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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執教劇校


  1936年1月,《雷雨》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了,是作為巴金主編的《文學叢刊》第一集、《曹禺戲劇集》第一種出版的。

  1936年2月,《雷雨》日譯本,由日本汽笛社出版。日譯本出版的經過令曹禺格外感動。他特別感謝秋田雨雀、影山三郎和邢振鐸三位的支持和熱情。

  影山三郎於1981年8月在《悲劇喜劇》(370—373)發表連載文章《〈雷雨〉翻譯始末》,回憶《雷雨》日譯本產生的過程。《雷雨》在東京演出後,影山三郎在《東大新聞》發表一篇介紹《雷雨》的文章,很快在中國留學生中傳開,這消息由一位推著售貨車賣肉食的大嬸告訴了影山三郎,由她搭橋結識了邢振鐸,兩人出於對翻譯的共同愛好,決定把《雷雨》翻譯成日文。影山三郎回憶說:「秋田雨雀先生從我寫的介紹《雷雨》的文章中,得知中國留學生公演新劇的消息,便說『以後有再演的機會,務必通知我』。這話傳到我耳中,使我們得到很大的鼓勵。拜訪秋田雨雀先生,連想都不敢想,秋田雨雀這樣的權威,同我們這樣的無名之輩見面,是有很大距離的,我們倆人都這麼想。」《雷雨》於1935年10月12日、13日第二次公演。秋田雨雀先生來了,當時他已是滿頭銀髮的老人,慈祥地回答著影山的問候說,「是影山吧,什麼時候到我家來玩,不必客氣」,一下子使他感到老人格外和藹而親近。他把《雷雨》的譯稿拿給秋田雨雀去審閱,四、五天之後,秋田雨雀便寄來了「已讀完」的明信片,很快就給三上於菟吉先生寫了明信片:「非常好,請出書。」就這樣,《雷雨》日譯本很快由汽笛社出版了。秋田雨雀不但支持《雷雨》的出版,並在即將出書前在《汽笛新刊月報》(1936年1月19日第7號)發表了《關於中國現代悲劇〈雷雨〉的出版》,同期還有影山三郎的《〈雷雨〉的反響及其它》。秋田雨雀先生對中國的新劇充滿熱情,不遺餘力地介紹和支持中國的新劇。

  《雷雨》日譯本,有曹禺為此書寫的序,還收有秋田雨雀、郭沫若的文章。

  這裡應該介紹一下郭沫若的文章,他對《雷雨》給予很高的評價。他說:「《雷雨》的確是一篇難得的優秀力作。作者於全劇的構造,劇情的進行,賓白的運用,電影手法之向舞台藝術之輸入,的確是費了莫大的苦心,而都很自然緊湊,沒有現出十分苦心的痕跡。作者於精神病理學、精神分析術等,似乎也有相當的造詣。以我們學醫學的人看來,即使用心地要去吹毛求疵,也找不出什麼破綻。在這些地方,作者在中國作家中應該是傑出的一個。他的這篇作品受到同時代人的相當地歡迎,是可以令人首肯的。」此文,後來收到《沫若文集》第11卷中。當時,魯迅先生也在關注著曹禺。《魯迅日記》1936年2月15日記載,他在書店購得日譯本《雷雨》,4月22日,收到曹禺寄贈的日譯本《雷雨》。就在這年4月份,魯迅同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談活中,介紹中國劇作家時說:「最好的戲劇家有郭沫若、田漢、洪深和一個新出現的左翼戲劇家曹禺。」1在魯迅心目中,曹禺是個左翼戲劇家,這倒是很值得注意的。曹禺已作為中國文壇的新星升起來了。

  曹禺來到南京幾天了,這正是1936年的初秋季節,他正忙著整理行李,接待新的朋友。他作為國立南京戲劇學校的教授,應聘到這裡來教書。雖然,很疲憊,但心情卻有另一番新的滋味。

  雖然已是初秋,但南京的天氣依然悶熱。這裡的氣候和天津比較起來是有些不同了。也許不像天津一樣經常能聽到日本駐軍的槍炮聲,不會有那種局勢日益緊張的感覺,但是,南京夫子廟的喧囂和繁華,卻也掩蓋不住這裡的白色恐怖。夜,依然是黑沉沉的。

  余上沅剛把戲劇學校創立起來,急需教授,張駿祥向余上沅推薦曹禺。於是,余上沅便一封封書信和電報催促曹禺南下,他終於把曹禺邀請來了。這裡,儘管人地生疏,而學校的師生是熱烈歡迎他的,特別是同學。那些熱心致力於話劇的青年早就盼望著他來了。余上沅在上學期就對學生說:「我請曹禺,就是萬家寶先生來教編劇,好不容易啊!他答應了!」在學生心目中,曹禺是他們崇拜的人物,而且帶有一種神秘感。那時,到處在上演《雷雨》,《雷雨》在哪兒演出就在哪兒引起轟動。一個23歲的青年,幾乎同學生歲數差不多,能寫出這樣的傑作,怎能不使他們感到神秘,又怎能不引起他們的嚮往呢?國立戲劇學校是1935年10月18日創辦的,校長余上沅是位熱心戲劇事業和戲劇教育的戲劇家。他早年就讀於武昌文華大學的中學部和大學部。五四運動時,他是文華學生會主席,曾以武漢學聯代表身份出席過在上海召開的全國學生聯合會。1920年進北平大學英文系學習,1923年赴美國留學,先是在長內基大學鑽研戲劇,後又去哥侖比亞大學當研究生。1925年同聞一多、徐志摩、趙太侔、張禹九等一起回國。之後,在北平藝專、東南大學、暨南大學、北平大學、清華大學等校,任中文、英文、戲劇學教授。但他的主要精力都用於戲劇事業上。1926年,他曾與趙太侔等人主辦北平《晨報·劇刊》,倡導所謂「國劇運動」,並以此而聞名。他的「國劇運動」的主張是:首先是認清目的。他希望「要由中國人用中國材料去演給中國人看的中國戲」。這是他倡導國劇運動的目的。其次,是要講究方法。他認為應該明瞭劇本、演員、佈景、服裝、燈光等方面的具體應用方法,同時,更應掌握話劇「整個有機體的融會貫通」。最後,是要鞏固經濟。話劇藝術的發展必須有「經濟的幫助」。1他有一個雄心勃勃的計劃,要創辦戲劇雜誌,要創設北京藝術劇院,要開辦演員訓練學校,要創建戲劇圖書館、戲劇博物館,籌集選送留學生資助金。但是,「剛剛跨進國門,便碰上『五卅』慘案,6月1日那天,我們親眼看見地上的碧血,一個個哭喪著臉,懨懨失去了生氣」。2在北平,他們雖然辦了劇刊,在藝專辦了一個戲劇系,訂出北京藝術劇院的計劃,但只勉強維持了一年,便支撐不下去了。他歎息著:「啊!社會,像喜馬拉雅山一樣屹立不動的社會,它何曾給我們半點同情!」他不得不離開北平去另尋出路。他沒有死心,他說他要像造金字塔一樣,從下面造起,將來造到極蜂,希望那戲劇藝術之花在中國開放。他終於歷盡辛苦,又把一所專門戲劇學校開辦起來,他很想把它辦成全國第一流的戲劇學府,實現他那美好的願望。為了聘請曹禺來校執教,他是費了心思的,他那種求賢若渴的心情,也使曹禺為之感動。

  但是,國立劇校的背景是複雜的,它直屬國民黨中央宣傳部,同時又屬教育部。支持劇校的後台老闆,是國民黨中宣部的負責人張道藩,此人原系南開大學畢業生,後曾到英國倫敦學習美術,不久又到巴黎學畫。這位來自貴州的闊綽公子,無心於學業,只不過為了鍍上一層金罷了。他回國後便投入國民黨的懷抱,成為蔣介石手下一個得力的干將。他對戲劇有所愛好,也曾編過《自救》、《自悟》等一些不像樣子的劇本。他搞戲劇是為國民黨作宣傳的,正是他的主意才辦起劇校來。他是校務委員會的主任,從背後控制了劇校。他不允許學生參加政治活動,曾經對學生訓話:「我們這個學校很複雜,有CC分子,有CY,你們是學戲劇的,不能參加政治活動。」但是,張道藩不准的事並不等於不能做。而這裡偏偏又有共產黨人在進行活動,最出名的是石蘊華(楊帆),校務委員會的秘書。張道藩沒料到在他眼皮底下還有共產黨人在活動。

  曹禺來到劇校,最難使他忘懷的,也是對他的人生道路產生過影響的人物中,大概要算石蘊華了。

  石蘊華,就是全國解放之後,最有名的所謂「潘楊反黨集團」事件中的上海市公安局局長楊帆,「潘」,就是潘漢年。這是一起大冤案,自然現在已得到昭雪。潘漢年早已冤死獄中,楊帆出獄後已成為一個身染重痾的廢人。楊帆未來劇校之前,就在北京大學從事學生運動,並曾被捕入獄,釋放後,奉黨組織之指示到劇校開展黨的工作。他為人機智幹練,待人熱誠,很善於團結老師和學生。他常讓學生去聽抗日的演講,鼓動激發同學的抗日熱忱;他還組織學生搞讀書會,成為學生的知心朋友。據葉子回憶說:「有一次演出,石老師為我介紹了一位叫孫曉村的朋友,孫曉村倡議成立讀書會,參加的有狄超白、何道璋和我。我們常去一位女同學家聚會。」有一次,張道藩召集學生在大禮堂訓話,同時派人去搜查宿舍,石蘊華作為秘書也參加搜查。事後,同學質問他:「為什麼搜查我們的宿舍,難道我們連人身自由都沒有了嗎?」他便悄悄地對學生解釋說:「不要急嘛!只是看了看,沒有真搜,是應付張道藩的。」石蘊華不僅在學生中的威望很高,他也善於接近老師,和老師交朋友。曹禺來了,他便約著曹禺和學生到馬彥祥家裡去聚會,有時在一起吃飯,有時一起到郊外遊玩。很快,他就和曹禺成為十分熟識的朋友了。一天,他倆在操場上散步,石蘊華以低沉的聲音唱起歌來,他唱得格外嚴肅,那悲壯的歌聲把曹禺吸引住了。唱完便問曹禺:「家寶,你說這首歌好聽不好聽?」曹禺答道:「好聽。」他說:「這就是《國際歌》」這是曹禺第一次聽到偉大的《國際歌》。他還常對曹禺講些社會主義的道理,說:「現在常講社會主義,可是你要分清不同的社會主義,德國的納粹黨也講社會主義,你要分清楚。」他還語重心長地對曹禺說:「你現在寫東西,不講明階級,至少也要講明階層啊!」他們成為很要好的朋友,雖不能說無話不談,但他不避諱曹禺。他常到曹禺的住所去玩,或吃飯談天,或抨擊時政,有時還情不自禁地大罵張道藩。那時,白色恐怖是相當厲害的,但他對曹禺無所顧忌,赤誠相見,這種坦白的襟懷和對人的熱誠,使曹禺每回憶起他來都很激動。

  來到南京不久,他就去上海看望巴金和靳以。在一次談話中,他向巴金透露了他早已藏在心中的一個願望,就是找個機會得以拜見他久已敬仰的魯迅先生。他已把日譯本《雷雨》寄給魯迅,盼望得到先生的教誨,那時進步的青年作家都渴望得到魯迅先生的指點。巴金是很理解曹禺的心情的,便同魯迅先生聯繫,先生正在病中,慨然答應於10月19日在大陸新村寓所接見他們。但是,出乎意料,就在即將拜見魯迅先生的那天清晨,靳以匆匆跑來,向曹禺報告了魯迅先生於是日凌晨逝世的噩耗。這使滿懷欣喜的曹禺突然陷於驚愕茫然和巨大的悲痛之中。他幾乎不知所措,便和靳以一起趕往大陸新村。此刻,魯迅的住所沉浸有一片悲慟的氛圍裡。曹禺於生前不能拜見魯迅,現在,只能沉痛地瞻仰先生的遺容。他木然地垂立在先生床前,只聽得蕭軍在那裡捶胸頓足號啕慟哭,他的淚水也滾落下來。當時,他只有震驚和悲痛,也顧不到其他了。他參加了魯迅的葬儀,在那偉大的送葬行列裡,浩浩蕩蕩的送葬的人流中,使他感受到一個偉大的作家是如此同人民連結在一起。人民熱愛魯迅,魯迅在人民心中。文壇巨星的隕落,集聚著生者為他未竟的事業而奮鬥。每當曹禺講起這次未能得以實現的生前會見,就感慨萬分。他說:「這是我一生最大的憾事!」魯迅先生的逝世,給他以激勵,要像魯迅先生那樣用自己的筆為人民而創作。

  曹禺來南京,自然是和鄭秀商量好的。1936年暑假,鄭秀在清華大學法律系畢業了,她的父親在南京工作,希望女兒回到自己的身邊。由父親的推薦,她在南京政府的審計部當了一名科員,主要工作是審核大學經費。平時,她住在自己家裡。她辦公的地點離曹禺的住所四牌樓很近,午飯便到曹禺那裡就餐。應當說,他們的戀愛生活還是正常的,但也免不了一些小的爭吵。鄭秀的父親反對女兒的婚事,主要出自傳統的門第觀念,但是,眼看鄭秀和曹禺的關係已經確定下來,也就不再執意作梗了。就在他們到南京不久,於1936年10月27日在南京平倉巷德奧瑞同學會舉行了訂婚儀式。鄭秀回憶說:德瑞奧同學會類似一個國際俱樂部,在那裡舉行訂婚儀式,事先發了二、三百份請貼,國立劇專的同事,戲劇界的朋友,還有其它一些親友。他的母親特地從天津趕來。巴金和靳以是專程坐飛機從上海來的,那時上海到南京的飛機航線才開闢起來,機票25塊錢。他們帶來的禮物是一個十分漂亮的從美國進口的洋娃娃,這個洋娃娃會叫人,當訂婚儀式即將結束時,田漢也來了,他拿了一幅中堂來作為禮物。晚上,在家裡有個家宴。1這個訂婚儀式還熱烈,但是,在熱鬧中也正在孕育著痛苦的種子。曹禺對鄭秀的追求充滿了幻想,那種熱烈的勁頭,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是更加深沉而是逐漸冷卻。性格的歧異已經顯示出來,訂婚後,連劇校的一些同曹禺接近的同事和同學都有所察覺。石蘊華就看到這門婚事中所蘊藏的潛在危機。一個同學回憶說:「當時我們覺得曹禺有一種內心的痛苦,是因為已經戀愛好久了,就不好再改變,就不得不訂婚。」石蘊華是1937年初離開劇校的。有一次,他回到南京,把曹禺、馬彥祥和葉子找到一起談心。石蘊華非常爽快地問曹禺:「家寶,你是不是覺得很痛苦?」這似乎真的觸到了他的痛處,他不吭一聲,默默地坐在那裡不願回答。曹禺就是這樣一種性格,他能用沉默,久久的沉默來對待生活中的挑戰,很少把內心的苦痛和辯解傾訴出來,而把它封鎖在自己內心的深處。

  曹禺在劇校的生活是愉快的。在學生中享有很高的威信。劇校學生絕大多數都是話劇的愛好者,他們都曾或多或少地參加過演劇活動,是有事業心的。另外,這些學生也是一些有勇氣的青年,那時的社會風氣把演員看成是「戲子」,把演戲看成是沒出息的職業,加之話劇還是個新興的劇種,職業話劇團很少,畢業後連謀生的出路也沒有保證。特別是女同學,不是大膽衝破封建傳統的輿論束縛,那是不會報考劇校的。像現在影劇界一些著名的導演和演員如凌子風、石聯星、項坤、葉子等,都是當時劇校的學員。正因為這些學生熱愛新劇,對曹禺來劇校執教抱著深切的期望。曹禺的教學沒有使學生失望,他以高度的責任感、淵博的戲劇知識和絕妙的教學藝術,博得學生的厚愛。

  他在事業上是一個從來不敷衍的人,他的熱情不但貫注在創作上,同樣,也滲透在教學裡。他教世界戲劇名著選讀,是經過精心設計的,而且劇目也經過精心挑選。他從不做抽像的說教,而是採取邊朗誦、邊表演、邊分析的方法,繪聲繪色地把同學帶入戲劇情境之中,深入到人物的內心世界。即使劇本上的一句台詞、一個停頓,他都能講出它內在的底蘊。他把淵博的知識、舞台的實踐和具體入微的藝術感受融合在一起,這就把學生迷住了。每一堂課,對他們來說都是美不勝收。許多同學回憶說,萬老師上課,可謂絕妙,他有學問,會表演,又有創作經驗,因此,講起課來就駕輕就熟,揮灑自如,加上他那口才,所以,每次上課,課堂裡都擠得滿滿的,連外班的學生也來聽他的課。他還有一套輔導方法,為了提高學生的欣賞和理解劇本的水平,除重點講授一些劇目,還組織學生閱讀世界名著。他不是一般地佈置一下,任其自流,而是按照點名冊,具體規定某某讀哪本名著,並讓每個人都要寫出讀書報告,或分析主題和人物,或分析戲劇結構和衝突。過一段時間,再根據每個同學的具體情況,更換新的閱讀劇目。這樣一種指導閱讀的方法,使學生獲益匪淺,在不知不覺中提高了鑒賞能力。因為他所讀中外戲劇名著較多,才能這樣指導學生;同時,也因為他具有一種誨人不倦的精神,才能這樣不怕麻煩,因材施教。

  他指導學生排戲,更是煞費苦心。對於初學表演的同學來說,並不是任何一個劇本都可以拿來作為排練教材的。為了收到較好的教學效果,他特意把法國劇作家臘比希的二幕劇《迷眼的砂子》翻譯出來,並改編為獨幕劇供學生排練。他所以挑選這個劇本,是因為他覺得法國19世紀的喜劇家臘比希(EugeneLabiche),同薩都一樣,都多少承襲了結構劇的傳統。在他看來,由斯克利布所開創的佳構劇,它的舞台和編劇技巧對易卜生這些大師都有影響,對初學編劇和表演的人是會有幫助的。他後來回憶說:「然而,我還是認為有必要認識一下這個臘比希,我才動心把他這個劇本改編成為《鍍金》。原劇是兩幕,現在是獨幕了。我盡量使《鍍金》成為當時(1936年)如小仲馬說的『有用的劇本』。因為我認為《鍍金》容易有舞台效果,可以使初學表演的人嘗嘗初次面對觀眾是什麼滋味。在這個戲演出時,舞台效果很好,證明了這個戲可以訓練學生有舞台感,但應注意學生片面追求舞台效果。其次,我認為這個戲的演出風格的高低,會因演員的修養水平的高低而大不一樣。一個成熟的好演員,可以把它演成有風度、有幽默、有趣味的好戲,決不會輕薄鄙俗。但遇到格調低的演員,完全可能把這個戲降低為『文明戲』。這個獨幕劇很能考驗演員與導師的修養水平。」1由此,可看出他的教學是十分用心的;同時,也看出他的戲劇見地。

  指導學生排戲,他基本上是運用他的實踐經驗,也可以說是從張彭春老師那裡學來的導演方法。他首先發動學生討論劇本,從主題、人物到台詞,讓學生七嘴八舌地發表意見,務求理解透徹。具體排練時,又指導得十分細緻。每句台詞,為什麼這樣寫,它的含義是什麼,該怎麼念,又該怎樣動作,幾乎等於他把每個角色都演一遍。學生們說:「萬老師是編劇、導演、演員三位一體的老師。他寫的劇本處處體現出他的藝術匠心,寫得那麼細緻,連動作都寫出來了。他指導學生排戲,也是這樣,獨具一格,猶如中國的工筆畫。」他的教學和他的日常生活風度迥然不同。他為人比較謹慎,沉默寡言,但又很馬虎、不拘小節,不會料理生活。他給學生的印象是很隨便的,從來不擺老師的架子。但是,在排演場上,卻挺叫真,連一個動作都不准錯。一旦進入創作領域,他就變成另外一個人了。

  南京的進步戲劇運動正在興起。1935年初田漢被捕入獄,押在南京,由徐悲鴻、宗白華出面保釋。這位響噹噹的共產黨人出獄後,就又為進步的戲劇事業而奔波了。這年11月,由他主持的「中國舞台協會」宣告成立。洪深、馬彥祥、張曙、白楊、舒秀文等都來與會,不久便公演了《械鬥》和《回春之曲》。曹禺在這裡結識了許多戲劇界的朋友。中學時代就知道田漢的大名,如今相識了,原來是這樣一位充滿豪氣而爽朗的人物。田漢每次請客,都請曹禺來。馬彥祥可以說是老朋友了,他既是一位戲劇理論家,也是位表演家,他剛剛從蘇聯歸來,他是聽說蘇聯舉行戲劇節,自費前往觀摩的。戴涯也來南京了。曹禺來南京不久,便同馬彥祥、戴涯等一起組織起「中國戲劇學會」,他們「為適應新興演劇藝術職業化的要求」,組織了這個學會,強調通過演劇來研究話劇藝術。他們第一次便籌備了《雷雨》的演出,由曹禺扮演周樸園,馬彥祥扮演魯貴,戴涯扮演周萍,鄭挹梅扮演蘩漪,李虹扮演四鳳。這是曹禺第一次扮演自己劇本中的角色,他以極大的熱情和創造力投入這次演出之中。當《雷雨》在南京世界大戲院公演時,一下子便打響了,可以說轟動了南京城。特別是劇校的同學看到老師們的示範演出,真使他們大開眼界。馬彥祥後來回憶說:我看過不下十幾個周樸園,但曹禺演得最好。這可能因為他懂得自己的人物,他是個好演員,他懂得生活,不是那種空中樓閣式的。我覺得演周樸園沒有比他演得更好的了。1與此同時,他還把米爾恩的《戲》翻譯出來,由馬彥祥導演,於1936年10月29日起,在南京香鋪營中正堂演出三場。11月6日,在鎮江大舞台也演出過兩場。由他親自導演的《鍍金》,也曾在中正堂演出四場。

  來南京只有半年,除了教學,他改編、翻譯劇本兩部,導演一齣戲,還參加演出一齣戲,還有那麼多的社交活動,可以想見他那種充沛的精力和旺盛的工作熱忱了。

  在南京國立戲劇學校只有一年的時間,而這一年也可以說是他享受創作的愉悅和歡欣的一年。《雷雨》仍在繼續上演,一篇又一篇的評論發表出來,讚美之聲淹沒了對弱點的批評。繼日譯本《雷雨》問世,英譯本《雷雨》也由姚莘農(姚克)翻譯出來,刊登在1936年10月出版的《天下》(英文)月刊上。姚莘農在英譯本序言中,稱讚曹禺是中國劇壇上升起的一顆新星。1937年初,美國著名戲劇家、耶魯大學教授亞歷山大·迪安來華考察中國戲劇,他來南京訪問田漢、曹禺,由曹禺親自擔任翻譯。曹禺把英譯本《雷雨》贈給迪安教授,受到迪安的熱情讚許。

  更值得稱道的,是《日出》的發表,它所引起的反響較之《雷雨》更為熱烈也更為迅速。這裡,不能不提到蕭乾,這個獨具藝術卓識的文藝編輯,以很大的氣魄和無私的精神,在他負責的《大公報》文藝副刊欄內,組織國內著名的作家筆談《日出》,他選擇了最好的時間,正是1937年元旦即將來臨之際,以三個整版的篇幅刊出筆談文章。

  蕭乾說:「關於《日出》的討論,這個劇本問世後,我想通過它把評論搞得『立體化』一些。我長時期感到一部作品——尤其一部重要作品,由專業書評家來評論是必要的,由作者自剖一下也有助於深入瞭解,但應不應該也讓讀者發表一下意見?要不要請文藝界同行來議論它一下?我用三個整版做了一次試驗。頭兩次是『集體批評』,也即是請文藝界新老作家對它各抒己見,最後一期是作者的自我剖析。當時除了為加深讀者對劇本的理解之外,我還有一個意圖,想用這種方式提倡一下『超捧場、超攻訐』,『不阿謏,不中傷』,心平氣和,與人為善的批評。討論是熱烈的,評者與作者的態度是誠懇的。」1參加這次討論的有:茅盾、葉聖陶、巴金、朱光潛(朱孟實)、沈從文、黎烈文、靳以、李廣田、荒煤、李蕤、楊剛以及燕京大學外文系美籍教授謝迪克等。

  這些批評既有中肯而熱情的讚揚,也有同作者探討的不同意見。茅盾認為「《日出》所包含的問題,也許不及《雷雨》那麼多」,指出它「圍繞於一個中心軸——就是金錢的勢力」,「是半殖民地金融資本的縮影」。「將這樣的社會題材搬上舞台,以我所見,《日出》是第一回」。他「渴望早早排演」。葉聖陶說,《日出》「採集了豐富的材料,出之以嚴肅的態度,刻意經營地寫成文章的。前幾年有茅盾的《子夜》,今年有曹禺的《日出》,它們都不是『妙手偶得之』的即興作品,而是一刀一鑿都不肯馬虎雕刻成功的群像」。他更指出:「它的體裁雖是戲劇,而其實也是詩。」沈從文從中國話劇創作的發展來評《日出》,說:「就全部劇本的組織,與人物各如其份的刻畫,尤其是劇本所孕育的觀念看來,仍然是今年來一宗偉大的收穫。」他還指出:「作者似從《大飯店》電影得到一點啟示,尤其是熱鬧場面的交替,具有大飯店風味。這一點,用在中國話劇上來試驗,還可以說是新的。」巴金說:「《雷雨》在《文學季刊》發表後的一年間,似乎沒有一個批評家注意過它或為它說過幾句話,《雷雨》是靠著它本身的力量把讀者和觀眾征服了的。」但認為《雷雨》「所強調的『命運的殘酷』」是它的缺點,而「這缺陷卻由《日出》來彌補了。《日出》不是命運的悲劇,這只是我們現實生活的反映。」他覺得《日出》的「結局太不悲觀,而且在那末尾是明明有一條伸向光明去的路」。「看,這是一個多麼雄壯的景象!這是一個多麼樂觀的結局」。他說,《日出》「是一本傑作,而且我想,它和《阿Q正傳》、《子夜》一樣是中國新文學運動中最好的收穫」。黎烈文說:

  說到《雷雨》,我應當告白,虧了它,我才相信中國確乎有了「近代劇」,可以放在巴黎最漂亮的舞台上演出的「近代劇」。在這以前,我雖然看過兩位最優秀的劇作家的劇本的上演,但我總覺得不能和外國看過的戲劇相比,看了一半就想退出。只有《雷雨》確使我衷心歎服,當看到自己身旁的觀眾,被緊張的劇情感動到流下眼淚或起了啜泣時,我們不相信中國現在有著這樣天才的劇作家!能夠這樣緊緊抓住觀眾的心的天才的劇作家。他還認為,「把三等妓院搬上舞台,更是頗為大膽的手法。如果不是對於自己的藝術有著絕對信心的人,大概不會這樣做的。」美籍教授謝迪克的意見尤為引人注目,他對《日出》的評價很高:

  《日出》在我所見到的現代中國戲劇中是最有力的一部,它可以毫無羞慚地與易卜生和高爾斯華綏的社會劇的傑作並肩而立。

  當然,也有不同的看法。李廣田「覺得《日出》不及《雷雨》」,在《日出》中沒有一個可愛的人物」,他更喜歡《雷雨》,而不喜歡《日出》。荒煤也有這種看法,認為「《日出》是不及《雷雨》的」,「作者給我們只畫出了那些罪惡的表面,而沒有給我們把那些罪惡的根據找出來——換句話說,那就是作者僅僅突擊了一些『現象』,而他應該突擊的卻是『現實』!」還有對第三幕的批評。謝迪克認為《日出》的「主要缺憾是結構的欠統一。第三幕本身是一段極美妙的寫實,作者可以不必擔心觀眾會視為浮蕩。但這幕僅僅是一個插曲,一個穿插,如果刪掉,對全劇毫無損傷。即便將這幕刪去,讀者也還不容易找到一個清楚的結構」。朱光潛也認為「割去第三幕,全劇就要變成一篇獨幕劇」。「《日出》所用的全是橫斷面的描寫法,一切都在同時期之內攪在眼前,各部分都很生動痛快,而全局不免平直板滯」。他還認為:「想到作劇的一個根本問題,就是作者對於人生世相應該抱什麼態度。他應該很冷靜很真實地把人生世相的本來面目揭開給人看呢?還是送一點『打鼓罵曹』式的義氣,在人生世相中顯出一點報應昭彰的道理來,自己心裡痛快一場,叫觀眾看著也痛快一場呢?」他說他比較喜歡第一種態度。

  1937年2月28日,曹禺在《大公報》上發表了《我怎樣寫〈日出〉》(後收入《日出》單行本,作為《跋》),這既是一篇激揚著感情對《日出》進行自我剖析的文章,又是回答批評的文字。此文文采飛揚,坦爽真誠,直抒胸臆。不苟同,敢論辯,獨具膽識。在前面,我們已經作了介紹,此處,結合歐陽予倩先生排演《日出》,談談曹禺對《日出》第三幕的見解。

  歐陽予倩決定把《日出》搬上舞台,專程從上海到南京徵求作者的意見。他有一個看法,以為《日出》第三幕似乎同其它三幕有所游離,決定割去第三幕。但曹禺不同意這種看法,他向歐陽予倩陳述了自己的見解。1937年2月,由歐陽予倩導演的沒有第三幕的《日出》在上海卡爾登大戲院公演,由鳳子扮演陳白露,曹禺專程赴上海觀看演出,靳以陪著他。演出結束後同演員和舞台工作人員晤面時,曹禺仍然直率地說,把第三幕刪去是太令人遺憾了。他在《我如何寫〈日出〉》一文中以很長的篇幅就此談了他的想法:《日出》不演則已,演了,第三幕無論如何應該有。挖了它,等於挖去《日出》的心臟,任它慘亡。如若為著某種原因,必須支解這個劇本,才能把一些罪惡暴露在觀眾面前,那麼就砍掉其餘的三幕吧,請演出的人們容許這幫「可憐的動物」在飽食暖衣、有餘暇能看戲的先生面前哀訴一下,使人們睜開自己昏聵的眼,想想人把人逼到什麼田地。我將致無限的敬意於那演翠喜的演員,我料想她會有圓熟的演技,豐厚的人生經驗,和更深沉的同情,她必和我一樣地不忍再把那些動物鎖閉在黑暗裡,才來擔任這個困難的角色。

  他把他的痛苦、煩難都和盤托出。他的良心、他的藝術直感,都使他把心窩子裡的話掏了出來。既是自我辯護,更是祈得人們的理解。

  最使我感到煩難的便是第三幕,現在偶爾想起當時寫這段戲,多少天那種寢食不安的情況,而目前被人輕輕地刪去了,這回憶誠然有著無限的酸楚的。

  的確,他像一位多子的母親,溺愛著每一個兒子。他甚至說:「不肯多體貼作者執筆時的苦心,便輕率刪除,這確實是殘忍的。」於是,他決定自己來導演《日出》,組織劇校的學生來排練。翠喜這個角色是很難物色的,最大的困難是女同學不願演這個角色。葉子對曹禺說:「萬老師,您排這個戲,誰敢演翠喜這個下三爛?」曹禺說:「翠喜可不是個下三爛,她是被人尊敬的,她有一顆金子般的心。」在排演《日出》時,張彭春來南京了。曹禺請老師指導排第三幕。張彭春也不熟悉妓女的生活,但他很會抓戲,懂得怎樣把「戲」排出來。也許是由於演員的陣容較弱,排得不夠理想。但是,曹禺那種執意把四幕《日出》全部排出來的藝術信念始終未曾動搖過,表現了他高度的藝術自信心。後來的藝術實踐證明,曹禺所堅持的是有道理的。

  一個敢於獨創的作家,對自己所追求的美學目標應該充滿自信心,這也是一個藝術家內心自由的境界。對曹禺來說,這是十分難能可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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