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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球場邊上,泡桐樹叭噠叭噠落下綠苞子來,同時那白裡透了些淡紫的喇叭形狀的花,顫顫地,朝天空盡吹些人不能聽見的曲子。天空裡又散漫了橡膠的臭味。

  一顆泡桐子恰跌在從圖書室裡疾步出來。心裡正默想著一句英譯漢的疑句究竟怎樣譯好的章建軍的皮鞋尖尖上,叭地嚇他一跳。他單單瘦瘦,又因為架了一副白邊的眼鏡,就越發顯出了文氣。他從外語學院畢業分配到這中學執教尚不足兩年,便發表了七篇萬字左右的翻譯文章。慢慢大家就都曉得了。自然是一些人景仰,又一些人妒嫉。沒有辦法的。他環顧了四周,並不見有拿彈弓的頑皮的「刺客」,就夾緊備課本,逕朝134班走去。因為業已響過第二節課的預備鈴了。

  進了教室,卻發現後面黑板報下頭,已排了四張單人的座凳。新校長曾懿民正側著耳朵聽教導處薛主任以及外語教研組長彭老師低低說著什麼話,微微將頭點著,同時拿一雙眼睛,頗特別地朝章建軍老師的細格子西裝上上下下地看。章建軍近視,只覺到校長的臉塊額外黑。忽然記起今日並非星期三,不是規定中的可以任意聽課抽查的日子。「哼,突然襲擊。又來找碴子。」他心下就很有了幾分不悅。因為這種事情已不是一次兩次了,總是事先不打招呼的。

  「今天這節課,我們——」待值日生喊過了起立敬禮,他忽然臨時決定改變教學計劃,不上那課《漁夫和妖怪》了;索性,統統安排來做課堂練習,讓他們坐在後頭活見鬼去。故而心下的那一抹不悅,因為中和了一點點對抗和一點點戲謔的情緒,便反而見得有些快意了。

  「請把課堂練習本拿出來。一、把下列主動語態變換成被動語態;二、把下列直接引語改成間接引語;三、……」

  於是寫了滿滿一黑板的語法練習題。然後撣卻落在西裝袖口上的粉筆灰,便反剪了手,在行與行之間悠悠地巡行。間常停住足,在某學生的練習本上輕輕點一點,又巡迴開去。

  「你們聽課吧……突然襲擊……」他快意地想;鏡片上閃著嘲弄的光芒。

  大約捱過去了半個鐘頭。極緩慢的時間的甲蟲似的爬動,到底對堅硬的耐心作了不小的動搖。於是薛主任——首先是他不耐煩起來——將手腕抬得高高,看看表,低聲對曾校長說:「故意。這是故意!——我們走吧。」

  校長和薛主任出去的時候,自然那臉完全如鐵鑄了似的。唯有跟在後頭的教研組長彭老師,卻大有深意地朝章建軍點了點頭。章建軍便越發的快意,於是聳了聳瘦瘦的肩膀。

  「故意……」

  薛主任們在走廊上急急地走。忽然聽到二樓有了鬧聲,便一齊上得樓去。只見211班的語文老師張化德,正拖一個學生下樓來。「不!——不!」那學生努力地甩手,同時口中嚷道。

  「怎麼一回事?」校長曾懿民,問。他終日臉色銅黑,但並不因為曬過太陽。

  「問他,問他,——自己講!」張化德老師喘著氣,鼻孔洞洞地翕張。

  原來是這學生,用鉛筆刀在牆上刻了一個「化」字,很大,而且竟把它刻成了一隻老鼠的形狀。這不分明是侮辱老師嗎?雖然頗藝術的。

  而且膽敢不認帳、膽敢頂僮。殊不知所頂撞的正是學校的王牌語文老師,教研組長,市語文教學研究會理事;外面學校聽公開裸,都須仰仗他來撐門面的。

  學生自然要哭了,喊著:「我是無意的。」

  「故意!」薛主任說。他今日對這個詞有了專門的感情。

  「你來,我們談一談。」校長沉穩得很,對那要哭的學生招一招手,然後轉過那偉岸的背,兀自下樓去了。他曉得那學生會跟著來的,用不著拖。用不著。

  然而134班的外語老師章建軍,忽然肚子脹痛了起來——他近日腹瀉得厲害,又不到下課時間,正莫可奈何,陡地計上心來了,便朝門外儼然正經地招呼了一聲:「找我嗎?啊啊就來。繼續,同學們,做練習。我馬上——有人找我。」就飛快地跑了。

  坐在後門邊上的符梅,移開拇指寬的門縫,覷覷到底是什麼人來找章老師。

  然而走廊上空空如也。

  她立即有了一種說不甚分明的悵然。因為她最喜歡上語文課和外語課。因為這兩門課的老師即劉虹即章建軍,她覺得,都是極可親近的。

  有一幀很香的書籤,夾在書包裡的那本《簡·愛》裡了。她還把這本書,細心用畫報紙包了起來。

  癲子好久不來喊天了。教學大樓新近又粉刷過一次了。物理組教師某,五八年分到學校來時,還是個喜歡流眼淚兼喜歡吃紫蘇梅子的姑娘,前天,忽然就做了外婆了……一切似乎盡在演變。然而每週星期二下午的政治學習,卻是照例地雷打不動。

  而且鄒汝榮,必定拿著考勤本子在會上走來走去地記名字,一個一個地清點缺額。滿臉是嚴肅和神聖。

  「X老師病休。」

  「X老師趕印卷子去了,請一下子假。」

  各教研組組長,紛紛地對她匯報。她自然要皺一皺眉頭,雖然並不一定有什麼別的深刻得要命的意思。

  「搞什——麼名堂?」李適夷老師從前排椅子的靠背上把腦殼抬起來,同時努力睜開一雙紅紅的睡眼,正要憤憤,卻見拍他的背的,原來是邊上的汪自華老師。汪老師指指踮起足尖尋人的鄒汝榮說:「你伏著打瞌睡,她看不見你,小心打你的X咧。」

  「是吧?——啊?」於是將那張略呈彎曲的背,繃直了。然而又兀自咕咕噥噥起來,「……還不就是念報紙?……學習,學習……發展養豬事業也拿來念……莫名其妙……」

  這倒是不假的。念發展養豬事業,念某某在逃犯人的通緝——譬如身高如何,衣著如何,相貌特徵如何……李適夷老師終於又伏倒在前排的椅背上小睡了。自然呼吸大半要依賴一張額外張大的嘴巴。

  認認真真地傾聽者,也大有人在。而且取著正襟危坐的姿勢,這自然是積年的習慣吧。圖書室的唐大爹,捧了一疊老師們私訂的雜誌,正挨個地尋人發下去。鄒汝榮走攏來,拍他的肩膀,「老唐吶,收起,不要干擾了政治學習吶。」

  曾懿民校長站了起來,沉沉穩穩地;談了幾個問題。譬如早自習今後要增加一刻鐘時間的問題;宿舍區晚上不要將收錄機開到很大的問題;學生的家庭作業每一本都要詳批細改的問題;又譬如個別青年教師上課時應當嚴肅和注意語言裡的思想性的問題……

  「是說哪個呢?」有人立即在下面打探。

  同時有人朝青年老師一個個細細望去,看看誰的臉色不大坦然。

  薛主任站起來宣佈:「下面,就分教研組討論。另外,支部委員留下,碰頭。」

  「我還以為,散會了咧。呵——呵——」李適夷老師哈欠連連地回到辦公室。

  他那個史地教研組的組長程楚橋,和他同歲,然而顯得年輕多了,是個精力旺盛工作負責的人。哪怕打成右派,文化革命長期革到農村分校去教書,也是如此。襯衫領子和布鞋的邊,從來就是絕對乾淨的,很白。

  「發言啊,討論啊,」程組長輕輕拍著桌面,催促道。

  然而組裡大半的人,卻伏在桌上改起作業來了。

  李適夷老師這張桌子串到那張桌子,低低問:「有廢卷子了啵?——都給我,啊!」

  「又拿去賣點酒錢?」本想鄙夷地問。卻又忍住了。用牙齒咬住了訕笑的意思。

  鄒汝榮拿著小本子,探頭進來:「討論得怎麼樣啊老師們?」

  「正在討論咧!」程組長說。等她走了以後,又叨叨地催促,「討論啊,發言啊。」

  鄒汝榮到數學教研組去問:「討論得怎麼樣啊老師們?」

  「啊,很熱烈的!」代理組長馬子清說。於是大家就露出牙齒默默地笑。因為方纔所討論的,乃是一道頗不容易解析的解析幾何題。

  「那就好,那就好。」鄒汝榮點著凸凸的額頭,退了出去。然而又溢出了一臉的狐疑來。學校老師裡面,她素來以為第一不好惹的,就是這個馬子清。他這人捉摸不透的。

  校長老曾卻坐在語文組辦公室裡參加討論。其時倒也真有幾分熱烈。汪自華老師,憤憤地,怨如今的學生,哪裡可以和文革前的學生比!「那時候啊,——唉!」重重歎一口氣,一副「一言難盡」的表情。幾乎要站立起來的身子,立即又萎頓了下去。張化德組長接著發言,那意思是作業,尤其作文,一定要篇篇詳批細改。「耕耘和收穫,總是成正比例的。」他最後結束長達一刻鐘又五十秒的宏論,用了一句相當精闢的話。然後看看效果似的,拿眼睛去望劉虹。因為劉虹在辦公室裡時或有一個論調,即作文的詳批細改,多半屬於無用功;倒是結合課文特色作寫作分析以及加強作文講評以及引導課外閱讀,對學生寫作能力的提高,反見成效得多。而且她說語文老師整天泡在批改作文作業上,簡直負擔太重了,壓得人不能喘過氣來。「你代了幾天課喲,就這樣子了!」張組長想。因為他的教齡尚要遠遠長於她的年齡咧。「我過的橋……」他於是繼續想。

  劉虹今日倒頗沉靜,固然早聽出來了張化德老師的弦外之音。然而她似乎有了什麼心事,故而一語不發。她依舊穿的是那件紅□綸毛衣。在這個中學裡,她代了一個半學期的課了。去年考師範學院中文系,她離錄取線僅差兩分。她自然準備再考,然而初衷又似有改變。她那張飽滿的瓜子臉,因為有了沉靜,就越發顯得清麗端莊。

  校長老曾吸燃一根煙,並不看她,只慢慢說:「劉虹老師,你的意見呢?」

  其實他早曉得她的意見了;而且兼及其為人處世。

  這一天上午,圍了幾個晃動的腦殼在教導處門口,看新貼的政治學習考勤表。這是每季度一次,由鄒汝榮踮起足尖去公佈的事業。

  大半的人都貼了紅旗。

  「嘖嘖,你看,他們這些人,只到過一兩回咧。」有人看到幾個青年老師極少參加政治學習,便嘖嘖地搖腦殼,以示涇渭分明。

  「年輕人,唉!……」有人歎息。

  然後就看旁邊黑板上寫的本周工作安排。

  這一周的工作安排,了不起的大事情有兩項:一是後天的全校革命歌曲大比賽;二是後天的後天領導分組檢查教案。

  劉虹走過來,朝這邊看了一眼,就靜靜走開去了,嘴角裡浮著一絲淡淡的笑。因為看到考勤表上,自己的名字後面,是很有幾把「X」的。

  體育老師周其松,朝她的背影癡癡望去。他三十二歲了,還是單身一個;雖然一副好身坯,發達得孔武有力的樣子。

  歌詠比賽組織得很好很熱烈。禮堂裡面,整個的氣氛如一鍋沸水。競爭的意思是很明白的。其實這比賽多半並不是比學生們的聲帶顫動得如何動聽,而是比各班的班主任的組織才能。故而班主任們的認真和擔心,便可以想見。自尊心和榮譽感,原本是兩樣好東西。

  課任老師們則在台下打分子。輪到134班唱了。發育得很早的符梅擔任指揮。她的黑髮輕輕在額前飄動,顯出熱忱和激動。唱完了第一首歌《我們的明天比蜜甜》,然後便唱印尼民歌《哎喲媽媽》。

  ……

  

  甜蜜的愛情是從哪裡來?

  是從那眼睛到心懷。

  哎喲媽媽,你可不要生氣,

  ……

  打分子的老師便都笑了。雖然滑稽,實在也是唱得極好的。整個比賽的氣氛,於是輕鬆熱烈暢快了。

  只有鄒汝榮搖著她那從不燙髮的腦殼,掏出本子飛快地記下這首歌的歌詞來。又立即在掌聲裡起身走開了。

  胥樹良老師的135班,也唱兩首歌:《社會主義好》和《大刀進行曲》。唱得極認真。呈扇面的隊伍,很起伏了一些雄壯。自然得的是滿分。這也是天天放學後,堅持一個小時的練唱的結果。馬子清老師支住下頦坐在禮堂的後排。他那清懼的臉,在靜默時,總見出深不可測的神情。他拿著一張捲著的《文摘報》,在手掌上輕輕地緩緩地擊著。然而,胥樹良老師立即猛烈地咳嗽起來。臉漲得像一枚熟透的柿子。他實在操勞過度,心力交瘁了。因此伴他最忠實的,是黑糊糊的一個藥罐子。這一周的星期二下午,校長在政治學習時特地表彰他而且號召大家向他學習。他每天都是六進六出——即早晨六點鐘來校,傍黑六點鐘方才回去,家務事情幾乎棄之不管,連自己兒子的學習也無暇輔導。他還瞞著所有的病假條不休息,——這是好不容易才從校醫口裡曉得的。他不停地找學生談話,不停地看作業和家訪。弄得他的妻子,哭哭啼啼鬧到學校好幾回了……素來沉穩的校長曾懿民,說到這等等一切時,聲音也分明激動了起來。自然被感動的人是頗多的。胥老師,一直是全市的優秀教師。

  不過方才唱完了歌,隊伍從台上下來時,他的學生劉強和趙麗麗,又飛快地對視了一眼,然後抿住嘴笑一笑,豎起一根指頭做了一個只有他們自己才曉得的暗號。

  終於鄒汝榮找到了坐在前排的校長。

  「校長,剛才134班……」她湊攏去悄悄說,同時將筆記本攤開來。

  劉虹老師,自然是不會聽到這匯報的;也不會意識到這匯報對於她在這環境裡的生存,將帶來怎樣的威脅。五月的天氣晴朗朗的,有白雲飄得輕柔而且繾綣。歌詠比賽結束後,她就到圖書室去了。管圖書的唐大爹,對她很好,晚上就把鑰匙交給她,讓她在裡面讀書。照規矩這是不允許的。

  在圖書室,她最常遇到在那裡找資料做卡片的馬子清和匆忙翻著《簡明牛津字典》的章建軍。朝他們一點頭,她便伏到桌上去準備功課。

  間或從對面的閱覽桌上,滑過來章建軍那大膽凝視的目光。馬子清則時時沉思地望著窗外,然後忽然埋頭到桌面上,沙沙沙沙寫著些什麼。這聲音是頗激情的。

  窗外的夾竹桃花,驀然間就紅了一小片天空。

  刮了一夜風,大風。滿地便是泡桐花了。天濛濛亮的時刻,是不會有橡膠的臭味的。故而早起鍛煉身體的人,蠻多。

  花白頭髮的程楚橋老師,正在大操坪裡教汪自華和張化德兩位劃陳式太極拳。

  「太慢了,太慢了。不耐煩!」喜歡斷教鞭的汪自華,性子大約屬於多血質類。他說著,張望了片刻,索性就扳依到跑步的人群裡去了。

  劉虹的白球鞋忽然松落了鞋帶,便彎下腰去系。其時,距離她駐足的地方大約一兩米,體育老師周其松,正繃緊全身的肌肉在那裡做啞鈴操。待劉虹又蝴蝶似的翩翩飛遠了,他就放下啞鈴來,將癡癡的目光膠水似的粘在她的背影上去。想:莫不是……啊!啊呀!心跳立即在一百四以上。這周其松,失過兩回戀,因此患過一種愛情狂想症。自然,並不時常發作的。這時候他便認認真真研究:「不早不遲,她偏是要停在我的跟前繫鞋帶,不顯然是對我有明明白白的那個那個意思啵?啊呀,——定的!」於是快活得嘴巴皮子發抖,立即將啞鈴呼呼地舉過頭頂八八六十四下。

  馬子清繞大操坪跑了二十個圈,就提了鋁桶到食堂旁一口老井邊上去沖冷水澡。他春夏秋冬無一日間斷的。故而精力極旺盛。章建軍怕是受了他的影響,如今也日日去沖一個冷水澡,感覺得很好。他慢慢覺得和馬老師在一起,蠻有意思的。

  李適夷老師提了個撮箕,沿教學大樓四面的水溝走,伸長著頸根覓覓尋尋。一颳大風,溝裡必定就有碎玻璃撿。因為總有幾個教室,忘了關窗子抑或掛風鉤的。

  「李老師,發財羅!——這樣早。」

  教學樓邊上的一排低矮平房,住了兩戶在廚房裡做事的校工。有兩個女人站在雞塒籠邊上正說著什麼話,見李適夷老師過來撿玻璃碴,於是跟他逗樂。

  「發,發什麼……財羅。」臉便有些紅,舌便有些結,彎腰撿了幾片碎玻璃,然後急急走開去了,像是要逃避什麼可怕東西似的。李適夷老師的家眷全在農村,一個兒子又是個殘廢,故而他手裡頭時常有些拮据。就撿些碎玻璃,抑或拿些別人不要的廢試卷舊報紙去兌幾個錢來。自然學校也補助他,十塊,月月有。然而他偏要喝酒,喝到頸根通紅如香腸,這點補助也就遠遠地不夠意思了。

  雞在塒窩裡咯咯咯咯唱。慢慢的,學校裡就來了三三兩兩的學生。自然多半是班幹部。135班來的人最多,來了就掃走廊,掃球坪,掃校門口。每天如此。這是胥老師培養起來的班風。

  早自習之前,語文教研組大辦公室裡,額外地早到了一些住在校外的老師。一來即伏在辦公桌上備課,一派案犢勞形的樣子。所謂備課,實則抄一通教學參考資料到雪白的備課紙上去,應付照例的教學檢查。其實上課時,多半並不去看什麼教案的。重點、難點和疑點,直接地寫在課文上,省事得多,方便得多。然而領導卻只檢查教案,並不論其他。

  各各做著「滕」(謄)文正公,彼此卻不打問。人人心裡明白,都有數,戳穿了便沒有意思。而且也不好意思。於是一味地抄,密密的,滿本子都是蠅頭小字。還用紅筆劃槓槓,劃波浪線。

  「早啊,諸公。」

  組長張化德走進辦公室來。他今日似乎詼諧了幾分。

  「早啊,組長。」點過頭之後,統又伏在桌上去,匆匆地抄。

  這張化德固然有些恃才放曠,卻也究竟是一個好人。在教學上常常幫那些並不曾受過正規師範教育的青年老師的忙。訓詁能力又極強,在市裡頭教育界,是頗有幾分名氣的。他曾經因為中國社會科學院某《詩經》譯注權威將《碩鼠》裡的「三歲貫女」譯成白話「三年來我養活你」,而寫了一篇《論古詩文中的「三」》,論證這一個「三」,多用作虛數。故而「三歲貫女」,則應當譯做「多年來我養活你」。專論發表不久便收到那某權威的信,稱道他的治學,是如何如何樣的謹嚴。那封信便和存折放在一個地方。唯有對代課老師劉虹,他很有一些鄙夷。竊以為她那一套方式方法,簡直是誤入子弟。而且,成何體統,下了課,她竟還跟女學生一起跳繩踢毽子咧。「貓彈鬼跳,簡直。」他想,很生氣。

  不一會兒劉虹也進來了。然而她並不去抄教案。

  「讓他們檢查好了。我的教案全備在課本上了。要怎麼查就怎麼查。——形式主義。」她說,其音朗朗如鐘磬。因為早晨跑了步,臉色便額外地艷若桃花。她站到窗口旁,望遠遠的天,望遠遠的雲,寧靜而且端莊。

  似乎聽見癲子的聲音飄了過來,但旋即又消失了。

  校門口,那些忘了佩戴校徽的學生,在外面排了一列。薛主任和鄒汝榮站在大門的兩邊。鄒汝榮挨個地問:「哪個年級的?哪個班的?叫什麼名字?」同時把可憐巴巴的回答一一記在本子上。因為這是要公佈的,假使有了三次的話。135班的劉強和趙麗麗,也忘了佩戴校徽被攔在門外了。他們住在同一棟居民樓。偷偷地看過兩回電影。又時常結伴上學。一路說很多語不及義的話。在心裡頭吃吃地笑。

  他們喜歡在一起玩。

  校長也來了。他身坯偉岸,故而站在校門口是頗有一些威儀的。對不佩戴校徽的學生的名字進行登記,這是沿用了他的前任訂下的老例。他的前任李校長,解放初期在某縣公安局工作過相當長的一個歷史階段。因此他喜歡反剪著手,在那些勾著腦殼站在校門外頭的學生面前踱來踱去,目光警惕,而且嚴厲,而且尖銳。

  學生中沒一個敢跟這目光對視。

  新任校長曾懿民,雖然並不如此厲害,但是規矩還是要繼續。沒有規矩,不成方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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