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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告別夏日

  我回到了瓜達爾卡納爾島,回到了我的房子。氣候沒有那麼潮濕,盛開的熱帶花朵: 紅的,藍的,黃的,紫的,金色的都衝我笑著。那些好哥們兒都在,巴尼,當格羅,後 者兩腿安然無恙,根本沒有受傷流血。他們一會兒穿著時髦的制服,一會兒又換上熱帶 襯衫和寬鬆褲,趿著拖鞋。我們坐在一起,品嚐著穿玻璃裙的女招待送來的香擯。陽光 透過棕櫚樹灑下來。賓·克勞茲比把我介紹給桃樂絲·拉末,她問我是否介意她脫下那 過緊的莎籠裙。鮑比·後普和其他小伙子們正在講骯髒的笑話。我問日本人在哪兒,每 個人都大笑著,說:「他們都死了!」我們笑啊笑啊。只有一件事不太好,天太熱,真 是太熱。桃樂絲·拉末用她美麗的大眼睛憐憫地看著我說:「讓我給你冰一下。」然後 她就用濕布擦我的額頭……
  「像做夢一樣。」我喃喃地說。
  「你現在不是做夢。」她說。
  「瑪喬麗?」「噓。」她那漂亮的咖啡色的臉龐笑著望著我,棕色的大眼睛裡滿是 關切,和桃樂絲·拉末的眼神一樣。
  「你還在發燒,要休息一下。」
  「瑪喬麗。」我說。我安逸地笑了。
  她用濕布擦著我的額頭,我又睡著了。陽光喚醒了我。我醒了,試著坐起來,可是 身體的疼痛卻不允許。
  「內森!對不起!我來拉上窗簾……」
  我聽見窗簾被拉上。在她的小屋裡,我穿著睡衣,躺在她的小床上。我能聞見她桌 上的花香,我曾在夢中嗅到過。
  她在我旁邊,拽了張椅子坐下。她穿著白襯衫和熱帶風情的印花裙子,第一次她請 我喝茶時穿的就是這身衣服。她的微笑像太陽一樣光芒四射,「你在發燒。你還記得和 我講話了嗎?」
  「只記得一次,我以為我在做夢,你正用溫布擦我的臉。」
  「我們談了許多次,不過你發燒在說胡話。現在你退燒了。你知道你在哪兒嗎?」 「幫我坐起來,好嗎?」
  她點點頭、上前把枕頭放在我背後。我找到一種感覺不到疼的姿勢,慢慢靠了下去。
  「我怎麼會在這裡?」
  「那個英國人,他帶你來這兒的。」
  「弗雷明?」
  「他沒說他叫什麼名字。他看起來很冷酷,實際上卻很溫柔。」
  「什麼時候?」
  「三天前。他每天都來,一會兒你就能看見他。你一定餓了。」的確,我胃裡的疼 痛倒不只是由於子彈。「我想我是餓了。我吃過什麼嗎?」
  「只喝了肉湯。再來點兒嗎?我做了些海螺湯。」
  「海螺湯。」
  「香蕉沙拉呢?」
  「好……」
  她用一個小盤子裝著食物,送給我,堅持要像喂嬰兒一樣一勺一勺地餵我,我太虛 弱了,沒法抗拒。
  「瑪喬麗……你真美……你太美了……」
  「你最好再睡會兒,醫生說你需要休息。」
  醫生就是德·瑪瑞尼的朋友奎克巴士,他因為對德·瑪瑞尼的檢查結果與貝克和麥 爾岑說的不符,在拿騷監獄裡給關了一陣。這是個四十歲左右的高瘦的黑膚男子,黑眼 鏡框沉甸甸的。那天早晨他給我檢查了傷口,並幫我換了衣服。
  「你幹得不錯。」他說。他英語中的日耳曼口音,告訴了我他是德國流亡者。他是 少數幾個被拿騷接受的猶太人之一,這要感謝他精湛的醫術。
  「傷口像水泡一樣疼。不要節省麻醉藥,好嗎?」
  「第一天你就上了麻醉藥,今天起你口服止痛劑。黑勒先生,你知道,你很幸運。」
  「為什麼醫生總提醒像我這類的倒霉蛋兒,說他們幸運?」
  「子彈穿透了你,卻沒引起嚴重的損害,疤痕當然是有的。而且,我仍然希望你去 醫院治療。可是,你那從英國海軍情報局來的保護者反對,他希望你待在外界不知道的 地方。既然你沒有失血到非輸血不可的程度,我也不再要求了。」
  「他怎麼知道帶我來這裡?」
  他給我換好了衣服,把脫下的睡衣給我蓋在背上,像個慈愛的父親一樣,說:「我 不知道,你的朋友弗雷明不太願意告訴我這些。」
  醫生走後,我問瑪喬麗,是否歐克斯夫人反對我在這裡。
  她的笑容很調皮,「尤妮斯女士,她不知道你在這兒,她在巴爾的摩。」
  「南希呢?」
  「她也不知道。」
  「我殺了一個女人。」
  她眨眨眼,「什麼?」
  「上帝,我殺了一個女人。天哪……」
  她爬上床,把我托在她手臂裡,像抱個嬰兒,而我則哭得像個嬰兒。我不知道為什 麼——後來回想——殺死迪安娜·麥卡夫女士不僅合法而且必要,還絕對正確。她起碼 是我認識的最邪惡的人。
  不過當時我還是哭了,是為了這個著名的上流社會的交際花的香消玉隕——而不是 為了那個不擇手段爬上上流社會的窮姑娘。不過她倒也值得我流點兒眼淚。
  瑪喬而沒有問我為什麼這樣哭泣;她甚至沒問我殺了誰。她的確好奇,可是她知道 我需要的是安撫,而不是提問,更不是揭露真相。
  她是個特別的姑娘,瑪喬麗——一個特別的人。每當我回想往事,我都奇怪為什麼 我沒帶她離開那裡,和她一起種地生孩子,黑皮膚孩子、白皮膚孩子或混血兒——如果 有這樣一個姑娘在你身邊,你還能奢求什麼呢?
  想到這裡,我哭得更厲害了。我對迪的或是悲哀或是負罪的感情,完全被對眼前這 個好女人的悲喜交集的感情吞噬了。她抱著我,安撫我,照顧我。
  我的眼淚不是只為迫流的,而是為了我在加勒比失去的這兩個可愛的女人流的。
  弗雷明出現在門口,像從蠟筆畫上走下來的——穿著淡藍色的運動衫、淡黃色的運 動襪和白色的長褲,看上去像個品味超群的遊客。
  「你活過來了,我看得出來。」他微笑著說。瑪喬麗的屋裡只點著一盞小燈,黑暗 在他臉上投下陰影。
  瑪喬麗走到門口,羞怯地掃了我們一眼,「你們先生們談話,我去到外面月光下散 步。」
  弗雷明寬厚地一笑,驅散了她的羞怯,「謝謝你,親愛的。」
  瑪喬麗微笑著,輕巧地走了出去。
  弗雷明的笑容凝固在頰邊,「可愛的姑娘。你真幸運,有這麼好的護士。」
  「她覺得你也很溫柔。」
  他從煙盒中拿出一支煙,「大多數女人都這麼認為。來一支怎麼樣?」
  可惜他是說香煙,不是女人。
  「不,謝了。我無此情緒。」
  「你現在是什麼情緒?」
  「好吧,讓我想想,可以說是有點兒受傷。」
  「你的身體還是心靈?」
  「說你吧,為什麼你把我帶到這兒來,弗雷明?你怎麼知道把我帶給瑪喬麗?」
  「你真的不記得?」
  「記得什麼?」
  他笑得臉上起了皺紋,「是你叫我帶你到這兒來的。你當時不太清醒,但你說得很 清楚,『瑪喬麗·布里斯托爾』;而且當我問你上哪兒去找她,你說『西苑』。然後你 吐了一口血,就失去了知覺。」
  「迪安娜怎麼樣了?她死了,是不是?」
  他點點頭,「南希快要崩潰了。你看,迪安娜死於翻船事故——坐著刻有她名字的 船。屍體沒找著——丟在大海裡了。」
  我毫無心緒地笑了一下,「你可真是擅長於『打掃乾淨』,是不是?」
  「我必須這樣打掃內森·黑勒留下的一團糟。另外,我如此認真,你才會有這樣的 幸運。如果我不再回香格里拉去徹底清理你的小屋,在屍體腐爛之後,你也會被丟在大 海裡。」
  「這就是說,你偶然之間救了我。」
  「是。現在告訴我都發生了什麼。」
  「你的意思是我怎樣殺了她?」
  他又點了點頭,像龍似的從鼻子裡呼出了一口煙,「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告訴我為 什麼?」
  我說了,包括我怎樣拜訪蘭斯基和克裡斯蒂,還有我得出的結論:歐陸銀行是納粹 的資金儲備庫。
  「很有見解,黑勒,歐陸銀行的確是許多納粹的存錢之所。當然,它還不只這樣!」
  「還不只?」
  他聳聳肩,「歐陸銀行另外一項重要的投資是給一個集團提供資金,確保日本有汽 油、白金和其它稀有金屬。這個集團還和大麻、銅和水銀市場有關——而這些都是對美 國相當重要的戰爭物資。」
  「你是否同意哈利沒參預這件事?」
  「不只我同意,」這個英國人說,「你的聯邦調查局也這麼說。我和他們調查過了, 哈利只和他們有過一些非正式的接觸。」
  「天啊。我做個偵探真合適。」
  「或是間諜。那晚真夠好看的——在你文雅的外表下隱匿著一隻野獸。」
  「多謝誇獎。告訴我,你認為公爵是否知道他的寶貝歐陸銀行是個納粹組織?」
  「我不知道,至少我不希望這樣。我的想法是,溫那·格林有幾個地下財團參與歐 陸銀行的活動。相信我,公爵不久就會清楚這些,在將來他會減少這些活動。」
  「那離我多遠?」
  「關於什麼?」
  「關於歐克斯的案子。你知道南希·德·瑪瑞尼僱用我,讓我留下!」
  「我恐怕那不可能了,你的政府和我的都不希望公爵那令人遺憾的醜聞被公開。也 許在戰後吧。」
  「我怎麼對南希說呢?」
  「你向她承諾了什麼?」
  我告訴他我見過了哈利那和潘波頓,他們讓我寫信。
  「也許,這是迪安娜·麥夫卡自己做的。這個問題的答案現在躺在大海深處。」
  「我不管。我不管。無論從哪方面說,都是那個壞蛋的錯。邁爾·蘭斯基提醒了我, 我是個猶太人。我不會後退,而眼睜睜看這些納粹雜種殺了人還逍遙法外。」
  他又點燃一支煙,看上去,似乎是聽了我的話使他有點兒發笑,這使我不高興。
  「有什麼可笑的,弗雷明?」
  他扔掉火柴,擠出個笑臉,說:「對不起,只不過那個溫那·格林和麥卡夫女士一 樣不是納粹。」
  「那麼他是幹什麼的?」
  「他是中立國瑞典的建築師,財政顧問,等等。他不是納粹,他是一個大財閥,世 界上最有權力的人之一——這種人往往凌駕於政治之上。」
  「你的意思是,在克裡斯蒂和公爵還有溫那·格林的墨西哥城銀行計劃中,還有其 他同夥?」
  「用美國黑話來說吧:可不簡單。在體面的歐洲人裡,有一些最傑出和最有影響力 的美國商人。」
  「支持納粹?」
  「他們只知掙錢。你們的摩圖將軍給希特勒德國送去一億美元,這不是僅有的一個 例子。黑勒,如果我是你,我會滿意,因為你殺死了你打算殺死的惡棍們。如果你立志 找到黑名單,揭露那個勢焰熏天的財閥,那麼只要一個小小的命令,你就會被幹掉的。」
  我一下子站起來,過個動作使我身上又一陣疼痛,可我顧不得了,「克裡斯蒂就這 麼走了。還有阿歷克斯·溫那·格林……他媽的,我從未見過這個婊子養的……」
  「你該收手了。」他聳聳肩,吐出一口煙,「大惡棍總是得不到該得的下場。」
  「希特勒會的——墨索里尼已經得到了。」
  「也許——但是他們畢竟只是政客,而且誰能保證希特勒不會在溫那·格林的財政 支持下進攻南美呢?」
  「你相信嗎?」
  弗雷明譏諷地說:「恐怕幹壞事的操縱者只有在道德法庭上才會被懲罰。把這些留 給塞克斯·羅默和塞坡吧。」
  「他們是誰?」
  他大笑著,說道:「誰也不是,真的,兩個作家而已。」
  十天之後我才痊癒,當然有些傷口是永遠不能癒合了,不過我已經習慣了。我走在 月光下——胳膊環在瑪喬麗腰上。她穿著一件圓領套頭衫,頸上帶著紅色珊瑚項鏈,藍 白條襯衫外是一件走路沙沙作響的夾克。
  「你救了我的命。」我說。
  「是那個英國人,是他救了你。」
  「他救了我的身體,你拯救了我的生命。」
  「不是拯救了你的靈魂,內森?」
  「現在還不是。」
  「那為什麼不是你的身體呢?」
  「只要你喜歡,就是你的。」
  我們又走了一段路,晴朗的夜空中依稀可見西苑的輪廓,腳下的沙地散發著白天太 陽的熱力,風涼爽而怡人。
  「無論何時何地,你都不再是我的了。」她說。我們往回走了,一路無語地散步, 直到快走近小屋,她突然停下了腳步,脫下夾克,甩掉了襯衫。巧克力色的皮膚裸露在 夜色裡,深深地吸引了我,在她脫套頭衫的時候,我就忍不住撫摩她了。
  她沐浴在月光下,除了那串珊瑚項鏈外,一絲不掛。那雙柔美的小手輕解著我的襯 衫扣子,又充滿愛意地為我脫下了長褲。我把鞋子甩到一邊,赤足站在沙灘上,又脫掉 了短褲。現在,除了一小時前她給我系的紗布外,我把自己完全袒露在她面前。
  我們走向大海,為防止沾濕我的繃帶,我們在海水沒及小腿處就停下了。我們站著, 欣賞著對方。水沖刷著我們的腿,擁抱著我們。我們深深地擁吻著,這代表了所有的語 言。她躺下了,身子一半在沙灘上,一半在水裡。我壓在她身上,吻她的嘴,眼睛,臉, 脖子,胸脯……一直吻下去。
  她那可愛的面龐被月光鍍上了象牙色,正迷失在激情的高潮中。這是一幅我永遠不 會忘懷的景象,我知道,我將在心中牢記終生。可就在那最山崩地搖的時刻,雖然我還 在她的身體裡,但我明白,我們再也不會這樣忘我地融合在一起了。
  我們一起躺著,依偎著,親吻著,什麼也沒說。然後我們坐起來,看著泛著微光的 大海,月亮的倒影在海中被波浪的湧動打碎又復原,復原後又被打碎。
  「只是一場夏日羅曼史嗎,瑪喬麗?」
  「不『只是』一場夏日羅曼史,內森……它只能是一場夏日羅曼史。」
  「夏日結束了。」
  「我知道。」她說。
  我們手拉著手走回了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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