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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第二天早上,迷天白霧。馬路上隆隆地推過糞車的時候,裕華絲廠裡嘟嘟地響 起了汽笛。保護開工的警察們一字兒排開在廠門前,長槍,盒子炮,武裝嚴整。李 麻子和王金貞帶領著全班的稽查管車,佈滿了絲車間一帶。他們那些失眠的臉上都 罩著一層青色,眼球上有紅絲,有興奮的光彩。

  這是決戰的最後五分鐘了!這班勞苦功高的「英雄」,手顫顫地舉著「勝利之 杯」,心頭還不免有些怔忡不定。

  在那邊管理部的遊廊前,屠維岳像一位大將軍似的來回踱著,準備聽凱旋。他 的神情是堅決的,自信的;他也已經曉得吳為成他們昨夜到過吳蓀甫的公館,但他 是沒有什麼可怕的!他佈置得很周密。稽查管車們通宵努力的結果也是使他滿意的。 只有一件事叫他稍微覺得掃興,那就是阿祥這混蛋竟到此刻還不來「銷差」。

  汽笛第二次嘟嘟地叫了,比前更長更響。叫過了後,屠維岳還覺得耳朵裡有點 嗡嗡然。絲車間那邊的電燈現在也一齊開亮了,在濃霧中望去,一片暈光,鬼火似 的。

  遠遠地跑來了桂長林,他那長方臉上不相稱的小眼睛,遠遠地就釘住了屠維岳 看。

  「怎樣了呀?長林!」

  「女工們進廠了!三五個,十多個!」

  於是兩個人對面一笑。大事定了!屠維岳轉身跑進管理部,拿起了電話筒就叫 吳蓀甫公館裡的號頭。他要發第一次的報捷電。吳為成,馬景山,曾家駒他們三個, 在旁邊斜著眼睛做嘴臉。屠維岳叫了兩遍,剛把線路叫通,猛可地一片喊聲從外面 飛來。吳為成他們三個立刻搶步跑出去了。屠維岳也轉臉朝外望了一眼。他冷冷地 微笑了。他知道這一片喊聲是什麼。還有些堅強的女工們想在廠門口「攔」人呀! 這是屠維岳早已料到的。並且他也早已吩咐過:有敢「攔廠門」的,就抓起來!他 沒有什麼可怕。他把嘴回到那電話筒上,可是線路又已經斷了,他正要再叫,又一 陣更響的吶喊從外面飛來;跟著這喊聲,一個人大嚷著撲進屋子來,是阿珍,披散 了頭髮。

  「打起來了!打起來了!」

  阿珍狂喊著,就撲到屠維岳身邊。電話筒掉下了,屠維岳發狠叫一聲,一把推 開阿珍,就飛步跑出去,恰在那遊廊階前又撞著了王金貞,也是發瘋一樣逃來,臉 色死人似的灰白。

  「攔廠門麼?抓起來就得了!」

  屠維岳一直向前跑,一路喊。他的臉色氣得發白了;他恨死了桂長林,李麻子 那班人,為什麼那樣不濟事。但是到了繭子間左近時,他自己也站住了。桂長林臉 上掛了彩,氣急敗喪地跑來。那邊廠門口,一群人扭做一團。警察在那裡解勸,但 顯然是遮面子的解勸。那人堆裡,好像沒有什麼女工,廠門外倒有幾十個女工,一 小堆一小堆地遠遠站著,指手劃腳地嚷鬧。桂長林攔住了屠維岳,急口叫道:

  「去不得!我們的人都挨打了!去不得!」

  「放屁!你們是泥菩薩麼?李麻子呢?」

  「那人堆裡就有他!」

  「這光棍!那樣不了事呀!」

  屠維岳厲聲罵著,揮開了桂長林,再向前跑。桂長林就轉身跟在屠維岳的背後, 還是大叫「去不得!」那邊近廠門一條凳子上站著曾家駒,前面是吳為成和馬景山; 三個人滿面得意,大聲喝「打!」而在廠門右側,卻是那錢葆生和一個巡長模樣的 人在那裡交談。這一切,屠維岳一眼瞥見,心裡就明白幾分了;火從他心頭直冒, 他搶步撲到曾家駒他們三個跟前,劈面喝道:

  「你們叫打誰呀,回頭三先生來,我可要不客氣請他發落!」

  那三個人都怔住了。曾家駒吼一聲,就要撲打屠維岳;可是猛不防被桂長林在 後面勾了一腳,曾家駒就跌了個兩腳朝天。屠維岳撇下他們三個,早已跑到廠門口, 一手扳住了錢葆生的肩膀向旁邊一推,就對那巡長模樣的人說:

  「我是廠裡的總管事,姓屠!那邊打我們廠裡人的一夥流氓,請你叫弟兄們抓 起來!」

  「哦——可是我們不認識哪些是你們廠裡自家人呀!」

  「統統抓起來就得啦!這筆賬,回頭我們好算!」

  屠維岳大叫著,又轉臉去找錢葆生。可是已經不見。巡長模樣的人就吹起警笛 來;一邊吹,一邊跑到那人堆去。這時,人堆也已經解散了,十多個人都往廠門外 逃。應著警笛聲音趕來的三四個警察恰好也跑到了廠門前。屠維岳看見逃出去的十 多人中就有一個阿祥,心裡就完全明白了;他指著阿祥對一個警察說:

  「就是這一個!請你帶他到廠裡賬房間!」

  阿祥呆了一下,還想分辯;可是屠維岳就轉身飛快地跑進廠裡去了。

  這一場騷亂,首尾不過六七分鐘,然而那躲在管理部內發抖的阿珍卻覺得就有 一百年。屠維岳回到了管理部時,這阿珍還是滿臉散發,直跳起來,拉住了屠維岳 的臂膊。屠維岳冷冷地看了阿珍一眼,摔開了她的手,粗暴地罵道:

  「沒有撕爛你的兩片皮麼?都像你,事情就只好不辦!」

  「你沒看見那些死屍多麼凶呀!他們——」

  「不要聽!現在沒有事了,你去叫桂長林和李麻子進來!」

  屠維岳斬釘截鐵地命令著,就跑到電話機邊拿起那掛空的聽筒來喚著「喂喂」。 驀地一轉念,他又把聽筒掛上,跑出管理部來。剛才是有一個主意在他心頭一動, 不過還很模糊,此時卻簡直逃得精光;他跺著腳發恨,他忿忿地旋了個圈子,恰好 看見莫干丞披一件布衫,拖了一雙踏倒後跟的舊鞋子,鐵達鐵達跑過來,劈頭一句 話就是:

  「喂,屠世兄,阿祥扣住他幹麼?」

  屠維岳板起了臉,不回答。忽然他又冷笑起來,就衝著莫干丞的臉大聲喊道:

  「莫先生!請你告訴他們,我姓屠的吃軟不吃硬!我們今天開工,他們叫了流 氓來搗亂,算什麼!阿祥是廠裡的稽查,也跟著搗亂,非辦他不可!現在三先生還 沒來,什麼都由我姓屠的負責任!」

  「你們都看我的老面子講和了罷?大家是自己人——」

  「不行!等三先生來了,我可以交卸,捲了鋪蓋滾;這會兒要我跟搗蛋的人講 和,不行!——可是,莫先生,請你管住電話,不許誰打電話給誰!要是你馬虎了, 再闖出亂子來,就是你的責任!」

  屠維岳鐵青著臉,尖利的眼光逼住了莫干丞。他是看準了這老頭兒一嚇就會酥。 莫干丞瞇著他那老鼠眼睛還要說什麼,但是那邊已經來了李麻子和桂長林,後邊跟 著王金貞和阿珍。李麻子的鼻子邊有一搭青腫。

  「你慢點告訴三先生!回頭我自會請三先生來,大家三對六面講個明白!」

  屠維岳再鄭重地叮囑了莫干丞,就跑過去接住了桂長林他們一夥,聽他們詳細 的報告。

  他們都站在遊廊前那揭示牌旁邊。現在那迷天的曉霧散了些了,太陽光從薄霧 中穿過來,落在他們臉上。屠維岳聽桂長林說了不多幾句,忽然剛才從他腦子裡逃 走了的那個模糊的主意現在又很清晰地兜回來了。他的臉上立刻一亮,用手勢止住 了桂長林的話語,就對阿珍說道:

  「你關照他們,再拉一次回聲,要長,要響!」

  「拉也不中用!剛才打過,鬼才來上工!」

  阿珍偏偏不聽命令。屠維岳的臉色立刻放沉了。阿珍趕快跑走。屠維岳輕輕哼 一聲,回頭看了桂長林他們一眼,陡的滿臉是堅決的神氣,鐵一樣地說出一番話:

  「我都明白了,不用再說!一半是女工裡有人攔廠門,一半是錢葆生那混蛋的 把戲!這批狗養的,不顧大局!阿祥已經扣住了,審他一審,就是真憑實據!這狗 東西,在我跟前使巧,送他公安局去!錢葆生,也要告他一個煽惑工人攔廠行兇的 罪!本來我萬事都耐著些兒,現在可不能再馬虎!」

  「阿祥是冤枉的罷?他是在那裡勸!」

  李麻子慌慌張張替他的好朋友辯護了。實在他心裡十二分不願意再和錢葆生他 們鬥下去,只是不便出口。屠維岳一眼瞧去就明白了,驀地就狂笑起來。桂長林蠢 一些,氣沖沖地和李麻子爭論道:

  「不冤枉他!我親眼看見,阿祥嘴裡勸,拳頭是幫著錢葆生的!」

  「哎,長林,冤家宜解不宜結,我勸你馬馬虎虎些!依我說,叫了錢葆生來, 大家講講開。他要是再不依,好!我李麻子就不客氣!噯,屠先生,你說對不對? 我們先打一個招呼,看他怎麼說!」

  這時候廠裡的汽笛又嘟嘟地叫了,足有三分鐘,像一匹受傷的野獸哀號求救。

  「現在到廠裡的工人到底有多少?」

  屠維岳轉換了話頭,又冷冷地微笑了;但這微笑已不是往常的鎮靜,而是裝出 來的。

  「打架前頭我點過,四十多個。」

  王金貞回答,悶悶地吐一口氣,又瞥了桂長林一眼。這桂長林現在是滿額爆出 了青筋,咬著牙齒,朝天空瞅。屠維岳又笑了一笑,感到自己的「政權」這次是當 真在動搖了。儘管他的手段不錯,而且對於李麻子極盡籠絡的能事,然而當此時機 迫切的時候,他的籠絡畢竟敵不過李麻子和錢葆生的舊關係。他想了一想,就轉過 口氣來說道:

  「好罷!老李。衝著你的面子,我不計較!錢葆生有什麼話,讓他來和我面談 就是!不過今天一定得開工!我們現在又拉過回聲了!我猜來錢葆生就在廠外的小 茶館裡,老李,你去和他碰頭!你告訴他,有話好好兒商量,大家是自己人;要是 他再用剛才那套戲法,那我只好公事公辦!」

  「屠先生叫我去,我就去!頂好長林也跟我一塊兒去!」

  「不!此刻就是你一個人去罷。長林我還有事情派他去做。」

  屠維岳不等桂長林開口,就攔著說,很機警地瞥了李麻子一眼,又轉身吩咐王 金貞帶領全班管車照料絲車間,就跑回管理部去了。桂長林跟著走。管理部內,莫 干丞和馬景山他們三個在那裡低聲談話,看見屠維岳進來,就都閉了嘴不作聲。屠 維岳假裝不理會,直跑到吳為成他們三個面前,笑著說道:

  「剛才你們三位都辛苦了。我已經查明白源源本本是怎麼一回事;光棍打光棍, 不算什麼,打過了拉拉手就完事。只有一點不好:女工們倒嚇跑了。可是不要緊! 過一會兒,她們就要來。」

  吳為成他們三個楞著眼睛,做不得聲。屠維岳很大方地又對這三個敵人笑了笑, 就跑出了那屋子。桂長林還在遊廊前徘徊。看見屠維岳出來了,又看看四邊沒有人, 桂長林就靠上前來輕聲問道:

  「屠先生,難道就這麼投降了錢葆生?」

  屠維岳冷冷地笑了,不回答,只管走。桂長林就悄悄地跟了上去。走過一段路, 屠維岳這才冷冷地輕聲說:

  「錢葆生是何等樣的人?他配!」

  「可是你已經叫李麻子去了。」

  「你這光棍,那麼蠢!我們先把他騙住,回頭我們開工開成了,再同他算賬! 阿祥還關在後邊空屋子裡,他們搗亂的憑據還在我們手裡!李麻子不肯做難人,我 們就得趕快另外找人;這也要些工夫才找得到呢!」

  「錢葆生也刁得很。你這計策,他會識破。」

  「自然呀!可是總不能不給李麻子一點面子。我們給了,要是錢葆生不給,李 麻子就會盡力幫我們。」

  於是兩個人都笑了,就站在絲車間前面的空地上,等候李麻子的回話。

  這時候薄霧也已散盡,藍的天,有幾朵白雲;太陽光射在人身上漸漸有點兒燙 了。那是八點半光景。屠維岳昨夜睡的很遲,今天五點鐘起身到此時又沒有停過腳 步,實在他有點倦了;但他是不怕疲倦的,他站著等了一會兒,就不耐煩起來,忽 的又想起了一件事,他跳起來喊道:

  「呀!被他們鬧昏了,險一些兒忘記!長林!派你一個要緊差使!你到公安局 去報告,要捉兩個人:何秀妹,張阿新!你就做眼線!阿祥這狗頭真該死!昨晚上 叫他釘梢,他一定沒有去,倒跟錢葆生他們做一路,今天來搗鬼!長林,要是何秀 妹她們屋子裡還有旁的人,也抓起來,不要放走半個!」

  說完,屠維岳就對桂長林揮手,一轉身就到絲車間去。車間裡並沒正式開工, 絲車在那裡空轉。女工已經來了一百多,都是苦著臉坐在絲車旁邊不作聲。全班管 車們像步哨似的佈防在全車間。屠維岳擺出最好看的笑容來,對迎上前來的阿珍做 一個手勢,叫她關了車。立刻全車間靜蕩蕩地沒有一點聲音,只那些釜裡盆裡的沸 水低低地呻吟。屠維岳挺直了胸脯,站在車間中央那交通道上,王金貞在左,阿珍 在右;他把他那尖利的眼光向四周圍瞥了一下,然後用出最莊重最誠懇的聲調來, 對那一百多女工訓話:

  「大家聽我一句話。我姓屠的,到廠裡也兩年多了,向來同你們和和氣氣;吳 老闆叫我做總管事,也有一個多月了,我沒有擺過臭架子。我知道你們大家都很窮, 我自己也是窮光蛋;有法子幫忙你們的地方,我總是幫忙的!不過絲價老是跌,廠 家全虧本,一包絲要淨虧四百兩光景!大家聽明白了麼?是四百兩銀子!合到洋錢, 就得六百塊!廠家又不能拉屎拉出金子來,一著棋子,只有關廠!關了廠,大家都 沒有飯吃;你們總也知道上海地面上已經關了二十多家廠了!吳老闆借錢,押房子, 想盡方法開車,不肯就關廠,就為的要顧全大家的飯碗!他現在要把工錢打八折, 實在是弄到沒有辦法,方纔這樣幹的!大家也總得想想,做老闆有老闆的苦處!老 板和工人大家要幫忙,過眼前這難關!你們是明白人,今天來上工。你們回去要告 訴小姊妹們,不上工就是自己打破自己的飯碗!吳老闆賠錢不討好,也要灰心。他 一關廠,你們就連八折的工錢也沒處去拿!要是你們和我姓屠的過不去,那容易得 很,你們也不用罷工,我自己可以向吳老闆辭職的!我早就辭過職了,吳老闆還沒 答應,我只好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你們有什麼話,儘管對我說,不要怕!」

  只有沸水在釜裡盆裡低聲呻吟。被熱氣蒸紅了的女工們的面孔,石像似的沒有 任何表情。她們心裡也翻騰著沸滾的怨恨,可是並沒升到臉部,只在她們的喉頭哽 咽。

  屠維岳感到意外的孤寂了。雖然這絲車間的溫度總有九十度光景,他卻覺得背 脊上起了一縷冷冰的抽搐,漸漸擴展到全身。他很無聊地轉一個圈子,聳聳肩膀, 示意給王金貞她們「可以正式開車」,就逃了出去。

  在管理部遊廊前,李麻子和另一個人站著張望。遠遠地看見屠維岳背了手踱著, 李麻子很高興地喊道:

  「屠先生!找了你好一會兒了!葆生就在這裡!」

  屠維嶽立刻站住了,很冷靜地望著李麻子他們微微一笑,就挺起胸膛,慢慢地 走近這兩個人。剛才他從絲車間裡惹來的一身不得勁,現在都消散了,他的心裡立 刻疊起了無數的策略,無數的估量。現在是應付錢葆生,這比工人不同,屠維岳自 覺得「游刃有餘」,而且決不會感到冷冰冰的孤寂的味兒。

  錢葆生也沒出聲,只對屠維岳笑了一笑。這是自感著勝利的笑。屠維岳坦然裝 作不懂,卻在心裡發恨。

  他們三個人懷著三顆不同的心,默默地繞過了管理部一帶房子。只有李麻子很 高興地大聲笑著,說幾句不相干的話。他們到了那沒有人來的吳蓀甫的辦公室,就 在那裡開始談判。錢葆生拿著勝利者的身份,劈頭就把「手裡的牌」全都攤開來: 他要求屠維岳回復薛寶珠,錢巧林,週二姐三個人的工作;他要求調開桂長林;他 又要求以後屠維岳進退工人,須先得他的同意;他又要求廠方的「秘密費」完全交 給他去支配;——他末了鄭重聲明,這都是工會的意思。

  「可是桂長林也是你們工會裡的委員呀!」

  屠維岳冷冷地微笑著說,並沒回答那些要求;他的既定方針是借這談判去延長 時間給自己充分準備,充分佈置。錢葆生那紫膛臉上的橫肉立刻起稜了,他捶著桌 子大叫道:「他媽的委員!不錯,長林也是工會裡委員,我們敷衍他,叫他做做! 他媽的中什麼用!委員有五六個呢?他一個人說什麼,只算做放屁!我是代表大家 的!」

  「葆生,不要急!有話慢慢兒講,大家商量!」

  李麻子插嘴說,按住了錢葆生那捶著桌子的拳頭。屠維岳鎮靜地微笑著,就轉 了話頭:

  「算了!你們會裡的事,你們自己去解決。我們談廠裡。三先生限定今天要開 工。我們都是自己人,總得大家幫忙,先把工人收服,先開了工。況且現在上海絲 廠女工總罷工,局面很緊,多延挨一天,也許要鬧大亂子。你們工會裡大概也不讚 成鬧出亂子來罷?當真鬧了亂子,你們也要負責任!我們先來商量怎樣全班開工。」

  「對啦!先得弄好了這回的風潮!」

  看見錢葆生沒有話,李麻子又插進來湊趣說了一句。屠維岳眼珠一轉,趕快又 轉換了爭點,冷冷地說:

  「葆生,你的要求都不是什麼大事情,都好商量。不過早上你那套把戲,有點 冒失,動了眾怒。三先生要是曉得了,一定動火。我不許他們去報告三先生。我們 私下裡先把這件事了結了罷。我們現在當面說定,不准再用今天早上那套把戲!

  自己人打架,說出去也難聽,而且破壞了開工!」

  「什麼!你造謠!」

  錢葆生臉色變了,又要捶桌子;可是他那聲色俱厲的態度後面卻分明有點兒恐 慌,有點兒畏縮。屠維嶽立刻看明白了,知道自己的「外交手段」已經佔了上風, 就又冷冷地逼進一步:

  「怎麼是我造謠呢!廠裡人好幾個挨打,你看老李鼻子上還掛著招牌呀!」

  「那是你們自己先叫了許多人,又不同我打招呼;人多手雜,吃著幾記是有的。」

  「我們叫了人是防備女工們攔廠的——」

  「我的人也是防著女工們要攔廠!我的人是幫忙來的!」

  「你簡直是白賴了!現有阿祥做見證,你們開頭就打廠裡的人!我們的人趕散 攔廠的女工,你們就扭住了我們廠裡人打架!」

  「阿祥是胡說八道!」

  錢葆生大叫,咬著牙齒,額角上全是黃豆大的汗粒了。他頓了頓,忽然也轉了 口氣:

  「早上的事已經完了,說它幹麼!現在我乾乾脆脆一句話問你:我的條款,你 答應不答應?一句話為定,不要嚕嚕嗦嗦!工會裡等著我回話!」

  「可是我們先得講定,不准再玩今天早上那套把戲!並不是我怕,就為的自家 人打架,叫外邊人聽了好笑;況且自己人一打,就便宜了那班工人!」

  「那麼,你們也不要叫人!」

  「我們叫了人來是防備女工鬧事!我們不能不叫!老李,你說是麼?」

  「對,對!葆生,你放心,人都是我叫來的,怎麼會跟你抬槓!」

  「可不是!老李的話多麼明亮!那就說定了,不許再弄出今天早上的事!葆生, 請你先去關照好了你的人,——解散了他們,回頭三先生來了,我把你的條款對他 說,我們再商量。」

  屠維岳抓住這機會,就再逼進一步,並且帶出了延宕談判的第二步策略。李麻 子也在旁邊湊趣加一句:

  「葆生,你就先去關照了他們不要再胡鬧,讓屠先生也放心。」

  「不用關照的!沒有我的話,他們不敢胡鬧!」

  錢葆生拍著胸脯說。可是他這句話剛剛出口,突然遠遠地來了吶喊的聲音。屠 維岳臉色變了,立刻站了起來。同時就聽得窗外一片腳步聲,一個人搶進門來,是 莫干丞,口吃地叫道:

  「又,又,又出了事!」

  屠維岳下死勁釘了錢葆生一眼,似乎說「那不是你又搗亂麼!」就一腳踢翻了 椅子,飛也似的跑出去了。李麻子也跳起身來,滿臉通紅,一伸手揪住了錢葆生, 滿嘴飛出唾沫來,大聲罵道:

  「葆生,太不成話了!太不成話了!」

  錢葆生不回答,滿臉鐵青,也揪住了李麻子;兩個人揪著就往外跑;錢葆生一 面跑,一面掙扎出話來道:

  「我們去看去!我們去看去!——他們這批混蛋該死!」

  他們兩個人腳步快,早追上了屠維岳。他們遠遠地就看見廠門外烏黑黑一堆人。 呼噪的聲音比雷還響。他們三個人直衝上去看得明白時,一齊叫苦,立刻臉色都灰 白了!這裡大部分是瘋老虎一般的女工!他們三個人趕快轉身想溜,可是已經遲了! 女工的怒潮把他們衝倒,把他們捲入重圍!馬路上呼噪著飛來了又一群女工,山一 樣的壓過來,壓迫到廠門裡邊的單薄的防線了。滿空中飛響著這些突擊者的口號:

  「總罷工!總罷工!」

  「上工是走狗!」

  「關了車衝出來呀!」

  廠門裡那單薄的防線往後退了。沖廠的女工們火一樣的向前捲去。她們湧進那 狹窄的小鐵門,她們並且強力迫開了那大鐵門了!這都是閃電那樣快,排山倒海那 樣猛!可是驀地從側面衝過一彪人來,像鋼剪似的把這女工隊伍剪成了兩橛。這是 桂長林帶著一班警察不遲不早趕到了!警笛的尖音從呼噪的雷聲裡冒出來了。砰! 砰!示威的槍!砰!砰!實彈了!廠門裡單薄的防禦者現在也反攻了。沖廠的女工 們現在只有退卻。她們逼退了桂長林那一隊,向馬路上去了。

  「追呀,捉呀!見一個,捉一個!」

  桂長林狂吼著。同時馬路上四處都響起了警笛的淒厲的尖音;這是近處的警署 得了報告,派警察趕來分頭兜捕。桂長林帶著原來的一班警察就直撲草棚區域,在 每扇破竹門後留下了恐怖的爪印。他捉了二十多個,他又驅著二百多個到廠裡去上 工!

  屠維岳和錢葆生都在混亂中受了傷。錢葆生小腿上還吃著那兩響「實彈」的誤 傷,犧牲了一層油皮。然而他仍舊不能不感謝桂長林來的時機剛好,救了他一條命。

  在屠維岳的臥室裡,桂長林很高興地說道:

  「三百多工人開工了,你聽那絲車的聲音呀!何秀妹,張阿新,也捉到了;順 便多捉了十幾個。冤枉她們坐幾天牢,也不要緊!她媽的那班沖廠的騷貨,全不要 命!也不是我們廠裡的,一大半是別家廠裡的人!——可是,屠先生,你和錢葆生 談判得怎樣了?」

  「現在是我們勝了!長林,你打電話去告訴三先生!」

  屠維岳冷靜地微笑著說,他陡然想起還有一個人的下落要問問,可是他那受傷 的地方又一陣痛,他的臉變青了,冷汗鑽出了額角,他就咬緊了牙關不作聲。

  絲廠總同盟罷工中間一個有力的環節就這樣打斷了!到晚上七點鐘光景,跟昏 黑的暮色一齊來的,是總同盟罷工的勢將瓦解。裕華絲廠女工的草棚區域在嚴密的 監視下,現在像墳墓一般靜寂了;女工們青白的臉偶然在暝色中一閃,低聲的呻吟 偶然在凍凝似的空氣中一響,就會引起警戒網的顫動,於是吆喝,驅逐,暫時打破 了那墳墓般的靜寂!

  從這草棚區域的陰深處,一個黑影子悄悄地爬出來,像偷食的小狗似的嗅著, 嗅著,——要嗅出那警戒網的疏薄點。星光在深藍的天空睒著眼。微風送來了草棚 中小兒的驚啼。一聲警笛!那黑影子用了緩慢的然而堅定的動作,終於越過了警戒 線。動作就快了一點。天空的星睒著眼,看著那黑影子曲曲折折跑進了一個齷齪的 裡,在末衖一家後門上輕輕打了三下。門開了一道縫,那黑影子一閃,就鑽了進去。

  樓上的「前樓」擺著三隻沒有蚊帳的破床,卻只有一張方桌子。十五支光電燈 照見靠窗的床上躺著一個女子,旁邊又坐著一個,在低聲說話。坐著的那女子猛一 回頭,就低聲喊道:

  「呀!月女姐,你——只有你一個人麼?」

  「秀妹和阿新都捉去了,你們不曉得麼?」

  「曉得!我是問那個姓朱的,朱桂英罷,新加入的,怎麼不來?」

  「不能夠去找她呀!險一些兒我也跑不出來!看守得真嚴!」

  陳月娥說著搖搖頭,吐出一口唾沫。她就在那方桌旁邊坐了,隨手斟出一杯茶, 慢慢地喝。床上那女子拍著她同伴的肩膀說道:

  「跟虹口方面是一樣的。瑪金,這次總罷工又失敗了!」

  瑪金嘴裡恨恨地響了一聲,卻不回答;她的一對很有精神的黑眼睛釘住了陳月 娥的臉孔看。陳月娥顯然有些懶洋洋地,至少是迷惘了,不知道當前的難關怎樣打 開。她知道瑪金在看她,就放下茶杯轉臉焦躁地問道:

  「到底怎麼辦呀!快點對我說!」

  「等老克來了,我們就開會。——蔡真,什麼時候了呀?

  怎麼老克還不來!連蘇倫也不見。」

  「七點二十分了!我也不能多等。虹口方面,八點半等我去出席!噯!」

  躺在床上的蔡真回答,把身子沉重地顛了一顛,就坐了起來,抱住了瑪金,輕 輕地咬著瑪金的頸脖。瑪金不耐煩地掙脫了身,帶笑罵道:

  「算什麼呢!色情狂!——可是,月大姐,你們廠裡小姊妹的『鬥爭情緒』怎 樣?還好麼?這裡閘北方面一般的女工都還堅決;今天上午她們聽說你們廠裡一部 分上工,她們就自動地沖廠了!只要你們廠裡小姊妹堅決些,總罷工還可以繼續下 去。你們現在是無條件上工,真糟糕!要是這一次我們完全失敗,下次就莫想幹!」

  「這一次並沒有完呢!瑪金!我主張今晚上拚命,拚命去發動,明天再衝廠! 背城一戰!即使失敗了,我們也是光榮的失敗!——瑪金!我細細想,還是回到我 的第一個主張:不怕犧牲,準備光榮的失敗!」

  蔡真搶著說,就跑到陳月娥跟前,驀地抱住了陳月娥,臉貼著臉。陳月娥臉紅 了,扭著身體,很不好意思。蔡真歇斯底里地狂笑著,又擲身在床上,用勁地顫著, 床架格格地響。

  「小蔡,安靜些!……光榮的失敗!哎!」

  瑪金輕輕罵著,在那方桌旁邊坐了,面對著陳月娥,就仔細地質問她廠裡的情 形。可是她們剛回答了不多幾句話,兩個男子一先一後跑了進來。走在前面的那個 男子拍的一聲在方桌邊坐下了,就掏出一隻鐵殼表來看了一眼,匆匆忙忙地發命令 道:

  「七點半了!快點!快點!瑪金!停止談話!蔡真!起來!

  你們一點也不緊張!」

  「老克!你也是到遲了!快點!瑪金,月大姐!八點半鐘,我還要到虹口呀!」

  蔡真說著就跳了起來,坐在那新來的男子克佐甫的旁邊。這是一位不到三十歲 的青年,比蔡真還要高一點,一張清白的瘦臉,毫無特別記認,就只那兩片緊閉的 薄嘴唇表示了他是有主意的。和克佐甫同來的青年略胖一些,眼睛很靈活,眼眶邊 有幾條疲倦的皺紋;他嘻開著嘴,朝瑪金笑,就坐在瑪金肩下。

  前樓裡的空氣緊張起來了。十五支光電燈的黃光在他們頭頂晃。克佐甫先對那 胖些的青年說:

  「蘇倫,你的工作很壞!今天下午絲廠工人活動分子大會,你的領導是錯誤的! 你不能夠抓住群眾的革命情緒,從一個鬥爭發展到另一個鬥爭,不斷地把鬥爭擴大; 你的領導帶著右傾的色彩,把一切工作都停留在現階段,你做了群眾的尾巴!現在 絲廠總罷工到了一個嚴重的時期,首先得克服這尾巴主義!瑪金,你報告閘北的工 作!」

  「快一點,簡單一點,八點半我要走的!」

  蔡真又催促,用鉛筆敲著桌子。於是瑪金說了五分鐘的話。她的態度很鎮靜, 她提出了一個要點:壓迫太厲害,女工中間的進步分子已經損失過半,目下群眾基 礎是比較的薄弱了。克佐甫一邊聽,一邊不耐煩地時時拿眼看瑪金,又看手裡的鐵 殼表;他的兩片薄嘴唇更加閉得緊了。

  「我反對瑪金的結論!鬥爭中會鍛煉出新的進步分子,群眾基礎要從鬥爭中加 強起來!瑪金那種恐懼的心理也就是尾巴主義的表現!」

  蔡真搶著說,射了她對面的蘇倫一眼。現在蔡真是完全堅持著她自己心裡的 「第一個主張」了。因為那平淡無奇的克佐甫開頭就指斥右傾,指斥尾巴主義,而 蔡真覺得克佐甫總是什麼都對的。

  克佐甫不作聲,嘴唇再閉得緊些;他照例是最後做結論,下命令。

  被蔡真射了一眼的蘇倫卻同情著瑪金的意見。自然他也不肯承認自己的尾巴主 義,他用了圓活的口吻說:

  「蔡真說的是理論,瑪金說的是事實。我們也不應該忽略事實。老克說今天下 午的活動分子大會裡我犯了錯誤,我就承認是錯誤罷。可是今天的活動分子大會根 本就不健全!到會的只有一半人,工作報告不切實,不扼要;發表意見又非常雜亂。 這充分暴露了我們下級幹部的能力太差,領導不起來!如果我犯了尾巴主義的錯誤, 那麼,目前下級幹部整個是尾巴主義!直接指揮罷工運動的蔡真和瑪金也做了下級 幹部的尾巴!」

  「為什麼我也是尾巴!——」

  「不要說廢話!趕快決定工作的步驟罷!月大姐有意見!」

  瑪金阻住了蔡真和蘇倫的爭辯,引起克佐甫注意陳月娥。

  克佐甫略偏著頭,對著陳月娥,眼睛睜得大大的。

  「到底怎麼辦,快點對我說!我們廠的兩個同志被捕了,只剩我一個!小姊妹 們,小姊妹們今天上工,是強迫去的!只要我們有好辦法,明天總還可以罷下來! 到底怎麼辦呢,快點對我說!」

  陳月娥的神情很焦灼,又很興奮;顯然她對於克佐甫以及蘇倫他們那些「術語」 很感困難,並且她有許多意見卻找不到適當的話語來表白。她覺得瑪金的話很對, ——不是何秀妹,張阿新都被捕,只剩她一個,力量就薄弱了麼?然而她也不敢非 議蔡真的話,因為她模糊地承認那些就是革命的經典。她很困難地說完了話,就把 焦灼的盼望的眼光射住了克佐甫的臉。

  克佐甫那平淡無奇的瘦臉忽然嚴厲起來。他再看一次手裡的鐵殼表,就堅決地 說道:

  「你們全體動員,加緊工作,提高群眾的鬥爭情緒,明天不上工!特別是裕華 廠,明天一定要再罷下來!無論如何要克服一切困難,明天罷下來!你們對群眾提 出口號:反對資本家僱用流氓!反對捉工人!」

  剎那間的靜默。衖堂裡餛飩擔的竹筒托托地響了幾下。鄰家小孩子的啼聲。十 五支光電燈的黃光在他們頭上晃著。終於又起來了瑪金的鎮靜的聲浪:

  「裕華廠裡的基本隊伍差不多損失光了,群眾在嚴密的監視之下;還沒有經過 整理,不能冒險!」

  「什麼!要整理麼?現在是總罷工的生死關頭,沒有時間讓你去從容整理!只 今晚上便是整理,便是發動新的鬥爭分子,展開新的攻勢呀!」

  「一個晚上萬萬不夠!我們的組織完全破壞了,敵人的監視很嚴,——那是冒 險!即使勉強幹了起來,立刻就要被壓迫,那就連我們現在剩下來這一點點基礎都 要完全消滅!」

  瑪金很堅持,她的黑眼睛閃閃地朝大家看。克佐甫不作聲了,薄嘴唇閉得緊緊 地,也是同樣的堅決。情形有點僵,那邊蔡真忽然喊了一聲,卻沒有話;在她心裡 曾經退避了的「第二個主張」此時忽然又闖出來和她所選定的「第一個主張」鬥爭 了,她咬著嘴唇苦笑。陳月娥焦灼地睜大了眼睛。蘇倫就出來作緩衝:

  「瑪金!你的主張怎樣?說出來!」

  「我主張總罷工的陣線不妨稍稍變換一下。能夠繼續罷下去的廠,自然努力鬥 爭;已經受了嚴重損失的幾個廠,不能再冒險,卻要歇一口氣!我們趕快去整理, 去發展組織;我們保存實力,到相當時機,我們再——」

  瑪金的話還沒完,克佐甫就嚴厲地指責她道:

  「你這主張就是取消了總罷工!在革命高潮的嚴重階段前卑怯地退縮!你這是 右傾的觀點!」

  「對呀!一方面破裂了總罷工的陣線,一方面又希望別的廠能夠堅持,這是矛 盾的!」

  蔡真趕快接口說,她心裡就又是「第一個主張」勝利了。

  瑪金的臉突然通紅了,她依然堅持:

  「怎麼是矛盾?事實上是可能的!冒險去幹,就是自殺!」

  「要是有好的辦法,我們廠明天可以罷下來。不過我們人已經少了,群眾很怕 壓迫,倘使仍舊照前天的老法子來發動,就幹不起來!頂要緊是一個好的新辦法!」

  陳月娥眼看著瑪金,也插進來說;她是用了很大的努力,才把她的意思表現成 這麼一個形式。可是克佐甫和蔡真都不去注意她的話。蘇倫是贊成瑪金的,也瞭解 陳月娥的意思,他就再作一次緩衝:

  「月大姐這話是根據事實的!她要一個好的新辦法,就是指著策略的變換;月 大姐,是麼?我提出一個主張:裕華裡的組織受了破壞,事實上必須整理,一夜的 時候不夠,再加一天,到後天再罷下來;那麼,總罷工的陣線依然能夠存在!」

  「不行!明天不把鬥爭擴大,總罷工就沒有了!明天裕華要是開工,工人群眾 全體都要動搖了!」

  蔡真激烈反對。瑪金也再不能鎮靜了,立刻尖利地說:

  「照這樣說,可見這次總罷工的時機並沒成熟!是盲動!

  是冒險!」

  克佐甫的臉色立刻變了,兩手在桌子上拍一記,堅決地下命令道:

  「瑪金!你批評到總路線,你這右傾的錯誤是很嚴重的!黨要堅決地肅清這些 右傾的觀點!裕華廠明天不罷下來,就是破壞了總罷工,就是不執行總路線!黨要 嚴格地制裁!」

  「但是事實上不過把同志送到敵人手裡去,又怎麼說?」

  瑪金還是很堅持,臉是通紅,嘴唇卻變白了。克佐甫怒吼一聲,拍著桌子叫道:

  「我警告你,瑪金!黨有鐵的紀律!不許任何人不執行命令!馬上和月大姐回 去發動明天的鬥爭!任何犧牲都得去幹!

  這是命令!」

  瑪金低了頭,不作聲了。克佐甫嚴厲地瞅了她一眼,轉臉就對蔡真和蘇倫說:

  「虹口方面要加緊工作,蔡真!堅決執行命令,肅清一切右傾的觀點!剛才 『絲總』對這次鬥爭有幾條重要的決議,蘇倫,你告訴她們!」

  這麼說了,克佐甫又看看手裡的鐵殼表,站起來就先走了。

  留在前樓的幾位暫時都沒有話。蔡真伸一個懶腰,轉身就又倒在床上,那床架 震得很響。蘇倫看著那十五支光電燈微笑。陳月娥焦灼地望著瑪金。外邊衖堂裡有 兩個人吵架,野狗狺狺地吠著。

  瑪金抬起頭來,朝陳月娥笑了一笑,又看看床上的蔡真,就喚道:

  「蔡真!命令是有了——任何犧牲都得去幹!我們來分配工作罷!時間不早了, 緊張起來!」

  「呀,呀!八點半我要到虹口去出席!不好了,已經快八點!」

  蔡真一面嚷著,一面就跳了起來,撲到瑪金身上,順手在那個像要瞌睡的蘇倫 頭了打了一掌,卻在瑪金耳邊喊道:

  「瑪金!瑪金!有一團東西在我的心口像要爆裂喲!一團東西!爆裂出來要燒 毀了一切敵人的東西!我要找到一個敵人,一槍把他打死!你摸摸我的臉,多麼熱! ——可是,瑪金,我們分配工作!」

  瑪金不理蔡真,挺了挺胸脯,很嚴肅地對陳月娥說:

  「月大姐,你先回去;先找朱桂英,再找要好的小姊妹;你告訴她們,虹口, 閘北,許多廠裡小姊妹決定不上工,明天裕華廠要是開工,她們要來沖廠的;大家 總罷工援助你們,要是你們先就上工,太沒有義氣!再堅持一兩天,老闆們要讓步! ——月大姐,努力去發動,不要存失敗的心理!再過半個鐘頭,我就來找你。哦— —此刻是八點,極遲到八點半。你在家裡等我。可不要拆爛污!我們碰了頭,就同 到總罷委代表會去!」

  「對了!你們九點半鐘到那個小旅館,不要太早!我同虹口的代表也是九點半 才能到呢!」

  蔡真慌忙接著說,又跳了開去,很高興地哼著什麼歌曲。

  「好了!都說定了!閘北還有幾個廠的代表,是阿英去接頭的,也許要早到幾 分鐘,讓她們在那邊等罷!月大姐,你先走罷!蔡真,你也不能再延挨了!記好! 九點半,總罷委代表會!我在這裡再等一下兒。要是再過一刻鐘,阿英還不來,那 她一定不來了,我們在代表會上和她接洽就是!」

  「慢點兒走,蔡真!還有『絲總』的決議案要你們傳達到代表會!」

  蘇倫慌忙說,就從口袋裡摸出一張紙來。但是蔡真心急得很,劈手搶過那紙來 望了一眼,就又擲還給蘇倫,一面拉住了陳月娥的手,一面說道:

  「雞爪一樣的字,看不清!你告訴瑪金就得了!——月大姐,走!噯,我真愛 你!」

  房裡只剩下蘇倫和瑪金了。說明那「決議案」花去了五六分鐘,以後兩個人暫 時沒有話。瑪金慢慢地在房裡踱著,臉上是苦思的緊張。忽然她自個兒點著頭,自 言自語地輕聲說:

  「當然要進攻呀,可是也不能沒有後方;我總得想法子保全裕華裡的一點基礎!」

  蘇倫轉眼看著瑪金那苦思的神氣,就笑了一笑,學著克佐甫的口吻低聲叫道:

  「我警告你,瑪金!——任何犧牲都得去幹!這是命令!」

  「噯,你這小花臉!扮什麼鬼!」

  瑪金站住了,帶笑輕聲罵他。可是蘇倫的態度突又轉為嚴肅,用力吐出一口氣, 鄭重地說:

  「老實說,我也常常覺得那樣不顧前後冒險衝鋒,有點不對。但是有什麼辦法 呢?你一開口提出了反對的意見,便罵你是右傾機會主義,取消主義;而且還有大 帽子的命令壓住你!命令主義!」

  瑪金的機靈柔和的眼光落在蘇倫的臉上了,好像很同情於蘇倫的話。蘇倫也算 是半個「理論家」,口才是一等,瑪金平時也相當的敬重他,現在不知道怎地忽然 瑪金覺得蘇倫比平時更好,——頭腦清楚,說話不專用「公式」,時常很聰明地微 笑,也從不胡鬧;於是瑪金在平日的敬重外,又添上了幾分親熱的感情了。

  「怎麼阿英還不來?光景是不來了罷!」

  瑪金轉換了話頭,就去躺在那靠窗的床上,臉卻朝著蘇倫這邊,仍舊深思地柔 和地看著他。

  蘇倫跟到了瑪金床前,不轉睛地看著瑪金,忽然笑了一笑說:

  「阿英一定不來了!她近來忙著兩邊的工作!」

  「什麼兩邊的工作?」

  蘇倫在床沿坐下,只是嘻開著嘴笑。瑪金也笑了,又問:

  「笑什麼?」

  「笑你不懂兩邊工作。」

  瑪金的身體在床上動了一下,怪樣地看了蘇倫一眼,很隨便似的說:

  「你不要造謠!」

  「一點也不!不是她這幾天來人也瘦了些麼?你不見蔡真近來也瘦了些麼?一 樣的原因。性的要求和革命的要求,同時緊張!」

  瑪金笑了笑,很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蘇倫往瑪金身邊挨近些,又說道:

  「黎八今天又在到處找你呀!」

  「這個人討厭!」

  「他說要調你到他那裡『住機關』呢!他在運動老克答應他!」

  「哼!這個人無聊極了!」

  「為什麼你不愛他?」

  瑪金又笑了笑,不回答。過了一會兒,蘇倫又輕輕地歎一口氣說:

  「小黃離開了上海就對我倒戈!」

  瑪金又笑了,身子在床上扭了一扭,看著蘇倫那微胖的臉兒,開玩笑似的問道:

  「因此你近來就有點頹唐?」

  「自然總不免有點難過——」

  瑪金更笑得厲害,咳起來了;她拉開了領口的鈕子,一邊笑,一邊咳。

  「總不免有點難過,瑪金,你說不是麼?雖然戀愛這件事,我們並不看成怎樣 嚴重,可是總不免有點難過呀!便是近來許多同志的損失,雖然是為主義而犧牲, 但是我想來總覺得很淒慘似的呀!」

  蘇倫說著就低了頭,瑪金仍舊笑。

  「哈,哈;蘇倫,你不是一個革命者,你變成了一個小姑娘了!」

  「哎!瑪金!有時我真變做了小姑娘,瑪金,瑪金!需要一個人安慰我,鼓勵 我;瑪金,你肯麼?我需要——」

  蘇倫抬起頭來,一邊抓住了瑪金的手,一邊就把自己的臉貼到瑪金的臉上。瑪 金不動,小聲兒笑著。

  「瑪金!你這,就像七生的炮彈頭!」

  瑪金忽然猛一翻身,推開了蘇倫,就跳了起來說道:

  「不早了!我得去找月大姐!——」

  說著,她又推開了詐上身來的蘇倫,就跑到那邊靠牆壁的一隻床前,揀起一件 「工人衣」正待穿上;蘇倫突然搶前一步,撲到瑪金身上,他是那麼猛,兩個人都 跌在床上了。瑪金笑了笑,連聲喝道:

  「你這野蠻東西!不行,我有工作!」

  「什麼工作!鬼工作!命令主義!盲動!我是看到底了!」

  「什麼看到底?」

  「看到底:工作是屁工作!總路線是自殺政策,蘇維埃是旅行式的蘇維埃,紅 軍是新式的流寇!——可是瑪金,你不要那麼封建……」

  突然瑪金怒叫了一聲,猛力將蘇倫推開,睜圓了眼睛怒瞅著蘇倫,跳起來,厲 聲斥責道:

  「哼!什麼話!你露出尾巴來了!你和取消派一鼻孔出氣!」

  於是瑪金就像一陣風似的跑下了樓,跑出了這屋子,跑出了那衖堂。

  滿天的星都在瑪金頭上睒眼睛。一路上,瑪金想起自己和克佐甫的爭論,想起 了蘇倫的醜態,心裡是又怒又恨。但立刻她把這些回憶都撇開了,精神祇集注在一 點:她的工作,她的使命。草棚區域近了。她很小心地越過了警戒線,悄悄地到了 陳月娥住的草棚左近。前面隱隱有人影。瑪金更加小心了。她站在暗處不動,滿身 是耳朵,滿身是眼睛。那人影到了陳月娥草棚前也就不動了。竹門輕輕地呀了一聲。 瑪金心裡明白了,就輕靈地快步趕到那竹門前,又回頭望一眼,然後閃了進去。

  陳月娥和朱桂英都在。板桌上的洋油燈只有黃豆大小的一粒光焰。昏暗中有鼾 聲如雷,那是陳月娥的當碼頭工人的哥哥。瑪金輕聲問那兩個道:

  「都接頭過了麼?」

  「接頭過了。還好。——都說只要有人來沖廠,大家就關了車接應。」

  瑪金皺一下眉頭。外邊似乎有什麼響聲。三個人都一怔,側著耳朵聽,可又沒 有了。瑪金就輕聲說:

  「那麼,我們就到代表會去!不過我還想找你們小姊妹談一談。哪幾個是好的, 你們引我去!」

  「不行!這裡吃緊得很!你一走動,就有人釘梢!」

  陳月娥細聲說,細到幾乎聽不清楚。可是瑪金很固執,一定要她們引著去。朱 桂英拉著陳月娥的衣襟說:

  「我引她去罷。我來來往往還沒有人跟。」

  「你自己不覺得罷了!屠夜壺多麼精細,會忘記了你!還是叫小妹同了去!」

  陳月娥說著,就推了瑪金一把,叫她看草棚角近竹門邊的一個小小的人形。那 是金小妹,她尖起了耳朵聽到要她同去,兩隻眼睛就閃閃地非常高興。瑪金點了一 下頭。

  「小妹也不行!這孩子喜歡多嘴,他們也早就釘她的梢呢!」

  朱桂英又反對。瑪金有點不耐煩了,說:

  「不用再爭,大家都去!桂英,你打頭走,我離開你丈把路,月大姐也離開我 丈把路,跟在我背後。誰看見了有人釘梢,誰先打招呼!」

  沒有人再反對了,於是照計行事。她們三個走出陳月娥的草棚不多幾步,就是 一位意想中「進步分子」的家了,朱桂英先進去,接著是瑪金正待挨身到那半開的 竹門邊,猛聽得黑地裡一聲喝道:

  「幹什麼!」

  陳月娥在後邊慌了,轉身就逃,可是已經被人家抓住。接著吹起警笛來了。李 麻子和桂長林帶著人,狂風似的摸進了那草棚,不問情由,見一個,捉一個。草棚 區域立刻起了一個恐怖的漩渦。大約十分鐘後,這漩渦也平息了,笑臉的女管車們 登場,挨家挨戶告誡那些驚惶的「小姊妹們」道:

  「不要瞎擔心!是共產黨才要捉!你們明天上工就太太平平沒有事了!吳老闆 遲早要給大家一個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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