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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我們睡在一間大房子裡。其實也不太大,大約有二十個平方吧;四面有圈 沙發,可是沒人睡上面,都躺在地上。這些人也很奇怪,好像有十幾個,大多是公 司裡的,也有好幾個外面的但似乎都是我認識的,好像只有我一個是女的……

  恍惚中我醒來了--我覺得腰背部和臀部發冷,好像地上有水。這時大家幾乎 都醒了。有人叫起來:怎麼搞的,天花板在滴水!呀,真的,四面天花板都在向下 滴水,而且越來越大,像下雨一樣……

  這時慌慌張張跑來了一些人,有一個自稱是賓館的總經理。他們連聲抱歉說不 知誰在上層施工。他們把床單、被子之類捲起來,說是要給我們換房。大家都往外 走,而我卻尖叫起來:不要,我不要,我一個人住這兒好了,我睡沙發就是了……

  我這一說,所有出去的人又都返回來,怪異地一齊盯著我瞧,卻一言不發。我 尖叫道:看什麼?有什麼好看的?於是,所有的人倏地一下子都消失了。只剩我一 個人時,我又害怕了。看窗外,黑乎乎的磣人;屋裡則空蕩蕩而分外潮濕。滴嗒滴 嗒的水聲象陰沉的貝司有節奏地嗚響著。孤獨和恐懼壓迫著我,我忍不住了,爬起 來想向外跑,卻怎麼也挪不動腳步……就在這時我醒了。我發現我真的是睡在地毯 上,全身光光的一絲不掛。隔壁房客的音響幾乎就在我耳邊奏嗚。難怪我會做那樣 的夢。而索恩四仰八叉地俯伏在床上,低沉地打著呼嚕。我慶幸地吁了口氣,小心 地趴著床沿,藉著床頭櫃前燭光般的夜燈,仔細地打量著這個將我無情地擠下床的 傢伙。他肯定很累了。鼾聲不斷而久久地保持著那樣一個姿勢:他的嘴被身子的重 量壓扁了,孩子似的半張著,緊閉的眼球顯得比睜著時更大,清清楚楚地顯出雙眼 皮的輪廓;眼角額際那些深遂的皺紋全被睡意凝止成一道道起伏的溝壑,唯有那高 聳而挺拔的鼻樑依然挺直而俊秀;而那些白日裡光可鑒人、一絲不亂的頭髮,現在 粗魯地散亂開來,一綹綹白生生的花發讓我愛憐而酸澀。呵,即使夢中,他也那樣 動人而令我著迷……

  可這個傢伙,以前總嘲笑我睡態粗野,說我常常將他擠在床旮旯裡,像個可憐 的孤兒:而你壓根兒就不是個個兒才1米6的小媽媽,你是一頭野蠻而貪婪的小母 狼!

  說真的,別看他是個快五十的大男人,身高1米85,粗壯強悍。可在床上, 他就常常成了個脆弱嬌慣的小男孩。尤其是在狂暴的發洩之後,真不知道他怎麼會 變得這樣纏綿。他常常要把那顆毛茸茸的大腦袋枕在我胸脯上,伸出舌頭舔我的下 巴、嘴唇、鼻子,呢喃地喚我小母狼、小媽媽;有時候竟會流下滾燙的眼淚來,經 常就那麼折騰好一會,他才慢慢地睡去。一旦睡去,就成了塊沉入深淵的石頭。沉 酣陣陣,滿屋瀰漫著他身上散發出的象酒和香水混合物般的濃濃氣息。我喜歡他偎 在我懷中。每當這時我就非常感動。我覺得他真成了我的孩子,我總是忍著他頭顱 的重量,一動也不動任他酣睡,我不停地輕吻著他的頭髮、額角、鼻樑和一切我的 嘴巴夠得著的地方,怎麼也沒個夠。我覺得我真成了這個可愛而淘氣得讓我憂鬱而 癡迷的大男孩的母親。只有這一刻他才踏踏實實地屬於我,屬於我獨有。而一念及 此我的眼淚便又會無聲無息地淌個不止……

  你說,我那個夢是不是有點奇怪?

  後來我小心翼翼地爬上床去,將臉埋在他的圓滾滾的大肚皮邊上,好久好久再 也找不回睡意。夜靜極了。偶爾聽得到樓下大馬路上絲絲喘著氣的卡車風一樣掠過。 對面樓群上紅紅綠綠、冷艷而淒清的霓虹燈在我們的窗簾上閃閃爍爍,彷彿有人在 窺視、嘲笑著我。回味著那個古怪的夢,禁不住的眼淚又沾濕了枕巾。

  唉,哪怕他真是我的兒子也好呀!可是,誰知道最後他會成了我的什麼?我越 發傷心,又覺得心裡虛空而酸楚得要命。我真想號淘慟哭一場,可又不敢驚醒了索 恩。他太累了。再說驚醒他又能怎樣呢?恐怕只能惹得他不開心。不,我決不把我 的痛苦流露在他眼前。我不想讓他不開心,更不想惹他厭煩。他可不是為了給自己 找一個包袱而看上我的。他之所以願意經常與我在一起,還不是因為他覺得我比一 般女孩溫順、可心;總是以一付歡喜的樣子出現在他面前,使他從不覺得累贅…… 可他怎麼體會不到我心裡其實有多麼苦啊!




  其實,你的夢也談不上有什麼古怪的。

  沉吟一番之後,岑自信地對婭說:那不過是你特有心態的一種渲洩而已。潛意 識中的你對自己目前的境況無疑很不滿意。它懷有深切而無奈的自卑、自罪感。淋 滴不斷的水滴、同事們、莫名其妙的住處、睡法,都暗示著你現狀的窘迫;眾人紛 紛搬遷房間意味著對這一現狀的一種公眾態度,而你獨自拒搬決不意味著你反對這 一唯一明智之舉,只不過反映了你在前途依然無卜的情態下對現狀的厭憎又留戀、 無奈又無為的逃避心理--其中是不是有索恩的存在?

  真的!怎麼會沒有他呢?婭驚訝地咬著自己的食指說:我清清楚楚記得男同事 一個也不少,怎麼偏偏會沒有他呢?

  這就是夢境的奇特之處了。這再明確不過地說明你的一切都與他有關。事實上 這也是不須分析的。目前你的一切怪夢是不可能與他無關的。你的顯意識幾乎完全 被他佔據了嘛,而這些道理其實你比我更明白。只不過你不敢自信,所以你要從我 這兒得到一個認定。

  太有道理了。婭興奮地交替捏弄著一直衛護著什麼似地團在胸前的雙拳,雙眸 閃爍發亮:不僅因為這個,每次與你交談一下,多少總可以讓我的心頭放鬆一些, 好像有了點依靠了。

  這不奇怪,僅僅能對一個值得信賴的對象傾訴一番,也足以大大減輕一個人的 心理負荷了。西方現代醫學心理學就有一種專門傾聽患者傾訴的療法。醫生的角色 僅僅只是扮演一個可親可敬的善解人意的傾聽者,就大大有助於釋放患者的心理壓 力。遺憾的是,僅僅是暢快淋滴的傾吐,也往往由於種種原因而成為中國人的一種 奢侈。

  所以我真是十分地感激你!可是,知道索恩是怎麼評價你的嗎?當然他起先並 不知道你是位女作家。我對他說過我有一位親密無間的好朋友是個很聰明很善良的 作家,他在處世哲學上給著我巨大幫助。可是他立刻打斷我的話說:你最好離那個 傢伙遠點。作家?無非是一幫專事行騙的心懷叵測者罷了。我爭辯說你不是這樣一 種人。他仍固執地說:看看小說中那些個男盜女娼的傢伙,若不是作家的自身經驗 就是他們胡編亂造、欺世盜名的鐵證。

  你胡說什麼呀?我突然意識到他的情緒的真正源由了,作家不一定都是男的呀, 我這好朋友是位挺正派的女作家!

  哦!你猜索恩他怎麼著?他窘得一下子從沙發上蹦起來,雙手亂舞著似乎想揮 去尷尬:當然,當然……我想這應該是個例外……

  岑開心地大笑起來:這說明他還是蠻可愛的呀。其實,我覺得索恩的話並非全 無道理。當然凡事都有例外。不過這問題根本就不值得與他細究。因為問題的核心 是,如果你說給過你巨大幫助的人是個政治家或者像他一樣的工程師,他也會叫你 離那個「騙子」遠一點的。這不過反映了他的一種醋意罷了--這對你豈不是一個 可喜的信息嗎?至少說明他對你還是有一種真正的情感在的。

  是能這樣理解嗎?我真不敢相信他會為我吃什麼醋。雖然他其實成天在吃醋, 可是我真的就是不敢這麼相信。你說怪不怪?

  沒什麼怪的。戀愛嘛,什麼心思都有。岑淡淡地說,心裡還有一句話沒說出來: 真正怪的是你們倆這種關糸。至少從目前看來,似乎一個比一個還要不信任對方, 實際都迷得成了醋罈子了。瞧這個婭,三句話不出,總會將主題繞到索恩身上去。 不是我耐性好,誰會有興趣老聽她反反覆覆念這套舊經?

  想想也是,不為這個索恩,婭又怎麼會來求助我當這「情感牧師」呢?岑記得 婭剛和索恩好上不久時曾直言不慚地對她宣稱:外國人和中國人的確不一樣。有過 索恩,從此不再會有任何中國男人讓我有興趣了……




  岑和婭的確是一對十分投機的密友,但她們相識了也不到兩年時間,若論實際 同事的時間就更短了。也許正因為這樣,兩位經歷、年嶺、志趣並不很相仿的女性 才有可能像現在這樣親密相處。

  那天,岑回家後不知怎地,總有些心神不寧,後來她告訴丈夫,她們報社新分 來個女大學生,幾天來,整個機關都因此被一種神秘而異樣的騷動籠罩了。

  一個個興奮得喲,那些人都快不知道自己姓什麼幹什麼的了。我知道你指的是 什麼人。丈夫故作淡漠地一笑:可以理解。只是,恐怕首先是你們這些女同胞們的 騷動影響了別人吧?一個年輕又可以想見是比較出眾的姑娘對單位裡的每一個「老」 人兒(當然是她的同性)是一種怎樣的威脅,我是有數的。

  恰如一個剛剛出缺的部門裡突然調進一個年輕的新上司,哪一個老人兒會不生 出股找個傢伙痛打一頓的惡氣呢?

  其實完全不必在意這種現象,你也有過風光的時候,誰也不會獨領風騷滿三年, 何必在乎呢?丈夫這樣安慰妻。而岑則憤憤地聲稱她根本不在意這個,她和她處得 很好:我們脾氣很合得來。不信你去問問她看。

  處得很好倒是真的。數日後岑將一張她和婭在一次採訪中的合影帶給丈夫看: 怎麼樣,是很漂亮吧?

  照片上的婭穿著條緊身牛仔短褲、一件同樣繃得緊緊的鵝黃色的無袖T恤。給 丈夫的第一印象是青春而性感。她肩上斜挎一隻咖啡色的真皮小包,像個親妹妹一 般雙手攬著岑的脖子,圓圓的臉上寫滿甜甜的笑意,一對烏黑閃亮的眸子似乎就在 衝著你發問。不經意中,微微的一縷情愫悄悄飄漾在丈夫的心田。他特別注意到婭 的嘴巴,大大的,有點像索菲亞. 羅蘭。整個氣質也很有些西方女郎的味道,自然 就很性感。這樣的人在單位不引起某種騷動是不可思議的。她的眼睛也有活潑動人 之處,很亮,很有神彩。但整體來看,要說她很漂亮似乎還算不上。她的膚色偏黑, 個兒也矮了些。岑說深點的膚色恰恰最合西方人時下的審美觀。至於個兒,婭她自 己也曾說過:如果我個頭再高它個五公分,那就瘋掉啦。

  瘋掉是什麼意思?丈夫情不自禁地問了岑一句。

  還用問我?岑不懷好意地乜了丈夫一眼。

  他迅速將腦袋扭向了窗外,含糊地嘟噥了一句:看來這是個比較直率的女孩。

  看見妻仍在關注地等待他進一步的評價,他忙把照片還給妻,恍恍惚惚中又說 了一句:她有點像外國人?便閉上了嘴巴。

  是的,我們都這麼說她。她的外語也說得棒極了。那當然,外語學院畢業的, 還不是理當如此。

  可是難道你不覺得她的確很漂亮嗎?

  她臉上好像有些顆顆?丈夫答非所問地說。這麼回答似乎自己心裡也舒坦些。

  瞧你的眼睛多毒,看得這麼細。婭是說過她皮膚對化妝品有些過敏。真可惜。

  其實有幾個顆顆……果真是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哪……

  婭是一個典型的現代新潮女性。在妻單位沒呆多久,突然就辭了職。據說進了 一家外國商社,當口語翻譯。根據岑對她的印象,岑能想像得出她在那種單位是如 何的如魚得水。她准適應那種環境。怪的是婭和岑的友誼並沒有到此中止。時常會 約岑與她一起出去吃飯、購物,並幾乎是事無鉅細地告訴岑她新單位的種種人事。

  對此岑想,大約自己是婭走上工作崗位後,在一個陌生環境唯一沒有露骨排斥 她的一個女人。而到了又一個新的特殊環境中,更需要一個可以交心、傾吐、獲取 某種心理幫助的舊友吧。

  這期間, 岑幾乎每天都會以艷羨的口吻對丈夫講起婭的高收入、 奢侈的消費 (幾十元一條的三角褲一買好幾條,幾百上千的時裝、化妝品一套又一套;一會飛 廣東、一會飛成都,諸如此類),以及她的洋老闆、洋同事的種種令他覺得新鮮、 不可思議的趣聞軼事。

  岑說:將來兒子就交給她啦,有個人總比沒個人好呀。

  憑什麼要把兒子交給她?

  出國呀?你看著好了,不出一年她準會出國去的。那種地方……好幾個老外打 她主意喲,那麼年輕,又……可是她拿橋得很呢,說是要好好挑個穩當些的。我看 她恐怕太自信了,外國人有幾個有真心的?看準機會粘上一個,出去了再說還差不 多。你看呢?

  我看?這種話丈夫聽著不知怎麼總有幾分不熨貼:除非嫁給我這樣的,否則到 哪兒也別想有什麼穩靠!女人,都是不撞南牆不知腦袋疼。沒姿沒色的成天怨天尤 人,上班都想著找岔子和人吵架。青春貌美的就不知天高地厚。其實她們的人生並 不會比天生醜陋者幸福到哪去。有如吃一串葡萄,法則規定了她們只能從大的甜的 一顆一顆往下吃。等著吧,一旦紅顏痕盡,酸的澀的滋味有得她們品嚐呢--這是 天生麗質者的必然邏輯!

  有一天晚上,岑忽然吃吃笑著對丈夫說:你這做男人的,也該關心關心你的老 婆了。人家婭就比你會體貼人得多。

  我怎麼不關心你啦?

  婭說我臉色不好,老嚷嚷腰酸,準是用腦太多,腎虧。該吃點延生護寶液補補。 你知道她怎麼說的?--你不是說過對夫妻生活已沒啥興趣了嗎?不應該的!三十 如狼四十如虎呀,你就是腎虧引起的……你說,小姑娘家家的,一臉正經的說這個, 婭這人有意思吧?

  看來她的性格挺有趣的。也不奇怪,現在這樣的女孩多得是,倒是難得她這麼 率真的。

  也要看對什麼人,她相信我才這麼說吧。她還說外國人和中國人就是不一樣, 處理這種關糸的方式都大不一樣。她說他早已有過那種經歷了,是一個兩次來過中 國的美國小伙子,現在又回國了……

  回國了,那她還想粘得住他?

  粘什麼呀,婭不喜歡他。說那人太好了,好得讓她說不上什麼味。個性也比較 怪,說在床上都喜歡大談佛教、道教什麼的,並且開始吃長素,下決心要做普渡眾 生的洋居士呢。這樣的老外倒真稀罕。我看不挺難得的嗎?就這麼算了?

  婭說小伙子隔一陣就會來電話,她愛理不理的;但也不和他完全斷,留著條後 路再說吧。

  哦,這丫頭還真……

  丈夫沒再吭聲,心裡卻莫名其妙地生出種想見見這個婭的願望。當然,只是在 心裡想想而已。

  不料兩個月前的一天,岑突然神秘兮兮地告訴他:明天你就能見到婭啦。

  什麼意思?丈夫陡然感到胸口一陣緊迫:我什麼時候說過要見她啦?

  哼,男人那點心思還能哄過我?岑不無醋意地取笑了丈夫一番,話頭一轉,正 色道:別自作多情啦您!至少現在,她可沒心思管你或是任何別的什麼人。她是特 地來和我談心的。

  說是要討教一些十分急迫的問題,求我幫她拿拿主意--她說她一輩子沒像現 在這麼幸福而又痛苦,彷徨、焦灼而又迷茫無奈;她的精神快要崩潰了,卻又沒個 可以傾吐和請教的可信之人……

  這麼說,她又墮入情網了?

  自然。這樣的女孩最可憐了,我們一定要認真幫幫她。度過她這段危機,早晚 也有我們求得上她的時候。

  別來說服我。幫幫她完全可以,只是她應該明白,情感上的事,別人能幫上什 麼忙?了不得紙上談兵罷了。況且,我能幫上什麼忙呢?

  誰說要你幫什麼忙?不過我倆談心罷了。只是這種話題扯起來肯定很費時間, 少不了你得多管管孩子和家務了。

  請問太太,你何來這麼大的熱情?

  我可能會產生寫她這塊生活的興趣的。

  不怕她將來怨你?

  這個沒問題,她早就說過,什麼時候要見見我,把她的一切告訴我,讓我寫寫 她,如果她將來出去的話,用真名真姓發表都沒關糸。

  呵,這女孩可真夠有性格的!

  是吧?所以我也樂意作一回「情感牧師」--只要她樂意象面對一個真正的牧 師一樣敞開心扉的話,我更樂意洗耳恭聽。

  可是,一連十來天,再也沒有下文。

  可能她又沒事了。岑對丈夫說:這兩天肯定索恩老約她。我看她簡直受寵若驚 了。前兩天連著叫我給她往家裡打電話,叫我說是晚上幫原單位翻譯一些材料,如 果搞晚了就住我家不回去了。還在電話裡一個勁地問我糖醋大蝦怎麼做好,說是索 恩最愛吃--她喲,和一個老外在一起,沒得著啥好處,自己的錢花得淌水一樣, 連吃的都常常是她掏錢買,還老愛自己動手做。在自己家裡什麼也懶得動的一個人 呀,嘖嘖……

  你幫她打電話了?

  君子成人之美嘛。不過我也說老撒這種謊可不行,她說,管她呢,以後再找別 的理由。

  膽大妄為。萬一出什麼事,等著她父母找你算帳吧。

  找我可沒門。女大不由娘呀。再說,她那當爹媽的管天管地,為啥管不住女兒 的心?我不打電話她也會找別的理由不回家的。

  到底什麼人把她迷成這樣?

  說是個叫索恩的美國工程師,她們公司的,來中國沒一星期就把她迷住了。說 是人品風度都沒得比的……

  萬萬沒料到,當岑的丈夫終於見到婭時,得知的竟是:索恩也者,原來不過是 個快五十的半老頭子,國內已經有一個與婭一般大的女兒和一個上大學的兒子!在 他看來,唯一有戲的一條是,索恩是個離了婚的鰥夫。然而據岑說,第一次上床時, 索恩就對婭說過:他這輩子再也不打算結婚了!

  那麼,婭,你圖他個啥喲?




  第一眼見到索恩是在飛機的舷梯上。他剛從香港飛來。老闆派婭和司機小張去 接他。

  婭沒想到接到的竟是這樣一個有風度的男人。他高大而俊美,瀟灑而軒昂。梳 理得一絲不亂的頭髮,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同樣珵亮的高級皮鞋和時髦的西裝,襯 著一條搶眼的花領帶;當他微笑著握住婭的手,目光炯炯地注視著婭,向她問好時, 他那溫和而亮朗的嗓音使婭的呼吸急促起來,心情花兒一樣砰然綻放。

  索恩完全是一個道貌岸然的紳士呵!那一剎那婭已徹底被他征服。同時,索恩 那微微一怔的表情也被婭捕捉到了。霎時,像一道電光般明晰的直覺擊穿了她的魂 魄:索恩一定也喜歡我!

  婭意識到她遇見了自己朦朦朧朧一直在盼覓的那一個人兒。她笨手笨腳地為維 納打開車門,在他俯身鑽進車內的一瞬間,她竟又突然變得敏捷無比,彷彿早巳與 他相識過似的,她鬼使神差地貼著索恩的耳朵冒出一句:沒想到會是你……

  哦?索恩起先驚異地聳起雙肩,不相信自己耳朵似地瞪了婭片刻,隨即反應過 來,意味深長地回了她一句:我倒是早就想到了。

  一句話令婭面紅耳赤。羞怯於自己的失言,她窘得再也答不上話來。但她的心 卻醉熏熏地飄悠得更厲害,而且又莫名其妙地慌亂起來。她不敢再正視他的眼睛。

  相形之下她覺得自己的衣飾未免太俗氣,以至侷促得在車上手不知如何放,腳 不敢往向伸,還不停地扯自己的裙裾。事實上也正是這樣,後來索恩曾一本正經地 說過他對婭的第一印象。他說,他覺得自己獲得了自己真正想要的秘書(婭被老闆 指為他的秘書兼翻譯),真正想要的人!

  但是,你的打扮可不對頭。你是一個年輕迷人的姑娘,你不應該穿那樣艷麗的 裙子,戴那麼多嚕裡嚕嗦的飾物。你應該像大自然一樣平靜而自如。服飾要淡雅而 合體,香水要高級而脂粉要少而又少。你是一株青翠欲滴的小水杉,而不是一株衰 而又弱的老垂柳……

  那回婭被他一激,膽子大起來,反唇相譏說,可是你看起來應該是一棵飽經滄 桑的古柏,怎麼那天倒成了花花綠綠的一樹桃花了呢?

  這也的確是婭對索恩的真實印象。婭覺得他風度氣派都極佳,妝扮得卻未免太 雕鑿也太花俏了些。可是他卻狡辯說自己正因為年紀大了,為了討婭這樣「早就料 到會遇上」的年輕姑娘的歡心,才不得不把自己打扮得盡可能美觀一些。

  可是他的年紀,卻實在比婭想像的要輕得多。外國人好像都比實際年齡看老些, 婭原來以為他至少55歲了。

  說起這個,還真有些叫人哭笑不得的時候。他們好上以後,有一天索恩不知犯 什麼牛勁,執意要上婭家裡去看看。為這事他還大大地發了通牢騷。說中國人是世 界上最不可理喻的民族。他們願意傾其所有上飯館大擺其譜。卻從不願意邀請一個 朋友上自己家裡去喝上一杯咖啡。索恩擺著蒲扇般寬大的巴掌說:我來中國好幾個 月了,沒有人問我是否孤獨,是否需要重溫一下家庭的氣息。他又誇張地搖著頭說: 甚至我多次要求也沒有一個人請過我!難道索恩就這麼令人討厭嗎?

  其實他是誤會了。一般中國人哪有什麼條件在家裡接待索恩這樣比較有身份的 外國人呢?怕丟面子不敢邀請他罷了。

  婭向索恩解釋後,索恩反而更不高興了:難道中國人就是這樣想像他們的客人 的嗎?太遣憾了。我曾在非洲呆過兩年。在那兒我幾乎每個周未都在當地人家裡度 過。他們中許多人家住的完全是簡陋的茅房。可我們從不覺得有什麼不好。為什麼 你們要如此虛榮?你掙多少錢,你家是否富麗,完全是你們自己的事情。與客人有 何相干?與你是否真心歡迎來客更不相干。考慮那麼多幹什麼呢?

  婭拗不過,他只好帶他去見了父母一次。那天索恩真是開心極了。和婭父親一 杯又一杯地干了個不亦樂乎。索恩真能喝酒,60度的一瓶大曲,基本是他一個人 包的。婭從來沒見他一氣喝這麼多酒,心裡又著急又感動,因為這無疑是索恩心情 暢快的表現。索恩的確很興奮,喝暢了酒更是滿屋生彩,老聽到他的呵□傻笑。

  索恩和婭的父親似乎也很處得來,哥倆似的談得投機。這在索恩看來可能很是 正常。在國外即使他和婭結婚,也不把什麼岳父看得太重。而且照樣可能直呼其名。 可使婭哭笑不得的是,她父親壓根兒就沒半點翁婿的概念。母親就更那個了,索恩 走後,她竟這樣對婭說:你那位外國同志看起來真是個挺有教養的好老頭哩--天 喲,要是知道這個好老頭隔天夜裡還和他們的千金小姐睡在一個被筒裡,真不敢想 像他們會不會心臟病突發呵!

  他們的關糸完全是閃電式的產物,從因到果前後僅8天。婭也沒料到會這麼快。 而且婭很清楚,自己其實是索恩一個不高明的陰謀裡的一個不中用的俘虜。然而她 並不懊悔。不管最後結局如何,她想:我總是值得的。我還從來沒有經驗過這樣一 種發自深心的死去活來的愛呢。不管他對我是否完全出於有情,反正我這輩子再也 不會有別的愛了。我願意從此溶化在這種醉人而傷人的情感裡。我敢認認真真地告 訴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萬一最終命運一定讓我失去索恩,那我隨時去死!

  那是在深圳。索恩來中國一個星期就向老闆提出要到深圳去熟悉一下那兒的業 務環境。

  老闆起先不同意婭和他同去,因為深圳有現成的翻譯。可他狡猾地說他剛到中 國,外出沒有一個助手將寸步難行,而且他也需要和自己的秘書盡快建立起工作默 契。

  躲在衛生間裡偷聽房間過道裡索恩和老闆對話的婭,完全就像是坐在大起大伏 的鞦韆上,心隨著倆人的對話跌蕩不已。當她最終聽到老闆的允諾時,心彷彿一下 子悠到了玄乎的雲端裡,久久沒能平靜下來。憑著一種直覺,她很清楚地意識到他 們一起到了深圳可能會發生什麼事情。對可能出現的任何結果她都不曾擔心過,此 時她最擔心的是自己竟沒有幾件像樣的衣服可以帶去……

  在深圳的第一個夜裡,婭就喝醉了。恰切地說完全是被索恩誘醉的。他讓婭喝 一點杜松子酒:完全任你自己,只是為了開胃。可是不會喝酒的婭才抿了幾小口就 覺得臉頰發燙,腦子裡像開了鍋一樣,一點一點沸騰起來。

  索恩卻開心得孩子似地擊掌:這就對了。我的好孩子,一個年輕女性不學會喝 酒是太可惜了。沒有比酒更能令一個姑娘美麗的了;鮮艷的臉上浮起一層紅暈,什 麼化妝品能創造出這樣一份動人的美呢?巴爾扎克說第一個將女人比作花兒的是天 才,第二個是庸才,第三個這樣比喻的就是蠢才;可實際上,除了花兒,紅玫瑰紫 羅蘭鬱金香,還有什麼比喻能如此恰切而傳神地形容出姑娘的美麗呢?而微熏的姑 娘,更要勝似朝露陶浴的蓓蕾呢!

  婭羞澀地笑著,沒來由地不停地嘻嘻笑著。嘴上說我不是不想喝酒,確實是不 會喝,心裡卻灌了蜜一般陶醉。

  事實上,索恩迷惑女人的辦法並不算高明,婭迷迷糊糊地覺察了他的意圖,可 就是管不住自己,不知不覺就喝個不停。婭本來就不是一個太拘謹的人,隨著酒精 的作用,她開始徹底地袒露自己。她滔滔不絕地向索恩訴說自己的身世和經歷,訴 說自己對西方生活的嚮往;她明目張膽地要求索恩日後為她想個辦法,讓她到美國 去。

  婭真正有些傷感地說:大學時我就幻想著有朝一日去美國留學,或者打工、嫁 人都可以,只要能去就成。後來我沒有這麼簡單了,並不再打算不問三七二十就貿 然前往,但我的心願猶存。現在我同班的同學有十來個都先後去了不同的國家。我 從來到這家美國公司,許多東西都使我一天比一天更渴切地想要成為一個移民。我 相信我的性格最適合在西方生活了。雖然我已經有過這種可能,但卻因為那必然要 以出嫁為前提而遲疑……

  婭的興奮不斷高漲,以至索恩當著餐廳眾多中國食客的面,如同摟住一個美國 妞一樣摟緊她時,雖然她還有一點本能的厭懼,卻一點也沒有真正的抗拒。事後婭 曾極難為情地想到,自己當時的表現一定是很無恥的。旁觀者沒一個不把自己當成 是索恩從街頭隨便拉來的一隻「雞」呵。

  實際上,當時那刻婭心裡真的不很在意索恩會拿她怎麼樣,整個人被一種可怕 的潛意識聳恿著;她似醉非醉地將索恩視作了一條重塑自己人生的跳板--她那時 的確還談不上對他有什麼真正的感情。雖然事實上她對他可說是一見鍾情。

  想要去美國,並不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情。索恩滿不在乎地揮在縈繞在臉上的 香煙霧說:可是你首先要像個道地的美國妞才行。哦,這就對了……

  索恩也醉了,涎著臉逞過脖子去吻婭的臉,婭躲過這邊,他又轉吻那邊。

  婭醉熏熏地嬉笑不停,笑聲一定十分放浪而嚇人。因為婭模糊的視野裡見到的 是一張張旋轉著的充滿鄙薄或色慾的臉。餐廳裡所有的燈都在盤旋,所有的餐具、 刀匙、酒瓶、食桌都開始發光、跳動、盤旋……婭殘存的一點理智想向外逃竄,雙 腳卻紋絲不動地釘在那兒。

  後來婭實際上是被索恩半拖半抱地弄到他房間去的……

  當她意識到他進入自己身體的一剎那間,婭驀地掙起身子,用頭頂著他的胸膛 說:不,你不能這樣,這也太隨便了!

  哦,可憐的小寶貝。你太不懂事了……

  索恩有些急躁地用好話撫慰婭,誘哄她。可是那一刻婭變得異常冷靜,幾乎不 假思索就甩出了她的心裡話:除非我們結婚。

  結婚?方纔你還對我說,你不喜歡以結婚為前提去美國。

  對像不同了嘛……

  哦我親愛的小傻瓜,對於一個剛剛掙脫牢籠的人,你居然想叫他重新鑽進去?

  是不是所有中國女人都有這種習性,還是你……喂,我說你一定是喝多了才犯 這種傻的吧?

  不!我現在非常清醒。

  清醒?哈哈,那就讓我來告訴你吧,這輩子我是不想再結婚的了。

  那可不行!不結婚你幹嘛要……

  很簡單,因為我喜歡你。難道這不也是你的感情嗎?我們一開始就心照不宣, 不是嗎?

  既然彼此相愛……

  至少,我現在還沒有談到愛……嘿,小傻瓜,你是怎麼啦?我們相識才幾天?

  居然談到了婚姻!

  婭軟了下來。她本也不想掙脫他。事情已經到了這種地步,怎麼都是一回事了。 何況對於所謂的貞操婭那時並不很看重。他的後一句話也似乎是給了婭一種暗示, 相識久了,婭相信他會對自己產生真正的感情的。

  婭一貫深信自己對男人的吸引力,深信自己總會有辦法讓他一步步按自己的意 願就範。那時我真是頭腦簡單呀。後來婭有些後悔太輕易就滿足了索恩或許是一個 錯誤。只是當時她實在無力再抗拒索恩了,何況心裡還浮蕩著一股強烈的期望,她 想至少他總會兌現助我出國的承諾吧?

  那一回婭根本沒有任何愉快的感覺。她察覺自己的心思後,心頭本能地充塞了 大團大團的陰霧。以至於那個夜晚的後半部份,她整個兒就沉浸在半醉半醒的莫名 的憂鬱及對自己的憎厭之中了。

  可是這種感覺很快就消失了。

  她們在深圳呆了五天。這五天裡倆人朝夕相處,可以說沒有一分鐘不在一起。 雖然婭也開有一個房間,可她後來幾乎就沒有回過自己的「家」。深圳回來後的幾 天裡,她陡然覺得自己巳經離不開他了。住在自己家裡變成一種折磨,上班則成了 最美妙的享受。索恩似乎也迷上了婭,幾乎每天都會找個機會將她帶到他房中歡樂 一番。個把星期後,索恩又找了個借口,要帶婭去上海,可是這一次不知是不是老 板看出了什麼還是不湊巧,他把婭留下來為他翻一份資料。結果更令婭感動:索恩 第二天就從上海返回了。

  當晚婭在他房中呆到十二點才不得不回家。索恩喝多了,臉紅脖子粗且粗話連 篇地將老闆罵了個天翻地覆。而婭呢?他罵得越凶她也越開心。不僅因為她也恨老 板存心破壞他們倆可憐的一點幸福,更因為這意味著索恩對她的器重呵……




  坐在岑面前的婭與岑給丈夫看過的照片和他想像中的婭都有很大差異。她的膚 色較照片上白些臉龐也稍瘦些。顆顆褪了,仍有幾點淡紫的斑紋。她的眼睛較照片 上更水靈,且富於表情。與別人想像差別最大之處是她的性格,並不是那種大大咧 咧滿不在乎的類型。她的言詞相當坦率,不太斟詞酌句,許多常人慣於隱諱的地方 她常會以一種自然而不經意的神態、口吻表露無遺,無論岑的丈夫在不在一邊聽著。 可是她說話的音量很低,聽起來斯文而有種靦腆的錯覺;可能是她目前的工作環境 造成的,她的一舉一動都很得體,透著一種謹慎的內在修養。她常常發笑,卻極少 張狂失態的大笑。通常是那種職業性笑容似的微笑,真正大笑時手總習慣性地掩著 口,臉上飛起一抹紅暈。不笑的時候,兩隻手就代替了她的表情,或是手心向上規 規距距地平攤在雙膝,或者就翻轉來,不停地摩挲著雙腿。更多的是合攏於胸前, 十指無意識地綣起、交叉、攥緊成種種花樣。這樣的女孩如果不是事先有個印象, 一般人甚至會以為她是個內向而拘謹的人。

  可是現在,至少從她與岑的交往中,岑早就知道她是一個健談而內心情感極其 豐富且長於心計的人。初次相識後岑就曾鮮明地感到,婭屬於那種因慣常獲得某種 社會性的良性暗示的女孩,諸如注視、恭維甚至追逐之類,因而形成了一種相當良 好的自我感覺。現在,顯然索恩帶給她的是一種很美卻也很具破壞性的愛情。因而, 他使她迷醉,使她失去一貫的自信,使她過去與男人周旋而來的所有經驗統統變得 無效。陡然失去了信心的她,如同一個不幸患上疑病症的人,成天鑽在自己臆想出 來的疾病中顧影自憐。極度恐懼生病而當別人說他沒病他又感到憤怒--他們的潛 意識中實質上恐懼的是得不到自己需要的愛或關注。而婭對自己與日俱增的愛的缺 乏保證感到的恐懼,是促使她尋求岑這麼個「情感牧師」的根本動因。她並太不需 要幫助、說教或者是任何道德的評價、規勸。她的目標明確而單純,她需要的實際 上只有一個:傾訴自己的幸福和憂慮,使自己得以稍稍放鬆一下焦慮的神經,得到 足以定心的理解與肯定。而不是任何不符合她之期望的憐憫或忠告。一句話,她不 可自拔地陷於愛的泥潭,而且毫無自拔的意願。不過,岑仍然懷疑她的這種癡迷的 價值所在。從岑的角度來看,索恩並不是一個值得她這樣一個女孩癡情的合適人選。 年紀大倒不是主要的。關健是,一個老於世故的47歲的美國男人,一個正如他自 己聲稱的剛剛跳出婚姻牢籠的男人,一個來自一種與我們民族的道德價值觀截然不 同的地方的男人,會有多大可能為一個涉世還淺的中國女孩而真格兒動起那可想而 知會有多麼慷慨的感情來呢?於是,岑仍然決心在她的第一次「布道」中,首先打 她那危險的癡迷。岑暗想,先幫助她樹立起一種準備承受失敗的心理,然後在此基 礎上去行一切可能的努力。雖然她明白一個癡情的女孩的情感是極其頑固的。但是 她覺得還是可能將婭從她相信是一個泥潭的索恩那兒拽出來。畢竟他們從相識到現 在攏共才幾個月呀。岑反反覆覆地告誡她不可過早地把自己的情感凝固在索恩身上。 尤其不可讓索恩覺察出她那過於癡迷的心理。岑甚至引經據典,告訴她:叔本華曾 說過:所有的男人都傾向於佔有更多的女人,而所有的女人都傾向於將自己吊死在 一棵她以為值得吊死的樹上。明白了人的這種心理特徵,岑說:你在並沒有完全確 證索恩對你並不僅僅是出於一種佔有慾的時候,怎能任由一般女性固有的心理弱勢 的支配,而匆匆忙忙地將自己「吊」在索恩身上呢?

  原本我也沒打算吊呀。婭無聲地笑起來:實在是連我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我 一點也沒料到自己怎麼會變得這樣癡傻。我一向對與異性交往有一種游刃有餘的自 我感覺。我這輩子結識過那麼多的男人,老的少的,有錢的沒錢的,老奸巨滑的淺 薄無聊的;形形色色的男人我都打過交道,從來沒感到被任何人左右過自己的意志。 可是這回,不知怎麼就一下子變得毫無自信,一點也駕馭不住索恩了。越是意識到 這點,我還越是醉心於他,一天,不,簡直是一分鐘見不到他就覺得孤苦難耐,惶 惶不安。有時候自己也越想越害怕,就是一點也管不住自己的心……

  看來你比我估計的陷得還要深。岑情不自禁地點著婭的額頭說:可是你總該相 信,旁觀者清呀。而我的感覺是,至少目前你絕對不值得如此。要知道,這對你實 在是一種幾類於賭博的危險遊戲呵……

  可是我就是在賭博呵……

  一聲歎息之後,婭黯然摀住雙眼,肩膀抖顫著,無聲地啜泣開來。

  望著她指縫中不斷流淌下來的淚水,岑木然無言。

  岑恍然意識到,自己實在是一個不稱職的「牧師」呵!




  婭知道,對於她和索恩的關糸,沒一個局外人會相信是正常的。沒有一個人會 相信索恩會真正愛上一個普通的中國女孩。對這一點,婭自己到現在也仍然捉摸不 定。正是這種捉摸不定引起她的惶惑不安,也正是這點反而更促進了她對索恩的依 戀。儘管一開始她實質上是在將索恩當作一塊可能助她到彼岸的跳板,但與索恩進 入那種地步不久後, 婭就滋生出一種頑韌的信念: 他是一個我所能愛上的最好的 「男人」。我希望他愛我,而我更可以一無所求地愛他!

  的確,在今天這種時尚下,恐怕是極少再會有人像婭這樣狂熱而不計實利地愛 上索恩這樣一個外國人了:按一般人的想像,婭與索恩相處會得到許多經濟上的好 處,至少不用她掏腰包。事實卻恰恰相反。索恩與婭比當然是大富翁。可是她們相 好以來,婭的工資月月虧空,還動用了許多過去的積攢。錢主要花在兩人約會時的 食品上了。起先她們總是外出吃飯,可是索恩吃不慣外面的伙食,也擔心不衛生。 他在房中備了餐具與微波爐等炊具,自己上街買些生熟食回來加工。索恩喜歡自己 烹調。他的烹飪手藝不錯。可是婭很快發現他上街買菜十有八九會被宰。而且總是 宰得很凶。有一回他買回兩隻仔雞。付的竟是50元一公斤的價。而且兩隻頂多一 點五公斤的雞竟被人說成是三公斤。一下子讓人宰了至少100塊!婭氣不過,就 叫他不要自己去買菜。以後由她來辦這些事。可是這一來,婭的開支就急劇增加了。 起先索恩總要付錢給她。可是她覺得自己出點錢沒什麼,有時就沒要。一來二去就 成了習慣。可是婭並不覺得有什麼吃虧。這也是很奇怪的現象。婭也暗自思忖過這 個問題。

  她心中承認自己不是個很大方的人。況且一般和男士們在一起消費時,她已經 習慣了由別人開銷一切。即便和她前一個男朋友相處的時候也同樣如此。她從來想 不到該為他買些什麼,或哪怕是下館子吃飯時她請回客。好像從不覺得有此必要和 願望。在索恩這兒就不同了,錢大把地花。索恩在這方面又有些粗疏(當然他也時 常送婭一些衣飾等很值錢的禮物),並不能想到婭可能會承受不起。以至婭常常感 到手頭極為拮据,有時甚至悄悄向別的同事借點錢才能應付開些開支。但她卻不感 到什麼不安。她的想法很簡單:如果索恩愛我並最終娶我,那麼他的錢就是我的錢。 如果索恩最終不要我了,那麼錢再多,對我還有什麼意義?所以婭依然毫不在乎地 揮灑她的工資。幸好她的月薪至少是普通中國職員的4倍,否則真會令她失去取悅 索恩的一大滿足呢。看到索恩喜歡吃婭買的東西在她真是一件特別快樂的事情。有 時甚至有一種母親討好自己愛子似的慾望,硬要看著索恩把食物吃個精光她才會心 滿意足。兩人下館子時,只要婭手頭有錢,仍然也會搶著埋單。有一次還為此引出 一場風波來。

  那次也是婭付的錢。可當兩人起身離開餐館時,鄰桌一夥大學生模樣的小伙子 竟亂哄哄地吹起口哨來。婭和索恩不解地停住了腳步。一個滿臉不屑的高個兒沖婭 打了個響指:喂,傻妞,應該是引進外資呀?

  婭白了他們一眼,扯起索恩就走。身後傳來更加放肆的哄笑,還有人吹起了口 哨。

  索恩察覺了異樣,拔出了悠然地插在褲袋裡的雙手,問婭:是否他們在向我們 挑釁?

  不關我們事。

  不,我覺出來了。索恩瞪起血紅的眼睛,捋起袖子要和他們幹架。

  婭雖然也感到十分屈辱。卻忍住了不快。謊稱他們中有自己一個舊時熟人,在 與她開玩笑,硬把他哄走了。

  類似的麻煩在他們的關糸中經常發生。兩人一中一外、一大一小,明眼人一看 便知不「正常」,奇異的目光、不懷好意的挑釁等就是難免的事了。婭倒並不在意 這些。無論是在餐館裡或馬路上,只要沒有單位的同事在的場合,她總是親親熱熱 地倚偎著索恩,或者緊緊挽著他的胳膊,旁若無人地談笑風生。她的情感完全陷在 一種特異的亢奮中了,根本無暇顧慮那些「次要」問題。她心中有個朦朧而清晰的 希望或曰目標在支撐著她。她和索恩的愛情本來就是非同尋常的產物,自然會有非 同尋常的感受、形式或遭遇,這些都無所謂。重要的是他們最終是否可能成為名正 言順的美滿夫妻!

  可是,接觸一段時間以後,婭對這一點卻越益感到迷惑而信心不足。她越益覺 得索恩的性格深處有很多令人難以把握的成份。每感及此,她便感到六神無主,少 有地不知所措起來。索恩是這樣一種人:一般而言,他的真實情感和思想隱藏得極 深。

  如果他恨一個人或一件事,他會鮮明地體現在臉上(除了對老闆)和嘴上。如 果他愛誰,那麼,至少在他完全形成定見以前,他是決計不會輕易讓人把握到的。 哪怕對婭,雖然他也常常會說他如何如何喜歡她,離不開她,但不出三個小時,他 又會說他決不會愛上任何女人及諸如此類的話,讓婭沮喪而無奈。

  但是,索恩在婭心目中的形象卻決不因這些而稍稍暗淡分毫。相反,他的形象 在她心靈的屏幕上簡直象逐漸推近的特寫鏡頭一樣,一天比一天清晰、高大而美好 逼真!婭最欣賞索恩的是,她覺得他這個人很特殊,很好;感覺他乾淨,成熟,看 上去根本不受生活或情感、性之類問題困擾。婭不僅愛他,更打心眼裡尊重他,贊 賞他的藝術氣魄和敏銳頭腦。

  婭反覆對岑強調,索恩有很高的文化素養。非常熱衷中國民樂。儘管他不懂中 國話,對音樂和藝術的敏感性卻使他絲毫不受語言的障礙。有一回來了個外地劇團 上演歌劇《白毛女》,他們偶然看見海報,索恩居然也想看,並且看得津津有味。 而且大體能從婭的講解和音樂的旋律中理解劇情。中國,中國,這就是中國。整個 演出中索恩不斷地感歎著,認為他從那極富民族特質的音樂中才真正感覺到了中國 的精神。索恩也不像一般歐洲老外那樣對中國畫或書法缺乏興趣,他很著迷這些。

  來中國不久,房中就掛滿他搜羅來的字畫、刺繡之類藝術品。他說文化總是相 通的,他能從藝術中窺探到中國的實質性的精神。但他極其反感一切粗劣的東西, 比如那荒誕不經的武打影視。一見到電視中出現這種畫面他就會跳台,有時連換幾 個台都是這類東西他幾乎要破口大罵,激烈地張揚著雙臂大叫:破壞!破壞!那意 思是說,中國的某些電視台是在破壞中國的國粹、傳統和他所謂的精神。婭向他解 釋這不完全是電視台的責任,因為普通中國老百姓喜歡這些。他驚訝地高聳雙肩, 對此非常困惑。無論婭如何解釋,他仍然表示難以理解,固執地認為那只能是電視 太媚俗,過多播放這些東西破壞了人們審美力的緣故。難道牛不犁地是牛的責任嗎? 或者,牛想犁哪塊地就犁哪塊地嗎?呃?那氣勢,那副過於認真的模樣,總令婭又 好氣又深受感染。

  與此相反的是,如果哪位在街頭賣唱的,哪一天碰上了索恩,那真是他一大幸 運。索恩對那種吱哩嗄啦的二胡和尖銳激越的鎖吶演奏十分著迷。常常雙手抱胸, 托著腮幫子聽上老半天,未了至少要熱烈地鼓上回掌,再扔上個十塊二十塊錢。而 由於他那麼一個牛高馬大的老外戳在那兒聽演奏,自然又招來一大夥喜歡看熱鬧的 中國老百姓,紛紛跟著拍巴掌,還有不少跟著掏腰包的。

  與索恩相處使婭感到除了精神的愉悅,每每也能收穫許多別的東西。也許他並 不十分愛婭,但是他通常懂得體貼婭,也能夠尊重她。有一次他們原已約好下班後 上「迪斯科」去。可是臨下班前他被老闆莫名其妙地訓斥了一頓。他喪失了興趣, 就對婭說:婭,恐怕我今天難以讓你滿意了。我不想讓我的壞心情破壞你的心情, 今天我們就算了吧。

  雖然這令婭失望,卻也使她感動。便說:也許我不是個懂事的女孩,但我還是 通情達理的。既然你覺得我在你身邊也無助於改變你的心情。我當然可以理解。

  而婭這麼一說,又輪到索恩感動開來,他突然緊緊地抱了婭一下:不,我想我 們還是一切照常吧。我相信你寧肯陪著我一起生氣也不願失去一次相聚的機會,那 就讓什麼鬼老闆滾他媽的蛋去吧!我發誓今天決不再生氣!

  婭和索恩在一起真可說是無話不可談。音樂、世界觀、哲學,還有性的問題。

  他很敏感,也很嚴謹。他很少說不顧後果的話,也很少失策。他不用多接觸便 能領悟一個情境、一個女人的心理。比如對婭。婭感到她在許多方面就是這麼不知 不覺地被他一步一步快速而不可抗拒地牽引著的。

  索恩在性的問題上懂得那麼多,又非常坦率。這常常反而令婭感動,感動到至 少是一時忘了某種不快。本來,作為一個成熟的外國男人,婭也能想像索恩曾有過 多少女人。而索恩更毫不掩飾地告訴她,是的。但他說他從來只把女人看作是一般 的人。他可以克制自己的感情。他說這也許是他的妻子造成的。他的妻子是一個極 端女權主義者:我在家裡,在她面前根本喘不過氣來,一切都得由她發號施令。婦 女,婦女,你知道什麼是婦女嗎?不,你永遠不會知道,也不想知道婦女的命運有 多麼悲慘,多麼不公!

  這類話像她的聖經,每天如瀑布一般成套成套噴出她那永遠也閉不上的嘴巴! 也許正是對她的憎厭使我對一般女人都只有性的欲求而沒有情感的渴望了……

  婭說:那麼我呢?

  也許你是個例外,中國女人據說都是比較地奉行賢妻良母的古訓,如果你是一 個這種女人,也許我會感到由衷的幸福的。索恩微笑地看著婭,認認真真地說。

  他的這種話給婭以安慰,同時也給她很大壓力。這分明是在暗示她應該以怎樣 一種面目與索恩相處。好在婭自信自己性格的基調還是溫順而善解人意的。

  但是每說到妻、母什麼的,婭就抑止不住地產生一陣陣由衷的衝動。這簡直象 一條懸在貓頭頂上的魚,令它垂涎而焦灼。婭現在可說是迫不急待地希望能嫁給索 恩,至少也希望能得到一種明確的承諾。

  成為索恩妻子這個念頭在第一次發生關糸時她就提出來了,但此時和彼時是截 然不同的兩種心態。那時的婭懷著的幾乎是一種純功利的願望。現在可大不同了, 現在的婭幾乎只是為了能用這種形式將自己和索恩永遠聯糸起來。她害怕失去他, 害怕到神經質的程度。為了取悅他婭的個性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多麼大的變化呵。

  只要索恩一出現在她面前,她就忍不住想笑。他的隻言片語在她都有一種妙不 可言的意味。只要他一離開辦公室,婭就感動心頭空虛,時間一長便會坐立不安, 以至於不得不藉著各種理由去打聽他的蹤跡。雖然索恩不止一次叫她不必過於精心 扮飾自己,可是一天不換兩回衣服,她在他面前就會有一種手足無措的感覺。

  索恩來後,婭每天上班至少提前半小時,為的是精心美化自己。如何使自己看 起來既有魅力又不顯得過於人為,可真讓婭傷透了腦筋。誰能知道婭在衣著和化妝 上下了多少功夫呵!可是結果卻常常並非盡如人意。有一回她在鏡前反反覆覆折騰 了幾十分鐘後,終於鼓足勇氣出現在索恩面前。她穿上了一條看起來更年輕而性感 的白色超短裙。可是這一努力的結果悲慘極了,儘管老闆和同事都對婭說:你今天 看起來真迷人。但她還是在十分鐘後換下了那條裙子,因為她一眼就捕捉到了索恩 第一眼看到她時額頭掠過的那一絲皺紋。女為悅己者容,婭如不為索恩容,真想像 不出扮飾還有什麼意趣了……

  在強烈的不可捉摸的內在需要的促使下,婭的情感瘋狂地要把她和索恩死死地 糸在一起。婭也常常想解開這個謎,但這個謎非但解不開,心中那個頑強的聲音還 總是固執地日甚一日地對催促著她:結婚吧,想方設法讓他結婚吧!

  而索恩呢?婭的感覺是他肯定已將自己視為他的一個最好的朋友,一個很討他 喜歡的情人,甚至還是一個母親,但他至少現在決沒有與她結婚的明確願望。這對 婭真是一個萬分沉痛的折磨!

  獨處的時候,婭的唯一樂趣似乎就是反反覆覆地、從頭到尾地暗自回味她和維 納相處中的細枝末節,分析索恩對自己的感情究竟是什麼性質的。但她得不出令她 滿意和足以寬心的結論。雖然時間不長,他們相處中也時時面臨著很多艱難的調整。 索恩雖然結過婚,但實質上等於長期獨居。為了逃避妻子他樂於長年派駐國外。平 時婭在家裡也好,社會上也好,習慣於我行我素,她的個性實際上也有很多缺點, 雖然在他面前婭完全可以收起自己的一切小性子。但索恩很敏感,也有些和她差不 多的神經質。最突出一點是他常會很固執地相信自己的某種看法。他們斷斷續續地 有一些不愉快。幸好彼此都很克制,所以並不發生厲害的衝突。

  婭發現他們在性方面都有一種極力取悅對方的願望。索恩比他想像得還要在行。 簡直不知是否外國人都這麼強悍。年紀不算小了吧,可幾乎每天都有這種慾望,有 時候甚至接二連三地進行。說起來,婭對性的知識並不少,也有過這方面的經驗。 但是以前從來沒認為這是一個多麼了不起的幸福。然而在索恩那裡,婭覺得她完全 成了一個被啟蒙者。一方面她樂於聽任索恩的需要,竭力滿足他。另一方面她竟變 得如此渴欲,這實在是出於她自己的意料的。婭想起弗洛伊德所舉的一種例子:他 說有一種女性,她的婚姻在世俗的眼光下一無是處,她的丈夫洶酒、粗暴、在社會 上無能,甚至掙不來養活妻子的錢。他靠妻子活著卻仍然像個暴君一樣,動不動就 對老婆飽以老拳。但他的妻子仍然死心塌地跟著他,拚死拚活地掙錢來養活他和孩 子們。原因在弗氐看來,只有一個,她的丈夫能在性方面滿足她。有時候婭暗暗想, 是不是我也是因為這種原因而日益失去一貫的自我而淪為索恩的心甘情願的奴隸的 呢?婭把不准,但她相信這或許是原因之一。

  這種想法有時會令婭莫名地衝動,卻又使她的心情因此而自卑。婭總是希望自 己像個非常現代的女孩,完全不顧任何禁忌或道德束縛,這樣一定可能生活得輕鬆 些。可事實上她並不能完全如此。她仍然避免不了時時偷偷襲上心來的羞恥、不安。 所以她日益生長出一種迫切將這一切合理、合法化的意願。




  岑對婭的這種心態表示完全理解。她說:我也是女人,當然體會得出你這種心 情。雖然在我看來你遠比一般的中國女孩更「西化」,畢竟你仍是一個中國女孩呀。 這不是壞事,相反是有益的。至少它會令你不至於過於盲目地沉淪在情網中。就像 你對我敘述的這一切,我相信如果你的心態不正處於目前這種非常特異的情境之下, 許多話你是不會向人啟齒的。問題是你的這種強烈的婚姻願望,後來有沒有再向索 恩明確表白過?他目前的態度如何?

  沒有。好多次我想趁著他心情好的時候和他好好談談這個問題。可是一到某種 關頭就躊躇了。我害怕時機不成熟過於強求這個,會引起索恩的厭煩。他會認為我 在糾纏他。而這是最容易導致一個原本沒有多少愛情的男人的畏懼和厭煩的,尤其 是索恩這樣一種人,你說是嗎?

  你很聰明。其實你真不需要向誰請教什麼了。像索恩這種人,隻身來到中國, 肯定十分需要一個理想的異性夥伴。而你正是他所需要的。至於婚姻,在我看來至 少現在決不是他的當務之急。這需要一種前提,即日益強烈起來的感情。如果他還 是一個需要感情的人的話。

  而像他這樣一個人,我們客觀分析一下就可以肯定,他的一般心理邏輯肯定是 會追求佔有更多女人,而不是讓女人佔有。即使他可能對一個中國女孩產生出婚姻 願望,也只有在萬不得已或者是萬分迷戀的前提下才會下某種決心。所以,愛上他 這樣一種人,你必須有充分的耐性。必須極其技巧地去俘虜他的心。既不可任性恣 意也不可過於訓順。否則,他反而可能會輕視甚至厭倦你。距離產生美,切記,務 必要努力克制以保持合宜的距離……

  你說得太對了。我也明白這個道理。可是真正實踐起來難透了。許多事若任著 我的性子,根本不贊成,就因為怕激怒了索恩而只好忍氣吞聲。卻又不知這是不是 在姑息養患?

  忍氣吞聲是什麼意思?他欺侮你?岑下意識地提高了嗓門。

  不,他幾乎從來沒對我發過火。可是有些事實在讓我進退唯谷,忍無可忍終究 又無可奈何……




  有一回他們完事以後,躺在床上閒聊。索恩若有所思地說,幸虧你不是處女。

  可是我……婭頓時緊張得要命,也很窘,萬萬沒有想到索恩竟這麼自信,他們 可從來沒談到這個呀。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裡,唯恐索恩會為此嫌棄她。

  然而索恩卻輕鬆地拍拍婭的屁股,揮了揮手,涎笑著說:你不用緊張。這種情 形瞞不住我。但我恰恰希望如此。

  希望?為什麼?

  婭對索恩的話大惑不解,催促他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索恩便說:沒什麼特別 的意思。我特別不喜歡與處女作愛。有個周未你在家中時,晚上我在賓館門口遇到 一個挺浪的妞兒。她要和我換美元。我說可以,我們到房中去交易怎樣?

  到了房中,一切都自然而然地進行了。可是當我進入她身體時,這妞兒突然尖 聲呻喚起來,我頓時生出一種警覺;於是我停下來問她,為什麼很緊張的樣子?她 說她沒經歷過這個。我問她,難道你沒經歷過這個?我的感覺你不應該是處女呀?

  她怎麼也聽不懂處女這個英語詞兒。我可不想含糊了事。我立刻退出來,找來 字典翻給她看。她終於弄明白了,連連點頭說是的是的。這下可把我給惹火了,我 立刻穿上衣服,並叫她起來,馬上離開我的房間。

  她大叫起來:你還沒完事呢?

  不,我決不和一個處女作愛。

  可是我不是處女呀!我不過是以為……可以多要點錢。

  這時我相信她的話可能是真的,索恩說:可到了這個份上,我已經興味索然了, 我扔給她20元人民幣,堅持打發她走了。

  索恩為什麼不喜歡處女?對此婭起先只是感到奇怪,以為是索恩的一種怪僻。 但索恩告訴她的真實原因卻是:他討厭處女是因為會因此想到自己的女兒,同時更 因為處女往往會死死纏住第一個與她發生性關糸的男人,並可能以自己的貞潔來要 挾她的男人專情於她。他說他可做不到這一點,更不想給自己找麻煩……

  乍聽這種話,婭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頭象被誰揪了一把,酸酸地戰慄 不安。索恩的意思不等於在說他是因為估計婭不會妨礙他的性自由,不會糾纏他才 與她作愛的嗎?

  事實上婭倒也並不太計較他是否在自己之外還有別的性夥伴,她知道外國人尤 其是西方男人不拈花惹草的實在不多。至少在正式結婚前婭決不會也不指望能夠干 涉他這種自由。可是要完全從心理上接受這點又委實是太令人痛苦了。最初令婭產 生向岑求助之心的,主要還是這方面的原因。聽了索恩以那樣一種語氣說那件事情 後,婭的感覺簡直無可形容,她絕望得竟想到自己還是去跳樓的好。這時候再不能 向誰傾吐一下真會令她發瘋呢!

  那天,婭和索恩從外面回來時,在賓館電梯裡碰到一個日本公司的C小姐。是 個大約30歲的挺有氣質也長得挺好看的女士。而且她個兒很高,體型也很苗條。 使婭驚訝的是她和索恩一見面就親親熱熱地說笑起來。原來他們早幾天已經在一次 宴會上認識了。婭當時心裡就很彆扭,忍不住猜想她和索恩的相處過程,直覺到他 們之間也可能閃電式地發生什麼。但是婭的克制能力還是很強的。她一點也不拘泥 或流露反感之色。她若無其事地參與他們的笑談,還建議他們一起到酒吧坐坐。

  索恩對婭的表現滿意極了,席間,他的手幾次越過C小姐的背在她的背上拍幾 下,表示他的讚許。搞得婭又好氣又無奈,真是哭笑不得。報復的慾望第一次如火 如荼地沸騰起來。

  這時候,婭的機會來了。她看見一個年輕英俊的意大利小伙子走進酒吧。這小 伙子叫萊尼,他經常向婭獻慇勤,可是婭無意於他。這回可不同了,婭誇張地大聲 叫著萊尼的名字,招呼他過來一起喝一杯。小伙子也興奮得雙手直搓,一屁股坐在 了婭的身邊,連珠炮似地向婭大獻其慇勤。

  小伙子一坐下索恩的臉色就不好看了。婭只作不知,只管和萊尼熱烈地談笑。

  婭的報復很成功,不一會兒,索恩就草草打發了C小姐,招呼婭離開了酒吧。

  看起來你們很熟?電梯門還沒關上,索恩就迫不及待地發問了。

  索恩的一大特點是,自己遇到這類不愉快的事總是放不住。當然,婭一臉天真 地回答他:有一陣他每天要給我獻花。他說打死他也要和我結婚。

  是嗎?索恩重重地哼了一聲:看起來你們是很般配哪。我看他不會超過25歲 吧?

  不,你低估我了。這個賓館裡至少有十幾個外國小伙子向我獻過慇勤。

  都想與你結婚?

  對。除了你之外。

  哈哈,索恩得意地大笑開來:看來我永遠不向你求婚為好。

  為什麼?

  那樣就得不到你了……

  算了吧,索恩,你壓根兒就不打算那麼做,不是嗎?婭嘴上那麼說,兩眼卻滿 懷希望地看著索恩。不料索恩格楞都不打就接了一句:當然,我說過你和那個萊尼 挺般配的。

  別扯他好不好?婭因失望而沉重地低下了頭,心酸酸地,有一種被遣棄的感覺。 彷彿索恩真地打算把她甩給那個萊尼了。

  見婭傷感的樣子,索恩心也軟了。得了吧!他伸出兩隻手指,輕輕刮去婭眼角 的淚花,我明白你的心思。

  明白什麼呢?婭支起耳朵想聽他怎麼說。卻又一次失望了。索恩默默地捻了會 婭的耳垂,什麼也沒再說。

  電梯門嘩啦一聲打開了。在索恩跨出門的一瞬間,有一種強烈的慾望傳到婭的 手上,她幾乎要伸出手去,重新關上門,不上索恩那兒去,永遠永遠也不去了。

  然而,這實際上是不可能的事。雖然這類念頭時不時地會在婭腦海中閃出,卻 絲毫也沒有成真的可能。

  索恩,索恩,你這人怎麼這麼狡猾?一到關鍵地方,你就滴水不漏,讓人總是 無法摸透你的真實心思。

  婭心裡淒惋地歎息著,同時卻又暗怪自己:怎麼總把握不住機會呢?唉,罷了, 總有一天他不得不明確表態!

  可是這一天到底在哪裡呢?

  一個星期六下午,索恩突然對婭說:婭,如果今天我希望單獨度一個週末,你 不會介意吧?

  婭當然會介意的。因為相處以來,索恩不說明理由要求獨處還是第一次,她本 能的擔心起來。但婭是很要強的,無論什麼原因,她決不願勉強他的意志。所以她 說:可以。每個人都有需要清靜一下的時候。我理解。只是,如果你有什麼煩惱需 要我幫助的話……

  哦,親愛的婭,你真是太單純、太好了。事實上我……

  索恩奇怪地躊躕起來,抓起桌上的剃鬚刀,嘶啦嘶啦地剃著鬍子,半天不說一 句話。婭便也不吭聲,忍住莫名的憂慮,默默地等著他的下文。

  我想……我應該告訴你真相,索恩終於還是忍不住道出了真情:我想,你會理 解我的。那個C,今天她與我有個小小的約會。當然,只不過是很一般的……

  你不必說了……

  其實婭先前已經猜到會是這類事,可是沒想到會是那個C小姐,如果是一般的 那種街頭女人,婭也不會太在乎的,可是C小姐不同呵……婭的心象被索恩猛擊一 掌,驟然愣怔了。

  有一刻,婭真想劈面唾索恩一口,狠狠地咆哮一頓,然後揚長而去。可是話一 到嘴邊就變了。索恩一向表示他特別欣賞婭與一般中國姑娘不同的那種體貼、開放; 婭不由自主地便總想打腫臉充胖子。同時她也害怕自己一旦發作起來,尤其是在目 前這種前提下發作,就可能永遠失去索恩了。這真是婭的一個致命弱點,一念及此, 婭立刻就變得莫名其妙地虛弱不堪。對一般男人,婭總是有足夠的辦法和氣魄駕馭 他們。可對這個索恩,她實在是一籌莫展,毫無辦法了。婭很清楚她完全是被他牽 著鼻子在走,她想改變這種被動狀況,可就是……何況今天這種情況,婭根本就沒 有經驗,甚至聞所未聞,她想發作也不知道怎麼說,說什麼好,說了又會有什麼意 義!她的腦海完全成了一片空白。

  那個晚上婭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過來的!

  她竭力裝成滿不在乎的模樣離開索恩後,先回到了家中。可是僅僅呆了不到半 小時就煩燥得直想找岔子和父母吵上一架。於是她又溜了出來。然而一上大街婭的 眼淚就斷了線似地一個勁地掉個不停。她憎厭那些人煙鼎沸的大排擋,痛恨那些放 肆吃喝、高聲大笑的閒人;卻又更加看不得摩肩接踵、娓娓蜜語的一對對戀人。她 不知不覺地就來到了公司所在的賓館樓下。索恩的房間在9樓,她呆立在馬路上望 著他窗戶透出來的微紅的燈光,心如刀絞--她的眼前逼真地重現了索恩房中的一 切情景:音樂低旋,燈光迷離,漂亮的高腳杯,紅紅的酒,輕而悅耳的刀叉的叮鐺 聲,還有索恩那呵呵的笑聲和他慣用的化妝品的氣息……

  婭痛恨自己的軟弱與屈辱,她一遍又一遍想像著自己如果衝上樓,乾脆撕破臉 皮和他們大幹一場可能出現的情景;但是結果卻又恍恍惚惚如一個死人般悠回了家 中。

  她木然地站在鏡前,呆呆地注視了自己足足有二十分鐘,腦海裡一片混沌。後 來她不知怎麼就打開了衣櫃,也不管是冬裝還是夏裝,幾乎把她所有的在索恩面前 穿過的衣飾全部一套一套地重新穿了個遍。每穿一套,她就在鏡前呆那麼幾分鐘; 默默地打量著鏡中的自己,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地重映出她當時穿著這些衣服出現在 索恩面前的情形:他的驚訝,他的笑容,他的讚賞,他的尖刻的譏嘲……

  想著想著,婭陷入了可怕的幻覺:婭穿著一套索恩最喜歡的衣服,萬分淒楚地 出現在索恩面前,當他企圖來擁抱她時,服了毒的婭口吐鮮血,倒在他懷中……

  婭為這個臆念激動不已,渾身哆嗦著,癡癡地幻想著索恩由此而產生的種種可 能的反應……

  就這樣,婭似醒非醒地折騰到深夜,實在困累了,才將這些亂七八糟的衣物統 統往地上一推,就那麼和衣趴在床上昏昏睡去……




  這麼說,你還是容忍了他?

  聽得目瞪口呆的岑,半晌才回過神來,恨鐵不成鋼地憤憤地責備婭不該這麼軟 弱無為。

  可是婭卻淡然地笑笑,慢慢地捋了捋自己新燙的卷髮,問岑:你說我這個髮式 變得好嗎?見岑怔著不理她,便歎了口氣:不容忍又怎麼樣?換了你又會怎樣處理?

  我才不在乎他呢,這種人……

  可我在乎呀?

  你的問題就出在你太在乎他了。搞得自己處處被動……

  是的。婭連連點頭:我也明白這點。可就是,我覺得我已經無法主宰自己了, 更用說主宰索恩了。幸運的是,那個C的情形和我不同,她早已成家了。她至多是 圖他一點好處,就是有別的目的,不信她還能比過我去。事實上索恩也並不喜歡她, 那回以後至今好久了,他們並沒有再那個……

  你怎麼知道?

  索恩說的。

  這麼看,也許他們那回也不過是一般的約會而已。

  你不瞭解索恩。他事後把一切都告訴我了。說是僅此一次而已。他還說他即使 娶個中國太太,也決不會是C。而且他還問我:你看我是否應該娶一個中國太太回 美國去?可是當我說他是明知故問時,他卻哈哈一陣狂笑,把話頭扯開了,你說惱 人不?

  還有一回,我們公司的司機對我說,有回索恩忽然一臉正經地問他,如果我打 算娶一位中國太太,你不會感到驚訝嗎?司機說,不,我只會羨慕你。索恩感到困 惑,問他為什麼。司機說,中國太太是世界上最理想的太太。索恩卻又哈哈連聲地 反駁他說:不一定,不一定,這個世界上沒有最理想的太太,或者說,再理想的女 人一旦成了太太,哦……他誇張地高聳起雙肩,攤了攤手。

  又有一次索恩在房中請一位美國留學生吃飯,我也在場。我說過索恩做菜的手 藝挺好,而且最樂意露一手。可是吃飯的時候他卻對人家說:你看這位婭小姐,我 一個人忙得焦頭爛額,她卻始終袖手旁觀。

  我說:我又不會做你那種西餐。

  這不行,如果你想嫁給索恩,可別指望老用你們那種油漫漫的東西來糊弄我。

  我也順口開玩笑說:你也別指望靠那些那些半生不熟的血牛排就想娶到我。

  誰知索恩馬上變得一本正經起來:是呵,麻煩還真不少呢。

  我想再說什麼,那個留學生插上話來了,我們的話題又中斷了。不過,新的話 題顯然也是索恩所關心的。

  你說,中國好,還是美國好?那個留學生問索恩。

  你也時常遇到這樣的問題?索恩立刻會意地大笑起來:看來每個到中國來的老 外無一例外會被他所遇到的每一個中國人詢問這類問題。如同問一個孩子,父母好 還是鄰居好一樣,總讓我覺得困惑。

  是的。這真是個有趣而又滑稽的問題。留學生說:只有在中國這樣一個自身文 化自成體糸又相對封閉的國度裡才可能產生這類問題。彷彿他們面對的是一個外星 人。而在美國這樣一個開放國家,誰會來關心一個黑人或黃種人為什麼來到美國, 是否喜歡這個國家?也許中國人比較地好奇而富有神秘感吧?

  不僅如此。我說:中國人天性善良好客,對友人總有一種特殊的關切。其次, 如果他們像你們一樣口袋裡都裝著護照,隨時可以有條件飛出國又飛回來的話,他 們也就不會這麼好奇了。人都對他不瞭解的人和事懷有神秘感。況且,中國人眼裡 的外國人的確都比自己富裕得多,當然很自然地會想到為什麼還要來到中國這樣一 個相對不發達的國家來之類問題了。

  這其實很正常,沒什麼滑稽的。

  其實,若問我是否喜歡中國,這個問題就顯得自然多了。索恩說:我喜歡中國, 對我來說,這是個可能永遠蒙著層厚厚面紗的神秘國度,有著那麼多新鮮而獨特的 東西。

  相信你也一樣。他對留學生擠擠眼睛:尤其是某種男人們敏感的方面,你一定 也有同感吧?他們之間的異性交往似乎十分審慎,而對於一個外國人來說,許多美 麗的異性熱誠而坦然的程度,有時令人難以置信呢?

  我想是的。留學生點頭贊同:此外,中國的經濟文化乃至社會背景與美國有極 大的差別。但中國人的人情味非常濃郁。中國功夫、太極拳,遛鳥的老頭,氣功, 充滿神秘色彩;滿街火爆而絕無衛生原則的大排檔上,滿不在乎的食客與攤主都令 我不可思議。京劇、小調、民歌尤其是民樂,簡直令我陶醉。最感動我的是他們對 我們這些外籍人的那份關照。缺乏自知力的人恐怕真會暈乎乎地以為自己成了帝王 或者百萬富豪啦。當然也有欺詐者,但多數人總是讓你有一份特殊的親情感。向誰 問路,他可能連說帶比劃地索性將你帶上好遠一程路。上菜市買肉,你隨便問他一 下餃子是怎麼做的,很快就圍上一大夥人,七嘴八舌告訴你,其實我一句也聽不明 白,可那份熱誠卻讓我覺得是在看一場與觀眾直接交流的現代劇……

  可是,如果讓你長期生活下去呢?索恩忽又一臉正經地問他:完全可以撇開經 濟因素。

  比如,讓你在此娶一位太太,申請一個國籍的話?你相信作為一個外國人,仍 然可能過得很理想嗎?

  這個我還未曾想到過。至少目前沒這個打算。

  設想一下呢?

  ……我想,找個美麗的中國太太首先是不成問題的。

  哈哈,你也如此想嗎?這個太正確了。作為一個外國男人,大約都能強烈感受 到這點吧?

  似乎中國女人們對我們都有著特殊的青睞呢,婭,你不這麼看麼?只是一旦成 了婚,還能如此自如嗎?而在這樣一種前提下,又讓我們如何去判別其中有沒有真 正的感情呢?

  是的。我也為此困惑過。你很難判別一個中國姑娘是否是因為你是一個老外還 是因為你是一個值得她愛戀的人而與你親熱……

  這很簡單。首先得看你們自己如何看待這類問題的。我覺得我的自尊心被他們 刺疼了,忍不住道:僅僅因為你們是外國人就怎麼樣的中國女人可能是很多,可是, 那和真正的感情或婚姻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區別它只需要憑一個男人的直覺我想 就足夠了……

  這時,索恩猛地轉過身來,怔怔地面對著我,那麼銳利注視了我一會,突然深 不可測地大笑開來。

  可是,沒等他發表自己的見解,那個留學生又將話題扯到別處去了:我想,無 論如何,至少我是不打算成為一個中國公民的。

  不習慣?索恩立即又扭轉了身子,非常關心地問他。

  不止是這個。

  許多地方,恐怕我壓根兒不想習慣它。隨便說吧:去年我買回許多中國家俱去, 共裝了好幾個大箱子。到海關後,被告知要交三千多元稅金。我認為太貴了。一個 中國同學告訴我他有辦法為我解決這個問題。他果真辦到了。代價是送了某人物一 件上千元的羊皮大衣。我當然很合算,可是我內心十分不安。我不能不聯想到法律、 規則等等與個人生活密切相關的種種問題。無論收的還是送的一方,都是明顯嚴重 違法的。可是他們似乎在作一筆心安理得的生意!或許這是個別現象,但如果代表 一個國家尊嚴的海關都可能這樣毫無法紀,別的方面可能會怎樣?長期生活下去的 話,我想我會習慣這一格局的,但是我為什麼要為此付出特殊的精力?為什麼我要 習慣這種顯然是不合乎情理不規範的社會秩序?這種秩序會促進還是消減生活的質 量?還有更麻煩的要我去從頭習慣的東西在嗎?何必呢……

  是呵,是呵,差別無所不在呵,太多太深刻啦!

  索恩就此長吁短歎起來……




  --你說,這些都說明了什麼?

  這倒是些挺有意思的信息。岑說:恐怕這個索恩並非沒有考慮過婚姻問題,只 是仍在猶豫。也正常,正像他們自己議論的,他們面對的是一個截然不同的陌生國 度,以及一個「陌生」的人。又是他那樣一種人,不到一切成熟的地步,是不會輕 易作出決斷的。

  既然考慮到婚姻問題,為什麼他又去和C小姐搞那一套呢?

  是呀。不過,他畢竟是個美國人呀,你不能用中國人的邏輯去看待或要求他。 其實,即使你與他成了婚,如果沒有充分的心理準備,恐怕也同樣面臨著如何適應 他的邏輯的問題。

  這我不怕。只要達到我的目的。隨他怎麼吧,我眼不見為淨。

  這就怪了。你到底圖他個啥?他很富有?

  是的。我看過他家的照片。花園,別墅,他及兩個孩子各有各的車,他在蘇格 蘭的父母還有一個挺紅火的公司……可是這一切對現在的我並無多大誘惑,何況為 這個我完全可以和上次回國的那個小伙子結婚;他到現在還在盯著我,他父親是個 企業主管。別的比他更年輕更有錢的小伙子我現在也很容易接觸到。況且即使我和 他結婚,我也很可能去不了美國。索恩早就告訴過我,他是常期駐外人員,即使結 束了中國的任務,他還可能被派往非洲。他們在摩洛哥新上了一個投資項目,需要 大批技術人員,如果派他去,很可能會駐到退休了……

  真這樣的話,我實在看不出你還有什麼迷戀他的實際意義。我勸你最好還是好 好冷靜一下,三思而後行!岑以一種過來人的口吻竭力勸說婭:凡事都有個過程, 時間可以治癒一切疾病嘛,咬咬牙挺過這一陣,另找個實際的丈夫,以後你就會相 信,婚姻還是實惠的好,一輩子的事哪。

  婭倏地揚起眉毛,兩隻手掌緊緊地合攏起來,很出乎意料的模樣愣愣地盯了岑 好一會,終於羞澀地歎了口氣說:說真的,這類問題,我也反覆自問過好多次,可 是我得不出結論。而且依然日甚一日地癡情於他,我這是怎麼啦?我的性格是不是 太可怕了?岑姐,你知道我不是一個頭腦簡單的女孩。許多道理我並非不懂,可盡 管我的思維終日象架疲憊不堪的風車一樣轉個不停,仍然得不出讓自己滿意的答案 或是辦法來。我之所以來求助你,也是源於一種深切的恐怖。我從來沒經歷過這種 情緒震盪。我覺得憑我個人的智力已經完全無能為力了。索恩對我像一座不可逾越 又不得不逾越的大山。我感到心力交瘁,無數次地對自己說:我受夠了,我再也不 想受了。真的,我暗自害怕照這樣下去的話,我堅持不了多久了。所以我迫切地想 有什麼辦法來徹底解決這一困難。可是,怎樣才能停止愛?你說咬咬牙挺過去,我 何嘗不曾這麼想?

  可是,我怕我是挺不過這一關了。

  停止愛,這好像是一個可笑的問題,但對我來說,它遠比停止恨來得更困難。

  明知不理想、很少希望卻拼了命地在愛。這實在是個悲慘的問題,幾乎像個生 死問題。

  我的理智告訴我這樣不大對頭。人人都會說,愛情是甜蜜的。但我的愛情收穫 的卻是很少一點幸福、太多太多的苦楚。而且很可能在以後也會使我愛著的這個人 蒙受苦果。可我雖想停止,卻根本沒有停止的傾向!

  沒有索恩我不敢想像自己還能活。現在,在預期的時候見不到他我就沮喪得要 發狂,而我還不能將這種痛苦在索恩面前流露。我還得裝得瀟灑,裝得大度,裝得 開放以此來取悅於他!為了達到我的目的,我準備忍受一切屈辱,如果有一天索恩 要從我身邊逃走,我會不惜一切追他到天涯海角。我會跳樓。會做一切壞事。我常 常暗自羞愧地感到,現在的我其實已經夠壞了。為了與他在一起我經常向父母撒謊, 父母到現在還根本不知我在外面幹了什麼;他們熱衷於今天這個明天那個地為我介 紹這個介紹那個對象,我卻對他們介紹的每一個對像加以惡毒的譏諷,把他們氣個 半死。

  岑姐,你不要以為我一向在任由自己的情感胡作非為。我越來越生自己的氣, 為自己羞愧,恨自己呆、傻、蠢、笨!一個人怎麼能這樣下賤呢?我怎麼能允許感 情戰勝理智呢?可自我爭辯根本就是徒勞,甚至是適得其反。除了他,我不可能再 愛別人,他是唯一深刻俘獲我靈魂的人。我甚至不能持有停止愛他的想法,當我這 麼說的時候,你根本想像不出我有多麼心酸呵……


十一


  

  

  

  

  

  

  

  

  婭,你喝點水,放鬆些吧。

  岑的心已被眼淚花花的婭搞得悸動不安。她不得不先設法平靜她的情緒。她告 訴婭,她的心理其實是很自然的。愛總是不錯的。這不是罪過,首先應該放下這種 自罪的包袱。你要做的首先是減輕自己的焦灼,消除一切不必要的壓力。既愛之, 則安之。至於愛得是否明智,是否現實,那是另一碼事……

  岑說:我覺得你的愛的確過於特殊。首先是對像特殊,兩種文化背景下的兩個 年齡、個性都有較大差異的人之間完全也可能產生真誠持久的愛;但它太特殊,帶 來的心理感受、表現方式必然也較特殊,這便更容易使人產生不安全、浮躁等感覺。 首先要勇於承受這一特殊的愛帶來的特殊感受。

  其次,現在最重要的是,你有沒有想過:自己強烈感到的愛究竟是如何形成的? 表層的東西似乎是你與索恩一見鍾情,但何以對這個「特殊」的索恩而非別人如此 癡迷?剛才你說你想停止這種愛,我相信這不過是你苦於焦慮而產生的一種不真實 的願望罷了。在徹底絕望之前想要停止愛,恐怕真是徒勞的。但我們不妨來設想一 下,假如你的愛並不像你想的那樣真實……

  不對,怎麼可能是不真實的呢?

  我是說,一種假設,或者說我們來做一個遊戲。假定索恩其實並不是一個你所 想像得那麼可愛的人,你之所以狂熱地愛他,不過是因為他恰好暗合了你潛意識裡 某種並未明確意識到的情感需要的話;換句話說吧:根據你的(也許是很不細緻的) 介紹,我的印象是,似乎這個索恩並沒有什麼太與眾不同的值得你為此要死要活的 東西在,至少從我這個旁觀者來看是這樣。那麼,為什麼你卻會這樣輕易、強烈到 幾乎不合情理地愛上他呢?是否他只是你狂熱心態下的一種「幻影式的象徵」?

  一個符號,一個替代者?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其實我……我早已想到過這 些,可是我把不准,也不願意深入考慮這個因素。

  試試看,回憶一下自己的經歷,自己的情感歷程。我猜你的人生經歷一定不會 很平常。

  也許你曾愛過誰?或者嘗受過失戀的打擊?或者你的家庭對你青少年時期的心 理發育有過什麼不理想的傷害?總之,我想你可能有過某種不尋常的人生體驗,所 以你才會對這種一般人認為不對頭、不尋常的愛情有著如此特殊的「忘我」?

  可是,即使真是這樣,對我現在的實際問題,也無關緊要的呀。

  未必。試試看,回顧一下自己的足跡,總不是一件壞事,至少也可以轉移一下 自己的興奮點,使自己更清楚地認識自己吧?


十二


  婭對她的童年生活沒有什麼太多的記憶。印象最深的一點是:婭是在8歲以後 才回到父母身邊的。就是說,她從小由奶奶獨自撫養大,她沒有見過早逝的爺爺。

  回到父母身邊後,好些年裡婭和他們缺乏認同感。但這似乎並沒有給她留下太 多麻煩。

  她只是一向認為她的當工廠科研人員的父母很平庸,沒什麼讓她可以向人誇耀 的東西。放學回來婭就埋頭於作業、看書、聽音樂。婭的成績一向很好,她讓她的 父母為她驕傲了好些年,但她和他們基本沒有什麼交流,好像沒什麼共嗚點。

  婭意識到她對父母尤其是母親缺乏感情是在青春期的事了。婭彷彿一夜之間喜 歡上了父親(或許應該說是她格外地討厭起母親來),她一反常態地和他說長道短, 有什麼事情也不是像一般的女孩子一樣從母親那兒獲得幫助。記得最清楚的是,婭 的第一塊月經紙是父親教她用的。因為她根本不想告訴母親她的任何心事。

  對於每天在耳邊絮絮叨叨的母親,婭的回答總是極不耐煩的「唔」或者「知道 了」。婭至今仍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奇怪的「恨母情結」,可能是由於母親 常年與奶奶的緊張關糸吧?這種仇恨這幾年是大大緩解甚至可以說是基本消失了。

  可是在婭17、8歲的時候它簡直達到了變態的地步。為了保證婭能考上大學, 母親費了多少多餘的心思呵;其結果是婭簡直成了個必須不折不扣地按她的鐘點吃 喝拉撒睡、複習複習再複習的奴隸。她們的摩擦因此達到白熱化地步。那時同樓鄰 居經常可以聽到婭(有時是深更半夜)突然爆發出來的尖銳刺耳的怪叫、跺腳、摔 東西的喧鬧。那都是衝著母親來的。

  最典型的事例是:等待發榜的日子裡,母親失卻了管制婭的理由,而婭則以過 份的放縱來討回她自認為失落的一切。她大聲唱歌、朗誦,沒日沒夜地坐在電視機 前;每天她沖完澡後,總是長時間地穿著窄小的三角褲,哼著歌子在父母面前晃來 晃去。母親的咒罵只會令婭第二天變本加厲地重演故伎。當然這並非亂倫心理,婭 這樣的全部目的只是為了氣氣母親--她討厭婭有意討好父親,和這「不成體統」 的樣子。婭偏偏就以此來報復她,潛意識裡還企圖離間父母感情。婭那時莫名其妙 地喜歡看到他們之間不和與吵鬧;她還特別喜歡聽到父親在她面前訴說他對婭的同 情和對母親的不滿……

  上了大學婭印象最深的就是她變得特別多愁善感。假期裡除了躺在床上百無聊 賴地看小說,就是望著窗外的閒雲想心思,作白日夢。

  婭作過多少稀奇古怪而又美妙無比的白日夢呵!

  她身在天地之間。她好像飄浮的氣球一般在雲彩間浮蕩。雲彩不斷將她帶入輝 煌壯麗的氣氛,又帶回骯髒的地球。但總是看不見人類,看不見兒童。大寫的「我」 展現在她腦海,在她手上,在她心頭。有時她坐在古老王國的寶座上,成為國王寵 愛的美麗公主。有時她走在滿是塵土的荒路上,悠哉,游哉,無憂無懼。她為自己 唱歌,用美名呼喚自己。她走上舞台,無數人在台下為她鼓掌、歡呼,掌聲滾滾, 如同雷從天降。她穿上寬鬆的長袍,它輕如飛絮,將她帶向更加壯麗的場景。平展 開闊的草坪,裝點著花兒,她在上面起舞蹦跳。四肢感到一種輕鬆,一種優雅。婭 真快樂呵!音樂從她的腳底和運動中飛出,在她眼前出現了人。男女老少,引頸望 天,稱羨讚美她那優雅美麗的氣質;人更多了,越來越多了!但是婭的幻覺也結束 了。

  幸福之巔達到了,緊接著就是墜落。唉,就是在夢裡,幸福也有完結的時候, 象氣泡一樣破碎了。婭又回到了地球的塵土和噪音之中,心情也因此比作夢前更加 消沉、沮喪,迷茫……

  婭總覺得自己的婚戀觀可能與一般人一樣,也更可能大不一樣。總之婭覺得自 己似乎有些無師自通的地方。比如她較早就確信不疑:至少絕大多數婦女身上都有 一種野性的成份。她們希望被俘獲,被佔有。這實質上是女性固有的一種自卑感的 結果。因為它是對理想的崇拜;她們想愛那些戰士、勝利者、成熟者,一切能「征 服」或「駕馭」她們的人。而不是淺薄的、不懂事的、裝腔作勢的或毛頭小子。

  當然,悟到這點也是有一個很長的過程的。

  婭的「戀愛」史可以一直追溯到童年時期。婭在7、8歲的時候就「選定」了 自己的「丈夫」。他是奶奶家鄰居的孩子。婭回到父母身邊後仍然與他朝夕相處。 因為他們在一個小學唸書。並且一直是同班同學,直到五年級他患白血病死去。

  他叫何平。是個很漂亮的小男孩。在奶奶家時他們成天在一起,並上同一所幼 兒園。回來後仍在一起吃晚飯,做遊戲。他有一頭細軟而泛黃的卷髮,很靈巧也很 聰明。他的智力明顯高於婭。很小就會背誦上百首唐詩,也沒誰特別訓練他,卻畫 得一手特別富有想像力的兒童畫,經常在學校展覽。

  如果他倆的關糸不能稱之為愛的話,至少很早他們就互相傾慕了。他們在一起 做過無數次過家家的遊戲。他們偷偷地擁抱(因為被大人禁止過),模仿接吻,甚 至還曾砰砰心跳地互相袒露性器官,猜測其不同的原因。當然,這都是很幼小的時 候發生過的事。小學二三年級後就再也沒有類似行為了。但是他們的感情卻與日俱 增。有一回在放學的路上,他們甚至還探討過有一天他們結婚後,是要個男孩還是 要個女孩的問題。他的想法是要有一個象婭一模一樣的女孩,婭經過仔細思考後同 意了。雖然她其實也是希望有個像他一樣的男孩的。

  他們從不在同學和教師面前掩飾兩人之間的依戀。當然他們在人前從來沒有什 麼讓人驚駭的過份舉止。他們似乎早已很成熟了。似乎一般人也都理解他們這種青 梅竹馬式的情誼。一有什麼事,比如何平與別人打架了,人們必定會來告訴婭。而 婭也必定奮不顧身地替他打架。小時候婭較胖,力氣好像也不小。而男孩發育遲的 緣故吧,何平比婭高卻比婭瘦弱得多。婭常常因為幫助他而被打得鼻青面腫。婭在 所不惜。因為她覺得每當這種時候她就成了他的母親。何平是個極為不幸的孩子。 他的母親在他兩年級時因為工傷死去了。婭無意中想要代替她的位置。

  回想起來,他們的愛真是純真而聖潔,一點也不低級、愚蠢。假如一切可以從 頭開始。

  婭仍然會選擇與何平的愛情。即使會重新蒙受一次過早失去心愛者的痛苦也不 在乎。

  可是他死了。這麼早就死了!

  婭還記得她聽到這一噩耗時的絕望感情。何平早就在上海住院了。婭有半年沒 見到他。

  但她心底裡從來不認為他會一去不復返。她沒有哭。沒放學她就跑了。她沒有 回父母處,而是直奔奶奶家。

  婭一頭撲在奶奶懷裡,「小手掐得我的膀子喲,血印子好幾天沒消掉呀……」

  事後奶奶是這樣描述婭的反應的。

  好一會後,婭仰起臉,盯著奶奶,說出了讓她當即哭出聲來的那句話:我不想 活了。

  一直到現在,婭房中仍掛著一張兒童畫。那是何平在上海醫院裡時,他父親捎 回來給她的。畫面上只有兩棵細瘦而綠葉紛披的小樹遙遙相望,中間一大片空曠的 天空上,飛著一隻噙著綠葉的和平鴿。

  ……大學以後,婭的心態才慢慢恢復正常。事實上到了這份年紀、這個環境, 繼續冷漠於人生也是不可能的了。但起先的好長時期裡,婭對異性仍缺乏興趣。一 年級下學期時,同捨一個文靜的女同學慧成了她最好的朋友。隨著談心的深入,她 從這個早熟的女同學那兒獲得了她所需要的幾乎一切人生的知識。慧非常喜愛婭, 她很快知悉了婭的一切,並且指出她貌似參透人生,實質上還是多麼無知,多麼天 真。同時,婭的性教育開始了。慧看過那麼多婭在她的家庭環境中不可能看到的書。 她對婭談婚姻,談性,談情婦,談同性戀。她一下子扔過來這麼多東西,令婭一度 感到討厭她了。這時又有人向她們介紹惠特曼的詩歌,這使婭的不快又平添了一層。 婭得到的觀念是性對女人意味著痛苦、絕望,頭腦中仍殘存著過去的影響。婭決定 永不結婚。

  但是第二年起,婭對性之類問題的感覺大不一樣了。她對這類知識習慣了。她 和周圍那些聰明而充滿幻想的姑娘們開始適應了。這時婭有了一個迷戀的對象。但 她是一個女人,即是慧。

  婭的心彷彿突然被她攪散了。她向婭講她的雄心大志,希望與野心。婭也向她 坦言自己對末來的夢想。這是婭第一次對另一個除何平外的人表現得像個戀人。盡 管她是個女人。

  她們成了忠誠可愛的一對。儘管她們沒有過份的猥褻行為。但她們時常同出同 進,偶爾甚至互相熱烈地擁抱一氣。有一次她們擁抱的時候,婭忽然覺到一種新奇 而獨特的東西。她心底沉睡著的什麼猛省了。

  以後,她們同讀莫泊桑的《俊友》,還有司湯達的《紅與黑》、勞倫斯的《查 泰萊夫人的情人》等等。她們這才發現其實倆人都還一樣單純無知。後來有一天, 慧描述了她和外糸一個男生在樹叢中偷吻的新奇經歷,於是一切都徹底改變了。愛 成了一種追求,一種渴望體驗的娛樂。

  婭非常想嘗試一下慧所描述的那種不一般的感受。而這在現在的校園中實際上 是很容易的事情。很快婭就接受了幾個大四的紈褲子弟的邀請,與他們一起跳舞、 上大排檔喝啤酒、看通宵電影,有時還裝模作樣地吸幾口煙……婭裝得什麼都經歷 過,讓他們吻她,擁抱她。甚至還和幾對同學一起逃學,到郊縣狠玩了幾天。但婭 心底裡仍有什麼東西在頂撞著她。所以當他們中的某些人企圖誘她同居時,她總是 找出理由來回絕了。

  但婭並不因此遠離他們。與他們在一起她仍然感到是一種有趣的娛樂。她變得 十分「瀟灑」,有時說話要多隨便有多隨便。她和他們縱情談論性、節育、性病、 情人。回到宿舍和慧在一起的時候,她們就交流自己的種種感觸,於是感到分外有 趣,也為自己的經驗日趨豐富而滿足。

  現在想來,婭仍然不覺得那段生活有什麼跌份或不好,她從來沒感到過後悔。

  她覺得當社會並不能充分滿足一個青年對人生種種相關問題的好奇、渴望時, 某種「下流」方式、言談就成了一種可以理解的補償甚至情愛知識的唯一來源。至 少婭並沒有因此怎麼墮落。她和幾個男生一直保持那樣一種關糸很久。如果不是涉 及社會上的污名和她自己的某種觀念的障礙,她也許還會走得更遠些。那樣對她是 否便是一件壞事,婭沒有仔細想過。但她想,無論我或別人怎樣,那都是生活。生 活必定是多姿多彩的。婭看不出要使它固定為一種模式的必要和可能。

  索恩不是婭的第一個性對象。有意味的是婭至今與之發生過性關糸的只有外國 人。為什麼一定要與外國人而不是與中國人才比較容易地走到這一步?婭覺得這簡 直是一種宿命。固然因為自己工作後自以為成熟了,而這時遇到的主要是些外國人, 但更深的原因恐怕與何平有關。似乎和一個外國人這麼樣,婭的心理要放鬆些。婭 也暗自分析過與前一個戀人淡漠的原因。其實不完全是因為他的回國或者別的外在 原因。他一開始就是認認真真與婭相戀,婭也的確是想與他正兒八經談下去的。可 是不行,她總是有一種不舒暢的感覺。她與他在一起做那種事時,總會有一種負罪 式的內在壓力。婭很少感到滿意的時候。她想這可能是因為他太年輕了。他的確很 年輕,僅比婭大三歲,而且基本是一個文質彬彬而不諳世事的小伙子,婭對他總是 難以產生信賴感……

  只有索恩!只有他讓婭一見面就生出一種帶有幾分辛酸的委屈感。在深圳那回, 婭後來伏在他身上又哭又笑地、幾乎傾訴了一夜也不知哪來的那麼多的委屈!她把 她的幾乎整個人生經歷事無鉅細地都告訴了他。而他根本無須安慰她,他的認真傾 聽,他的一個眼神,一句輕輕的嗔責,都成了婭心靈的最美妙的淨化劑!

  天哪,遇見索恩,莫非也是我的宿命嗎?


十三


  如此看來,該是我這位「牧師」而不是你必須改變某種觀念了。

  岑動情地揉揉發紅的眼睛,輕輕地摩挲著婭那有點枯乾的髮梢,歎息著說:說 真的,原先我一直在企圖勸說你放棄這種在我看來是不切實際的愛情。這麼看來, 無論旁人眼中這樣的愛情是多麼的不合情理。至少我是真正能理解你的了。

  再與你唱反調,未免有些殘忍了。問題是,根據你的說法,似乎你對維納並無 信心。那麼,即便我有心幫你一把,恐怕也是愛莫能助的……

  讓我們來設想一下,如果你乾脆地直截了當地向索恩作一次認真的攤牌,可能 會發生什麼結果呢?

  我也很想這麼辦,並且多次嘗試過,但總覺很困難。索恩總是很快即將話題轉 移了,而我實在缺乏那份盯緊他細究下去的勇氣。不是不敢多說什麼,而是不敢相 信會得到理想的結果。那樣的話……

  為什麼一定會是不理想的結果呢?你不「認真」,也許正中他的下懷。他肯定 會感到一種安定,一種從容。因為他處於一個主動的地位,沒有一個男人會喜歡遇 上一個成天絮絮叨叨逼迫著他承諾什麼的女人的。而且萬一失去你對他未必是多麼 大的失落,但對你的利害就巨大了。你們相處至今,說長不長,說短也不能算太短 了。幾個月中,你們一直這麼苟合著?索恩從不認真說起今後怎麼辦之類話題嗎?

  從不。雖然偶爾他也會叫我幾聲太太或說幾句類似要娶我的話,但都是一種玩 笑的口吻。他倒是認真地說過在中國開餐館是最容易最來錢的行當,稅制不嚴衛生 管理等於零,更主要的是食客在他看來幾乎本身就毫無衛生要求。因此,他要我物 色一個地方開個小餐館,「雇個傻瓜來管理,產權嘛就作為我送給你的禮物」……

  此外,也有些間接信息似乎顯示著他的某種考慮。比如他對人說打算娶個中國 太太之類。而我相信,如果他真的打算這麼做的話,那個中國太太非我莫屬。說真 的,這麼些天來,也正是這些難以確認的信息在支撐著我,誘導著我。許多時候我 也覺得,他對我還是有感情的。也許他真是需要時間,需要進一步瞭解我,進一步 培養他對我的感情,才能作出對於他來說無比重大的人生決斷?

  只能這麼看了。但是你覺得他現在對你還是有真感情的,根據是什麼?

  當然是多方面的,但有一點最明顯的,他好像特別在意我與外人的接觸。特別 愛因我而妒嫉。如果他不是一個心胸非常狹隘的人的話,我相信那是因為對我的感 情……


十四


  索恩與他的老闆的關糸原先和別人沒多少差別。一邊是主子,一邊是僕從,尊 卑分明。

  凡業務上的事,主子軍令如山倒,僕從唯命是從,沒什麼民主、平等可言。但 在一般關糸上,由於索恩身份比別的幾個老外要高些,剛來之時,他在老闆那兒就 有那麼點優越感。老闆對他也不比別人那麼說訓就訓,有點像對管家似的,多少客 氣那麼幾分。

  起先索恩也是很為自己這點兒優越感自豪的,所以下班後不像別人那樣躲著老 板求自己的自由。他常常抽時間陪成天叫喊孤獨的老闆喝上一杯,散散步什麼的。 所以那段時候索恩與婭之間的約會也比現在少得多。

  可是這種光景沒維持一個月就急轉直下了。老闆大約看出婭和索恩之間有點兒 不對勁,開始變著法子來間離他們。明明婭是索恩的秘書,老闆卻老將她叫去為他 幹這幹那。索恩去上海時,他不讓他帶婭,這還有些理由,因為那兒有他們的辦事 處。可後來又有一次,外省舉辦一個大型商品博覽會,索恩作為業務方面的骨幹要 去參加。

  而參加這種活動就必須和人洽談、介紹等等,一句中國話不會說的索恩當然就 需要婭這秘書、翻譯同行了。可是老闆仍然不允許婭去。理由只有一個:我有要事 需要婭!

  那我乾脆別去了。索恩忍無可忍,終於咆哮了一句:去了也不過是聾子瞎子。

  可是老闆立刻說:你必須去。如果僅僅是因為需要個翻譯,你可以在當地雇。

  如果你覺得自己可以任意決定是否做某項工作,那麼我非常遺憾地告訴你,請 你回國去徹底自由吧。在中國,你就得聽我的。

  索恩立刻閉了嘴。可他又嚥不下這口氣。當晚他見了婭便問:請告訴我,最惡 毒的中國罵人話怎麼說?

  婭明白他的意思。他曾告訴過婭,他會用阿拉伯語、意大利語和法語罵那些國 度最狠毒的國罵。過去在那些地方工作時學的。只要恨他的老闆或與當地人吵架, 他就操這些語言來回敬。當地人一般都會被他弄得目瞪口呆。而老闆們一般都聽不 懂他罵的是什麼,他的目和就是借此來撒撒氣。

  這還不好辦?婭想了想,教了他這麼一句:操你十八代祖宗……

  撬……撬你……索恩捏著兩個拳頭直使勁,可就是發不出這麼一長串音來:有 沒有簡短一些,好發音的?

  婭斟酌了一下,又教了他一句:王八蛋!

  黃瓜蛋!索恩立刻學會了:黃……瓜蛋!黃瓜蛋……

  這句話從此成了索恩的口頭禪,只要一對老闆不滿,他就會面含微笑。表情謙 恭地從齒縫中擠出成串的「黃瓜蛋」。其實這一點意義都沒有。老闆只有一次注意 到他在嘟囔什麼,問他,他卻又慌忙回答說是在學中國話。

  學中國話?這很好呀,抓緊學吧,看來你很快就不再需要婭作翻譯了。

  這些明顯令索恩不快。他漸漸產生一種固執的懷疑,他堅持相信老闆的目的不 僅在於分離他們,而是別有企圖。他不止一次私下對婭說:如果那老傢伙打你的主 意,你必須立即讓我知道。

  知道又怎樣?婭故意逗他:你不見得要和他決鬥,或者把我藏起來或帶到別處 去吧?

  黃瓜蛋……索恩又悶悶地垂下腦袋不吭氣了。

  其實那是不可能的事。老闆身邊的女孩子很多,但也許是身份的限制,不像有 什麼實質性的關糸。對婭,也沒什麼特別的意思。他純粹是因為看不得索恩的風流。 雖然婭很樂意索恩為她吃點兒醋,但她卻不希望他和老闆搞得太僵。萬一有一天他 們的關糸被老闆弄清楚了,索恩可能不會有大問題,婭則難保會被他炒魷魚的。

  老闆這人是不能容忍手下人之間有那種關糸的。他要懲罰誰比掐死個蒼蠅更方 便。這也是婭和索恩關糸中另一重不小的陰影,總這麼名不正言不順的,熬到哪天 是個頭?當然,如果索恩真心娶婭,婭也就什麼也不怕了。了不得兩人一起上別處 去。為了索恩,婭是什麼也不會在乎的。問題是索恩能為她作出犧牲嗎?不僅對老 板,索恩的疑慮不久又泛化到別的男同事身上。他特別不喜歡看到婭和別的男同事 親近。他認為他們都是一丘之貉,凡與女人交往密切必有不軌之心。他們公司有個 叫特德的小伙子,人很熱情的,也沒什麼心機。他很好學。成天在口袋裡揣著個小 本子,上面記著不少用英語注了音的中國話,一有空就唸唸叨叨。在單位裡一見到 幾個中國僱員,也不論對像時間,便操起生硬的中國話大叫:你好!

  親愛的,吃過了嗎?時間長了別人很少理他的茬。但是婭不大忍心掃別人的興, 他就常到婭這兒來問這問那,有空婭便教他幾句。

  這可把索恩給惹惱了:學習,學習,他再化兩輩子也學不好這種世界上最拗口 的語言。即使學好了對他又有什麼用?哪一個有腦袋的中國姑娘會樂意聽他這麼一 個無聊的小子用中國話調情?哼,我看他根本目的就是「學習」某一個人!

  說歸說,他卻不便當面指斥特德。恨得一聽見特德的聲音出現在單位裡就會蛇 一樣扭起身子,用誇張的聲音咬牙切齒地嘀咕:你好!你好!--黃瓜蛋……

  有時婭溜出去辦什麼事,沒和他打抬呼,他就會滿公司各個房間亂轉,唯恐婭 是在誰那兒怎麼了似的。有回婭剛從外面進來,兩個中國同事先後都來問她:見到 索恩的香煙了嗎?婭一聽就明白是怎麼回事。想必她不在的時候,他又到處轉了一 圈,怕人疑慮,便說是找香煙。說實話,他這樣婭倒也挺高興。至少說明她還是在 他心上的。所以有時候婭不高興起來,也就故意抓住他這個弱點來刺激他。假意當 他面與別的老外說說笑笑的。可後來就不太敢這麼著了。他都當了真,而且心裡藏 不住。有時反弄得婭吃不消。

  婭先前那個戀人現在也常從美國來電話。有回他就在婭身邊。婭故意在電話裡 和那邊熱熱火火地扯個沒完沒了。索恩起先一聲不吭地聽著,沉著臉,一個勁地對 著她敲自己的手錶。婭當然明白他的意思。但她聳聳肩,表示那邊沒有停止的意思。 不料索恩突然搶過她的電話,惡狠狠地說:嗨,小子,聽著,我是索恩。我說你是 否可以晚一會再打來?我和婭的事兒還沒完呢!

  瞧你這人!婭又氣又好笑。只得告訴他,其實她現在對他一點意思也沒有。今 後也不會和任何人有任何過份的事情,請他不必多慮。可是他卻一連幾天孩子子似 地陰著個臉,也不說有什麼不高興。只是不冷不熱地給她難堪。

  婭受不了,忍不住勸他相信她,別把中國女人看得像西方女人一樣隨便。

  索恩卻堅持說女人都是一樣的。沒有東西方之別。

  婭真生氣了,便刺他說:即使一樣,我也不是你的專利,你並沒有要求我專情 於你的權利。

  你這樣認為?索恩似乎很傷心地盯了婭好久,說:這種話可不像你說的。

  什麼話才像我說的?

  索恩,除了你,我再也不會愛上別人了,我只屬於你一個人……

  這個傢伙!可是索恩你自己怎樣呢?婭趁機說:好,我承認這是我說過的心裡 話。可是你呢?什麼話才像是你說的呢?

  婭!哈哈,你知道我並沒有少說過這一類話,可是婭……

  於是又沒有下文了!

  碰到這種情況婭最窩火了。實在鬧不明白他有什麼好這麼猶柔寡斷的。好幾次 她都差一點要指著他鼻子破口大罵了。可是一看見他那付似狡猾又有點憨乎乎的神 情,她就發不出火來了。於是她又想,什麼時候他再叫我上他那兒過夜,我決不再 去,我要讓他明白我不是下賤的女人,更不是他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洩慾工具。 可是,一旦看見那支鮮艷可愛的鬱金香(他總是在下班前在婭桌上放上一支花,作 為約會的信號),婭就又受寵若驚地趕緊編織理由給父母打電話扯謊了……

  我真是個下賤的女人呵!婭常這樣無奈地感歎著。她真無法抗拒他的魅力,抗 拒那種拉上窗簾,兩個人靜靜地對著燭光,靜靜地碰杯,靜靜地聽著淙淙山泉一般 環繞身心的音樂,和他那低沉而厚重的笑談所形成的令人銷魂的氣氛……

  有一天夜裡婭又在他那兒過了夜。事畢之後,索恩又像往常一樣,頭枕著婭的 肚子沉沉地酣睡了。他總是這樣,每當他盡興之後,便會變成一個嬌弱的大孩子, 喃喃地叫著:哄哄我,哄哄我,我的小媽媽……然後就慢慢地睡去。

  可是婭久久沒有睡意。

  每當這種時候,婭常常會悲從中來。她癡癡地看著懷中的他,獨自流了好一會 眼淚。她突然產生一種不可遏止的想訴說什麼的衝動。終於悄悄爬起來,躲到衛生 間去,給那個這些天一直在糾纏她的意大利小伙子萊尼掛了個電話。

  電話嘟嘟振鈴的時候婭的喉頭哽得發痛。她突然極想對萊尼說:我弄錯了。她 想要他原諒自己的過失,想把自己滿腹的苦水都倒給他,然後對他說,如果你不因 此而嫌棄我,就娶了我吧。我受夠了,我要徹底改變我自己。我願意嫁給任何一個 可能讓我盡快離開這兒的人。我不想再看見任何能勾起我這段記憶的人。我要遠遠 地離開索恩,永遠不再見到他……

  可是聽到萊尼聲音的一霎那,婭的手突然抖得快握不住話筒了。她泣不成聲。 萊尼在那邊一個勁地催問婭發生什麼事了,還問婭是不是那個叫索恩的傢伙搞的什 麼鬼?

  你叫他聽電話,告訴他,如果是他再不善待你,我將殺了他,殺了他全家……

  去你的!婭驀然回過神來,發瘋似地對著話筒吼起來:無論什麼時候,只要你 敢動他一個指頭,我就死給你看!

  可是你,小伙子嚇慌了,急忙說:那你為什麼找我?為什麼這麼傷心?

  誰傷心了?婭尖叫起來:我這就告訴你,永遠死了你那份心吧!我永遠不會嫁 給你的--因為我就要和索恩結婚了,懂嗎?結婚!永遠在一起,永遠不分離……

  結婚?上帝!和誰,和那個老得生不了孩子的老混蛋結婚?別逗了你,婭,我 告訴你吧,別做夢了。你第一次告訴我他的情況我就不相信他會娶你。像他那樣一 個老混蛋,這輩子還能玩得到幾個女人?還會樂意再給自己套上個枷鎖?

  你胡說!再胡說我就……

  婭,你不懂,你太癡情了!像你這樣的女人世界上多得是,正是你們縱容了索 恩這樣的男人,等事實讓你醒悟過來就完了!相信我吧,我愛你勝過愛我自己,只 有我才會真正……

  婭猛地摔上電話,氣得差點就暈過去。萊尼的話非但沒能觸動她,反而使她生 出一股孤注一擲的邪勁。她忘乎所以地撲到索恩身邊,狠狠地搖搡他。她想對他說: 你現在就表態,是還是不是。只要他說一個不字或者一句含糊話,她立刻就離開他, 再也不睬他,也不再和任何男人打交道!從此浪跡天涯,永絕塵緣……

  可是索恩睡得那樣死。好一陣才稀裡糊塗地醒來。睜開眼睛第一句話就是:你 怎麼了?又作什麼惡夢了?哦我的淘氣的小可憐,來,讓我好好親親你……說著說 著又打起鼾來!

  望著他那刀刻斧鏤般富有感染力、此時卻又格外蒼老而困乏的面容,婭的心忽 然一酸,霎時又失去了一切勇氣。

  這樣的時候多了,婭就有了種度日如年的感覺。好像一個人被關在牢獄裡,不 說殺你,也不說放你,讓你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進退唯谷地耗著。你說,這是什 麼滋味?

  婭一遍又一遍地自問:人不患貧,不患難,怕就怕毫無希望、毫無出路、行屍 走肉般捱日子,我這是何苦呢?

  而且沒有人要你這麼過,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有時婭自己也對自己生悶氣, 恨自己不爭氣,在情感上怎麼這麼軟弱這麼混帳……

  可是我為什麼非得這麼混下去,難道就毫無辦法改變現狀了嗎?有一天婭突然 這麼對自己說。這念頭好像是一根救命稻草,一下子被她緊緊抓住不放。每天,每 夜,不論上班時與大家假意嘻嘻哈哈的時候,還是一個人獨處的時候,她的思維總 在這個念頭上打轉轉。可是,她設想了許多理由,許多精采的言詞,一到面對索恩 的時候就覺得軟弱無力,未等開口就先放棄了。何況,一旦和索恩在一起,她幾乎 百分之百地就被他身上釋放出來的那股神秘的力量所左右,可以說她簡直是整個兒 被他溶化了,他的呵呵笑聲令她想大笑不已,他的些微不悅令她感到特殊的痛楚與 憐愛。她幾乎像個馴猴人手中牽著的猴兒,情感一點也由不得自己,老有一種討好 主子的慾望,稍得主子一點小賞賜,就感動得受寵若驚……這種時候婭常常又自我 麻醉,自己哄自己說,算了算了,以後再說吧;得過且過,得樂且樂吧……

  既然這樣,乾脆就順其自然,維持一陣再作主意吧。

  岑越聽越覺得婭這事實在太複雜,令她有一種黔驢技窮的感覺。

  其實岑一直想為婭出個什麼強有力的主意,能立即助她起死回生,馬到成功。 可是辦法倒是想了不少,但一琢磨無一經得起自己檢驗,無不俗不可耐。只好歎一 口氣表示她的同情。

  她順著婭的話頭說:其實,別說你的戀愛對像情況如此特殊,即便一般人,哪 個真正意義上的戀愛不是喜憂參半的?好事多磨呀。何況,人生本來就是籍著痛苦 與幸福這兩翼飛翔的,誰也不會老是拍打著一扇翅膀過日子的。如果你把這一點參 透了,得過且過,得樂且樂也不失為一種辦法。慢慢地尋找機會以求一逞,也就減 少了痛苦,不失為一種明智的人生哲學呀。

  不行,哪知這一天婭卻一反常態,毫不客氣地反駁了岑的空頭哲學。她情緒激 烈地說:你的哲學還不都是中國人奉行濫了的中庸、無為那一套。可那都是中國人 對自己命運無可奈何只好自我麻醉的陳腐俗套。我可再也不想對自己命運聽之任之 了。

  只要有一線可能,我也要竭盡全力將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上。而且,實際上我也 早就想過你那套玩藝經,可它頂什麼用?因為我面臨的問題非常實際。索恩可不哲 學,他是聰明老到、奉行著與我們全然不同的一套邏輯的活生生的人。總要有一些 特殊而實際的辦法才可能抓得住他。

  可是……

  實際上我今天來……岑姐,我已經想出一個辦法了。就是不知道可行不可行, 怎麼行才好,我怕萬一行不好的話,會弄巧成拙。

  什麼辦法?岑一改先前的哲學口吻,力勸她不要躊躇遲疑,貽誤良機。

  就是……婭欲言又止,臉上忽然飛起一片紅云:岑姐,你知道我的性格,這種 事雖然……

  可是都這種地步了,我什麼也不顧了。只是我說出來,不管你同意不同意,可 千萬不許傳出去!

  什麼話呀,我們倆誰跟誰呀?再說,愛情嘛,某種意義上講,也是個鬥智鬥心 的戰爭哪,目的是合理的,手段盡可以盡其所能……

  就是。又不是害他。所以我……我也是偶爾看電視時受到的啟發--你說,如 果我能使自己懷孕,索恩會不會因此而定下決心?

  這……岑咯咯大笑,狠狠地截了婭腦門一下:果然被我猜到了!唉,可憐的女 人哪,窮思竭慮,所能想得出的,仍不過是一哭二跑三上吊之類的妙計!

  別逗我了。你說到底行不行嘛?

  真要這麼辦,有什麼不行,這還不是掌握在你自己手上?你們現在採取的是什 麼措施?

  他用工具。

  叫他別用就是了。就說你不習慣那玩藝,不喜歡。

  要是他非用不可呢?以前有過兩次工具用完的時候,他可沉得住氣,一到時候 就出來了。

  試試看嘛,他堅持要用你就拒絕與他同房--哎,對了,明天我幫你買點藥來, 讓他看清說明書,讓他相信服藥更適合你。至於是否真服,還不就在你手裡了?你 甚至可以當他面吞下藥去,一轉身悄悄吐出來不就成了?

  太好了!我怎麼沒想到這個呢?婭頓時如遇著個救星似地得意地狠捶了岑一下: 到底是過來之人呀,就是有辦法。說著又忍不住大笑起來:要說,索恩也夠倒霉的, 遇上兩個中國女人合謀對付他,萬一哪天讓他知道了,還不氣瘋過去呀?

  什麼要說?一旦你們真結了婚,枕頭邊什麼會不向他坦白?要恨他也只會恨我 這個出餿主意的。

  什麼呀,這種事我永遠不會對他說的。本來也是不得已的事嘛。

  可是,現在的問題並不是這個,岑皺起了眉頭:我想我也要把話說在前頭,這 麼做的後果你應該充份估計足,萬一事未成卻讓他察覺了,他可能會反感甚至痛恨 你的。而且,萬一你真懷上了,是否就一定能使他……

  不說這個,不說這個!婭突然煩燥地捂起了耳朵:所有這些我都反覆考慮到了, 我也知道這樣會有一定風險,但我管不了那麼多了,我覺得這是唯一最有效的辦法 了,拚死我也要試一試的,你就別潑我冷水了,反正事情無論成功不成功,我這輩 子都會記得你的情……

  說著,淚水撲簌簌地滾下了臉龐……


十五


  天哪!莫非我真的懷上他的孩子了?

  已經過了一個多星期了,身上還沒來。婭起先並沒在意,可是一旦意識到或許 有這個可能時,她的心通地一蹦,只見鏡中自己的眼裡忽地跳出道異常美麗的光澤, 雙頰也飛起一片很好看的淡淡紅暈:如果這結果是真的。那麼這一定是天意吧?

  自從她和岑商量出那些辦法後,她就一直在努力使之實現。殊不知難度比她想 象的大得多。索恩對此一向是非常謹慎的。防範措施做得很嚴密。有幾次婭故意說 她不喜歡他套上那個玩藝,讓她感覺自己像個妓女。可是他只是笑笑,並不理睬。

  婭也把岑給她的藥連說明書一齊給索恩看,並真的吞下一粒藥去。可是索恩依 然套上了他的工具。他說只有這樣他才放心:我可不想隨隨便便給自已惹一個大麻 煩。

  而且缺乏安全感也會使我變得無能。

  索恩強調:在美國可不像在中國,墮胎是個很嚴重的事情,有的州法律乾脆是 禁止的。

  婭說這又不等於一定會懷孕。何況即使有了也可以採取別的辦法。

  何必呢?索恩滿不在乎地拒絕,又詭謫地眨眨眼說:你不明白男人的心理,要 知道那玩藝對我提高信心有益處。信心是男人做這事的根本。

  其實,婭知道他根本的著眼點是怕有了孩子就失去了退路。即便他不和婭結婚, 美國法律對他的孩子可不會不承認的。那他就得為這個孩子付出財產和一切正常孩 子應有的道義、法律責任,他當然不得不謹慎了。

  可是,機會卻突然垂青了婭!

  那一回,索恩喝多了,稀裡糊塗地什麼也沒用就那個了……雖然事後他立刻警 覺過來,並催婭立刻到衛生間好好沖洗。婭二話沒說,立刻進了衛生間。

  她悄悄地插上門,打開水龍,讓索恩聽得到嘩嘩的水聲。然後她小心翼翼地坐 到了鏡前,抑著狂亂的心潮,一遍又一遍地默默祈求上蒼:上帝呀,看在我走投無 路,一片癡情的份上,千萬賜我一個孩子吧……

  婭意識到這是她可能抓住的唯一機會,她猛然產生一個強烈到無可自制的願望, 只要有一線可能我也絕對要牢牢抓住它!

  雖然索恩並不知道那晚婭實際上並沒按他要求作任何事。但第二天他仍然感到 忐忑不安,於是又央求婭趕緊到醫院去要些有補救作用的避孕藥來吃,慎防萬一。 婭不動聲色,假意完全照辦而實際上哪兒也沒去,反而在家小心翼翼地躺了一個下 午。那個下午婭心潮起伏,一直處於莫名的恐懼而又十分甜蜜的幻想中。她幾乎對 她今後的一生都作出了清晰而明確的籌劃。對於她,這件事可真是一個實質的希望 了。婭想的是,萬一我有了個孩子,他也許會看在這一點上不得不作出結婚的決定 吧?退一萬步說,即使他仍然不想娶我,那麼有一個他的孩子,對我也是一種安慰 了……


十六


  這怎麼行?岑畢竟年長婭許多,雖然真心幫她出過主意,但真的聽說她可能懷 孕了,不由得又不安起來,尤其對婭那種即使索恩不要她,她也要把孩子生下來的 糊塗念頭,極感可怕。她驚呼道:婭,這種事你可千萬別任性!別忘了你還是個中 國人!你還這麼年輕,這種事在中國……如果你確信孩子並不能迫使他與你結婚, 千萬別感情用事生下孩子,你會後悔莫及的,你的後半生整個都會被毀了的!不! 婭突然突然蹦起來,臉繃得緊緊的,像要驅趕什麼邪魔似地,直直地伸出細細的雙 臂,嗓音尖銳地說:謝謝你的好心。可是,如果失去索恩,我還指望有什麼理想的 後半生?

  婭!無論如何你……索恩知道這個情況嗎?

  知道。他成天忐忑不安,幾乎成了熱鍋上的螞蟻啦。他知道我的經期。沒到日 子就開始問我來沒來了。我試探他說沒關糸,即使有了,如果你不想要,我也能想 辦法墮掉它。

  萬萬不能!索恩驚呼起來:何況那會有多大的麻煩?

  可能會有些麻煩,比如需要一張結婚證明。

  可是我們哪有這個玩藝呢?

  他的態度令我十分失望,反而更堅定了保住這孩子的心願。但我仍然試探他說: 實在不行就只好想別的辦法,比方多花些錢,找個私人診所做手術,當然這要冒點 兒風險。可是索恩立刻跳了起來:風險?那怎麼可以!我想我必須認真警告你:沒 我的同意,你可千萬不可以自行其事。中國的醫院都那麼簡陋,我都懷疑會被他們 搞出什麼大事來,何況什麼倒霉的私人診所!你決不可以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他 反過來反覆安慰我說:你不要著急,讓我們耐心一點,看看再說。也許根本沒什麼 可怕的結果。也許……總會有辦法的,會有辦法的……

  他反覆嘮叨著這句話,可是到底他打算取什麼辦法,就是不吐一個字。我想他 根本還抱著僥倖心,不到萬不得已的地步還是不會下決心的。但是我看得出他的思 想矛盾得很厲害。

  他其實比我想像的還要著急。每天一見我第一個表情就是抱緊雙拳,滿懷恐懼 和希望地狠狠盯住我的肚子。我搖搖頭,他便立刻輕歎一聲:上帝呵……哦,不要 緊,會來的會來的。

  他喃喃嘟噥著,與其說是安慰我,倒不如說是在安撫自己的焦灼。這麼說,你 這著也許真是擊中索恩的要害了。更重要的是,看來他也不像是個不負責任的人。 否則,他大可以袖手旁觀。

  嗨,你可真夠幸運的呵。岑鬆了口氣,便和婭開了句玩笑:你可也夠狠的,索 恩如果知道他曾經讓你狠狠地戲弄了一把,今後結了婚的話,恐怕要懼內到天堂為 止啦。

  即使事情成了真,我也不會讓他知道真情的。婭的臉上掠過一絲得意:我不得 不如此,但我今後會好好回報他的。只是,我擔心現在說這些太早了些,誰知道到 底是不是懷上了呢?即使懷上了,那漫長的十個月我怎麼過呀?會不會又流產了呢? 哎呀我真是焦心透了,你看我這不真成了孤注一擲的賭徒了嗎?

  為什麼不上醫院去做個檢查?這是很簡單的事情。不方便的話我可以幫你找個 熟人。

  不用。熟人我也有,到了這份上也不怕什麼難為情的了。可是我……說穿了, 我還真怕上醫院,萬一不是那回事,我這唯一的希望不是早早地破了產嗎?要是真 有,不去不是更好些嗎?

  哦,你這個瘋丫頭喲!岑情不自禁地唏噓起來:看把你折騰的呀……

  是呀,和個瘋子有什麼兩樣?還陰謀詭計、無惡不作--什麼甜蜜的愛情,美 麗的人生,下輩子再不信這些書上的鬼話!唉,婭慘淡地一笑:冷靜些時我也常常 問自己:你這是何苦喲……

  一句話又觸及自己的痛處,婭的聲音嗄然悶住,頭一低,抽嗒抽嗒地憋了半天, 才把眼眶裡的淚花憋了回去。

  唉,人哪,真是說不明道不白的一個怪物呵。岑在心裡這麼感慨著,再也沒說 什麼。

  婭又默默了好一會。爾後,突然省悟過來似地蹦起來:我該走了。我想,早點 歇歇總是好的吧。她下意識地輕撫著肚子,臉上又泛起紅紅的光澤。

  當然。

  可是,誰知道上了床能睡著嗎?這幾天我一直在恍恍惚惚的狀態中,好久沒睡 過囫圇覺了。我知道這對孩子也不好,可我沒辦法讓自己安下心來,又不敢吃藥。

  既來之,則安之吧。

  只好這樣想了吧。謝謝你,和你談幾次話,我心情真是好多了。

  算了吧,其實我什麼忙也沒幫上。

  岑嘴上這麼說著,可是婭走後再細細一想,覺得自己也不見得一無用處。至少 婭得著一個能理解她又能讓她盡情暢訴衷曲的對象了。從這點上看,自己還是功德 無量的。而她則還算得上是幸運的。誰知道我們這個國度裡還有多少象婭一樣命運, 卻連傾訴都無門的人在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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