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哈爾濱 正文 4
    特務科長葛明禮是個膽大心細的傢伙。本來在「紀念碑」前上百名日寇、漢奸當中他是官職最小的一個要輪班晉見恐怕也得排在最後邊。可是他不管這一套他的特殊職業養成了他的特殊優越感。而且這件事又可以劃在他的職權範圍之內所以就一揚頭雄赳赳地站出來了。他是個賭徒出身的光棍兒從小就相信遇事要撞大運。一件事撞對了就賺大利撞錯了就倒大霉。就像今天在「紀念碑」前這件事撞對了會立即得到玉旨雄一的賞識今後就可以抱著這條東洋外國粗腿爬上去;撞錯了就會引火燒身不但王旨雄一會怪罪下來那些恨他搶尖的上司也饒不過他。在這樣吉凶難定的情況下一般人就不往上撞了。但他可不行他是個占慣上風頭的人他寧肯因此整錯了倒霉也不肯錯過一個好機會。就像當年在賭場上押寶一樣在好點面前稍一猶疑人家把寶盒揭開了就悔之晚矣!

    但是現在吉凶到底如何?在前面等待他的是什麼?還都難以預料。他覺得必須抓緊時機把案破了如果能把寫這八個大字的要犯抓住那他就會因為破了這個大案而得大利出大名。…bsp;葛明禮跟著車隊把玉旨雄一送到道裡中央大街猶太人開的著名旅館馬送爾以後顧不得吃早飯就趕回警察廳特務科一坐下便立即把昨天晚上被打倒在八個大字下的便衣特務秦德林找來了。

    特務科在警察廳裡佔有特殊的地位。一般科的科長多數是警佐他這個特務科長則是警正。他自己單獨有個寬大的房間裡邊有會議桌、沙寫字檯上擺著三台電話簡直和廳長的派頭差不多。

    秦德林被叫進來的時候葛明禮正斜靠在沙上想心事。他一看秦德林這副模樣差不點憋不住笑出聲來。夜裡(幾個小時前)出事後他趕到現場的時候秦德林的腦袋才從那桶快干「拉哈油」裡拔出來。人已經憋得沒了氣黏糊糊的紅油把鼻子、嘴都糊住了。葛明禮忙指揮他手下的人用手去摳那臉上的紅油好不容易才把鼻子嘴露出來人已經不能動了就忙著用車送到醫院去急救。天亮的時候葛明禮得到報告說秦德林已經完全恢復過來。當時他已經顧不上管這件事雖然這也是非常重要的事。他讓秦德林回特務科等著他這之後就又去忙著佈置警戒線勘察現場向上司報告等等。

    現在秦德林站在他面前他一看這人簡直變成赤鬼劉唐了:頭一疙瘩紅一疙瘩黑臉上幾凹下去的地方都是紅的尤其是眼窩深處和鼻孔附近紅得簡直像猴腚。兩腮和顴骨卻變成紫茄子色。他一隻胳膊用繃帶挎在脖子上走起路來一瘸一拐活像個「十不全」。

    葛明禮望著他這位親愛部下的這副尊容強忍住笑指點著說:「秦德林哪秦德林你這是咋整的?是紅運當頭罩把你罩成這個小樣還是……」說到這裡他實在忍不住了競撲一聲笑出聲來。多數賭徒都有這個本領天大的事壓在心上也能表現得滿不在乎。他們信奉「腦袋掉了碗大的疤痢過了二十年又會長成這麼大」的精神安慰術。當他們在賭場上把全部財產都輸光了以後會把老婆當賭注押上老婆也輸進去就從腿肚子上片下塊肉來押上這樣幹上幾年就會練成一塊殺打不怕的滾刀肉。葛明禮就是從這種賭徒中混出來的。也正因為這樣日本侵略者才看上了他。「九一八」事變以前鬼子就用重價把他收買過來充做鷹犬、打手。「九一八」事變後又把他推上了特務頭子的寶座。他也就把往日賭場上的哥們兒都收攏過來讓他們當上了特務、囑托、腿子……秦德林就是他過去的一個哥們兒。

    今天在這樣重大問題面前葛明禮原想憋住不笑一心談正事。可是不行憋不住了而且他這笑的神經一開動起來就關不住問。他先是坐著笑接著站起來笑從直著腰笑到彎下腰拍著腿捂著肚子流著眼淚和鼻涕……

    他越笑秦德林越哭喪著臉難受等他笑得流出眼淚的時候秦德林的眼淚也出來了葛明禮擦眼淚秦德林也擦眼淚一個是真笑一個是真哭。等他止住笑的時候秦德林卻哭出了聲。

    葛明禮聽見哭聲覺得奇怪忙又擦了擦眼睛細看了一下秦德林:呵這小子真哭了!

    「怎麼回事哭什麼?」

    「我我……」秦德林一邊抽搭著一邊說「我好險沒見了閻王爺揀條命回來見你這科長哥哥可你你……你……」秦德林放聲哭了起來。

    「為這事呀!」葛明禮一拍秦德林的肩膀說「你這眼淚窩子真淺娘們兒一樣。行了別哭了明個破完案科長哥哥領你上群仙書寓把懷春樓的呂翠翠給你找來捏巴捏巴再把迎春院的李玫瑰找來唱兩段完了再上保盟飯店吃大菜玩玩俄國娘們兒讓那個斯波洛娃脫了衣服給你跳一段……怎麼還哭?你看你那眼窩子越哭越像猴腚怎麼不好好洗洗讓人看見我手下的人都成小鬼了!」

    「洗不掉……」秦德林一邊抽泣著一邊說「也不知是什麼鬼油漆像鰾膠一樣粘……」

    「去整盆汽油好好洗洗。」

    「這就是汽油洗的再洗我的眼睛都得蜇瞎了!」秦德林止住哭探著腦袋一指紫茄子一樣的臉說「你看我這腮幫子皮都要蜇掉了……」

    「寧肯不要那張皮也得要這張臉。臉是門面就這個小樣兒我怎麼領你上群仙書寓?上拉拉屯的鬼王廟吧那塊正缺一個站班的小鬼。」葛明禮說到這把手一揮說「去把臉洗淨洗不淨不興到大街上去給我丟人!」

    秦德林哭喪著臉子轉身就走。

    葛明禮忙又召喚:「哎別走哇正事還沒說呢。」

    秦德林轉回身嘟噥了一句:「都折騰一宿了……」

    「怎麼不願意了?」葛明禮一瞪眼睛說「在耍錢場上折騰兩宿你也願意賤皮子!」

    秦德林低著頭不吱聲了。

    「坐下!」葛明禮一指沙說。

    秦德林低著頭坐下了。

    「說說昨天晚上的經過吧。」葛明禮一邊說著一邊又給秦德林倒了一碗水。

    秦德林有氣無力地把夜裡生的情況學說了一遍。他什麼都說了就沒敢說他上酒館和女招待鬼混那一段。

    葛明禮聽完翻了翻眼皮問道:「這麼說後來的那個小子和刷標語那兩個傢伙是互相認識了?」

    「認識。」秦德林肯定地點點頭說「看那樣還是一夥的呢那兩個刷標語的管後來的那個小子叫『您』不是長幼輩就是上下級。」

    「光叫『您』啦?沒稱呼什麼?」

    「也可能稱呼啦我沒聽清。」

    「到節骨眼兒上你又聽不清了。」葛明禮瞪了秦德林一眼說。

    「可我腦袋讓油桶扣住了我光聽見好像有個『師』字。」

    「什麼『屍』?」葛明禮忍不住生氣地說「還好像呢!像什麼?像男屍、女屍、死屍、活屍?是人名叫什麼屍還是職務外號?這個屍字是在上邊還是在下邊?」

    「不知道。」秦德林憋了一肚子委屈緊晃著腦袋說「當時我耳朵眼裡都灌進紅油子了能聽見一個字就不錯了。」

    「可你光聽見一個字頂屁用?」

    「可要是遇上您講那『血滴子』連一個字我也聽不著了。」

    葛明禮聽見這句話眉頭一皺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可是又憋回去了。為什麼這句話會使他無言以對呢?這裡還有段講究呢。原來葛明禮平常專從唱本、評詞、劍俠小說裡搜集和特務有關的人和事遇有機會就給手下這些特務們講上幾段作為理論根據和業務學習之用。方才秦德林講這「血滴子」就是他在說書館裡聽說評詞的人講《雍正劍俠圖》時候記住的。再經他一編就成了他的保留節目。遇有機會就講講。他每逢說的時候還都加上兩句導語如說:「幹我們這一行的是古已有之遠的不說明成祖的東廠我已經講膩了;明憲宗的西廠我也說煩了;劉瑾的內行廠大家也聽厭了。這回單說說我們大『滿洲帝國』皇帝陛下的老祖宗前清雍正老佛爺的秘密御林軍『血滴子』。」接下去就該開始說正文了。這時他先用手拍一下桌子:「話說……」話說兩字和拍桌子這個動作也都是從說評詞的那兒學來的。只聽他說道:「話說這『血滴子』裡的好漢都是從練武的名家裡百里挑一精選出來的那真是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躥房越脊如履平地。進得門來先得試膽量試忠心試才幹都試過去以後合格了才算進了門檻。這一輩子也就變成皇帝御座下的人了和現在我們這皇帝陛下警察官差不多。那時進了門檻後就給你一個牛皮口袋口袋嘴上安著兩把鋒利無比的鋼刀鋼刀通著『消息兒』只要把牛皮口袋往人腦袋上一套再用力往起一提腦袋就齊刷刷地從脖子上切下來裝進了牛皮口袋。然後把牛皮口袋往腰上一掖跳牆、上房毫無妨礙最多滴出幾滴血來所以叫『血滴子』……」

    每逢他講到這裡他手下的特務就噴噴稱羨要求葛明禮也能定做一批這樣的牛皮口袋每人給一個需要誰的腦袋到那一拎就下來就像摘西瓜一樣簡單那該有多好!皇帝陛下聽見也一定高興因為把他老祖宗的絕招繼承下來了。

    議論到這葛明禮就會長歎一聲因為這絕招確實絕了沒繼承下來。後來他就下決心找人研究並對手下的嘍囉們聲明:他正在請專家畫圖很快就會給每人一個牛皮口袋——不要改用橡膠皮的又軟又輕刀是折疊式的可以揣在兜裡……大話已經說過好多遍了可是那橡膠皮的「血滴子」還沒有影兒手下的人老打聽越打聽他趁心煩後來竟成了他的忌諱誰一問他就瞪眼睛弄得誰也不敢再問他也就不再講了。

    今天話趕話的從秦德林嘴裡冒出來了葛明禮一聽本想作可是又一想秦德林被人用鐵桶套了腦袋要是這鐵桶下邊真有兩把刀他現在就不能坐在這裡說話了。秦德林從鐵桶套腦袋聯繫到牛皮口袋情有可原所以他就把到嘴邊的話又嚥回去了。他擺了擺手說:「算了聽著一個『屍』字總比一個字沒聽著好以後咱們就在姓師的、名師的還有那些老師、講師、理師、醫師、藥劑師、琴師、大師傅、二師傅……反正就在帶師字的人上下功夫吧。現在你再說說這三個人的特徵吧都有多高?」

    「不知道。」秦德林又搖搖頭說。

    「怎麼?這也不知道!」葛明禮剛壓回去的氣又往上撞「你耳朵裡灌進紅油子聽不見他們說什麼難道還看不見嗎?沒扣鐵桶前你不是端著槍瞄準那兩個刷標語的傢伙嗎?你還想對準下邊那個先開一槍呢這不是你剛才說的嗎2」

    「是我剛才說的。」秦德林又點點頭說。

    「那怎麼還說不知道?這不是有意頂撞老子嗎?」葛明禮又敲上了桌子。

    「是不知道。」秦德林反倒沉住氣地說「那兩個刷標語的是蹬肩膀摞在一塊兒的我就看見一長條黑影子燈光暗連接茬都看不清。他倆加一塊有三米多高分開就不知道了。」

    「那油桶是怎麼扣你腦袋上去的?像飛鏢一樣撇上去的嗎?」

    「要是那樣還好了呢把油都甩出去我就不會變成這個模樣了。」

    「你看!」葛明禮又一拍大腿說「還是跑下來扣的跑下來你還看不清嗎?」

    「看不清。」秦德林仍搖著頭說。「我被人家按在地上背朝天嘴啃泥什麼也看不見。」

    「按你的那個人也看不見嗎2」

    「看不見。」秦德林繼續搖著頭說「他是從我背後來的一拳一腳就把我撂倒下了。前兩個我還看著人影了這個連人影都沒看見。」

    「你……」葛明禮一揮手把臉扭向一旁去了。半天才轉過頭來指點著秦德林說「你呀!你真算可以讓人捉弄成這個熊色臨了就說出一個『屍』字還不知是死屍活屍?」

    「不我還有情況。」秦德林一直腰說。

    「那為什麼不早說?」葛明禮也把腦袋探過來。

    「您沒容空。」

    「快說吧。」

    「我覺得從後邊摸上來的那個傢伙特別厲害要給他個牛皮口袋你我腦袋都保不住。他從後邊摸過來一點聲也沒有。第一拳就打在我的穴位上我連媽也沒喊出來他的掃堂腿就過來了我才趴在地上他的腳又踏在我的脊樑骨上他這些動作快似旋風疾如閃電。科長您知道我也不是白給的可是在這個人手下我竟成了稻草人。這是個滿身功夫的可怕對手要不把這個人抓住我看咱們……」他搖著腦袋摸了摸脖子。

    「可是你連啥樣都沒看著得怎麼抓?」

    「我看先從會武術的當中去找……」

    秦德林話沒說完直通警察廳長辦公室的電話鈴響了葛明禮忙奔過去接電話。電話是辦公室值班警官打來的通知他立即前去開會部署偵破「紀念碑」前重大反滿抗日案件問題。去時要把已經掌握的材料、線索帶去。

    葛明禮撂下電話氣哼哼地罵了一句:「有x毛線索!」接著對秦德林一揮手說「走跟我上廳長那兒去!」

    秦德林忙往後退了退說:「哎呀科長您看我這樣……您不是怕我給您丟人嗎……請您替我說說吧。」

    「看你嚇得這個小樣!」葛明禮一邊往腦袋上戴大蓋帽子一邊說「怕什麼有我呢廳長也不能把誰**咬半截去。你不去這筆糊塗賬誰報?我才不替你挨刺呢。走吧!」

    葛明禮說完便推門走出去了。

    秦德林長歎了一口氣只好一瘸一拐地跟著走出去。他直覺得渾身沒有一處不疼像要散架子一樣肚子也餓得咕嚕咕嚕響他真悔恨自己昨天晚上不該一個人摸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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