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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雷雨的一夜過去了後,就是軟軟的曉風,幾片彩霞,和一輪血紅的剛升起來的 太陽。

  裕華絲廠車間裡全速力轉動的幾百部絲車突然一下裡都關住了。被壓迫者的雷 聲發動了!女工們像潮水一般湧出車間來,像疾風一般掃到那管理部門前的揭示處, 衝散了在那裡探頭張望的幾個職員,就把那剛剛貼出來的扣減工錢的佈告撕成粉碎 了。

  「打工賊呀!打走狗呀!」

  「活咬死錢葆生!活咬死薛寶珠!」

  「工錢照舊發!禮拜日昇工!米貼!」

  忿怒的群眾像雷一樣的叫喊著。她們展開了全陣線,愈逼愈近那管理部了。這 是她們的鎖鐐!她們要打斷這鎖鐐!

  「打倒屠夜壺!」

  「桂長林滾蛋!王金貞滾蛋!」

  群眾雜亂地喊著,比第一次的口號稍稍見得不整齊。她們的大隊已經湧到了管 理部那一排房子的遊廊前,她們已經包圍了這管理部了。在她們前面是李麻子和他 那二十個人,拿著自來水管的鉛棒,在喝罵,在威嚇。阿祥也在一處,頻頻用眼光 探詢李麻子。可是李麻子也沒接到命令應該怎麼辦,他們只是監視著,準備著。

  突然,屠維岳那瘦削的身形出現在管理部門前了!他挺直了身體,依舊冷冷地 微笑。

  群眾出了意外的一怔。潮水停住了。這「夜壺」!好大膽呀!然而只一剎那, 這群眾的潮水用了加倍的勇氣再向前逼進,她們和李麻子一夥二十人就要接觸了, 呼噪的聲音比雷還響,狂怒的她們現在是意識地要對敵人作一次正面的攻擊,一次 肉搏!第一個火星爆發了!群眾的一隊已經湧上了管理部另一端的遊廊。豁浪!玻 璃窗打碎了!這是開始了!群眾展開全陣線進攻,大混亂就在目前了!

  李麻子再不能等待命令了。他和他的二十人夾在一隊群眾裡亂打,他們一步一 步退卻。

  屠維岳也退一步。從他身後忽然跳出一個人來,那是吳為成,厲聲喝道:

  「李麻子!打呀!打這些賤貨!抓人呀!」

  「打呀!——叫警察!開槍!」

  又是兩個人頭從窗裡伸出來厲聲大叫,這是馬景山和曾家駒。

  這時候,李麻子他們一邊退,一邊在招架;五六個女工在混戰中陷入了李麻子 他們的陣線,正在苦鬥突圍。群眾的大隊已經上了遊廊,管理部眼見得「守不住」 了。然而恰在這時候,群眾的後路起了紛擾。十多人一隊的警察直衝進了群眾的隊 伍,用刺刀開路。李麻子他們立即也轉取了攻勢,陷在他們包圍中的五六個女工完 全被他們抓住了。群眾的大隊往後退了一些,警察們都站在遊廊上了。

  可是群眾並沒退走,她們站住了,她們狂怒地呼噪,她們在準備第二次的攻擊。

  吳為成,馬景山,曾家駒,他們三個,一齊都跳出來了,跺著腳大喊:

  「開槍!剿除這些混蛋!」

  群眾大隊立刻來了回答。她們的陣線動了,向前移動了,呼噪把人們的耳朵都 震聾了!警察們機械地舉起了槍。突然,屠維岳挺身出來,對警察們搖手,一面用 盡了力氣喊道:「不要開槍!——你們放心!我們不開槍,聽我幾句話!」

  「不要聽你的狗屁!滾開!」

  群眾的隊伍裡有一部分怒吼著,仍舊堅定地向前移動。可是大部分卻站住了。

  屠維岳冷冷地微笑,再上前一步,站在那遊廊的石階上了,大聲喊道:

  「你們想想,一雙空手,打得過有刀有槍的麼?你們罵我,要打倒我,可是我 同你們一樣,都靠這廠吃飯,你們想打爛這廠,你們不是砸了自己的飯碗麼?你們 有什麼條款,回去舉代表來跟我談判罷!你們回去罷!現在是我一個人主張和平! 你們再鬧,要吃眼前虧了!」

  桂長林忽然也在旁邊閃出來,直貼近那站住了而且靜了下去的大隊群眾旁邊, 高聲叫道:

  「屠先生的話句句是好話!大家回去罷!工會來辦交涉,一定不叫大家吃虧!」

  「不要你們的狗工會!我們要自己的工會!」

  女工群裡一片聲叫罵。可是現在連那一小隊也站住了。同時那大隊裡騰起了一 片聽不清楚的喧鬧。這顯然不復是攻勢的呼噪,而是她們自己在那裡亂烘烘地商量 第二步辦法了。俄而大隊裡一個人站了出來,正是姚金鳳。她先向群眾喊道:

  「小姊妹!他們捉了我們五六個人!他們不放還,我們拚性命!」

  群眾的回答是一陣叫人心抖的呼噪。然而群眾的目標轉移了!姚金鳳立即走前 一步看定了屠維岳的面孔說:

  「放還我們的人!」

  「不能放!」

  吳為成他們也擠出來厲聲吆喝。李麻子看著屠維岳的臉。

  屠維岳仍舊冷冷地微笑,堅決地對李麻子發命令:

  「放了她們!」

  「人放還了!人放還了!大家回去罷!有話派出代表來再講!」

  桂長林漲破了喉嚨似的在一旁喊,在那群眾的大隊周圍跑。歡呼的聲音從群眾 堆裡起來了,人的潮水又動盪;可是轉了方向,朝廠門去了。何秀妹一邊走,一邊 大喊「打倒屠夜壺!打倒桂長林!」可是只有百多個聲音跟她喊。「打倒錢葆生!」 ——姚金鳳也喊起來。那一片應聲就是女工們全體。陳月娥和張阿新在一處走,不 住地咬牙齒。現在陳月娥想起昨晚上瑪金和蔡真的爭論來了。她恐怕「沖廠」的預 定計畫也不能做到。

  然而群眾的潮水將到了廠門的時候,張阿新高喊著「沖廠」,群眾的應聲又震 動了四方。

  「沖廠!沖廠呀!先沖『新廠』呀!」

  「總罷工呀!我們要自己的工會呀!」

  女工們像雷似的,像狂風似的,掃過了馬路,直衝到吳蓀甫的「新廠」,於是 兩廠的聯合軍又衝開了一個廠又一個廠,她們的隊伍成為兩千人了,三千人了,四 五千人了,不到一個鐘頭,閘北的大小絲廠總罷工下來了!全閘北形勢緊張,馬路 旁加了雙崗!

  裕華絲廠工場內,死一般的沉寂了。工廠大門口站了兩對警察。廠內管理部卻 是異常緊張。吳為成他們都攢住了屠維岳哄鬧,說他太軟弱。屠維岳不作聲,只是 冷靜地微笑。

  汽車的喇叭聲發狂似的從廠門口叫進來了。屠維岳很鎮靜地跑出管理部去看時, 吳蓀甫已經下車,臉上是鐵青的殺氣,獰起眼睛,簡直不把眾人看一下。

  莫干丞站在一旁,垂著頭,臉是死白。

  屠維岳挺直了胸脯,走到吳蓀甫跟前,很冷靜很坦白地微笑著。

  吳蓀甫射了屠維岳一眼,也沒說話,做一個手勢,叫屠維岳和莫干丞跟著他走。 他先去看了管理部那一對打破的玻璃窗,然後又巡視了空蕩蕩的絲車間,又巡視了 全廠的各部分,漸漸臉色好看些了。

  最後,吳蓀甫到他的辦公室內坐定,聽屠維岳的報告。

  金黃色的太陽光在窗口探視。金黃色的小電扇在吳蓀甫背後搖頭。窗外移過幾 個黑影,有人在外邊徘徊,偷聽他們的談話。屠維岳一邊說話,一邊都看明白了, 心裡冷笑。

  吳蓀甫皺了眉頭,嘴唇閉得緊緊地,尖利的眼光霍霍地四射。他忽然不耐煩地 截斷了屠維岳的說話:

  「你以為她們敢碰動機器,敢放火,敢暴動麼?」

  「她們發瘋了似的,她們會幹出來!不過發瘋是不能長久的,而且人散開了, 火性也就過去了。」

  「那麼今天我們只損失了幾塊玻璃便算是了不起的好運道?便算是我們得勝了, 可不是?」

  吳蓀甫的話裡有刺了,又冷冷地射了屠維岳一眼。屠維岳挺直了身體微笑。

  「聽說我們扣住了幾個人——『暴動有證』的幾個人;想來你已經送了公安局 罷?」

  吳蓀甫又冷冷地問。但是屠維嶽立刻猜透了那是故意這麼問,他猜來早就有人 報告吳蓀甫那幾個女工放走了,而且還有許多挑撥的話。他正色回答道:

  「早就放走了!」

  「什麼!隨隨便便就放了麼?光景你放這幾個人就為的要保全我這廠?呵!」

  「不是!一點也不是!『捉是捉不完的』,前天三先生親口對我說過。況且只 不過五六個盲從的人,捉在這裡更加沒有意思。」

  屠維岳第二次聽出吳蓀甫很挖苦他,也就回敬了一個橡皮釘子。他挺出了胸脯, 擺出「士可殺而不可辱」的神氣來。

  他知道用這法門可以折服那剛愎狠辣的吳蓀甫。

  暫時兩邊都不出聲。窗外又一個黑影閃過。這一回,連吳蓀甫也看見了。他皺 一下眉頭。他知道那黑影是什麼意思。他向來就不喜歡這等鬼鬼祟祟的勾當。他忽 然獰笑著,故意大聲說:

  「那麼,維岳,這裡一切事我全權交付你!可是我明天就要開工!明天!」

  「我照三先生的意思盡力去辦去!」

  屠維岳也故意大聲回答,明白了自己的「政權」暫時又復穩定。吳蓀甫笑了一 笑揮著手,屠維岳站起來就要走了,可是吳蓀甫突然又喚住了他:

  「聽說有人同你不對勁兒,當真麼?」

  「我不明白三先生這話是指的哪一方面的人。」

  「管理部方面,你的同事。」

  「我自己可是不知道。我想來那也是不會有的事。大家都是替三先生辦事。在 三先生面前,我同他們是一樣的。三先生把權柄交給我,那我也不過是奉行三先生 的吩咐!」

  屠維岳異常冷靜地慢慢地說,心裡卻打一個結。他很大方地呵一呵腰,就走了 出去。

  接著吳蓀甫就傳見了莫干丞。這老頭兒進來的時候,腿有點兒發抖,吳蓀甫一 眼看見就不高興。他故意不看這可憐相的老頭兒,也沒說話,只旋起了眼睛瞧那邊 玻璃窗上一閃一閃的花白的光影。他心裡在忖度:難道那小伙子屠維岳當真不曉得 管理部這方面很有些人不滿意他今天的措置?不!他一定曉得。可是他為什麼不肯 說呢?怕丟臉麼?好勝!這個年青人是好勝的。且看他今天辦的怎樣!——吳蓀甫 忽然煩躁起來,用勁地搖一搖頭,就轉眼看著莫干丞,嚴厲地說道:

  「干丞!你是有了一把年紀的。他們小伙子鬧意見,你應該從中解勸解勸才是!」

  「三先生——」

  「哎!你慢點開口。你總知道,我不喜歡人家在我耳朵邊說這個,說那個。我 自有主意,不要聽人家的閒話!誰有本事,都在我的眼睛裡;到我面前來誇口,是 白說的!你明白了麼?你去告訴他們!」

  「是,是!」

  「我還聽說曾老二和屠維岳為一個女工吃醋爭風,昨天晚上在廠裡鬧了點笑話, 有沒有這件事?」

  「那,那!——我也不很清楚。」

  莫干丞慌慌張張回答,他那臉上的神氣非常可笑。實在他很明白這一件事,可 是剛才給吳蓀甫那一番堂而皇之的話語當頭一罩,就不敢多嘴。這個情形,卻瞞不 過吳蓀甫的眼睛。他忍不住笑了一笑說:

  「什麼!你也不很清楚!正經問你,你倒不說了。我知道你們賬房間裡那一夥 人全是『好事不惹眼,壞事直關心』!廠裡一有了吃醋爭風那樣的事,你們的耳朵 就會通靈!我聽說這件事是屠維岳理虧,是他自己先做得不正,可是不是?」

  莫干丞的眼睛睜大了發怔。他一時決不定,還是順著吳蓀甫的口氣說好呢,還 是告訴了真情。最後他決定了告訴真情,他知道屠維岳現在還很得吳蓀甫的信任。

  「三先生!那實在是曾家二少爺忒胡鬧了一些。——」

  吳蓀甫點頭微笑。莫干丞膽大些了,就又接著說下去:

  「二號管車王金貞親眼看見這一回事。屠先生沒有漏過半個字,都是王金貞告 訴我的。昨天晚上,屠先生派王金貞找

  一個姓朱的女工來問她女工裡頭哪幾個跟共產黨有來往,——就是在這間房裡 問的,王金貞也在場。後來那姓朱的女工出去,到繭子間旁邊,就被曾家二少爺攔 住了胡調。那時候有雷有雨,我們都沒聽得。可是屠先生和王金貞卻撞見了。就是 這麼一回事。」

  吳蓀甫皺著眉頭不作聲,心裡是看得雪亮了。他知道吳為成的報告完全是一面 之詞。他猛然想起了把曾家駒,馬景山兩個親戚,吳為成一個本家,放在廠裡,不 很妥當;將來的嚕嗦多著呢!

  「哦!干丞,你去關照他們。這件事,以後不許再提!」

  吳蓀甫說著,就擺一擺手,叫莫干丞退去。他側著頭想了一想,提起筆來就打 算下一個條子:把吳為成他們三個調出廠去,分調到益中公司那八個廠裡。「親戚 故舊塞滿了一個廠,那廠斷乎辦不好的!」——吳蓀甫心裡這麼想,就落筆寫條子。 可是正在這時候,一個人不召自來,恰就是吳為成。

  「誰叫你進來的?是不是莫干丞?」

  吳蓀甫擲筆在桌上,很嚴厲地斥問,眼光直射住了吳為成那顯著幾分精明能幹 的臉兒。吳為成就離那寫字桌遠遠地站住了,反手關上了那門,態度也還鎮靜,直 捷地就說:

  「我有幾句話對三叔講。」

  吳蓀甫立刻皺了眉頭,但還忍耐著。

  「剛才工會裡的錢葆生告訴我,昨晚上工人開過會,在一個女工的家裡。那女 工叫做姚金鳳。今天工人暴動,要打爛賬房間的時候,這姚金鳳也在內。對工人說 要是我們不放那六個人,她們就要拚命的,也是這姚金鳳!一個月前,廠裡起風潮, 暗中領頭的,也是這姚金鳳。聽說後來屠維岳收買了她,可是昨天晚上工人開會就 在她家裡!她很激烈,她仍舊在暗中領頭!」

  吳蓀甫尖利地看著吳為成的臉兒,只淡淡地笑了一笑,不說什麼。昨晚上工人 開會,有姚金鳳,這一點點事,屠維岳也已經報告過了;吳蓀甫並不能從吳為成那 話裡得到什麼新的東西。可是姚金鳳那名字,暫時在吳蓀甫思想上停留了一下。他 記起來了:瘦長條子,小圓臉兒,幾點細白麻子,三十多歲;屠維岳收買了後曾經 出過一點小岔子,一個姓薛的管車,九號管車,洩漏了那秘密,可是以後仍舊挽救 過來了。

  「三叔,依我看來,這次風潮,是屠維岳縱容出來的;昨天他很有工夫去預先 防止,可是他不做!今天他又專做好人!

  他和工會裡一個叫做桂長林的串通,想收買人心!」

  吳蓀甫的臉色突然變了。他到底聽到了一些「新的」了!然而一轉念後,他又 驀地把臉色一沉,故意拍一下桌子喝道:

  「阿成,你這些什麼話!現在我全權交給屠維岳辦理,你在廠裡,不要多嘴! ——剛才你那些話,只能在我面前說,外邊不准提起半個字!明白了麼?去罷!」

  揮走了吳為成以後,吳蓀甫拿起剛剛寫好的字條看了一眼,就慢慢地團皺了, 滿臉是遲疑不決的神氣。俄而他蹶然躍起,把那團皺的字條又展開來看一下,搖了 搖頭,就嗤的一聲,撕得粉碎,丟在痰盂裡。他到底又自己取消了「親戚故舊不放 在廠裡」的決定。他抓起筆來,再寫一個字條:

  

  本廠此次減薪,事在必行;一俟絲價稍有起色,自當仍照原定工薪發付, 望全體工人即日安心上工,切勿誤聽奸言,自干未便。須知本廠長對於工會中派別 糾紛,容忍已久,若再傾軋不已,助

  長工潮,本廠長惟有取斷然措置!

  

  此布。

  把字條交給了莫干丞去公佈,吳蓀甫也就要走了。臨了上汽車的時候,他又嚴 厲地吩咐屠維岳道:

  「不管你怎麼辦,明天我要開工!明天!」

  午後一點鐘了。屠維岳在自己房裡來回踱著,時時冷笑,又時時皺著眉頭。他 這樣焦躁不安,正因為他是在可勝可敗的交點上。早晨工潮發動的時候,他雖然聽 得了許多「打倒屠夜壺」的呼聲,可是他看得準,他有勝利的把握。自從吳蓀甫親 自來了後,這把握就成疑問。儘管吳蓀甫再三說「全權交給屠先生」,然而屠維岳 的機警的眼光看得出吳蓀甫這句話的真實意義卻就是「全權交給你,到明天為止!」

  明天不能解決罷工,屠維岳就只有一條路!滾!

  並且吳蓀甫這一回自始就主意不定,也早已被屠維岳看在眼裡。像吳蓀甫那樣 剛愎狠辣的人,一旦碰到了他拿不定主意,就很難伺候;這又是屠維岳看得非常明 白的!

  忽然窗外閃過了人影。屠維嶽立刻站住了,探頭去窗外一看,就趕快跑出房外。 外面那個人是桂長林,他們兩個對看了一眼,並沒說話,就一同走到莫干丞的房裡, 那已經是整整齊齊坐著三四個人,莫干丞也在內。

  屠維岳冷冷地微笑著,瞥了眾人一眼,就先說話:

  「三先生吩咐,明天一定要上工;現在只剩半天一夜了,侷促得很!早半天我 們找工人代表談話,沒有找到。她們不承認本來的工會,她們現在組織了一個罷工 委員會。剛才我派長林和她們的罷工委員會辦交涉,她們又說要聽絲廠總同盟罷工 委員會的命令。這是太刁難了!我們不管她們什麼『總』不『總』,我們廠我們單 獨解決!現在第一件事,明天一定得開工!哪怕是開一半工,我們也好交代三先生! 長林,你看明天能不能開工?她們現在到底有什麼要求?」

  桂長林並不立刻回答。他看看屠維岳,又看看莫干丞,就搖著頭歎一口氣道:

  「我是灰心了!從昨晚上到今朝,兩條賤腿沒有停過,但求太平無事,大家面 皮上都有光;哪裡知道還有人到老闆面前拆壁腳!現在屠先生叫我來商量,我不出 主意呢,人家要罵我白拿錢偷懶,我出了主意呢,人家又要說我存私心,同誰過不 去。莫先生,你看我不是很為難麼?」

  房間裡沉靜了。屠維岳皺著眉頭咬嘴唇。莫干丞滿臉的慌張。坐在牆角的阿珍 卻掩著嘴暗笑。她推了推旁邊的王金貞,又斜過眼去瞟著屠維岳。她們全知道桂長 林為什麼發牢騷。李麻子卻耐不住了:

  「屠先生,你吩咐下來,我們去辦,不是就結了麼?」

  「不錯呀!屠先生吩咐下來吧!不過,長林,你有主意說說也不要緊,大家來 商量。」

  王金貞也接口說,眼卻看著莫干丞。這老頭兒也有點覺得了。屠維岳慢慢地點 著頭,看了李麻子一眼,又轉臉朝著桂長林。

  「那麼,我說幾句良心話。老闆虧本,工人也曉得。老闆掛的牌子說得明明白 白,工錢打八折,為的絲價太小,將來還好商量。工人罷工,一半為錢,一半也為 了幾個人;薛寶珠強橫霸道,工人恨死了她,還有錢巧林,週二姐,也是大眾眼裡 的釘!明天要開工不難,這三個人總得躲開幾天才好!」

  桂長林一邊慢吞吞地說,一邊不轉眼地看著莫干丞那驚愕的面孔,屠維岳也是 一眼一眼地往莫干丞臉上溜。大家的眼光都射住了莫干丞了。莫干丞心慌,卻也明 白了;他是中間人,犯不著吃隔壁賬,就趕快附和道:

  「好,好!只要明天能開工,能開工!」

  屠維岳冷冷地微笑,知道這一番「過門」已經很夠,再拖長也是多事,就要按 照預定計畫來發命令。他陡然臉色一沉,舉起左手來,在空中虛按一下,叫大家注 意,就嚴厲地說道:

  「人家的閒話管不了那麼多!我們有法子叫工人明天上工,我們就公事公辦! 阿珍,你和姚金鳳碰過頭麼?什麼罷工委員會裡,除了姚金鳳,還有些什麼人?哪 幾個和姚金鳳要好?」

  「管她們還有幾個人呢!不過是何秀妹,張阿新那一夥!

  跟金鳳要好的有兩個:徐阿姨,陸小寶。」

  阿珍噘起了嘴唇,斜著眼睛說,永不忘記賣弄她的風騷。

  屠維岳突然生氣了。

  「你辦事太馬虎!阿珍!罷工委員會是哪幾個人,一定要打聽明白!我派王金 貞幫你的忙。你們先叫姚金鳳拉住了姓徐的和姓陸的。告訴她們得小心!何秀妹一 淘壞胚子是共產黨,公安局要捉!明天不上工,吳老闆要不客氣了,有話上了工再 說。你們召齊了各管車,大家分頭到草棚裡挨家挨戶告訴她們,不要上人家的當!」

  「那可不行!這時候到草棚裡去拉人,老實是去討一頓打!」

  王金貞和阿珍齊聲叫了起來。

  「怕什麼!打就打!難道你們也要保鏢的麼?好,老李,你招呼你的手下人用 心保護!」

  屠維岳很不耐煩地說,聲色俱厲了,阿珍漲紅了臉,還想分辯,可是王金貞在 旁邊拉她的衣角,叫她不要響。屠維岳也不再理她們兩個,轉臉就向桂長林問道:

  「到底她們那什麼總同盟罷工,背後是哪些人在那裡攪?」

  「還不是共產黨乘機會搗亂罷了!虹口,閘北,總共大大小小百多家廠,現在 都罷下來了。她們有一個總機關,聽說是做在什麼旅館裡,——今晚上可以打聽到。」

  「今晚上太遲了!我們今天下午就要打聽明白!可是,長林,眼前另外有要緊 的事派你去做。工人們仗著人多,膽子就大;要是我們鄰近的幾家廠不開工,我們 這裡的工人也就不肯爽爽快快聽我們的好話。長林,你要趕快去同那幾家廠裡說好, 明天大家一定開工。用武力強迫上工!請公安局多派幾個警察,有人敢在廠門口 『攔』,就抓!」

  「對,對!我們這裡也這麼辦罷!屠先生,我早就想幹乾脆脆干她們一下!」

  李麻子聽得要動武,就趕快插嘴說,兩隻大手掌在腿上拍一下。李麻子是粗人, 從今天早上起,他就猜不透為什麼屠維岳不肯用武力,如果不是他對於屠維岳還有 「忠心」,他也要在背後說屠維岳的壞話了。現在他是再也耐不住,就表示了自己 的意思,卻仍舊很忠順地望著屠維岳的臉色。

  屠維岳看著李麻子的臉孔,微微一笑,像是撫慰,又像是讚許。同時他又半解 釋半命令似的說:

  「老李不要心急。你的拳頭總要發一次利市!會打的人,不肯先出手;可不是? ——還有,我們廠裡不比別家,疙瘩大多,不看清楚了就動手,也許反倒弄僵了事 情!吳老闆向來是寬厚的,我們也得順著他的意思。長林,你明白了罷?讓別人家 殺雞,嚇我們這裡的猴子!」

  「包在我身上,辦的四平八穩!」

  「那就好了!——莫先生,請你馬上掛出牌子去,開除錢巧林,週二姐,薛寶 珠!」

  屠維岳突然轉向莫干丞,態度非常嚴厲。

  李麻子和王金貞她們也輕輕一怔。想不到剛才說的是「躲開幾天」,現在變做 了乾乾脆脆的「開除」。然而她們看見屠維岳那堅決的眼光,就明白這件事無可挽 回;錢葆生他們一派,這次一定要倒霉!

  莫干丞也出意外,看著屠維岳那冷氣逼人的臉,作不得聲。過一會兒,他遲疑 地摸著面頰骨說道:

  「薛寶珠給她一點面子,請三先生調她到『新』廠裡去罷?」

  「那是三先生的恩典,不關我們的事!我們這裡仍得掛牌子開除!」

  屠維岳冷冷地回答,掉過臉去對桂長林他們四個人瞥了一眼,就又厲聲接著說 下去:

  「各位都知道,昨天下午是薛寶珠她們三個先在車間裡哄動工人們來反對工錢 打八折!她們做不著吳老闆的廠,專想利用工人報私仇,反對桂長林!可是她們平 常日子做人太壞,她們儘管想討好工人,工人們還是恨死了她們三個!現在我們要 開除她們,一點私心也沒有,就為的一則她們三個是搗亂分子,二則也要戳破幾個 出氣洞,工人們這才明天肯上工!三先生不准我辭職,一定要我幹下去,我只好做 難人!要是靠大家幫忙,今晚上弄好,明天太平無事開工,我的辭職還是要請三先 生照准!」

  莫干丞他們都面面相覷,不作聲。

  「時間不早了。大家趕快拚命去幹,五點鐘再給我回音!——老李,另外有一 件事派你!」

  屠維岳威風凜凜地下了最後的命令,對李麻子做一個手勢,就先走了。李麻子 朝阿珍她們扮鬼臉,笑了一笑,也就趕快跟了出去。

  到了那管理部一帶房屋的遊廊的盡頭,屠維岳就站住了。李麻子趕快搶前一步, 站在屠維岳對面,嘻開了嘴巴,露出一口大牙齒。屠維岳的半個臉曬著太陽,亮晶 晶地放油光;另一半卻微現蒼白。他側著頭想了一想,就把他那尖利的眼光射到李 麻子臉上,輕聲兒問道:

  「釘了半天的梢,還是沒有線索麼?」

  「沒有。跟她們兩個來來往往的,全是廠裡的人;我們也釘梢,可是她們走來 走去只在草棚那一帶!」

  「難道她們知道了有人釘梢麼?」

  「那個不會的!我那幾個人都是老門檻,露不了風!」

  「看見面生的人麼?」

  「沒有。跟何秀妹,張阿新來往的,全是廠裡人!」

  屠維岳又尖利地看了李麻子一眼,然後側著頭,閉了一隻眼睛。他心裡忖量起 來一定是李麻子的手下人太蠢,露了形跡。他自己是早已看準了何秀妹,張阿新兩 個有「花頭」。

  他眼珠一轉,又問道:

  「昨晚上她們兩個從姚金鳳家裡出來和什麼人同路?」

  「哦!昨晚上麼?何秀妹同陸小寶一路回去,兩個人一路吵。張阿新另外同兩 個人一路走,不多幾步,她們就分開了,走了三條路。」

  「那兩個是不是廠裡人?叫什麼?」

  「是廠裡人。也是姚金鳳家裡一同出來的。我沒有看見她們。聽我的夥計說, 一個是圓臉兒,不長不短,水汪汪的一對眼睛,皮肉黑一點兒。那一個是什麼模樣 兒就記不清;人是高一些。」

  屠維岳忽然冷冷地微笑了。小圓臉兒,水汪汪一對眼睛,黑皮膚,中等身材: 他知道這是誰。

  「她們路上不說話麼?」

  「對你說過她們只走了不多幾步,就分開了。她們出來的時候,三個人臂膊挽 臂膊,像煞很要好的樣子。」

  李麻子也好像有點不耐煩了,用手背到嘴唇上去抹一下,睜大了眼睛看著屠維 岳。

  一個人影在那邊牆角一晃。屠維岳眼快,立刻跑前幾步看時,卻是阿祥。這一 個新收用來的人,此番屠維岳還沒派他重要的工作。他看見屠維岳就站住了。屠維 岳皺一下眉頭,就吩咐道:

  「阿祥!全班管車都到草棚那邊關照工人明天上工;老闆出了佈告,有話上了 工再講。你去看看,她們是不是全班都去了;有躲懶的,回來報告我!」

  「要是鬧了事,你不要客氣;招呼一聲就行了!草棚一帶,我們有人!」

  李麻子也在一旁喊,張大了嘴巴笑。屠維岳也笑了一笑,隨即滿臉嚴肅地對李 麻子說:

  「我們也到草棚裡去找一個人。你叫五六個人跟我們一道走!」

  屠維岳現在看準了那黑裡俏的朱桂英一定也有「花頭」,決定親自去探險了。

  他們一路上看見警察雙崗,保衛團巡行,三三兩兩的絲廠女工在路旁吵鬧。太 陽光好像把她們全身的油都曬到臉上來了,可是她們不怕,很興奮地到處跑,到處 嚷。靠近草棚一帶,那空氣就更加緊張了。女工們就好像黃昏時候的蚊子,成堆起 哄。她們都在議論廠裡開除了三個人。「工錢打八折就不講了麼?騙人呀!」—— 這樣的叫聲從亂烘烘裡跳出來。

  屠維岳依然冷冷地微笑,和李麻子他們走進了那草棚區域。可是他的臉色更加 蒼白。他覺得四面八方有千百條毒眼光射到他身上。「夜壺!」「打倒夜壺呀!」 最初不很響,也不很多;後來卻一點一點多起來了,也響起來了。屠維岳偷偷地看 了李麻子一眼,李麻子鐵青著臉,咬緊了牙齒。

  黑大衫或是黑拷綢短衫褲的「白相人」也是三三兩兩地在這草棚區域女工堆裡 穿來穿去,像些黑殼的甲蟲。他們都是李麻子的手下人,他們故意撞進了嚷鬧的女 工堆裡,故意在女工們汗濕的繃得緊緊的胸口摸一把。這裡,那裡,他們和女工們 起了衝突了。一片聲喊打!可是一下子又平靜下去了。女工們竭力忍耐,避免和這 些人打架;而這些人呢,也沒接到命令真真出手打。

  屠維岳低著頭快走,叫李麻子引他到朱桂英住的草棚前了。

  「屠夜壺來捉人了!」

  突然在那草棚的一扇竹門邊喊出了這一聲來。接著就是一個小小的身體一跳。 那正是住在朱桂英隔壁的打盆女工金小妹。李麻子哼了一聲,伸出粗黑的大手來, 搶前一步,就要抓那個女孩子。可是金小妹很伶俐地矮著身體躲過,就飛也似的跑 走了。屠維岳看了李麻子一眼,不許他再追;他們兩個就一直闖進了朱桂英的家。 帶來的五六個人守在竹門外左近一帶。

  等到屠維岳的眼睛習慣了那草棚裡的昏黑光線時,他看見朱桂英站在面前,兩 道閃閃的眼光直釘住了他瞧。她那俏黑的圓臉上透著怒紅,小嘴唇卻變白。草棚裡 沒有別的人,只是他們三個;朱桂英,李麻子,屠維岳。是一種緊張的沉默。

  草棚外卻像潮水似的捲起了哄哄的人聲,漸來漸響。

  屠維岳勉強笑了笑說:

  「桂英!有人報告你是共產黨!現在兩條路擺在你面前,隨你自己挑:一條是 告訴我,還有什麼同黨,那我們就升你做管車;還有一條是你不肯說,你去坐牢!」

  「我不是!我也不曉得!」

  「可是我倒曉得了!另外兩個是何秀妹,張阿新——」

  朱桂英把不住心頭一跳,臉色就有點變了。屠維岳看得很明白,就微笑地接著 說:

  「另外還有誰,可要你說了!」

  「我當真不曉得。到警察所,我也是這句話!」

  朱桂英的臉色平靜了些兒,嘴唇更加白,水汪汪的眼睛裡滿是紅光。屠維岳輕 輕冷笑一聲,突然翻了臉,看著李麻子,厲聲喝道:

  「老李,搜一下!」

  這時候草棚外的喧擾也已經擴大。一片叫罵聲突然起來,又突然沒有,突然變 成了人肉和竹木的擊沖,拍剌!拍剌!咬緊了牙齒的嘶叫,裂人心肝的號呼,火一 樣蓬蓬的腳步聲。然後又是晴天霹靂似的勝利的呼噪,一彪人擁進了草棚,直撲屠 維岳和李麻子。昏黑中不出聲的混鬥!板桌子和破竹榻都翻了身!

  屠維岳仗一條板凳開路,從人肉縫中跳出來了。可是第二彪人從草棚外衝進來, 又將他捲入重圍。外邊是震天動地的喊聲。屠維岳和兩個人扭打做一團。倉皇中他 看清了一個正是張阿新。忽然李麻子拖著一個人,就將那人當作武器,衝開一條路, 掙扎到屠維岳身邊。於是包圍著屠維岳的女工們就一齊轉身去搶人。屠維岳乘這空 兒,逃出了那草棚的竹門,撲面他又撞著了十來個的一夥。但這一夥卻不是狂怒的 女工,而是李麻子手下的人。女工的潮水緊跟著這一夥人捲上來。大混亂又在草棚 前的狹路上開始!可是警笛的聲音也在人聲中尖厲地響了。女工們蓬亂的頭髮中間 晃著警察制帽上的白圈兒。

  砰!砰砰!示威的槍聲!

  李麻子也逃出重圍來了,一手拖住那個女工。他對屠維岳獰笑。

  十多分鐘以後,朱桂英家草棚左近一帶已經平靜。泥地上有許多打斷的竹片, 中間也有馬桶刷子。竹門也打壞了,歪斜地掛在那裡,像是受傷的翼膀。但在這草 棚區域東首一片堆垃圾的空場上,又是嚷嚷鬧鬧的一個人堆。女工們正在開大會。 警察人少,遠遠地站著監視。李麻子手下人也有八九個,散立在警察隊的附近。

  這是暴風一般驟然來的集會!這又是閃電一般飛快地就結束的集會!這是抓住 了工人鬥爭情緒最高點的一個集會!剛才「屠維岳捉人」那一事變,很快地影響到 女工們內部的鬥爭。

  「屠夜壺頂壞!他開除了薛寶珠她們,騙我們去上工!薛寶珠她們是屠夜壺的 對頭!他借刀殺人!他帶了李麻子來捉我們!打倒屠夜壺!明天不上工!上工的是 走狗!」

  張阿新站在一個垃圾堆上舞著臂膊狂呼。人層裡爆發了雷一樣的應聲:

  「上工的是走狗!」

  「哄我們去上工的是走狗!」

  「打走狗姚金鳳!」

  「工錢不照老樣子,我們死也不上工!我們要屠夜壺滾蛋!要桂長林滾蛋!我 們要開除王金貞,李麻子,阿珍,姚金鳳,我們要討回何秀妹!我們要——」

  張阿新的聲音啞了,喊不成聲,突然她身體一挫,捧著肚皮就蹲了下去。立刻 旁邊就跳出一個人來,那是陳月娥;她的臉上有兩條血痕,那是和屠維岳揪打的時 候抓傷了的,她用了更響的聲音接著喊道:

  「我們要改組罷工委員會!趕出姚金鳳,徐阿姨,陸小寶!

  想要明天上工的,統統趕出去!」

  「統統趕出去呀!」

  群眾回答了震天動地的呼聲。張阿新蹶然跳了起來,臉像豬肝,漲破了肺葉似 的又喊道:

  「沒有絲廠總同盟罷工委員會的命令,我們不上工!小姊妹!總罷委的代表要 對你們說一句話!」

  突然那烏黑黑的人層變做了啞噤。「總罷委」的代表麼?誰呀!誰呀!女工們 流汗的興奮的紅臉雜亂地旋動,互相用眼光探詢,嘈雜的交談聲音也起來了。可是 那時候,一個女工打扮的青年女子,一對眼睛好像會說話的女子,跳上了那垃圾堆 了,站在張阿新和陳月娥的中間,這女子是瑪金。

  「小姊妹!上海一百零二個絲廠總罷工了!你們是頂勇敢的先鋒!你們廠裡的 工賊走狗自己打架,可是他們壓迫你們是一致的!欺騙你們是一致的!你們要靠自 己的力量,才能得到勝利!打倒工賊!打倒走狗!組織你們自己的工會!沒有總罷 委的命令,不上工!」

  「沒有命令不上工呀!」

  「——不上工呀!」

  黑壓壓的人層來了回聲。差不多就是真正的「回聲」。瑪金雖然努力「肅清」 那些「公式」和術語」,可是她那些話依然是「知識分子」的,不能直鑽進女工們 的心。

  「小姊妹們!大家齊心呀!不上工!不上工!——散會!」

  陳月娥又大聲喊著,就和張阿新,瑪金她們跑下了那垃圾堆。女工們一邊嚷著, 一邊就紛紛散去。正在這時候,公安局的武裝腳踏車隊也來了,還有大隊的警察。 但是女工們已經散了,只留下那一片空場。警察們就守住了這空場,防她們再來開 會。一個月來華界早宣佈了戒嚴,開會是絕對禁止的。

  姚金鳳,阿珍她們早逃進廠裡,一五一十報告了屠維岳。

  兩個人前前後後攢住了屠維岳,要他替她們「做主」。

  屠維岳冷冷地皺著眉頭,不作聲。他在工人中間辛辛苦苦種的「根」,現在已 經完全失掉了作用,這是他料不到的。他本來以為只要三分力量對付工人,現在才 知道須得十分!

  「不識起倒的一批賤貨,光景只有用拳頭!叫你們認得屠夜壺!」

  屠維岳咬著牙齒冷冷地自言自語著,就撇下了阿珍她們兩個,到前邊管理部去。 迎面來了慌慌張張的莫干丞,一把拉住了屠維岳,口吃地說道:

  「世兄,世兄;正找,找你呢!三先生在電話裡動火,動火!到底明天,明天 開工,有沒有把握?」

  「有把握!」

  屠維岳依然很堅決,很自信,冷冷的微笑又兜上了他的嘴唇。莫干丞怪樣地睒 著半隻眼睛。

  「三先生馬上就要來。」

  「來幹麼!——」

  屠維岳聳聳肩膀輕聲說;但立即又放下了臉色,恨恨地喊道:

  「王金貞這班狗頭真可惡!躲得人影子都不見了!莫先生,請你派人去找她們 來,就在賬房間裡等我!莫先生,愈快愈好!」

  這麼說著,屠維岳再不讓莫干丞多嚕嗦,快步走了。他先到工廠大門一帶視察。 鐵門是關得緊緊的了,兩對警察是門崗。李麻子帶著他的手下人在這裡一帶梭巡。 那些人中間有幾個像鬥敗了的公雞似的坐在繭子間的石階上。李麻子跑到屠維岳跟 前,就輕聲說道:

  「剛才一陣亂打,中間也有錢葆生那一夥人,你知道麼?」

  「你怎麼知道?」

  「阿祥告訴我。」

  屠維岳冷笑了一聲,獰著眼睛望望天空,就對李麻子說:「現在用得到五十個 人了!老李,你趕快去叫齊五十個人,都帶到廠裡來等我派用場。」

  屠維岳離開了那大門,又去巡視了後門邊門,心裡的主意也決定了,最後就又 回到管理部。吳為成,馬景山,曾家駒他們三個,頭碰頭地在管理部前的遊廊上密 談。屠維岳不介意似的瞥了他們一眼,忽然轉了方向,抄過那管理部的房子,到了 鍋爐房旁邊堆廢料的一間空房前,就推門進去。

  反剪著兩手的何秀妹蹲在那裡,見是屠維岳進來,立刻背過臉去,恨恨地把身 體一扭。

  屠維岳冷冷地微笑著,仔細打量那何秀妹,靜悄悄地不作聲。忽然何秀妹偷偷 地回過臉來,似乎想看一看屠維岳還在這裡沒有。恰好她的眼光正接觸了屠維岳那 冷冷的眼光。屠維岳忍不住哈哈笑了,就說道:

  「何秀妹!再耐心等一會兒。過了六點鐘,你們的代表和我們條件講妥,就放 你出去!」

  睜大了眼睛發怔,何秀妹不回答,可是也不再背過臉去了。

  「代表是陸小寶,姚金鳳;還有——你的好朋友:張阿新!」

  何秀妹全身一跳,臉色都變了,望著屠維岳,似乎等待他再說一點兒。

  「張阿新是明白人。我同她真心真意講了一番話,她就明白過來了。她是直爽 的!她什麼都告訴我了。她同你的交情實在不錯。她拍胸脯做保人,說你是個好人, 你也不過一時糊塗,上了共產黨的當!可不是?」

  突然何秀妹叫了一聲,臉色就同死人一樣白,驚怖地看著屠維岳的面孔。

  「你們一夥裡還有幾個人,都是好朋友,都是『同志』,是不是?張阿新都告 訴我了!你放心,我不去捉她們!我和你們小姊妹向來和氣!不過,同共產黨來往, 警察曉得了要捉去槍斃的。何秀妹,你想想,那裡頭誰是明白人,勸得轉來,我就 幫她的忙!」

  「哼!阿新!阿新!」

  何秀妹身體一抖,叫了起來,接著就像很傷心似的垂下了頭。屠維岳咬著嘴唇 微笑,他走前一步,傴著腰,用了聽去是非常誠懇的聲音說道:

  「你不要錯怪了阿新!不要怪她!你要是回心轉來自己想想,也就明白了。上 海許多趟的罷工風潮都和共產黨有關係,可是末了捉去坐牢的,還是你們工人。共 產黨住在洋房裡蠻寫意。你們罷一次工,他們就去報銷一次,領了幾萬銀子,花一 個暢心暢意。譬如那勾引你和阿新的女學生,你們都不知道她到底住在哪裡,是不 是?她住在大洋房裡!她換了破衣裳跑來和你們開會。她出來開一次會,就可以領 到十塊二十塊的車費。你們呢,你們白跑兩條腿!她住在大洋房裡。她家裡的老媽 子比你們闊氣得多!有一回阿新碰見了她了。她就送阿新五塊錢,叫她不要說出去。 阿新沒有對你說過罷?她還有點不老實。可是她和你的交情總算不錯。她現在拍胸 脯保你!」

  何秀妹低了頭不作聲。忽然她哭起來了。那哭的神氣就像一個小孩子。驀地她 又抑住了哭聲,仰起那淚臉來看著屠維岳,看著,看著,她的嘴角不住地扭動,似 乎有兩個東西在她心頭打架,還沒分輸贏。屠維岳看準了何秀妹這嘴角的牽動是什 麼道理,他立刻滿臉慈悲似的再逼進一步:

  「秀妹!你不要怕!我們馬上就放你出去。我們已經開除了薛寶珠,缺一個管 車了,回頭我去對三先生說,升你做管車。大家和氣過日子,夠多麼好呢!」

  何秀妹臉紅了,忽然又淌下兩行眼淚,卻沒有哭聲。「可是,秀妹,你再想想, 你們那一夥裡誰是勸得轉來的,我們去勸勸她去!」

  何秀妹的眼光忽然呆定了。她低了頭,手指頭機械地捲弄她的衣角。俄而她歎 一口氣,輕聲說:

  「你還是再去問阿新。她比我多曉得些。」

  再沒有話了。何秀妹低著頭,身體有點抖。屠維岳也看到話是說完了,聳聳肩 膀,心裡看不起這沒用的共產黨;他很驕傲地射了那何秀妹一眼,就轉身跑了出去。 他滿心快活跑到了管理部那邊,看見阿祥閒站在遊廊前,就發命令道:

  「阿祥!你到草棚裡把張阿新騙來!騙不動,就用蠻功!

  快去,快回!」

  這時候,一輛汽車開進廠來了,保鏢的老關跳下來開了車門。吳蓀甫蹣跚地鑽 了出來,看著迎上前來的屠維岳就問道:

  「那不是愈弄愈糟,怎麼明天還能開車?」

  「三先生,天亮之前有一個時候是非常暗的,星也沒有,月亮也沒有。」

  屠維岳鞠躬,非常鎮定非常自信地回答。吳蓀甫勉強笑了一笑,就在那停汽車 的煤屑路上踱了幾步,然後轉身對跟在背後的屠維岳說道:

  「你有把握?好!說出來給我聽聽。」

  這語氣太溫和了,屠維岳聽了倒反不安起來,恐怕吳蓀甫突然又變了態度。他 想了一想,就把經過的事情揀重要的說了幾句;他一邊說,一邊用心察看吳蓀甫的 臉色。西斜的太陽光照在吳蓀甫的半個臉上,亮晶晶地發著油光,對照著他那沒有 太陽光的半個臉,一明一暗,好像是兩個人。屠維岳鬆一口氣,望望天空。東方天 角有幾塊很大的火燒雲。

  「那麼,捉來的那一個,何——何秀妹,你打算放了她,是不是?」

  「我打算等到天黑,就放她出去。我派了人釘她的梢,那就可以一網打盡。」

  屠維岳回答,嘴唇邊浮過一絲笑影。

  「姑且這麼辦了去再看光景。可是——維岳,你再發一道佈告,限她們明天上 工!明天不上工的,一律開除!」

  吳蓀甫忽又暴躁起來,不等屠維岳的回話,就鑽進了汽車。保鏢的老關在司機 旁邊坐定,那汽車就慢慢地開出廠去。兩扇方鐵梗的廠門一齊開直了,李麻子在旁 邊照料,吆喝他的手下人。但是那汽車剛到了廠門中間,突然廠外發一聲喊,無數 女工擁上前來,擋住了去路。立刻沿這廠門四週一帶,新的混亂又開始。警察,李 麻子和他的手下人,都飛跑著來了;可是女工們也立刻增加了兩倍,三倍,四倍, 五倍,——把廠門前的馬路擠斷了交通,把吳蓀甫連那汽車包圍得一動也不能動。 車裡的吳蓀甫卜卜地心跳。

  「你放了何秀妹,我們就放你!」

  女工們一邊嚷,一邊衝破了警察和李麻子他們的防線,直逼近那汽車。她們並 沒有武器,可是她們那來勢就比全副武裝的人狠得多又多!

  老關跳在車沿踏板上,滿臉殺氣,拔出手槍來了。女工們不退。同時有些碎石 子和泥塊從女工隊伍的後方射出來。目標卻不準確。女工們也有武器了,但顯然還 沒有正式作戰的意思。吳蓀甫坐在車裡,鐵青著臉,一疊聲喝道:

  「開車!開足了馬力衝!」

  汽車伕沒有法子,就先捏喇叭。那喇叭的聲音似乎有些效力。最近車前的女工 們下意識地退了一步。車子動了,然而女工們不再退卻。一片聲吶喊,又是陣頭雨 似的碎石子和泥塊從她們背後飛出來,落在車上。老關發瘋似的吼一聲,就舉起手 槍,對準了密集的女工。突然人堆裡衝出一個人來,像閃電一般快,將老關的手膀 子往上一托。砰!——這一槍就成為朝天槍。

  這人就是屠維岳。他撇下老關,立即轉身對那汽車伕大聲叫道:

  「蠢東西!還不打倒車麼?打倒車!」

  汽車退進了廠門。這一次沒有先捏喇叭。車裡的吳蓀甫往後靠在車墊上,露出 了牙齒獰笑。汽車伕趕快把車子調頭,穿過了廠裡的煤屑路,就從後門走了。這時 候,一部分女工也衝進了前門,大部分卻被攔住在鐵門外。門裡門外是旋風似的混 亂。但是她們已經沒有目標。門外那大隊先被警察趕散,門裡的二三十個,也被李 麻子他們用武力驅逐出廠。

  天漸漸黑下來,又起了風。廠裡廠外現在又平靜了,但是空氣依舊緊張,人們 的心也緊張。廠門前加添了守衛。廠裡賬房間內擠滿了人,王金貞和阿珍她們全班 管車,亂烘烘地談論剛才的事變。李麻子叫來的五十多人也排齊在遊廊一帶。白天 過去了,只剩得一夜,大家都覺得明天開工沒有把握。可是屠維岳那永遠自信的態 度以及堅定的冷冷的聲音立刻掃除了那些動搖。他對全班管車說:

  「不准躲懶!今晚上你們是半夜工!你們到草棚裡拉人!告訴她們:明天不上 工的就開除;沒有人上工,吳老闆就關廠!再到廠門前來鬧,統統抓去坐牢!好好 兒的明天上工,有話還可以再商量!去罷!不准躲懶!我要派人調查!」

  管車班裡誰也不敢開口,只是偷偷地互相做眼色,伸舌頭。

  屠維岳又叫了李麻子來吩咐:

  「老李,你的人都齊了麼?他們要辛苦一夜!不過只有一夜!你叫他們三個兩 個一隊,分開了,在草棚前前後後巡查。你吩咐他們:看見有兩三個女工攢在一堆, 就撞上去胡調!用得到那拳頭的時候用拳頭,不要客氣!要是女工們在家裡開會, 那就打進去,見一個,捉一個!女工們有跑來跑去的,都得釘梢!——你都聽明白 了麼?這裡是兩百塊錢,你拿去照人頭分派!」

  屠維岳拿一卷鈔票丟在李麻子面前,就轉臉厲聲喊道:

  「阿祥呢?你把張阿新弄來了罷?」

  管車班的後面擠上了阿祥來,神氣非常頹喪。屠維岳的臉色立刻放沉了。

  「找來找去都沒有。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這爛污貨!回頭我再去找。」

  阿祥漲紅了臉說,偷眼看一下李麻子,似乎央求他在旁邊說幾句好話。屠維岳 嘴裡哼了一聲,不理阿祥,回頭就對大家說道:

  「各位聽明白了麼?壞東西已經躲過了一個!——可是,阿祥!你辦事太馬虎, 放掉了一個要緊人!不用你再去找了!

  等一下,另外有事情派你!」

  說著,屠維岳就站了起來,擺一擺手。管車們和李麻子都出去了,只留下阿祥, 不定心地等待後命。

  那時窗外已經一片暝色。烏鴉在對面車間屋頂上叫。屠維岳對阿祥看了一會兒, 好像要看準這個人能否擔當重大的責任。後來他到底決定了,眼光尖利地射在阿祥 臉上說:

  「我們放了何秀妹,你去釘她的梢!這一回,你得格外小心!」

  於是什麼都分派定了,屠維岳親自打電話給就近的警察署,請他們加派一班警 察來保護工廠。

  晚上九點鐘光景,吳公館裡不期而會的來了些至親好友,慰問吳蓀甫在廠裡所 受的驚嚇。滿屋子和滿園子的電燈都開亮了,電風扇荷荷地到處在響。這裡依舊是 一個「光明快樂」的世界。

  吳少奶奶姊妹和杜姑奶奶姊妹在大餐間里拉開了牌桌。大客廳裡吳蓀甫應酬客 人(內中有一位是剛回上海來的雷參謀),談著兩個月來上海的工潮。那是隨便的 閒談,帶幾分勉強的笑。吳蓀甫覺得自己一顆心上牽著五六條線,都是在那裡朝外 拉;儘管他用盡精力往裡收,可是他那顆心兀自搖晃不定,他的臉色也就有時鐵青, 有時紅,有時白。

  忽然大家同時不作聲了,客廳裡只有電風扇的單調的荷荷聲,催眠歌似的唱著。 牌聲從大餐間傳來,夾著阿萱的笑。接著,出來了兩個人,一邊走,一邊爭論著什 麼,那是杜家叔侄,學詩和新籜。

  「你說我那些話是經不起實驗的空想麼?你的呢?你幾時辦過廠?你只會躺在 床上想!」

  杜學詩盛氣說,他那貓臉變成了兔子臉。雖然他比他侄兒反小了三四歲,並且 也不是法國回來的什麼「萬能」博士,可是他在侄兒面前常常要使出老叔的架子來, 他喜歡教訓人家。杜新籜依然是什麼也不介意,什麼也看不慣的神氣,很瀟灑地把 背脊靠在那大餐間通到客廳的那道門框上,微笑著回答道:

  「那又是你的見聞欠廣了。那不是我躺在床裡想出來的。那是英國,也許美國, ——我記不清了,總之是這兩國中間的一國,有人試驗而得了成效的。一本初步的 經濟學上也講到這件事,說那個合資鞋廠很發達,從來沒有工潮。——這不是經過 實驗了的麼?」

  「那麼,我的主張也是正在實驗而且有很大的成績。你看看意大利罷!」

  杜學詩立即反唇回駁,很得意地笑了一笑。

  「但是中國行不通。你去問問辦廠的人就明白。」

  「那麼,你說的辦法在中國行得通麼?你也去問問辦廠的人!蓀甫是辦廠的!」

  杜學詩的臉又拉長了;但生氣之中仍然有些得意。他找到一個有資格的評判人 了。於是他不再等新籜說話,也沒徵求新籜的意思是否承認那評判人,就跑前一步, 大聲喊道:

  「蓀哥!你叫你廠裡的女工都進了股,同你一樣做裕華的股東,辦得到麼?」

  這一問太突然了,半沉思中的吳蓀甫轉過臉來皺了一下眉頭。坐在蓀甫對面的 李玉亭也愕然看著那滿臉嚴重的杜學詩。然而李玉亭到底是經濟學教授,並且他也 聽到了一兩句杜家叔侄在大餐間門邊的對話,他料著幾分了。他本能地伸手摸一下 頭皮。這是他每逢要發表意見時必不可少的準備工作。但是杜學詩已經搶在先頭說 了。他的聲調很急促,很重濁,顯然他把眼前這件事看得很嚴重。

  「我們是討論怎樣消弭工潮。新籜說,只要廠裡的工人都是股東,就不會鬧工 潮。他舉了英國一個鞋廠為例。我呢,說他這主張辦不到!有錢做股東,就不是工 人了!光有股東,沒有工人,還成個什麼廠!——」

  杜學詩一口氣轉不過來,驀地就停止了。一片聲的哄笑。連那邊的杜新籜也在 內。只有吳蓀甫僅僅微露了一下牙齒,並沒出聲笑。

  這笑聲又把大餐間裡看打牌的人引出了兩個來,那是吳芝生和范博文。似乎很 知道大家為什麼笑,這兩位也湊在數內微笑。

  「六叔弄錯了!我的話不是這麼簡單的。」

  在笑聲中,杜新籜輕輕地聲明著。杜學詩的臉色立刻變得非常難看了。他轉臉 對新籜盛氣說:

  「那麼請你自己來說罷!」

  杜新籜微笑著搖頭,撮尖了嘴唇,就吹起一支法國小調來了。這在杜學詩看來, 簡直是對於他老叔的侮辱。他滿臉通紅了!幸而范博文出來給他們解圍:

  「我明白老籜的意思。他要一個廠裡,股東就是工人,工人就是股東。股本分 散了捏在工人手裡,不在幾個大股東手裡。這也許是一個好法子。就可惜蓀甫廠裡 的女工已經窮到只剩一張要飯吃的嘴!」

  吳蓀甫忍不住也笑出來了。可是他仍舊不說話。這班青年人喜歡發空議論,他 是向來不以為然的。

  雷參謀抽著香煙,架起了腿,也慢慢地搖頭。他來上海也已經有兩天了,然而 在前線炮火中的驚心裂膽,以及誤陷入敵陣被俘那時候的憂疑委屈,還不曾完全從 他腦膜上褪去;他對於戰局是悲觀的,對於自己前途也是悲觀的。所以他是想著自 己的事情搖頭。

  「可不是!新籜的主張簡直不行!還是我的!我反對辦廠的人受了一點挫折就 想減少生產,甚至於關門。中國要發展工業,先要忍痛虧點兒本。大家要為國家爭 氣,工人不許鬧罷工,廠家不許歇業停工!」

  杜學詩覺得已經打敗了新籜,就又再提出他自己的主張,要求滿客廳的人傾聽。 但是掃興得很,誰也不去聽他了。新籜和范博文他們搭上了,走到客廳廊前石階上 談別的事。吳蓀甫,雷鳴和李玉亭,他們三個,雖然把「工人也進股」的話作為出 發點又談了起來,卻是漸漸又折到戰局的一進一退。杜學詩虎起了他的貓臉兒,一 賭氣,就又回到大餐間看她們打牌。

  這裡三位談著時局。吳蓀甫的臉上便又閃著興奮的紅光。雖然是近來津浦線北 段的軍事變化使得益中公司在公債上很受了點損失,但想到時局有展開的大希望, 吳蓀甫還是能夠高興。他望著雷參謀說道:

  「看來軍事不久就可以結束罷?退出濟南的消息,今天銀行界裡已經證實了。」

  「哎!一時未必能夠結束。濟南下來,還有徐州呢!打仗的事,神妙不可測; 有時候一道防線,一個孤城,能夠支持半年六個月。一時怎麼結束得了!」

  雷參謀一開口卻又不能不是「樂觀派」。吳蓀甫卻微微笑了。他雖然並沒詳細 知道雷參謀究竟為什麼從前線到了天津,又回了上海,可是他猜也猜個八九分了; 而現在雷參謀又是那樣說,蓀甫怎麼能夠忍住了不笑。並且他也極不願意到了徐州 左近,又是相持不下。那和他的事業關係不小!他轉過臉去看李玉亭,不料李玉亭 忽然慌慌張張跳起來叫道:

  「呵,呵!再打上六個月麼?那還了得!雷參謀,那就不了!你想想,這目前, 賀龍在沙市,大冶進出,彭德懷在瀏陽,方志敏在景德鎮,朱毛窺攻吉安!再打上 六個月,不知道這些共匪要猖獗到怎樣呢!那不是我們都完了!」

  「那些流寇,怕什麼!大軍一到,馬上消滅。我們是不把他們當一回事的!只 有那些日文報紙鋪張得厲害,那是有作用的。日本人到處造謠,破壞中央的威信。」

  雷鳴的「樂觀」調子更加濃厚了,臉上也透露出勇氣百倍的風采來。

  李玉亭不能相信似的搖了搖頭,轉臉又對吳蓀甫嚴重地警告道:

  「蓀甫!你廠裡的工潮不遲不早在此刻發生,總得趕快解決才好!用武力解決! 絲廠總同盟罷工是共產黨七月全國總暴動計畫裡的一項,是一個號炮呀!況且工人 們聚眾打你的汽車,就是暴動了!你不先下手鎮壓,說不定會弄出放火燒廠那樣的 事來!那時候,你就殺盡了她們,也是得不償失!」

  吳蓀甫聽著,也變了臉色。被圍困在廠門口那時的恐怖景象立即又在他眼前出 現。電風扇的聲音他聽去就宛然是女工們的怒吼。而在這些回憶的恐怖上又加了一 個尖兒:當差高昇忽然引了兩個人進來,那正是從廠裡來的,正是吳為成和馬景山, 而且是一對慌張的臉!

  陡的跳了起來,吳蓀甫在嚴肅中帶幾分驚惶的味兒問道:

  「你們從廠裡來麼?廠裡怎樣了?沒有鬧亂子罷?」

  「我們來的時候沒有。可是我們來報告一些要緊消息。」

  吳為成他們兩個同聲回答,怪樣地注視著吳蓀甫的臉。

  於是吳蓀甫心頭鬆了一下,也不去追問到底是什麼緊要消息值得連夜趕來報告, 他慢慢地踱了兩步,勉強微笑著,尖利地對吳為成他們□了一眼,似乎說:「又是 來攻訐屠維岳罷,噯!」吳為成他們直挺挺地站在那裡,不作聲。

  雷參謀看見吳蓀甫有事,就先告辭走了。李玉亭也跑到園子裡找杜新籜他們那 一夥去閒談。大客廳裡只剩下吳為成和馬景山面面相覷,看不準他們此來的任務是 成功或失敗。牌聲從隔壁大餐間傳來。

  「有什麼要緊事呢?又是屠維岳什麼不對罷?」

  吳蓀甫送客回來,就沉著臉說;做一個手勢,叫那兩個坐下。

  然而此番吳為成他們並沒多說屠維岳的壞話。他們來貢獻一個解決工潮的方法; 實在就是錢葆生的幕後策動,叫他們兩個出面來接洽。

  「三叔!錢葆生在工會裡很有力量。工人的情形他非常熟;屠維岳找了兩天, 還沒知道工人中間哪幾個是共產黨,錢葆生卻早已弄得明明白白。他的辦法是一面 捉了那些共產黨,一面開除大批專會吵鬧的工人;以後廠方用人,都由工會介紹, 工會擔保;廠方有什麼減工錢,扣禮拜天升工那些事,也先同工會說好了,讓工會 和工人接洽;錢葆生說,就是工錢打一個五折六折,他也可以擔保沒有風潮,—— 三叔,要是那麼辦,三叔平時也省些心事,而且不會歷歷落落只管鬧工潮。那不是 強得多麼?他這些辦法,早就想對三叔說了,不過三叔好像不很相信他,這才擱到 今天告訴了我和景山。他這人,說得出就做得到!」

  「明天開工這句話,恐怕屠維岳就辦不到呢!工人們恨死了他!今天下午他到 草棚裡捉人,就把事情愈弄愈僵!那簡直是打草驚蛇!現在工人們都說,老闆虧本, 工錢要打八折,可以商量;姓屠的不走,她們死不上工!現在全廠的工人就只反對 他一個人,恨死了他!全班管車稽查也恨死了他!」

  馬景山又補充了吳為成的那番話,兩道賊忒忒的眼光忙亂地從吳蓀甫臉上瞥到 吳為成臉上,又從吳為成臉上瞥到吳蓀甫臉上。吳為成滿臉憂慮似的恭恭敬敬坐在 那裡點著頭,卻用半隻耳朵聽隔壁的牌響和林佩珊的晶琅琅的艷笑。

  吳蓀甫淡淡地笑了一笑,做出「姑妄聽之」的神氣來,可是一種猶豫不決的色 調卻分明在他眼睛中愈來愈濃了。俄而他伸起手來摸著下巴,挺一挺眉毛,似乎想 開口了,但那摸著下巴的手忽又往上一抄,兜臉兒抹了一把,就落下來放在椅子臂 上,還是沒有話。早就在他心頭牽著的五六條線之外,現在又新添了一條,他覺得 再沒有精力去保持整個心的均勢了。暴躁的火就從心頭炎炎地向上冒。而在這時候, 吳為成又說了幾句火上添油的話:

  「三叔!不是我喜歡說別人的壞話,實在是耐不住,不能不告訴三叔知道。屠 維岳的法寶就是說大話,像煞有介事,滿嘴的有辦法,有把握!他的本領就是花錢 去收買!他把三叔的錢不心疼的亂花!他對管車稽查們說:到草棚裡去拉人!拉了 一個來就賞一塊錢——這樣的辦法成話麼?」

  吳蓀甫的臉色突然變了,對於屠維岳的信任心整個兒動搖了,他捶著椅臂大聲 叫道:

  「有那樣的事麼?你這話不撒謊?」

  「不敢撒謊!景山也知道。」

  「呀!怎麼莫干丞不來報告我?這老狗頭半個字也沒提過呀!」

  「光景莫先生也不知道。屠維岳很專制,許多事情都瞞過了人家。」

  馬景山慌忙接口說,偷偷地向吳為成擠了一個眼風。可是盛怒中的吳蓀甫卻完 全沒有覺到。他霍地站了起來,就對客廳外邊厲聲喊道:

  「高昇!你去打電話請莫先生來——哎,不!你打到廠裡,請屠先生聽電話!」

  「可是三叔且慢點兒發作!現在不過有那麼一句話,沒有真憑實據,屠維岳會 賴!」

  吳為成趕快攔阻,也對馬景山使了個眼色。馬景山卻慌了,睜大著眼睛,急切 間說不出話。

  吳蓀甫側著頭想了一想,鼻子裡一聲哼,就回到座位裡;然後又對那站在客廳 門外候命令的高昇揮手,暴躁地說道:

  「去罷!不用打了!」

  「最好三叔明天叫錢葆生來問問他。要是明天屠維岳開不了工,姑且試試錢葆 生的手段也好。」

  吳為成恐怕事情弄穿,就趕快設法下台,一面又對馬景山遞一個暗號。

  大客廳裡暫時沉默。外邊園子裡是風吹樹葉蘇蘇作響,夾著李玉亭他們的哄笑。 隔壁大餐間內是一陣洗牌的聲音,女人的尖俏的嗓子雜亂地談論著剛過去的一副牌 太便宜了莊家。

  吳蓀甫聽著這一切的聲響,都覺得討厭;可是這一切的聲響卻偏偏有力地打在 他心上。他心裡亂扎扎地作不起主意來。一會兒,他覺得屠維岳這人本來就不容易 駕馭:倔強,陰沉,膽子忒大;一會兒卻又覺得吳為成他們的話也不能完全相信, 他總得用自己的眼睛,不能用耳朵。最後他十分苦悶地搖著頭,轉眼看著吳為成他 們兩個。這兩位的臉上微露出忐忑不安的樣子。

  「我知道了!你們去罷,不許在外邊亂說!」

  仍是這麼含糊地應用了阿家翁的口吻,吳蓀甫就站起來走了,滿心的暴躁中還 夾帶了一種自己也不能理解的異樣的頹喪。

  他自己關在書房裡了,把這兩天來屠維岳的態度,說話,以及吳為成他們的批 評,都細細重新咀嚼。然而他愈想著這些事,那矛盾性的暴躁和頹喪卻在他心頭愈 加強烈了。平日的剛毅決斷,都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他自己也覺得奇怪。並且他 那永不會感到疲倦的精力也像逃走了。他昏沉沉地亂想著,聽得了窗外風動樹葉的 聲音,他就喚回了在廠門前被圍困時的恐怖;看見了寫字桌上那黃綢罩台燈的一片 黃光,他又無端的會想像到女工們放火燒了他的廠!他簡直不是平日的他了!

  然而那些頑皮的幻象還是繼續進攻著。從廠方而轉到益中公司方面了!公債上 損失了七八萬,趙伯韜的經濟封鎖,那渴待巨款的八個廠,變成「濕布衫」的朱吟 秋的乾和絲廠……一切都來了!車輪似的在他腦子裡旋轉。直到他完全沒有清醒地 思索的能力,只呻吟在這些無情的幻象下。

  忽然書房門上的鎖柄一響。吳蓀甫像從噩夢中驚醒,直跳了起來。在他眼睛前 是王和甫胖臉兒微皺著眉頭苦笑。吳蓀甫揉一下眼睛再看,真真實實的王和甫已經 坐下了。吳蓀甫忘其所以地突然問道:

  「呀,呀,和甫!我們那八個廠沒有事罷?」

  「一點事情,小事情——怎麼,蓀甫,你已經曉得了麼?」

  吳蓀甫搖搖頭,心裡還以為是做夢。他直瞪著眼睛,看定了王和甫嘴唇上的兩 撇鬍子。

  「眼前只是一點小事。無非是各處都受了戰事的影響,商業蕭條,我們上星期 裝出去的貨都如數退了回來了。可是以後怎樣辦呢?出一身大汗拉來了款子,放到 那八個廠裡,貨出來了,卻不能銷,還得上堆棧花棧租,那總不是永久的辦法。」

  王和甫說完,就歎一口氣,也瞪直了眼睛對吳蓀甫瞧。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不是八個廠也鬧罷工,吳蓀甫心裡倒寬了一半。但是這一 反常的心寬的剎那過了後,就是更猛烈的暴躁和頹喪。現在是牽在他心上向外拉的 五六條線一齊用力,他的精神萬萬支持不下,他好像感到心已片片碎了;他沒有了 主意,只有暴躁,只有頹喪。

  王和甫得不到回答,皺一下眉頭,就又慢慢地說:「還有呢!聽說這次中央軍 雖然放棄濟南,實力並沒損傷。眼前還扼住了膠濟路沿線。而且濟南以下,節節軍 事重要地點都建築了很堅固的防禦工程。這仗,望過去還有幾個月要打!有人估量 來要打過大年夜。真是糟糕!所以我們八個廠就得趕快切實想法。不然,前頭人跌 下去的坑,還得要我們也跌下去湊一個成雙!」

  「要打過大年夜麼?不會的!——噯,然而也正難說!」

  吳蓀甫終於開口了,卻是就等於沒說,一句話裡就自相矛盾。這不是他向來的 樣子,王和甫也覺得詫異了。他猜想來吳蓀甫這幾天來太累了,有點精神恍惚。他 看著吳蓀甫的臉,也覺得氣色不正;他失望似的吁一口氣,就說道:

  「蓀甫,你是累得乏了,我不多坐。明天我們再談罷。」

  「不,不!一點也不!我們談下去!」

  「那麼,——吉人和我商量過,打算從下月起,八個廠除原定的裁人減薪那些 辦法之外,老老實實就開『半工』,混過了一個月,再看光景。——」

  「哦,哦,開半日工麼?不會鬧亂子麼?這忽兒的工人動不動就要打廠,放火!」

  吳蓀甫陡的跳起來說,臉上青中泛紅,很可怕,完全是反常的了。王和甫怔了 一怔,但隨即微笑著回答:

  「那不會,你忘記了麼?我們那八個廠多者三百左右的工人,少者只有一百光 景,他們鬧不起來的!蓀甫,你當真是累壞了,過勞傷神,我勸你歇幾天罷!」

  「不要緊!沒有什麼!——那你們就開半日工!」

  「綢廠要趕秋銷的新貨,仍舊是全天工。」

  王和甫又補足一句,看看蓀甫委實有點精神反常,隨便又談了幾句,就走了。

  現在滿天都是烏雲了。李玉亭他們也已經回去,園子裡沒有人,密樹葉中間的 電燈也就閉熄,滿園子陰沉沉。只那大餐間裡還射出耀眼的燈光和精神百倍的牌聲。 大客廳裡的無線電收音機嗚嗚地響著最後一次的放送節目,是什麼彈詞。吳蓀甫懶 懶地回到書房裡,這才像清醒了似的一點一點記起了剛才王和甫的那些話,以及自 己的慌張,自己的弱點的暴露。

  這一下裡,暴躁重複佔領了吳蓀甫的全心靈!不但是單純的暴躁,他又恨自己, 他又遷怒著一切眼所見耳所聞的!他瘋狂地在書房裡繞著圈子,眼睛全紅了,咬著 牙齒;他只想找什麼人來洩一下氣!他想破壞什麼東西!他在工廠方面,在益中公 司方面,所碰到的一切不如意,這時候全化為一個單純的野蠻的衝動,想破壞什麼 東西!

  他像一隻正待攫噬的猛獸似的坐在寫字桌前的輪轉椅裡,眼光霍霍地四射;他 在那裡找尋一個最快意的破壞對象,最能使他的狂暴和惡意得到滿足發洩的對象!

  王媽捧著燕窩粥進來,吳蓀甫也沒覺得。但當王媽把那一碗燕窩粥放在他面前 的時候,他的赤熱的眼光突然落在王媽的手上了。這是一隻又白又肥的手,指節上 有小小的渦兒。包圍著吳蓀甫全身的那股狂暴的破壞的火焰突然升到了白熱化。他 那一對像要滴出血來的眼睛霍地抬起來,釘住了王媽的臉。眼前這王媽已經不復是 王媽,而是一件東西!可以破壞的東西!可以最快意地破壞一下的東西!

  他陡的站起來了,直向他的破壞對像撲去。王媽似乎一怔,但立即瞭解似的媚 笑著,輕盈地往後退走;同時她那俊俏的眼睛中亦露出幾分疑懼和忸怩,可是轉瞬 間,她已經退到牆角,背靠著牆了;接著是那指節上起渦兒的肥白的手掌按著了牆 上的電燈開關,房裡那盞大電燈就滅了,只剩書桌上那台燈映出一圈黃色的光暈, 接著連這台燈也滅了,書房裡一片烏黑,只有遠處的燈光把樹影投射在窗紗上。

  到那電燈再亮的時候,吳蓀甫獨自躺在沙發上,皺著眉頭髮楞。不可名狀的狂 躁是沒有了,然而不知道幹了些什麼的自疑自問又佔據在他心頭。他覺得是做了一 些奇怪的夢。漸漸地那轉輪的戲法——明天開工怎樣?八個廠的貨銷不去又怎樣? 屠維岳,錢葆生怎樣?這一切,又兜回到他意識裡。

  他獰笑一聲,就閉了眼睛,咬著嘴唇。

  這時候,書房裡的鐘指著明天的第一個時辰。前邊大餐間裡還是熱鬧著談笑和 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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