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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愛的飢渴


  回到學校裡,已經是深秋天氣了,但我卻懷起春來。對於「春」的幻想,我本來很 模糊,只記得在十五歲那年的春天,廟裡有菩薩開光,我跟著雲姑姑去看開光戲,台上 做的剛巧是「龍鳳配」,乃劉備娶孫夫人的故事,不知怎的,我當時對劉備卻一些也不 注意,注意的倒是粉面朱唇,白緞盔甲,背上插著許多繡花三角旗的趙雲。他的眉毛又 粗又黑,斜掛在額上,宛如兩把烏金寶刀。這真是夠英雄的,我想,有他護送在孫夫人 車後,便顯得劉備完全是一個沒用的膿包了。當時我就希望自己是孫夫人,而劉備最好 給東吳追兵擒去殺了,好讓趙雲保護著我雙雙逃走。

  從此我便「愛」上了「趙雲」,白天黑夜都做著夢。閒下來時候,我只把一部《三 國演義》反來復去的看,從趙雲出現起,到他的將星殞落止,我都一字一句一段一章的 細讀下去,生怕把他的生平有些微遺漏的地方。後來看的遍數多了,我便知道某某幾頁 有他的名字,而某某幾頁沒有,當然前者更加值得一讀再讀的。而且我的讀書眼光又自 不肯與人苟同,人家讀趙雲教事總是注意他長板玻救阿斗等事,而我卻是注意他後來與 黃忠等分取四郡,險些兒給趙范逼牢招親一節。他不愛趙范的寡嫂,真使我暗暗快意不 置。不過,他後來終於也娶了親哪,否則,兒子又是從哪裡來的呢?他的老婆是誰,演 義上沒有說起,則其美不如二喬貂蟬,其才又不及黃承彥之女是可知的了,這頗使我在 快快之徐,似乎還覺得欣慰一些。

  於是我到了有所思時期了,我的理想中英雄是粉面朱唇,白緞盔甲,背上還插著許 多繡花旗的。但這種人物在眼前究竟有沒有呢?當然沒有。因此我只好不得已而求其次 了,自己暗暗在腹中尋思:堂兄弟是說不上那種事情去的,表兄弟雖不少,但因為廝混 熟了,也就看不出他們的偉大來。至於其他,我讀書的地方是女中,根本就沒接觸男性 的機會。甚至於僅有的幾個男教員輩,也是老者後半兩丑者後半。而且憑著他們這般老 五,校長先生還不放心,要在距教員宿舍三五文遠處,高高豎起塊「學生止步」的木牌 來呢。

  自己沒有機會找英雄,母親便只好代我作主找了來,那就是崇賢。在我十六歲那年 的春天,我們訂了婚,訂婚後便由人介紹通信,但卻始終未曾見面。同一毫不相識的男 孩子通信,這滋味,可真有些甜絲絲的。最初他稱呼我WC女士,後來寫著懷青兩字,再 後來是青,青妹,我的青兒;至於我對他呢,也是禮尚往來,由CY先生而至於崇賢,賢, 賢哥,只沒有冠上我的,因為我心頭實在跳動得利害,再也沒有勇氣寫,更加沒有勇氣 寫好後寄出去給他瞧了。

  也許有人會奇怪,我為什麼這樣傾心於一個毫不相識的未婚夫,而且這樣興奮地同 他遇著信吧?可是我自己對於這個卻一些也不希奇,因為每當我寫信給他的時候,便有 一個粉面朱唇,白級盔甲,背上插著許多繡花三角旗的人兒在我眼前幌來幌去,我的心 給他搖動得利害了,便想嘔出些字來,稍微可以寬舒一下。本來我是預定每當接到他的 來信後第三才寫回信的,因為這樣比較矜持,回得太早了,怕他要笑我心急,瞧不起我。 可是事實上我是一接到信便覺得自盔甲英雄的影子在幌動起來了,心裡顛倒難受,只想 嘔,嘔出三四張信紙的字才會舒服一些。一若要嘔得痛快,恐怕七八張信紙還寫不完呢, 但是我不敢多寫,這也是矜持。寫好之後又不敢即寄,塞在枕頭套裡,在沒人瞧見時偷 偷抽出來讀著,恨不得即刻寄出去才好。等到第二天傍晚,我終於忍不住了,把它悄悄 丟人郵政信箱裡,一面心裡卻又唯願部差慢些來把它收去,幫忙我則個,替我完成這件 困苦的矜持的工作吧。

  及至他在信上稱我為「親愛的青妹」時,已經是暑假,我在S女中初中畢業了。由 於他提議,經我母親同意,我便轉學到F中學的高中部去。F中學是男女同學的,他初中 就在這裡讀,現在則與我一同進了高中,不過他編在甲組,我編在乙組罷了。學校裡的 風聲可傳得真快,當我的姓名還沒有在新生錄取單上揭曉時,人家都已經知道我們倆的 關係了。以後只要在走廊或操場上一相遇,便會惹得眾人拍手哄笑起來。那時我仍!日 不認識他,不過察言觀色,只要眾人一笑,便見近處有一個頎長的影子竄逃開去了,我 知道那便是他,當然不敢細看。事後自己想想,一瞥中似乎還記得些模糊印象,他穿的 是白襯衫白西裝褲子,面孔卻是看不清楚。

  雖然在同一學校裡,我們還是沒有見面交談的機會,大家仍舊通著信。我把寫好的 信丟在校門口郵政信箱裡,由郵差帶往郵局蓋過章,再寄回本校,由他到門房裡去拿了 出來。這樣通信又通了一年,直到他的畢業離校為止。只不過我在寫信的時候再不見那 個白盔甲,插三角旗的英雄影子了,代替它的,卻是他穿著白襯衫白西裝褲子的頎長的 身軀。

  他是我的英雄呀,我暗暗想,心中覺得快樂而且幸福。本來,在男女同學的學校裡, 粥少僧多,女生總是不乏被追求機會的,於是我便為他而拒絕了一切非英雄的追求。 「一院芳菲今有主,崔郎從此莫留詩。」這是我所做的詠桃花詩中的佳句。被國文教師 密密地圈過,在自己心中也便牢牢的記著。他是我的英雄呀,我的!我的!我的!

  但是,那個銀色衣裳的少婦瑞仙呢?

  「一院芳菲…」我再也念不下去,心裡只覺得難過。自己的命運不是正像桃花瓣兒, 片片給摧殘了,散落在地上,還是沒有主兒來收拾嗎?什麼幻想都消失了!白盔甲,背 後插著繡花三角旗的英雄對我已經不發生興趣,至於那個穿白襯衫,白西裝褲子的人呢? 他也是別人的,別人的呀!

  我覺得心頭空虛,空虛得利害,只想馬上抓住一件東西,把它撕碎了拚命咬,咬……

  C大的女生宿舍共有四所樓房,以東南西北為名,我住在南樓,窗子正對著大門。 大門進來,便是會客室了,每晚飯後,我憑窗眺望,只見一個個西裝革履的翩翩少年從 宿舍大門進來,走進會客室,一會兒門房進來喊了:「某小姐,有客!」於是那個叫做 某小姐的應了一聲,趕緊撲粉,換衣服,許久許久之後,才打從我窗下姍姍走過,翩然 跨進會客室去了。我們的一室中連我共有五個女生,她們四個都是吃了晚飯會客去的, 九點鐘後便只剩我一個人,睡在自己的床上,看見電燈雪亮的,照著其餘四張空床,心 裡多難過呀!

  於是我懷春了,不管窗外的落葉怎樣索索掉下來,我的心只會向上飄——到軟綿綿 的桃色雲霄。而且,從前我對於愛的觀念還是模糊的,不知該怎樣愛,愛了又怎樣,現 在可都明白了。我需要一個青年的,漂亮的,多情的男人,夜夜偎著我並頭睡在床上, 不必多談,彼此都能心心相印,靈魂與靈魂,肉體與肉體,永遠融合,擁抱在一起。

  但是,事實上,我卻獨睡在寂寞的宿舍裡,對面,腳後,頭邊都橫著一張張的空床。 好容易,等到我胰髒入睡了,床縫裡幾隻臭蟲便爬出來,爬上枕頭,偷吻著我的頭頸與 耳朵。

  我的……呢?

  於是我又暗暗在腹中尋思了,法學院男生,是穿得頂講究的,西裝筆挺,神氣活現, 只是我嫌他們有些俗。而音樂系,美術系的男生呢?又頭髮太長,神情太懶,服裝也太 奇特而不整齊了,也未免利眼。其他教育系男生帶寒酸,中國文學系男生帶冬烘氣,體 育系的又吃不消,若說外表看得人眼,還是與我讀同系的——西洋文學系的男同學吧。 他們的服裝相當整潔,卻又穿得相當自然;態度瀟灑,卻不像浮滑;禮貌周到而不遷; 體格強壯而不粗蠻如牛;這是項合適的了。還有一點最使我快意的是:他們對我都是非 常尊敬,而且客氣,這在他們也許是普通lady first道理,而我因為在愛的飢渴之中, 卻誤以為他們對我可真有些意思。

  我是個滿肚子新理論,而行動卻始終受著舊思想支配的人。就以戀愛觀念來說吧, 想想是應該絕對自由,做起來總覺得有些那個。一女不事二夫的念頭,像鬼影般,總在 我心頭時時掠過,雖然自己是堅持無鬼論者,但孤燈綠影,就無論怎麼解釋也難免汗毛 悚然。

  在我想你的時候,

  你來了

  ——卻不是我所真需要的。

  於是我把一封封英文長信都退了回去,法文詩啦之類也撕掉,我的心中時時有著孤 燈綠影之感。而且,我還有一種奇怪脾氣,就是喜歡求愛而不喜歡被求,不幸我是女人, 習慣使我矜持著,畢生不敢啟齒向人求,同時又不能絕對避免被求的麻煩,這可真使人 悶煞惱煞呀。

  棲霞山的紅葉,飛滿地上,終於成了泥土養料的一部分;後湖的水也凍了,荷葉斷 梗都模在岸畔,沒有遊艇載著多情的人兒來憑弔,我的心裡依!日在懷春,但是天氣是 寒冷了,身上總不能軟綿綿,軟烘烘地,沒奈何,只得借圖書館裡的爐火,來溫暖我執 筆抄摘記準備大考的僵手。

  圖書館裡人並不多,天氣雖寒冷,他們也許可以到電影院,跳舞場裡去取暖。坐在 我對面的常常是這個人,黑皮鞋,灰呢袍子,戴著一副白達近視眼鏡,態度和藹卻又相 當莊重似的。後來見的次數多了,大家似笑非笑,用以代替招呼。他看的是厚厚洋裝書, 還有幾何畫,似乎是關於工程方面的書籍。

  有一次我走出圖書館時,他也出來了。照例似笑非笑的算作招呼,他突然問:「你 到哪兒去?」

  「宿舍裡。」我低低回答。

  「你是那一系同學?」他又問,態度很自然。

  「西洋文學系。」我說了,不知怎的,反而有些侷促樣子。

  「貴姓?」

  「蘇。

  於是似笑非笑的算是道聲再會,大家便分開了。回到宿舍裡,我竟忘卻寒冷,打開 後窗面北而立,讓北風狂吼著沖面而來,但我毫無畏懼地迎受著它的襲擊,襲擊猛烈時, 我的眼睛已經被抄彈射中了,還抵死不肯閉,閃閃射出快樂的光輝來:北面有一所簇新 高大的洋房,那正是工程館呀!

  人家都吃過晚飯了,我還站立著。那時候如我肯關上後窗,回頭一看,宿舍的大門 口就已經熱鬧著,一個個披著厚重的冬大衣,把頭緒在大衣皮領裡的少爺們都衝進會客 室裡去了。一會兒門房也縮著頭,但沒有大衣,頭卻縮不進棉袍的領裡,只得用兩手捧 著,在路上一面走一面喊:「某小姐,有客!」喊過一聲,便不管某小姐聽見不聽見, 逕自捧著臉兒向後轉,回到門房裡屁股沒坐定,卻又不得不愁眉苦臉的被逼出來,喊另 一個小姐了。我想,做門房的只要不在冬天裡患著重傷風才怪。想猶未畢,果然聽見樓 下有一個沙喉嚨帶著鼻音,像正患著重傷風似的茶房在喊了:「蘇小姐,有客!」

  他竟沒有在半途上喊一聲就算,怪!

  更可怪的,是他在喊過一聲之後,還打著噴嚏上樓來了,手裡擎著一張名片。我一 跳跳到他的面前,劈手就把名片搶過來瞧,潔白而堅挺的紙頭上清清楚楚的印著三個長 仿細明體大字:「應其民。

  於是我急得在房中團團轉:出去呢?不出去呢?換衣服呢?還是不換?

  門房可是怪到極點,這時還不回去,只捧住臉孔,露出兩隻烏溜溜的眼睛朝我瞧。 我覺得自己倏地就臉熱起來,趕緊也用雙手捧住面孔,逃進門房似的跑出寢室,卻又逃 避寒冷似的跑進會客室裡,他,那個穿黑皮鞋,灰呢袍子,戴著白金邊近視眼鏡的人就 在眾人中間站了起來,似笑非笑地招呼我:

  「蘇小姐…」

  「不敢。是應…誼先生吧!」我說話聲音很急促,兩手放下來,臉上表情則大概也 是似笑非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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