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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珍珠及其他
1

  熱愛美麗事物的人好像沒有不愛珠寶的,女性尤甚。但品鑒就是兩回事了。做古玩 生意的,如今在京城又慢慢地熱起來。我的一個朋友也身陷其中,做得津津有味。談起 來,滿嘴的「氣泡兒」,「癬」,「根色蒼色」,「水頭長短」……儼然行家,令我等 無識之輩,只能聽天書似的聽著,然後點頭如搗蒜——其實什麼也沒聽懂。

  但是對於「美麗」卻有一種共識。近日他忽來電話,說是看到我的新作《羽蛇》中 有一大段關於珠寶的描寫,甚有興趣,望暇時晤談云云。我聽了啞然大笑。

  那一段關於珠寶的描寫大致如下:

  

  ……第一個抽屜裡放著一枚象牙圖章,雕工極盡精妙,象牙已微微發黃了,上面鏤 空刻著牧童短笛。那條大水牛的面孔酷似那個牧童。那枚印章刻的是一位清代大官僚的 名字。那個名字因為曾經鎮壓太平軍而被釘牢在歷史的恥辱柱上。金烏大大地吃了一驚, 難道眼前的老婦人竟是那位大官僚的後裔?!

  第二個抽屜裡是一副銀絲瑪瑙手鐲,每一顆瑪瑙都是鮮紅的,像是森林深處星星點 點的漿果。而那些蛛網一般的銀絲纏繞在這些漿果上面,顯得華貴而凌亂。金烏注意到 有兩三根銀絲已經斷裂了,但是被一雙巧手很好地偽裝起來。金烏斷定這副手鐲不會值 多少錢。

  第三個抽屜裡是一對珍珠墜,像茄子形。老婦人說這就是茄珠墜,也叫牛奶墜,因 珍珠是乳白的,像滴落下來的牛奶。老婦人說這是奇珍異寶,是傳下來的,真正的精品 只有這一對墜,還有一串珠,被長姊的不肖子拿去,給人了。那不肖子姓安,後來做了 盜匪。眾人有了興趣,就都問。老婦人來了精神,就說:「你們知道什麼?這種珠子所 以珍貴是因為它不常見。它生成的原因,是處在珠貝兩殼連接處的彎回部分,一頭發展 受了限制,因此一頭尖一頭圓,可是這樣的珍珠要配成一對,談阿容易?載摶是皇親國 戚,有一對墜子,皮光不好,閃黃,並且通眼兒,只因為每個重量都超過一錢,所以還 算是寶貝。就在他最需要錢的時候,也捨不得賣,寧願每月拿兩百塊錢利息用墜子做抵, 向潘復借了一萬塊錢。潘復當時也沒錢,是拿自己的《華山廟碑》拓本押給銀行轉借來 的。瞧瞧,不過是茄珠墜的次品,也這麼寶貝呢!何況這一對墜子,真真兒的好東西, 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我才不賣。」金烏趁勢問:「是家裡有紅白喜事?」老婦人瞥她 一眼說:「是大外孫女要結婚。」

  最後一個抽屜裡是一枚白金鑽戒,金烏暗中估算了一下,那一顆大鑽石怎麼也有二 十克拉。白金上雕了朱雀紋,鑽石的兩旁,分別刻了兩個字,一個是杲,另一個是杳。 金烏覺著新鮮,就問:「一個日上木下,一個木上日下,有什麼講究嗎?」老婦人說: 「當然有講究。《海內經》說:『南海之外,黑水、青水之間,有木名曰若木。』若木 是什麼,若木就是太陽神樹的金枝,杲,就是懸在樹上的太陽;杳,就是晚上降落在樹 根旁邊的太陽。這是我女兒結婚時候打的戒指,我女兒就叫若木。」……

  做古玩的朋友說,這一小節,他反覆看了幾遍,斷定我是懂行的,不然怎麼會有 「閃黃」「通眼兒」這樣的行話。我聽後慚愧,坦白告他,這些詞兒,原是從我姥姥那 裡批發來的,我並不真的懂,就像當年林副主席發明的「毛主席畫圈兒我畫圈兒」那樣, 連腦子都沒過,就用上了。他聽後無語,看來大失所望。

  童年時候,最大的樂趣之一便是「盤箱子」。姥姥和媽媽的箱子裡,常常有些美麗 抑或奇怪的物件,讓人意外。譬如有一塊純銀的盾牌,上面密密麻麻印了洋字碼,問及 來歷,媽媽說是姥爺的一個朋友送的,姥姥臉上便不悅,媽媽也就不說話了。但是箱子 裡的無論美麗或者奇怪,都濃濃地帶了一股舊時代的氣味,直接傳達到鼻子裡的氣味是 樟腦味,但即便是孩子也能感覺到,那遠遠不止是樟腦味,所有的鮮艷都被歲月改造成 了一種陳舊。陳舊的美。有如鮮艷的花朵被慢慢風乾,變成了美麗的干花,被塵封了的 鮮艷。香氣是沒有的了,但是味道似乎更足,那種風一吹就要脆裂的枯乾,也遠遠能發 出比盛時更加昂貴的聲響。以現時的心情看去,其實當初迷戀的,並不是那些美麗或者 奇怪,而是那過去了的整整一個時代。那些箱子就是一面幃幕,打開箱子就揭開了幃幕 的一角,童年的我們可以看到舊時代了。

  但埋葬那一切的正是我們自己。文革初起,我還在上小學,沒有資格參加破四舊, 大姐便領著我們在家裡造反。首先遭殃的是那些舊照片,父母穿婚紗與男女儐相在一起 的照片。姥爺與愛犬彼德(德國黑背)在一起的照片,舅舅戴博士帽的照片……統統都 被絞碎了扔進便池裡沖走。後來,就是那些箱子了。說實在的,清洗那些箱子的時候我 真是有點心疼,我心裡在想:這算不算「私字一閃念」?比起大姐來我真是慚愧極了。 那些寶貝,那些小時候迷戀著的寶貝,在一個早上,統統成了廢品。我的私心幫我搶救 了一隻小手鐲,一直留著,後來姥姥看了撇一撇嘴說,頂不值錢的就是那隻手鐲了。

  又一個時代過去了。上一個時代被廢棄的一切又開始變得迷人,猶如一片遠古的陵 墓,如今在廢棄的神殿上,青草長了出來。青草散發著清新的氣息。但是在草根上積蘊 著的,完全是舊時的泥土。被流年侵蝕過的泥土,才會有豐富的養料,醉人的芳香……

    2

  關於白金鑽戒倒有個故事:1996年去美國,曾到一珠寶商家做客,那位夏太太,完 全沒有美籍華人的那些臭毛病,顯得心態很健康,活潑,愛說話,是一位老年業餘文學 愛好者。初次見面,便給我們看她的寶貝。她丈夫夏先生的家原是很有名的商界巨賈, 她又喜歡收藏珠寶首飾,所以每打開一樣,我們就驚叫一下,來的都是女客,見過世面 的也有幾個,大家嘰嘰噥噥的感歎著,品評著。有兩隻珠花,一看就是舊工,做得極精 美,一隻微微泛紅,一隻微微發青,夏太笑道:「這不過是湖珠,泛紅的叫美人湖,泛 青的叫龍睛湖,好看是好看,不大值錢的。真正好珍珠,都是明月光養成的,古人不也 說嗎,老蚌逢圓月中天就開甲仰照,吸的都是月精,才會養成珍珠的體魄。」倒是夏太 手上戴的珠串,比美麗的美人湖和龍睛湖貴重得多,看上去不大起眼的,要用藍絲絨來 村,才如月光一般皎潔,大家都不說話了。

  後來夏太拿出白金鑽戒,大概就是我描述的那樣子,真的一個杳字,一個杲字,夏 太說,太陽神木的金枝,東西方古代部有的。一個木上日下,一個日上木下,又暗和了 夏先生與夏太的五行八字,是他們的訂婚紀念。

  一位美籍華裔女詩人,也算見過些世面的,指著一隻杏黃色的翡翠筆洗說、我要是 賊,就先拿這件!夏太笑道:「真是好眼力。這種純正的黃翡翠現在已經見不著了,在 香港太古士德拍賣會上,一件黃翡翠的帶鉤,水色都比這件差多了,價錢還貴得要死 哩!」

  又領我們上後面小花園。銀星海棠開得正好。正是下午四五點的時候,夏太說是留 我們吃下午茶。我們圍坐在小花園的石桌旁,夏太親自端來點心,無非是布丁、茶和冰 淇淋之類。美國的布丁,像是用油泡過的,茶也是很沒有意思的袋茶,也有水果茶,一 股酸味,我並不愛吃。惟一吃中的只有冰淇淋。美國的冰淇淋確實非常好吃,即使覺得 要發胖,也還是抑制不住地吃,又非常便宜,買上一大桶才不過七八美元,真正窮人的 食品。太陽有氣無力地懸掛著,光線慘白慘白的讓人產生一種懷舊情緒。大家都說,夏 太好福氣。夏太邊招呼大家邊呆呆地看著太陽:「福氣還是有的。不過也寂寞。每天最 怕過的就是這時候。一到這時候,就想起小時家裡附近的鋪子,有個大火爐,上面永遠 烤著饅頭干,多黃焦脆,後來再沒有吃過那樣的饅頭干。還有賣糖人兒的。幾下子給我 做了一個穆桂英,連雞毛翎子都看得出來。唐人街我常去的,從來沒有賣糖人兒的,老 板們淨是廣東人,哪有我們北方人的講究?那時我們逢年過節就要在門上掛上紅紅綠綠 的掛錢兒,氣死風的大紅燈籠,女孩子還要戴上絨花……」

  一個朋友問:「夏太的女兒也不常回來?」夏太笑道:「她在俄勒岡州大學,哪裡 就能常回來?現在結婚了,就更照不著面了!夏先生對我好是好,哪有男人家一天到晚 陪老婆的道理,他不過是做他的生意罷了。所以你們來我話多,他常笑我把話也攢起來 說!」

  這大夏太給我們看的最希平的是一對珍珠耳環,夏威夷黑珍珠。據說,一粒上好的 夏威夷黑珍珠價格驚人,我們看了又看,高貴自然是高貴的,但似乎也不至於那麼驚人 的昂貴。

    3

  在美國的最後一站是夏威夷。

  當時講學已經結束,便毫不猶豫地決定,把全部講課費扔在夏威夷。

  5月的夏威夷,氣候已像北京三伏。但卻決不悶熱。它熱得爽,熱得透亮,因為有 海。遠遠地從飛機上看去,夏威夷如海市蜃樓一般,美得令人驚歎。

  看了珍珠港、恐龍灣、國王金像……還做了精彩的玻利尼西亞文化之旅。在夏威夷 的最後兩天,導遊的外甥女兒文小姐帶我去一家首飾店。文小姐滿臉神秘:「聽說過夏 威夷黑珍珠嗎?」我點點頭。她十分意外:「真的聽說過?」看她那樣子,很像在做海 洛因生意,我心裡倒生疑了:怎麼在黑珍珠的產地,倒弄得這麼神秘?

  首飾店的女老闆是個台灣人,很會做生意。先帶我們看過了玻璃櫃裡的展品,又叫 人從裡面拿了各種款式的成品和半成品。有一條鑲鑽的黑珍珠項鏈,做工極其精美,托 在深紫色天鵝絨村上,真是光彩四溢、熠熠生輝。摸一摸,滿手都是芳香涼意,沁人肺 腑似的,一時覺得那黑珍珠竟是靈物。看看價錢,居然比夏太處少了兩位數。女老闆看 我喜歡,立刻口氣溫婉地說:「徐小姐真是好眼力,這是剛剛上的貨,1996年新款。這 裡的價錢是全島最低的,比起美國本土,要低上一二十倍,前幾天一個小姐看中了一對 手鏈,只猶豫了一個下午,再來時就被人買走了。徐小姐要當機立斷喲——」我只好說, 要找朋友商量商量。——那價錢對我來講依然十分不菲。

  回到威基基賓館立即往舊金山夏太處掛了電話。聽我描述過後,夏太斷然地說: 「是假的。」問她何以見得,她說:「第一是台灣人開的店;第二價錢太低,這樣低的 價根本不可能買到真的;第三,真的夏威夷黑珍珠,沒有做得過分精緻的,你看我那對 耳環,不也是笨笨的不事雕琢?假的往往比真的還要漂亮精緻,所以說,假的也沒有什 麼不好,看你圖什麼了。」

  時過境遷,我覺得夏太的話很經琢磨,也許她是無意說的。平時買衣裳不也是兩種 標準嗎,要麼是那種適合正式場合穿的高檔服裝(這樣的衣裳少得可憐),要麼是那種 可以隨時淘汰掉的款式新穎價格便宜的衣裳(在衣櫃裡佔絕大多數),對於窮人來講, 買些漂亮的假貨不失為一種選擇,但問題是,如果那串黑珍珠項鏈作為假貨,價錢就太 高了。

  真品應當感謝贗品,正因為世界上有了贗品,真品才不寂寞,也才能顯出自己的孤 獨與高貴來。

  至於那串黑珍珠項鏈,因為怕犯「買櫝還珠」的錯誤,終於還是沒有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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