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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投無路,朱七隻得到派出所來找劉尚文,好在派出所是什麼人都可以進的,朱七沒穿大褂仍然通行無阻。

  「劉副官。」朱七委委葸葸地一副倒霉相,找到劉尚文,一陣鼻窩發酸,淚兒都快流出來了。

  「你找我幹嘛?」劉尚文沒好氣地問。

  「劉副官,你得拉我一把。」朱七抽抽鼻子,可憐巴巴地央求劉尚文。

  「我還不知找誰拉一把呢。」

  劉尚文說得是,加今他正想找人拉一把呢。上午,派出所所長把他好一頓訓斥,「你這不是找事嗎!吃飽了撐的?食火撞的?派你個夜勤,找點『外快』,碼兒密,貓兒膩就是了,你還偏要去捅馬蜂窩,惹出漏子來了,我看你小子怎麼辦吧!國民參政會程議長找到警察署,督查南市大街治安,一定要把女學生的案破了,捉不住案犯就要唯警察署長是問。滿天津衛大報小報的記者天天在警察署呆著,連上海、北京的記者都來了,不鬧個水落石出就沒個完。警察署長把我傳去鋪天蓋地一通臭罵,險些兒沒摑我大耳刮子,我是立正敬禮整整挺了一個鐘頭,看著他一個人吸煙,癮得我連唾沫都不敢咽,那時節我就想,劉尚文劉尚文,瞧我回去不活剝了你的皮。這麼多年的警察你是怎麼當的?什麼案子該問,什麼案子要躲,你心裡還沒個小九九?你想想,若不是位體面的人物,那女學生能跟他走嗎?程議長死揪住不放要抓案犯,能光是為了給那個女學生報仇雪恨嗎?裝沒看見就完了,你還把那個女學生攙回屋去,她是你們家親戚怎麼的?驚動了那麼多人,還讓記者照了相,我看你是不想幹這行,不想吃這碗飯了。不是我捨不得開格你,我怕把你一腳踢走,沒處要案犯去,這名案犯就在你手裡,就是你暗線裡的人,三天之內你不把案犯交出來,我就辦你個知情不舉,你若是撒丫子溜號,抓回來我就送你去警察署,不抽你幾十鞭子,你是全身癢癢,不打你幾十軍棍,你是筋骨發酸。現如今是人人都盯著南市大街,人人都瞧著咱們這個派出所,連袁五爺都問下話來了,袁五爺和程議長明和暗不和,程議長要拿袁五爺的人開刀,袁五爺要把程議長拉下馬,你說說把咱爺們擠在當中,這不是活該倒楣嗎?你還挺在這兒幹嘛?還不快去抓案犯,三天之內不把案犯抓來,我就抓你歸案,滾!」

  劉尚文被警長唾出來了。

  朱七見劉尚文哭喪著臉,料定今日的事未必好辦;只是,如今只剩下這最後一線狹路,低三下四,總得求得這個惡鬼發了善心。

  「劉副官。」劉尚文坐在椅子上,一雙腿直伸出去,身子往後仰,慢慢地用一根火柴棍剔牙,朱七沒敢落坐,只乖乖地哀求著說道,「我的大褂被人扒了。」

  「活該!」劉尚文冷冷地說。

  「那件大褂是我借的。」朱七說得好可憐。

  「更活該!」劉尚文擤了下鼻子。

  「可我怎麼還給人家呀?」

  「把兒子賣了。」劉尚文不耐煩地回答。

  「劉副官。」朱七見劉尚文已是一副鐵石心腸,光來軟的不行,索性一屁股坐下,也沉下了臉,「劉副官,我那件大褂可是幫了您的忙,那天您正想拉個體面人物去一同查店,除非是我,別人誰也要跟您分點油水吧?」

  「你想敲竹槓呀?」劉尚文惡洶洶地瞪了朱七一眼,「你冒充稽察員,我還沒逮你呢!」

  「我冒充稽察員,不是正好幫著瞎老范把那批貨脫手嗎?沒個官面兒上的人在一旁站著,老客們誰敢買呀?萬一『打』了眼,被人騙了,買回去一看,是『捂』煙,不就上當了嗎?」

  「你說嘛?」劉尚文一骨碌蹦起來,匆匆把身子伸出門外,東張西望,不見有別人聽見,這才把屋門關上,回過身來問朱七道,「多咱扒的?」他是問那件大褂。

  「昨日夜裡。」朱七回答。

  「哪家?」劉尚文又問。

  「黑格隆咚地沒看見門牌,那地方我記著,反正也就是這家那家唄。」

  劉尚文為難地搖搖頭,「這不又惹事嗎?黑錢白錢好辦,無論是誰下了貨,三天內不許出手,只要我一句話,乖乖地他得給咱送回來,還得給我一份酬謝,這叫膛錯了道,驚動了自家人。可那些暗門子不管那一套呀,有錢的搶錢,沒錢的扒衣服,就是這麼窯性呀。」

  「劉副官。」朱七又站了起來,「南市大街上,也就是您老關照朱七,素日也總是惦念著我,我心裡有數,今後再有用我的時候,您只管吩咐,我是白幹,分文不取。」

  「唉,」劉尚文歎息了一聲,「這麼著吧,我得先挨家挨戶去訪,只要這件大褂還有,還沒換煙泡兒,我留下個話,明日你自己去取,好歹你得帶上點嘛,不許送點心,暗門子忌諱嫖客送點心,你沒聽說過嗎,明禮送點心,暗禮送油,你得提著兩大瓶香油。」

  「我這就去買。」朱七百依百順地答應著,「我多咱來聽准信兒?」

  「明天這時刻你來吧。」劉尚文說著,「別到派出所裡來,這兒人多眼雜,咱兩人小胡同口見面,我連給你指門兒。」

  「不見不散。」朱七臨走時又向劉尚文施了個禮,「您老可是救了我了。」

  「快忙你的去吧。」劉尚文揮手讓朱七快走,「醜話說在前面,咱們可就是這一回,以後再有什麼麻煩,我可是一概不管。」

  「日後我也就本本分分混事了,您老若是再看見我穿大褂,您老就砸斷我脊樑骨。」

  指天發誓之後,朱七走出了派出所。

  劉尚文守信用,他真的來到了小胡同,挨家挨戶地為朱七找那件大褂,走了好幾家,都說沒那件事,還瓜子香煙地招待好半天,臨走還往劉尚文口袋裡塞了點零錢,「買包茶喝吧。」確確實實也就只夠買包茶葉的,微乎其微。不過,細論起來,劉尚文只憑三言兩語便能賺到一包茶葉錢,不費吹灰之力,也就算得上是高收入了;別忘了,劉尚文兩句話多不過九個字:「扒人家大褂子嗎?」對方搖頭,劉尚文說聲「走啦!」一包茶葉錢就賺到手了,倘若劉尚文一口氣說出個七八萬字來,他該有多少收入呀!

  「瞎老范!」在一家暗門子裡,劉尚文堵上了瞎老范,瞎老范正虛瞇著眼睛聽姐兒唱曲呢,見到劉尚文,他一骨碌蹦了起來。

  「劉副官!」瞎老范一手提著褲子,一手給劉尚文行了個軍禮。

  「好你個瞎老范!」劉尚文見到瞎老范,怒火中燒,一肚子冤氣全衝他一個人來了,「你小子發了昧心財,跑這兒找樂來了,害得我挨了上司訓斥,眼看著這碗飯就要吃不成了,我跟你沒完!」說著,劉尚文向瞎老范撲去。

  「哎喲,我的劉副官,怎麼上了真格的了?」在一旁的姐幾忙上來解勸,「快、快坐下,點上支煙,有話好說,都是一條船上的,有嘛過不去的事呀!」姐兒忙給劉尚文敬茶敬煙。

  「劉副官。」瞎老范忙湊過來行禮打千,「那天夜裡,旅館裡人雜,我不得和你細分,您瞧,您的那份我早預備出來了。」說著將一摞鈔票放在了劉尚文面前。

  劉尚文立時就抓過鈔票裝進了口袋:「所長那份兒呢?」劉尚文又問。

  「明日送到,明日送到。」劉尚文點頭哈腰地回答。

  「稽察那份呢?」劉尚文又問。

  「喲,稽察?」瞎老范嘻皮涎臉地反問劉尚文,「雖說我眼神兒不好,可我一眼就認出來了,朱七,狗熊穿袍子,他要往人上變。劉副官,您老好眼力,拉這麼個人出來掛晃子,白使喚,他敢跟你伸手嗎?」瞎老范說著,一雙瞎眼詭詐地笑著。

  「瞎老范,你鬼吧,一掛鬼下水,這輩瞎,下輩還得瞎。」劉尚文得了錢再罵瞎老范,已是帶有幾許欣賞幾許讚揚了。「朱七不找你分份兒,可你得給他辦點事。」

  「他大褂讓人給扒了?」瞎老范問著。

  「你怎麼知道的?」劉尚文大吃一驚。

  「我一眼就認出來了,這是朱七那件大褂,劉副官,我不是眼神好嗎?姐兒,快把那件大褂拿出來,讓你拿你就快拿吧,能白讓他拿走嗎?老規矩,兩瓶子香油。」

  姐幾終於極不情願地取出了一件大褂,果不其然,是朱七向胡九爺借的那件。

  劉尚文見事情已經水落石出,便又囑咐道:「明日晚上,我讓朱七來取,你們可別難為他,明著暗著,他不也幫過忙嗎?人不能太沒良心了。」說罷,劉尚文就往外走。

  「劉副官。」瞎老范匆匆地在後面追出來,湊到劉尚文耳邊悄聲地說:「那樁案子,您老查出眉目來了嗎?」

  「嘛案子?」劉尚文停住腳步問。

  「就是東方飯店女學生……不是限您老三日為期嗎?」瞎老范奸詐地望著劉尚文。

  「你怎麼嘛都知道?」劉尚文又是一驚。

  「這天津衛的事,還瞞得了我瞎老范嗎?」瞎老范說得極是得意。

  「唉!」說到傷心處,劉尚文歎息了,他對瞎老范說,「眼看著這個差事就要丟了,全怪你一個勾事鬼,若不是你跑到東方飯店賣假煙,何至於讓我碰上這麼件倒霉事?」

  「所以,我這心裡才覺著怪對不住您老的呢。」瞎老范把聲音又壓低些對劉尚文說,「我這可不光是替古人擔憂呀,您老若是丟了這份差事,往後南市大街上誰還照應我呀?」

  「別給我灌迷魂湯,甜言蜜語,有奶便是娘,你瞎老范還怕找不著靠山。」劉尚文不買瞎老范的帳,邁步又向外走去。

  「劉副官。」瞎老范追上去還繼續說著,「我這是蔣干看諸葛亮下棋,看不出棋步瞎支嘴,屎克郎開膛,又是一肚子臭下水。您老若是一時還沒想出高招來,不妨先聽聽我的餿主意。」

  「你說。」劉尚文止住腳步說。

  瞎老范將身子湊上去,抬起一隻手來遮在劉尚文耳際,嘁嘁嚓嚓在劉尚文耳邊一陣嘮叨,也不知瞎老范對劉尚文說了些什麼,只見劉尚文一面聽著一面跺腳一面罵:「瞎老范,你可太缺了,我看你得八輩瞎,不缺到八輩瞎你想不出這份缺德主意,活著瞎,死了瞎,轉過世來你還瞎,瞎老范,你太缺德了……」

  按照約定的時間,按照約定的地點。第二天晚上,朱七提著兩瓶香油,找到了在小胡同口等他的劉尚文,劉尚文滿臉的愁容,和朱七連聲招呼都不打,只呆呆地站著。

  「劉副官。」朱七搶先說著,那件大褂訪著了嗎?我還給您老帶來兩瓶酒。」果然,朱七的另一隻手還提著兩瓶酒。

  「朱七。」劉尚文猶猶豫豫地說:「我看那件大褂你別要了,吃個啞巴虧吧。」

  「怎麼?您老沒訪出來?」朱七問著。

  「我怕你惹大麻煩呀!」劉尚文說。

  「我日後再不穿大褂了,只求能把它取回來,給胡九爺送回去。」朱七以為是劉尚文擔心他日後還穿大褂逛南市大街。

  「和九爺說說,求他容個仨月五月的,這陣子你在甫市大街賣把力氣,掙出件大褂來。」劉尚文知心地對朱七說。

  「話是這樣說呀,可錢是那麼好賺的嗎?三年兩載也混不上一件囫圇衣服,我得養家。」朱七說著。

  「朱七,死了那條心吧,我是怕對不起你一家老小呀,那件大褂,你可千萬不能要了。」劉尚文說著,狠狠地跺了跺腳,猛地一轉身,他一溜煙跑走了。

  「劉副官,劉副官!」朱七放開喉嚨喊叫,只是劉尚文早跑得沒了影兒。

  「喲,這是誰招呼劉副官呀!」朱七的喊聲驚動了小胡同裡的暗門子,一扇小門吱(口丑)地拉開,從門裡探出來一個姐兒的半截身子。

  朱七沒好氣地向那個姐兒望了一眼,理也沒有理她。

  「喲,昨晚上劉副官關照過了,說有位二爺來取大褂,我這還傻等著呢,也該來了呀!」那個姐兒說著,身子又縮了回去。

  「姑娘,姑娘。」朱七喜出望外地忙跑過去,站在門外,隔著門檻和裡面說話,「您就是替我收大褂的姐兒吧,我就是劉副官關照的那個人,不知怎麼的,劉副官又勸我別取那件大褂了。」

  「劉副官這個人呀,沒個准主意,你自己說吧,這件大褂你到底要不要?」暗門子裡面的姐兒問著。

  「要,要,我怎麼不要呢?」朱七急著說。

  「那你可進來拿呀,傻老爺們兒你還愣著幹嘛?」

  「我這兒帶香油來了,兩瓶,真正的老莊子的小磨芝麻油,一瓶三斤……」朱七提著油瓶、酒瓶就往裡走,他心裡有底,知道自己既和劉副官有交情,這小胡同裡就吃不了虧。

  果然一切順利,兩瓶香油放下,那件大褂取出,當面看過成色,完好如初,朱七道過謝,立即從暗門子走了出來。

  深深地喘一口大氣,阿彌陀佛,這樁倒楣事總算了結了。

  緊緊地將大褂抱在懷裡,低著頭,縮著肩膀,弓著背,朱七匆匆地在小胡同裡跑,此時此際他活賽是剛剛逃出虎口的羔羊,唯恐背後的猛虎再追上來將自己一口吞掉。快跑,快跑,早一分鐘平平安安到家,朱七就早一分鐘終結了這一場劫難,一路上只求這件大褂別被風吹跑了,別躥上來一隻野狗把大褂叼走,別遇上強人把大褂搶走,快跑,快跑,朱七跑得身後兜起一陣地風。

  腳底下絆了一下,來不及細看,抱緊雙手,大褂還在懷裡;腳下滑了一下,踩著了穢物,來不及禿蹭鞋底兒,還匆匆地快跑;咚地一下,撞在電線桿子上了,不敢抬頭摸摸疼處,還加快腳步往家跑。

  撲通一聲,已經是快跑出小胡同了,突然迎面一個人拐進來,和朱七撞了個滿懷。

  「對不起,對不起。」朱七連聲致歉,頭都不抬,還抱緊著大褂往外跑。

  「你給我站住!」一隻大手從背後抓住朱七:「光對不起就完了,你瞎啦!」

  「我沒長眼,我是瞎子。」朱七連聲地說。

  「我瞎,你也瞎!」

  聽著這聲音好熟,朱七轉過身來抬頭一看,他認出來了,瞎老范。

  「范爺,您老高抬手,放朱七過去吧。」朱七心裡對瞎老範本來懷著仇恨,若不是那天夜裡瞎老范和劉尚文串通一氣賣假煙,何至於自己被拉去冒充稽察?但此時此刻,朱七絕不敢惹瞎老范,他只盼著能早一時把大褂送回家。

  「喲,朱稽察,串暗門子來了。」瞎老范抓住朱七不放,陰陽怪氣地說著。

  「范爺,我哪裡敢往這兒逛呀,辦點閒事。范爺,朱七給您鞠躬了,我還有事。」朱七隻得低三下四地苦苦哀求。

  「朱稽察,幹嘛將大褂抱在懷裡呀,穿在身上多體面,來來來,我幫你穿。」說著,瞎老范就伸過雙手往朱七懷裡搶大褂。

  朱七慌了,他將大褂緊緊抱住左躲右閃,直到瞎老范將他逼到牆邊,朱七順勢轉過身子,將大褂護在自己的胸前,身子貼在了牆上。

  「哎喲!」朱七喊了一聲,黑暗中瞎老范的雙手似是無意中抓著了朱七的臉,說也怪,瞎老范一個大老爺們幹嘛留著尖指甲,活賽是老娘們一樣,立時在朱七臉上抓出了血痕。

  「你瞧,這可怎麼說的。瞎老范忙著要給朱七擦拭臉上的血,朱七抬手擋回了瞎老范,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什麼話也沒說,匆匆地從小胡同跑了出來。

  「朱七,明晚上鴻祥順吃羊肉鍋貼,我請客,不見不散呀!」背後,瞎老范還在叫喚著。

  「天哪,你這是怎麼啦!」

  活賽是滾地雷爆炸,朱七一座大山似地闖進門來,上氣不接下氣,又呼哧又喘,一身的塵土,滿臉的血跡,嚇得寶兒娘喊岔了聲兒。

  「給你,大褂!」朱七將大褂塞到妻子懷裡,咕咚一聲坐在了地上。

  寶兒娘沒有顧得去接大褂,她先將朱七攙扶起來,給他拍拍身上的塵土,又忙著倒來一盆熱水,洗把毛巾,輕輕地給朱七拭著臉上的血漬。「這幫天殺的!」寶兒娘狠狠罵著,「憑白無故地搶人家大褂,帶上香油去贖,還往人家臉上抓,天生是窯姐兒的玩藝。」

  「嗐,是瞎老范抓的,沒想到,一個大老爺們兒光干老娘們活,真不是個玩藝!」朱七喘勻了氣,這才把自己今晚見到劉尚文,後來又進到暗門子裡去取大褂,再被瞎老范堵在小胡同口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講給妻子聽,「人家這兒急得火上房,他偏跟你窮逗,明明是拿我找樂。瞎老范,你等著吧,常趕集沒有碰不上親家的,南市大街,咱兩人走著瞧,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說,你先把大褂給九爺送回去。」罵到火頭上,朱七又想起了那件大褂。

  「在那污穢地方放了一夜,你不嫌,人家九爺還嫌呢,過會幾,等你睡下我給九爺洗乾淨了,天燥,一夜的功夫也就干了,明早便給九爺送去。」寶兒娘給朱七擦淨了臉,這才又照應他喝水吸煙,看著丈夫終於了結了一樁劫難,她心裡也舒展了來,喘了一口大氣,她坐在了丈夫身邊。

  「往後呀,咱就本本分分地過日子吧。」寶兒娘勸著朱七,「咱生來不是穿大褂的命,也用不著強慪這口氣,你瞧瞧,借件大褂,這是惹了多少麻煩?人家有造化穿大褂的人,無論是福是禍,都和咱們不相干,穿上大褂人家發財行善、坑蒙拐騙。殺人放火都和咱們不相干。咱就是乖乖地這一身小打扮,聽人家使喚,給人家當牛作馬,無論是神仙老虎狗,生旦淨末丑,咱們都乖乖地侍候著,咱們生來就是人下人……

  寶兒娘嘮叨著,朱七一聲不吭,過了好長好長時間,他才終於搖頭歎息著說道:「當人下人的時候,總盼著能體體面面地做個人;可待到裝出個人模樣來,才真嘗到了不是人的滋味。我服了,服了。」說著,朱七身子往後一出溜,他拉過被子,蒙上腦袋要睡覺了。

  「朱七,朱七。」

  已經是後半夜了,寶兒娘已經把大褂洗乾淨,搭在屋裡繩上眼看著就要干了,朱七呼呼地睡得天昏地暗,突然,窗外傳來了招呼聲。

  「誰呀!」寶兒娘剛剛睡下,聞聲馬上披衣起來,向著窗外問。

  「寶兒娘,我是你胡九爺呀!」

  「哦,九大爺,您老回房歇著去吧,大褂贖回來了,我給您洗乾淨了正晾著呢,明日一早就給您送回去。」寶兒娘在屋裡說。

  「快別提大褂了,把朱七叫醒,他惹下大禍了。」沒等寶兒娘開門,胡九爺一步闖了進來,他也顧不得寶兒娘正在急匆匆地穿衣服,也顧不得長輩人的種種忌諱,一把將朱七從被窩裡抓出來,然後對著窗外喊:「孩子,你進來吧。」聞聲,又闖進來了一個人,牛小丑。

  「嘛事?嘛事?」吃吃怔怔的朱七鬧不清是怎麼回事,他瞧瞧妻子,瞧瞧炕上還睡著的小寶兒,看看胡九爺,又看見了牛小丑,「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兒?」

  「天太熱,我睡不著覺,就出來在院門口煽扇子。」胡九爺對朱七夫妻兩個說,「就見這孩子在這附近轉,我還當他是小蠢賊,一把抓上去,一腳就把他踢倒了,踩在我腳底下,他跟我打聽朱七爺在哪兒住。」

  「朱七爺。」牛小丑著急地抓住朱七的胳膊,用力地搖著說,「快跑吧,一會兒警察署就抓你來了。」

  「抓我幹嘛?」朱七立時醒過來了,他慌忙地穿著衣褲問著。

  「說你在東方飯店糟蹋女學生。」牛小丑直怔怔地回答。

  「我操他祖宗!」朱七蹦起雙腳,放聲大吼。

  「天哪,真是沒有講理的地方了。」寶兒娘早捂著臉嗚嗚地哭出聲來。

  「先別鬧,你們聽牛小丑細說。」胡九爺壓住寶兒娘的哭聲,著急地說。

  「昨晚上,派出所把我抓去了,我還當是賣捂煙犯了案,誰料,進去就是一頓臭墩。」牛小丑揉著屁股說,「問案的是派出所所長,連劉尚文的警服也給執下來了,舉報的人是瞎老范,派出所所長拷問我,讓我作見證,說那天早晨在東方飯店有一個穿大褂的人冒充警察署大稽察,還見證這個大稽察從濟南回來,在火車上拐了個女學生,正趕上劉尚文去查店,他就假裝好人想趁機跑掉,沒想到女學生跑出來伸手就抓他……」

  「放他娘的狗屁2」朱七吼叫著咒罵。

  「連,連劉尚文的嘴巴都給打腫了。」牛小丑哆哆嗦嗦地說著,「還讓我們按手印。瞎老范說,大褂就是證據,他臉上還有女學生抓破的傷。」

  朱七猛然抬手摸著自己的臉,眾人也隨著往朱七的臉上望去,果然傷痕纍纍,鐵證如山。

  「劉尚文已經給扣在派出所裡了,他們見我太小,又不知道我跟七爺有這點緣分,這才定了個隨叫隨到的規矩,放我出來。臨出來時,劉尚文偷偷告訴我你在這兒住,他讓我趕緊給你報個信,還說原以先瞎老范出壞主意要劉尚文坑害你,劉尚文不忍心,沒料到他直接告到所長那兒了,還說,上邊的參議會追查得緊,朱七爺,你快逃吧。」牛小丑說著,眼睛還直往窗外張望,似是聽到了警車的嘯叫聲。

  朱七的妻子慌了,她雙手哆哆嗦嗦地抓住胡九爺的胳膊,著急地說:「九爺,您給拿個主意吧,真是沒有說理的地方呀!」

  「事到如今,也只能出去避避風了。」胡九爺憑著自己大半生的處世經驗,給朱七出著主意。「他們往你頭上扣屎盆子,就是為了護住自己的面子,不消三幾個月,大傢伙兒把這樁事忘了,你也就沒事了。只是你往哪兒躲呢?」

  「躲我那兒去。」牛小丑插嘴說著。

  「你住哪兒?」寶兒娘問。

  「護城河外。」牛小丑答。

  「幾間房?」朱七也轉過身來問。

  「嗐,哪有房呀,半間席棚子。」

  「頂好。」胡九爺當即拿定主意,讓朱七立即跟牛小丑走,寶兒娘聞聲忙去給朱七打點衣物,朱七一時傷心,眼淚籟籟地流了下來。

  「九爺,我這老婆孩子,就托您照應了。」朱七說著,幾乎要給胡九爺下跪。

  胡九爺忙扶起朱七,勸解著說,「你也別難過,命裡注定,你有這一道坎兒,忍耐些日子,天保佑,總能苦盡甜來。只是你的老婆孩子,還得你賺錢撫養,我實在是有那份心,沒那份力,一個人還三天兩日地扛刀呢。」

  「我去拉洋車,白天不出來,我去拉晚兒。」朱七下定決心要去賣力氣拉洋車,再不在南市大街鬼混了。

  「有出息,這一來你們家就該過好日月了。」

  一番忙亂,時間已經不早了,胡九爺和寶兒娘將牛小丑和朱七送到路上,寶兒娘還拉著朱七囑咐這囑咐那,倒是胡九爺用力地將朱七推出好遠,「快走吧,已是醜末寅初時刻了,正是閻王爺派小鬼下界抓人的時候,警察署的車就要來了……」


尾聲


  「買報瞧,買報看,天津衛的新聞有千千萬!」報童吆喝著,匆匆地從朱七身邊漫過去。

  每天夜晚十點,朱七拉著洋車出來到火車站幹活,十點多鐘正好有幾趟車到站,人山人海,總有人要僱車。一趟車跑回來,夜半十一點,朱七又拉著空車來到戲院電影院,這時散戲演完電影,也總能拉上客人,一直跑到十二點,還能拉上座兒,這時候暗門子裡面的嫖客該回家了,再轉到後半夜,丑末寅初時刻,又忙一陣兒,賣假貨的,出壞主意的,發財的倒楣的逃案的捕人的都在這時間出來,一直忙到天明,朱七才將洋車送回車廠,自己到牛小丑的護城河外席柵子寓所去避風。

  對於家裡的情形,牛小丑每日往朱七家給寶兒娘送錢,帶回來許許多多消息,警察署抓人的來了,自然是捕了個空,把胡九爺的大褂拿去了,說是物證,以後又去了幾回,胡九爺出面打點了幾回茶錢,最近似是安靜了。偶爾也有人去查問查問,不過是例行公事罷了。

  鬧得最凶的是報上新聞,每天都有新消息,朱七不買報,只聽報童編成順口溜唱著,頭幾天唱的是:「南市大街出奇案(兒),警察出動抓案犯(兒),半夜三更捕個空,案犯逃跑是斷了線(兒)呀!快來瞧快來看呀,特等車廂裡也有窮光蛋呀,穿了件大褂充稽察,女學生上當受了騙呀!」

  到第二天,報童唱詞變了,「國民參政開大會呀,程議長演說講得對呀,南市大街是個大屎坑呀,除了兇殺就犯罪呀。程議長演說戴禮帽呀,他說是這幾天中風肉皮跳呀,左臉貼著大膏藥呀!」

  最近,報童的唱詞又變了:「人證物證難抵賴呀,旅館裡還有一條花領帶(兒)呀,外邊穿著件長大褂,二爺他玩的是東洋派兒呀,懸賞一干捉逃犯呀,知情舉報分一半兒呀!」

  朱七一夜一夜拉著洋車滿天津跑,最先他還擔心有人會發現他,把他抓到警察署去領賞,可是漸漸地他發現人們從來沒想過他與那個懸賞通緝的逃犯會是一個人,如今即使他公開拍著胸脯宣佈自己就是那個逃犯,眾人也一定會恥笑他冒名頂替,妄想出他娘的風頭。

  「嘀——嘀——」

  又是醜末寅初時刻,朱七精疲力竭地拉著空車在大街上走著,突然背後響起了汽車喇叭聲,朱七不敢擋路,忙向一旁躲閃,但沒容他躲,早有一隻重拳砸下來。狠狠地落在了朱七的背上。沒敢反抗,朱七忙往牆邊靠。嗖地一聲,一輛小汽車開過來,汽車兩側的腳踏板上各站著兩個彪形大漢,如臨大敵,耀武揚威地從朱七身邊飛過去了。

  朱七沒敢往車裡看,小汽車窗子上這著紗窗,什麼也看不見,但看見那個打他的凶漢,朱七認出來這是小桂花坐的汽車。唉,真是倒楣如做夢,發財也如做夢,三五天的時光,說癟就癟了,說抖也就真抖起來了。

  只是,朱七實在不明白,丑末寅初,這時刻小桂花是從哪裡出來,她又是匆匆地往哪兒去呀?

                    1991·歲末·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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