出了聲聲音雖不大聽得卻很真切、熟悉。他心中一動忙向笑聲望去。原來竟是他的兩個學生八個大字的創造者——肖光義和羅世誠。這兩個青年笑得那樣天真那樣開心。這是冒著生命危險而大獲全勝以後的無法抑制的笑。這猶如你用一種奇妙的方法真的從老虎嘴裡把它那鋒利的牙齒全拔下來了然後又看著它吼叫著蹦跳著既痛不欲生又無計可施的時候你能不笑嗎?是呀是應該笑的。但是他們忘了時間和地點這是什麼時候?這是什麼地方?敵人不會給我們歡笑的權利伴著這歡笑而來的可能是殘酷的鎮壓、血腥的屠殺。王一民想到這裡急出了一身冷汗他急於想制止這兩個無畏而又天真的學生的忘我行動。但是隔著好幾個人他過不去也不能過去。他心裡一急便用力咳嗽了一聲。這一聲對兩個熟悉他的學生果然好使兩人都不約而同地向他這邊望過來。當他們現那往日所敬重的老師昨晚搭救他們出險的勇士現在又安然無恙地出現在面前的時候他們高興得張開嘴巴想喊出聲來。王一民就抓住這短短的一瞬間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這不是一般的瞪視這裡交織著恨、怨。愛的最複雜的感情。眼睛是會說話的古往今來有多少人就用一雙眼睛辦了許多大事。無怪有人捉住敵人時要蒙上眼睛這不光是防止他看也防止他說——用眼睛說話。剛才王一民那麼一瞪兩個學生便立刻一縮脖子把什麼都憋回去了。王一民隨即向周圍瞥視了一下跟著又細看了看。當他確信還沒有引起「狗」的注意時才長出了一口氣。實際這時「狗」也都被兩條水龍激起的浪花吸引過去了。

    當王一民又轉過臉來看「紀念碑」時已經換了另一番景象。只見一群穿黃衣服的警察在碑下像疊羅漢一樣搭起高低不齊的好幾座人梯最上邊的拿著新地板擦子拚力地在八個大字上蹭著。哪知不蹭則已一蹭更加明亮下邊站著的那群人就更加不安地騷動起來。

    這時王一民就聽旁邊有兩個人小聲嘀咕說:「從天不亮就折騰到現在還紋絲沒動。」

    「聽說先不讓動彈又等大官又量尺寸又照相又查腳印……」

    王一民還想聽他們說下去忽然覺得人群騷動起來。車站主樓前邊的人都往這邊退。他忙往那邊一望只見一群警察正手持洋刀往這邊驅趕人群。人們叫著爭辯著但是都不頂用有的人已經被刀背砍傷。又流血了流血在那年月已是司空見慣的事。王一民被前邊的人群簇擁著推搡著向後退去。這時他現肖光義和羅世誠離他越來越近了便向他倆輕輕搖了搖頭兩人會意再也不往他身邊擠了。王一民一邊往後退一邊往牆根上靠當他靠穩了以後就再也不動了。他估計車站前戒嚴的警戒線不會擴展到這裡而這裡地勢稍高不僅可以看見「紀念碑」還可以看見車站主樓前的情景。肖光義和羅世誠見王一民靠在牆根上不動了便也學著老師的樣子靠上了牆根。三人的目光匯聚在「紀念碑」上。

    這時那群站在「紀念碑」前的人已經走進了車站主樓。「紀念碑」上的疊羅漢不見了又更換了一台場景。這回是由警察和日本憲兵幾十人聯合演出的。只見他們合力扯著一塊水龍布的苫布企圖裹住「紀念碑」遮上那幾個字。可是布大風急水龍布被風吹得一會鼓起來一會又癟下去一會向左一會向右幾十個人掙扎著喊叫著但是怎樣也拖不上去。這時從主樓裡跑出一個穿黃呢子衣服挎著大戰刀的日本軍官一邊跑一邊向「紀念碑」前的那群「斗風人」比畫著嘶聲喊叫著。王一民隱隱聽見在他的喊聲中有「哈牙哭哈牙哭」的句子是在催他們快干。王一民抬頭一看車站主樓上的大鐘時針已指向五時三刻原來日酋玉旨雄一坐的專列就要進站了。

    在那個日本軍官的指揮下又有幾十名日本大兵跑來參加了「斗風」的隊伍。他們拿出武士道的精神像拔河一樣喊著號子把大苫布圍上了「紀念碑」遮住了紅光閃閃的八個大字。但是正當他們拿繩子往碑上捆的時候專列進站了。於是在軍官的催逼、叫罵下把大苫布草草地捆了捆就都匆忙地撤離「紀念碑」退向一旁去了。

    火車站裡傳出陣陣日本《愛馬進行曲》的吹奏樂聲一大群人從車站主樓裡走出來。為的是一個五短身材長了一副鐵青臉圓眼睛趴鼻樑留著黑鬍子的人。他頭上戴著鑲紅色帽頂的黑緞子帽頭上身穿著團花青緞子馬褂下邊露出藍緞子長袍的底襟青緞褲扎腿帶腳下是一雙皮圓口的禮服呢布鞋。這身打扮活像中國的闊商老闆。這個人就是來到黑龍江省執掌生殺大權的日本法西斯頭子玉旨雄一。他穿的這身長袍馬褂是偽滿洲國規定的國服。這種國服在一般情況下是可穿可不穿的尤其是他這樣的太上皇。但他一為顯示自己是從南滿鐵道株式會社來的老中國通;一為表示自己是尊重大「滿洲帝國」的。當然也有譁眾取寵之心。

    玉旨雄一走出車站主樓稍微停頓了一下就向停在「紀念碑」前的小汽車群走去。這時十幾個攝影記者其中還有黃頭的歐洲人都端著照相機、電影攝影機倒退著身子搶鏡頭。等他走到小汽車前邊的時候又有一群端著小本的新聞記者圍過來要求他表談話。

    玉旨雄一摘下頭上的紅頂小帽露出一顆剃得青虛虛閃著賊光的禿頭他舉著帽子向周圍的記者揚了揚手又向被刺刀威逼在遠處的群眾揮了揮然後開始講話。大風呼叫著記者們抻著脖子往前擠生怕漏掉一個字。

    玉旨雄一不用翻譯他的中國普通話說得比好多中國南方人都流利、準確而且還用些難度很大的文縐縐的詞彙。他迎著大風盡力提高聲音說:「敝人受重任於大滿洲帝國皇帝陛下今天來到素負盛名的國際城市哈爾濱將與諸位攜手開拓滿洲王道樂土之天堂建樹日滿共存共榮之樂園此實為三生有幸之事也。而今初到即蒙日滿諸同僚熱烈之歡迎……歡迎……」

    玉旨雄一突然停止講話他那鐵青臉變得十分嚇人一雙圓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紀念碑」。記者們也都跟著他的眼光回頭向「紀念碑」望去。

    「紀念碑」上蒙的那塊大水龍布出了毛病:左下角從捆綁的繩子裡掙脫出來被大風拍打著掀了上去幾下子就把另一個角也掙開了於是從下往上越掀越高最初露出一個「河」字現在已經清清楚楚露出「還我山河」四個大紅字。水龍布還在無情地向上掀著……

    玉旨雄一的圓眼睛瞪得像銅鈴一樣嘴裡不由得說了一句日本話:「南呢?」這意思是「什麼」?聲音很低低到幾乎只有他自己能聽得到的程度那裡面充滿了恐怖和震驚。

    站在他身後的一群人早已驚恐萬狀他們兩眼盯著「紀念碑」生怕要害的地方露出來。可是情況越來越嚴重了又一個字被掀了出來這是個「寇」字。人群浮動起來幾個警察、憲兵想在這千鈞一的時候把苫布摀住便領頭往碑前跑。他們一跑所有的日寇、漢奸都跟著往前跑。頓時這個歡迎場面全亂了套……

    「不許動!」玉旨雄一大喝了一聲。想不到從他那短小的身軀裡還能出如此巨大的吼聲。這一聲斷喝倒很有威力把所有的人都鎮住了。警察、憲兵、漢奸一個個怯生生地退到他的身後。

    周圍只有風聲和那塊大苫布拍打「紀念碑」的聲音。玉旨雄一一個人向碑前走去他想看個究竟。就在他快要接近碑身的時候忽然一陣狂風旋轉著嘶叫著撲過來把大苫布往起一鼓嘩啦一聲調到碑後面去了。霎時「趕走日寇還我山河!」八個紅色大字全部呈現在玉旨雄一面前。

    殺人不眨眼的玉旨雄一突然收住腳步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這個在南滿鐵路株式會社干了十幾年自以為練好了全套擺弄中國人本領的傢伙本想這次來到哈爾濱之後為實現日本帝國鯨吞全中國的錦繡山河壓住北方的陣腳誰想一下火車就挨了這樣重重的一棍。這對滿腦子是唯心主義。迷信思想的玉旨雄一來說簡直是迎頭痛擊。驚恐、憤怒。懊喪錯綜複雜的感情一齊湧上心頭。由於過度的刺激他直覺得眼睛冒金星兩腿打戰心往下墜。他生怕自己倒下那將會成為全世界的笑柄丟盡大日本帝國的臉。他掙扎著閉上雙眼努力使自己鎮靜下來……

    風還在呼呼地刮著。那塊大苫布完全被風翻到後面去了。這個大碑現在很像個抗日的巨人披著一件大斗篷騎著戰馬迎著狂風高喊著「趕走日寇還我山河!」的響亮口號在向日本侵略者衝鋒陷陣。

    玉旨雄一身後那群人現在誰也不敢動了。他們戰戰兢兢地望著面碑而立的主子猜不出他在想什麼更不知道下一步他要怎麼辦。

    玉旨雄一穩了穩神之後把身子慢慢轉過來用眼睛掃視了一下戰慄的人群用慢騰騰的中國話說道:「我記得方才說到:承蒙諸位對我熱烈之歡迎。這歡迎的第一項……」他回手一指「紀念碑」上的字「就是這個嗎?」

    站在他面前的人鴉雀無聲嚇得低下頭去。

    「再有這樣的事我希望諸君能事先通知我一聲。」玉旨雄一仍慢騰騰地說「這第二項歡迎內容是什麼呢?早通知敝人一聲好有個準備。」

    漢奸警察的頭低得更深了。在這片黑壓壓低垂著的腦袋中突然有一個大腦袋抬了起來。這是個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他穿著一身筆挺的新警察官服肩上扛的是兩道槓三個星的警正肩章手上戴著雪白的手套腳下帶刺馬針的大皮靴擦得珵亮。這個人長著一張大白臉臉刮得溜光水滑除了兩道淡淡的眉毛之外好像連個汗毛都找不著。他的嘴很大嘴唇也很厚兩隻大眼睛向外鼓鼓著使人感到他好像是個加重的物件什麼都比別人大一號。

    這時只見他把腦袋一抬邁著正步咋咋走到玉旨雄一面前雙腳用力一碰皮靴和刺馬針一撞又卡地響了一聲隨著響聲行了個舉手禮。然後甕聲甕氣地說道:「請參事官閣下息怒卑職是皇帝陛下警察官哈爾濱特別市警察廳特務科長葛明禮。今天出此嚴重事件完全是卑職有失職守卑職罪責難逃。請參事官給卑職期限一定捉拿這個反滿抗日罪犯歸案。卑職再次請閣下息怒保重福體。」

    這個特務科長搶在前邊一開頭所有的漢奸就都跟上來了「請參事官息怒」之聲連成了一片。

    玉旨雄一一揮手止住了他們的喧嘩看樣子他還要講點什麼忽然一眼瞥見站在人群後面的幾個抬著腦袋的男女老幼正微微地向他搖著頭便把已經到了嘴邊的話嚥回去了。他一皺眉又一揮手舉步奔向小汽車。

    玉旨雄一上了小汽車。那些低頭認罪的人也相跟著鑽進了自己的車子。

    那幾個向玉旨雄一微微搖頭的男女老幼也被人恭恭敬敬地請上了一輛非常漂亮的小汽車。這幾個人是玉旨雄一的家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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