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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原野》的創作


  初春的夜,淅淅瀝瀝的雨。窗外黑漆漆的,間或從監獄裡傳來一聲聲慘叫,打破了這靜謐的夜的安寧。他在屋裡踱著,本來就在苦苦地追索,此刻便更加躁動不安了。

  他正在構思《原野》。靳以正在主編《文叢》,又找曹禺索稿了。仍然採取邊寫邊登的方式,每當他進入構思階段,心情總是那麼不得安寧。

  南京同樣使他不能寧貼,偌大的中國哪裡有一片樂土呢?他住在四牌樓,這住所原是馬彥祥住過的,斜對面就是國民黨的「第一模範監獄」。在這裡囚禁著許多革命志士和共產黨人。陳獨秀也關押在裡邊。每當夜深人靜,或是白天沒有喧囂的時刻,常聽到犯人痛苦的慘叫聲音,有時還會看到裡邊的犯人做苦工的慘狀。這使他清醒地意識到,南京並不比天津更好些,情勢更為險惡。

  打開報紙,映入眼簾的大字標題,除了那些刺激性的桃色新聞,就都是一些不祥的消息:剿匪討赤、兵禍、水災……都顯示著農民問題越來越突出了。而在30年代的小說中,農村題材被空前廣泛地引入進來,從谷賤傷農,豐收成災,農村破產,鋌而走險,農民暴動到武裝革命……一一收入作家的視野。那時,只要是一個正義的作家,就不能不正視那些動盪的現實,雖然他未曾在農村生活過,但他聽到的或看到的也夠多了。

  段媽給他講過的故事,一幕幕又展現在眼前了:她公公的死,婆婆的死,丈夫的死,兒子的死,那些慘象,如同他親眼看見過似的。

  宣化,他所看到的拷打農民的悲慘情景又浮現在他腦海之中:那宣化府的大堂,東嶽廟閻羅殿的景象,以及打得皮開肉綻的血腥,都湧來了。

  還有童年時代,在老龍頭車站,望著火車遠去的「吐突吐突」的聲音,無際的原野,那天邊外的地方,是不盡的遐想。高大而神秘的「神樹」,鬼氣森森,童年望著它而引起毛骨悚然的感受,也膨脹起來,化為莽蒼蒼的原野、沉鬱的大地。種種的印象,在他飛揚的想像中化合著,交融著,鑄造著。現實的形象在奇妙的想像中變幻著,最初還是模糊的,逐漸變得清晰起來。情感的精靈伴著形象,凝聚著,重疊著,交錯著,逐漸映出最明晰的場景和氛圍。曹禺說:《原野》的寫作是又一種路子。當時偶然有一個想法,寫這麼一個藝術形象,一個臉黑的人不一定心「黑」。我曾經見過一個人,臉黑得像煤球一樣,但是心地非常之好,他一生辛苦,可死得淒慘。我的思想境界又有了變化,一旦寫成仇虎和原來的想法又完全不一樣了。1

  或許他受過雨果的《巴黎聖母院》的啟示,那個敲鐘人醜八怪卡西莫多,就是一個長得很醜而心地十分美好的人物。但是,最深刻的創作動因,還是來自現實的激發。他說:我不熟悉農民,但是,我的那個奶媽給我講了許多農村的故事,公公、婆婆都上吊死了,丈夫死了,兒子死了,只一個女兒也沒帶出來,很慘啊!這是有原型的。仇、焦、花家,這三家原來是差不多的,很要好的。可能焦家寬裕些,等焦閻王在外做了軍閥的什麼連長、營長回來,就霸佔仇家的土地。我是寫這樣三種類型:一種是焦閻王變壞了;一種是白傻子,他還能活下去;一種是仇虎他就活不下去了,沒有他的路。1我們不得不佩服作家的超群的想像力,那種驚人的創造的想像力。他不是魔術師,但卻具有魔術師那種奇異而詭譎的變幻術。他寫了奇異的人物,奇異的背景,織成奇異的衝突,演繹成一個奇異而誘人的故事。十分有趣的,是這齣戲的命運,較之《雷雨》、《日出》也多少帶有奇異的色彩。自它誕生之後,幾十年來一直爭論不休。

  還是先把曹禺自己的創作企圖和闡述作些介紹。他說:「寫作《原野》時,和《日出》一樣,像登章回小說,先有大致的意思脈絡,然後就陸陸續續地寫,邊寫邊交稿,趕著發稿,有時就整夜整夜地寫,從天黑寫到晨曦,七八天就寫出一幕來,寫得非常順利。南京很熱,寫累了就外出到街上,夜晚有賣葡萄汁、甘蔗汁的,喝上一杯。《日出》之後,我似乎就覺得沒有什麼辦法了,總得要搞出些新鮮意思,新鮮招數來。我是有這種想法,一個戲要和一個戲不一樣。人物、背景、氛圍都不能重複過去的東西。《原野》是寫你死我活的鬥爭,仇虎有那麼深的仇恨,要復仇。應當說,楊帆對我談的一些道理對我是有影響的。」1他對這齣戲的背景是這樣說明的:這個戲寫的是民國初年北洋軍閥混亂初期,在農村裡發生的一件事情。當時,五四運動和新的思潮還沒有開始,共產黨還未建立。在農村裡,誰有槍,誰就是霸王。農民處在一種萬分黑暗痛苦、想反抗而又找不到出路的狀況中。2他對《原野》的種種說明,前後不盡相同,是有些差別的。他回答趙浩生的採訪時說:「《原野》不算成功,原想寫農民,寫惡霸欺負人。」趙浩生問他:「《原野》的主題是什麼?是仇恨嗎?」回答說:「對,是仇恨,恨那個惡霸,想報仇。」但是,稍後又作了修正,他曾對我說:「《原野》不是一部以復仇為主題的作品,它是要暴露受盡封建壓迫的農民的一生和逐漸覺醒。仇虎有一顆火一樣復仇的心。」3如何來概括《原野》的主題,這是可以討論的,但他要寫仇虎的仇恨和復仇卻是符合實際的。寫農民復仇的故事,可以說是太多了。問題在於曹禺是怎樣開掘這個故事的,《原野》的新意在哪裡?曹禺曾說:仇虎的復仇觀念是很強的很原始的,那個時候共產黨沒出世,世世代代的農民要想活,要反抗欺壓,就要復仇。仇虎要殺焦閻王,但他死了,所謂「父債子還」,就要殺大星。可是他和焦大星小時候是好朋皮,下不了手,矛盾極了。殺了之後,精神恍惚了,陰曹地府好像出現在眼前,那個閻王還是焦閻王。最後一幕是寫現實,也是象徵的,沒有出路。有人說,仇虎那麼聰明、有力都衝不出去,那是象徵沒有路。

  如果說,《原野》只是寫了仇虎的復仇過程,那不過是重複了一個陳舊而又陳舊的故事。曹禺的獨創之處,也就是說,他所謂的「另一種路子」,就是把這個復仇過程著重地寫成是仇虎的心理,甚至他的潛意識的演變過程。這方面,它把性格發展同心理過程演變交織起來,是相當深入而細膩的。而這些,就深刻地寫出仇虎那種很強烈很原始的復仇觀念,這就從仇虎的內心衝突、激化、演變中反映出千百年來封建文化,是怎樣沉積在一個農民身上的。當然,也有農民的狹隘的意識,是怎樣在啃嚙著他的靈魂。仇虎的強烈仇恨,無疑有著他的現實的根由的。焦閻王把他的父親活埋了,土地霸佔了,心愛的人被奪去了,妹妹被拐進妓院。這被壓抑的靈魂,以扭曲的形態出現了。當他最初出現在人們面前,就是一個奇異的人物:這是一種奇異的感覺,人會驚怪造物者怎麼會想出這樣一個醜陋的人形:頭髮像亂麻,碩大無比的怪臉,眉毛垂下來,眼燒著仇恨的火。右腿打成瘸跛,背凸起彷彿藏著一個小包袱。筋肉暴突,腿是兩根鐵柱,身上一件密結紐袢的藍衣褂,被有刺的鐵絲戳些個窟窿,破爛處露出毛茸茸的前胸。下面圍著『腰裡硬』——一種既寬且大的黑皮帶,——前面有一塊很大的銅帶扣,賊亮賊亮的。他眼裡閃出凶狠、狡惡、譏詐與嫉恨,是個剛從地獄裡逃出來的人。

  這雕像似的刻畫,給人很深的印象。仇虎的奇異的色彩,奇異的性格,奇異的肖像,是他強烈的仇恨和扭曲的靈魂的外化,透視出環境的折磨和壓迫,把人變成了「鬼」,連那種復仇的強大的力量也是奇異的。如同魯迅寫祥林嫂,他不單是寫她如何受苦如何挨饑,而是寫她的靈魂被戕害,被擠壓一樣,曹禺也在寫仇虎的精神世界。不過,他不單是像魯迅那樣用白描手法來寫,也不像他刻畫蘩漪、陳白露的心理那樣,是一種現實主義的描寫。他是用某種程度的誇張、象徵,既像是雨果描繪卡西莫多那樣具有一種浪漫主義色彩,同時也融合了表現主義、象徵主義的手法。

  不但仇虎的性格是奇異的,那個瞎老婆子焦母也是一個令人感到既可憎又可怕的人物。「使人猜不透那一對失了眸子的眼裡藏匿著什麼神秘,她有著失了瞳仁的人的猜疑,性情急躁,敏銳的耳朵四面八方地諦聽著」。花金子,也有著詭譎的誘惑力,「眉頭藏著潑野,耳上的鍍金環子鏗鏗地亂顫。女人長得很妖冶」。「一對明亮亮的黑眼睛裡蓄滿著魅惑和強悍」。「走起路來,顧盼自得,自來一種風流」。說得不好聽,也多少有些淫蕩。那個白傻子,也是人們平時在舞台上不多見的稀罕人物,還有一個性格怯弱的焦大星,他害怕老婆又畏懼母親。他們的性格色彩、心理意識都迥然不同於曹禺筆下的其它人物。

  他為這些人物所設計的活動環境、舞台氣氛也是奇異而詭譎的,甚至說是恐怖而神秘的。暮秋的原野,黑雲密匝匝遮滿了天空,低沉沉壓著大地。猙獰的雲,泛著幽暗的赭紅色,在亂峰怪石的黑雲堆中點染成萬千詭異艷怪的色彩,這是象徵性的,又是浪漫的奇異色調。大星的家裡,也是陰沉可怖的氣氛。焦閻王半身像透露著殺氣,供奉的三頭六臂的神像,也是猙獰可怖。「在這裡,恐懼是一條不顯形的花蛇,沿著幻想的邊緣,蠕進人的血管,僵凝了裡面的流質。」而最後一幕,黑林子裡,黑幽幽潛伏著原始的殘酷和神秘。粼粼的水光,猶如一個慘白女人的臉,突起的土堆,埋葬著白骨。「這裡蟠踞著生命的恐怖,原始人想像的荒唐,於是森林裡到處蹲伏著恐懼,無數的矮而胖的灌樹似乎在草裡潛藏著,像多少無頭的餓鬼,風來時,滾來滾去,如一堆一堆黑團團的肉球……」這的確是夠人驚異而恐怖的了。奇異的人物就在這奇異的環境裡活動著。如果按照《雷雨》、《日出》來衡量它,就覺得它不是原來那種寫實的路子。

  就是這樣一些奇異的人物在這樣奇異的環境裡展開著種種衝突。人物之間糾葛的色彩也是奇異的。仇虎和焦母,一個要報仇,焦閻王死了,偏偏不殺焦母,而殺她的兒子;一個在那裡警惕著惡狠狠地追尋撲打。焦母和金子,婆媳間猶如仇家。

  仇虎和金子的關係也是奇異的,強烈的愛伴著強烈的恨:花金子立了秋快一個月了,快滾!滾到你那拜把子兄弟找窩去吧,省得冬天來了凍死你這強盜。

  仇虎找窩?這兒就是我的窩(盯住花氏)。你在哪兒,哪兒就是我的窩。

  花金子(低聲地)我要走了呢?

  仇虎(扔下帽子)跟著你走。

  花金子(狠狠地)死了呢?

  仇虎(抓著花氏的手)陪著你死!

  花金子(故意呼痛)喲!(預備甩開手。)

  仇虎你怎麼啦?

  花金子(意在言外)你抓得我好緊哪!

  仇虎(手沒有放鬆)你痛麼?

  花金子(閃出魅惑,低聲)痛!

  仇虎(微笑)痛?——你看,我更——(用力握住她的手)

  花金子(痛得真大叫起來)你幹什麼,死鬼!

  仇虎(從牙縫裡迸出)叫你痛,叫你一輩子也忘不了我(更重了些)!

  花金子(痛得眼淚幾乎流出)死鬼,你放開手。仇虎(反而更緊了些,咬著牙,一字一字地)我就這樣抓緊了你,你一輩子也跑不了。你魂在哪兒,我也跟你哪兒。

  花金子(臉都發了青)你放開我,我要死了,醜八怪。

  (仇虎臉上冒著汗珠,苦痛地望著花氏臉上的筋肉痙攣地抽動,他慢慢地放開手。)

  在這裡,連愛的表現方式都是奇異的。等到仇虎鬆開手,問金子:「你現在疼我不疼我?」金子一邊咬住嘴唇,點點頭說,「疼!」一面突然狠狠打了仇虎一記耳光。這是富有誘惑力的。緊接著便是金子逼仇虎撿花的一場戲,她那種一反常態的潑野,就是常五來打門,也非要他撿不可。當仇虎說:「我要不起你」時,她那強烈的愛,就火一樣燃燒起來。她一邊捶擊著仇虎的胸膛,一邊罵著:「你不要我?可你為什麼不要我?你這醜八怪,活妖精,一條腿,短命的猴崽子,罵不死的強盜。野地裡找不出第二個shun鳥,外國雞……」每一句狠狠的罵,都表現了她那強烈的潑野的愛。這是在一種愛的扭曲的變態心理支配下,演出的一場令人奇異而目眩的戲,你說它真實也罷,不真實也罷,但卻抓牢了觀眾的心靈。作家就是這樣波譎雲詭地展開他那奇異的想像力,寫出一場場奇異變幻的戲。

  有人說《原野》在心理描寫方面是受了弗洛依德學說的影響,寫出了所謂性的本能和慾望,以及由此產生的心理能量——性力,說仇虎就有「性力」影響。焦母同焦大星、金子三人的關係,就有著所謂「戀母情結」的因素。但是,曹禺總是否認他受過弗洛依德影響,他說他幾乎沒有讀過弗洛依德的論著。不過,《原野》的確寫了人性的東西,自然也包括著性心理在內。在他看來,無論是仇虎、金子,還是焦母、大星的人性,都是一種扭曲變態的人性。特別是仇虎,在復仇之前所經歷的精神折磨,以及復仇之後靈魂的痛苦,都深刻地反映出一種強大的統治精神——倫理道德觀念、封建迷信觀念對人性的摧殘,對人的精神吞噬的殘酷性,仇虎心靈痛苦的悲劇性和真實性被作家天才地揭示出來。他把人物的情緒、心理都戲劇化了。最後一幕,也是最能顯示《原野》奇異色彩的一幕。寫仇虎殺人之後,所出現的種種幻想,他所安排的黑林子是帶有象徵性的,同時也是現實的。他突出的是仇虎的恐懼、驚慌、悔恨。「恐怖抓牢他的心靈,他忽而也如他的祖先——那原始的猿人,對夜半的森林震顫著,他的神色顯出極端的不安。希望、追憶、恐怖、仇恨連綿不斷地襲擊他的想像,使他的幻覺突然異乎常態地活動起來。在黑的原野裡,我們尋不出他一絲的『丑』,反之,逐漸發現他是美的,值得人的高貴的同情。他代表一種被重重壓迫的真人,在林中重演他所遭受的不公。在序幕中那種狡惡、譏詐的性質逐漸消失,正如花氏在這半夜的折磨裡由對仇虎肉體的愛戀而昇華為靈性的」。這可以看出是作家構思第三幕的企圖,也是他所作出的人物的闡述。為什麼作家要採取這樣一種寫法呢?他在《原野·附記》中是這樣說的:寫第三幕比較麻煩,其中有兩個手法,一個是鼓聲,一個是有兩景用放槍收尾。我採取了奧尼爾氏在《瓊斯皇帝》所用的,原來我不覺得,寫完了,讀兩遍,我忽然發現無意中受了他的影響。這兩個手法確實是奧尼爾的。我應該在此地聲明,如若用得適當,這是奧尼爾的天才,不是我的創造。至於那些人形,我再三申訴,並不是鬼,為著表明這是仇虎的幻想,我利用了第二個人。花氏在他的身旁。除了她在森林裡的恐懼,她是一點也未覺出那些幻想的存在的。1

  這裡,最早透露了《原野》所受奧尼爾的戲劇,特別是《瓊斯皇帝》一劇的影響。不過,他也特別提到他同奧尼爾的不同。的確,《原野》較之《瓊斯皇帝》寫得更深刻,也富於獨創性。他後來對我說:

  《原野》也不是模仿奧尼爾的《瓊斯皇帝》。那時,我的確沒看過奧尼爾的這個劇本。張彭春看了《原野》的演出後,建議說:「奧尼爾的《瓊斯皇帝》中的鼓聲很有力量,此戲了不起,震動人心。」我接受了他的意見,加入了鼓聲。我看了一些奧尼爾的作品:《悲悼》、《天邊外》、《榆樹下的欲》、《安娜·克利斯蒂》,還有《毛猿》。奧尼爾前期的劇本戲劇性很強,刻畫人物內心非常緊張。劉紹銘說我是偷《瓊斯皇帝》的東西,不合事實。《瓊斯皇帝》的故事,我是知道的,寫一個黑人玩弄手段壓迫土著人。此劇在美國上演時,是由黑人來扮演,這個黑人從來沒演過戲,但演出效果很好,很逼真。1

  曹禺這樣的辯護,也許有他的道理。幾乎每一個偉大的作家都會承受著傳統的以及外來文學的影響。模仿和借鑒的不同,在於能否有所新的創造,借鑒是通向創造的必由之路。當《雷雨》發表之後,有人稱他是易卜生的信徒;或者說他承襲了歐裡庇德斯等希臘悲劇的靈魂時,他就說過:「在過去的十幾年,固然也讀過幾本戲,演過幾次戲,但儘管我用了力量來思索,我追憶不出哪一點是在故意模仿誰。也許在所謂『潛意識』的下層,我自己欺騙了自己:我是一個忘恩的奴僕一縷一縷地抽取主人家的金線,織好了自己醜陋的衣服,而否認這些褪了色(因為到了我的手裡)的金絲也還是主人家的。」「我想不出執筆的時候我是追念哪些作品而寫下《雷雨》」。2《原野》恐怕也是這樣。他看過不少奧尼爾作品,像奧尼爾那種把人與環境的矛盾,滲透在人物性格的自身矛盾,特別是自身心靈矛盾之中的寫法;那種通過人物的心靈衝突展現人物的命運的寫法,的確是別開生面的。他把人物的心靈、情緒都戲劇化了,從而寫出現代人的複雜而深刻的精神矛盾,寫出人的內心世界的隱秘。這些,是會對曹禺產生影響的,而這些影響是在「潛意識」中進行的。他融化了奧尼爾的東西,但他更傾心的,還在於寫他眼裡所看到的中國的現實和人生。他能從一個特定的視角,來揭示農民的沉重的精神負擔,深刻顯現著農民從反抗到覺醒的曲折和複雜的心靈歷程。在這樣一個特定視角,他對生活的開掘,確有他的獨創性和深刻性,單是這一點,就足夠了。

  《原野》於1937年4月在廣州出版的《文叢》第1卷第2期開始連載,至8月第1卷第5期續完。同年8月,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在此期間,上海業餘實驗劇團準備把它搬上舞台,由應雲衛導演。他們請曹禺到上海來,向全體演職員談了《原野》的創作情況,以及演出中應注意的問題。那時,他就指出,對一個普通的專業劇團來說,演《雷雨》會獲得成功,演《日出》會轟動,演《原野》會失敗,因為它太難演了。一是因為角色很難物色,幾個角色的戲都很重,尤以焦氏最不易,而每個角色的心理上的展開,每人的長處,是很費思索的。二是燈火、佈景也都十分繁重。外景多,又需要很快更換,特別是第三幕,連續五個景。他對應雲衛導演這齣戲,滿懷期望。1937年8月7日到14日,《原野》在上海長爾登大戲院舉行首次公演,演員陣容相當不錯,趙曙、魏鶴齡飾仇虎,范萊、呂復飾焦大星,舒繡文、吳茵飾花金子,王萍、章曼萍飾焦母,錢千里、王為一飾白傻子,黃田、顧而已飾常五。當《原野》公演時,曹禺已不在南京,此刻已是「七七」事變爆發,那時,人們已顧不得對它的評論了。所以說,《原野》未免有些「生不逢時」。在當時也未能引起什麼反響,就淹沒在抗日熱潮之中了。

  對《原野》的評論是不多的,但是,只是這些不多的評論,卻多否定之詞,甚至把它看作是一部失敗之作。也可以說,《原野》的厄運是與生俱來的。最早的也是較重要的一篇是李南卓的《評曹禺的〈原野〉》。他認為「作者有一個一貫的優點,就是技巧的卓越。他的人物性格、對話,都同劇情一起一點一點地向前推移,進行,開展,直到它的大團圓」。「但同時也就是因為作者太愛好技巧了,使得他的作品太像一篇戲劇」。同時,他指出:「作者有一個癖好,就是模仿前人的成作。《原野》很明顯同奧尼爾的《瓊斯皇帝》(TheEmperorJones)非常相像」。他說,如果說奧尼爾和曹禺都受希臘悲劇影響,都有一種「對莊嚴的氛圍的愛好,——不過這一點在《瓊斯皇帝》如果成功了,在《原野》卻是失敗了」。他還指出,仇虎去謀害焦大星一段,是脫胎於莎士比亞的《馬克白斯》,仇虎用故事的形式來暗示他同焦大星的關係,是模仿《八大錘》裡的《斷臂說書》。在他看來,這些都是不必要的。而《原野》的人物性格「因為過份分析,完全是理智的活動,以致人物卻有點機械,成了表解式的東西,沒有活躍的個性」。他說,《原野》的思想也「不大清晰」,「有點雜亂」;既有「虛無主義的傾向」,又有「集團的意識」;「好像是相信命運,又好像是喜歡一種氛圍」。總之,他認為這是作者的「一個嚴重的失敗」。1南卓強調了《原野》因模仿而失敗是不公允的。《原野》和《瓊斯皇帝》不同,不但在主題、題材不同,即使在寫法上,他只是借鑒了奧尼爾。曹禺把心理刻畫和外部動作結合起來。後來唐□指出曹禺的劇作也得力於傳統的文學和戲曲,像京劇和古典詩歌。唐□說:「《原野》用過類似的手法,仇虎凝視閻王照片時,陰沉沉地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仇恨的申訴,焦母摸著本人的輪廓時喃喃念叨著惡毒的詛咒,都是獨白,都是直接描寫心理活動的自我剖析。」他說,這種以獨白抒寫思想感情的傳統,不僅在古典戲曲裡,在古典詩詞中也有,如屈原的《離騷》就是一篇偉大的獨白。「不過,《原野》藉以塑造人物性格的不僅僅是獨白,更主要的是那些反覆暗示的引人注目的行動——作家利用外部動作由表及裡地刻畫人物的內心世界。在中國古典小說和古典戲曲裡,運用動作比運用語言更為普遍,《原野》寫抓金子的手,金子要仇虎撿花,很容易使人想起京劇折子戲如《拾玉鐲》之類的某些場面」。1仔細體味《原野》同《瓊斯皇帝》的神韻、味道是頗不一樣的。

  楊晦和呂熒對《原野》的批評,也是持否定意見的。楊晦在他的《曹禺論》中說,「《原野》是曹禺最失敗的一部作品」,「由《雷雨》的神秘象徵的氛圍裡,已經擺脫出來,寫出《日出》那樣現實的社會劇了,卻馬上轉回神秘的舊路」。作家「把那樣現實的問題,農民復仇的故事,寫得那麼玄秘,那麼抽像,那麼鬼氣森森,那麼遠離現實,那麼缺乏人間味。這簡直是一種奇怪現象」。2呂熒認為《原野》是「一個純觀念的劇」,它只是「寫人與命運的抗爭」,「所要表現的是人類對於抽像的命運的抗爭——一個非科學的純觀念的主題」。3這些否定的意見,後來大多延續下來,甚至寫到教科書裡。

  但是,歷史上也有另外一種見解,卻為文學史家忽略了。是一位名叫司徒珂寫的《評〈原野〉》。他說,《日出》體現著曹禺的創作發展到最高峰的路線,但「突然他轉變了努力的方向,從最黑暗罪惡虛偽的都市,轉向到不曾被人注意的而『值得人的高貴的同情的』《原野》來。這個轉變不只曹禺先生作風的轉變,可以說中國文藝風格新轉變的一個契機」。其中值得重視的見解,以為「如以《日出》來和《原野》比較的話,《原野》該是一部更完美的作品,作者在原野中還表現著一個美麗的Idea,這種Idea頗值得深思回味」。這值得回味的地方,就是仇虎要金子跟他走,要去的那個「金子鋪的地,房子都會飛」的地方。還說,《原野》是「代表坦白、善良、真理而向黑暗、不公、罪惡來痛擊的」。1

  如果說,《雷雨》、《日出》曹禺曾就它們寫過自我剖析和自我辯護的文字;那麼,面對《原野》的批評他沉默了。

  其實一部作品,特別是一部有爭議的作品,只要它有著潛在的美學價值,它總是會為人發現出來的。《原野》也許就屬於這種情形,它等候著時間的考驗、藝術規律的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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