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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的啟示
作者:G·K·切斯特頓[英]  翻譯:楊佑方

  「對,」布朗神父說:「我一直喜歡狗,只要這個字不是倒著拼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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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狗倒著拼寫為神(god),布朗神父的意思是他不喜歡異端邪神。——譯者

  談話中反應敏捷的人在聽話時也不一定總能反應過來。布朗神父的朋友和夥伴名叫法因斯,是個為人熱心,想法多,故事也多的年輕人。一雙藍眼睛炯炯有神,梳理得光溜溜的金髮緊貼後腦勺,彷彿是他漫遊世界時被風吹成了這個樣子的。神父講的話意思很簡單,但他還是困惑不解。由於一時弄不明白,他的滔滔不絕的話頭竟一下子給噎住了。
  「你的意思是人們過分重視狗?」他問道,「唉,我真不明白你的意思。我認為狗是神奇的動物,有時我想,狗知道的事比我們人類知道的多。」
  布朗神父什麼也沒說。只是半出神地撫弄著客人帶來的那頭拾獚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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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拾獚:經過訓練能購回獵物之獵犬。——譯者

  「嗯,」法因斯自管自熱衷地說下去,「我來找你是為了一件人們稱為『隱形謀殺』的疑案。你知道,這件案子牽涉到一條狗。是一個奇特的案件,但從我的觀點來看,那條狗才是案件中最奇特的角色。當然,罪行本身也是神秘之極的——老德魯斯怎麼會獨自一個人呆在花園涼亭裡,讓人在光天化日之下給神秘地殺害呢?」
  布朗神父停下對狗的有節奏的撫摩,平靜地說道:「哦,是在花園涼亭裡,是嗎?」
  「我還以為你在報上統統讀過了有關案件的報道了呢?」法因斯回答說,「等等,我想我帶來了一份剪報,你可以讀到這個案件的所有詳情。」他從口袋裡掏出一份報上剪下來的新聞報道,遞給神父。
  神父一隻手接過剪報,湊近他閃爍的眼睛,開始閱讀;另一隻手繼續下意識地撫摩著狗。正像(聖經)上說的那個人,左手做的事不要讓右手知道。
  2左手做的事不要讓右手知道:耶穌在山上講道時講的話(見「新約」瑪賽福音6章3節)。
  報紙對案件的報道如下:
  「有許多神秘故事講到人在門窗緊閉別人無法進出的房間裡被人謀殺,兇手殺人後安然逃走,門窗依然緊閉。經過仔細檢查,絕對沒有可以進出房間的其他道路。如今這種故事在約克郡海岸上的克蘭斯頓發生的奇特案件中成為現實。人們發現德魯斯上校被人用匕首從背後刺死。匕首從現場完全消失,而且在附近一帶也沒找到。
  「他死在自己宅鄰的花園涼亭裡,涼亭只有一個進出口,是普通的門道。從進出口可以向下望到通往住房的花園小路,也就是說涼亭位置稍高,從花園的各個角落都可以望見涼亭。涼亭在花園盡頭,除了上述那個花園裡人人可以望見的進出口之外,再沒有其他進出口。花園小路兩旁是高大的翠雀樹,小路筆直通向涼亭進出口。任何人只能從這條小路走上涼亭;而只要有人從這條小路走上涼亭,就絕不可能不被人看到。湊巧的是,案發時間前後,花園裡,住房裡都有人在活動,整個涼亭的進出口和小路都在人們的眼光注視之下。這些人對自己在案發時的所作所為,都可以彼此確證。絕對沒有一個人從小路走上涼亭。
  「被謀殺者的秘書帕特旦克·佛洛伊德作證說,從德魯斯上校最後活著出現在涼亭進出口到人們發現上校死了的時候,他一直處在可以俯視整個花園的位置上,因為他站在一架高高的雙腳梯頂上,修剪著花園的樹籬。
  「死者的女兒珍妮特·德魯斯證實這一點。她說,整個這段時間,她都坐在房間的露天平台上,看著佛洛伊德怎樣工作。有關這段時間的另一部分,又被她的弟弟唐納德·德魯新證實。由於他起床晚,時正穿著晨衣,站在他臥室的窗口向下望著整個花園。
  「最後,這些陳述都符合瓦倫丁醫生和奧布裡·特雷爾先生的陳述。瓦倫丁醫生是上校的鄰居,從醫院裡直接來拜訪德魯斯小姐,和德魯斯小姐談了一段時間的話。據說,他在追求德魯斯小姐。特雷爾先生是上校的律師。他在涼亭裡和上校討論上校的遺囑問題,上校親自送他到涼亭進出口。顯然,他是最後看到被謀殺人活著的人——大概除了兇手之外。
  「大家一致認為事件發生的經過如下:
  「大約下午三點半,德魯斯小姐走出住房去問他父親什麼時候喝茶。父親說他不喝,要等特裡爾先生,約好的在涼亭會面。於是姑娘走了,在花園小路上遇到特裡爾先生去涼亭見上校。大約半小時後,上校和他一起走到涼亭進出口。從外表看,上校健康如常,精神愉快。早上他還為兒子的作息時間不正常而有點煩惱。但這時他的心情似乎已經完全恢復正常。
  「在這之前,上校還接見了其他客人,包括他這天特意請來並受到熱誠接待的兩個親侄兒。但在整個悲劇發生的時候,這兩個人在外邊海灘上散步。他們提不出什麼證詞。
  「不過,據說上校和瓦倫丁醫生關係不怎麼好,但是醫生是來會他女兒的。據認為他這次來是認真求愛的。
  「特裡爾律師說,他從涼亭出來之後上校是獨自一人在涼亭裡。這也由俯視整個花園的佛洛伊德所證實,沒有一個人走過小路到涼亭去。
  「十分鐘過後,德魯斯小姐又下樓到涼亭去。她還沒走到小路盡頭,就看到父親縮作一團躺在地板上。她父親穿著白色亞麻布上衣,特別顯眼。她尖叫了一聲,驚動了花園裡其他人,都跑到她這裡來。大家走進涼亭,發現上校已死,躺在他坐的柳條椅旁邊,椅子也翻倒了。瓦倫丁醫生還沒有走,他證實傷口是由某種匕首造成的,從左肩腫骨旁刺進,一直刺穿心房。警方在附近仔細搜查過,但找不到這樣一件凶器。」
  「那麼,德魯斯上校穿著一件白色上衣嘍,是嗎?」布朗神父放下剪報問。
  「是的,這是他在熱帶生活養成的習慣。」法因斯說,心中奇怪神父為什麼注意上校的衣著,「據他自己說,他在那裡遭遇到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我想,他不喜歡瓦倫丁醫生,可能多少與醫生也來自熱帶有關。不過這都是個人瑣事。報上的敘述相當準確。要說發現,我並沒有發現這個悲劇。當時我在外邊,和德魯斯的兩個年輕侄兒牽著狗散步一一那條狗就是我說的與案件有關的狗。
  「怎樣發現的我雖然不在場,但我對報上描述的這個悲劇場面及背景卻猶如親眼目睹。藍色花叢相夾的花園小路一直通到陰暗的涼亭進出口。律師穿黑衣服,戴絲質禮帽,從涼亭走下小路。秘書用剪刀在樹籬上卡嚓卡嚓地剪著。他的一頭火紅的頭髮,在繹色樹籬的上方暴露無餘。無論人們離他遠近,都不會弄錯他這一頭紅髮。要是人們說這個紅頭髮小伙子整個期間都在那裡,你可以肯定他們不是說謊。秘書是個人物,整天蹦蹦跳跳,幾乎上氣不接下氣地工作,他無論給誰工作,都像他干園丁工作一樣賣力。我想他是美國人,他有美國人的生活觀,也許就是所謂的人生觀吧。天主保佑他們。」
  「律師人怎麼樣?」布朗神父問。
  法因斯沉默一會兒,然後開始講下去。不過講得連他自己都感到太慢了。「我對特裡爾最深刻的印象是他是單身漢。老是穿著一套黑色衣服,幾乎像個花花公子。但是你很難說他時髦,因為他蓄著兩撇又長又密的黑人字胡,那是維多利亞時代過後就很難見得到的。他面容和舉止均屬優雅嚴肅,但他偶爾還記得對人微笑。當他笑著露出白牙齒的時候,似乎失去一點尊嚴,顯得有點諂媚的樣兒。也許他只是有點侷促不安,因為這時候他往往會心神不定地擺弄他的領帶和領帶別針。他總是保持著漂亮、與眾不同。要是我能想到任何人——可整個事件都是那麼令人難以置信時,又怎麼能想得到呢?沒有人知道是誰幹的,沒有人知道這個人是怎麼幹的。但是我要把那條狗除開,整個事件只有它知道。」
  布朗神父歎了口氣,然後心不在焉地說:「你是作為年輕的唐納德的朋友到那裡去的,是不是?他沒有和你們一起散步?」
  「沒有。」法因斯微笑著回答,「這個年輕的無賴那天早上才睡覺,下午才起床。我和他的兩個叔伯弟兄在一起,他們倆都是從印度回來的年輕軍官。我們的談話相當瑣碎。我記得大的那個是個養馬的權威,名叫赫伯特·德魯斯什麼的。他什麼都沒談,只談他最近買到的一匹母馬,和賣主的道德特點。他的弟弟哈里似乎還在為他在蒙特卡羅賭運不濟而垂頭喪氣。我們在散步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我只提這一件事向你說明,對我們來說,沒有什麼超自然的事,只有當時和我們一起散步的那條狗,才是個神秘的謎。」
  「那是一條什麼品種的狗?」神父問。
  「和這條狗同種。」法因斯回答說,「是一條黑色的大拾獚,名叫『諾克斯』,拉丁語意為『黑夜』,一個很能引起人們聯想的名字。它幹下了一件比這次兇殺案更神秘的事。
  「你知道,德魯斯的住房和花園都靠著海,花園有一道樹籬,像牆一樣把花園和海隔開。我們沿著沙灘走了大約一英里,然後從另一條路向回走。路上經過一塊名叫『命運之石』的古怪岩石,這塊岩石從花園裡可以望到。它在當地很有名氣,因為它是兩塊岩石,一塊在另一塊頂上剛好擺穩,只要碰它一下,就會滑下去落到沙灘上。兩塊疊起來也沒有多高,只是上邊一塊懸空出來,顯得有點凶險怕人。
  「兩個年輕夥伴並沒有為這令人望而生畏的景象而不悅,但我卻開始感到一種不祥的氣氛。此刻我們該不該回去喝茶,這在一時間成了我們的話題,我甚至覺得早該回去了。赫伯特和我都沒有表,所以我們就喊叫他的弟弟,向他問時間,因為他有表。他落在我們後邊十幾步遠,正在樹籬下面忙活他的煙斗。他扯開大嗓門,在漸漸加深的暮色中喊出『四點二十』來。他的嗓門之大,聽起來就像是在宣告什麼驚人的事。他大概沒感覺到他的嗓門過大,不過不祥之兆總是這個樣子。這天下午的這個時辰是很不吉利的。據瓦倫丁醫生證明,可憐的德魯斯正巧死於大約四點半鐘。
  「暖,他們兄弟倆說,我們還有十分鐘時間,不必忙著回去。我們就沿著沙灘再往前走。一路上我們沒做什麼事,只是往前扔石子讓狗銜回來,或往海裡丟手杖,讓它跳進水中把它銜回來。但是對我來說,暮色卻使我產生了異常壓抑的心情,就連頭重腳輕的命運之石的影子落在我身上,也彷彿產生了沉重感。這時發生了一件怪事。諾克斯剛剛把赫伯特的手杖從海裡銜回來,他弟弟哈里也把自己的手杖丟進了海裡。狗又游出去。但就在這時半小時破一次的鐘聲傳來了,也就是說這時正好四點半,狗卻游回來上了岸,站在我們面前。它突然猛地抬起頭來,發出一聲嚎叫或是痛苦悲傷的哀鳴,我在這世界還從未聽到過的嚎叫。
  「赫伯特問:『這狗怎麼啦?』但我們沒有一個人能回答。在這畜生哀鳴之後,海灘上長時間沉寂。那哀鳴的聲音在荒涼的海灘上消失之後,沉寂突然被打破。真沒想到,打破這沉寂的是來自遠處的一聲微弱的尖叫,像是一個婦女從我們剛剛離開的樹籬背後發出的。當時我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後來很快就知道了。這是德魯斯小姐第一個發現她父親屍體時發出的叫聲。」
  「我想你們即刻就趕回去了。」布朗神父平靜地說,「後來怎麼樣了呢?」
  「我這就告訴你後來怎麼樣了。」法因斯一臉嚴肅表情,語氣也加重了,「我們回到了花園,首先看到的是特裡爾律師。我現在仍然可以回想到他的黑禮帽和那撇黑黑的八字鬍,在夕陽餘暉和遠方命運之石的奇特輪廓中,襯托著一直延伸到涼亭的藍色花叢的遠景,顯得十分突出。背對著夕陽,他的臉和身子都遮在陰影中。但我可以發誓,他那雪白的牙齒露出在嘴外,他在微笑。
  「諾克斯一看到這個人,就衝向前去,在小路當中站定,對著他氣勢洶洶地狂吠。好像對他有深仇大恨一樣,因而發出與人類語言相彷彿的可怕詛咒。這時有人躬著身子,順著藍色花叢間的小路逃掉了。」
  布朗神父吃了一驚,然後不耐煩地跳了起來。
  「那麼,你的意思是狗在譴責他了,是嗎?」他叫道,「狗在啟示你,它在譴責他,是嗎?你看見有什麼鳥在飛嗎?你能肯定它是在你右手方向飛?還是在你左手方向飛。你和算卦先生商量過用什麼犧牲祭獻嗎?當然,你也可能會把狗剖開檢查他的內臟。這就是異教徒自認為有科學根據的把戲,而你卻當了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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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所有這些做法均為吉卜賽人的迷信活動。——譯者

  法因斯目瞪口呆的坐著,好大一會兒他才回過神來說:「哎呀,你是怎麼啦?我做了什麼錯事了?」
  神父眼光裡又出現焦急不安的神色,這種神色是一個人在黑夜中撞到一根電線桿上而懷疑自己是否撞傷了它的時候才會有的。
  「我十二萬分抱歉,」他出自內心地難過,「為了我的如此粗魯,我請你原諒,請你寬恕。」
  法因斯感到奇怪地望著他,「我有時候想,你比任何神秘事物都更神秘。」他說道,「不過,無論你怎麼說你不相信狗的奧秘,但你不能否認,就在那畜生從海裡回來,淒聲嚎叫的那一瞬間,它的主人的靈魂已經離開了肉體,是被活人不能追蹤甚至想像不出的某種無形力量打擊死的。至於那位律師,我不是只憑狗對他的仇恨來說的,還有一些其他的奇怪細節。他使我想到那種圓滑、笑容滿面、模稜兩可的人。他的一舉一動都暗示著什麼。
  「你知道,醫生和警察都是案發後很快來到現場的。瓦倫丁醫生從醫院直接來看德魯斯小姐,他離開手術室的時候,連手術服都沒換下,聽診器、小件手術器械都還帶著。所以他和德魯斯小姐分手後,剛走出去就被叫回來了,他很方便地檢查了屍體。跟著就打電話報警,警察馬上趕到,封鎖現場。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沒有一個人離開這所房子。再加上這所房子與世隔絕,所以對每一個人進行搜查都是很容易的。警察徹底檢查過每一個人,每一處地方,想搜出凶器——一把匕首。可是到處都找不到。匕首不翼而飛,就像兇手一樣無影無蹤。」
  「匕首不見了。」布朗神父點點頭說,好像突然注意起來。
  「是的。」法因斯接著說,「我告訴過你,特裡爾這個人有擺弄領帶和領帶別針的習慣,尤其喜歡擺弄領帶別針。他這個別針像他本人一樣,既引人注目,又是老式的。別針上有顆寶石,嵌在同顏色的環裡,看起來就像一隻眼睛。他對別針的專心致志,使我產生幻想,就彷彿他是希臘神話裡的獨眼巨人。不過這枚別針不但大,而且長。這使我忽然想到,他總是心神不安地整理他的別針,是因為它實際比外觀還要長,長得像把匕首。」
  布朗神父陷入沉思,然後點點頭,問:「還想到過別的作案工具嗎?」
  「還有另外一種設想,」法因斯回答,「是由兩個年輕的德魯斯——我是說那兩個叔伯弟兄——當中的一個提出來的。他們倆,無論是赫伯特還是哈里,個人的最初印象,都不大像是對會科學偵探工作有幫助的人。郝伯特是那種傳統的典型騎兵,只關心馬,再就是一心想當一名能為皇家騎兵衛隊增光添彩的人,除此之外他什麼都不關心。他的弟弟哈里卻在印度警察局工作過,懂點偵察破案之類的事;當然,他是用自己的方式進行偵察的。他十分聰明,我以為有點太聰明了。我和他對凶器有過爭論,這場爭論引出一些新的東西。爭論是從狗對特裡爾狂叫開始的,他反對我的說法,他說狗充其量只會咆哮兩聲,不會狂吠。」
  「他這話十分正確。」神父評論說。
  法因斯說:「這個年輕人接著說,如果說到咆哮,他聽到過諾克斯在這之前也對別人咆哮過,這些人中就有佛洛伊德秘書。我不同意他的觀點,因為這次謀殺明明白白不會是兩三個人幹的,尤其不會是佛洛伊德干的。因為他像小學生一樣的天真;而且整個事發期間,人人都一直看著他高高地棲在花園樹籬上方,一頭紅髮像紅鳳頭鸚鵡一樣顯眼。
  「我這個夥伴說:『我知道這事有點不好說,但是我希望你跟我一塊到花園去一會兒。我要讓你看一件東西,我相信還沒有別的任何人看到過。』這是發現謀殺案當天,花園還是原來的樣子。雙腳高梯仍然立在樹籬邊,就在樹籬下邊,我的嚮導停下來,從深草裡拔拉出來一件東西,那是修剪樹籬用的剪刀,一個剪尖上有血污。」
  沉默了短暫一會兒之後。布朗神父突然問:「律師到上校家幹什麼?」
  「他告訴我們上校請他來修改他的遺囑。」法因斯回答,「等一下,關於遺囑的事,還有另一件事我應該提一下。你知道,那天下午在花園涼亭裡,遺囑實際並沒有簽字。」
  「我想是沒有,」布朗神父說,「應該有兩個證人。」
  「律師在出事前一天來過,當時遺囑簽了字。第二天,上校又把他請來,因為老頭子對一個證人有懷疑,要再落實一下。」
  「證人都是誰?」布朗神父問。
  「這正是問題的所在,」消息提供人急切地回答;「證人是那個秘書佛洛伊德和瓦倫丁醫生,外國外科醫生或者隨便說他是什麼。他們兩個吵了一架。我現在不得不說,這個秘書可以說是一個好管閒事的人。他又熱情又莽撞,熱情容易轉變,但不幸轉到好鬥和胡亂猜疑方面去了。轉向了不信任人。紅頭髮人總是那麼極端輕信一切,要麼懷疑。有時二者並存。他不僅通曉每一件事,而且他警告每一個人都提防自己的同伴。在他對瓦倫丁醫生的懷疑中,所有這些因素都必須考慮進去。但就這個案件而言,他對瓦倫丁的懷疑,卻又不無道理。他說瓦倫丁並不真叫瓦倫丁。以前在別的什麼地方曾經見過他,別人叫他德維隆。當然,這樣一來就會使遺囑無效。不過,他還善意地對律師解釋法律對這一點是如何規定的。」
  布朗神父笑了:「人們在為遺囑作證時經常是這樣。就這件事來說,這意味著按照法律,他們將得不到任何遺贈。不過瓦倫丁醫生怎麼說呢?可以相信,這位天下事知曉一半的秘書,對醫生的名字,知道的比醫生自己還多。但醫生對自己的名字總還是有些說法吧。」
  「瓦倫丁醫生以一種奇怪的方式接受了挑戰。瓦倫丁醫生是個怪人,他的外表非常出眾,但有濃郁的外國味。他年輕,總是蓄著一撮剪得方方正正的鬍子。他的臉色蒼白,蒼白得怕人,也嚴肅得怕人。他的眼睛總好像在痛,彷彿該戴一副墨鏡,或者他眼痛是因為頭痛。不過,他很英俊。總是衣冠楚楚,高頂禮帽,黑色禮服,紅色的小玫瑰花結。他的舉止相當冷靜、傲慢。看人的時候總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對方,讓人感到窘迫。
  「當他的秘書揭發他曾經改名換姓之後,他只是像個獅身人面像似地盯著秘書,淺笑一下說,他想美國人是沒有名字可改的。對此,上校也急躁不安起來。他對醫生發了脾氣,說了最氣憤的話這一切的緣故,都是由於醫生自以為未來將在上校的家庭裡佔有一定地位。
  「不過我本不應該對這些事瞭解過多,但由於悲劇發生那天下午的早些時候,我碰巧聽到的幾句話。本來我不想多提這些話,因為這些話,按照一般情況,人們是不願意聽到的。」
  「我和我的兩個夥伴帶著那條狗向著前門走去的時候,聽到兩個人的聲音。從聲音判斷,瓦倫丁醫生和德魯斯小姐躲在花園陰影裡有一會兒了。在一排開著花的植物後,兩人正悄悄地交談著,話語裡充滿激情,有時甚至言詞激動,既可以說是情人間的爭吵,也可以說是情人膩語,所以沒有人會去思量那些話。但是由於後來發生的不幸,使我感到有責任說出來。在他們的談話中,不止一次地說道要殺什麼人。不過,那個姑娘似乎是在懇求他不要殺某人,或者說是告知沒有任何理由殺人。一位小姐對一位順便來喝茶的人說這種話,真是太不尋常了吧。」
  神父問:「你是否知道,瓦倫丁醫生在秘書和上校演出了那場鬧劇之後非常生氣。我是說為遺囑作證那回事。」
  「根據所有人的說法,」對方回答:「醫生生的氣不如秘書的一半。在為遺囑作證後,暴跳如雷走開的是秘書而不是醫生。」
  「說說遺囑本身。」布朗神父說。
  「上校很有錢,因此他的遺囑至關重要。這段時間裡,特裡爾不會把改動的內容告訴我。但是從案發之後,說準確點是今天早上,我聽說上校把大部分財產從他兒子名下轉給了他女兒,只留給兒子很小一部分。其他所有人一概沒份。我告訴你,我的朋友唐納德和那個德魯斯一樣,花天酒地,放蕩不羈。上校很不喜歡他這個兒子。」
  「作案方法比作案動機複雜得多,」布朗神父評論道,「目前,德魯斯小姐顯然是上校死亡的即時受益人。」
  「天吶,你的說話方式多麼冷酷無情啊,」法因斯瞪著神又叫了起來,「你的意思是在暗示她——」
  「她是不是要嫁給這個瓦倫丁醫生?」神父打斷了他的問話。
  「是的吧,有些人反對。」他的朋友回答,「瓦倫丁醫生是個醫術高明、熱心的外科醫生,在當地德高望重,受人敬愛。」
  「熱心過分的外科醫生。他在用茶時間去訪問那位年輕小姐時。還隨身帶著外科手術器械,想必會有小手術刀什麼的。他醫術高明,下刀一定不會錯過任何要害部位。」
  法因斯跳了起來,沉著臉以詢問的眼光望著他,「你是在暗示他可能使用了手術刀——」
  布朗神父搖搖頭,「所有這些現在還只能是設想。問題不是誰幹的或者用什麼工具干的,而是怎麼幹的。我們可以想到很多可能作案的人和工具,別針啦,剪刀啦,柳葉刀啦。但是這個人怎麼進的涼亭,甚至一根別針又是怎麼進去的?」
  他講話的時候,沉思地凝望著天花板。但是在講最後幾句話的時候,眼睛忽然一閃,彷彿在天花板上突然見到一隻奇怪的蒼蠅。
  「嗯,你對這個案子打算怎麼辦?」年輕人問,「你經驗豐富,現在你要提出什麼建議?」
  「我恐怕起不了多大作用。」布朗神父歎口氣說:「我從來沒到過那地方,沒接近過那些人,我提不出太多的建議。不過,你能畫一張上校遇害的涼亭位置和周圍環境的草圖嗎?」
  法因斯畫好之後,神父仔細地看著,然後指著一點說:「那狗在海灘慘叫之前,我想你是在這裡。」
  「是的。」法因斯坦然回答。
  神父頓了一下說道:「眼下,你只能進行就地調查。我想,你的那位從印度警察局來的朋友,或多或少地在那裡負責你們的調查工作。我應該下去看看他在怎麼進行,看看他以業餘偵探的方式一直在幹什麼。我想也許已經有了結果。不過,現在我很忙,不能下去。」
  兩個來客,兩隻腳和四隻腳的,辭別離開之後,神父拿起鋼筆,回到被打斷了的講道準備工作上。題目是《關於新事物》,題目很大,不得不多次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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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關於新事物》:這是一八九一年教皇利奧十三世頒發的教皇通諭,為了調解法蘭西第三共和國和教會之間的事務。

  兩天之後,神父正忙著同樣工作的時候,那條大黑狗又蹦蹦跳跳地進了他的房間,非常熱情,非常激動地張開前爪,整個兒地趴在他身上。它的主人跑著進來,不像狗那麼熱情但卻一樣地激動。不過他的激動可並不是愉快的激動,因為他的藍眼睛快從臉上鼓出來了,而他神色急切的面容也有點蒼白。
  「你告訴過我,」他不來任何客套,單刀直人地說,「要我查出哈里·德魯斯在幹什麼。你知道他於了什麼?」
  神父沒有回答。年輕人用斷斷續續的聲調接著說道:
  「我告訴你他幹了什麼,他幹掉了他自己。」
  布朗神父的嘴微微啟合,事實上他什麼也沒說一一月E只是與這個故事,與這個塵世無關的話,他在為死者的靈魂祈禱。
  「你有時候神秘得讓我毛骨悚然,」法因斯說,「你早已經——已經預料到了這件事。」
  「我早就認為可能發生這種事,」布朗神父說,「所以我要你去看看他在幹什麼,當時我只但願你不會去得太遲。」
  「是我發現了他的屍體,」法因斯說話的聲音有點粗啞,「這是我曾經見到過的最醜惡最神秘最可怕的事。我回去,又走進老花園,感到這裡除了發生過的謀殺案之外,還發生了一些新的不自然的事。在通向古老的灰色花園涼亭的陰暗小路兩旁,成片的藍色花朵從樹上漫天飄落下來,但是對我來說,這些藍色花朵看起來就像是在地獄的洞穴前跳舞的藍色幽靈,我四下張望,似乎樣樣東西都原封未動。但我突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天空的形狀有些不對頭。跟著我就看出來是怎麼回事了。那塊命運之石總是對著海灘聳立在樹籬之外,從花園可以望得到。現在命運之石不在了。」
  布朗神父抬起頭來專心傾聽。
  「這就像一座山從地面上走開,或者月亮從天上落下來一樣不可思議。不過,我當然知道,只要一碰,就會使它落下去。守著這事的困惑,我一陣風似地衝下花園小路,僻僻啪啪穿過樹籬,彷彿它是一張蜘蛛網。這樹籬很薄,大概只有一根樹枝厚,不過整整齊齊,從來沒人碰過,就當花園的牆。在海灘上,我發現那塊岩石從它的支撐點上滑落下來。可憐的哈里·得魯斯壓在它的底下,像失事船骸一樣地躺著,一隻胳膊像擁抱一樣的圍著石塊,好像是他把它拉下來倒在自己身上的。旁邊廣袤的棕色沙灘上,他用狂亂的字體寫出這句話:命運之石倒在傻瓜身上。」
  「是上校的遺囑造成的。」布朗神父評論說,「年輕人把一切希望都押在唐納德失寵由他替補這樣的賭注上,因為除去唐納德之外,就只有他兄弟倆是近親。尤其因為他伯父這天請了律師又請他們去,對他們非常熱情的接待,更使他認定他會在遺囑中代替唐納德,因為他哥哥太老實了。這一寶押不准的話,他就完蛋了。他丟掉了印度警察局的工作,在蒙特卡裡輸得精光。只有老德魯斯死了,他才會從他認定有他一份的遺產中得救。在他殺了他的伯父之後,卻發現自己一無所得,自然只有自殺了。」
  「喂,等一下,」法因斯瞪大了眼,喊道,「你講得太快,我跟不上。」
  「談到遺囑,順便說點小事。」布朗神父繼續平靜地說,「在我們談論大問題之前,為了怕我忘記,我想對有關醫生名字的事,作一點簡單說明。根據我的歷史知識,醫生實際是法國貴族,頭銜是德維隆侯爵。但他又是熱忱的共和主義者。他放棄爵號,恢復已被忘卻的原來家族姓氏,就是瓦倫丁。正如(法國大革命)這本書上寫的——『你的裡凱蒂公民身份,使歐洲困惑了十天。』所指的是米拉博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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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里凱蒂(Riquette):法國十八世紀的革命派政治家米拉博伯爵(Comte Mirabeau)的家族姓氏。米拉博(1749——1791)在法國革命前放棄了爵號,恢復家族姓氏。此處,布朗神父是說瓦倫丁醫生的名字問題與米拉博相同。他引用的句子是托馬斯·卡萊爾Thomas Carlyle(1795——1881)所著《法國大革命》書中的一段。原文為:「以你的裡凱蒂姓氏,你使歐洲相互矛盾了三天」——原注刪節。

  「你講了些什麼?」年輕人茫茫然地問。
  「不講那麼多了。」神父說,「總之,改名換姓十次有九次是不誠實的行為。不過這次卻是狂熱的高尚行為。這也就是他諷刺美國人沒名字改的理由——美國人沒頭銜好改。在英國哈延頓,侯爵永遠不能成為哈延頓先生。但是在法國德維隆侯爵就可以成為德維隆先生,或是瓦倫丁先生。所以這看起來就像改名換姓。」
  「那麼他要殺什麼人呢?」法因斯追問。
  「殺什麼人,也來自法國貴族的習俗。醫生是說,他要向佛洛伊德挑戰決鬥。姑娘是盡力說服他別這麼做。」
  「啊,我明白了。」法因斯若有所悟,近乎於喊叫地說道,「現在我理解她所說的話的意思了。」
  「這又是從何說起的?」他的朋友微笑著問道。
  「哦,」年輕人說:「這是剛好在我發現那個可憐人的屍體之前碰上的事,先前只顧談哈里的悲劇,讓我把這事忘記了。我想如果你親眼看到這個悲慘結局,也許你也會把這段小小的浪漫插曲給忘記的。」
  當我走上通往涼亭的小路時,我遇到德魯斯小姐和瓦倫丁醫生在散步。她當然是身穿喪服,醫生則是一身黑色禮服在參加葬禮。但是他們的面容可不像是參加葬禮或服喪的。我還從來沒看到過任何男女比他倆更喜氣洋洋,更歡天喜地的了。他們停下來向我致敬,她告訴我他們已經結婚,現在住在近郊一所小房子裡,醫生在那裡繼續開業。這使我有點驚訝,因為我知道,根據她老父親的最後遺囑,已把所有財產,包括房子和花園,都留給了她,只有少量的錢留給她弟弟。當我暗示這一點時,她只是笑了笑,說:『哦,我們已經全部放棄,我丈夫不喜歡女繼承人。』當我聽到他們真的堅持把全部財產還給可憐的唐納德的時候,我真的有點吃驚。我希望唐納德受到這次對他有益的打擊後,能夠明智地處理好這筆財產。從此別再和狂飲豪賭的哈里攪在一起,因為當時我還不知道哈里已經自殺。她隨後說的話我當時不太理解,但我現在明白了。」
  「她說:『我希望這個紅頭髮傻瓜別再為遺囑大驚小怪。我的丈夫為了他的原則,情願放棄與十字軍同樣古老的家族紋徽和貴族頭銜。而這傻瓜卻以為這樣的人會為了一筆遺贈在花園涼亭裡殺害一個老人?』她笑了笑說道,『我的丈夫除了決鬥這種方式之外,不會殺害任何人。而且他一直沒有委託他的朋友去找對方的秘書。』現在我總算明白她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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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指決鬥時挑戰方的代表去向被挑戰方正式宣戰,並商談決鬥時間、地點及武器等事宜——譯者

  「不過,我對她的意思只明白一部分,」布朗神父說,「她說秘書為遺囑大驚小怪,準確點說,她是什麼意思?」
  法因斯回答的時候笑了,「布朗神父,我希望讓你先瞭解瞭解這個秘書。對你來說,看著他把事情弄成一團糟的樣子,會是一種樂趣。在服喪的房子裡,他把一切事都弄得忙忙碌碌,把葬禮辦成了最輝煌的運動會,使葬禮充滿活力與熱情。只要真的出了事,誰也攔不住他這麼幹。我已經告訴過你,過去他是怎樣監督園丁的,就像是他在管理花園似的。還有他如何在法律方面指導律師等等。不必說,他也在外科業務方面指導外科醫生。但由於這個外科醫生是瓦倫丁,你就完全可以肯定,他的這種指導結果,會變成為指控瓦倫丁幹了一些比庸醫殺人還要惡毒的事。
  「這個秘書在他那滿頭紅頭髮的腦袋裡,認死了是醫生犯的這個罪。於是警察來到的時候,他趾高氣揚,勁頭十足。還用我說嗎?他在現場成了最偉大的業餘偵探。歇洛克·福爾摩斯從來沒有認為自己智力超群,勝過蘇格蘭場的任何人,並因而驕傲得蔑視警探。哪會像德魯斯上校的秘書那樣,居然蔑視起調查上校兇殺案的警察來了。
  「我說過觀察他是件樂事。他帶著一副大大咧咧的神態,到處踱來踱去。有時向後一甩他那滿頭紅髮,很不耐煩地用三言兩語打發警察的問題。他這幾天的行為把上校的女兒氣得要死。當然,他對案情有他的說法,儘管只能是空談而已。他屬於書本上描繪的那種角色,逗人樂的地方多於煩惱人的地方。」
  「他的說法是什麼?」神父問。
  「哦,滿帶勁的。」法因斯說話時情緒不那麼高。「要是他的說法能稍稍站住腳,哪怕站住腳十分鐘,他就會成為值得稱道的,有新聞價值的報道對象了。他說當他們在花園涼亭裡發現上校時,上校還沒死。是醫生借口把衣服割開,用外科醫療器械殺死的。」
  「我明白了,」神父說,「我想上校是臉朝下平臥在地上的,像是午睡的樣子。」
  報信人繼續說:「當我在命運之石底下發現哈里的屍體之後,整個事情就像被炸藥炸開了似的。這太妙了,看那個無事生非的小子怎麼說吧?我相信,佛洛伊德本來會把他的偉大想法在報紙上發表的,也許還會要求逮捕醫生的。說來說去,還是書歸正傳吧!我想哈里自殺是仟侮。但是整個經過,他是怎麼作的案,還是沒有人知道呢。」
  神父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謙虛地說:「我想我倒知道了整個經過。」
  法因斯瞪圓了眼睛,望著神父叫道:「可是,怎麼呢?你怎麼會知道經過呢?你怎麼能肯定你知道的經過就是真相?你一直坐在一百英里外的地方,寫你的講道文章。而你現在告訴我你已知道事件的真相了。如果你真地得出了結果,那你究竟是從什麼地方著手的?你知道的經過是怎樣開始的?」
  布朗神父突然跳了起來,激動得很不尋常。他喊出的第一聲就像是炸彈炸了一樣
  「那條狗」,他喊道:「當然是那條狗。如果你適當注意那條狗在海灘上的表現的話,你已經掌握全部經過了。」
  法因斯眼睛瞪得更圓了,「可是你以前告訴過我,我對狗的感覺是廢話。狗與此事無關。」
  「那條狗和這個案子關係很大。」神父說,「只要你拿狗當狗一樣看待,而不是像全能天主審判人那樣來看待它,你早就該發現事實真相了。」
  他有點尷尬地停了一會兒,然後面帶動情的神色,道歉說:「事實是我碰巧喜歡狗。但我覺得,在人們對狗迷信而產生的耀眼光輝中,根本沒有人真地瞭解可憐的狗。咱們還是從小事開始吧,從那條狗對律師的狂吠和對秘書的咆哮說起。
  「你問我怎麼能在一百英里遠的地方推測出事情真相。老實說這大部分應歸功於你。因為你把這兩個人的情況介紹得很清楚,使我能知道他們是哪種類型的人。像特裡爾這樣的人,經常皺眉頭,忽然又會微笑。又好擺弄東西,特別是好擺弄脖子下面的東西。這是個容易侷促不安的神經質的人。我相信,那個工作很有效率的秘書,是個容易激動又容易受驚的人,這些花旗化活躍分子經常是這樣的。否則的話,他就不會在聽到珍妮特·德魯斯尖叫的時候,把手在剪刀上割破,把剪刀掉在地上。
  「狗恨神經質的人,我不知道神經質的人是否也會使狗神經過敏起來。或者是否因為它終究是畜生,就有點獚行霸道。或者是否因為它不受人喜歡而虛榮心受到了傷害(狗的虛榮心還是很大的哩)。這些都可能是引起狗反常的原因。但是,在可憐的諾克斯對這兩個人的敵對情緒中,除了因他們怕它而使它不喜歡他們外,其他什麼原因都不存在。
  「我知道你很聰明,沒有一個有理智的人會嘲笑別人的聰明。但是我有時候想,你聰明過頭,無法理解動物,有時又無法理解人,特別是在人的行動簡直和動物一樣的時候。動物是缺乏想像力,只講求實際的,他們生活在一個按照規律自行其是的世界裡。拿這個案件來說,一條狗對一個人狂吠,而一個人從狗這裡跑開。你還不至於頭腦簡單到看不出這樣一個事實:狗狂吠因為他不喜歡這個人,這個人逃跑是因為他怕這條狗。他們沒有其他動機,也不需要有什麼動機。而你非得把心理奧秘加進去不可,認為狗有超自然的視力,是命運的神秘代言人。你非要認為那個人不是逃避狗的牙齒,而是逃避劊子手的搜索。如果你終於想通了,那麼所有這些更深一層的心理奧秘就都是不可能的。」
  「如果這條狗真的自覺認出了殺害它主人的兇手,它就不會站在那裡汪汪亂叫,像在茶話會上對一個副本堂神父亂叫一樣。它可能會撲向這個人的喉管。另一方面,你真地認為有一個人硬起心腸謀殺了自己的老朋友,然後走出去,在老朋友女兒和驗屍醫生眼皮底下,對老朋友家人微笑。這樣一個人會因為狗對他叫,就悔之不及,躬起身子跑掉嗎?他也許會像一些悲劇故事中所說的那樣靈魂受到震動。但是他不會發瘋一般地衝出花園,逃避明知不會講話的推一見證。人們只有在害怕狗的牙齒而不是靈魂受到震動的時候,才會克斯認為這次遊戲有什麼地方出了毛病。它回來是要嚴肅地控告手杖的行為,這種事以前從來沒發生過,從來沒有哪條高貴傑出的狗,遭受過一根老朽手杖的如此對待。」
  「啊?手杖怎麼了?」年輕人問。
  「它沉下去了。」布朗神父說。
  法因斯什麼也沒說,只是繼續呆望。倒是神父繼續講話。
  「它沉下去是因為它不是一根真正的手杖,而是一根鋼棒,棒身邊緣扁平而薄,端頭是尖的,這是劍杖。我想,從來還沒有哪個兇手能把凶器這麼神奇而又自然地銷毀掉——把凶器在拋給一頭拾獚的幌子下銷毀在海裡。」
  「我開始明白你的意思了。」法因斯承認,「但即使是一根劍杖,我卻猜不出他是怎麼使用的。」
  「就在上次你開始講案情的時候,你說上校死在花園涼亭裡,我就有一種猜測。你說上校穿的是自上衣,我又有了一種猜測。但是由於醫生驗屍說是短匕首刺死的,這就使案情複雜起來,我的猜測和案情對不上號。因為上校送律師出涼亭之後,就一個人呆在涼亭裡。花園裡,住房裡,眾目睽睽,再沒有一個人接近過涼亭。那麼兇手是如何潛入涼亭用短匕首刺殺上校的呢?難解之謎就在這裡。如果早想到凶器是雙刃長劍,這案子可能早就解決了。」
  神父向後靠去,望著天花板,繼續順著他原來的思路說:「我把花園涼亭、白上衣和雙刃長劍聯想起來,又有了一種尚不能確定的猜測。但是,誰有這種機會和可能呢?應該說任何人都沒有。後來你說到你和兩個年輕的德路斯從海邊回來的時候,哈里落在你們後邊十幾步,在樹籬下面忙活他的煙斗。我的猜測便又推進了一步。等我看到你畫的草圖之後,我的猜測就不僅是猜測了。因為哈里所站的地方就是那個涼亭。除掉不可能的,剩下來的就是肯定的了。花園裡沒有一個人接近涼亭,外邊你和赫伯特始終在一起,所以不會是赫伯特。只有哈里那個時候落在你們後面,在樹籬下面呆了一兩分鐘,只有他才有作案的機會。但我不知道他有沒有長劍以及如何隱藏凶器。如今諾克斯把這一環連接起來了。」
  室內一陣沉寂,法因斯默然無語,神父繼續說:「我聽你說過,上校的遺囑內容作了改動,那麼我知道,這之後一個賭徒在徹底失敗走投無路的時候會幹什麼。但還是遲了。」
  法因斯幾乎跳起來。他問:「他在那裡怎麼作案?」
  「像《黃屋》這類偵探小說中談到的,說一個人被人發現死在無人能進得去的封閉房屋裡。這些情節都不適用於現在這個案子,因為這是花園涼亭。我們談到黃屋或什麼屋的時候,意思是房間四面牆是相同的並且不能穿透的。但是花園涼亭就不是這樣修建的。就像本案的這座涼亭,他的四周是由緊密交織的樹籬修建成的,中間到處有很多空隙。德路斯上校坐的柳條椅,椅背上也有空隙。從你畫的草圖看,涼亭的枝條板牆靠樹籬,柳條椅背又緊靠枝條板牆;從樹籬外滑到柳條椅背的直線距離也就一英尺多點。因為你剛才說過,樹籬很薄,人站在樹籬外邊,從枝條葉叢的空隙中,可以很容易地看到上校的白上衣,就像一個白色靶子一樣顯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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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黃屋》即法國偵探小說家加斯東·勒魯(1868——1928)寫的《黃屋的秘密》(1907年出版,翌年譯為英文在英國出版)。布朗神父所指即為此書。

  法因斯微微顫抖一下說:「你是說哈里在那裡拔出劍來穿過樹籬刺進那個白靶子。這真是個奇特的機會,也是個突然的決定。此外,他不能肯定老頭子是否把錢傳給了他,事實上也沒有傳給他。」
  布朗神父的臉色興奮起來。
  「你誤解了這個人的性格,」他像透視過這個人似的,「這個人是屬於膽大妄為的賭徒類型。在他的想法中,唐納德失寵了,老頭子請了律師來,同時也請了赫伯特和他。老頭子對他咧著嘴笑,熱情地握手,錢肯定非他莫屬了。問題是如何早點到手,以解燃眉之急,但他並沒有為此預先設定計劃。」
  「當他偶然在樹籬外看到裡面白色上衣身影時,好像全世界的金錢都在他眼前飛舞,使他慾火燃燒。魔鬼對賭徒說,有了這個機會而不敢利用的人是傻瓜。」
  他停了一會兒,然後語氣沉重,神色鄭重地說:
  「現在,我們可以盡量想像那場面,好像我們親眼見到過一樣。他站在那裡,為魔鬼給他的這個機會而頭暈目眩。他抬起頭來,看到命運之石的奇異輪廓。那塊大險巖,發發可危的懸在另一塊上,像金字塔倒過來立在另一座塔尖上。也許這是對他的搖搖欲墜的靈魂的寫照。你想像得出嗎?這樣一個人在這樣一個時刻,怎樣去理解這樣一種信號呢?這信號激起了他行動的念頭,要成為人類的摩天大樓,就不要害怕有朝一日會倒塌。不管怎麼著,他行動了。
  「下一步困難是如何掩蓋他的罪行。在隨後肯定要進行的搜查中,被人發現一把劍杖,更別說是有血跡的劍杖,將會是致命的物證。如果他把它丟在什麼地方,也會被發現,被追蹤。即使往海裡丟,這一行動也會引人注意,甚至懷疑,除非他能想出什麼更好、更自然的方式來處理掉凶器。你知道,他想出了一個辦法,一個很好的辦法。他是你們三人中唯一一個戴手錶的,他告訴你們還不到回去的時間,並催促大家再向前走一會兒,而且開始給拾獚玩丟石子,丟手杖的遊戲。他的眼光想必是十分陰沉地落在了荒涼的海灘上,然後才落到了狗身上。」
  法因斯點點頭,沉思地望著空中。他的思路似乎飄回到了故事的不那麼實際的部分中。
  「奇怪,」他說,「這條狗還是與這個故事有關。」
  「如果狗能講話的話,它本來差不多可以告訴你這個故事的。我所有的抱怨是因為它不會講話,你替它編寫了它的故事。你讓它用人和天神的語言講話。這是我在這個世界上越來越注意到的一些事情的一部分。他出現在所有報紙、謠傳、聊天、和口號中——隨心所欲,毫無權威可言。人們容易囫圇吞棗地接受這種、那種或者其他未經驗證的說法。這些東西湮沒掉一切固有的唯理主義和懷疑主義,像海洋一樣鋪天蓋地而來,其名字就叫迷信。」
  他突然站了起來,臉色沉重,帶著一種不以為然的神情,他彷彿四周只有他一個人似地繼續道:「這是不相信天主的第一個結果。喪失常識,不能按事物的本來面目去看待事物。任何人談論事物,都會弄出許多名堂,並且加以無限的延伸,看著像噩夢裡的遠景。狗是凶兆,貓是奧秘,豬是吉祥物,甲蟲是護身符。從埃及和古印度的多神教裡,提出所有這些破爛來,五色俱備。阿努比斯,還有各式各樣的獸神:象啦、蛇啦、鱷魚啦,等等。所有這些都是因為你們害怕這句話——他們成了人啦!」
  年輕人有點尷尬地站起來,似乎剛剛偶然地聽到了一幕戲劇的獨白。他對狗喊了一聲,然後含含糊糊,滿面愉快地道了聲再見,就離開了房間。但他不得不對狗連喊兩聲,因為狗還紋絲不動地呆著,目不轉睛地望著布朗神父,就像那頭狼望著聖方濟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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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阿努比斯:埃及神話中引渡亡滅的神,形態為狗頭人身。——譯者
  2聖方濟各(1181—1226):意大利天主教聖人,聖方濟各傳教會的創始人。狼的故事見(聖方濟各的小花)一書(十四世紀出版)。聖方濟各在隱時,凶禽猛獸俱受其感化,依念其左右。狼亦馴服如家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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