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何立偉>>花非花

雲台書屋



  玻璃在晨光裡小心小心地泛亮。

  135班教室裡,傍窗的一個男生,在背誦柳宗元的《小石潭記》的齊整而規矩的朗讀聲中,叭地沿口角滴落了一絲涎水,便趴在桌上睡去了。晨光鑽進了他那蓬蓬鬆鬆的頭髮。

  早自習在這城市的許多學校,業已試行取消了。然而這所中學卻反倒把先前規定的半個鐘頭早自習,延長到了四十五分鐘。這等於說是額外地加了一節課。又早,六點半就開始了。故而難免有學生要打瞌睡的。學校裡的意思是,既然我們的高考率在全市比較的低,那麼如今便一定要整頓,一定要嚴嚴地抓——要笨鳥先飛。如此方能後來居上。

  「從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聞水聲……預備——起!」班長兼語文課代表易卉,是極聽話負責的一個女孩子,成績又門門在九十分以上。她站在講台上,小先生似的,帶全班同學背誦古文。一遍復一遍。

  胥老師走近那個臨窗打瞌睡的學生,在他肩上輕輕拍了拍。

  「昨天晚上沒休息好?」

  「啊……不,不咧……」那學生惶亂地揉著眼睛,同時惶亂地抓起書來,「日光下徹,影布石上……似與游者相樂……」

  胥老師便坐到講台邊的一張凳子上,望著這些認認真真背書的學生;而且間或吭吭地咳嗽。易卉的媽媽的單方,其實服過了十好幾副,然而並不見效。他感覺到渾身似乎有些發燒,心裡也頗難受,臉好像有點浮腫。

  但他一望到易卉,似乎就像服了藥似的好過多了。這女孩子,很懂事。他教過的每一班,都發現和培養過這樣的班幹部。這實在是他最滿意最快慰的事情了。

  同時又望了望後排的劉強和趙麗麗。據易卉和其他班幹部反映,他們總是一同上學一同回家;還遞紙條,還互相送筆記本。胥老師想,這是很危險的;要防微杜漸。準備今天分別找他們好好做做思想工作。

  下第二節課時,陽光燦爛得好。沒有風,故而橡膠的臭味也就全然聞它不到。大操坪裡蟻散著學生們。因為馬上就要做廣播體操了。司令台旁邊那棵泡桐樹上,高音喇叭正雄赳赳地播著《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電工小劉,去年調到這學校來時,每每在做廣播體操前五分鐘空檔裡,放《拉茲之歌》。有時還放《四季歌》。後來便吃了學校裡的批評。「怎麼可以的?這都是些中學生吶——青少年!」故而從此便只一味地放《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了。這總沒有話說了吧,他想。然後再放第四套廣播體操音樂,轟轟烈烈。

  然而今日放完了兩遍《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卻不見司令台上體育老師周其松孔武有力地站在那裡。取而代之,卻是站著校長教導主任們。從那個個臉上的嚴肅神色推斷,學生們便揣測,一定又要處罰人了!

  果然。不一會兒校長曾懿民便站在麥克風前,用他那十分沉穩而且拖長的聲音說:

  「今天,我們利用做廣播操的時間,宣佈幾項事情。」轉過身對薛主任說,「你來講吧。——現在,就由薛主任,來宣佈。」

  台下立即將種種揣想埋在安靜下面了。

  薛主任先是總結了近階段學校裡各方面的情況,又安排了下一段的例如評比優秀課外讀書小組等等工作,然後便宣佈獎懲。受到褒獎的是胥樹良老師的135班。決定記集體功一次,特授流動紅旗一面。此外還加操行分每人平均十分。然後便號召,「鼓掌!」於是鼓掌。「不齊,再鼓!」於是再鼓。然後是,「現在,請鄒汝榮同志,宣讀處分通知書!」

  在忽然凝結的一片靜穆、焦灼和等待中,鄒汝榮從那些首腦的身後走了出來。因為她太矮,電工小劉急忙攏去幫忙把麥克風的活動支桿縮短了一尺。做學生的心情便越加惶恐。只聽她念的所處罰的對象,原來是211班的一個男生。理由是,「他竟然——,多次——,頂撞老師!還把——,老師的名字醜化成——,老鼠的形象——!……」

  全場鴉雀無聲。極好的太陽。雲淡淡的,柔柔的,舒捲得萬分自在。而且天又藍。

  「……宣佈,記過——,一次!」

  章建軍老師站在後面,聽到此處,便低低地咕噥了一句「Sheerfantasy!」(活見鬼)。一邊的馬子清老師卻並不作聲;摸著下頦,顯出沉思的樣子來,而且冷靜裡分明透了嚴峻。

  解散後,薛主任便叫138班的班主任把調皮大王王春保點到教導處去談話。這王春保,因為搗蛋,還因為偷盜,是常常要被留校和叫到教導處去受訓斥的。故而也就造就了一派眼睛望天、對一切都不在乎的神氣,甩著膀子跟在薛主任後頭蕩蕩地走。胥樹良老師這時則找了趙麗麗到辦公室裡做思想工作。

  「你啊……」他說,聲音和心情一樣,沉沉地。

  然而趙麗麗絞著衣角,任什麼話也一句不說。而這一天放學之後找劉強談話,劉強竟也是同樣態度。他們在對付老師的詰問這一點上,似乎業已達成攻守同盟了。

  「唉唉,」胥老師有幾分悲哀地想,「發展到了如此危險的境地,我竟幾乎沒有覺察到咧……」

  他手裡捏著劉強規規矩矩從《為了忘卻的紀念》課文中抄下的,贈給趙麗麗的那首裴多菲的詩:「生命誠可貴,愛情……」。他痛心疾首。

  這天下午第一節課後,在禮堂邊的音樂室裡,開了一個小型茶話會,歡送原史地教研組組長程楚橋老師榮調某民主黨本市委員會工作。他的某民主黨黨齡已屆滿三十了。凡二三節課沒有課的老師,便都來參加。氣氛正跟茶一樣的釅。

  「怎麼說呢?……」會開到一半,程楚橋老師便很有了感慨地說,「執教三十多年來,雖然照說也算盡了一點綿薄魯鈍之力,實則談不上為教育事業和振興我中華做了什麼貢獻,細思起來,這或許是我畢生最大的遺憾吧……」

  聲音忽然就哽咽了。

  「悟以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本必須要說的好多好多話,便忽而凝結到這樣一句古訓上來。因為再要說下去,恐怕一定會掩涕不止了。

  於是大家便都唏噓、都慨系、都遺憾。

  這程楚橋老師除了打過右派,文革中還險乎坐了牢。他老婆也正是在那風雨驚怖中溘然長逝了。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想他這一輩子,也是十二分的坎坷多舛了。

  校長曾懿民,為了鑿破這凝凍的鬱悶氛圍,便少見地打了兩個哈哈,大聲道:「我這個學物理的,今日倒要來即光賦一首詩,表表歡送之意。見笑啊。」

  叭叭地吸了幾口煙,略待銅黑的臉上有了通悟的樣子,於是即席賦了四句詩,號稱七絕。首句是「敲鑼打鼓送程公」。立即叫章建軍老師將口中的一顆橄欖笑落了。氣氛便為之一改。

  「吃呀,吃呀!」李適夷老師振作了食慾,就抓過來一把糖果,丟了一顆在口裡,余剩則趁人不備將它悄悄抖進了闊大衣服的口袋中。

  有兩個史地組的青年女教師,不忙著吃東西,倒急急地開了腔,歷數老程老師是如何樣誨人不倦,幫助及關心她們學習、工作和生活的。自然有許多往事的回顧。聽來的確也是很動人的。

  老程老師連連搖手,「罷,罷,莫提它了,莫……」眼睛立即泛了紅。

  然而鄒汝榮卻沒來參加歡送會。她本是照例熱愛開會的。——怕是不好意思!因為她整過三回程楚橋的材料,固然是秉承了上頭的意思。她一個人坐在辦公室裡。檔案櫃上的掛鐘,嘀嗒嘀嗒響得好清寂。

  後來數學老師馬子清,從人品從道德,評價了程楚橋老師的半生經歷。固然話多說得不無詼諧,別情卻也溢於言表。他的思維和語言極清晰明瞭,情緒又善於感染別人,故而他說話時,連李適夷老師也忘了兀自低頭吃蛋糕。年輕氣盛而且睥睨一切的章建軍,從馬子清的言語中,分明聽出他這人的不凡之處來了。自是對他又有了額外的注意。他只曉得上個學期,學校領導改選時民意投票,馬老師的票數最高。之後風傳他會出任校長。之後又風傳教育局長找他談話時他卻將此任婉言地謝絕了。什麼緣由呢?總之,是一個謎。正如同他這人的深邃和魅力是一個謎一樣。

  不一會兒就響起了下課鈴。球坪裡便傳過來一陣一陣的哄鬧。章建軍從窗子裡望過去,看見代課老師劉虹,穿著那件鮮紅的□綸毛衣和男女學生一起玩排球;不住「呵呵」地極快活地叫著。有一個球蹦到圍牆外邊去了,她竟笑得彎下腰去,整個的身體火紅地搖晃著。

  然而她斷乎不會曉得,這同時有三個人的目光,正遠遠注視著自己。

  即章建軍,周其松,和辦公樓上的鄒汝榮。

  校長室的隔壁即鄒汝榮的辦公地方,總是四處擦得泛亮。伴檔案櫃放的有一張洗臉架。架上洗臉盆子裡,倒扣著七八隻被她無事消閒時擦得極其乾淨的搪瓷茶缸。她平素大約總是忙,抑或是閒。鼻子頗塌的臉上也大約總是十二分的莊嚴和自信和傲慢。而且說起話來又總是「你看呢——」一味地拖長那嗡嗡的尾音。這尾音的拖長,是足以使一個小人物,充分感到自己的卑微猥瑣的。

  然而她也有過說話不拖尾音而且口吃的時候。譬如有一天,在她的辦公室裡,就坐了這麼一位四十好幾的男人。眉毛極粗;又將半截煙頭擲到地上用力去踩,——自然是皮鞋。就這個大員似的男人,便讓鄒汝榮說起話來變得口吃了。

  「好,好……久,沒來,來……吶!」她說,同時嘿嘿地笑。又將那極乾淨的搪瓷茶缸泡了一杯茶——自然是抓了一大撮茶葉的——捧到這粗眉毛的蒲扇般的手掌上。

  然而粗眉毛並不望她,也並不噓噓地吹開那漾滿杯口的茶葉;兀自放開喉嚨,道:「我的崽,犯了什麼王法,要天天留他的校?!」

  「這這個嘛,啊,啊,這這個……嘛……」鄒汝榮說不出什麼理論來時,倒也心生了脫殼之計。「這樣子吧,我把班主任找來,你你們們談吧。」

  不大一會兒就領了李適夷老師進來了。「班主任沒找到,找找了一個任課老師來了。」然而立即渾身一抖。因為粗眉毛聲如洪鐘發話了。「我才不管什麼班主任什麼任課教師咧,」他說,放下茶杯,「我只要問個明白,犯什麼王法要天天留他的校?!」

  李適夷老師於是說話了:「王春保嘛,確確實實是蠻調皮。他昨天上我的課的時候,簡直……」

  「我不要聽了。我都曉得。我只要問個明白,你們天天留他的校,哪個來給我做飯吃吶?啊,哪個?!」

  然後粗眉毛又踩滅半截香煙,沖沖地走了。門於是呼地一響。

  「有其父,必有……」李適夷老師攤了攤兩隻精瘦的手。闊大衣袖便魏晉風度地晃了晃。

  「王隊長,還是當年那股子精神啊。」鄒汝榮茫茫然地低語。忽然又莫名其妙地憤憤起來,「怪不得他老婆要找他離婚羅。怪不得!」

  「有其父,……」李適夷老師依舊攤著手。

  這王春保的父親,原來在這個學校裡任過工宣隊長。說話從來便是一律地放開喉嚨。即便問你一句「吃過飯沒有?」也不免要嚇你一跳。有一回剛剛落過一場大雨,他忽而興發,緊急集合了全校老師到操坪裡去,然後陡然發了一聲喊:

  「臥倒!」

  便一律地都趴到那積水的地上了。

  有一個女老師因此小產了。

  想起來這些事情,李適夷老師於是得了傷寒症似的渾身抖索地認認真真生起氣來。生誰的氣呢?卻也並不十分明白。

  他正要退出辦公室去,校長曾懿民進來了。他便讓李老師去把代課老師劉虹找來一下。

  「有事?」

  「有事。」校長的臉,總不見得有白皙起來的指望。

  這時候又進來了兩個學生家長,即前天宣佈記過一次的那個學生的父母親。完全一副老實巴焦灼意味;遞了煙給校長老曾,然後尷尷尬尬地說話:

  「我們那崽,不爭氣的崽,我們那……」

  結結巴巴說了小半天,方才把意思講明白。意思是他們的崽記了過,其實是背了冤枉的。因為把個「化」字寫成老鼠形狀,完全是無意識所為,並不存得有污蔑張化德老師的陰謀。話說到最後,則是懇請學校取消處分。「我們已經,啊,啊,罵過他兩夜了……要是記在檔案裡面,啊,啊……」

  「不行吶!」曾懿民校長,掌握原則,並不通融,「把老師的名字醜化,還否認事實,頂撞老師,所有的學生都這個樣子,這學校還辦得下去嗎?」

  「啊,啊,記在檔案裡,會影響他一輩子啊。」那做父母的,恭恭敬敬坐得筆直,而且把手放在膝上,說。

  「這是沒有辦法的呀,我們辦事若是循私情,怎麼可以搞得好工作呢?」校長說。

  「學校要有學校的威信。」鄒汝榮在一旁插進嘴來,「黨支部研究過了的,反覆。」

  終於將這滿臉悲哀的父母,打發走了。

  「平時不好好管教,出了問題就來找學校。我原來當教導主任的那個學校,也是這樣子。——可見是普遍現象!」

  「校長,你找我?」門口傳來清脆如銅鈴的聲音。

  「啊,小劉老師,請坐。找你來談一談。」

  劉虹於是坐了下來,胸脯飽滿地起伏著。她剛剛在球坪裡和幾個男生一起玩排球去來。

  曾懿民校長遞過一杯熱茶來時,將劉虹迅速地打量了一番。

  「你代了兩個學期的課了?」

  「嗯。校長,有什麼事嗎?」劉虹那樣子,似乎你沒有什麼要緊事,那我就走了的意思。

  「是這樣,小劉老師,」校長示意鄒汝榮把門帶關,「找你來談談,是因為,據一些反映,你上課總是講故事。這不好吶。四十五分鐘課時,怎麼可以拿來講故事呢?別的老師還嫌課時不夠,星期天都來補課,而你——」

  「我的教學進度完全——」

  「你莫性急,聽我說。你可以課餘講嘛,是吧?而且據反映你給同學們講的都是外國的小說。《簡·愛》,對吧?我沒有讀過。我想這樣的書裡面,總有些不大適合中學生接受的東西吧。還有,上次的歌詠比賽,你讓學生唱的是什麼歌呢?——太不健康了。」

  曾懿民校長擺著手,止住又要開口的劉虹,依舊沉穩而且嚴肅地說,「還有,據反映,你們班的符梅,還和社會上的男青年一起看過電影。你曉得嗎?」

  劉虹輕輕搖了搖頭。她似乎反有些鎮定了。雖然一切皆在意外。

  「這事情我們正在調查;查清了,是要嚴肅處理的。反映這個問題的是135班的班長易卉同學。你可以找她瞭解一下。她和符梅同住在一個宿舍。你想想,一個班主任的責任,有多麼重大。一言一行,都要對學生負責啊!另外,好像你對作文批改,很有意見是吧?——好吧,現在聽聽你的意見和想法吧。」

  校長朝鄒汝榮望了一眼,掏出煙來,慢慢吸燃了它。靜候著劉虹的回話。

  劉虹走了以後,曾懿民校長便問鄒汝榮:「胥樹良老師的典型材料整理好沒有?」

  「這兩天……我……」鄒汝榮顯出侷促來。

  「要盡快,給局裡報去。」校長分明有了慨歎,「這樣的好老師,是要多多宣傳的。讓師生、家長,甚至整個的社會都曉得。自己的兒子的成績不好,他都沒有空閒輔導;整個的心都撲到教育事業上了;而且一身都是病——難得啊難得啊!」

  「的確,難得。」鄒汝榮說,同時望了望窗外。

  忽然落雨了。

  過了約摸一兩個小時,雨才小了起來。校門外面站了好些個撐著雨傘的接學生的家長。

  「怎麼,還不出來啊?打過放學鈴了吧?」

  「補課咧。」傳達室戴大爹搭著腔,「經常要補課。」

  於是放了心似的,家長們就在門外等著。又彷彿明白這學校規矩;故而並不隨意到裡頭去探頭探腦。雨是看看越來越小了,然而終究也還是落。天倒是亮色了許多。

  有電話找校長。戴大爹便顛顛地跑去把曾懿民找了來。原來是校長的一個老上級,受了那挨處分的學生的家長的托咐,打電話來替他們說情的。

  「唉,不行啊。」明白了那意思,校長便很不耐煩了,「說了不行就不行啊。我校長可以不當,但是處分不能撤消啊。學校要有學校的權威嘛。」

  放下話筒小小一會兒,對那老上級素有的親切感,忽然竟減免了大半了。

  學生們陸陸續續放了學,於是將書包抑或手帕,頂在腦殼上惶惶地朝校門口跑去。

  滿天裡已是曛曛的一片迷離的黯淡了。

  「媽媽!」在校門口,頻頻地就有了這意外呼叫。

  「伢崽,補課呀?——這麼晚了。」

  「小考!總是考,每個星期都考。煩死吶煩死吶。我們快走!」

  一些傘,立即紅紅綠綠飄遠了。一些傘,仍蘑菇似的呆呆立在那校門口。

  135班,胥樹良老師還在給學生「加餐」。他不斷彎下腰去,一彈一彈地吭吭地咳嗽。

  這幾日他吐的唾液裡,網絡了好些血絲絲。
上一頁 b111.net 下一頁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