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珊瑚群島,背靠死神之海,位於黑角海域西北角的最盡頭,西南面就是紅土海域,東北與翡翠海域接壤,名義是法考爾金的領地,但實際上卻橫跨了三大海域。
它由大量面積較小的小島嶼組成,島與島之間往往只隔幾條船的距離,氣候宜人,和平時也是個不錯的旅遊勝地。但如今戰事四起,這樣一個位置複雜的敏感地帶,成為了「混亂」的代名詞。
在雷丁家族入侵初期,銀珊瑚就是首先發難的幾個點之一,讓群島上迅速換成了雷丁的火焰翡翠旗。
但,群島上的旗幟只更換了八天,法考爾金又反攻了回去,不過留下的駐軍並不多,於是九天之後,旗幟又換回了雷丁的……
在此之後幾個月,直到如今,這片島嶼的旗幟就這樣輪番更替著。不過,這片群島遠離於主戰場之外,戰略意義實在不大,敏感度又著實不低,多番交戰下來,雙方彷彿有默契一般,勝利後留下的駐軍,是越來越少了。
雙方仍在爭奪的,僅僅是家族的面子問題。
最近,是法考爾金盤踞在此,但歷時多月的糟糕治安管理,已令那裡成為了難民的集中地、暴民的流向地,罪惡之神在那裡的信徒與日俱增。
對於這樣一個所在,令特洛克面上的肌肉也抽動了幾下,他盯著那黑角神殿的官員,淡淡說道:「神殿就是選擇這樣一個地方,讓紅土的信徒們安居樂業啊?」
那官員不敵特洛克的目光,不由得轉開了臉,但繼而,他又察覺輸掉了氣勢,勉強盯了回去,以森然的語調,說:「怎麼,特洛克大人,你在質疑神殿的決定嗎?這可是神的旨意!」末了那句,語氣已嚴厲至極點。
特洛克哈哈大笑了起來,說:「神的旨意,似乎不是由你們決定的吧!」
這可是一個無比嚴重的指責,那官員的面色不由得為之大孌,指著特洛克,從指尖至身軀,也為之顫抖,顫聲道:「你,你,你在褻……」
因為過分激動,他連褻瀆二字也無法說下去了。
特洛克也懶得再理他,轉向先前的禮儀官,淡淡道:「你也清楚黑角神殿的意思了,神職人員可以離開,平民留下!那好吧,我們紅土神殿哪個人要離去,就請自便吧,作為神最忠實的兒女,我覺得這個時候我有義務留下來,去照顧紅土平民,去照顧眾神最忠實的一群信徒!」
布魯菲德不由得側過頭,凝視著特洛克的臉龐,那粗糙的輪廓此到彷彿閃爍出光輝,那光輝似乎便是神殿一直標榜卻從未看到過的……
他見禮儀官正把目光投向自己,於是笑笑道:「我也留下。」
禮儀官躬躬身,轉身就急步離去了。
他腦海裡同樣也在盤旋著那個問題,拋棄平民,這到底是神的旨意,還是神殿的旨意?那,眾神和神殿的意志,豈不是產生分歧了嗎……
黑角的神殿官員帶著鐵青的臉色離開了難民船隊,在離去途中,他好幾次回過了頭,狠狠的瞪著特洛克的方向。
在他看來,特洛克質疑神殿,無疑就是一種異端思想,但理智還是克制住他的憤怒,因為四周的人群已經開始騷動,顯然消息傳播出去了,在人們尚能控制住不把仇恨宣洩出來之前,他希望自己可以完好無缺的回到黑角的船隻上。
隨著太陽的漸漸落下,海上的風更是冰涼了。
船隊中的難民從開始時不滿的嘀咕,到議論,到現在不時會有人沖黑角的軍艦吼幾句紅土海域的粗話,幸好基本上,局勢尚可在控制之中。
神殿成員約五千人左右,最後願意跟隨黑角神殿官員離開的,不足五百人,其中領頭的,便是塞亞老神甫。
這個數字遠在布魯菲德估計之下,但他細心一想,也就恍然了,瘟疫治療術是個低級法術,絕大多數擁有精神力的神職人員都掌握了這個法術,而同時,這也是個異端之術,回歸神殿後,黑角神殿將在仔細的審查過程中,發現這個異端法術,那麼,他們很可能將被視為異端,接受審判。
在神殿史上,異端從來都沒有好下場。
而大多數神職人員是如此考慮的:與其現在回歸,倒不如先跟隨船隊,跟隨布魯菲德這個神殿史上罕有的強力異端,等待神殿下一次的召喚。屆時,如果異端之術被認可,那自然最好,但如果現在那批回歸者已經在火刑架土成為了焦炭,那麼,自己也可以避免成為其中一堆灰燼。
艾瑪祭司的話頗能代表一部分人的心聲——「擺在我們面前有兩個方向,看起來都有危險,但我還是選擇追隨特洛克大人,不但因為那相對安全,還因為他身邊站著布魯菲德大人。」
這個時候,特洛克剛剛安排完埃爾尼去組織捕魚的工作,不用再去顧慮黑角軍方想法的情況下,當然不能錯過腳下這片豐富的資源,補充糧食儲備才可以讓他們走得更遠。
他見布魯菲德若有所思的打量著離去的神職人員,淡淡道:「你的朋友阿穆,猶豫了好幾回,甚至已經進入了那個隊列,最後又擠了回來,嘿嘿!」
布魯菲德嘴角牽了牽,流露過幾分嘲諷,點頭道:「他雖然渴望正統認同,但到底是個聰明人。」
他的語氣中有幾分不易察覺的悵然,「朋友」這個詞用在他和阿穆之間,多少有點讓他覺得不是那麼恰當。
不願多談這個話題,他轉頭道:「對了,特洛克閣下,我們正走在一條叛逆的道路上,沒有人知道這條道路的終點將會在哪裡……」
這是一句古神殿語,海神最小的兒子阿瑞斯,買通了海神的僕從,進入眾神禁地,殺死了海神最喜愛的上古海獸,偷出名為「蔚藍」的鑰匙,只為釋放萬千冤靈。在神學上,阿瑞斯也成為了叛逆、不羈、激進等等亦褒亦貶的代名詞。
特洛克衝著黑角船隻的方向吐了口唾沫,難得的是,他也回應了一句古神殿語:「沒有誰可以為我畫出終點,也沒有誰可以將我俯瞰,我成為了他們當中的一員,但從不走和他們相同的道路。」
這是阿瑞斯成神後的宣言,叛逆至極點。但因為他也成為了眾神之一,掌管災難和罪惡,這句話也原封不動的進人到神學裡那鑲金的黑皮冊中。
在阿瑞斯未成神之前,一直逃亡於海神追殺的歲月裡,他一直宣稱:無法將我抓獲,那就無法將我審判,無審判,則無罪名。
最終,這位叛逆者成功了。
布魯菲德不由得會心一笑,這是他第一次,感到特洛克完完全全將他擺放到同等的位置上來對話:「特洛克大人,你所謀劃的未來,到底如何呢?」
特洛克神秘一笑,忽然壓低了聲音,說:「海洛迪亞,這樣一個名字,想必還縈繞在你心頭吧?」
布魯菲德稍稍一怔,但立即,這個古老而輝煌的名字,曾為他的野心帶來畸形的刺激,再一次滾燙上心頭,甚至令他的臉龐也閃過了一片紅暈。
特洛克迎上布魯菲德疑惑中帶著熾熱的目光,繼續道:「委託藍鴉為你辦的那份證件,本來是為了神殿追究下來時,你還有另一條退路!但如今,這個身份很可能成為你從今天開始,直至未來的名字——布魯菲德.海洛迪亞,海洛迪亞家族的嫡系傳人,銀珊瑚群島未來的統治者!」
特洛克短短幾句話,把布魯菲德的腦袋衝擊得一陣暈眩,除了那個耀眼奪目的名字、那耀眼奪目的明天……
繼而,他又湧起疑惑和猜忌,還有深深的彷徨。
布魯菲德覺得自己的喉嚨乾澀了,幾分鐘前頗為雲淡風輕看著他人回歸黑角的平靜心情蕩然無存,他看得特洛克更深了,沉聲說:「特洛克大人,你在開玩笑嗎?」
特洛克竟衝著布魯菲德微微一躬,首次以恭謹的態度,微笑道:「不,海洛迪亞大人,這絕對不是一個玩笑!」
他頓了頓,解釋道:「銀珊瑚群島的形勢變得十分微妙,剛才我向黑角的情報官員索取了部分情報。那裡的居民,本來就有不少是紅土的移民,現在動盪期間,更是有大量來自紅土的民眾,以及交不起費用進不了黑角的貴族,湧入了那片遼闊的群島,基本上,在那裡,紅土的民眾佔了十之七八!」
「再加上銀珊瑚地理位置上的微妙,無論法考爾金,還是雷丁,都希望能夠妥善處理這個燙手的山芋。在他們看來,一股中立的第三方勢力,暫時接管那片群島,待他們戰後再從頭收抬殘局,這是他們可以接受的。」
「而我們,這群曾經是紅土神殿的神職人員,本來在紅士民眾心目中就有崇高的聲望,還有與我們同行的五萬多紅土鎮民,他們除了在紅土海域的民間有著一定的影響力,還與多個平民家族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更重要的,是他們崇拜你,布魯菲德!而你,恰恰正是紅土那最古老輝煌家族的嫡系傳人——海洛迪亞復興,那可是無數紅土人的夢想啊……」
「當然,還有一些細節,也是對我們相當有利的!這個有待我們日後詳細分析。反正綜上,布魯菲德閣下,我說的,絕對不是一個玩笑!一個老牌家族的崛起,說不定就是自你手中開始後海洛迪亞時代的來臨,將由你開創!」
一番分析說得合情合理,布魯菲德的面色隨著特洛克音調的起伏,也多次變幻,彷彿夜色漸濃的天際,正遙遙上演著一出精彩紛呈的歌劇。
直到特洛克將話說完,布魯菲德卻依然沉默,良久,終於,他緩緩轉過頭。
這一次,他的凝視比之前任何一次,更要疑惑,更要深沉,他說:「特洛克閣下,這樣的構思,你是什麼時候想到的呢?該不會是剛剛黑角神殿表態之後,你就立到想到的吧?」
特洛克坦然迎上布魯菲德的目光,沉聲道:「當你第一次施展那改良後的庇護術後,我的腦袋裡就閃過這樣的想法,當你將這種新型的治療術傳授給所有人,其中包括我的時候,這樣的想法就慢慢成形……而如今,神殿迫使這個想法,必須成為計劃,逐步去實現!因為,我們已經成為了異端,我們已經沒有了退路!」
無論是特洛克那坦然得有點灼熱的眼神,還是長期以來對布魯菲德形成的心理優勢,都令布魯菲德慢慢避開了對方的目光。
但很快,特洛克那沙啞的嗓音又將布魯菲德的視線給吸引了回來:「布魯菲德,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心目中最好的老師,我的老朋友維斯特祭司的情況嗎?那好,我現在就告訴你!而且,他的情況,我也會在這兩天內,告訴這裡的所有人!維斯特,他被囚禁起來了!」
「什麼!」布魯菲德失聲道:「就因為他私自放走了我嗎?」
強烈的內疚和慚愧正狂湧上布魯菲德的心頭,但特洛克已立即為他減弱這份情感,回答說:「不,這僅僅是一小部分的原因,不足以讓一位有望在未來成為黑角大祭司的賢者成為囚徒!真正的原因是,治療黑角瘟疫的過程裡,維斯特不單大量應用了煉金術去治療,還改良了神殿的治療術!」
布魯菲德心中一陣震動,維斯特那雙深邃、睿智的眼睛,自他腦海裡再次閃過,那樣的事情,原來他那時已經在干了嗎……
特洛克又道:「不過,我的老朋友沒有你改動得那麼離諳,僅僅是改動了某個治療術的某些步驟,就足以在神殿裡掀起軒然大波了!」
布魯菲德咬緊的下唇鬆開了少許,沉聲問道:「但,維斯特祭司不就是為了救人嗎?而且,他拯救的是聲名顯赫的法考爾金,拯救的是赫赫有名的托瑪納啊!」
特洛克冷笑道:「哈!救人與否,這可不是我們高貴的神殿所優先考慮的!但也幸好,維斯特所拯救的是法考爾金、黑角的主宰,所以他魯莽的英勇,才能令神殿有所顧忌,換來了他的生命,才使他現今僅僅是被囚禁,而不是被進上火刑架!」
布魯菲德徹底沉默了,維斯特是如此睿智的一個人,但他為了救人,將自己的錦繡前程也搭上了!這是愚蠢,還是另一種更廣博的睿智呢?不過,他確實兌現了他當天踏上托瑪納的承諾,將這裡的瘟疫剷除,將清新的元素重新喚回。
布魯菲德忽然覺得一直壓在他胸口上的重物又重了許多,一些被壓制已久而蠢蠢欲動的情緒、壓抑多時的精神和力量,彷彿隨時都要爆發,就像躲藏在最深海的海底之下,那些傳說級的龐然海獸,正緩緩衝上海面,隨時都可令整片海洋為之顫慄。
特洛克放緩了語速,說:「我們想要有自己的立足之地,就得證明自己的力量,尤其是向神殿證明!要不然,按神殿的做事風格,很可能隨隨便便就將我們定為叛逆,永遠也不給予我們平等對話的機會!」
布魯菲德木然的點了點頭,面前有大量的黑角海軍,還有一位來自黑角神殿的高級官員,以及隨同離去的五百名神職人員,此刻展現出自己的力量,將來找上門的麻煩,雖然仍無可避免,但一定會少上許多。
他緩緩舉起了雙手,仰首望天,剛剛入夜的天空灰得恍如他們未來航道的顏色,烏雲翻來滾去,似乎正如神殿高層那反覆難測的心機,還有那高高在上,張牙舞爪的姿態。
一聲嘹亮清悅的嘯聲自布魯菲德喉嚨發出,令這一片海域都為之震動,狂風席捲而過,頭頂上的團團烏雲竟瞬間被吹得一乾二淨,三面水牆自船隊周圍的海面翻騰而起,直上百米之高,壯觀得無以復加,足以讓所有人,尤其是首次目睹這樣驚人法術的黑角人,震驚得目瞪口呆。
黑角軍方的海術師,更是需要雙手撐在圍欄上,才得以維持身體的平衡。
他的艦長尚算鎮定,在急促的呼吸裡,沉聲問:「他們想幹什麼?用海術強行突破我們嗎?」
「不知道,我從未見過那樣的海術而且……」黑角的海術師用微微顫慄的聲音回答著,呆呆的盯著那幾面彷彿直與天空連接到一塊的水牆,接著他施放了鷹眼術,用敬畏至接近恐懼的眼神盯著正在施法的布魯菲德。
「而且什麼?」
「而且,對方的精神源頭,僅僅來自一人!這並不是法陣,而是單靠一個人施展的海術!這樣規模的海術這樣驚人的力量,對方的精神等級起碼十二級,不,可能更高……大人,只要這個人願意,我們隨時都可能沉沒大海……」
「……」艦長的面色迅速向那位海術師看齊了。
那三面巨大無比的水牆忽然衝著船隊的方向微微傾斜,立時引來一片喧嘩的驚叫,那份氣勢,彷彿隨時都可將腳下這片海域拍為碎片。水牆上的滴滴水珠涓涓而下,開始只如珠簾,但速度漸漸加疾,直到形成一面澎湃的瀑布,高速傾洩而下,華麗得讓人疑為夢中。
本來海水下的魚群,竟被硬生生抽至水牆之上,再嘩然而下,一條一條,分毫不差的落入到每一條難民船的甲板上,活蹦亂跳的一大片,迅速層層疊疊起來,本來需要幾個小時的捕魚工作,竟然在短短幾分鐘內就完成了。
最令人歎為觀止的,就是落下的海水彷彿活了過來,幾乎每一滴都自動跳回到海裡,絲毫沒為船隊帶來任何的安全隱患。
士氣本來已跌入谷底的難民們,目睹著又一奇跡的誕生,不由得從開始的驚惶變為了歡呼,布魯菲德這個本來無人知曉的名字,再一次從他們口中吼出,響亮的迴盪在這一片海域之上。
狂風吹走的團團烏雲,此到彷彿全部來到了黑角神殿官員的臉上,他冷冷可:「布魯菲德是誰?」
本正努力與對方搞好關係的塞亞神甫,只能苦著臉回答:「一個年輕的神職人員,準確來講,神學院的未畢業學員!」
黑角神殿官員腦海裡,立即映出剛才所看到的那張年輕英俊的面孔,臉上的烏雲頓時又厚了幾分,悶聲道:「這是什麼海術?有人見過嗎?」
塞亞神甫身旁的另一個海術系的小官員,回答:「未曾見過,這大概又是布魯菲德大人新創造的法術吧……」
話未說完,塞亞立即狠狠的瞪了那人一眼,稱布魯菲德為大人已是罪過了,竟然還提前把新型法術給捅了出來,要知道他們這群回歸者,有不少人都曾學習過另一種「新型法術。」
黑角神殿官員扭過了頭,目光深沉得令塞亞發慌,他說:「希望我並不是在目睹,海洋史上最魔鬼的異端在誕生!塞亞神甫,似乎你們有許多事情在隱瞞著神殿,一會,我希望我們能好好談談……」
黑角的船隻正漸漸遠去,但他們身後,屬於布魯菲德締造的異端奇跡,仍在持續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