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傳烽錄 卷三 環珮相將侍禁廬 一百三十三回
    日子過得飛快,不覺已經臘月三十了。照慣例,除夕夜皇帝須得親享太廟,朔日要御皇極殿受百官朝賀,還要遣官祭祀歷代皇帝的陵寢。這些儀式,在太平時代本來算是皇帝宣揚威信的手段,可是放在如今,朱由檢是沒半分心思做這些事情。虜兵攻勢雖然暫且停息,可是皇太極的賀表仍如一塊大石頭壓在他的心上。眾臣之中,已經頗有人主張委曲求全,暫且承認虜酋的汗位,同他講和。按說有了這個台階,崇禎該當放下皇帝架子才是,可是兵事一旦稍稍平息,他心中又抱了一線希望,馬世龍信誓旦旦,說祖大壽已經應允初五夜夾擊韃子,到時定可一舉解京師之圍,倘若真是如此,自己又何必管他甚麼和書?幾個大臣上表請他應許,疏上,一概留中不報。臣子們約莫也能猜測到皇帝的心思,都知道他向來如此,諫無可諫,何況前有袁崇煥的樣本,誰再敢提和虜,恐怕得先看好自己的腦袋才成。

    皇太極得多爾袞報知,馬世龍謀與祖大壽裡外應合,於初五夜出西門、南門門夾擊自己,不由得勃然大怒,大罵明人無信,自己勒兵停戰,他們卻背地裡捅刀子。當下調兵遣將,要趁除夕年關,明人毫無防備,打他一個措手不及。莽古爾泰連吃了幾場敗仗,給皇太極罵了個狗血淋頭,心裡又是屈辱,又是不甘,卯起了一股蠻力,要在除夕夜的攻城戰中大顯身手。

    袁崇煥在獄中日子過得卻是愈來愈苦,雖然余大成托人設法照應,可是鎮撫司中全是尚書梁廷棟的親信,那梁廷棟既是主官,心胸偏又十分狹窄,袁崇煥曾得罪過他幾回,他便擺在心裡無時或望,起初余大成使了銀子,還能照著官員坐監的標準供給衣食,後來銀錢用光,便漸漸虐待起來,吃不飽窩頭苦菜的事情也是常常有之。這些事情袁崇煥並不放在心上,他擔心的是外面的戰局。沒有自己在,那一幫遼東的將領們能聽從朝廷的約束麼?北京城防能抗得住皇太極的凌厲攻勢麼?關在這個暗無天日的地方,每天提心吊膽胡思亂想,袁崇煥當真快要發瘋了。

    幸好還有個傅山在,兩人談天說地,不覺間已經變做了無話不談的好友。傅山先時尚對他懷有幾分戒心,後來漸漸瞭解他的為人,也就芥蒂盡去。

    牢頭禁子也要過年,看看時候將近入更,不少人便私自溜號回家去了。余大成買通了獄首,設法給兩人送了些酒菜進來,權且度歲。

    韓爌杜門稱病已經多日,期間不論是周延儒假惺惺的前來探聽風聲,還是成基命等一班老朋友上門勸他不必賭氣,韓爌一概都推病不見。他的心已經死了,這個朝廷裡的風風雨雨是是非非,他也不願再管了。現在他只等待皇帝的一紙詔書,趕他回老家頤養天年去,就如當日的錢龍錫一般。異日韃子倘若真的打來,哪怕糾結族人決一死戰,賠上這條老命也就是了。年關到來,他也全無心思與家人歡聚,一個人躲在書房,長吁短歎,借酒澆愁。

    夜愈來愈深,眼看敲過了三更三點,韓爌已經醺醺然略有醉意。他站起身來,拋下酒杯,朝著神宗皇帝定陵的方向緩緩跪了下來。那裡葬著駕鶴已久的萬曆皇帝,葬著他的第一個主君。屈指算來,自從萬曆二十年自己考中進士,至今宦海浮沉已經三十八載。三十八年兢兢業業如履薄冰,上要擔心皇帝猜疑不信,下要提防佞臣蜚言離間,回想光宗皇帝臨終時,被袞憑幾,儼然顧命的情景如在目前,自己卻為葉向高、魏忠賢傾軋,不能善盡首輔之責,一直耿耿於懷,後來今上即位,不久召還,委以重任,本想振作暮年,輔助聖主,俾有一番作為,可沒想到陛下自打剿除閹黨之後,愈來愈是剛愎自用,不納雅言,韓爌性情溫和,又不能如劉一燝一般不管不顧地力諫,自覺朝廷之中漸漸沒了立足之地。或者此次門生袁崇煥下獄,正是自己引退的時機罷,在他的心裡有時會這樣想。可是當此危急關頭,倘若不顧而去,將來到了九泉之下,又怎麼去見光宗貞皇帝?韓爌伏在地下,痛哭失聲。

    忽然一聲炮響,韓爌激靈一下,抬起頭來,愕然望著窗外。不是停戰了麼?這又是哪裡開炮?一個僕人匆匆奔了進來,道:「大人,大人,不好了,韃子忽然攻城,城上正在打炮呢。」韓爌大吃一驚,忙奔出去瞧時,只見東方火光沖天,喊殺聲、火炮聲隱隱傳了過來,頓足道:「糟了,我軍毫無防備,必給打個措手不及!快,快取朝服來,老夫要入朝見陛下。」

    崇禎皇帝正在奉先殿一個人發呆,想著歷代祖宗的豐功偉業,太祖成祖皇帝開疆括土,四夷賓服,子孫後代卻是一代不如一代,英宗睿皇帝大敗於瓦剌,哥哥熹宗皇帝丟了遼東,到得自己這一代,竟然被滿韃子大舉入寇,迫得要訂立城下之盟,每每想起來,就覺無顏面對祖宗。奉先殿上長明燈昏黃的光閃閃爍爍,彷彿列祖列宗的靈魂正在那裡責備他。崇禎皇帝忽然想起從前聽徐光啟說的天主教故事來,人死之後或升天國,或下地獄,祖宗們自然是在天國了,倘若自己當真對虜酋低頭,會不會觸怒神靈,將自己打下地獄去?那時可也無所謂看得見看不見祖宗們了。

    他用力搖搖頭,彷彿要甩掉腦袋裡一片胡思亂想。今天是除日呢,明日便是新年了,皇兒們又長了一歲。慈烺去年十一月已經定為皇太子之選,寫了金冊,正要行冊立之儀,虜兵大舉入寇,便給耽誤了下來。不知明年甚麼時候才能再舉行儀式。想到慈烺,崇禎忽然記起,差不多已經十幾天沒有去看過他了。不知他現在可乖不乖?有沒有好好吃飯睡覺?

    親子之心一動,再也按捺不住。崇禎下令擺駕坤寧宮,要去看看皇后與小皇兒慈烺。豈知走到半路,便有高起潛慌慌張張來報,說城下已經打了起來,皇太極揮大兵盡力攻城,馬世龍見敵人勢大,不敢開城迎戰,只在城上指揮發炮還擊。遼兵仍是按兵不動,不知意欲何為。

    崇禎大驚,沒想到所謂休戰只不過是皇太極的緩兵之計,待得明軍毫無防備,卻殺一個回馬槍。這下事情大大不妙,馬世龍能守得住麼?朱由檢臉色鐵青,額頭上豆大的汗珠一顆顆順著臉頰滾落。

    此時此刻他再也沒心思去甚麼坤寧宮,一疊聲吩咐傳詔馬世龍,務必堅守城池,又叫各部尚書都到城上去協防。這才回到寢宮,心中一片忐忑不安,一忽兒想打退韃虜,自己坐在皇極殿受百官讚頌,一忽兒想皇太極終於攻將進來,自己連同妻子都成為韃子的俘虜,就如宋徽宗、英宗皇帝一般吃盡苦頭,不由得不寒而慄。一忽兒又想哪怕當真攻破了外城,憑借皇城還可抵擋一陣,何不趁這個時候逃走?前些天叫太監們縫製的布囊已經裝滿了細軟,馬匹也早在宮中預備好了。想走,現下便可走得。只是倘若當真這麼一走了之,豈不成了棄國逃亡的出奔之主?

    高起潛彷彿看出了他的心思,伏地叩頭道:「皇爺,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奴才們誓死守城無妨,陛下萬乘之軀,繫著天下安危,何必自蹈險地?」崇禎似沒聽見,良久,擺手道:「讓朕想想,想想……」

    此時宮中已經亂成一團,不知甚麼人,大叫韃子打來了,後來一而十十而百,人人皆隨著亂喊,一眾太監宮女哪見過這等陣仗,哭爹叫娘之聲響成一片,就有人要開宮門逃走。紛亂之中卻有人還不忘了趁火打劫,闖入庫房中掠去了許多金珠綢緞。

    崇禎皇帝聽著一片紛紛亂亂,逃走的心思愈來愈甚。明制,大駕征行,則大營居中,五軍分駐,步內騎外,騎外為神機,神機外為長圍,方圓二十里,可謂浩浩蕩蕩。可是眼下乃是逃難,哪顧得上講求排場?何況就算想講,三大營也都給拉上了城去禦敵,壓根兒沒法調得回來。可是又不能沒有軍士翼護,只得傳錦衣指揮來,叫他速速調集錦衣衛候命。那時錦衣積弊已經甚深,衛士占役、買閒比三大營更烈,主官但以鎧甲旌旗足以誇人自驕,蒙蔽一下皇帝騙取軍餉。平日作威作福欺壓百姓是一把好手,當真禦敵就變成了一攤稀泥,大漢將軍騎馬落馬,紅盔將軍放槍炸膛都是家常便飯。

    崇禎卻並不知道這些,傳召錦衣指揮謝在元畢,便使人去接取周後與田、袁兩位妃子及皇子慈烺、皇女媺娖隨行。前次圍城時候,本已詔令各宮自行收執細軟,她們也都該心中有數了才是。雖說如此,但女子究竟是女子,聽說敵人打來要預備逃難了,禁不住便慌張起來,袁妃當場嚇得兩腿發軟動彈不得,田妃又是這個也想帶著,那個也放不下。倒是周後,總算是當年在信邸一同風雨過來的,遇事鎮靜許多,只叫宮女每人背了隨身的一個包袱。

    韓爌趕到皇城之時,馬世龍已經看看堅持不住,守軍倉惶之中胡亂放炮,幾乎沒一炮打得中的。皇太極似乎破釜沉舟,全然不顧背後可能給遼兵攻擊,揮軍不斷衝殺,頂著滾油拋石衝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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