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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巴巴頭,萬萬歲;
  瓢雞頭1,用槍斃!
  
  1瓢雞頭:湖南話,即女人剪短髮的頭。
  六月的太陽火一般地燃燒著。三個老頭子:四公公,李六伯伯,關鬍子,坐在湖濱的一棵老楓樹底下吃煙,乘涼;並且談論著這半年來的一切新奇、動亂的時事。
  四公公,那個白鬍髭的最老的老頭子,滿面優煩,焦慮地,向那健壯的關鬍子麻麻煩煩地問著,關鬍子就告訴他那麼一個歌兒。
  「你上街回啦!總還有旁的消息吧?……」
  「沒有。」關鬍子又說,一面用手摸著他的鬍髭。「不過,那姓黃的和陳燈籠的嫂子,聽說會在近天中……」
  「近天中?……唉!可憐的小伙子!天收人啊!那個女人還懷了小孩哩!……」四公公的頭顱低低地垂著,就像一隻被打傷了的鵝般的,他的聲音酸哽起來了。「總之,我們早就說了的:女人沒有頭髮要變的,世界要變的哪!……」
  李六伯伯揉揉他的爛眼處,一副塗滿了灰塵的瘦弱的面龐上,被汗珠子畫成了好幾道細細的溝紋。他想開口說一句什麼,但又被四公公的怨聲攔阻著。
  四公公是更加憂愁了,他不單是痛惜黃和梅春姐,他對於這樣的世界,實在是非常擔心的。七十多年來的變化,他已經瞧的不少了:前清時州官府尹的威勢,反正時的大炮與洋槍,南兵和北兵打,北兵和南兵拚,他都曾見過。可是經過象目前這般新奇的變化,他卻還是有生以來的頭一遭。
  一陣沸熱的南風,將地上的灰塵高揚了。大家將頭背向湖中,一片荒洲的青翠的蘆葦,如波濤般地搖晃著。
  四公公到底沉不住心中的悲哀了,他回頭來望著那油綠的田園,幾乎哭著,說:
  「你看啦!黃巢造反殺人八百萬,都沒聽說有這般冷靜!一個年輕些的人都瞧不見他們了!……」
  「將來還有冷靜的時候呢。」關鬍子又老是那麼誇大的,像蠻懂得般的神氣,摸著他的鬍髭。「將來會有有飯無人吃,有衣無人穿的日子來的啊!……」
  李六伯伯將他的爛眼睛睜開了;
  「我曉得!要等真命天子出來了,世界才得清平。民國只有十八年零六個月,後年下半年就會太平的,就有真命天子來的!」
  「妖孽還多哩!」關鬍子說。
  「是呀,今年就是掃清妖孽的年辰呀!……」李六伯伯的心中更像有把握般的。「明年就好了。後年,就更加清平!……」
  「後年?唉!……」四公公歎著,「我的骨頭一定要變成鼓槌子了。想不到活七十多年還要遭一回這樣的殃啊!」……唉!
  世路艱難了——又有誰能走過呢?
  人心不古了——又有誰能挽回呢?
  像梅春姐和黃他們那樣的人,也許原有些是自己招惹來的吧,但,其他的呢?老頭子們和年輕的人們呢?……
  一隻白色的狗,拖著長長的舌頭,喘息著從老遠奔來,在李六伯伯的跟前停住著。它的舌頭還沒有舐到李六伯伯的爛眼睛上,就被他兜頭一拳——擊得「汪!」的一聲飛逃了。
  
  



  一切的事都像夢一般的。
  在一個陰暗的潮腐的小黑屋子裡,梅春姐摸著她的那大大的肚皮獨自個兒斜斜地躺了一個多月。一股極難堪的霉腐的臭氣,時時刻刻襲擊著她那昏痛的頭顱。一種孕婦的噁心的嘔吐,與胎兒的衝擊,使她的全身都不能夠支持地,連呼吸都現得艱難起來了。
  室外是一條狹窄的走廊,高高的圍牆遮蔽了天空和日月——烏黑地,陰森森地,像永遠埋在墳墓中般的。只有一陣通通的腳步聲和刺刀鞘的劈拍聲來回地響著。一個胖得像母豬般的翻天鼻子的,凶殘的看守婦,一日三通地來臨視著梅春姐的飲食與起居。在走廊的兩旁的前方,是十餘間豬欄般的男囚室。
  與其說是懼怕著自家在這一次大變動中的惡運,倒不如說是掛慮黃與那胎兒的生命的為真。梅春姐鎮日地沉陷到一種深重的恐怖中了。大半年來的寶貴的,新鮮的生活的痕跡,就像那忍痛拔除的牙齒還留下著一個不可磨滅的牙根般的,深深地留在梅春姐的心裡了。是一幅很分明的著色的傷心的圖畫呢!她是怎樣地在那一夜被捉到這陰森的屋子裡來的,她又是怎樣地在走廊前和黃分別,黃的枯焦的顏色和堅強的慰語,其他的同來人的遭遇!……
  這般的,尤其是一到了清晨——當號聲高鳴的時候,當兵丁們往來奔馳的時候,當那母豬般的看守婦拿皮鞭子來抽她的時候,這傷心的圖畫,就會更加明顯地開展在梅春姐的面前;連頭連尾,半點都不曾遺忘掉。她的全身痙攣著!因此而更加證實了她的惡運,是怎樣不能避免地就要臨頭了。她暗中不能支持她自家地,微微地抖戰著,嗚咽著!……
  「唉!……也許,清晨吧!……夜間吧!……唉!我的天哪!……」
  然而,歸根結蒂,自家的厄運,到底還不是使梅春姐驚悸的主要原因。她的這大半年來不能遺忘的新的生活,她的那開始感到有了生命的,還不知道性別的可愛的胎兒,她的黃,他的星一般撩人的眼睛!……
  「唉!唉!……我的天哪!……」
  翻天鼻子的看守婦走來了,她用一根粗長的木棍,將梅春姐從夢幻中挑醒來。梅春姐就抱著她的大大的肚皮,蹣跚地移到窗門上。一種極難看的凶殘的臉相,一種汗臭和一種霉酸的氣味,深沉地脅迫與刺痛著梅春姐的身心!
  在往常,在這一個多月中,在無論怎樣的恐怖與沉痛的心情之下,當看守婦走來在她的身上發洩了那凶殘的,無名的責罵之後,梅春姐總還要小心陪笑地鼓著膽子問過一回關於男囚室的消息與黃的安全。雖然她明知道看守婦不會告訴她,或者是欺蒙了她,但她仍然不能不問。並且她在問前,還常常一定要戰慄了好幾回,一定等到了那也許是假的,也許是欺蒙她的安全的回答之後,她才敢自欺自慰地安睡著。
  這樣的,已經一個多月下來了!……
  但,今天,還是怎麼的呢?還是看守婦的臉色過於凶殘呢?還是自家的心中過於驚悸呢?……當看守婦和她糾纏了許多時辰,又發洩了許多無名的氣憤而離開她的時候,梅春姐是始終不曾,也不敢開口問過黃來。一直等到看守婦快要走過走廊了的時候,她才突然地,像一把刀子刺在喉嚨中必須拔出來般的,嘶叫著:
  「媽媽,……來呀!……」
  看守婦滿是氣憤地掉過那笨重的身軀,大踏步地回到窗前來了。她雙手插在腰間,牙齒咬著那臃腫的嘴唇,向梅春姐盯著:
  「什麼?……」
  鼓著膽子,戰慄地,嚅嚅地問道:
  「那,黃,……黃?……」
  「還有黑呢!你媽的!……」看守婦冷冰冰地用鼻子哼著,唾了一口走開了!
  梅春姐在窗前又站了許多時辰,她的眼睛頻頻地發著黑。一種燃燒般的,焦心的懸念,一種恐怖與絕望的悲哀!
  「天哪!怎麼的呢?……還有沒有人呢?……」
  一陣通通的腳步聲和劈拍的刺刀鞘聲音響近來了。一個兵,一個髒污的,汗淋淋的荷槍的漢子,向她貪婪地凝望著。
  梅春姐又鼓起她的膽子來,又戰慄地,嚅嚅地向這髒污的兵問道:
  「老總!……」
  他走過來,他的眼睛牢牢射著梅春姐的臉。
  「請問你!……那邊,……男囚室,……一個黃,黃,……」
  髒污的兵用袖子將臉膛的汗珠抹去,他更進一步地靠到她的窗前。
  「你是她的什麼人啦?……」
  梅春姐有點兒口吃起來了:
  「是……同來的!……」
  「他嗎?……」那髒污的兵說,「他,他們……」
  梅春姐戰慄了一下!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那髒污的兵的嘴唇,她驚心地等待著他的這句話的收尾。一種懸念的火焰,焦灼地燃燒起來!她想,他該會說:「他們好好地躺在那裡吧!……」但他卻正正他的帽子的邊沿,說道:
  「他們在今天早晨——」
  「早晨?——」
  突然地,一道流電,一聲巨雷!一個心的爆裂——象山一般的一塊黑色的石頭,沉重地壓到梅春姐的頭上!她的身子漂浮地搖擺著!像從天空中墜落到了一個深淵似的,她的頭顱撞在窗前的鐵柵上了。她就像跌筋頭似的橫身倒了下來!……
  胎兒迅速而頻繁地衝動著!腹部的割裂般的疼痛,使她不能夠矜耐地全房翻滾了!
  沒有思想!沒有靈魂!……整個的世界完全毀滅在淚珠和汗水,呻吟與慘泣之中!……
  看守婦怒氣衝天地開開門來,當她瞧到那穢水來臨的分娩的徵候的時候,她就大聲地訕罵著:
  「你媽的!你媽的!……生養了,你還不當心啦……」
  梅姐姐死死地挨著牆邊,牙齒咬著那污泥的地板,嘴唇流血!胎兒的衝擊,就像要挖出她的心肝來般的,把她痛的,滾的,漸漸地失掉了知覺,完全沉入昏昏迷迷中了。
  看守婦彎腰等待著:拾取了一個血糊的細小的嬰兒;一面大聲地嚷著,罵著!呼叫著那個髒污的,荷槍的漢子:
  「他媽的!……跌下來的!……還不足月呢!……還是一個男孩子啦!……請把你的刺刀借我,斷臍帶!……」
  
  



  在外面過了大半年漂流生活的陳德隆,突然地回到村子裡來了。他是打聽了四圍都有了變動才敢回的。
  在他的自己的屋子門前,呈現出一種異常的荒涼與冷落,完全變了樣子了。他站在那裡很久很久而不敢進門,就像一個囚徒被釋放回來般的,他完全為一種牛性的,無家的,孤獨的悲哀馳遣著!
  村子裡瞧不見一個行人了。一塊陰沉的悶熱的天,一陣火一般的南風的吹蕩。幾頭野狗,在自家的荒蕪的田地裡奔馳,嘶吠!……
  究竟還是老朋友老黃瓜,是他的小眼睛的銳利呢?還是聽到旁人說的陳德寵回家了呢?他第一個不顧性命地奔來歡迎了陳德籠。他也是因那次造了謠言,被趕掉之後,最近才回村子裡來的。他的身上還是一樣地髒,一樣地佩一個草香荷包,一樣地用破衫的袖子揩額角間的汗珠和眼糞。……
  陳德隆迎上這一個大半年來不曾見面的好朋友。
  「回來啦!陳燈籠!……」他說,滿臉歡欣地,「一定發了大財了?……」
  陳德隆笑了一笑,他那被外面的風霜所磨折的憔悴的面容上,起了好幾道糊滿了灰塵的皺紋。他像一個真正的朋友般的,拍著老黃瓜的肩頭,遲遲地說:
  「回來了!……」一股非常難堪的熱臭——汗水和灰塵臭——互相地沖襲起來。「他們呢?……村中的人呢?……」
  老黃瓜癡呆了一會兒,拖著陳燈籠走進那荒涼的屋子裡,在一條滿是灰塵的門限前坐著。他一邊用袖子揩去了汗珠子,說:
  「他們嗎?……唉!會中的人,失的失了,走的走了!……那個黃已經早在街上幹掉了!……你的嫂子跟著也……不,聽說她還在的,還生了一個男孩呢!……啊!啊!我應該恭禧你做爸爸啦!……」
  陳燈籠冷冷地笑著。他從破衣包裡摸出了一枝賤價的紙煙來,擦根火柴吸了。他從容地踏死了一個飛來的蚱蜢;並且解開著小衫的胸襟,風涼風涼地聽著老黃瓜的訴說。
  遙遠地,三個老頭子,像兩枝枯萎的桑樹枝護著一條堅強的榆樹一樣,關鬍子在中間,四公公和李六伯伯象挾著他似地向陳德籠的家中走來了。
  四公公到底不行了,用了枴杖,他輕輕地敲打著陳德隆的台階。
  「回來了,德隆?……半年多些在哪裡啦?……」
  陳德隆招呼著這三位老人在門限前坐著,簡短地告訴了一點大半年來不甚得意的行蹤之後,話頭便立即轉到梅春姐和黃的身上來了。
  交談過一會兒,四公公又慢慢地將他的枴杖合拍地敲打起來了。他帶著教訓似的聲音,一字一板地說:
  「……總之!這事情,這是德隆你自家的不好。當初她是怎樣地對待你來!……她是全村中都曉得的,有名的好女子。而你?德隆!你將她磨折!你……現在,我們就拋開那些不談。總之,梅春的變卦和受苦完全是你德隆逼出來的!對嗎?……你不那樣逼她,她能有今日嗎?……是的,你一定要怪我做公公的太說直話,但李家六伯伯和關公公在呢。他們不姓陳,他們該不會說假話吧!……唉!唉!……現在,她還關在街上的,她還替你生了個男孩子—一這孩子是你的啦,德隆!……她和姓黃的一共只有八個月,這孩子當然是你的!……唔!就算那不是你的吧,有道是『人死不記仇』啦,『一日夫妻百日恩』!……德隆,這時你不去救救她,你還能算一個人嗎?……當然婁,我們並不說梅春沒有錯,但是,最初錯的還是你呀!德隆!……公公活了七十多年了,是的,好本事,好腳色的人看的不少,就從沒有看見一個見死不救的,那樣狠心的好腳色呢!……」
  陳德隆的頭低低地垂著。他在這三個老頭子面前好像小孩子似的,牛性的,兇猛的性情完全萎靡了。也許是受了半年多來外間的,風霜的折磨吧,也許是受了過度的,孤單的悲哀和刺激吧,他的心思終於和緩了下來。當他聽完了四公公很費力的長長的教訓的時候,當他看到了大家——連老黃瓜——都沉入在一種重層的靜默的悲哀之中的時候,他才覺得他對於梅春姐是還懷著一種不可分離的,充滿了嫌忌的愛,愛著她的。雖然他過去對她非常錯過,而她又用一種錯過來報復了他!……總之,這一切的,他們中間的不幸的事故。何況,黃已經死了,而她又替他——也許是黃吧!但他暫時無暇去推究這些——生了孩子了,又正正地在等待人家的援救!……
  他沉默著!深深地沉默著!他盡量在他自家的內心裡去搜求他那時對於梅春姐的過去錯過的後果和前因!……
  四公公又敲起他的枴杖來了。李六伯伯在他的爛眼睛上揮掉了那討厭的蒼蠅。關鬍子老象蠻懂得般的,摸著他的鬍子。老黃瓜滿是同情地悲歎著。
  「怎麼啦?……還不曾想清嗎?」四公公的枴杖幾乎敲到了陳德隆的光頭上來地問他。
  「我想,四公公!……救她,我能有什麼法子呢?……」陳德隆完全像小孩子似的。
  「我們就是為這個而來的啦!」關鬍子說,抹去了鬍子上掛著的一個汗珠。「沒有辦法我們還來找你嗎?……我們商量好了,只怕你不回來!……現在,鎮上新來的老爺聽說很好,他手下有一個專門辦這些事情的人!……總之,我們商量好了,你不回來我們也要辦的!……我們邀了全村的老年人具一個保結,想把你的田作主押一點兒錢,用你這作丈夫的名字,去和老爺的手下人辦交涉,就求他到街上去……總之,這事情是很可以辦得成功的。旁的村中也有人辦過來了!……」
  陳德隆在心中重新地估計了很久很久,重新地又把自家和梅春姐的不可分離的關係深思了一會兒:一種陰鬱,一種嫌忌的愛與酸性的悲哀!……在三個老頭子和老黃瓜的不住的圍攻之下,在自己的不能解除的矛盾之中,他終於淒然地歎道:
  「一切都照你們三位老人家的好了,只要能救她的性命。錢,田,我都是不在乎的!……就算我半年來做了一場丟人的惡夢吧!……」
  三個老頭子都讚揚了他幾句,走了——兩枚枯萎了的桑樹枝和一條堅強的榆樹。隨後,老黃瓜也走了。不過,老黃瓜他是只走了十幾步遠就停住的。他的腦筋裡還正想念著一樁其他的心事呢:
  「他媽的!真好!把梅春姐保出來時,也許……哼!他媽的,老子還有點兒希望呢!……」
  
  



  天氣更加炎熱得熾騰起來。還保持了性命被由街上解到鎮上來的梅春姐,整天地淹沒在眼淚與沉重的怨苦之中。先天不足的弱小的嬰兒,就像一隻紅皮小老鼠般的,在她的胸前蠕動著。她討來了一塊破布衫將他兜包了。用了一種從來不曾有過的,母親的天性的愛撫,一種直有等於無的淡微的乳汁將他營養著。為了割肉般地疼痛著黃的死亡,而流枯了眼淚的,深陷著的扁桃眼珠子,就像一對荒涼的枯井般地微睜著。在她的金黃的臉上,泛起了一小塊產後失調的,貧血的,病態的紅潮。
  鎮上似乎比較街上寬待了她些,把她押在一個有床鋪也有方桌子的房門裡。一種破滅的悲哀和恐怖,仍舊牢而有力地縛住了她的那戰慄的靈魂。代替了黃而使她不能不惶懼與痛惜著自家的身軀的,完全是嬰兒的生命。她不能拋掉這剛剛出世的苦命的小東西——她的心頭肉——而不管;假如她的那不能避免的惡運真真來臨了的時候,她是打算了和這嬰兒一道去死亡的。叉死他!或者將他偷偷地勒斃!……她很不願意這弱小的靈魂孤零零地留在世界上,去領受那些兇惡的人們的踐踏!雖然她明知道這許是一樁深重的罪孽,一種傷心的,殘酷的想頭!……
  一連三天,她都沉陷在這種破滅的悲哀的想頭裡,因為,他們那些人也許要將她拉到她自己的村子裡去做她的——她想。經常來監視她,送她的食物的,卻完全換一些粗人男子。在第四天的一個清晨,突然跑進一個中年的,穿長衫的人,將她從房子裡叫出去。
  梅春姐戰慄地擁抱著她的嬰兒,在經過一種過度的恐怖的烈火燃燒之後,她突然地,像萬念俱消般地反而剛強起來,蹣跚地向中廳跟去!
  一個留仁丹鬍鬚的人等在那裡。旁邊還侍立著兩個跟隨,替他扇風。他嬉笑地撮他的鬍髭,說:
  「今天,……你可不要怕!……」
  梅春姐戰慄了一下!她用了一種由絕望的悲哀而燃燒出來的怒火,盯著那搶著鬍髭。
  「你的家中來人來保你了!……現在,你就可以跟他們出去!」
  「出去?……」這又是一回怎樣的事情呢?梅春姐像夢一般地朦朧起來。她仍然癡呆著!……突然地,那個人卻又改變了他的笑容,作古正經地,大聲地,教訓她般地怒道:
  「去罷——以後當心些!……別再偷壞的人做野老公了。這回要不是你們全村的老人都具結……」之後,他又是嘻嘻地笑將起來。
  梅春姐完全變成糊里糊塗的了。她被那個中年的,穿長衫的人送到了頭門。
  「家中來人?……這又是誰呢?誰呢?……」
  陳德隆的光頭和一雙螃蟹眼睛,突然地湧到門口來了!——他正正地攔在梅春姐的前頭。
  「啊哎!——」梅春姐突然地叫著!像比那惡運臨頭還要驚懼地,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完全震懾了她的殘破的靈魂,她的手中的嬰兒幾乎要震掉下來了。
  沒有等到來得及明白這變化的原因的一剎那,就由兩個人將她扶上一頂小轎,昏昏沉沉地抬著走了。好遠好遠她才回復她那仍然像夢一般的知覺。一陣羞慚,一陣戰慄,一陣痛楚與悲酸,……將她的血一般的乾枯的眼淚狂湧起來了。
  是什麼時候來到家裡的呢?她完全模模糊糊了。她只是昏沉地看到了滿屋子全是人。只聽到丈夫同四公公和老年人們說了些什麼話,又出去將他們通統送走了,她才比較地清醒了一些。
  丈夫走進門來,腳步聲音沉重地踏著!在房中,他停住了。
  丈夫瞧她一眼——她也畏怯地瞧丈夫一眼!丈夫不作聲——她不作聲!在丈夫的臉上,顯著一種憔悴的容顏——一種酸性的,悲哀的沉默!在她的臉,還剩下(就像剩在一片桔黃了的,秋天的落葉上似的)一塊可憐的殘紅——種羞漸與悲痛的汗流的戰慄!……
  互相地站著,沉靜了好久好久,好久好久。
  終於,為了母性的愛——為了嬰兒,梅春姐忍痛流淚地抱著那小人兒走近他的身邊了。她說著——她的話,就好像是那嬰兒鑽在她的喉嚨裡說出來的一樣,帶著一種極其淒楚的悲聲的嗚咽:
  「德隆哥!……現在,我的錯,……通統,……請你打我吧!……請你看在孩子的面上——請你……」
  她沒有功夫揩她的眼淚,讓它一滴趕一滴地流落在熟睡的嬰兒的小手上,又由嬰兒的小手落在塵埃。陳德隆低頭重步地走近她的身邊:一種男人的汗水臭和熱臭透到她的肺腑。他走到床邊躺下了。他那禿頭陰暗無光的斜枕著。他那無可發洩的牛性的悲哀,把他悶的,脅迫的幾乎發狂起來!
  「你說吧!會長老爺!……」突然地,他又從床上翻身起來了。「大半年來你把我侮辱得成了什麼樣子了呢?……我的顏面?……我在外面千辛萬苦地飄流!……回來,又求三拜四,賣田賣地的花錢把你弄出來!……我完全喪盡了我平日的聲名了!……」
  梅春姐搖拍著懷中甦醒而悲哭的嬰兒,她的頭千斤石頭般地垂下著。她的眼淚已經不是一滴兩滴地滴了,而是一大把一大把地湧出來。
  突然地,像一個什麼靈機觸發陳德隆似的,他像一匹狼般地衝向梅春姐!他從她的懷中奪過那啼哭的嬰兒來,沙聲地叫著:
  「老子看!老子看!他媽的!是不是小砍頭鬼!是不是小砍頭鬼?……」
  梅春姐拖著他的手,跟著他轉了一個旋圈,發著一種病猿般的嘶聲的哀叫:
  「德隆哥!……你修修好吧!他是你——的!……你——的啦!……」
  陳德隆終於沒有看清,就向床上一擲,自己跑到房門邊坐下了。在剛剛彌月的嬰兒的身上,是很難看出像誰的模樣和血脈來的。
  梅春姐將嬰兒抱起來死死地維護著。陳德隆更加陰鬱而焦煩了。在他那無方發洩的,酸性的,氣悶的心懷裡,只牢牢地盤桓著一種難堪而不能按捺的憤憤的想頭:
  「我怎麼辦呢?……他媽的!我倒了霉了!……我半世的顏面完全喪在這一回事情裡了!……他媽的!媽的,媽的,媽的!——」
  
  



  無論梅春姐怎樣地哀求,巴結,丈夫對於她總是生疏的,嫌忌的。最初,他在四公公和許多老人的監視和鄰居的解勸之下,似乎還並不見得怎樣地給梅春姐以難堪。但後來,過的久長一點了,便又開始他那原是很凶殘的無情的磨折。
  梅春姐的生活,就重行墜入了那不可拔的,烏黑的魔淵中。為了孩子,為了黃所遺留給她的這唯一的血脈,她是不能不忍痛地吃苦啊!……
  當夜間,當丈夫仍舊同從前一樣地醉酒回家的時候,梅春姐的災難便又臨頭了。他好像覺得變節了的妻是應該給她以磨折,應該給她以教訓,才能夠挽回自己的顏面般的。他深深地懊惱著,並且還常常地為此而自苦!……
  他用那毛蟹般的鐵指,擰著梅春姐的全身——當她驅過了蚊蟲,放好了嬰兒陪他就寢的時候。他噬咬著她的奶頭!他縛住她的腿!他追問她和黃間的一切無恥的,污穢的瑣事!……梅春姐總是哀求地嗚咽著,一面護著那睡熟的嬰兒。陳德隆擰的牛性發了,便像搓爛棉花似的,將她的身子繼續地大搓而特搓起來。梅春姐戰慄地縮成一團,汗水與淚珠溶成一片!
  「你告訴我不?……」
  「告什麼?……」梅春姐喘地,悲聲地叫著。
  「你怎麼和那鬼眼睛的砍頭鬼搭上的?……」
  「我不知道!……」
  「我殺死你!」
  「殺死我吧!……修修好吧!……頂好是連我們母子一刀!」
  陳德隆將她磨折得利害的時候,心裡就比較地舒服一些。接著,又有意捉弄她的,把她的嬰兒倒提起來!他說:這是小砍頭鬼——就因為他始終不能確信那嬰兒真否是他的的原故——他要將他拋擲到湖裡去見龍王爺!……一直等梅春姐哭著向他幾乎叩頭陪禮了,他才放下。
  他睡著的時候,已經是夜深的很了。梅春姐常常通夜不能閉一閉眼睛。她聽到丈夫的鼾聲,她的怒火便狂燒著,只因了愛護這唯一的嬰兒的生命,她才不能,或者是不敢做出旁的舉動來的。她只能在這樣黑夜的痛苦的哀怨之中,來回憶她和黃的傷心的愛史與大半年中的嶄新的生活;來展開她的那幅夢一般,著色的,淒涼的圖畫。尤其是關於木頭殼他們的消息,老會長和柳大娘們的流亡……她很少能看到一個從前在過會中的熟識的人了,因為她不願出門也不敢和人家交談的原故。她就這樣象埋在墳墓中般地埋在家裡,忍痛地領受丈夫的踐踏!
  黑夜就像要毀滅她的全身般的,向她張開著巨大的魔口,重層地威脅著。蚊蟲在帳子的四面包圍著,唱著愁苦的哀歌,使她不能爬起來,或者是稍為舒一舒心中的怒憤。她不敢再凝望那夜的天空和那些欲粉碎她的靈魂的星光的閃爍。她不敢再看一看那大廟,那同黃踐踏過的草叢的路途、園林、荒洲和湖中的悠悠的波浪!……她一看到那些——倒不如說感到那些——她的心就要爆裂般的疼痛著。
  丈夫的螃蟹眼睛,總是時刻不能放鬆地盯著她的。即算是到了夜深,到了他已經熟睡著的時候,都好像還能感到他那凶酷的紅光的火焰,使她驚懼而不能安寧。
  她只能將血一般的淚珠,流在嬰兒的身上,她只能靠在那纖嫩的,瘦弱得可憐的小臉兒上,去低訴她的心的創痛;去吸取一點安慰,一點什麼也不能彌補的,微弱的嬰兒奶香。在過去,在那還比較地緩和一點的烏暗的生活之中,她還可能望得到黃的援救,終於還幸福地過了半年多光陰。然而現在呢?黃呢?……就連木頭殼們都不知道生死存亡了!而自己又不能夠忍心地拋掉這嬰兒去漂去!……
  一切的生活,都墜入了那一年前的,不可撥的烏黑的魔淵中。而且還比一年前更加要烏暗,更加要悲哀些了。
  「天啦!……但願他們都還鍵在呢!……但願他們……唉!唉……」
  過了好些時日。
  是因為四公公他們老年人的責勸呢?還是因了丈夫陳德隆磨折得厭了而暫思休息呢?還是梅春姐的苦難轉變了另一個方式的臨頭呢?……丈夫對她的打罵,便又慢慢地鬆弛起來。他除了經常喝酒以外,又開始他那本性難移的嫖賭和浮蕩。田中橫直這一季已經荒蕪了,而且大半又都抵賣給了人家,他是很可以更加無掛礙地逍遙著。
  「德隆哥!……家中沒有米了呢!……」
  「餓死他!」
  「德隆哥!……天要涼了,孩子沒有衣服呢!……」
  「凍死他!」
  「德隆哥!……你修修好吧!……」
  常常地,當梅春姐想再要說幾句的時候,丈夫已經連頭都不回地跑到荒原中了。她無可奈何地只好自己來舂谷,自己來拿破布衫給孩子改衣裳!……
  一切的生活,都重行墜入了那一年前的,不可拔的,烏黑的魔淵中,而且還比一年前更要烏黑,更加要悲苦些了!
  「天啦!……但願他們都還健在呢!……但願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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