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傳烽錄 卷三 環珮相將侍禁廬 一百三十二回
    桓震勉力鎮定心神,強笑道:「世兄不可亂加猜測,桓某人受袁軍門恩惠甚重,眼下所作所為的一切也都是為了軍門的性命。」轉向諸將道:「這些日來行軍緩慢,一來是恐怕有失,二來也是為了觀看朝廷的動靜,究竟肯不肯放督帥出來重新帶兵。」

    他這句話說出,下面立時一片喧嘩,袁崇煥在眾將中間威信素著,自他下獄之後,許多人都暗自生了氣餒之心。此刻聽桓震說似乎尚有希望讓故帥重行帶他們打韃子,豈有不歡喜之理?一干武夫不願意去想那許多,平生講的是忠義血氣,桓震如此一說,他們便信之不疑,吳三桂卻眨眨眼睛,露出一種狡黠神色,連連點頭稱是。

    桓震心中但覺此人十分陰險,城府深沉得緊。方纔他伏在自己耳邊,說的乃是這一句話:「抗虜者借虜,救袁者殺袁。」旁人乍聽或許不明白這句話究竟何意,可是在桓震這個有心人聽來,卻如同一個晴天霹靂一般。自己長久以來的心思竟然給他瞧出了端倪,怎不叫人害怕。不由得又感慶幸,幸好李經緯之事並沒對他洩露半分消息,對外人也只說是繳送軍糧的商人,否則不定還會鬧出甚麼亂子呢。

    吳三桂眼見煽動不了眾將,手中又沒有甚麼憑據,再者說倘若惹怒了桓震,於自己不見得又有甚麼好處,當下隨口附和幾句,退了下去。桓震鬆了口氣,又同眾將商議除夕夜究竟是否要應合馬世龍。祖大壽那邊他也已經遣人去送信,大約晚間便能等到回復了。

    這邊議定的結果,這消息不知是真是假,只有到時候按兵不動,瞧城裡是否真的發起攻勢,再作打算。後金兵沒有大型火炮,是不是城上開炮,老資格的炮手一聽即可明白。與其冒上中了敵人計謀的風險,倒還不如索性延誤戰機,城裡守軍不動,城外遼兵也決不動。祖大壽方面,也是一般的看法。

    這天晚上,顏佩柔病勢更重起來,白天狄五味替她把過脈才離開軍營,說是只不過感染風寒,吃幾服解表發汗的方子便好。可是藥煎了吃下去,非但不見好,反發起高燒來,數九寒天一張臉燒得火燙。桓震看在眼裡,又是心痛,又是發愁,看看大戰將至,實在沒法子再留她在軍中,雖則不放心她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離開自己身邊,可是一旦打將起來,自己決然不能分心照顧於她。一時間左右為難,沒了法子。

    他怕顏佩柔病中發悶,處理完軍中事務,便來陪她聊天。他是川西人氏,給顏佩柔講起成都十八怪來,聽得她不住微笑。談了一回,顏佩柔漸感精神不支,睡了過去。桓震卻不得安睡,信步在軍營中閒逛,不知不覺走到李經緯所居的營帳之外,猶豫片刻,向裡叫道:「李先生?」李經緯應聲而出,一見是桓震,胖臉上立時堆起笑來,道:「桓大人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恕罪恕罪。」桓震也打個哈哈,道:「軍營裡原本是桓某人的地盤,何須李先生來迎我?」

    李經緯哈哈大笑,道:「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獨一人之天下也!軍營者,全軍兵士連同經緯在內之軍營,非獨一人之軍營也!」桓震同聲而笑,笑了幾聲,驀然頓住,腦袋之中一片空白,背脊冒出一身冷汗來。李經緯見他神色有異,連忙打恭道:「怎麼,小人說錯了麼?失言失言,大人原宥則個。」桓震驚疑不定,反覆瞧了他幾眼,但見他一臉無辜,似乎方纔那話真是無心之言,何況這等時候決不能與他破臉,只得勉強點了點頭。

    帳篷角落之中的榻上睡著一人,聽見兩人說笑,醒了過來,坐起身來點頭致意道:「桓總兵來了。」桓震連忙上前招呼,道:「華先生可過得慣這營伍生涯?」那姓華的生得其貌不揚,又黑又瘦,卻穿了一件肥肥大大的皮袍子,瞧起來晃晃蕩蕩,十分不倫不類。聽得桓震問他,搖頭道:「但為王爺的大業,那也沒甚麼。」話頭一轉,道:「克勤受了王爺的重托,定要將事情辦好才成。他老人家在洛陽,還等克勤的消息呢。」

    這姓華的名叫克勤,字奮成,是福王朱常洵王府中的一個幕僚。何以此人會在此處?這還要從遵化鐵場李經緯與桓震一別說起。

    當日桓震受任遼東,離開京師之前途徑遵化,辦妥了鐵場事宜,便與李經緯分手。那時李經緯言語之間便暗暗透露出他與福王常洵頗有勾通,說是福王尚未就藩之時,厥父曾是幕下的一個賓客。對當年常洵不得立太子,悻悻然甚有不平之感。當時桓震急著趕赴遼東,全沒放在心上,後來寧遠鬧餉,兩人又再見面,他便替福王拉攏起桓震來,桓震明知朱常洵生性貪殘,只用言語推諉過去,李經緯也不再強求。待到皇太極薄邊入寇,桓震從援京師,在遵化鐵場伏擊恩格德爾,李經緯便挑明了說上一次借予桓震應付兵餉的三萬銀子,乃是福王的家財,取出了當時桓震所寫的借條要他立時歸還。

    桓震率軍在外,一時間哪來這許多銀錢?本想置之不理,反正自己大兵在手,李經緯一個行商,又能如何?然而仔細一想,這道理自己明白,難道李經緯便不明白?所謂索債是假,為福王拉攏自己才是真的。倘若一口回絕,此人手中還有比借條厲害百倍的東西,那便是自己私賣軍火、參股出海的憑據。一時間竟起了殺心,一面虛與委蛇,要他去河南向福王致意,一面就要對李經緯痛下殺手。

    便在劍出鞘前一瞬,桓震突然改了主意。福王雖然貪殘,卻也富可敵國,當時人有「洛陽富於大內」之說。非但如此,朱常洵還擁有河南、山東、湖廣的大片肥沃田地,倘能利用得當,未始不是一個極好的助力。反正福王無非也是不甘心皇位落在哥哥的後人手裡,然而當皇帝哪裡是那麼容易的事情,光是一班朝廷大臣的攸攸之口,便足夠他堵個半天。自己卻無須管那麼多,暫且虛應故事,能從福王那裡搾得一筆就算一筆。

    想明白了這一層,便任由李經緯離去。後來戰事日緊,京師受困,福王那邊傳來消息,說是準備起兵勤王了。桓震心中清楚,勤王是假,預備搶奪皇位才是真的。可是只要侄兒活著一天,他朱常洵便沒半點念想,唯一的指望是虜兵打破北京,將崇禎皇帝捉了去,或是索性殺了,最好連太子也都死了,那時他便可找一班勢利臣子上表勸進,反正朱常洵有的是錢,有錢使得磨推鬼,哪怕韓爌這種硬骨頭不肯低頭,周延儒這等人總有給他收買過去的。

    幹這件事,手裡還非得有兵不可。明制,藩王一旦離京就藩,便不得擅離藩地,自然更不可能擁有軍隊。雖說朱常洵的田莊之中蓄養著數以萬計的莊丁,叫他們披甲持槍,也算兵士,然而一則決不能同朝廷的正規軍相提並論,二則藩王私蓄軍械,那是極嚴重的罪過,河南到北京千里迢迢,莫說他朱常洵自己沒本事帶兵赴援,他手下更沒一個夠資格幹這樁事情的人。王府豢養的幕客雖然甚多,卻都沒有名分,見不得光,更別說名正言順地領兵打仗了。

    因此朱常洵便想到這個法子,他信奉錢可通神,人心,軍隊,輿論,甚至皇位都可以拿銀子買來,只待戰局到了最後關頭,哪個武將立下了頭等大功,便將他收買過來,那時就算自己的勤王之師與他合兵一處,只要成功奪位,又有誰能說個不字?哪怕失敗,也不過一死而已,反正這些年來自己已經享受夠了,就算立時死了,也已經賺夠了本,總好過一生一世都活在癆病鬼常洛的陰影之中。至於為甚麼選中桓震,李經緯堅不肯說,桓震也拿他沒法,只得不了了之。

    桓震雖然答應了李經緯,起初可並沒打算兌現諾言。他心中明白,若是福王做了皇帝,只會比他的父親更加貪心斂財,那時恐怕整個中國都要毀在他手裡了。後來袁崇煥下獄,他與崇禎皇帝也撕破了臉皮,整個遼東已經再無退路。皇太極是不能不打退的,否則豈不是明朝仍亡,八旗仍舊入關,中國社會又再倒退,自己所有一切努力統統付諸流水?可是皇太極一退,崇禎必然卸磨殺驢,他是皇帝,整個中國的官僚機構都掌握在他手裡,憑借遼東之力是絕然無法同他對抗的。那時候不光袁崇煥,連同一干遼系將領的去留存亡,都成了大問題。遼東沒法子脫離內地獨立抗擊後金,更加不能投降了後金,那就只剩下一個辦法:讓崇禎去死。

    這時候洛陽方面又派人來,事情發展到了這一步,桓震才開始重新考慮李經緯的建議。只是他卻並不情願當真叫朱常洵做了皇帝,怎生用個法子借力打力,他自離開薊州以來,便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只是至今仍舊沒有答案。

    所以他也不敢輕易應承擁戴福王,兩年前的桓震只是一個生死由命、撈一把算一把的光棍漢,可現下他肩上擔的已經不是他一個人的性命,也不光是一個袁崇煥的性命,卻是整個遼東,整個中國,整個漢人民族的生死存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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