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傳烽錄 卷三 環珮相將侍禁廬 一百三十一回
    臘月二十七這天,下了一場幾十年難見的鵝毛大雪。皇太極眼看年關將近,天氣又是如此酷寒,士卒實在難以作戰。遂下令停止攻城,三軍縮入營壘,再不出來了。範文程更為他作元日賀表,令人射進城去,名為請賀求和,實際卻是一封最後通牒,要崇禎皇帝下令遼兵後撤五十里地,放後金大軍安然離開,否則哪怕拚個魚死網破,也要打下了北京城,與崇禎一家同歸於盡。崇禎接了表文,自然又是大怒,馬世龍趁機奏上初五發起攻擊之事,崇禎盛怒之下一口答應了。

    虜兵不再攻城,北京城上終於略鬆了一口氣,可是天氣滴水成冰,京城守軍從沒見過這麼大的雪,直凍得手握不住槍矛。遼兵棉衣暖和,女真人從小慣了爬冰臥雪,卻都不是多麼難受。

    桓震可就抵受不住了,過慣了現代暖冬的南方人,哪經過這般的苦寒?前幾個冬天雖說也冷,可從沒這麼冷得離譜,似乎骨髓都要結冰了一般。冷歸冷,他身為主將,也不能縮在帳篷之中烤火,仍是頂著寒風大雪巡視營壘,檢查士卒的飯食棉襖,直凍得臉色發青。顏佩柔是蘇州人,更禁不起凍,昨晚便受了風寒,病倒了。桓震很是擔心,卻又怕露出破綻,不敢讓軍醫診治,當下一早便叫兩個親兵往附近鄉鎮去尋個醫生,來替她把一把脈。

    哪知京師周圍被了兵禍,鄉民紛紛逃亡,就連大夫也逃走了,只留下一間空蕩蕩的藥鋪,還有大堆大堆的藥材。兩人撲了個空,正要回營,卻有一人推門進來。一個親兵反應甚快,一把將他按住,仔細訊問之下卻是多爾袞營中的醫生,此番乃是來鎮子上採辦藥物的。這一下大喜過望,雖不指望他替自己人診治,可是捉住了敵人的軍醫也是大功一件,兩人喜滋滋地押著俘虜回去了。那軍醫似乎自知無路逃脫,並不掙扎,任由他們押著到了桓震面前。

    桓震心中打鼓,多爾袞為甚麼要購入藥材?是死傷嚴重?是準備發動新的攻勢,或者只不過是恰好藥物用盡了而已?一切都要從面前這人身上尋到答案。

    旁邊一人笑道:「原來是買藥的大夫。不如讓小人同他談談生意經何如?」說話的是個身穿白狐皮大衣的胖子,人長得既胖且白,又穿了一件雪白的皮裘,整個兒瞧上去就如堆起了一個雪人一般。

    桓震怔了一怔,點頭道:「也好。李兄無須客氣。」說著嘉獎押送的親兵幾句,叫兩人退了下去。李經緯笑嘻嘻地一拱手,道:「小人告罪。」說著站起身來,繞著椅子轉(滾?)了個圈子,仍是笑嘻嘻地問道:「這位大夫高姓大名啊?生地多少錢一斤,熟地又是多少錢一斤?大黃呢,砒霜呢?」

    那軍醫卻不慌張,一字一句的答道:「小人姓狄,賤名五味,便是五味子的五味。生地貳兩三一百斤,熟地兩五一百斤,大黃兩八,砒霜軍中用不到,並不曾買過。」李經緯顯然不曾料到他答得如此爽快,不由得也是一愣,旋即笑道:「哈哈,好,好!狄大夫既然是爽快人,那便不用咱們多說了。」說著做了一個「請講」的手勢。

    狄五味並不理他,對桓震道:「敢問這位可是祖總兵祖大人?」桓震本能地剛要搖頭,忽然想到甚麼,點頭道:「我正是祖大壽。你有何事?」說著飛速沖李經緯拋了個眼色。狄五味哈哈大笑,道:「大人何必騙我?來此路上我便偷耳聽得兵士議論桓大人如何如何,莫非不是你麼?」

    李經緯聞言,在一旁嗤嗤直笑。桓震臉上微微一紅,硬著頭皮道:「不錯,我是桓震。你究竟有何事?說了出來,方能押送你去見祖大人。」狄五味昂首道:「我非囚犯,談甚麼押字!」桓震愕然失笑,道:「你已經給我部下捉住,不是囚犯,又是甚麼?」狄五味微一撇嘴,轉眼瞧見帳中一張矮几,順手抄將起來,大喝一聲,掄起來向頭頂砸去,矮凳應聲四分五裂。[注,武警的訓練表演中有一項是用磚頭砸腦袋的,估計是硬氣功之類。]

    桓震大吃一驚,那矮几雖說僅是幾塊木板粗粗釘成,只為放置文書之用的,可他這麼隨手一砸,便能硬生生用腦袋將之頂斷,這一身本事當真也非同小可。如此說來若非他自己願來,憑那兩個親兵確乎制不住他。

    李經緯拍手喝采,大聲叫道:「好,好,再來一個!」狄五味微微一笑,道:「這位大人,小人是個大夫,可不是跑江湖耍把戲的,叫大人見笑了。」李經緯笑得眼睛也瞇了起來,道:「莫管這許多,你跟我回山西去,如何?我家孩子最喜這些玩意兒,你也不必費心懸壺了,就在我家裡做個護院教師不好麼?」桓震哭笑不得,心想你怎麼在我這裡招攬起護院來了?狄五味面無表情的道:「好與不好,小人說了不算,還要問這位桓大人。」

    桓震奇道:「問我作甚?」狄五味躬身道:「大人莫怪。滿韃子眼看便要打進北京去了,大人倒還悠閒得很。」桓震打個哈哈,一時無言以對。狄五味續道:「大人可知道我來時聽兵士議論的是何事?」桓震心裡一沉,板著臉孔問道:「何事?」狄五味道:「他們在惦記年夜飯要在何處吃呢。」

    桓震心中感慨萬千,戰爭這東西,給人帶來了財富名望與土地,可是又叫多少人大年夜不能與妻子團聚,又會叫多少人一輩子再也吃不到年夜飯啊。但他們畢竟還有家鄉,有個過年時候可以想望的地方。自己在這年代,可是連根都沒有的一株浮萍,逢年過節又去想誰才好?

    李經緯笑道:「狄先生喜歡在哪裡過年,也要看狄先生的一句話。」狄五味倏然抬頭,盯著李經緯,目光中滿是驚疑之色。桓震點頭道:「實話說,韃子採買藥材,是不是將有異舉?」

    狄五味哈哈大笑,道:「錯了,錯了!」桓震奇道:「錯了?」狄五味笑得眼淚也迸了出來,正色道:「不是韃子將有異舉,卻是大明的軍隊將有異舉。」

    桓震疑惑道:「此話怎講?」當下狄五味便將金聲所托之事說了一個大略,說到馬世龍之約時,桓震眉頭深鎖,李經緯卻是若無其事。他一口氣說罷,帳中再無一個人出聲,沉寂良久,桓震才叫人帶他下去安歇,仍是旁若無人地發呆,李經緯叫了數聲,他也全沒聽見。

    李經緯笑道:「大人擔心甚麼?內外夾擊,可不正是一個好機會麼?」桓震沒好氣道:「甚麼好機會?以眼下遼軍的兵力,倘若有了內應,阻住韃子兵不讓攻入城去,大勝只是一夕間事。」李經緯奇道:「既然大勝易如反掌,大人還有甚麼可不高興的?」桓震注目瞧著他,搖頭道:「你是當真忘記了,還是佯作糊塗?倘若一鼓而勝,虜兵就此退去,那麼福王那邊,要怎麼交代過去?」

    李經緯大笑道:「我瞧桓大人擔心的不是對福王沒法子交代,卻是別的事情罷?」桓震臉色發青,右手不覺按在了佩劍之上,沉聲喝道:「你說甚麼?!」李經緯自覺玩笑開得似乎過火,連忙打恭作揖陪起不是來,道:「大人放心,小人與您絕對是一條心思,絕無二致。」桓震仍是直瞪瞪地瞧著他,許久許久,長歎一聲,道:「為甚麼?」李經緯反問道:「甚麼為甚麼?」桓震搖頭道:「沒事。馬經略約我出擊,你說當如何應對?」李經緯滿臉堆笑的道:「大人心中自已有成竹,何必反來問小人?」

    桓震搖頭道:「我不知道。」李經緯也跟著搖起頭來,兩人視線一碰,不覺都笑了起來。

    李經緯躬身道:「桓大人事多,小人就不在此攪擾。」桓震點頭道:「是,華先生一人獨處甚不妥當,我暫且叫黃傑陪伴,只是黃傑畢竟年輕,還是你去的好。」李經緯搖頭道:「桓大人看人的本事真不怎麼樣。」說著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自顧出去了。桓震瞧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隨即召集諸將,說了狄五味傳來的消息,馬經略約定除夕夜一同攻打韃子大營,解京師之圍。眾將聽了,議論紛紛,有的說是天賜良機,有的說須提防韃子的誘敵之計,更有一兩個賭氣發狠,聲稱皇帝一日不釋放袁崇煥,遼兵便一日不替他賣命的。

    桓震不動聲色,側耳聽著眾人議論,半晌,揮手止住,問道:「此事進退兩難,各位可有甚麼高見?」張正朝先開口道:「俺不理這許多鳥事,但能殺得皇太極給俺弟弟報仇雪恨的,無有不遵。」桓震點了點頭,道:「那個自然。咱們這裡許多人,哪一個不想生吞活剝了皇太極的?這話就不必說了。」黃傑道:「末將以為,那狄五味來歷不明,不可輕信。」就有幾人喧叫道「你不是一樣降叛不定,來歷不明麼?虧桓大人還敢用你!」桓震連忙喝道:「眼下議的是狄五味,不要亂扯旁人!」那說話的是一個游擊,見主將斥責,悻悻然閉了口。一時間眾人又議論起來,仍是各持己見,總難有定論。

    桓震冷眼旁觀,但見吳三桂始終站在末尾,一言不發,忽然問道:「吳世兄,你若有所思,恍然不覺外物,想必已經有了高見罷?」

    吳三桂一驚,抬頭道:「不敢,不敢,末將只是有一點十分不解。」桓震隨口問道:「甚麼?」吳三桂面現猶豫神色,訥訥道:「這個……」桓震笑道:「不必拘束,只管說。」吳三桂想了一想,走上前來,俯在桓震耳邊細聲說了一句話。

    這一句話出口,桓震神色立時大變,饒是他定力甚好,仍是露了些許跡象,有幾個眼尖的將領已瞧出蹊蹺,互相打起了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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