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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梅春姐非常幸福地又回到村中來了:她是奉了命令同黃一道回的。當她在鎮上聽到那癩子陳德隆,因要殺他們卻錯殺了旁人而逃跑的時候,她就想要回來的。因為她的傷還不曾全好,才遲了幾日。
  她非常高興,她從鎮上的漂亮的女會長那裡,學到了很多東西。她沒有再住從前的那所舊房子了。她是和黃同住在大廟旁邊的另一個新房子裡的。她不曾再回來看過她的老家,她也不再懸念她家中的用品,雞、牛和農具!……
  她不再怕人們的謠言了,她也不再躲在家中不敢出來了。她似乎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整天都在村子裡奔波著:她學著,說著一些時髦的,開通的話語,她學著,講著一些新奇的,好聽的故事。
  姑娘們,婦人們,都開始歡喜她,同她親近了。老頭子,老太婆們,都開始嫉妒她,卑鄙她,同她疏遠了。
  當她一遇見了人時,她就說:她也要在村子裡組織一個什麼女人們的會了,那會完全是和男人們的會一樣的。因為女人在這個時候通統應當自立起來,和男人們共同作事的原故。女人是不能一世都依靠男人們的,而且,男人們也不能夠無理地欺侮女人,打女人和折磨女人——就像陳燈籠過去折磨她的那樣——因為女人和男人們一樣地都是人啦!……並且女人們從今以後,通統要「自由」起來:出嫁、改嫁都要由自己作主,男人是決不能在這方面來壓制和強迫女人們的!……女人們還偷著,留著沒有剪掉頭髮的,限時通統要剪掉!……村子裡不准任何人再折磨「細媳婦」1!而且尤其是不准「包細腳」和逼著死掉了丈夫的女人們做寡婦!……
  
  1細媳婦:即童養媳。——原注。
  這些話,梅春姐通統能說得非常的時髦、漂亮和有力量。因此那班從前都讚譽過她的老頭子和老太婆們,就格外地覺得希奇,嫉妒,卑視而且漸漸地痛恨起梅春姐來了。
  這真是一件希奇的,鬼氣的事情啦!……
  老太婆們都氣著說:
  「這樣的規矩啊呵!——鬼哪!鬼哪!……貞節的婦人怕纏魂鬼哪!……」
  老頭子們都嘔著說:
  「這樣的規矩!——我早就說過的哪!女人沒有了頭髮要變的,世界要變的哪!……」
  可是,那些年輕的姑娘和婦人們卻恰恰相反,她們大半都像瘋了似的,全都相信了梅春姐的話,心裡樂起來了,活動起來了!只等梅春姐一到村子裡的某一個人家,她們就成群結隊地將她包圍著。她們都願意加入和贊成梅春姐的這一個會,並且還希望梅春姐把這一個會早些日子成立起來!……
  這真是一件氣人的,嘔人的事情啊!……世界還到底要變成一個怎樣的東西呢?……很多老頭子——象四公公他們,和老太婆——象黃瓜媽她們,都幾乎要氣得發叫起來了。
  然而,梅春姐在村子裡一天比一天更高興地活動著。並且夜間,當她疲倦地從外面奔回家來的時候,她的黃也同時回來了。她便像一頭溫柔的,春天的小鳥兒般的,沉醉在被黃煽起來的熾熱的情火裡;無憂愁,無恐懼地飲著她自己青春的幸福!他們能互相親愛,提攜;互相規勉,嘉慰!……
  黃還時常教她讀一些書,寫一點字;叫她做一些新鮮的,有意思的玩意。她也更加地愛護他,甚至於連一根毫毛都怕他傷壞。
  白天,他們又各自分頭地,在村子裡做各人的事!
  她常常地想:這才是真正的生活呢。
  當她的女人會開過第一次籌備會的一天的早上,忽然的,她對黃說:
  「黃,我……」
  「怎樣啦?」
  「我想是……有……有了什麼……」她羞慚地將頭兒低下。
  「噯哈!……不開通!不開通!」黃笑著說,並且急急地扶起她的頭來:「是陳燈籠的嗎?……」
  「不,你的!」她把他的眼睛指著。「是你這雙鬼眼睛的!星眼睛的!……」
  黃捫著他的眼睛笑起來:
  「隨他吧!我的好,他的也好,都是一樣的。只要有人能生養就得啦!我們的大事情還要緊得很哩!姐!……」
  梅春姐還是不依地,矯羞地,狠狠地將他的眼睛盯著。
  「唉,你的這雙鬼眼睛!真撩人啊!……」
  
  



  那個最歡喜搽臉紅的,平常總是同情而又嫉妒梅春姐的放蕩的婦人柳大娘,也開始變得和梅春姐一樣了。她也學著說起開通的,時髦的話來了,學著講起新奇的,好聽的故事來了。那是因為梅春姐所邀集的女人們自己的會,在三月八日那天正式成立時,柳大娘也當選了會中幹事的原故。
  她奉了會長梅春姐的命令和指示,也開始日夜不停地在村子裡奔波起來了。她的話雖然說不到梅春姐那麼漂亮,有力,可是,如果按照梅春姐和一些其他的會中人的吩咐,一句一句地說出去,也是很能打動一些閨女和婦人們的心的。因此那班守舊的老頭子和老太婆們見了她,就比見了梅春姐還痛恨得利害。
  「呸!……那是怎樣的東西呢?……完全,……下流貨呀!……鬼婆子,你還要學她嗎?……」
  「現在,無論誰啦!——如果再叫那個臉上塗得像猴子屁股的騷貨進門,我一定要打斷她的腿!……」
  可是,柳大娘不比梅春姐,她卻絲毫沒有畏懼,仍然是高興地,大膽地搽著臉紅,在村子裡的許多人家穿進穿出。她要是遇見了那些特別頑固和守舊的老頭子、老太婆們,她就格外地覺得起勁了,因為她很能夠抓到和指出他們的醜惡和錯處來,給他們一個無情的回罵或威嚇的原故。
  「你們還裝什麼假正經呢?公公,伯,叔,嬸嬸!……你們的閨女和寡婦,不也是一樣地在家裡偷人嗎?……你們為什麼不把她們明白地嫁掉呢?……你們還偷著留著頭髮在頭上有什麼用處呢?……你們都應該曉得——現時不像從前了呀!……一切——女人和男人家都應當『平等』,『自由』。……你們都以為大家通統是聾子和瞎子嗎?……你門一天到晚守在家裡逼寡婦!折磨『細媳婦』!……強著給小女兒『包細腳』!……這都是罪過的和犯法的事情呀!……你們通統都不懂得嗎?……你們都想戴高帽子『游鄉』1,吃官司和坐班房了嗎?……哼!……我並不是梅春姐會長啦!你們還有心暗中來笑我,罵我哩!
  
  1游鄉:即用繩子綁著在鄉下遊行示眾。——原注。
  這真是太氣人的、嘔人的事情啊!……但是誰還能大膽地當面回罵一句不贊成或反對的話呢?因為這世界完全變了樣子了呀!你假如要罵——那你就要算作反動或不動的人了,並且立刻就有坐班房和「游鄉」的危險的。因此,每當梅春姐,柳大娘,或者一些其他的女會中人來村子裡宣傳的時候,頑固的人家,就只好一面將閨女和「細媳婦」們收藏起來,一面仍然狠狠地在肚子裡用小舌頭罵著,懷疑著:
  「媽的!怎樣呢?世界到底要變成一個怎樣的東西呢?」
  「婦人真的能和男人家『平等』嗎?……能當權嗎?……不依規矩能和男人一起睡覺嗎?……」
  「寡婦能再嫁嗎?……女兒能分家產嗎?……」
  「剪掉頭髮了,不『包細腳』,還像一個女人嗎?……」
  「嗯!他媽的!……盤古開天以來,就沒有聽見過這樣的規矩!……這都是她們那些下賤的東西自己造出來的啦!……」
  「操她們的媽媽!一個老法寶——不讓她們進屋!」
  「她們會自己塌下來的!放心吧!……」
  可是,無論他們這些頑固的人是怎樣在懷疑、暗罵和反對,女人們的會在村子裡底勢力,是一天一天地擴大起來了。她們不但沒有「自己塌下來」,而且反將那些被收藏的閨女和「細媳婦」們,通統弄出來加入了她們的會。
  這真是太氣人的、嘔人的事情啊!老頭子和老太婆們的心血都差不多要氣出來、嘔出來了!——他們或她們還能對這樣的事情生什麼辦法呢?假如真的是鬼人到女人們的心裡了,誰還敢去陰攔她們呢?……當柳大娘和其他的女會中人,一次比一次得意地在村子裡搖來擺去的時候,他們簡直連膽都要氣破了啊!
  「媽的!……通統揍死她們吧!——只要她們自己塌下來!……」
  可是,什麼時候才能「塌下來」呢?——他們卻不知道。
  
  



  因為會中有很多的事情不能夠解決,梅春姐往往在太陽還沒有壓山以前,就站在那大店旁邊的新屋子門口,等候著她的黃回家來吃晚飯。
  她近來是現得更加清瘦了,女會中的繁瑣的事務,就像一副不能卸脫的沉重的擔子似的,壓著她那細弱的腰肢,使她絲毫都不能偷空一下。她的那扁桃形的,含情的眼眶上,已經印上著一層黑黑的圈子了。她的姿態好像完全變成另一個人了。她的肚皮微微地高出著,並且有一種不知名的,難當的氣息,時時刻刻在襲擊和翻動著她那不能安靜的內心。
  黃也和她一樣,為了繁重事務,幾乎將身子都弄壞了。他的臉瘦了,皮膚曬黃了,眼睛便更加現得像一對大的,荒涼的星一般地,發著稀微而且睏倦的光亮。他也完全沒有兩三個月前那樣漂亮了。因為他不但白天要和紅鼻子老會長解決一切會中的事務,而且夜間還要為梅春姐做義務教師和指導者。
  今天,梅春姐也和往常一樣,老早就站在那裡等著她的黃回來。
  太陽剛剛一落下去,她就在那晚霞的輝映裡,遙遠地看到了黃的那拖長著的瘦弱的影子,並且急忙地迎上去。
  「怎樣呢?黃啦!……今天?……」她溫和地問道。
  「今天好!」黃笑著說。「不但又有很多人來加入了會,而且還有人爭執到『土地』的問題上來了!……但是,姐啦!今天你們的呢?……」
  「我們也好!……黃!」她說。「不過,關於解放『細媳婦』和再嫁寡婦們的事,今天又鬧過一些亂子!……因為一班老年人都……」
  黃卻沒有等著細聽她的報告,就一同挽著手走進屋子裡了。他們在一盞細細的燈光前吃過晚飯,因為事情上急,便又匆忙地討論起問題來。
  梅春姐小心地,就像小學生背課文那樣的,將日中怎麼發生亂子的經過,通統背誦出來了:——是誰不願將「細媳婦」交出來,是誰曾阻擋寡婦們入會,是誰來會中哭訴著,糾纏著,又是誰要來會中講交情,求面子……這些問題她通統不能解決。她用了一種孩子們般的無辦法和渴望著救助似的神氣,凝注著黃的面貌,希望他能迅速地給答覆下來。
  黃笑著,並且勉慰地問她了:
  「姐啦!你的意思呢?」
  「我以為,……現在,……黃啦!」她說,「我們也應給老年人一些情面,這些老人家過去對我都蠻好的。……因為,我們不要來得太急!……譬如人家帶了七八年的『細媳婦』,一下子就將她們的奪去,也實在太傷心了!……我說,……寡婦也是一樣啦!說不定是她們自己真心不願嫁呢?……」
  黃不讓她再說下去,便捫著他的眼睛,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了。
  「怎樣呢?黃啦!你為什麼笑呢?」她自覺地羞慚地說。
  「你為什麼還是這樣一副軟弱的心腸呢?我的心愛的姐!……你以為一切的事情通統這樣的簡單嗎?」
  「那麼,你以為怎樣呢?黃啦!」她追問道。
  「我以為你還來得太慢了呀!姐!……你們女人會的事情樣樣都落在人家的後面呢!……你以為做這樣的事情還能講情面嗎?還嫌做得太急嗎?……這是替大家謀幸福的事情呀!我的心愛的姐!……譬如我們過去如果不強著替她們剪頭髮,她們會自己剪嗎?……不強著替她們放腳,她們會不『包細腳』嗎?……不強著壓制一班男人家,他們會不打老婆,不罵老婆和不折磨『細媳婦』嗎?……我的姐!一切的事情通統都是這樣的呀!……又譬如你——姐!你如果不急急地反抗和脫離陳燈籠,我們又怎能有今日呢?……」
  「假如她們那些人要再來求情和爭鬧呢?」梅春姐仍然虛心地猶豫著!
  「那還有什麼為難的呢?我的心愛的姐!——不睬她們或趕出他們,就得啦!……」
  黃停頓了一下,用了一種溫和的,試探的視線,在追求和催逼著她的回話,並且捉著她的每一個細密的表情和舉動。
  外面的田野中的春蛙,已經普遍地,咯咯地囂叫起來了。這不是那淒涼的秋蟲的悲咽聲,這是一種快樂的,歡狂的歌唱。一陣夜的靜穆和春天的野花底香氣,漸漸地侵襲到這住屋的周圍來了。
  梅春姐偏著頭,微微地凝著她那扁桃形的眼睛,想了半天。突然地,她像得了什麼人的暗示而覺悟過來了似的,一下子倒到黃的懷抱裡,嬌羞地,認錯似地說道:
  「對,黃啦!你的對!——我太不行了!是嗎?……從明天起,我要下決心地依照你的說法去做——將那些事情通統解決下來,並且報到區會中去!……不要再給她們留情面了,是嗎?……我得將『細媳婦』和寡婦通統叫到我們的會中來,聽她們自家的情願!……是嗎,黃啦?……」
  黃將頭低下來,輕輕地吻著了她的濕潤的嘴唇,開心地叫道:
  「是啦!我的心愛的姐,你怎麼這些時才想清的呢?……」
  外面的春蛙,似乎也都聽到了他們這和諧的,親愛的說話一樣,便更加鼓叫得有勁起來了!……
  
  



  倒不只是因為女人的會的原故,村子裡又起了謠言了。而且誰都不知道這謠言是從什麼地方來的。最初不過是三個,五個人秘密地閒談,議論著。到後來,便像攪渾了的水浪似的,波及到全村子以及村子以外的任何個角落去了。
  謠言的最主要的一些,當然還是離不了女人會的行動,尤其是梅春姐的和柳大娘的。一派人說:過了六月,便要實行「公妻」了。另一派人又說:不是的,要過七月;因為六月裡女人得先舉行一個「裸體游鄉大會」,好讓男人家去自由選擇。一派人說:老頭子們都危險,只要上了四十歲的年紀,通統要在六月一日以前殺掉,免得消耗口糧。又有一派人說:孩子們也是一樣,不能夠走路的也通統要殺掉,而且還有人從城裡和鎮上親眼看到過鐵店裡在日夜不停地打刀,鑄劍,準備殺人。這就使很多夠資格的人都感到惶惶不安起來了。這到底是怎樣一回事呢?……全村子裡似乎只有老黃瓜一個人知道得非常詳細——那特別是關於「公妻」和「裸體游鄉」的事情。他就像一個通村的保甲似的,逢人遍告著。
  「一定的呀!」他說,「我們大家都不要愁沒老婆了。……哈哈!媽的!真好看啦!……七月一定『公妻』。……只要你們高興,到女人會中自由去選擇好了。她們在七月以前通統要『裸體游鄉』一次的——那時候,你就可以揀你自己所喜愛的那個,帶到家裡來!……唔,是的呀!……『裸體游鄉』!……哈哈!……你們通統不知道嗎?……那才有味啦!……告訴你:……那就是——哈哈!……就是——就是——女會中的梅春姐,柳大娘和那些寡婦,『細媳婦』她們,……通統脫掉衣裳,……脫掉褲子,……在我們的村子裡游來游去!……唔!……哈哈!……你真不信嗎?……我要騙了你我是你的灰孫子啦!……屁股,奶奶,肚子,大腿和那個,——通統都露在外面哩!唔!看啦!哈哈!……哎喲!哎喲!——我的天哪!——我的媽哪!——哈哈!……」
  老黃瓜說得高興的時候,就像已經從女會中揀得了一個漂亮的老婆似的,手舞腳蹈起來了。他的小眼睛瞇得只剩了一條細線,草香荷包震得一擺一擺。如果那時有人從旁邊慫恿他幾句,他是很可以脫掉褲子,親自表演一下的。
  梅春姐聽到這一類的謠言,正是在一個事務紛忙的早上。她已經將很多繁重的離婚,結婚,「細媳婦」和寡婦的事情通統弄好了,準備到鎮上的區會中去作報告,——柳大娘匆匆地走進來了。她用了一種吃驚的,生氣般的神情,對梅春姐大聲地叫嚷道:
  「真的,……氣死人啦!……梅春姐你還不知道嗎?——老黃瓜在村子裡將我們造謠造得一塌糊塗了!他說,他說,……我們通統,通統,……」
  「啊!怎樣呢?……他說?——」梅春姐盡量裝得非常鎮靜地,接著問。
  「什麼『公妻』啦!……『裸體游鄉』啦!……他就像已經親眼看見過的一樣!……那龜孫子!……」
  梅春姐一一向柳大娘問明白之後,便鄭重地將到鎮上去的事情暫時擱下,帶著這些謠言親自去找其他的會中人去了。
  可是,誰都不知道這謠言是從什麼地方來的。當他們決定要將老黃瓜抓來問一問的時候,老黃瓜卻早已聞風逃避得不知去向了。
  夜晚,黃從鎮上回來。梅春姐氣得像一頭受了委屈的小羊般的,倒在他的懷抱裡,一五一十地告訴他村子裡怎樣發生謠言的經過,並且還沮喪地,憂傷地歎息道:
  「黃,為什麼世界上偏偏有這樣一些不開通的人呢?他們為什麼只專門造謠,誣害呢?……先我們還不認識的時候——謠言。認識過後——又是謠言。後來,我們正式回到村子裡來作事情了,我想謠言這該不會再落到我們頭上吧!……然而現在——卻連我們自家的會,都要遭他們的謠言了!……黃,他們為什麼偏偏這樣混賬呢?……關於這些謠言,他們都從什麼地方造出來的呢?……黃啦!你告訴我呀!黃啦!……」
  黃輕輕地撫弄著她的短髮,並沒有即刻就答覆她這問題。他的眉頭深深地連鎖著;他的那星星般的撩人的眼睛,在燈光下微微地帶著一些不穩定的光彩;他的那清瘦的面容,似乎正在深思,疑慮著一樁什麼未來的大禍事一樣。
  梅春姐深深地詫異起來了。
  「黃啦!你為什麼又不回我的話呢?」
  黃皺皺眉頭,笑了一下。他說:
  「沒有什麼,姐!……不過,這些謠言都不是我們村子裡自己造出來的!這是一條——毒計!」
  「毒計?」梅春姐吃驚地坐起來了。
  「是的。不是謠言,姐!而且聽說省城裡還有了大的變動哩!……昨天鎮上開了一通宵的會,就專為這事情的。」
  「啊!——那怎麼辦呢?黃,……假如省裡一變動,我們現在的事情,不通統都要停下來嗎?」
  「那當然不能停的!」黃站起來兜著圈子,斷然地說。「莫要說這還只是些謠言,消息,姐,即使是真的有什麼大禍發生了,我們還能拋掉這裡的事情逃脫嗎?……姐,我們目前已經沒有其他的路了呀!不是死——那就只有努力地朝前幹下去呢!……」
  梅春姐輕輕地戰慄了一下!然而,卻給一種數年折磨出來的苦難的意志,將她匡住了。
  「那麼,假如真的要變動起來,我們後天的排新戲還排不排呢?」
  「當然排婁!——」
  黃這樣一說,梅春姐便覺得一切的事,都重新得了保護似的,勇氣和意志都堅強不少了。
  
  



  是因為肚子漸漸地大起來了的病態底變化呢?還是由於局勢的不安而感到憂愁,疑懼呢?……在大家不顧一切而進行排戲的那晚上,梅春姐總覺得有些像亡魂失魄那樣的,連行,坐,說話,都現得難安、恍惚起來了。
  這時候,外面的謠言就像一片大大的烏雲,濃霧似的,將天空和日月都幾乎遮蔽著。這不是從前的那種關於梅春姐一個人的謠言了,這是關於整個的大局的啦!有人說:不但是省城裡有了變動,而且縣城裡也開來了新的反對的兵了,鎮上也現出惶惶不安的景象來了。有錢的,先前被趕出村子的人現在通統要溜回來了。他們全準備著,要和村子裡各會中的人算賬。並且要拿各種各樣的,可怕的手段,來報復各會中的人。關於女人們,他們尤其說得惡毒:入過會的,抓來——殺!不曾入會而剪掉了頭髮的,現在通統要送到五台山或南嶽山去給和尚!……
  然而,他們卻還像並不知道的那樣,仍然在關帝爺廟中排他們的戲。那戲是黃親自編作出來的。為的是要表演一個很有田地的人,剝削長工和欺壓窮困女人的罪惡。因為主角配角的人都要得非常多而且複雜的原故,除紅鼻子老會長,梅春姐,柳大娘,木頭殼和黃自己之外,還派人到村中去強邀了麻子嬸以及很多個年輕的媳婦和小夥計們來,準備大規模地練習一次。
  黃自己扮那個有錢的,作惡的角色,戴著一撮小鬍子和兩片墨晶眼鏡,穿一件太不相稱的大袖子的袍子。紅鼻子老會長仍然扮他那最熟習的長工的角色。梅春姐扮有錢人的大太太,柳大娘扮姨太太,木頭殼扮聽差的小孩子。此外,麻子嬸以下,便通統扮窮困婦人和那受剝削受得太多,而商量共同起來反抗的種田漢。
  外面的天色已經變得烏黑無光了。一陣初夏的清涼而陰鬱的空氣,掠入廟堂來,撲到高高的戲台上,將一排巨大的燈光都幾乎扇滅了。這時候,在野外,很少能再聽到快樂的,高叫的蛙聲,而代替了一種新蟲的悲哀的低訴。夜的一切,似乎都沉入到了一種深沉的,恐怖的,不能解脫的陷坑裡,而靜待著某一樁預料了的禍事的到來那樣。
  角色通統分配、化裝之後,便開始了第一幕的台詞的口授,因為幾乎是全部的演員都不識字而無法讀劇本的原故。可是,黃還沒有說完他那第一幕的第一句,從外面——從那黑暗的,不知方向的一角,——突然地發出著一個裂帛似的槍聲來了!
  大家一怔!接著——又是第二聲,第三聲!……
  與其說這是一個突然的變動,倒不如說,就是那一件約定的禍事的到來。當時每個人都迸出了一種驚悸的,倉皇的和絕望的臉色,並且開始大亂和大鬧起來了!……女人們哭著!——孩子們哭著!……年輕力壯的人們都急忙地衝出到廟門的外面,開始向黑暗中飛逃了!……
  這真是一件驚人的,可怕的事情啊!……
  黃急忙地用了一種迅速的,貓兒撲鼠般的手法,將那排巨大的燈光通統撲滅了。梅春姐驚心地,惶驚地,緊緊地靠著他的身子,並且不能抑制地,悲傷地戰慄著!
  紅鼻子老會長和柳大娘都摸著,跌著,從黑暗中逃跑了。木頭殼背著他的媽媽麻子嬸,由竹籬笆的狗洞中鑽出去。……
  黃急忙地,下死力地將梅春姐拖著,拖著,從一道窄門中溜了出去,——這時候,大廟裡已經沒有一個人留著了。他喘息地一邊抹掉了他的那攝假的小鬍子和墨晶眼鏡,一邊將那件大袖子的不相稱的袍子,脫下來撕得粉碎了!……
  「我的天哪!天哪!……我們到哪裡去呢?」梅春姐嘶聲地,戰慄地摸著她的大肚子嗚咽著!
  「不要響!……姐!……輕聲些!……」黃盡量地抑制了她的悲訴。
  他們背著槍聲的方向,輕輕地,匍匐地,爬過了一條田塍,爬過了一個高高的丘家,一條茅叢的小路和一段短橋!……
  當他們快要爬到那湖濱的時候,……突然地,給一個東西一絆!——梅春姐和黃便連身子都給絆倒下來了!
  三四隻粗大的黑手,連忙捉著,抓住著他們的胸襟!——當他們明白了這是怎樣的一回事情之後,便一齊震得,疼痛得昏迷過去了!……
  夜的黑暗的天空中,正開始飄飛著一陣細細的雨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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