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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體仁向善華妓從商 木蘭生子暗香遇救


  北京有一個地方木蘭還沒去遊玩過,那就是圓明園廢基,覺得心有不甘。

  那年秋天,木蘭和丈夫在西山住了幾天,她曾提說在返回北京的途中,到圓明園去看 看。在往頤和園去的大道上,看見沿著大道有舊圓明園一里長的圍牆,她由牆頭上,往裡看 得見丘墩的頂端和廢基的浮光掠影,又從一小段牆破處看見空地和池沼,已經蔓草叢生,蘆 葦遮蔽,只呈現出一片鄉野的荒涼光景。

  木蘭還把那個地方想像得富有帝王家的富麗堂皇。現在若去遊歷,非立夫陪同前去不適 宜,因為那種殘磚廢瓦前代的遺物,只有立夫才喜愛。幾年前在什剎海看洪水,木蘭曾不經 意說出將來一同去游圓明園。當年她和他那個未踐之約,現在是既秘密又神聖。當時那段談 話,如今在她的記憶中,是裊裊不絕,猶如未完的樂曲。蓀亞也曾喜愛那一帶廢基,但是去 游此地沒有立夫相伴,她覺得,未免難以盡其雅興。所以木蘭曾經向蓀亞說過:「找一天咱 們邀莫愁和立夫一齊去會更有意思。」

  蓀亞說:「爸爸會反對。」

  「我爸爸不會。立夫常到我家去,我爸爸讓他見我妹妹,並且同一桌子吃飯。結婚之前 就這樣兒,和我們結婚以前是不大相同的。」

  蓀亞說:「那麼,咱們去邀請他們。」

  木蘭說:「立夫喜愛那些殘基廢墟,你知道。我以前有一次答應和他一同去游圓明 園……你嫉妒不?」

  平易近人的蓀亞說:「為什麼嫉妒哇?」

  所以倆人決定那次不去游圓明園,一直回家了。

  事實上,立夫是時常去看蓀亞夫婦,因為蓀亞對立夫的才能表示坦白真誠的愛慕,他和 立夫已然成了朋友。蓀亞對木蘭說:「在你們兩姐妹之間,你妹妹有福氣。你知道,我不中 用。在這個世界上,我能有什麼成就呢?對我這位妙想天開的小姐,我唯一足以自誇之處, 只是我有娶一位賢妻的命罷了。」

  木蘭深為丈夫的自我貶抑所感動,不由得說:「我的賢良的丈夫,你也不壞呀,胖子。」

  蓀亞說:「女人對男人的魔力真是不可思議。你看華太太對你哥哥的影響多麼大!」

  木蘭深表同意說:「確實是可驚。我真願多瞭解那個女人點兒才好。」

  實際上是這樣兒,在華太太的直接影響之下,木蘭她哥哥是改過自新了,這是根據體仁 自己的話。體仁已經戒了大煙,每天到鋪子去上班,每夜經常回家。

  華太太現在已經是一家古玩店的女店東,是一個很有身份的女人。

  木蘭結婚之後,應當說是看見木蘭送嫁妝的行列之後,華太太對體仁就變了一個想法。 銀屏的死給她的感觸很深。在她和姚家的這位巨大家財的繼承人,他們便對死者共同的悲傷 之下,發生了真的感情。她以前是把體仁看做一個傻小子,供養著他,還不是為了他的錢? 她也確實得到了好處,因為銀屏死了之後,體仁把銀屏的一部分首飾陪葬,就給了華太太。 那些等於三、四千塊錢的遺產,她就開始想怎麼運用。加上體仁以前直接送給她的,她已經 有五千塊錢。所以革命一起,有些旗人破了產,她買過來一家古玩店。對方是漫天要價,大 洋壹萬元,她還到七千五。她告訴體仁現在到了做古玩生意的好時機,因為旗人要大批賣出 寶物,會像糞土一般的賤。收買舊貨的打鼓兒的,在後門兒從在旗的女人手裡買鍍金的舊香 爐,也不過二十個銅子兒,古玩商從他們手裡再花幾塊錢買到手。華太太對這行生意很有眼 力。體仁答應給她拿錢,湊夠錢買下那家古玩店。

  所以,現在華太太在前門外有一家古玩店,也認得些在旗的人家。她仍舊用那古玩店的 舊夥計,他們也正好極願保有那份職業。她收養了一個孩子,現在安居樂業,過一個體面的 中等生活。她一生也算樂夠了,從體仁身上得到的好處也不少。為了求良心之所安,現在打 算使體仁改過向善,重做新人。

  體仁向立夫說,華太太去年責罵他,誰也沒有把他責罵得那麼嚴厲,他甘心聽她責罵, 若是他妹妹那麼罵他,他是不肯聽的。華太太罵他「笨蛋」,罵他「傻小子」,還罵他「該 死的蠢才」。

  華太太向他怒吼:「你活一輩子還要什麼呢?你要享受人生啊。要享受,就享受!你要 女人,就找女人!你要錢,你有錢,要對你父親好才是,不然,你會一無所有。我知道父親 和兒子脫離關係是個什麼滋味兒,那就像我嫁的丈夫一個樣。我知道窮的味道,當東西,借 錢,十幾天前就為付房租錢害怕。為什麼放著正路不走,要跟父母作對,冒家庭跟你脫離關 系的危險?你父親萬一把說的話真的做出來,把財產分散,或是捐給寺院,你怎麼辦?趕緊 頭腦清醒一點兒,不然我也不要你這個笨蛋朋友!」

  於是,他每次到她那兒去,她就教訓他,讓他早點兒回家。他聽從了華太太的規勸,決 定戒絕鴉片煙。

  次年春天,木蘭隨同丈夫家人返回山東,住了幾個月。祖母要回故鄉,趁自己活著,修 建自己的墳墓。過去半年她不住提這件事,好像這件事在她心頭上很沉重一樣。曾先生沒有 什麼特別的事情要做,只是好久沒有返里一行,再說,這時北京上海之間已經有鐵路,自然 方便得多,何況老太太還想坐坐火車這種新鮮玩藝兒。蓀亞也一同去,直待到清明節,要上 班辦公,才回北京。蓀亞和木蘭一直待到這次返里的最後一天,因為木蘭的第二個孩子快要 生了,她不能冒險坐火車回去。

  在山東的一段日子裡,蓀亞幫著設計墳墓。照老祖母的吩咐,請來一位風水先生。聽從 他的主意,砍倒了一棵高大的樹木,因為從墳墓遠望時,那棵樹擋住了閻王殿的遠景。老太 太願意躺在墳墓裡時,能直接和閻王殿交通來往。

  五月初一,蓀亞得了個兒子。說也奇怪,木蘭的第一個孩子是五月的末一天生的。這第 二個孩子卻生在五月的頭一天。雖然木蘭骨架子小,生兩個孩子卻沒有困難,這當然是結婚 早的關係。這是曾先生夫婦第一個真正的孫子,兩位老人家真是歡喜。曼娘的兒子阿瑄,現 在十歲,那是收養的。素雲一直沒有生育,頗使公婆失望。曾先生以前曾聽人傳言說木蘭這 個新時代的女人,贊成「節育」那種辦法。他對這種想法很惱怒,但是連向蓀亞也不好直接 問起。所以在木蘭生了第一個女兒之後,這三年之中,他等生第二個孩子,等得好不焦躁。 現在滿天的疑雲已經完全消散,人人皆大歡喜。木蘭生了個兒子,算身為兒媳婦的,對家庭 盡了最大的,最重要的,也最正常的本分。這個兒子起名叫阿通。

  木蘭的孩子的名字,都是她自己起的。她女兒的名字是阿滿,是唐代詩人白居易的女兒 的名字。

  蓀亞問她:「為什麼叫阿通?」

  木蘭回答說:「是向婆婆表示敬意。」

  「什麼意思?」

  「你不記得陶淵明的《責子》詩嗎?其中有兩句:

  通子垂九齡,

  但覓梨與粟。」

  「這詩和我媽的名字有什麼關係?」

  木蘭解釋說:「這是個典故。你母親叫玉梨。咱們的孩子叫阿通,他不是老想梨嗎?若 不怕和她的名字犯忌諱的話,應當叫思梨。」

  蓀亞把這起名字的用意向父母解釋了一下,他們覺得木蘭很聰明。曾先生曾經告訴木 蘭,千萬不要起太俗的名字。木蘭的審美情趣不同凡響,曾暗地笑牛懷瑜的孩子的名字都落 俗套,完全缺乏高雅的意境。她父親給她姐妹起的都是古典名字。她父親曾經告訴她,最好 的詩人作家給自己孩子起的名字,都很簡單,就如同日常生活裡重要的東西,都是平易自然 的。她父親說:蘇東坡為兒子起的名字是「過」,意思指的可能是「橫過他父親的院子」, 就猶如孔子的兒子一樣,更可能意思是「一個過錯」。袁子才的兒子只是叫做「阿遲」,因 為這個兒子是父親晚年生的。因此木蘭的弟弟的名字是「阿非」,表示「過錯」,或是「不 對」,和蘇東坡的兒子名字叫「過」一樣。但是他父親起這個名字「非」,是陶淵明《歸去 來辭》上「覺今是而昨非」的意思,是覺悟的意思。木蘭的父親也告訴過她有所謂雅人之俗 一事。在人生各方面,人會由常人之俗進入雅人之俗。只有少數人能脫離雅人之俗,而回到 俗人之淳樸自然。比如牛財神牛大人,決不肯讓他的孫子起個名字叫「過」或是「非」。若 不叫「國福」,「國輝」,或是「光祖」之類他是不滿意的。甚至受過教育的庸俗之輩,都 抱著一本《康熙字典》尋找晦澀難解難讀的字,用來代替平易自然的字,因為怕平易自然的 字太俗!

  木蘭不敢把起名字的看法向公婆說明。她覺得平亞、經亞、麗蓮、愛蓮之中,「愛蓮」 這個名字最好,因為簡單而高雅。而所有這些名字之中,蓀亞最好,因為這兩個字很平易, 並沒有什麼意義,但是聲音聽著好。

  木蘭生下這個男孩子,在她本身起了一個大的變化。並不是她愛阿滿的心減少,而是她 愛阿通的心加重了。不幸的是阿通也長了個扁鼻子,像他父親,但眼睛很美,像母親,肉皮 兒極細嫩。蓀亞現在看出來木蘭有點兒不同,好像這個兒子是頭一個孩子一樣。她照顧孩子 很認真,對自己的衣裳有點兒漫不經心。大概有一、二年的工夫,她那遊玩風景名勝的熱情 幾乎全已消失,到外面吃小館兒的興趣也渺不可見。母性的力量,把她降低到與普通婦女了 無差異。蓀亞一提到往什麼地方兒去,她總是不贊成。蓀亞覺得自己在妻子心中的地位也降 低下來,並且自己的地位漸漸被兒子取而代之了。

  木蘭現在是真正快樂,她正進入了一個新階段,是她丈夫完全不能瞭解不能體會的。他 是初次看到木蘭像個母親。所有木蘭那些母親般的動作,如同撫愛嬰兒,在懷裡抱著吃奶, 坐的時候兒,把一條腿架在另一個膝蓋上支撐著孩子——小姐若擺出這種姿式是觀之不雅 的,她對小孩子兒的低聲細語,她口中唸唸有詞般對嬰兒說話,他不能懂而嬰兒能懂的話, 她的臉和乳房的形狀的改變——這一切都使他感覺到喜悅,卻又大惑不解。阿通因消化不良 而生病,木蘭真正一個禮拜的工夫不睡覺。他覺得自己原來並沒有能夠真正瞭解木蘭,但是 他卻開始瞭解女人。他覺得自然創造女人的時所付與女人的頭腦之複雜,非男人的頭腦之復 雜所能及,使女人頭腦這樣複雜就是供母性之所急需,使女人的頭腦和個性發展成功,能比 男人的頭腦更切合實際生活的需要。蓀亞原以為木蘭天賦有超現實的性靈之美,可是現在他 看見木蘭也是真實的肉的人間世的一面了。可是,肉也就是靈,並且肉的神秘比靈的神秘更 偉大。所以木蘭身上的母性所達到的深度,不是蓀亞所能瞭解的。

  每逢小兒子有什麼問題,木蘭總是輕視蓀亞,把他看做是一知半解,不足深信,蓀亞因 此會不高興。關於調養孩子的事情,蓀亞出的主意,木蘭總是視為無足輕重,木蘭把自己則 看做是內行,是高手。她雖然常常證明事情是做對了,但是蓀亞之不愉快並未因之而稍減。 關於嬰兒的問題,妻子居然對錦兒的話比對他的話更相信!不幸的是,母性這門學問,始終 未曾經千百萬這樣的母性專家撰寫成書,但是這門學問的奧秘,錦兒,木蘭,曼娘,還有別 的女人,自做小姐時就已然精通了,而蓀亞卻無法一窺其門徑。他也像一般做父親的一樣, 只能做個局外人,從旁觀看,可真覺得尷尬,好在不久就自認無知,聽天由命了。

  由於幾次偶然的巧遇,人間確是有這類情形,木蘭竟會成了暗香的主人。暗香就是和木 蘭被義和團紅燈照那個德州婆娘關在一間屋裡的難友,那是十三年前的事,她們是被運糧河 上的綁匪拐賣的。

  曾先生曾太太生了個孫子,高興之至,答應再給木蘭買個丫鬟伺候她,也特別照顧嬰 兒。錦兒過去一直照顧阿滿。木蘭怕錦兒走遠,就使錦兒嫁給曾家一個年輕的男僕,條件是 錦兒仍舊伺候木蘭。錦兒既嫁個丈夫,又得以在曾家繼續安然過舒服日子,尤其是她和木蘭 的情分已經超過主僕的關係,當然是喜出望外。錦兒喜愛曾家一個老實又英俊的男僕。名字 叫左忠。丫鬟選擇丈夫比富家小姐自由得多,這麼嫁了,當然很好。錦兒在木蘭祝福之下嫁 了出去。左忠不費一文錢,白得了個好妻子,和妻子萬分喜歡,到木蘭院子裡來伺候。左忠 專管外面的差事,錦兒算木蘭這個院子的管家,支配監督別的僕人,同時照顧阿滿。

  在山東找個女僕自然沒有難處,但是曾太太找個伺候自己孫子的,非上好的用人不要。 有幾個女用人願意來曾家做事,都令人不滿意。木蘭和蓀亞都厭惡粗蠢的鄉下丫頭。一天, 鳳凰的姑媽來探望,告訴他們說城裡有一個大戶人家,正在退掉房子,辭退用人,她答應去 給問一問有沒有合適的女用人。兩天之後,她帶來了一個十九歲的姑娘。

  曾太太叫木蘭出去親自看看她。那個姑娘很羞怯,不愛說話,穿得有點兒破爛。從來沒 受過什麼人的恩德,她也不敢存心再得到什麼人的救助。她過去的主人家道中落,她也只是 粗食破衣,勉強過活。不過她長得樣子並不壞,看來天性溫和,木蘭心想就僱用了她。

  木蘭問她:「你照顧過小孩兒沒有?」

  那個姑娘很從容的問答說:「照顧過。」說話的樣子好像對自己任何遭遇概不關心,覺 得自己伺候了一家再去伺候另一家,任憑命運擺弄,自己根本無所謂。

  木蘭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暗香。」

  木蘭聽了,自己慢慢的重複了這個名字一遍,一邊兒心裡思索,「以前在什麼地方兒聽 過這個名字呢?」忽然想起來,那是十幾年前跟她一起關在德州人販子家的那個小姑娘的名 字。

  她很激動的問:「你多大?」

  「十九。」

  「你父母還在嗎?」

  「我沒有父母。」

  那個姑娘現在開始抬頭看木蘭,看見木蘭顯得那麼美,那麼闊氣,又那麼和藹。

  木蘭又問她:「把你自己的身世告訴我。你都到過什麼地方兒?」

  那個姑娘回答:「少奶奶,我照顧過幾個孩子。您若看著我中意,就算我的好運氣。我 自己別的方面沒有什麼可說的。

  我這些年來一天一天的都是一樣的日子。」

  「你沒有什麼親人嗎?」

  「我六歲的時候丟的,我也不知道有什麼親人。」木蘭又問:「你記得你在哪兒丟的 嗎?」木蘭想使自己鎮靜下來,幾乎不敢聽她的回答。

  「是鬧義和團的那年,我在德州附近找不到父母了,就被他們賣給天津的一個人家。後 來我又來到這個城裡住。」鳳凰的姑媽正站在鳳凰的身旁。她說:「少奶奶,她是個好姑 娘,又喜愛小孩子。您僱用她吧。」

  鳳凰的姑媽大感意外的是,木蘭竟然沒有理她,只向那個姑娘說:「跟我到屋裡來。」 那個姑娘默然無言跟她走進去。兩個人一走進屋裡,木蘭關上門,攥著她的手聲音顫抖著說:

  「你記得跟你關在一塊兒的有個姑娘叫木蘭的嗎?」那個姑娘想了一會兒,回答說: 「記得,有一個姑娘,幾天之後,他們把她送還了她的父母。我記得她的名字是木蘭。」於 是少奶奶說:「我就是木蘭。」剛說出口就流著眼淚把暗香抱起來。事情那麼突乎其來,暗 香都嚇呆了。走厄運的人有時會突然交好運,那好運來臨得往往那麼古怪。暗香不肯相信眼 前的事會是真的。

  暗香很客氣地問:「大概您弄錯了吧。那位姑娘也是和您一樣好心腸。可是怎麼會這麼 巧呢?」

  木蘭說:「當然,一點兒也不錯,我就是木蘭。你記得那個姑娘比你大嗎?那時候兒我 十歲。我比你去得早。你記得那間小屋子,窗台很高,窗子很小,還有那個胖娘兒們?你記 得我是由北京去的嗎?我還答應你讓我父母也把你贖出去,你記得嗎?」

  這些話像鼓槌子一樣,重重的打進暗香的耳朵,漸漸喚醒了她一連串已然忘記的記憶。 她脫口而出的是:「你走的時候兒,你告訴那個老婆子把那碗棗兒粥送給我吃!」暗香現在 算弄清楚了,她眼前正是木蘭,她開始哭起來,多少年都沒有這麼哭過。少女賣給狠心的女 主人,往往心腸會被折磨得硬,不管忍受什麼虐待,也很少哭泣,即使挨打,也不易哭泣, 可是遇到仁慈之心就大不同了。她跪在木蘭之前,幾乎瘋狂的樣子,她說:「好心的少奶 奶,我叫你親爹親娘吧。我在這個世界上,一直無親無友,孤苦伶仃。為什麼你那麼有福, 我這麼受罪?你找到了你的父母,我卻找不到我的父母……」

  她要給木蘭正式磕頭,但是木蘭把她扶起來。主僕二人,四目相望,半晌無語。

  最後,木蘭說:「你跟我在一塊兒過,照顧孩子吧。我會像姐妹待你。」

  暗香說:「若是這樣兒,我的受災受難的日子就算滿了,我要燒香念佛,謝天謝地。」

  木蘭現在真不好意思出屋子去。

  「你要不要回去拿什麼東西?」

  「我還有什麼要回去的?我什麼東西都沒有。就是這兩隻手。」

  木蘭低聲說:「開開門,告訴她們你要在這兒。別的什麼也別說。再把門給我關上。」

  鳳凰和別的人在外頭都嚇呆了,因為聽見屋裡有哭聲,而且在青天白日把屋門關上,也 是極怪的事,尤其是和一個陌生人在屋子裡。

  過了一會兒,木蘭聽見阿滿的兩隻小手兒在門上敲,就讓暗香去開門。錦兒和阿滿進 來。木蘭把這件秘密告訴了錦兒,要她給暗香找衣裳換。

  但是對女人而言,正如人常說的,女人嘴不嚴,不是因為事情太好而不能不說出去,就 是認為事情不值得保密,而說出去。錦兒剛一出去,就把這個天下奇聞告訴了曾太太和別的 丫鬟。大家聽到之後,一湧而至,想求木蘭和暗香倆人親自告訴她們。

  木蘭說:「萬事由天命。我的一生都是這樣兒。你想,鳳凰的姑媽若不來串門兒,她若 不是偶然聽說那一家要騰空房子辭去用人,我就回京了,怎麼會遇見她?雖然我們都在這個 泰安城,又有什麼用?」

  鳳凰說:「這當然是天命。我姑媽說事情是這樣兒。我姑媽的孩子把一個篩子掉在井裡 了,她就到鄰居去借繩子和鉤子,打算去撈篩子。她在鄰居碰見另一個女人,就停下來在一 塊兒說話,才聽說丁家要騰房子。若不是天命,為什麼她的孩子早不掉,晚不掉,偏偏那時 候兒把篩子掉到井裡?所以呀,一切都是天命,天命一定,誰也逃不過的。」鳳凰的話說出 來,大家越發覺得這件事不是尋常,暗香,在大家眼裡看來,是老天爺賞下來伺候木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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