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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傍晚如有名字,應是倉皇。

  無論春暮秋夕,街頭總是流動著一片倉皇的氤氳。灰朦朦的暮色裡,密如過江 之鯽的自行車穿行如梭,大車小車尖銳地嘶嗚著煩燥;幾乎所有的行人都繃著張淡 漠的臉,匆匆步履寫下紛亂的焦灼;小販扯起嘶啞的嗓門,急欲將最後一把青菜變 成紙幣;包子鋪冒出的騰騰香氣,更多地勾起路人急迫的想像--爐灶在等著他們 開鍋,孩子在盼著他們蹤影,自己的腸胃也不安地咕嚕個不停。家,在此時成了最 具體最直接最美好最安全的目標和歸宿……

  眨眼之間,天就烏透了。

  行人大多像是被黑暗一口吞沒般消失了,街頭霎時空寂下來。索恩便又覺著了 自己心的空虛。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索恩並不知道千百年前中國詩人的這 番惆悵,但作為一個長期離鄉背井,獨在異鄉為異客之人,鄉愁自然也不會放過他。 而每天隨暮色降臨一起降臨的,總還有幾分惆悵。如果沒有約會,沒有宴酬,晚餐 前那一兩個小時便像把無形的梭子一樣,密密地編織起他的愁緒和孤獨來。

  每當這種時候,索恩總覺得百無聊賴而一籌莫展。房間裡空落落的,大街上灰 朦朦的,一切都在倉皇而匆促地快速波動,唯獨他像被時間定格似的,什麼都不想 做什麼地方也不想去。窗前便成了他唯一的去處。默默地佇立著,默默地下望著。

  他能想像那一團白晝裡最後的喧鬧是一種什麼氛圍,也能體會出那一群群行色 匆匆的路人揣著的是怎樣的一種意緒。當一切都放鬆、靜止下來後,他的想像仍然 會追隨那些消失在狹窄的小巷或擠迫的住宅樓裡的各色人等,看見那陳陳相因透出 昏黃燈光的房間裡,變幻出一幕幕此時絕對大同小異的生之片斷。

  品味他們實質也是在品味自己的人生。平庸單調、枯燥機械地碌碌著的中國平 頭百姓,不知他們會不會想像得出,有一些住在豪華富麗的五星酒店的異國遊子, 常常在厚厚的簾幕後面,注視著、品味著、憐憫著又常常是羨慕著你們?

  只因你們有一個溫暖的家。

  次第亮起的街燈點燃了索恩的意識。他離開窗前,關上乏味的電視,打開房燈 和音響,擁坐著纏綣的《梁祝》和柔和的光線,他的心稍稍寧靜了些。輕拍著微微 有些站酸了的腿,他開始考慮晚餐如何打發。冰箱裡有些乾酪、挺新鮮的黃瓜和西 紅柿,還有今天剛從餐廳弄來的新鮮草霉和些從美國來的同事剛送他的香腸。做點 沙拉或者做個熱狗是很簡便的事。一般來說,索恩也樂於自己烹調。但今天卻提不 起興致來。因為今天只有他一個人。

  很久以來,他動手作飯的時候都有婭的一份,他已不太習慣獨自己一個人還動 盤動刀的了。

  國內公司來了批高層人士,婭被老闆派去為他們翻譯去了。據說他們要上海、 深圳、海南地考察一大圈。估計至少需要10來天,而婭才離開他5天。起先索恩 對此並不在意,倒有一種暫時解脫的輕鬆感。可是幾天下來,他忽然感到了無聊, 有些恍惚,有一種過去年代里長久未曾重溫的複雜情感。

  他和婭相處幾個月下來,感覺一直很美好,可是心深處卻也漸漸滋生出一種難 言而複雜的情緒。這首先來自婭越來越明確流露出來的情感沉溺。雖然她至今仍然 表示她並不是一定要索恩娶她不可,但索恩卻越來越明白她實際上是日甚一日地渴 望著這個目標。有時候他便有了種疲累的感覺。雖然這種感覺並非來自對婭那份戀 情的厭煩。

  索恩很能理解婭這種心思。如果他對婭毫無好感,他早就會設法甩開她了,決 不會因為她自己軟弱的表白而與她姑息苟合。

  問題是索恩也不想傷害婭。他覺得婭挺不錯,通情達理,含而不露,年紀不大 卻特別懂事,尤其特別能理解他這樣男人的心理。她的英語水平又那麼高,詞彙豐 富,口齒清楚,準確流暢,與她對話常常使索恩忘了是在和一個中國女子交流。她 的觀念也明顯不同於一般東方女性,似乎沒有什麼過多的文化、思想、道德諸方面 的障礙,落落大方而不拘謹,與她相處不需要有任何顧忌,你暢所欲言,決不會看 到她大驚小怪的模樣或者聽到什麼尖酸刻薄的詰難。這都是索恩對婭最欣賞的地方。 這樣的交流總是讓人愉快。而更合乎索恩胃口的是,婭的長相都和西方人十分神似。 尤其是現在她改做了一頭蓬鬆的長波浪捲發以後,許多新從國內來的人都會誤以為 她也和他們一樣是從美國來的僱員,或是打工的留學生。婭的模樣、氣質、觀念都 特別容易討得外國人的歡心,這是一個公司裡人所公認的事實。雖然也因此而成了 索恩的一塊小小的心病:他相信所有外國人都會因此而筆垂涎於婭。

  如果娶這樣一個女子為妻,至少算不上是件失策的事情。

  索恩也不是沒有動心過。

  但實際上這幾乎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索恩決定還是上「歐風」去晚餐。

  「歐風」是他和婭有時為了換換口胃而外出用餐時偶爾發現的。去過一次後, 便成了他們外出用餐的唯一去處了。主要是那裡的氯圍和口味都極對索恩胃口。它 的店主原是很有文化的大學青年講師,所以頗有經營頭腦;專門針對大學及附近高 檔賓館區的外國人,飯菜是完全西式的,很乾淨而且還有做得挺不壞的牛排和意大 利皮薩餅。所以吸引了不少外國老主顧,生意挺紅火。

  索恩換好衣服,悠然步出賓館,向西慢慢地踱了十來分鐘,便到了位於大學校 門東側一條小巷口的「歐風」餐廳。一進門索恩就感到一種熟悉而特別的愉快,空 寂的心田彷彿被酒精滋潤過的腸胃一樣,流過一脈溫馨。和店主陳打過抬呼後,他 逕直進了裡間,在自己常坐的那張小桌前落了座。

  今天挺巧,人不多。索恩四處打量一下,沒見到熟悉的人。他有些失望,再想 想這也好,他很久沒有這份寧靜了。

  有好一陣沒來了,店裡的一切還是老樣子。新做的卻是老舊式樣、看上去似乎 搖搖欲倒、做工極其粗糙的木桌、木凳,樑上吊著幾隻舊時鄉村人家才有的竹飯籃, 牆上的燈具都是仿古的燈籠或燭台狀的,正中還橫飾著一把古老的也許是從真正的 小木船上取來的船櫓;另一面牆上則掛著一口中國寶劍、一張硬木雕弓……處處透 出店主對西方人審美心理的準確參悟。

  正饒有興致地看著,店主陳不用索恩開口,已用珵亮的托盤端來了一小杯杜松 子酒和一瓶他必用的「王朝」葡萄酒,笑瞇瞇地問他:索恩先生,除了牛排和皮薩, 還來點什麼嗎?

  來一份湯吧,多加奶油。再來份魚吧,今天我可是餓壞了。

  馬上就到。只是,店主陳小心地揣摸著索恩的表情,加了一句:是否還需要添 副刀叉?

  嗯?哦,不用,婭離開我啦!索恩快活的和他逗樂:你知道對於她,我實在是 太老啦。

  哪能哪,店主陳根本不上他的當:是她有什麼事情吧?要不,出差了?

  也許是吧。索恩開心得大笑起來:好吧,就讓我先為她旅途愉快乾一杯吧。

  可是當他靜靜地開始用餐的時候,心頭卻怦然一跳,明明身處一種幾乎是純粹 的異國風情之中,先前在窗前閒看時忽隱忽現地閃現在他眼前的故鄉情景,又一次 掠過眼際。這會兒,他們該開始了吧?

  今天是小女兒凱蘿麗17週歲的生日,禮品一周前他已經快件寄出了,下午他 又和她通過電話,她說她從來沒有這麼開心,尤其那只幾乎和她一樣高的拉絨大熊 貓簡直要讓她發瘋。她說今天將有十多對同學來家,其中有五對也是生日,他們將 度一個狂歡式的通宵派對晚會……

  這當然令索恩高興。但一想到隨時隨地可能震響起來的妻子海琳的抱怨,他的 心境陡然又變得陰暗起來。

  該死的,她準會大煞風景的!她永遠改不了,永遠不能理解別人,不能容忍別 人的快樂,簡直糟透了!

  直到現在婭仍然以為索恩離過婚了。實際上那只是他一開始為了更容易地獲得 她而順口說說的,沒想到弄假成真了。但他目前還不想告訴她真情,說不定哪天他 真的要離婚呢?雖然這實際上幾乎是一個不可逾越的障礙。走著瞧吧,好在公司裡 的人在國內也都分屬各個分公司,彼此並不瞭解也無心瞭解各自的私生活。




  從波蘭調來中國前,索恩回國辦了幾件大事。一是給已屆成年的凱蘿麗買了一 輛車。她從15歲開始就不停地吵吵著要了,索恩曾經因為大女兒之橫禍而下決心 永遠不讓她開車,但終於還是沒能拗得過她。二是請人將住宅重新整修了一番,並 徹底抹去了大女兒但妮斯的痕跡--除了她的所有相片。三年前她與男友去海濱渡 暑假時死於車禍,這致命的一擊使索恩一度失去了生活的慾望,也使他和海琳名存 實亡幾乎就要崩潰的婚姻得以延續下來。海琳那一夜之間花白了的頭髮讓索恩傷感 不已。他不能想像自己再能向她心上插上一刀,儘管這一生中,他的感覺是自己的 心臟已被她捅得斑痕纍纍。

  第三件大事就是他提議並得到海琳熱烈響應的--舉行一個盛大的家庭聚會, 為即將踏上又一個國度的索恩,(索恩私心裡)也為了使這個家庭重新成為一個值 得眷戀的港灣。每一次遠別,他都有種酸澀難言的感情,又慶幸逃脫,又想帶走一 些溫馨的回憶卻總是難以如願。如果不是凱蘿麗讓他夢牽魂繞,他真可能永遠不再 回到這所房子裡來。

  索恩的房子座落在距市中心數公里的郊區的一塊高地上。是一座帶草坪和車房 的挺不錯的三層小樓。周圍滿是修長的林木和星星點點的野花,春天站在樓上遠眺, 真可謂賞心悅目。

  重整過的房間色彩樸素而悅目。仿照了那個專替中產者營造室內佈置的裝潢師 的最佳標準設計的。牆壁飾成灰色,木頭裝修是白色,地毯是寧靜的藍色。臥房裡 的傢具很像桃花心木的,衣櫃有一面晶瑩的大鏡子。海琳的梳妝台上的用具幾乎全 是鈍銀製的。兩張紋飾得很美的銅床中間有一張小桌子,桌上放著一盞華貴的水晶 台燈。床墊結實而不硬。買這種現代化的床墊可花了大價錢。所有的臥室都裝有空 調,飾有厚實而好看的兩道窗簾,開關自如。遣憾的是一切裝飾完成後,索恩才發 現這種設計有些像是一個上等賓館裡的一個上等房間,給人的感覺是似乎會有一個 女服務員走進來,把它收拾一番,讓你再住一晚,第二天或許就掉頭而去,永遠不 會再想起它。真是個絕妙的諷剌呵,索恩暗自苦笑。

  索恩的房子是五年前才蓋的,稍一整修立刻又變得煥然一新。其它的房間也像 臥室一樣舒適、氣派。整個建築格調高雅、簡單美觀,設備新穎,鋪了圖案精美的 地毯,一切都顯得新鮮,充滿生氣。

  餐廳寬敞明亮,足可以舉行十對夫妻的盛大聚會。通向它的是一座黃銅小門, 裡面有一個令人羨慕的橡木酒櫃和一排用鉛條鑲嵌著玻璃的碗櫥櫃。奶油色的粉牆 上新換了一幅質樸油畫,畫得是一條鮭魚在牡蠣堆上喘著粗氣。牆角新裝了幾個插 座,用於使用剛換的大容量微波爐和電熱咖啡壺、電氣點心爐。

  樓上樓下反覆巡視幾遍的索恩,對自己的新家感到滿意。滿意之餘卻又感到它 還是存在著一個根本的毛病,總覺得它不像個「家」!

  有時索恩甚至會感到一絲後悔:給她準備了高級舒適的住房又有什麼意義?根 本就不懂得領情!

  真正開始討論請哪些客人來家吃飯的時候,索恩才感到自己的想法未免太浪漫 了。一下子要請十來位客人,光是準備張羅的工作就足以讓人心煩意亂的了。從花 店訂購了鮮花,把所有雕刻玻璃器皿都取出來備用,設計食譜,連一向精於此道的 索恩都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了。

  光是請哪些客人,他和海琳就討論了兩個晚上。頭一天,海琳倒是少有地開明, 她讓索恩儘管先提出他希望請的客人。可是當索恩把自己想好的名單擬出來給海琳 過目的時候,她那老毛病立刻又犯了。

  哦,虧你想得起請這個傢伙!她用粗大的彩筆毫不客氣地勾去索恩在波蘭時的 老同事特萊,接下來竟一發不可收,一面大驚小怪地尖叫著,一面嚓嚓嚓地在紙上 大筆塗抹著:這傢伙十足一個粗胚……他?他簡直是全世界叫做丈夫的人中最下流 的一個啦……這傢伙你也請?除了花言巧語騙姑娘上床,他還懂得什麼叫作女性嗎? ……這傢伙更不能理他了,順便告訴你,我還希望你永遠不要再和他有什麼勾搭! 整個婦女協會盡人皆知、人人切齒的虐妻者,能讓她到我這個主事者的家裡來?滿 城的妻子個個都恨不得能閹了他!……

  索恩咬緊牙關,差點想一把奪過名單撕個稀巴爛,可是他沒動。一是因為他畢 竟已經習慣妻子的這一套把戲,他不想在臨走前又鬧出一件日後讓自己揪心的麻煩; 二是凱蘿麗正倚在她母親身邊,饒有興味地聽著她的高論,他不想用一場大吵大鬧 來傷她的心。大女兒死後,凱蘿麗是他還在這個家存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了。但他卻 始終不明白,為什麼凱蘿麗會和她這個怪僻的母親相處得遠比他親密。也許就因為 她是女兒?當然,肯定也因為自己常年不在她身邊。想到這點,索恩的心頭就沉重 起來,他內疚地看著凱蘿麗歡樂鮮麗的臉蛋,對海琳的怒氣也消了不少。隨她去吧, 本來還不就是為了讓她們滿意才搞這個該死的聚會的?

  萬萬沒有料到,第二天海琳拿出的名單上,索恩擬定的客人竟被刪了個精光, 只剩下一個過去他們的好鄰居莫萊裡老頭,更讓索恩涼透了心的是,15位來賓中 除了這個莫萊里外,清一色是女賓,清一色是海琳那個什麼婦女協會的骨幹分子!

  親愛的,海琳似乎也覺得這有些過份,但卻絲毫想不到是否應該作些讓步,一 如既往地用那種武斷的腔調安慰索恩說:我知道這也許不對你的心思。但是別忘了, 在這個清一色是男人們自以為是地主宰著一切的世界上,有著自己獨立人格的女性 們,一年也難得有這個痛痛快快喝一杯,說說自己心裡話的機會的,不是嗎?

  索恩心已死,懶洋洋地哼一聲而已。

  宴會那天,索恩一大早就坐立不安。

  喂,索恩,今天可別刷什麼柵欄啦,出去採購些酒來。也別磨蹭得太晚,你還 得穿衣服。

  衣服?見鬼,我現在已經穿好了衣服!你以為我打算穿著背心褲衩去刷漆嗎?

  我不想聽這些毫無幽默味的玩笑,更不希望你在孩子面前講不正經的話。你得 穿晚禮服!客人都是本城最體面的女士!

  我想你是指的今晚的家宴服吧?我是在自己家中,況且,自古以來人們發明的 最無聊最討厭的東西之一,就是什麼晚禮服,難道這不正是你們那個婦女協會首先 應該革命的課題嗎?

  索恩你少貧嘴好不好?告訴你,你回家時別忘了到維琪點心店去取訂製的冰淇 淋。讓他們送我可不放心。

  行了,早飯前你就吩咐過20遍了。

  要是我不這麼不斷地提醒你的話--對了,你下樓看看那個請來的女用人到了 沒有……

  哎呀,我說我在這個家中到底還有沒有說話的意義啦?不是說過不必要為一頓 朋友聚餐請一個什麼用人嗎?

  可是你沒見我已經忙得焦頭爛額了嗎?一會我還得出去選花,做頭髮,挑餐具, 買椒鹽杏仁,看看雞做得怎麼樣……

  沒等海琳嘮叨完,索恩早已溜得遠遠的。他只有這一個辦法,和海琳論理或聽 她說完都將只有他自己的神經爆炸這一個結局。

  客人到來的時候,滿屋突逢戰爭似的喧騰開來。哦,啊,哈哈……吵嚷聲,嘻 鬧聲把索恩的頭都搞炸了。尤其令人討厭的是她們從進門到出門,只要嘴巴在動, 所談的必定是女性的尊嚴、協會、舉辦講座、開辦婦女之家、發動一次更有聲勢的 遊行、到市議會抗議女議員數量太少……等等,等等。

  索恩要求下樓去調雞尾酒,藉以躲開這些狂熱分子。他先還有些不安,怕海琳 會埋怨他冷落了她的客人,哪知她連臉都沒向他轉過來,連連揮手:去吧,去吧, 把酒送來就沒你的事了。索恩又一次感到自己看破了紅塵。

  索恩悻悻地來到餐具間。當他在餐具室水槽邊敲碎冰塊,擠桔子汗,收羅了大 批瓶子、杯子和匙子時,他覺得自己和鎮上漢森酒吧那個臃腫得終日氣喘吁吁的老 板娘沒什麼兩樣。

  當他和臨時雇來的女用人端著沉重的托盤搖搖晃晃地上樓送酒,穿過亂聲嚷嚷 的女人身邊時,這種感覺就更是逼真了。

  他假意還要做些好吃的,乾脆溜到餐室裡不上去,獨自在此痛痛快快地偷喝他 最喜歡的波旁烈性威士忌。這是他藏在這兒的。海琳不管他是否貪杯。但在家中他 總是防著凱蘿麗,不想在她心目中背上一個自己父親像個酒徒的壞名聲。

  他用一個舊碟子舀了點帶點甜味的苦艾酒,加上一些橙皮苦味酒,倒進一個沒 有柄的水罐,然後小心地倒入波旁威士忌,舉起來,在頭頂上強烈的圓球大燈泡下, 象作一件十分嚴肅的事情似地,慢慢地卻十分有力地將罐中的液體搖勻。

  他嘗了嘗那美妙的精華:天哪,簡直就是玉液瓊漿!有點像布朗克斯,或是曼 哈頓呢……

  幾杯雞尾酒下肚,索恩的臉上發燙,泛起油光光的紅光。一種愉悅的欣快感開 始湧遍全身。不痛快的感覺逐漸變得無足輕重,以至完全消失了。後來,甚至還產 生了許多美妙的慾望--恍惚覺得自己已經遠遠地逃離了樊牢,正開了汽車到處飛 駛,和姑娘們親吻、唱歌、打諢--失去了的尊嚴一點不漏地都被可愛的酒精找了 回來……




  嗨,可以一起喝一杯嗎?

  一個渾厚而圓亮的男中音打斷了索恩的冥思。抬頭一看,一個穿著彩色運動服, 紅臉膛,戴眼鏡,長著副粗壯的中等身胚的白人男人,叉著腰,歪著頭,帶著一絲 狡黠的微笑看著他,身邊還倚著位體態嬈嬈的小姐。

  弗蘭克?索恩一下子跳起來,快樂地張開雙臂: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居然會 在中國碰上你!你怎麼也滿世界流浪啦?

  弗蘭克使勁聳起肩膀,雙手一攤:主的意旨唄。

  陳!索恩興奮地大聲招呼店主陳,不料他已托著個酒盤站在自己身後了。

  三個人歡天喜地地為他們的邂逅乾了一杯酒。

  索恩和弗蘭克在波蘭曾相處過一段時間。弗蘭克也是一家美國公司的駐外人員。 是個喜好運動,渾身充滿活力的30來歲的小伙子。在波蘭時他們經常在一起喝酒、 打網球,有一度還和一幫風流女子打得火熱。

  想到這,索恩不由得專注地打量了弗蘭克帶來的這位小姐一番。

  她叫詹妮。弗蘭克向索恩眨了眨眼睛:是個早晚得入美國籍的中國姑娘。

  是因為你的緣故嗎?

  這恐怕得問問詹妮嘍。

  哦,這麼漂亮!索恩將目光轉向詹妮,由衷地讚歎了一聲。

  很高興見到你。詹妮大方地伸出手給索恩,用一口很熟練的帶點美國腔的英語 自我介紹說:我在美國呆了3年,沒出息,混不下去了,回來做些買賣。

  嗯?索恩有點詫異,探詢地看看弗蘭克。弗蘭克不太自然地乾笑一聲,解釋道: 也許我應該告訴你,詹妮有個法律上的男人。三年多前她去美國陪讀,後來開了間 鋪子,鋪子倒閉了,她又和我的公司做了幾筆買賣,後來……我奉派來中國,她也 隨我回國來找些錢掙。

  這麼說,你們現在……

  不,詹妮彷彿早已洞察了索恩的心思,說:我丈夫還在美國讀博士,老吃他一 個人的他也受不了,我想賺些錢,如果他最終不回來,我再回去。說著,像掐死一 只甲蟲一樣將手中的煙頭掐碎在煙碟裡。還沖弗蘭克詭謫地眨了眨眼睛。

  弗蘭克卻沖索恩擠擠眼睛,受了什麼委屈似地說:索恩你評評理看,我們相處 那麼久了,多少波蘭姑娘狂熱地追逐著我,我都像轟蒼蠅一樣把她們攆開了,可詹 妮卻像攆蒼蠅一樣對待我,似乎我還趕不上她那個弱不經風的中國小丈夫似的…… 他是不是弱不經風,只有我知道。何況我早說過了,我在美國呆一輩子也不會完全 變成個美國女人的。我是中國女人,中國女人有自己古老的美德,叫作從一而終。

  就是說,等待他們象中世紀那樣,發一份叫作休書的「解放證書」?

  那倒不至於。如果必須的話,我也會發一份給他。只是,說不定我倒會先發一 份給你的,親愛的弗蘭克。至於你是不是攆蒼蠅一樣對待波蘭女人我沒看見,可我 倒是看見你是怎樣「攆」那些美國妞的呢!

  哦,弗蘭克無奈地推推眼鏡,向索恩說:瞧見這妞有多厲害了吧?

  我想這正是她令你著迷之處。索恩此時對這兩個人是怎樣一種關糸已胸有成竹, 同時對這個伶牙利齒的中國少婦,有了種刮目相看的感覺。他不禁又一次仔細打量 起詹妮來。

  索恩估摸詹妮快有30歲了,但看上去她的實際年齡大約在25、6歲樣子。 一接觸便知是個見多識廣,成熟而有個性的女子。她屬於那種眉清目秀的女子,淡 淡的兩條細眉下,一副不大且是單眼皮、但卻挺有神采的眼睛,看人時總是毫不懼 怯地正視著你,神情顯得自信而灑脫,眼角眉梢卻時時透露出一點不經意的沉鬱。

  她的膚色也很誘人,頸項處很白晰,臉上卻是健康的黑紅;顯然是薄施脂粉, 卻恰到好處,了無痕跡。

  索恩的視線滑向詹妮的身體,不由得在她那鼓鼓地繃著件黑毛衫的胸部、和被 淡藍色牛仔褲裹得緊緊的腰臀處凝滯了一會。恍惚間,他彷彿已經摟著詹妮那綿軟 的腰肢輕旋在舞池中了--這妞好性感。索恩不無遣憾地暗想:恐怕弗蘭克在她身 上花的力氣不小,看得出她很理性。不過,這種妞真要是到了床上……

  一股熱血悄悄地竄上索恩的腦門,他一抬手,響亮地擰了個響指,笑對詹妮說: 很高興認識你。我想請你喝一杯。

  謝謝,我喝得夠多了。

  不,我能看出來,你很善飲。來份馬爹利還是金酒?或者,茅台?

  來點雞尾酒吧。弗蘭克說。

  於是,索恩叫了三小盞雞尾酒,三人又一次為他們的友情舉杯。透過鮮紅透明 的液體,索恩的視線剛好和詹妮酒杯後面的眼睛對在一起,他回了個意味深長的微 笑。令他有些失望的是,一直亮閃閃的詹妮的眼睛,此時卻被聳拉的眼皮蓋住了。

  嗨,我說索恩,弗蘭克伸手攬住詹妮的肩膀,漫不經心似地撫弄著,一邊說: 你現在怎麼樣?什麼時候來的中國?為什麼獨自在這兒?我們在波蘭時,你可不是 這麼喜歡寂寞的呵。

  索恩哈哈大笑:正如你一樣。哦,對了,我還沒有自我介紹呢。

  索恩不慌不忙地將自己現在的情況說了一下。最後,微微一笑,說:很不巧, 我現在也有一位象詹妮一樣可愛的秘書,這幾天剛好不在本地。等她回來,我想她 也會很樂意與你們一起盡情樂一樂的。

  太好了,我在南郊別墅租了棟房子,等她回來你們一起來度週末,打網球。我 們的球場算得上是中國第一流的。弗蘭克說:不用說,她也一定是位第一流的美人 兒吧?我是說,您那位可愛的秘書小姐?

  索恩哈哈大笑,頗為得意地點點頭:如果我不介紹,可能你會以為她是個純種 的美國姑娘。

  請問她叫什麼名字?詹妮問。

  索恩說出了婭的名字。

  天哪!說不定我認識她。弗蘭克激動得一揮手,差點把酒杯碰翻,惹得詹妮狠 狠地白了他一眼,索恩也吃了一驚:怎麼可能?她可沒去過美國。

  不一定。我已來華半年多了。上個月我在一個朋友的生日舞會上見過一位挺不 錯的女孩,似乎就是叫婭。據說是在一家美國公司供職。個兒不高,長長的卷髮, 對吧?

  嗯。索恩有些不自然起來:我似乎不記得她參加過這麼個聚會。也許……還有 什麼人嗎?

  那當然。那天人不少,和她在一起的……

  是個意大利小伙子?

  ……這就不清楚了。我呆了不久,和婭只是斷斷續續交談了幾句,要是詹妮在 的話……

  嗨,我說,索恩你不是在吃醋吧?管得這麼多?弗蘭克見索恩的表情尷尬,快 活地打起趣來:莫非你正打算取得對她的監護權?

  不不,索恩連忙揮揮手,把話題岔開了。

  然而他心裡畢竟不那麼平服了。表面上恢復樂呵呵的他,心底卻好一會還在半 信半疑地嘀咕:她為什麼不告訴我?哼,如果真是和誰去的,肯定是那個萊尼!




  也許是喝多了,出了酒吧,索恩的情緒低落下來。起先說好和弗蘭克他們一起 上舞廳跳迪斯科的,冷風一吹,他的頭就開始發暈,的士停下來的時候,他終於下 決心不去了。他抱歉地和弗蘭克、詹妮打了招呼,並約好周未到弗蘭克那兒去打網 球。爾後,他步屐蹣跚地踱回了賓館。一路上他的心緒壞到了極點。剛才弗蘭克和 詹妮相擁著鑽進的士的情形,無形中給了他一個新的暗示。一時間,他感到自己倒 霉透了,獨在異國它鄉,黑燈瞎火裡醉熏□地在馬路上浪蕩……

  在水籠下猛衝了一氣後,他感到好了一些。索性將水量開至頂點,讓那密而尖 銳的水線肆意在自己渾身猛烈地按摩,只覺得頭皮上、膚肌上如萬針齊扎,麻而至 痛,心裡卻舒暢極了,騰騰熱汽裡,他恍恍如足踏雲霧,飄飄欲飛。

  就在這時,電話響了。索恩撩開浴簾,手剛觸及話筒卻又縮了回來。他估計是 婭打來的,一種莫名其妙的心情湧上心頭,他幾乎不想接這個電話了。

  鈴聲固執地響著,索恩終於拿起了話筒,果然是婭。

  啊呀索恩!我猜你應該在的嘛,我都急死了,你怎麼這麼久不接電話嘛?

  你聽。索恩把話筒朝向仍然開著的水籠,婭立刻明白了,咯咯地笑起來:你在 洗澡啊?

  對不起打攪你了--索恩,你好嗎?我都想死你了。

  很好。索恩心頭感到一熱,卻故意平淡地說:我想你也很好吧?

  好什麼,現在還沒法休息,他們還在鬧呢,你也聽聽--話筒裡傳來強勁的音 樂和喧笑聲。索恩明白她是在舞廳打的電話。

  這不正說明很好嗎?一股幾乎已經要消熄了的無名怒火,突然又在索恩心底復 燃起來,儘管努力克制著,他的語氣仍然明顯地變了:我說婭,你大概不知道我有 多麼好的想像力吧?

  你是否快樂我完全可以想像,我會為你高興的!

  你說什麼?婭大聲嚷起來:你把水龍關上,我聽不清你的話。

  關什麼?索恩自己也感到害怕,怎麼竟會如此猛烈地爆發起來,他衝著話筒幾 乎是歇斯底里地吼道:你自己那兒吵得要命!何不等樂夠了再打來?

  索恩你……我大約還要四五天才能回來。我真是太厭煩透了,又累得要命,真 恨不得現在就回到你身邊,要知道我還從來沒有離開你獨自出來這麼些天呢,每天 晚上幾乎都難受得睡不著,就想和你說說話--為什麼不給萊尼打電話?他一定會 比我更樂意聽到你的聲音!

  你說誰?萊尼?

  ……不,弗蘭克,你知道弗蘭克嗎?不知道?哼哼,可是他卻知道你,知道你 的一切!弗蘭克是誰?你會見到他的,我相信你會想起你在什麼場合見到過他……

  索恩!你把我搞糊塗了,我真的聽不清你在說誰,能不能說清楚些?我……好 了好了,索恩吼了一下,心頭鬆快了些,突然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口氣便軟了下 來,他伸手關上水龍,說:婭,這電話效果太差,我很冷,也得去穿衣服了。我們 明天再說吧。總之我很好,謝謝你打電話來,希望早些見到你。

  那好吧,我明天再打來。祝你做個好夢。

  謝謝……索恩突然感到有些歉疚:也祝你睡個好覺,剛才我……

  可是,他發覺婭已掛上了電話,他悵然地望著話筒,回想起剛才自己的話,不 禁慶幸通話效果的不佳。也許完全是我的……即使他有時會和那個萊尼在一起,又 能說明什麼呢?他想。




  飛機躍過雨雲,婭的心像那陡現於眼前的燦爛陽光一樣,豁然開朗。這真是一 種極為神妙而妙不可言的感受。半小時前,機場還是一片大雨,水汽騰騰;半小時 後,不斷爬高的飛機硬是鑽透厚達數百上千米的雲層,把滂薄大雨甩在身下,進入 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這個世界是光芒的世界,而那萬姿千態,如棉田似巨浪、象 雪山賽莽原,怎麼形容都無法狀其萬一的層層積雲,如此之廣大、雄渾,如此之神 奇、詭秘,其自然,其美麗,簡直是一種驚心動魄的張力,令婭情不自禁地屏住呼 息,甚至不敢多看幾眼,彷彿自己會被融化在其中……

  登機前辦手續時,婭買了一份保險,10元,保值10萬元。填領保金者姓名 時,婭遲疑了一下,她沒有丈夫、子女,當然填父母名字,可是填完後她卻想到了 索恩,一股由衷的慾望油然騰起。她激動起來。思索了片刻,終於又買了一份保單。 雖然她明知萬一真遇到了意外,這10萬元對索恩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財富,但她 想像著索恩獲知她曾有此一舉時會有什麼心情時,血液就沸騰起來。萬一見不到他 了,我也要讓他知道我至死不渝的感情……

  懷上索恩孩子的希望破滅後,雖然婭已經對岑說過,也確實無數次地對自己說 過,再也不考慮什麼婚姻不婚姻,只要索恩不拋棄她,只要能與他相親相愛,她就 什麼也不顧慮,得樂且樂地混下去,混到哪裡算哪裡。可是,實際的情形簡直是對 她這種所謂決心的一種殘酷的嘲諷。尤其是這次出遠門,總共不過離開索恩9天, 可婭卻彷彿度過了9個世紀,每天都品嚐著簡直是生離死別似的孤獨、思戀和翻來 復去的焦慮。愛情真是個說不清道不明的千古啞謎,一種不嘗不知道,嘗了也辯不 清是何滋味的心理頑疾呵。現在都這種感覺,一旦真正失戀了,我還能活下去嗎?

  婭又常常為之後悔、困惑,難以想像別人也會有她這種體驗。別人還不都順順 當當地相愛,結婚,生兒育女?雖然生活平庸,卻沒有這麼多的苦楚,怪只怪自己, 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還這麼癡迷!

  後來的幾天裡,雖然歸期近了,婭卻又漸漸陷入了強烈的疑慮的包裹之中。直 接的起因是因為那天晚上索恩的電話。雖然當時聽不清索恩的話,但她卻明顯感覺 出索恩的情緒,完全和她的熱烈期盼的相反,索恩的口氣那麼狠,那麼不耐煩,他 為什麼會這樣?回味起來,婭的結論只有一個,當時他正在洗澡。可是正常洗澡時 接個電話,又是婭打來的,算什麼打攪呢?除非他房中正有人!而且,她叫他關上 水龍,他卻遲遲不關,為什麼?只能說明正在洗澡的並不是索恩!如果是別人,婭 不會猜疑到這一層上去的,可是索恩卻完全有這個可能……那麼,這說明了什麼? 我在千里之外苦苦思戀著、牽掛著他,甚至購物時,自己的東西這不捨得買,那個 嫌太貴,卻總在挑來揀去的想著給他帶些讓他高興的禮品,而這時的他,卻是在滿 不在乎地尋歡作樂,幾分鐘的電話都沒心思接……天哪!如果真是這樣,我不是太 傻太不值得了嗎?

  婭傷心之至。不由得聯想起出來前與索恩相處的種種情狀,危機感就更增強了 幾分。表面上看,前一陣他們相處得很平穩,兩人都把內心的種種顧忌壓抑到角落 裡去,幾乎每天都廝守在一起,可說是形影不離,可實際上,雖然在一起的時間多 了,但兩人之間的情感交流卻遠不像初相好時那麼熱烈而忘我了,可說的話越來越 少,似乎該說的都說完了。尤其是索恩,越來越表現出心不在焉,或者就是沉默。 婭常常竭力找些他感興趣的話題來說,他卻依然難得興奮。於是,常常會出現兩人 久久地聽著音樂,卻眼望著窗外,似醉非醉的沉悶……

  對此,婭原先並不很在意。畢竟不是夫妻嘛,沒有孩子、沒有柴米油鹽,沒有 共同需要操心的經濟或是困擾著卻也維糸著一般家庭的的種種矛盾,哪能成天情呵 愛的呢?

  但婭還是越來越清晰地感受到一種過去從沒顧慮到的壓力。她曾為之不安,但 又因此煥發出一種希望:不在沉默中爆發,便在沉默中死亡。索恩如果真對我有著 感情而又厭倦了這種單調、無聊,或許會因此產生改變的願望。如何改變?當然是 結婚。在婭看來,名正言順的婚姻將有助於調整強化兩人的情感,比如孩子肯定會 成為一劑強有力的催化劑,豐富兩人的精神世界。但是,婭卻沒想到(實際上是不 願想,不敢想),改變現狀還存在著另外一種可能,即分道揚鑣……

  耳朵的嗡嗡聲使婭意識到,飛機已經下降。她低頭一看,呀,地面的燈火已歷 歷在目,夜生活剛剛開始的城市,像一隻變幻著斑駁色彩的萬花筒,誘人地展示在 她眼前,很快,她便搜尋到了公司所在的賓館,賓館頂上那閃爍的紅色信號燈一下 子揪緊了婭的心--索恩,多麼希望這是你的眼睛呵!




  一出停機坪,婭的心就狂熱地歡呼開來--雖然給他打過電話,雖然潛意識裡 一直在祈盼著他能來接自己,乍一看到索恩那高大偉岸的身影,婭的眼眶一下子濕 了。索恩沉穩地站在燈影下,風吹起他褐色的風衣,更顯出一種獨特不凡的飄逸風 采。索恩!索恩我不能沒有你!一個強烈的意願如一支颯颯的響箭,先於她的腳步 飛出了心窩。

  索恩!她按捺不住地尖叫著,飛跑過去。

  聽到婭的呼喚,索恩迅速偏過臉來,隨即張開雙臂,竟一下子將嬌小的婭托離 了地面--婭身上背著的大包小包辟裡啪拉地落了一地。重又感受到索恩溫暖而有 力的懷抱的婭,咯咯地歡笑起來,幾滴淚珠隨之濺在了索恩的頸項裡。

  嗨,你這是怎麼啦?索恩佯裝不明白地逗著婭:你把我當成你的老爹了嗎?

  不!老公!婭趁機撒了下嬌。

  哈哈……索恩微微一愣,隨即響亮地大笑開來。

  的士啟動的時候,索恩伸過手去,將婭緊緊攬在懷裡,一個熱烈的長吻令婭幾 乎窒息。

  同時婭也下意識地摟緊了索恩。好一會,她才掙出索恩的懷抱,輕聲說:真沒 想到你會來機場接我。電話裡你可沒說。

  你知道我不喜歡大聲張揚。何況,你忘了你就是在這裡接的我嗎?

  我以為你忘了呢!

  不!索恩忽然冒出一句中國話來:永遠……不……

  婭一陣顫慄,頭暈眩起來。剎那間,兩人又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今晚,回家嗎?索恩一邊吻著婭的耳廓,一邊低低的問她。

  你說呢?

  嗯?

  我……婭有些害羞了:我給家裡打過電話,說……可能還有幾天才到家。

  太棒了!我猜你也應該這麼辦的。

  哼!可也不能太長……

  度過周未再說。我將帶你去一個朋友處,好好樂一樂。

  什麼朋友?

  弗蘭克……哦,我想你或許熟悉這個名字?

  什麼弗蘭克?婭奇怪地坐直了身子:為什麼你又提起他?他是哪國人?我怎麼 沒一點印象?

  索恩皺起了眉頭,幸好,黑暗中婭看不清他的表情。有一瞬間他認為婭是在裝 傻,但又覺得未必。他遲疑了一會,終於轉口說:我隨便說說。也許你們的確不認 識。

  好些天沒有見到婭,索恩竟有了種新鮮的感覺。嗅著婭身上散發出來的熟悉而 獨特的氣息,慾火如荒火燎原般呼呼地燃燒起來。他不想讓什麼弗蘭克、萊尼之類 來敗了自己的興致。

  他情不自禁地將手插進了婭的胸口。

  不……婭猛地縮起了身子,指指前座的司機,示意他不要放肆。索恩滿不在乎 地搖搖頭,繼續撫弄著。婭一把捏住他的手: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這些天你在 幹什麼?

  工作。

  沒和誰在一起嗎?

  當然!索恩的語氣很堅定。想起來,他自己也奇怪,這些天他真的什麼女人也 沒找過,儘管並不是沒有機會。

  婭一陣感動。見到索恩後,他的一連串表現都讓她感到寬慰,先前在飛機上的 種種疑慮,全隨她的氣息留在了雲間。此刻,她也情願相信索恩的話是真的。她不 由自主地鬆開了推拒著的手:你……想我嗎?

  回答她的是一陣粗魯的動作。

  幾乎是剛關上門,婭就被索恩抱了起來,隨即兩人一起跌倒在床上……

  索恩將婭的衣服脫得差不多了,婭無力地抬起頭來:總得讓我先洗洗吧?

  索恩聳聳肩膀,重重地拍了下婭的臀部:好吧。

  婭走進衛生間的時候,索恩給自己倒了點酒,一仰脖頸,全倒了下去。不一會, 渾身的血液更加暢酣地奔流開來。他默默地坐了一會,被嘩嘩的水聲撩逗著的情慾, 終於使他捺不住了。他站起來,躲到衛生間門口,悄悄向裡窺視。背對著他站在水 龍下,婭渾圓的胴體光滑而結實,在朦□水汽中,像一條浮出海面的美人魚,蠕動 著,袒露在索恩眼裡。他的呼吸陡然加快,三下兩下地扯下自己的衣服,一閃身, 鑽了進去……




  或許是出於本能,或許是女性的直覺,婭和詹妮一見面的剎那間,都有一種情 不自禁的迴避反應。雖然只是些微的遲疑和不自在,但在彼此心頭漾起的惶亂與不 快卻很久才平復。

  實際上這也是自然的。兩人都有著思想準備,知道對方能吸引某個男人,必定 有其不一般的魅力處,但在深心裡卻又下意識地相信對方不如自己出色。一旦見面, 那種「出乎意料」的感覺自然就成了一種壓力。好在兩人畢竟都是見過些世面的, 女性之間既有相剋的一面,也有相容與相諒的心理需要在。兩人短促地調整了一下 心態,一面默默地、習慣性地探詢、審視著對方,一邊對話;漸漸地,兩人都感到 對方並無惡意,感到許多共鳴、可意會之處,談話便又不知不覺地熱烈而和諧起來。

  實際上,這也很正常地體現了兩個人的聰明之處。在一般場合下,兩個中國姑 娘沒有特別原因,未必有相處的願望,但在目前這樣一種共同都有著一個外國情人 的比較特殊的情形下,倒是有著不少樂意趨同的心理需要的。至少,彼此都比較能 體諒到對方的心境,也都樂意顯得大方而有氣度,況且目前誰也不覺得誰受到了什 麼特殊的壓力。

  這情形顯然令索恩和弗蘭克特別滿意。他們和她們一起喝了點咖啡,東拉西扯 地寒暄一氣後,精神十足而迫不及待地換上運動服,操起球拍,開進了網球場。

  婭和詹妮也就興致勃勃地隨他們來到室外,坐在草坪邊的遮陽傘下,邊啜著可 樂,邊聊天,同時不忘適時地常常是故作激動地為兩個男人喝彩、打氣。

  婭十分羨慕弗蘭克的住處。這是南郊風景區外,鄰近江邊的一片坡地。三面綠 樹婆挲的丘陵懷抱間,建著十幾幢各帶小院和草坪的哥特式別墅。專對外國人和海 外投資者售租。弗蘭克的公司為他們的6名常住人員租了兩幢別墅。每幢樓配一名 「阿姨」,為他們洗衣、清潔。弗蘭克住的這幢,另兩人最近去海南籌建一個辦事 處,所以目前實際上只有他一個人獨居。事實上也就成了他和詹妮的臨時「新房」。

  天氣很好,風很小。空氣中浮漾著草葉和江水濕潤的氣息。坐在樓前遠眺,屋 後坡嶺上颯颯紅楓在綿軟的秋陽下閃爍著溫情;雜樹、茅草從坡上漫延到江邊,透 過微波般起伏的草尖,可以看見江上偶爾游弋的貨輪的舵樓,同時不斷有許多不知 名的鴉雀啁啾著從江邊飛過頭頂,棲隱於身後那密密的山林間。

  其實我們公司也應該租這麼個地方給職員住,婭歎息道:費用比賓館便宜環境 卻遠比賓館舒適。這麼靜,這麼美,這麼好的空氣,我都像有幾個世紀沒接觸到了。 常住在這兒,什麼三煩四惱都會被大自然沖涮乾淨的,你說是吧?

  當然。詹妮表示理解,她指指身後說,據說那頂頭的兩幢還空著,你可以叫維 納說服他們老闆來買下或者租下來,這樣,我們就可以經常在一起聚會了。

  哪能呀!婭忍不住笑詹妮為他們想得太天真了:我們老闆寧肯花更多的錢,也 不願讓手下人散住在外面,連住別的賓館都不行。他是個很古板的人,最怕別人在 外面亂來,做出什麼有損公司形象的事來。何況,即使他願意這麼辦,也沒我們中 國僱員的份的。

  這我知道,我是想,索恩住過來,還不就等於你也住過來?

  不不,你想到哪去了,我和索恩……

  不必瞞我。詹妮漫不經心地擺擺手:我在美國好歹也泡了幾年了,什麼事不可 理解,什麼道道看不出來?

  婭不禁紅了下臉,辯解道:我的意思的,我們一個單位,只要有別的同事住這 兒,我就不便住,而且我和你不同,我沒結過婚,現在還受家裡人的限制,原本和 索恩也……很偶然才在一起的--你呢?你現在常住在這裡?

  基本這樣。反正家裡人不會干涉我。不過我可不會老泡在這裡,男人嘛,總得 跟他們悠著些好,要不然很快就厭倦你,像扔一件破衣服一樣把原先象珍珠寶貴一 樣含在嘴裡的女人扔進大江裡去。

  聽了這話,婭的心不由得一凜,雖然明知她說得有理,情感上卻不願接受。她 說:你這真是經驗之談。不過我想,人與人不完全一樣,如果有感情的話……

  概莫能外!詹妮毫不猶豫地打斷了婭的話頭,頓了頓又補了句:至少對多數男 人而言。

  順手從煙盒裡取出支煙來,點上後,很優雅地送到嘴邊,悠悠地吐著煙圈,也 吐著她的見解:男人的本質就是喜新厭舊,吃著碗裡的想著鍋裡的。對女人有感情 沒感情只不過決定他們以何種方式拋棄這件舊衣服而已。有的是毫不在意的一扔了 之,有的則是扔上一把金幣。更常見的是看起來沒有扔,比如他們的妻子,實際上 卻早已被束之高閣或冷藏在漂亮而空蕩、只有做不完的家務、忙不完的孩子的「家」 裡……

  婭愣住了,不禁有幾分傷感地問:那麼,弗蘭克這樣的……

  我說過概莫能外。何況我和他原本就和你與索恩的關糸不同。我有丈夫,我不 想結束,儘管他也可能將我「冷藏」。但我們作為女人的天性卻使我們都差不多, 天性中有些東西使我們癡傻不悟;再超脫再玩世不恭的女人也不可能像男人那樣隨 意,除非那純粹是交易關糸。所以我不想更換丈夫這件衣服。何況我早就看透了, 對於女人來說,更換衣服既不像男人那麼方便,換了也沒有什麼實質的意義。但是 你就不同了……

  可是……你怎麼知道我和你不同?

  你的眼睛告訴我一切,一開始我就看透了你的心思。你不知道嗎?你看索恩的 眼神和我可大不同呢。婭呀,你現在大概不會超過22歲吧?24?好吧,我來告 訴你我現在多少歲,我現在剛剛過完28歲生日,我在美國闖浪江湖時間雖然不算 大長,但三年時間裡你知道我和多少人、什麼樣的人打過多少交道?如果要問我在 美國的最大收穫,告訴你,很簡單:我認識了人是怎麼一種動物,更認識到男人是 怎麼一種動物--實質上講,他們大都不壞,只不過就女人、尤其是中國式、東方 式的女人的根本願望來看,他們實在都是些……

  詹妮明顯地激動了,她一時找不出一個自認為合適的詞,不由停頓下來,狠狠 地掐滅了手中那還有一半的香煙,終於從齒縫中迸出一個硬梆梆的詞兒來--王八 蛋!

  婭絕望地看著她,半晌,才說:那麼你的感覺是……索恩也是那種人?我是說 早晚也會將我像件衣服一樣拋棄的人?

  詹妮尖銳地看了婭一眼,有些猶豫。經不住婭的催問,便說:你先回答我,你 一定要嫁給他?

  婭吃了一驚: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心思?索恩先前和你們說過我們的事?

  說什麼!詹妮淡漠地撇□嘴,神色有些黯然:你的心思全都寫在臉上!幾年前 我就是現在的你,嫁給我丈夫前我幾乎是死乞白賴地纏住一個同校的外國留學生。 結果……我為什麼去的美國?就是因為現在的丈夫拿到了簽證,我想隨他出去,可 能會找到那個早就悄悄地棄我而去的王八蛋,可是……幸虧我醒了。像一場惡夢醒 來,我發現我一無所有,又似乎一無所失,總之我現在很好……許多人問我為什麼 不生孩子,我高興時就說我怕我會誤生個女兒,這世界生女兒等於生個活囚徒,一 輩子都是情感的奴隸!不高興我就乾脆說:去你媽的母親!如果能做父親我就生, 生他媽的一打兒子,我為他們做牛做馬,讓他們一輩子只干尋花問柳一件大事!

  婭突然意識到這個看似玩世不恭、滿不在乎的詹妮,其實仍然是滿腹哀怨,憤 世嫉俗的背後藏著一大塊血淋淋的創疤!呵,萬一索恩他……我也會像她這樣嗎? 婭渾身顫慄不止,牙關也不由自主地咬緊了:不,我可不願像她這樣!如果他真是 個無情無意的東西,我決不讓他安生!至少我決不留戀他,決不作情感的奴隸…… 見她一言不發的怔忡相,詹妮從自己的怒火中醒悟過來,伸手輕刮了婭的臉一下, 笑笑說:別發呆了。沒聽過嗎?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也許你不至於像我一樣糟 糕。也許這個索恩是個真是深愛你的……她遠遠地望著嘿嘿大叫著擊球的索恩和弗 蘭克,悟有所悟地說:瞧那兩個傢伙,據弗蘭克說,他們在波蘭時處得很不一般。 看來這也是男人的優勢之一,他們相對的較重朋友感情,女人可慘了,自身懦弱不 說了,還天性地視同性為敵,實際上反映的還是女性對男性的無奈和對自身處境的 絕望。但願我們能超脫這個,互相幫襯著點,我相信我們之間是可以做到的,因為 我對你那個至高無上的索恩是一點兒興趣也沒有。而你呢,我料定你現在也根本無 心旁鶩,這就成。要知道,這兩個傢伙不好對付呢,尤其是你那位索恩先生。

  為什麼?他很通情達理的。

  這也許是,但我指的不是這個,我的直覺是……

  --嗨,你們在談什麼呢?把我們撇在一邊?

  是呵,沒有女士的喝彩,男人還有什麼拚殺的興致呢?

  索恩和弗蘭克喘著粗氣,用毛巾擦著渾身的汗走了過來,並將球拍交給她倆, 勸她們也去玩一會。婭不會打網球,本不想去,可是詹妮將她拉了起來:走吧,活 動活動沒有壞處,我來教你。

  兩人蹦跳著走進場子裡去時,弗蘭克擎著可樂的手停在了半空,呆呆地望著她 們的背影說:夥計,看起來都不賴呀,不是嗎?

  你覺得婭怎樣?

  超乎想像!很棒,特別是……瞧那兩隻乳。看樣子你很愛她?

  索恩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你不會是想娶她吧?

  索恩手一攤:我還沒想過這個。她怎麼樣?

  你是說詹妮?也不壞,就是這個……弗蘭克指指自己腦袋:並不好辦。

  你是說,不夠開放?

  嗯……對你也許是個例外吧。

  哦?

  兩人相視片刻,不約而同地哈哈大笑。

  笑夠了,忽然都覺得不知說什麼好似的仰著臉望起天來。望得眼花了,便又都 無意識地似地端起咖啡,默默地呷。

  或許是那漸漸蒼老起來的天色影響了索恩,他突然顯得憂心忡忡地樣子嘟噥了 一聲:人生如夢哪。

  你是說……弗蘭克擦著眼鏡,一雙變了形的眼睛迷茫地瞪著索恩。

  我是說……他媽的我突然想到作一個男人可真夠無恥的。

  無恥?弗蘭克一把摘下剛戴上去的眼鏡,又一次不知所以地瞪著索恩。

  貪婪!當然,也夠可憐的。

  可憐?你覺得自己可憐?

  啊哈,只不過是偶爾會忽然生出的一種怪念。

  嘿嘿,可真夠可憐的。我說你是累了吧?

  哼,難道你不覺得累嗎?索恩突然亢奮地轉過臉來,目光炯炯地逼視著弗蘭克, 見弗蘭克依然一副摸不著頭腦的樣子,不禁滔滔不絕地發洩開來--在這個世界上, 誰最可憐呢?似乎應該是女人。至少她們總在抱怨自己不幸、可憐、煩惱,可是, 有誰想過男人是否可憐呢?

  當然……弗蘭克可憐巴巴地附合著。可是索恩根本不在看他,眼望著天繼續說 道:不妨讓我們來看看男人這個該死的概念實際上意味著什麼?

  這個約定俗成的千百年進化成的概念的內涵中最基本的一條,就是要求所謂的 男人要永遠不斷地去征服、探險、尋求,要求他剛強、堅忍、灑脫,以一切來證明 他是個「男人」!

  無怪人們尤其是女人們,總是愛論述說男人都是好色之徒--對,如果不僅狹 義地理解這個「色」的話。一個男人可能是球迷,可能是賭徒,可能是事業家,甚 至道德家,但無論如何,他都可能下意識地無數次編織過關於女人和色情的美夢。 然而,人們也該明白,關於男人好色的理論頂多只說對了一半。因為男人的骨子裡 並不僅僅是好色。好色僅僅是他的一面。他更好愛,好被愛。他實際上像個懦弱貪 婪而又永遠飢餓的孩子。他更需要的是「證明」。或事業上的或竟技上的或者乾脆 是從異性那兒來的種種「被愛」、成功的證明。為此他拚命工作,拚命發明,有時 甚至接二連三焦頭爛額地拚命和女人作愛,但那多半又不是為了性慾而是為了證明 自己的能力和不甘示弱!難以滿足證明欲的男人必是困惑自卑惶恐不安甚而是自暴 自棄的--他抑或酗酒,抑或鬥毆,甚而變成一個性變態或強迫症患者,躲在角落 裡由「自己」向自己發難。潛意識裡的他永遠不停地拷問著命令著他:你是個男子 漢哪!你得像個男子漢,你得成功!

  可他媽的這在今天這種世道下,談何容易?

  他太累了。他太無奈了。他太像個沒有信心受慣嬌寵的脆弱的嬌寶寶,太像個 飽受別人讚美而變本加厲地穿衣打扮、拚命往臉上塗脂抹粉的漂亮女孩了!事實上 他也常常企圖換一種活法或者改變點什麼,可是他終究還是……

  喂,弗蘭克,你不以為這樣做男人其實真是怪可憐的嗎?

  我想是的。弗蘭克象看著個精神不正常的傢伙一樣,小心翼翼地陪著笑點著頭 連連說:是的,是的,的確是的。只是……問題是我們為什麼要做這樣的男人呢? 而且,好像我並沒有你那麼強烈的體驗--我是說,感慨。哦,索恩,你今天怎麼 啦?你現在改行做哲學家了嗎?

  那又怎麼樣?

  怪可憐的。

  是呵。不過,也許最不該可憐的倒是我這號自以為可憐的傢伙。

  索恩你真逗。

  等著吧,到我這個年紀,你也會幽默一些的……




  天色黑下來。四野彷彿突然被濃郁的靜默吞沒,只剩下朦朧的山坡哽住夜的咽 喉,在沁涼的晚風裡倔強成一幅風景。與此同時,坡上的別墅相繼吐出溫馨的光線, 燈塔般呼應著江上的航標。

  晚餐很簡單,卻很豐富。索恩和弗蘭克各顯身手,做了兩隻烤雞、一道蔬菜色 拉,還有不少婭帶來的香蕉、蘋果。氣氛也很熱烈。他們喝的是索恩買的王朝白葡 萄酒和一小點弗蘭克的XO法國白蘭地。最令婭開眼界的是他們喝XO時那付一本 正經、宛如日本人茶道般的莊重勁兒。弗蘭克剩有半瓶他從法國帶來的正宗XO, 他小心翼翼地從酒櫃裡取出,小心翼翼地給每人杯中倒了那麼淺淺的一小層酒。然 後,按照所謂道地的法國人喝法,開始慢慢地嗅、抿、呷,咂嘴乍舌地,喝符水似 地滑嵇。

  詹妮看出婭的疑惑。便給她解釋說:正兒八經的法國人的確就是這麼種喝法。 喝這種高檔的XO,邊酒具也都是有講究的。他們一般要使用細長細長的高腳酒杯, 據說那樣香氣可以沿著杯沿緩慢上浮。然後他們一般要談些關於這種酒的性味、釀 制、品嚐方法等話題。然後才是細滋細味地「品」嘗。一般法國人也不是常喝這種 酒的,喝也都這麼淺淺地來上一小點,據說大多法國人家中買一瓶XO,通常要喝 上個一年半載的呢!

  那當然,索恩也說:品嚐名酒更多的是一種文化。我在中國的宴會上見到過不 少莫名其妙的酒徒。有一次一個手不離無繩電話的壯漢,一頓喝空一整瓶XO,一 臉的志得意滿;還有的頭兒端著酒杯沿桌敬酒,一口一杯XO,以示豪爽。其實那 是什麼?牛飲!貽笑大方!

  有什麼趣味、品格可言?

  法國釀酒商們也感到不可思議,可是不管怎麼說他們是發大財啦。弗蘭克也說: XO在法國市場上的銷量很有限,絕大部份市場都在亞洲,近年則主要是在中國大 陸,真有意思。

  後來,索恩和弗蘭克又回憶起他們在波蘭的趣事,感染得婭和詹妮樂不可支。

  索恩忽然聯想起一件關於弗蘭克的趣事,便轉而問詹妮:現在你是否經常與弗 蘭克上街購物?

  是呀?

  弗蘭克是否表演過什麼魔術給你欣賞?我在波蘭時可是時常欣賞他的絕技的。 甚至我還因此受惠呢。

  魔術他倒是變過不少,只是購物時……哦!詹妮頓時指著弗蘭克哈哈大笑:你 問他自己吧。

  弗蘭克不好意思地看看婭,臉有些紅:這在中國不太好辦,中國的商場和波蘭 的不太一樣。當然,我們成功過。詹妮,還是你來說說是怎麼回事吧。

  他呀……詹妮先讓婭看高高地站在書櫃上面的一匹足有半人高暗紅色的木雕大 馬:看見了吧,那匹馬就是他的魔術變來的。

  變回一匹馬?婭不相信地抬頭看起那匹大馬來。

  這是匹梨木雕的工藝馬。頭一天在商場的展台上看見它的時候,弗蘭克圍著它 轉來轉去,告訴我他太喜歡這馬了,想要買下來。我說太貴了,980元呢。他沒 吭聲,又看了會,拉著我走了,說:明天我將出580元買下它。第二天我將信將 疑地隨他去了商場。弗蘭克又圍著馬埋頭仔細看了一會,忽然,他要我轉過身去和 營業員說幾句話。隨便你胡扯什麼,他悄悄地對我說,別讓她注意我就行。我奇怪 地照辦了,暗中一看,天哪,這小子手腳麻利地用指甲將貼在馬胸部的那張標著9 80元的標籤刮掉,迅速粘上不知從哪弄來的一張一模一樣的新標籤:580元!

  我驚呆了。弗蘭克卻不慌不忙地告訴營業員他要買下這匹馬。

  980元。營業員見有生意,開心地報出價來。

  不,580元。弗蘭克邊說邊取出錢包掏錢。

  營業員不高興了:我們是國營商店,不還價。

  當然。弗蘭克將馬轉過去:本來就是580元嘛?

  營業員一看,嘴巴張得老大:哎呀!這是什麼時候改的價?也不通知我們一聲? 這馬放這幾個月了,我一直記得是980元嘛……

  另一個營業員也過來看,一口咬定是980元,他曾經按這個價賣出過一匹。 於是他們找來了部門經理。經理當然也說是980元。可是弗蘭克不管他們怎麼說, 只管指著那標籤要按580元買下:在國外,價格標籤就意味著法律,意味著信譽。 經理先生,也許這裡的確有什麼差錯,可是我可不想按你們的差錯來購物。誰知道 它原先標價是不是580元或者480元呢?但我尊重事實,既然決定買了,就不 管以前是什麼價,願意按現在的價格買下它。

  經理急得抓頭撓腮:580元,連進價都不止這個數嘛……算了,誰讓我碰上 個摳死理的老外呢?就這一匹,賣給你吧……

  我要兩匹。

  你……經理倒抽了口冷氣,慌不迭地說:只有這一匹了,再有也只能是980 元的!

  弗蘭克象受了誰的騙一樣,唉聲歎氣地付了錢,抱回了這匹大馬。

  哈哈……大家都樂得前仰後合。

  偶然,偶然。弗蘭克紅著臉說:那天我心裡也夠窘的。可是一旦那個了,就不 能退了。

  幸虧我是外國人,換了中國人,會不會給弄到警察局去?弗蘭克真是個聰明小 子,而且真有不少人所不具的絕招,大大地露了一手。餐後喝酒的時候,他興致勃 發,找來一副撲克,給大家變了好幾手魔術,又取出一盒網球,玩起拋球雜耍來。 最多時,竟能同時拋接五個網球,流星般飛起旋落的白色小球,把大家都看愣了, 采聲不斷。

  弗蘭克停下來喘息的時候,詹妮忽然也來了興致,她取過撲克,說:他那手不 稀罕,看我給你們來點絕的。說著,隨手在桌上排出9張牌來--79J43KQ J8這表示什麼意思?索恩疑惑地問。

  什麼也不表示。有時這有助於我計算。詹妮的表情變得神秘詭謫:從現在起, 希望大家肅靜,我需要進入一種狀態。當我開始的時候,我將離開這間屋子,然後, 你們任何人不准變動現在的坐處,由一個人用手在離牌一公尺左右高度懸空指定這 9張牌中的某一張牌。指好後,我回來,可以在10秒鐘以內,準確猜出你們所指 的是哪一張牌。

  懸空?不可能吧?婭驚異地叫道:你不是說需要計算嗎?懸空了和計算有什麼 關糸?何況,這9張牌式和什麼樣的計算方式有關?

  無可奉告。這就是我的玄奧之處了。

  恐怕是你故弄玄虛吧?索恩漫不經心地說:我關心的倒是,如果你猜不出來的 話,是否願意接受什麼處罰?

  當然可以。隨便你們怎麼處罰都可以。

  如果我需要一個吻呢?

  索恩!婭不安地拍了索恩一下:怎麼和小姐開這種玩笑?

  沒關糸。詹妮滿不在乎地說:如果我猜中了呢,你如何受罰?

  讓你吻一下!

  我可沒興趣。詹妮揮揮手:好吧,現在我需要吸一支煙,她半閉著眼睛,點起 一支煙後,面壁片刻,突然下定什麼決心似地,大步向外走去:諸位,開始。

  剩下的幾個人將信將疑地面面相覷,婭的心莫名其妙地跳起來。索恩又一次仔 細研究了那9張牌的擺列順序,十分自信地說:奧妙一定在這9張牌的順序中,我 們知道,順序,也就是秩序,是社會,乃至自然界……

  不可能,婭說:這算什麼秩序?依據什麼原則擺列?

  何不試試再說?弗蘭克說著,先懸起手指,在中間那張3的上方虛指了一下。

  奇跡真的出現了。詹妮進來後,圍著三人轉了個半圓,一下子將那張3拿了出 來:就是它!

  天!索恩實實在在地吃了一驚:如果你沒有偷看的話,這絕對是奇跡!且慢! 他忽然跪在地上,吃力地將腦袋鑽到透明玻璃茶几下方,懷疑問題是否出在那兒, 是否有反光什麼的,可是一無所獲。

  索恩你別亂看了,我根本不相信有什麼奇跡,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婭不服氣地 拉起索恩:這回我來指牌。

  她猶豫了半天,終於在9張牌右上方的J上遙遙地點了一下。

  這回,詹妮似乎有些遲疑,她俯身在每張牌上使勁嗅了一會,才確信無疑地指 出了那張J。

  婭也愣住了。

  妙的是,接下來詹妮又一氣連猜了三次,無一不中。大家徹底驚呆了。

  呀!你有特異功能吧?婭不禁打了個寒噤。

  也許是吧。

  可是……

  不!我相信我已經找到了奧妙所在。索恩激動得脖子都紅了:詹妮,我要再試 一次。

  可以。

  當詹妮出門後,索恩突然吃力地翹了自己的腳,高高地用鞋尖點了一張牌。放 下腳時,得意得臉都歪了:我相信她是憑某種特別靈敏的嗅覺,每個人都有特定的 氣味。現在,讓她去嗅吧,我的皮鞋不會讓她嗅出任何結果來。哈哈……

  可是他的笑容還沒收回,詹妮已經毫不猶豫地抽出了那張用腳點的K!

  哦,上帝!這可怕的詹妮一定是一個具有魔力的女人!

  東方魔女。弗蘭克說:在美國,真有個大眾報紙記者這樣稱她,並願付五百美 元為她照些照片,說要配文章發表。

  還有個富家子死活纏著要買我的專利呢!

  專利?索恩迷惑不解地問:如果是一種心靈功能,如何可能轉讓?

  完全能。而且轉讓後,你立即就具有了與我一樣的魔力。

  這是真的?索恩有些醒過神來了:這麼說,這裡肯定有鬼!

  如果有鬼,它一定附在你的皮鞋尖上--哈哈!弗蘭克說著,想起先前索恩那 付鬼鬼祟□的滑嵇相,忍俊不禁,一下子露出了馬腳。

  好哇!我明白了。聰明的婭頓時悟出了什麼:索恩!怎麼我們沒想到過這個屋 子裡可能有一個同謀呢?

  嗯?你是說……弗蘭克?

  弗蘭克早抱著肚皮,笑倒在沙發裡了。

  一陣喧鬧之後,弗蘭克公開了這個一經截穿便一錢不值的秘密。弗蘭克讓索恩 看自己手上把玩著的火柴盒,指著桌上那9張牌說:這9張牌,在排放上正好形成 一個長方形,每張牌的數字毫無意義,有意義的是它所處的地位,上中下三排,左 中右各佔一點。這在任何長方形的東西,比如火柴盒上,都能找到對應的位置-- *(7)*(9)*(j)*(4)*(3)*(k)*(q)*(j)*(8)----這樣,指的人指其中任何一張牌,比 如3,那麼它就處在中間那個點上。這時,我作為同謀,就會在別人難以查覺的情 況下,以一指按在中間這個點上。這樣,猜的人瞟上一眼便立即知道你們指的是哪 一個張牌了--什麼需要計算,裝模作樣嗅嗅氣味,都不過是逗弄人和轉移視線和 注意力的把戲而已……

  哇!

  騙的和被騙的一片嘩然,前仰後合。

  欺詐,欺詐!索恩伸手點著詹妮的額頭大笑:徹頭徹尾的欺詐。

  可是,你總得承認我們的表演天衣無縫吧?

  當然。所以,我想我該兌現諾言,送給你一個--誰也沒有意想到,索恩突然 一把攬住了詹妮的臉,吧嘰、吧嘰,在她臉上烙下兩個響亮的吻!

  索恩!

  婭的喊聲未落,索恩已在弗蘭克的驚叫聲中,四腳朝天地倒在了沙發上。

  等他滿面通紅地爬起來時,詹妮已若無其事地摸出一支煙,啪,撳響了打火機。 大家不約而同地看著她發愣。她悠然噴出口煙,衝著索恩微微一笑,說:對不起, 把你搡疼了吧?

  你可夠厲害的。索恩訕訕地整理著搞皺了的西裝。

  沒辦法。我不是那種和誰都能作愛的女人。

  哦?哈哈……弗蘭克毫無來由地又大笑起來。

  婭忽然想哭。

  詹妮蹦起來,跑到對面牆角,啪一下撳響錄音機開關。屋內頓時灌滿麥當娜狂 熱而放肆的歌聲。

  我們跳舞吧--婭,來呀!詹妮渾身如散了架了般狂放地扭了起來。弗蘭克第 一個衝了過去,和詹妮對扭開來。

  我有點頭暈……婭有氣無力地坐著沒動。

  我倒樂意蹦一蹦。索恩一個大步便跨到了詹妮身邊,順手一撥,弗蘭克被他弄 到了身後,他扭起一種西班牙牛士般的舞步,將詹妮緊緊圍住。

  嘿嘿,剛才你可是把我弄疼了呢,小馬駒。他邊扭邊衝著詹妮使鬼臉。

  詹妮一笑:對不起。

  沒關糸。要知道我的祖先是膘悍的遊牧民族。訓服烈馬是我們的天性,越是桀 敖不訓的馬駒我越是想馴服它,你懂嗎?

  詹妮沒睬他。頭一低,從索恩腋下鑽出去,一把將婭拽起,扯著她打起旋來。

  不知什麼時候,索恩和弗蘭克都不在這間屋裡了。

  兩人關上錄音機,坐在沙發上喘息著。

  出一身汗舒服多了。詹妮撩起長長的烏髮,擦著頸後的汗水說:今晚我喝多了。 歇一會我們洗個澡去。

  他們人呢?婭心神不定地看看表:快11點了。

  別管他們,還早著呢,在美國,夜生活這才剛開始。

  可我們……

  怎麼,你還想回家?這兒找出租不方便,再說,空著兩套房子呢,怕沒你們住 的?

  不,索恩不願意住外面的。

  不見得吧?我的感覺他和弗蘭克的關糸可不一般。

  我覺得也是。可是,還是問問他吧,要走就得早些走?

  別響,詹妮忽然支愣起耳朵聽了會,說:哼,我知道了,準是在看那玩藝。

  看什麼?婭也豎起耳朵,似乎也隱隱聽到樓上傳來斷斷續續奇怪的呻吟。看電 視?

  黃貨。詹妮肯定地說。這兒多得是。不信你上去看看。

  婭剛站起來,詹妮一把拉住了他:慢著。你別讓他們發現你。萬一真是的,我 看我們得想個什麼法子來對付他們--我看你也不見得想和弗蘭克作愛吧?

  你說什麼呀!婭的臉唰地紅了:扯哪去了?

  不,我早有一種預感。這倆個傢伙呀,親如手足,在國外這種事情並不稀奇。 這幫狗男人,總想著換換口味。我可敗胃透了。

  你是說,他們想交換著和我們……一向自以為十分開放、十分適應西方生活方 式的婭,雖曾聽說過,卻從沒料想到還有這樣一種可能會落到自己頭上。她緊張而 不快地叫起來:詹妮你別胡思亂想啦,怪嚇人的!至少我相信索恩決不是那種人, 雖然他有時也喜歡追求別的女人,可那都不過是一種沒感情的純性慾而已。他對我 還是很在意的,他不可能願意將我和誰交換的!

  你呀,太天真。這要看什麼情況,誰和誰嘛。再說……你去看看,那上面都是 那一套把戲--嗨!小姐們樂夠了吧?弗蘭克從樓梯拐角處探出頭來,招呼她們上 去看錄像:來吧,換個樂子吧!

  你先上去。詹妮不由分說將婭推上去:如果不在看那種片子,你就叫我一聲, 否則,你就說我上不來了,跳舞扭壞了腰,動不了了!

  你這個人喲!好吧。

  婭覺得詹妮這人真有點神神道道的了。便自顧上樓去了。哪知進屋一看,頓時 傻了眼,屏幕上一片肉團。好幾對赤條條的男人女人,正哼哧哼哧地在幹那個事。 她本能地想走,索恩拉住了她:你沒見識過這個嗎?沒什麼了不起的事情。詹妮怎 麼沒上來?還沒蹦夠?

  她……到了這時候,聽索恩提到詹妮,婭一下子感到她的話似乎真有那麼種可 能了。心底倏然湧起一股揪心的傷感,並且第一次深深地感到了一種對索恩的反感。 她不由得轉過臉去,恨恨地對弗蘭克說:你還是去關心下詹妮吧,她跳舞不小心扭 壞了腰。

  很嚴重嗎?索恩和弗蘭克一齊衝下了樓。婭坐著沒動,木木地看著屏幕上那些 動物般扭動的肉體。若在平時她對這些畫面或許還會人某種程度的認同,此時卻只 覺得心頭一陣陣噁心。人和動物到底還有些什麼區別呢?怎麼能墮落到這種地步?

  她相信畫面上那些女人不過都在表演,不會有什麼真正的興趣的,要有也只是 女人中的一小類人。但是男人呢?這上面的恐怕也不過是在為謀利而表演。但是生 活中的男人們呢?真的都像詹妮所說的全是他媽的狗東西?真那樣,女人的情呵愛 呵,還有什麼意義?沒有了這種幾乎等同於女人生命支柱的真正的情和愛,女人的 人生還有什麼意義?……

  婭!索恩在樓下大聲喊她。婭沒動,也不回答。有一剎那婭簡直想從此永不理 睬他了。

  婭,別看了。詹妮傷得不輕,我們得早點回去啦。

  婭匆匆擦了擦眼角的淚水,下了樓。迎面看見詹妮歪躺在長沙發上呻吟著。維 納不安地站在她身邊看著她。視線相遇的時候,詹妮詭秘地向她擠了擠眼睛。弗蘭 克在打電話為他們叫出租車。

  你好些了嗎?要不要送你上醫院看看?婭假意也很焦急地上前問候詹妮。

  不……不用了。睡一覺就會……哎喲!

  看著詹妮那裝得活靈活現的怪樣,婭又差一點想笑出聲來。

  索恩在車上睡著了。一上車他就顯得十分疲倦,呵欠連天,心不在焉。很快便 發出了輕微的酣聲,高大的身軀山一樣歪在婭的肩上。婭毫無睏倦,默默地撫平他 有些零亂的頭髮。只有在這種時候她心裡才感到一種踏實。然而,一轉眼她的心便 又像充滿了霧氣的公路一樣,陰鬱而沉重起來。她反覆咀嚼著先前詹妮的話,越想 越覺悲哀而不可思議。不,表面自信、精明、成熟老練的詹妮的內心實質是怯懦、 痛楚而軟弱無力的,她總有缺乏信任、缺乏真愛、缺乏安全之感,總在不自覺地用 自己的某一段灰色記憶套一切生活、一切人。她的想法太古怪、太偏執。我不相信 索恩會是她說的那種人。至少他對我是真誠的……

  儘管這樣想,這天晚上婭真正地體驗到了不滿足的感覺。索恩似乎和平時沒什 麼兩樣,或許因為在車上小憩了一會,他甚至進行得比往常還持久而有力--但是 婭卻覺得自己分裂成為兩個人,一個沉醉、一個清醒;一個在努力投入,確信無疑, 另一個卻在冷眼旁觀,冷嘲熱諷……婭明白這是什麼原因。狂熱已經冷卻,她開始 了真正的懷疑和擔憂。她的不滿足產生於這樣一個似乎早已有之、如今卻突然真正 被自己相信了的事實--索恩並未、甚至也從不打算把自己完全交給她!

  一股似乎絕望又近乎憤努的東西在婭的意識中洇漫開來。

  她終於忍不住,一定要向索恩證實詹妮的猜疑是否有道理。她直接了當地向維 納道破了詹妮是在裝傷,是在試圖逃避她所認為的困境。她問索恩:是不是你們真 可能會有那種想法?

  詹妮!嘿嘿,她可夠聰明的!索恩的反應是一陣驚訝而撲朔迷離的大笑,隨後 他激烈地否認了自己和弗蘭克曾經有過那樣一種預謀。完全是胡思亂想,或許是她 自己有這種潛在的願望吧?

  我也是不相信的,要真那樣的話……

  真那樣的話,也只可能是弗蘭克的想法。或許他和詹妮曾經作過這類遊戲也未 可知。因而,如果弗蘭克真向我表示這類願望,我想……至少我不會像你一樣大驚 小怪。遊戲而已……

  這麼說,你真會同意這種荒唐透頂的把戲?

  也許,在某種特別的情形下,比如……

  別說了!婭倏然間怒不可遏,一把摀住索恩的嘴:我知道你的特殊情形是什麼 貨色,你一開始就在打詹妮的主意!她那樣吸引你,以至一向很在意我的你,甚至 為了滿足自己的慾望而出賣我!你和弗蘭克完全是一路貨色!

  索恩驚異地豎起了身了,使勁推開了婭的手:婭!你今天怎麼啦?不過是老實 告訴你一種可能,並非真有其事嘛?何況,詹妮怎麼能與你相比?我決不會真愛她 的,不過是她身上有某種刺激我的東西……

  可是她是你最好朋友的情人,你怎麼可以打她的主意?

  這有何關糸?再說,弗蘭克不是也可能打我情人的主意嗎?

  我不是你的情人!婭厲聲尖叫著,一把扯開身上的毯子,抖抖嗦嗦地穿起衣服 來。

  婭!你今天怎麼啦?你可從來不是這樣的……

  也許,正因為從來不這樣你才……太卑鄙了!

  你說誰卑鄙?

  你,你們!看看你們心中都存著些什麼?動物!你們都是些草菅女人情感的動 物!哦!天哪,簡直太令我失望了!索恩厭煩揮了揮雙手,身子滑嵇地一挺,又筆 直地倒了下去,猛地扯起毛毯將自己兜頭罩住。

  婭一愣,原以為他會不讓自己走的,不料他竟連哄哄她的耐性都沒有了!淚水 頓時樸簌簌地落滿了雙頰。一睹氣,她憤怒地抓起小包,真地回家了。

  等電梯的時候,她忍不住偷偷地回頭看了好幾次,滿心希望著索恩可能會追出 來,可是,她又一次失望了。當又一趟電梯門打開的時候,她不得不鑽了進去。心 靈霎時和那顫動的電梯一起,飛速下沉……




  一見到婭,岑的心頭就格愣一下,瞧她那付失魂落魄的樣子,岑就明白她的近 況依然不妙,但為了活躍氣氛,岑仍然作出一副開心的樣子招呼她:嗨,我的白領 麗人,這麼久也不見你個鬼影,躲哪去啦?

  我渴壞了,婭勉強一笑,答非所問:給我點什麼喝的吧。

  岑忙從另一間屋裡找來一聽可樂,倒出大半杯遞給婭。婭接過去,一口氣喝完, 將杯子遞給岑:謝謝,勞駕你再給我倒滿。

  岑不出聲地又給她倒滿,婭又喝了幾口,突然哽咽著說:岑,如果你丈夫突然 不再愛你了,你會怎麼想?

  岑喘息起來:怎麼啦你?那個索恩他終於露出真面目來了?

  哼!第一眼看見那個討厭的詹妮時,我就覺得事情不妙了。我們在一起玩的時 候,我時時都在後悔不該隨他到這個鬼地方來玩。索恩說話、打球、作什麼事,那 眼神動不動就粘在詹妮身上了。我想他是以為我不會注意到呢,可是後來,越發不 像話了,回來的車上,他要麼睡著,要麼長吁短歎、心神不定地望著窗外發呆,仿 佛根本不知道還有個我在他身邊。甚至在睡覺時,我敢肯定他那會兒想著的仍然是 那個詹妮!先前他還竟敢當著我和弗蘭克的面吻詹妮,我當時差點跳起來指著他鼻 子罵他一頓:你是帶我來玩的,不是來勾引女人的……

  岑打斷了婭的話:什麼事請你從頭說來好不好?我都鬧不清哪和哪了!

  婭恍然大悟,便將這些天來的事情,包括出差時發生的種種都告訴了岑。未了 她恨恨地歎了口氣說:其實我也明白,這事無論如何也怪不了詹妮。可就是……

  這就對了,不要又犯我們女人常犯的錯誤,表層上怪男人,骨子裡卻恨女人妨 礙了自己,當然,實質上這裡反映的還是女人的無奈。看起來女人們一個個花枝招 展地互相爭鬥,每個人都是別人的敵人。其實起主導作用的還不是男人們……

  你不知道,詹妮很有吸引力的。婭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我真妒嫉她。她高高瘦 瘦的,有一副顯著而輪廊分明的相貌。臉上的每一個器官都很突出。小而漂亮的嘴 巴,大而漂亮的彎彎的鼻子,不大卻很有神彩的黑眼睛。她常常顯出玩世不恭的樣 子,這點最刺激我了。說起話來又尖銳又流利,還多少帶著誇張的笑容,還有那副 什麼都知道的了不起的作派和自信,都使我嫉妒。不過,接觸多了,我就覺得她這 不過是表面上的自信。我發現她時不時地會關注弗蘭克,眼光有時幾乎是一刻不離 他身上。表面上她卻一副全不在乎他的樣子。實際上我相信她很在意弗蘭克而又缺 乏信心。她生怕失去他卻又深感無法駕馭弗蘭克。這一點我倒和她有點同命相憐。

  在對付男人上,她與我恰好取了兩端,我試圖以柔克剛,她似乎在以「剛」克 柔。我現在可以肯定詹妮是個內外很不一致的女人。表面上她自然而傲氣十足,內 心深處卻憂心忡忡,滿是恐怖,害怕承受壓力。明明是畏懼孤獨卻又不自覺地裝出 從不孤獨、心滿意足的模樣。這種人反令我深感害怕。因為你難以捉摸她的心思。

  你要捉摸她幹什麼?你相信索恩真會去追求他?

  已經在追求了!

  你怎麼知道?

  詹妮告訴我的。我完了。索恩真的不再愛我了……

  那天晚上我們大吵一架以後,沒到家我就開始後悔了。可是第二天上班時,當 我企圖和索恩正常相處時,他卻一副怒火未熄的樣子,兩天幾乎沒和我說一句話; 而且還好幾次從未有過地粗魯地對待我,不斷在工作中挑我的岔子,不是怨我複印 的文件不清楚,就是怪我沒按時為他發電傳,其實我都作得特別好,要差也只差那 麼一點點、一會兒,他根本是心不在焉,對我不感興趣,甚至是開始厭煩了。我現 在心情簡直糟透了,我害怕真的失去了他,即使我能挺住,他也還會讓我失去工作 --我是他的秘書,他想不要我了,只消挑點兒碴兒和老闆打個招呼,我不就失業 了嗎?

  哪能這樣!岑也不禁感到手裡汗涔涔的為婭保不住這份情緣而擔了份心,但卻 覺得索恩還是不至於絕情到婭所擔心的那種地步,便勸她不要胡思亂想。

  不,我現在越發覺得我以前對索恩這人的看法真是太片面了。他實際上是個極 端自私的人,什麼難以置信的事都可能幹得出來的!

  就說他追求詹妮的事吧。明明知道我很生氣,詹妮也對他不感興趣,可是他居 然還是給她打電話約她!

  詹妮去了嗎?

  她說沒有。不過再想想,誰知道她呢?

  弗蘭克會不生氣嗎?他們是好朋友呀。她沒告訴弗蘭克?

  據說弗蘭克出差了。就是在,我想他也可能不在意的。他和索恩之間存在著什 麼默契都有可能。

  詹妮怎麼告訴你這事的?

  哪裡,是我問了她才知道的。是我和索恩翻臉的第三天吧,索恩突然漫不經心 似地問我記住詹妮家的電話號碼沒有。我說你不可以問弗蘭克嗎?他說弗蘭克今天 出差了。我起先想不告訴他。但一想,正好可以檢驗一下他到底懷著什麼心,就告 訴了他。

  第二天我便給詹妮打電話,她告訴我索恩真的給她打電話了,約她出去跳舞。 詹妮說她找理由推托了。還說她決不會理睬索恩的。起先我對她很有一點感激之心, 可是再一想,又覺得自己再不能像以往那樣輕信一切人和事了。

  你得到他們後來接觸的根據了?

  沒有。但是我相信他們是接觸上了!因為至今又有好幾天了,索恩再也沒有約 會我一次,這是前所未有的。而且我曾在前天晚上想了個理由,給他們兩個分別都 打了電話,可是一個都不在家!我簡直是……

  婭痛苦地低下頭,強抑著淚水,好久說不出話來。

  岑默默地看著她,一時也不知怎麼說好。現在,她是越發相信婭真是陷進一個 無望之淵裡去了。她由衷地同情她。

  婭,如果你還聽得進我的話,岑忽然爆發出一股恨鐵不成鋼的怒氣:你就爭口 氣,迷途知返,趁早和那小子一刀兩斷!依我看,這事如果是真的,也並不是什麼 壞事,它說明索恩辜負了你,他根本配不起你的愛,你以前的迷戀毫無價值,既然 毫無價值,趁現在已經開始清醒,就應該掙脫出來!

  我何嘗不這麼想呵,可是……

  當然,會有很大困難。愛情是一種病,一種癮。治癒它需要時間,而且會留下 創疤,可是只要有治它的願望,終究能夠治癒。而且你又不是找不到更好的丈夫, 幹嘛吊在索恩身上?

  即使你一時擺脫不了自己的軟弱,也應該不放過別的可能。要是我,索性再談 它個三個五個男朋友!你會發現世界上值得你愛的男人多得是,至少,這也有助於 你轉移情緒,不至於陷到不可自拔的境地。那個現在美國的小伙子怎麼樣了?

  現在還有聯糸嗎?我覺得他這種人作丈夫還是很合適的。聯糸從沒斷過。他常 來電話。前些天還說可能有家公司要他代理在華投資的事,很快會再來中國。他始 終還當我是他未婚妻,主要是我……激動不起來。

  別傻啦!和他掛緊點,多理想的一條退路?別到時候弄個兩頭不著實。

  也是。這兩天我也在想,為什麼男人這麼不珍視女人的情感?或許就是他們朝 三暮四的天性使然;女人為什麼容易犯癡,就因為我們不會像他們遊戲女性那樣游 戲男性,情感太專一!

  話這麼說,我想你並不會輕易做得到的。但要切記一點,萬一索恩又來哄你, 你一定要頂住自己的感情,咬住一條--除非結婚,否則決不再輕輕易易地作他的 玩物,一切免談!

  無論如何不能再縱容他了。

  你說得對,婭的神色開朗了些,肯定地說:無論如何,他還沒有到完全不需要 我的地步,我想他如果真的碰了詹妮的壁以後,或者和她玩膩了,還是會想到我的, 到時候我發誓再也不會讓他碰到我一個指頭!

  對,除非結婚!岑又一次為她打氣:某些男人實質是臘燭。對付他們,有時這 一手比什麼都靈。

  婭無聲地苦笑起來:但願如此吧。只是索恩他……

  又來了!別老是索恩索恩的了,我聽著都來氣啦!




  索恩看看表,快10點了。差不多了,他想。暗暗地瞟了眼鄰桌的婭,挺起壯 健的身軀,犯困似地打了個沉重的呵欠。自言自語地說了句:我得去喝點什麼了。 走到門口時,他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對婭說了句:你不想來點咖啡嗎?

  婭埋頭譯著份文件,頭也沒抬答了句:謝謝,不用了。

  索恩聳聳肩,上自己住處去了。

  關上門,索恩先將咖啡壺插上電源。然後坐下來,下意識地摩挲著臉頰,沉吟 了許久,突然下了決心似地毅然拿起電話。

  鈴聲響著的時候,索恩伸手扯鬆了自己的領帶,他覺得呼吸有些急迫。鈴響了 第6次的時候,他終於聽到了詹妮的聲音。

  早上好,詹妮,我是索恩。索恩開口的時候發覺嗓子有些乾澀,不由得使勁清 了清嗓門:我想你大約是剛從美夢中醒來吧?

  是的。詹妮的聲音的確有些含糊,還有些發沙:我昨天晚上和幾個朋友上歌廳 了。

  真羨慕你們哪。為什麼沒想到請我也去樂樂?

  是呀。詹妮似乎在笑:可是這都是幫比我還小的小毛頭、小丫頭,而且……

  而且我還不算太老嘛。你看呢?

  詹妮咯咯地笑了:當然。

  那好吧,今晚就請你騰點功夫給我吧,我想和你談談。請不要再拒絕。

  今晚……詹妮的聲音一下子變得細弱無力:可是我恐怕……在哪呢?

  在我房中吧。我會做幾道地道的美式菜,讓你嘗嘗久違的風味。

  謝謝!也許……我想婭也會與我們在一起吧?

  詹妮!索恩猛地皺緊了眉頭:我想你不會不理解我的心思!

  詹妮突然沉默了。索恩也不開口,沉著地等著。終於,他聽到詹妮說:索恩先 生,我想我首先應該明白地告訴你一下我的心思。要知道,我雖然在美國呆了幾年, 但我的骨子裡流淌著的仍然是中國文化、傳統的血脈,我……

  索恩不耐煩地打斷了她的話:喂,我說詹妮,請別給我上什麼文化課。我們之 間是男人與女人的關糸,和國家、文化沒有太大的關聯。

  有的。詹妮的口氣也堅決起來:我強調文化是因為中國文化傳統中人與人是很 重視某種關糸的。比如,我很在意我和婭的關糸,我覺得她對我不錯,而對你更為 專注……

  請不必提到婭,這純粹是我們兩者間的事情。

  這就是我們兩種文化的不同之處了。我認為……好吧,可我也很在意與弗蘭克 的關糸,而你們又是好朋友。中國人是特別重視這種關糸的純潔性的。

  得了我親愛的詹妮,你又扯遠了。你明白我是個美國人嗎?你與美國人打交道, 管什麼中國人的關糸幹什麼?

  可是……

  就這麼說定了。我不管弗蘭克和婭會不會在意,你也不必管他們在意不在意。

  你有你的意志,我有我的意志,事情很簡單。

  可我的意志是……老實說我並不很欣賞你。

  天哪……欣賞不欣賞來了再說吧。你對我還很不瞭解。

  索恩先生!

  嗯?

  ……好吧,我去了再和你解釋吧。

  這就對了。晚上見。

  晚上見。

  放下電話,索恩發現咖啡壺已沸騰,滿屋子都是熱氣。他跳過去拔下插頭,使 勁吸了口氣:呵,真香呵!

  整個下午索恩都在忙忙碌碌。他把午休時間也全部用上了。首先得將手頭的工 作處理完。對工作索恩是從不馬虎的。如果留著什麼懸疑未決的事,他也是無心尋 歡作樂的。

  然後,他告訴婭聽著電話,自己編了個理由便上街去了。

  他買回一公斤活蹦鮮跳的基圍蝦,準備做茄汁大蝦。還有做炸牛排的新鮮牛肉 和做他最拿手的奶酪烤雞的小母雞。將東西放入房中後,他來到辦公室,看見婭有 氣無力地伏在桌子上,似乎不舒服。他不禁皺起了眉頭。他相信這是做給自己看的。 女人的拿手好戲就是裝病,裝軟弱,誇大痛苦,企圖博取愛憐。他暗想:可是這只 能激起我的反感,尤其在這種時候!索恩相信,這幾天他冷淡了婭令她不知所措。 其實那晚的爭吵對索恩而言,早就成了過眼煙雲,雖然憤憤不快,他才不會為這麼 點矛盾和年輕無知的婭賭氣。不過是因為他這些天心不在焉,正好利用這一「理由」 來掌握時間,完成他對詹妮的攻勢。所以他這幾天一直顯得耿耿於懷,不願意理睬 婭的樣子。

  現在,他發現婭的表現恰恰又是個可資利用的機會。

  你不舒服?他問婭。

  婭使勁抬起頭來:還好,就是身子發冷,也困。

  也許休息太少了?索恩摸摸她的額頭,真有些燙手:唔,你得休息。似乎是有 些發熱呢。你早些回家吧,這兒的事有我呢。

  婭感激地看了索恩一眼,又推托了一陣,見索恩態度堅決,便真的走了。

  索恩隨即向老闆打了個招呼,說自己需要去工廠核對一個數據,便匆匆到賓館 餐廳取回請他們宰殺的雞,上樓忙活去了。

  他心情格外地暢快,動作麻利,幾道主菜不一會就在輕鬆的口哨聲中作成了。

  索恩的確很快活。詹妮的到來原是他意料中的事,雖然前兩次都被她推托過去, 但總的進展還是比預想的要快多了。這不免使索恩暗自得意,又隱約地有點失望。 男人的本性就好征服,這是他們滿足的根本所在。而對於索恩來說,詹妮這種女性 是他最樂意征服的。他從第一眼就感到這是個不好對付的角色,但越是這樣他越是 渴望將她制服。至少來到中國以後,他還沒有碰上啃不動的骨頭呢。文化?哼,關 糸……索恩得意地笑出聲來:不過是一種挑逗罷了。頂多說明她有某種不必要的顧 慮而已。

  菜做得差不多之後,索恩開始更衣,梳洗。當他在臉上塗滿肥皂正要開刮的時 候,卻從鏡子裡發現了一個差點被忽視了的問題,匆匆刮完臉再一看--房中到處 可見婭的影子。床下有她的鞋子,衛生間裡有她的化妝品,衣帽架上有她的一大堆 替換衣服。他聳聳肩:瞧瞧,這要讓詹妮看見了,說不定倒反而成了一種剌激她的 「關糸」啦。可是,這畢竟會使我不安呢。

  索恩動手消除婭的痕跡。當他將衣服一件件往壁櫃裡掛的時候,口哨停止了。 他心頭忽然有了種難言的感受。有幾件衣服是他買給婭的。他看著,眼前浮起婭快 活地穿著它們在他面前扭來擺去的神情。有的衣服是穿過而沒有洗的,他嗅出上面 存留的淡淡而熟悉的婭特有的氣息,他感到了一絲溫情,同時心也受著了一種擠迫: 也許我做得過份了些。婭畢竟是不可多得的,甚至是不可替代的。實際上我也不可 能放棄她。

  如果今天一切順利的話,明天我該約她一下了。他沉吟著:應該把握好分寸。

  遣憾的是,本以為已在掌中的「分寸」,他卻沒能把握得住。

  大約6點鐘的模樣,電話鈴尖銳地吵了起來。他的心一緊,以為一定是婭打來 的,萬一她要求來見自己,得趕快編個理由才行。他疾速地思考著,慢吞吞地拿起 了話筒。不料耳畔響起的是詹妮的聲音:對不起,索恩先生,我想我還是不能來。

  你說什麼?索恩的嗓音一下子抬高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我……臨時有些事……

  胡說!都什麼時候了,和我來這一套!我忙了一下午,什麼都準備好了,你卻 說什麼不來了!你未免太失禮了吧?

  真對不起……

  不行,你必須來!

  可是,索恩先生,無論如何,你至少要為我想想。你總不能勉強我的意志吧? 到底發生了什麼使你改變主意了?

  也沒有什麼,老實說吧,我反覆思量,我現在還不想背離弗蘭克,也不想傷害 婭。要知道,這種事是瞞不住她的--詹妮嗄然頓住,話筒裡通通的擂拳聲和索恩 氣急敗壞的吼聲幾乎要震破她的耳膜:婭!又是婭!你別想用她作借口,她根本不 知道這一切,除非你和她--索恩突然滿腹狐疑:或許我讓她早回家是一個錯誤? 她去了詹妮那兒?

  婭在你那兒?索恩的口氣霎時軟了幾分。

  沒有,你別猜疑。那天分手後我們再也沒見過面。只不過通了一兩次電話。

  電話!啊哈,我明白了,難怪你對什麼關糸這麼重視。她說什麼了?我沒想到 她竟是這麼個陰險的女人!好吧,如果她再試圖妨礙我,你就警告她,她應該知道 索恩最討厭什麼樣的女人;她會為自己的糊塗付出代價!

  索恩,你怎麼能這麼看待婭呢?別忘了我也是個女人,你的話真讓我寒心!

  好吧,讓我再說一遍溫暖的話吧:親愛的詹妮,你必須踐約!否則就太不像話 啦,這麼說可以了吧?

  所以我打電話來,現在我再次向你道歉,我失禮了。但是我的確不能來了。請 原諒,以後我會和弗蘭克去看你。拜拜!

  詹妮!

  回答他的,是急促而撓心的嘟嘟聲……

  混蛋!無賴!詹妮,我告訴你,你是個不講信用的無賴!索恩竭盡全力地吼出 滿腔怒火,萬般無奈地摔上了話筒。

  他軟軟地癱在沙發時,茫然不知所措地撓著頭。無意中,他的目光掠過滿桌紅 紅綠綠的美味,頓時惱得像見了堆紅頭蒼蠅似地,胃一陣痙攣,差點吐出來。

  婭!她一定受到了婭的壓力……


十一


  索恩的行為並沒有逃脫婭的眼睛。自然這是女性共有的特性,而處在特定狀態 下的婭之第6感尤為敏銳。這天上午,她就已經從索恩的某種神色中直覺到他可能 在打什麼主意。當他宣稱需要上樓去喝點咖啡時,她已經預感到自己的判斷是確切 的了。因為辦公室裡有咖啡壺,他一般都在這兒煮咖啡的。她趁此機會查看了索恩 的台歷。

  索恩有在台歷上記事的習慣。他常用藍筆在台歷的某個日子上打個小勾,提醒 自己這天有某項要緊的工作,用紅筆勾出的日子則預示著他有應酬或約會。這只有 他自己明白。從來沒告訴過婭。但是婭早已從他與自己的約會時間上暗暗地印證過 他打紅勾的意義。每當索恩在她桌上放上一朵紅玫瑰的日子,他的台歷上也總會有 一個小小而令婭心馳神飛的紅勾。雖然相好時間長之後,索恩已不大放紅花了,但 約會的日子他台歷上的紅勾卻依然如故。他們發生矛盾後,這些天她特別關注索恩 的台歷。昨日她還沒有發現今天的日子上有什麼記號,然而現在她卻在今天的日子 上找到了一個不易看出的小紅點兒。看來是他今天早上才打上的這個暗記。為什麼 打上?可能是出於習慣,或為了督促自己實行。為什麼不打勾?顯然是怕引起自己 注意。那麼可以推理,索恩今天要約會的決不會是她。雖然這些天他們幾乎不說話, 但婭回憶之後斷定,索恩近期內並沒有結識什麼新朋友,也沒有聽別的同事說起過, 而弗蘭克現在珠海。那麼,他將約會誰?

  當索恩從樓上下來後,婭一眼便斷定,他的對象必定是詹妮。這猜測多麼像是 武斷,但今天的婭卻堅信自己的直覺。索恩的表情輕鬆活躍,眼睛裡洋溢著喜悅, 這種喜悅只有在與婭最初相好的日子裡才時常飄逸在他臉上。有一刻婭還抱有一種 本能的幻想,或許他打算與自己和好,他想約會的是自己。但事實很快否定了她的 夢想。索恩僅僅與她說了句:看起來你的氣色不太好?得注意休息呀(這也證明他 現在的心情是多麼地好,最近他從不用這種口氣和她說話)。說完便埋頭忙他的事 務了。直到別人都快吃完午飯了,他才如夢方醒,催婭快去用餐。這再一次證明他 今天必有一個令他興奮的約會。婭熟知他不讓約會耽誤正常工作的習性。而最近最 可能的約會對像只能是詹妮。此後,婭的心被誰捆綁起來一樣,再也沒有鬆快過。

  她一度想找個機會打電話給詹妮探探口風。但又作罷了。一是她相信詹妮既然 肯接受索恩的約會,就一定不會將實情告訴自己。二是她的心至此幾乎已死。一種 越發強烈起來的對索恩的厭恨喚起了她的自尊。她發誓不再理索恩,自然也決不再 管他幹什麼。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因素也衝散了她的艾怨--整個下午,越來越嚴重 的頭痛無情地撕裂了她的興致。起先她以為是這一陣太憂傷,睡眠嚴重不足的關糸, 到後來一陣陣抑上不住的顫抖且寒冷,幾乎令她抬不起頭來,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真 是生病了。

  回家量了下體溫,38度5,而且還在不斷上升,到晚上已達到39度2,她 粒米未進,躺在床上哼哼著,整個夜間都時睡時醒且亂夢連天。第二天睜開眼睛, 頭一個感覺就是沉重得揮不去搬不動的悲哀--怎麼索恩突然就這樣了呢?以前也 曾傷風過一次,並不怎麼嚴重,索恩見她鼻涕直流就連連催她吃藥、回家睡覺,第 二天天不亮他就打來電話問候,說是生怕她會發燒。現在,電話機就在身邊,卻死 氣沉沉毫無生息!

  看見電話,婭又奇怪起昨晚的事來。

  昨晚,儘管燒得昏昏沉沉,儘管心裡發狠賭咒無數次不去想到索恩,婭仍然忍 不住往詹妮家打了個電話,企圖再確證索恩約的到底是不是她。出乎意料(又在希 望之中)的是:詹妮在家。先是她母親接的電話,然後才是她來聽話。對此,詹妮 解釋說,是怕索恩再來電話纏她!

  詹妮很激動地告訴她:我把他氣了個半死!估計這會兒他還在咬牙切齒詛咒我 呢!我明確告訴他我不喜歡他,我很在意我與你及弗蘭克的關糸。我知道他不過是 想玩弄我,換換口味。他以為女人都是很好哄很功利的傻瓜蛋!可我讓他明白了一 個真理,並不是所有的中國女人都稀罕洋鬼子,美國佬我見得多啦!

  不過,詹妮又提醒婭說:我發覺他遷怒於你,以為是你搗了他的蛋……我當然 否認了!

  只是你也得留神點,別說今天和我通過話!老實說,婭,我倒想挑撥一下你們 的關糸呢。剛才我還在想什麼時候要奉勸你一句話呢:雖然你沒告訴過我什麼,但 我不是糊塗蟲,我看出你陷得很深。雖然你說他現在沒有婚姻的約束,可是在我看 來,你這個索恩老兄決不是個理想的丈夫!你和他怎麼處都可以,千萬別打嫁給他 的主意。這種好色之徒慣用結婚的伎倆來哄中國的小姑娘。你可別上他的當。

  何況這種人即使真會娶你,責任感也極差,和他相處,你要抱著玩玩他的念頭, 千萬別讓他給耍了……

  婭感慨萬端。一方面有點慶幸索恩的失敗,一方面又覺詹妮的話有道理而覺沮 喪;一方面羞愧自己曾錯誤地猜疑了詹妮,一方面又懷疑她那洋洋自得的教誨多多 少少有點瞧不起自己的味道……

  她的身體還沒好,體溫夜裡雖然退了些,早上卻又升上來,超過了38度。頭 一動就天旋地轉。但她不想在家休息。獨自躺著只會胡思亂想,扣一天工資也得好 幾十塊,太划不來。何況她很想看看索恩今天是個什麼表情呢。於是她勉強撐起來, 使勁喝了些水,為了使燒退得快些,又吞下兩顆康泰克,便去上班了。


十二


  半個小時後婭就開始後悔,不該亂用藥物。身體本身極虛弱,一下子又吃下兩 粒康泰克,且已兩頓沒吃東西,諸因素協同作用,她出了一身虛汗,兩條腿也不聽 使喚。好容易挨進電梯,一啟動更覺心翻腸攪,好一頓乾嘔。若不是及時蹲下,她 準會暈過去。

  可是最大的打擊還是來自索恩。儘管早有心理準備,估計他昨天碰了壁,再加 疑心,今天不會給自己好臉色看。卻沒料到他會發作得這樣神經質。

  索恩比平時晚來了半小時。進門前顯然他已經有過某種準備,蹬蹬大步跨進來, 見到先於他坐在那裡的婭完全視若無睹,甚至當婭先按慣例向他道了早上好,他也 不吭一聲!坐下來看見桌上婭放在那兒的一份昨天他叫打的文件,他卻像見了鬼似 地,看也不看就往旁邊一推。隨即便是一陣胡亂翻騰,似乎在找什麼東西。找了半 天沒找著,通地就往桌上擂了一拳,嘴裡嘟嘟囔囔地發著無名火,信手將所有的抽 屜辟哩啪啦地開了個遍。未了,還是抓起婭交給他的文件,支著腦袋裝莫作樣地看 起來。

  婭將一切眇在眼裡,心裡又好氣又想笑甚至還有一絲對他的幸災樂禍的同情。

  可是她不動聲色,只作一切不知,小心翼翼地不去引火燒身。事實上她這時也 力再承受什麼新的打擊了。身體內彷彿著了火一樣,一浪一浪地湧著熱潮。太陽穴 一跳一跳,有時甚至連眼前的東西都受了地震般晃動起來。

  偏偏在這時來了電話。電話就在婭的手邊,她抓起來一聽,竟是詹妮打來的: 早上好。嗨,怎麼樣了?

  婭知道她指的是什麼,可是這刻兒哪能和她談什麼索恩呢?慌亂中她急促地用 中國話對詹妮說了聲:不方便。我過後再給你打吧。便將電話掛上了。掛上後她才 又感到後悔。索恩的眼神正如狼似虎地斜著她呢。他肯定會猜疑什麼的。

  可是她已經顧不上任何事情了。噁心感一波一波地越發強烈,她覺得自己快支 持不住了。她想把頭磕在桌上歇一會,但又怕索恩看見了以為她在裝佯以獲取他的 關注。便強忍著不哼不哈地硬挺在那兒。

  嘿,你們倆真勤奮啊!

  是同事A,平時與婭處得不錯,手頭空時便常來串門閒聊。見婭死樣怪氣的樣 子,大驚失色:哎呀婭,你怎麼啦?你的臉色怎麼這麼蒼白?是不是……

  婭原本已覺快支持不住了,被她這麼一嚷,頓覺天搖地傾,心象開足了馬力的 機器一般通通地狂跳,腦袋裡嗡一聲,渾身立刻汗透了--她拚命站起來:我…… 她搖搖晃晃地摸進了衛生間,門一關,便覺眼前發黑,勉強伸手扶住了浴缸邊沿, 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婭!婭!

  尖厲的呼喚和通通的敲門聲將婭鬧醒,她躺在地上,伸手將門打開。同事A沖 進來,一把扶住她:你這是怎麼啦?你是暈倒的嗎?

  沒事……婭有氣無力地說:可能是藥吃多了……

  哎呀!不好了,婭吃了藥啦!索恩!索恩快來呀!

  朦朧中,婭看見索恩的頭無聲無息地在衛生間門口露了一下,只覺得他充滿嫌 惡的目光在自己臉上銳利地停留了片刻,隨即消失了。

  婭又暈了過去。

  當她又一次醒來時,發覺自己已經躺在賓館的醫務所裡,醫生正在為她扎針輸 液。身邊圍著同事A、B和老闆。唯獨不見索恩的影子。

  見她酲來,老闆像個孩子似地拍了下巴掌:嘿,我說婭,你不會真打算永遠不 再見到我了吧?

  婭迷惑地看著他。同事A說:你說,你是不是有什麼想不開的事才吃的藥?

  哦,婭慌忙解釋自己吃的是什麼藥。大家都鬆了口氣。

  這就沒事啦。婭,你好好躺著吧,中午我會帶花來看你。老闆俯身在婭額頭吻 了一下便上樓去了。臨出門前又嘟噥了聲:索恩呢?我得去告訴他這事。

  哼,還告訴呢!這傢伙簡直麻木不仁,同事A氣咻咻地對婭說:我都被你嚇壞 了,我告訴他你吃了什麼藥,說不定是自殺,可是他只看了一眼,鼻子裡哼了一聲 就不知躲到哪去了。

  瞧,到現在都不見個影子!

  婭鼻子一酸,陡然像沉入了冰窟,渾身簌簌戰抖。她咬著牙拚命忍著,淚水仍 然從閉緊的雙眼湧了出來。

  傍晚時分,婭從昏睡中醒來。屋裡沒人,一片昏暝。最後一縷殘陽從西窗透入, 濃濃地抹在東牆上,像一灘褐紅的冷血。婭掙扎了好一會,才意識到這是在自己家 中。她摸摸頭,覺得燒已經退了,只是身子仍疲軟不堪。她閉上眼睛想再睡去,可 是精神已一點一點地甦醒,別一種情緒開始象黑暗一樣從四面八方向她壓下來。

  她想逃避,索性撳亮了台燈。

  啊,你醒了。看見燈開了,母親捧著束鮮花走了進來,高興地放在婭手中。

  這麼好看的花呀!婭奼異地捧著花直嗅:媽,你怎麼也西化啦?想起買花了。

  西化!自家女兒還搞這套?是你的上司送來的,他來看你,你正睡著,他留下 這花就走了。

  是誰來的?婭一下子激動萬分,立刻想到了索恩:老闆,還是……

  你的上司嘛,不就是來我們家吃過飯的那個索恩同志。見你睡著,也不讓我叫 醒你就走了。對了,他也說,是你們老闆讓他代表公司和同事們來看你的……

  哦……婭霎時又無力地頹軟下去。她明白索恩為什麼會那麼說,他仍在賭氣, 出於道義或許還有老闆的壓力他不得不來看她,但卻故意聲明是代表老闆……

  索恩,索恩,我算徹底看透你了!婭在心裡酸楚而憤懣地吼叫起來:你怎麼這 麼冷酷,這麼自私呵?我都病成這樣了,難不成還會是裝假給你施加壓力嗎?難道 那麼多天的情份還不值你現在的一點同情嗎?你太無情了!索恩,從此以後,我們 算是徹底完了。徹底!徹底!

  婭一激動,猛地將花扔進了母親懷抱:媽,你把花拿走,別讓我再看見它!

  這是為什麼?這麼可愛的鮮花,剛才你還……

  媽!你快拿走吧!我現在對花過敏,我都快喘不過氣來了。

  還會有對花過敏的人?母親慌慌地將花拿了出去,嘴上卻仍在狐疑:恐怕是對 老闆過敏吧?

  憤怒和憂傷燒燬了病痛。婭再也躺不住了。她試著坐起來,感覺還可以。便穿 上了衣服,站到窗前,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新鮮空氣。

  可是她仍然覺得透不過氣來。胸口象凍結了。冰冷、沉重、緊憋。她悄悄地背 著正在廚房忙碌的母親,溜出門,來到了小區花園裡。

  她隱隱感到自己就要發瘋。她簌簌顫抖著,抬頭仰視著蒼白的月亮和被月光分 割成一片片明暗不均的流雲,就好像她有什麼問題要等待著天空回答,而天空卻拒 絕回答。她依然渴望著什麼似地癡癡地凝望著蒼天,凝望著泠泠的月亮,脖子都感 到酸脹了,仍不願低一下頭。

  驟然間,她的腦海中閃電般劃過一個疑問:天啊……

  真會有一個冥□中全知全能的上蒼嗎?如果沒有,為什麼一切的人都會在痛苦 中、失意時或者絕望裡情不自禁地向上天發問,求上天賜佑?如果有,為什麼他從 來不回答人們的祈求,從來不保佑那些不幸的人們,從來不讓人間避免痛苦的發生? 真的像人們所想的那樣,人的命運都是由上蒼早就安排好了的?既如此,一個讓人 們世世代代蒙受著不幸、苦難的上蒼,還值得人們去尊崇他、膜拜他、徒勞地祈求 他的福佑嗎?……

  婭再也想不下去了。哦!她絕望地垂下頭,用手摀住雙眼,輕歎了一聲:太沒 意思了,這一切!我恨這一切!……她疾步走向花園深處,將自己隱在假山的暗影 後面。絕望、哀怨、恐懼,被巨大無聲的假山暗影迫襲著,不禁又爬到了假山上面。 而當她向下望時,頓時倒抽了一口冷氣,驀然意識到自己實際上是有意識地來到這 樣一個境地的--假山下是一口池塘,塘中的死水像一只冷漠的眼睛,不懷好意地 逼視著她。

  我寧願死掉!我寧願已經死去!她喃喃自語起來。

  可是她一動沒動,她並不願跳下去。尤其是現在,她知道自己言不由衷。對索 恩的怨恨掩蓋了死的悲哀,刺激著生的願望。她想到一個至關緊要的問題:難道我 就這麼輕輕易易地帶著自己的絕望和羞辱告別人世嗎?

  ……她漫無目的地在小區的樓宇間遊蕩。而一切都彷彿在有意地剌傷著她。樓 上人家的燈火,屋角發出的不相識的笑聲,小孩嘻嘻哈哈追逐……她討厭這些,甚 至也有點害怕這些情景。因為它們此時突然使她奇怪自己究竟是誰,疑惑她在世上 的命運,更不解她此刻究竟為什麼,獨自一個人癡傻地站在這兒看著、聽著、想著、 懼怕著、悲哀著,心中越來越沉重地緊縮著……

  混混噩噩地回到家中,婭幾乎連上樓的力氣也沒有了。不僅因為體虛,一上自 家樓階,心裡就感到壓抑。她實在害怕獨自一人在這樣一種淒愁的心境裡面對那四 面空空的牆壁。

  哎呀!你上哪去啦,剛好一點就到處亂跑!母親給她端來熱氣騰騰的麵條,同 時告訴她:剛才有個電話找你。說是過一會還要打過來。

  誰打來的?婭的心又悠蕩起來,但她強作漫不經心的口吻問:不會是我們單位 的吧?

  是一個小伙子,口音有些熟悉,說是剛從美國來,急著要見你。不會是你以前 談過的那個保羅吧?

  就是他!婭尖聲說:他怎麼說?他說過要來中國的……

  恰在此時,電話又響了。婭一個箭步竄到房中,抓起電話一聽,立刻大叫起來: 哎呀真是你啊?保羅!你什麼時候到的?下午?天哪……會有這麼巧麼?不會是你 在美國騙我吧?

  婭泣不成聲。此時此刻,居然來了個保羅!她有一種如見救星,如沐春風的酣 暢感;又有一種孩子與母親久別重逢的滿腹辛酸、快樂、恨不得撲在她懷中痛痛快 快大哭一場的委屈感--感情的閘門頃刻大開,她直想俯首叩地,大呼蒼天!

  你好嗎?你怎麼啦?婭的反應似乎出乎保羅的預料,他的聲音也顫抖了:我真 想現在就見到你。

  你住哪兒?

  海神大廈11樓1102房間,今後我的代辦處就設在這裡……

  你等著,我馬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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