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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四年級的到來悄無聲息,如同春夜不知不覺的細雨。

  從那個美麗的夢中醒來推窗一望,滿眼飄飛的是希望、無奈和淡淡的靜默。做學生的日子去得很快,四年級的窗外已經講完了一千零一個愛與哀愁的故事。

  踏進四年級的門坎,彷彿站到了水天交融的黃河人海口,面前是充滿誘惑的海,回首的是曾經千折百回路,儘管難忘從前,卻仍要一步步接近大海——那是這段人生暫歇的港灣,是未來嶄新生活的序幕。

  樓道裡響著懷舊的歌曲:那時候天總是很藍,日子總過得太慢,你總說畢業遙遙無期,轉眼就各奔東西。真的沒想到時間過得這麼快,天依然藍,不過已是三年後的藍天;過去的歲月依然清晰生動,不過已成為久遠的記憶了。

  談笑間,灰飛煙滅。

  四年級的學生走在校園裡覺得自己很老,留戀的目光掠過花園和草地,默默地看著低年級的同學跳舞和喊叫,寬容地吃著食堂的飯菜而沒有怨言,因為他們知道,在學校懷裡大哭一場的日子已為期不遠了。

  四年級的男生不再趴在窗口看吃飯的人流,以前他們會議論這個女孩的頭髮好飄柔,那個女孩是某系的名花,美其名曰「秀色佐餐法」。現在他們喜歡喝酒,卻無奈「舉杯消愁愁更愁,抽刀斷水水更流」。四年級的女生不再去舞廳,她們邊學公關文秘邊打毛衣,有的則拿各種筆在臉上畫。四年級的男朋友女朋友在夜晚的操場上哭泣初戀。

  ……

  四年級一言難盡!

  四年級的窗外有兩條平行的河流等待跨越,那就是生命和愛。

  四年級,校園裡有人在唱:「求職,你是我心口永遠的痛!」

  是呀!在大學這個大作坊裡,被活活鑄造了四年,終於到了上市的時候了。曾經感到很遙遠的求職難題,竟一下子擺在了眼前。

  正像雛鷹在羽毛漸豐時,被推向廣闊的天空中,每個面臨抉擇的學子們或多或少地都有些惶恐,真的「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麼?

  記得剛恢復高考的那幾年裡,女大學生是何等的金貴,畢業分配時分外走俏,有道是:皇帝的女兒不愁嫁。可好景不長,沒過幾年,分配時對女生不再寵愛,有的單位明確提出拒收女生,「難找婆家」的說法冒了出來。男生心裡很是竊喜,慶幸自己生得個男兒身,不必像黃毛丫頭那般為婆家難找而整日悲悲慼戚。不想時至今日,男生同樣未能倖免,也不得不為婆家之事而東跑西顛了。

  「找到婆家了嗎?」同學見面總是這麼問。有把握的人喜形於色,暫時沒有著落的就只有哭喪著臉,沒好氣地說我這兒是被愛情遺忘的角落。主管分配的老師找人談話,也是說:給你找了個婆家,回去好好想一想,成不成早點回話。那神情,活脫脫一個急著嫁女的農村老大媽。

  大學生已不再是時代的寵兒了,昨日的金鳳凰成了今日的禿毛雞,用人單位挑挑揀揀,胃口吊得老高:非研究生以上文憑不要!一時間大學生成了滯銷產品。昨天還唱「不必為今天愁,也不必為明天憂」的哥們姐們一夜之間愁白了少年頭,學會了唉聲歎氣。

  找工作可是一件大事,誰敢馬虎?人人自范,四處忙碌。先是找過來人請教,討點秘招,再把親戚朋友細細梳理一遍,看看有沒有突破口,有時還真能找出一兩個平時很少來往八桿子都打不著的親戚朋友來。這時候就常去走一走,坐一坐,有事沒事打個電話聊一聊,以圖「一回生,二回熟,三口幫我辦點事」。

  習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腐敗」日子,一旦要另立門戶,真真切切地面對一生存」這個嚴肅的命題時,學子們便都露出了求生的猙獰面目使出渾身解數,以圖在水深火熱之中為自己謀得立足之地。

  「包裝」或者稱為「形象設計」已不再是明星大腕們的專利,學子們紛紛拿來為我所用。拿出自己的最高水平寫一篇既實事求是又略有拔高的不乏閃光點小傳,把獲了什麼獎,當過什麼大大小小的芝麻官都大言不慚地附上去,設計一個引人入勝的格式,甚至玩點玄的,來個中英文對照,花上幾十元打印數份,裝入信封貼足郵票,把自己當作人材天南海北地向自以為有希望的單位郵去,來他個「天女散花」,究竟結果如何先不去想,只要有一絲希望就不能停止折騰。

  「雙向選擇」、「人才市場」一時成為熱門話題。到大四學生宿舍找人,多是十室九空,問去了何方,答日:「跑婆家去了。」

  程偉當然也不敢怠慢,相信不會有慧眼識珠求賢若渴的婆家三顧茅廬上門求娶,待價而沽是想都不敢想的,便只有穿上平時非重大場合不穿的低檔西裝,繫上憋得臉紅脖子粗的有高原反應之效的領帶,作深沉狀,深一腳淺一腳地四處奔波,找起婆家來。

  跑了一天碰了幾鼻子灰,毫無結果,程偉披著夜色趕回了學校,走到樓下感覺肚子餓了,才想起還沒有吃晚飯,便買了兩包方便麵回去湊合一下。

  進了宿舍,見裡面的人稠了許多,原來外出活動的幾個弟兄都歸巢了,晃晃熱水瓶,破天荒竟還有熱水,急忙把方便面泡上,一邊問老二跑得怎麼樣了。

  老二一臉疲憊,悶著頭抽煙,半晌才回過神來,歎口氣說:「哎,這是什麼世道,我到掌權的一個局長家去了一趟,一下就花掉了幾百元,那丫挺的竟連眼皮都不翻,好像是欠他的似的!」

  「幾百元算什麼,毛毛雨啦!」老六在床上翻個身說道。

  「老二,你燒香能找到菩薩也不錯啊,我現在可是呼天不應,叫地不靈啊!」老四插話道。

  「你呢老三,你不是去了趟北京嗎?」

  「麻線拴豆腐——別提了!」老三歎道,「北京的同學報錯了信,那是人家北大本校的人才交流會,咱這雞巴文憑根本不遞招,我在人家校園裡都迷了路,後來遇到一個長得比較醜的女生才敢問了問路,要不到現在還兜不出來呢!」

  眾人都笑,但笑得並不輕鬆。

  程偉掀開快餐杯,吃了一口方便麵,歎道:「哎,合資的方便面就是他媽的好吃!」

  走廊裡飄來一陣歌聲——

  今天你又去遠行

  還是風雨濃

  山高水長路不平

  願你多保重

  記得那年初相識

  也在風雨中

  風濃雨濃情更濃

  祝你早成功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就這樣風雨兼程

  ……

  眾人默默地傾聽,心中湧起一種淡淡的惆悵,一絲潮意掠過眼角,呵,明天我也要登程,伴你風雨行,山高水長路不平,讓我們攜手同攀登!

  學生公寓樓的電話是熱線。

  你想幾百號人守著一部電話,豈有不熱之理?

  昔日書生離家求學,只有一封抵萬金的家書,來撫慰遊子漂泊的寂寞和淒涼。而今日的莘莘學子,拿起電話就可以感受到一份踏實而觸手可及的溫暖。電話的那一端,是一個真實熟悉的聲音,穿越千山萬水而來,依然生動清晰。相比之下,信畢竟隔著層紙,人只是字裡行間一個模糊的影子。

  學校裡的平靜生活合乎外人的種種想像,生活的大部分時間都在書海裡遨遊,日子幾乎天天相似地走,平靜得讓人偶爾生出點厭倦,於是在寂寞孤獨時,就格外渴望聽到宿舍管理員拉起嗓門喊自己去聽電話,去聽意料之中或意料之外的「桃源」外的聲音。

  獨守一部電話,將心底柔情細細地道來,那是幾乎奢求不到的豪華。莘莘學子們大都練就了一套眾目睽睽之下旁若無人的本事。接電話者落落大方如人無人之境,旁觀者則心如明鏡:那滿臉堆著甜蜜,一語便作小鳥依人狀的肯定是在和男友竊竊私語;眉飛色舞,滿臉放光哈哈大笑者,肯定正與老友聊得帶勁;如果是一副嚴肅認真,言辭謙恭的模樣,十有八九在聆聽父母教導;也有撒嬌的女兒,隔著千山萬水依舊做著父母長不大的孩子,高興時手舞足蹈,悲痛時淚水漣漣。

  公寓樓的電話能打進來實屬不易。試想一部小小的電話集千百寵愛於一身,要見縫插針打進來可真要靠運氣。撥通總機之後再撥進公寓樓,此後還要靜候管理員那不耐煩的聲音,如果這三關僥倖能過,也不能得意太早,如果碰到管理員一聲「人不在」。才真是功虧一簣,令人沮喪不已。想想電話那頭焦急的神色,於是大家都格外珍惜每一個電話,相互約定,如果人不在,都要幫忙代接。

  在外流浪得久了就想家,想家是一種心情,殷殷切切,不能夠用言語表達。

  宿舍裡靜悄悄的、惠琳站在窗前望著遠處飄忽的舞廳,思念猶如雨後的苔蘚般絨絨地佈滿了整個心域。

  在外求學多年,仍是父母萬般牽掛的孩子,天冷防寒,天熱防暑,父親在信裡說了一遍又一遍,母親仍不厭其煩地拿起電話千叮嚀萬囑咐,那時候只感到父母有些迂,全然不知道感動。而在這個落寞的夜晚真希望有個電話打來,如果那樣,自己便會狂喜著飛奔而去,傾聽著遙遠而親切的聲音,讓濃濃的親情豐盈自己的整個身心。

  驀地,惠琳想起了前兩天替一位女孩接電話的情景,便覺得彷彿有潮水湧來,漫延了自己……

  那聲音彷彿從遙遠的雲端來,很蒼老。

  那聲音好像是個引子,從淡漠了許多的心境中,抽出了幾許感動。

  很久了,好像已不知什麼是眼淚。青春彷彿就是一種漸漸淡漠的過程,從最初的純情滑向自由自在的任性與癲狂。點燃生命的燭光讓它執意燃燒、跳躍,然後是美麗之後的灰燼,每一日,每一月,每一年,彷彿就是燃燒的過程。久了,眼中只有事後的冷灰。

  又有什麼能撥動心弦呢?

  那些柔情而虛假的浪漫,那些無心而令人心寒的戲謔,那些瘋癲而轉瞬即逝的狂歡……上帝安排好的一切,永遠使人的眼睛在望見正面的同時,又用心感知了陰影中的另一面。

  拎起電話,那聲音就從遠處蒼老地傳來。

  不是自己的父親,他的寶貝女兒此刻正在舞廳中漫轉。

  那聲音像株老榕樹,水一樣把它枯長的根須從遠處披掛而來。

  還是在入校時,見過這位父親一面,瘦挑兒而精幹,笑起來很慈祥。千里迢迢,來幫女兒鋪被褥撐蚊帳,語無贅言,身無贅肉。而今那聲音卻贅得拖了無數的根須。生活成熟了當年初入校門的我們,竟也悄悄改變了父輩的容顏。

  「分配,找工作,明天讓她接我的長途……」兀自點頭應和,心裡糾纏的卻是老榕樹的根須。

  歲月之於人,是多麼的不同。傾聽遠處的蒼老,就是傾聽一種滄桑,一種警戒,一種期望;就是打開自己的心,面對今後的歲月正視現實的自己,面對日重的蒼老,回視少年時天高地闊的夢境。是否問心無愧?是否有從前的往事觸動繽紛而蕪雜的現實青春?是否有滑落遺失的背影重現在平淡的生活中?是否有透明的歌聲、暖熱的親情及落一肩的輕塵?

  放下話筒,在風中默默。想起遠方的家和家中的親人。假如那是父親……沒有假如,真實的是悄悄湧入眼中的淚水。

  傾聽遠處的蒼老,就是傾聽層巒迷嶂中樸素的心聲。

  遠處的舞廳裡彩燈飄忽,樂音婉轉,那個女孩在跳著最後的圓舞曲。

  今夜,可會再有老榕樹根須一般的聲音從遙遠處傳來?

  日暮鄉關何處是,

  煙波江上使人愁。

  想家,永是一種心情,殷殷切切,刻骨銘心,可望而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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