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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依然是朗朗天空,青青校園。

  不知不覺已是大三了。

  早上起來,依然是踩著破單車邊嚼麵包邊衝向教室,依然會有興致在週末舞會上放鬆自己,依然會不加思索地買下某盤新盒帶而無錢乘車只得徒步回校……

  過去的歲月就像是緩緩吐出的煙圈早已消散,而一切似乎並沒有什麼改變。只有注視著校園裡低年級同學意氣風發地與自己擦肩而過,看著他們臉上那熟悉而又陌生的笑容,才會意識到,自己已確確實實擁有了一份和他們不同的心境。

  都說人生就是一齣戲,一出需要付出一生去演的長戲,大千世界既有悲劇也有喜劇,芸芸眾生既是演員也是觀眾。那麼大學生活又何嘗不是一齣戲呢?只不過這齣戲從開始到落幕只需要四年時間,四年雖短,但卻是人生這出長戲中最璀璨最精彩的段落。

  如此說來,現在該演第三幕了。且不論前兩幕演得自我感覺如何,觀眾評價怎樣,在人生的大幕尚未落下之前,在這個舞台上你得一直往下演,這裡沒有幕間休息。

  其實,患得患失也是沒有必要的,因為進入這個階段,每個人都已形成自己的部落或體系,無論你怎樣成功,都已是無人喝彩,更多的是一種漠然的眼神等閒視之。自己的城池尚內憂外患,朝夕難保,又哪管他人瓦上霜。

  程偉記起那次在校內的小飯館裡和一位已畢業的朋友對飲的情形。

  當時,窗外已是黑魆魆的一片。屋內昏黃的燈光無力地看著酒館裡冷冷清清的幾個客人。那位朋友剛剛受了挫,很是消沉。瞪著猩紅的眼睛說:「在學校裡覺得自己擁有了許多,踏上社會才發現自己其實是一無所有。」

  朋友的臉上滿是蕭瑟。

  程偉無言,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他能說什麼呢?程偉想起了《飄》中那隨風而逝的陶樂莊園和郝思嘉的愛情,想起了演員在台上盡心盡力地演好自己的角色,而當他謝幕時,卻發現觀眾席上早已空空蕩蕩的那種感覺。

  我們渴望成功,如同渴望愛情一樣強烈。以後的日子誰也無法預料,對未知的恐懼便常伴常隨。當駐足街頭,看著街上滾滾的人流車流,看著那平淡冷漠或俗艷惶然的臉孔,便會突然覺得不知所措。

  環顧著這座城市,仰望著城市上空那灰暗的天幕,注視著蒼穹下密密的、匆忙蠕動的人流,身處人潮人海中卻倍感孤獨,心中是一片荒涼。是的,你追求過了,你奮鬥過了,可付出了代價之後,你又有什麼呢?是為了自己心底那從不為人知的夢想,還是為了這座美麗而又冷漠的城市?

  戲很精彩,有時卻忘了台詞。

  這些日子,程偉常感到內心有一股無名之火在升騰,總有一些淡淡的憂鬱從漆黑的心之深處蕩漾開去,攪得心神不寧。不知是因為在長期沒有邊際的生活中動盪得太久,心靈已經疲憊不堪,還是連續幾日來回首眺望身後的生活而痛感慚愧?是因為望穿秋水,面對無法迴避的生活之巨大反差,無法自圓其說而深深愧疚;還是因為第一次認真仔細地位立張望,受到滔滔生命秋水的寧靜與安詳之震懾而心生頓悟?

  程偉無法理清,也無法道明。

  總有一種心情,

  在你不備時,乘隙而入。

  在經過了聚會、演講、舞會、考試、補考等等大學城的「獨幕劇」之後,大學生活便已毫無美感可言,也無神秘可言。味同嚼蠟的課本知識,填鴨式的教學模式都給人一種夢迴高中的感覺。惟一讓人欣慰的是可以堂而皇之地睡懶覺、逃課,或者在導師眼皮底下玩心跳,給遠方的破落朋友修書一封。不過,這逍遙之中卻也隱藏著一個巨大的隱患。人一旦失去了某種追求,失去了某種制約,便會像一隻脫經的野馬,縱橫馳騁在無人的荒野,而一旦累疲了,便陷入一種茫然無措的流浪狀態,心也會隨之而蒼老。

  彷彿只要過了大二,便可以自詡為「老年人」了。尤其是新生入校後的那種畏頭畏腦的幼稚可笑之態,讓那些在大學城裡幾度弄潮的學子們更感自己的老成。同時,也有一種力不從心的疲憊與沮喪。因為噴煙吞霧、喝酒打牌、談情說愛,已使他們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那青梅子般的心已被咬噬得體無完膚,多慮的年輪也漸漸積澱了些許的悲哀,讓人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

  程偉正是被這種無形的而事實上又無處不在的「追魂奪命掌」所傷,被那種不請自來的情緒所擁抱,只感到心裡空蕩蕩的。

  「春風秋月等閒度,今年歡笑復明年」,這是不是自己大學生活的寫照?

  窗外,有雨漸次飄落的聲音,彷彿在為這個季節唱輓歌,唱生命裡那種大悲大喜的滄桑。

  獲得大赦的學子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逃遁到各個角落裡消夏去了,往日喧囂的校園,像大潮退卻之後的海灘,空蕩蕩的。

  茂密的樹木被太陽過度的熱情折磨得耷拉著葉子。命苦的蟬躲在樹葉叢中拚命大喊:「熱啊,熱啊。」

  孫寧心裡也像這大伏天,很煩躁。

  前幾天他收到了楊楊的來信,說暑假想來濟南玩幾天,讓孫寧等她一道回南京。孫寧一直沒想好用什麼樣的方式和態度跟她談他們的事,現在見她要來,也來不及考慮別的,急忙給她發了封快件,說濟南是四大火爐之一,夏天來不好,讓她待到秋天再來,況且,自己已參加「大學生社會實踐調查團」,馬上就要開赴外地,沒有時間陪她云云。現在看她還沒有來,大概是聽信了他的話。

  可是,「調查團」本來是子烏虛有的事,是孫寧臨時撒的謊,後來一想真的出去轉轉也不錯,這樣可以避開楊揚一段時間,得拖且拖吧。沒想到和程偉一說,竟一拍即合。上天堂,下地獄,都有人來作伴,也真是太順了!

  程偉早想出去散散心了,考試剛丟下筆,便弄來兩輛除了鈴襠不響哪兒都響的破車子,要孫寧立刻啟程。

  孫寧遮遮掩掩地訴說了苦衷:「偉哥,有個小姑娘家挺遠,坐晚上的火車,嗯,咱男子漢大丈夫,嗯……」

  程偉一聽樂了,說:「嗯,明白,明白,不就是充當護花使者嗎?你忙你的去,忙完了招呼一聲,咱就出發,嗯。」

  誰知對冷眉一說,她嚷著也要去。孫寧瞪大了眼睛勸她說:「你當是玩過家家呢?這大熱天,你要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麼向你家裡交待?你媽不告我拐賣人口才怪呢!」

  「去你的吧,」冷眉噘起小嘴道,「不去就不去,不過你別忘了給我寫信。」

  孫寧滿口答應。

  兩個人又生死離別般地溫存了一番,孫寧送她回了青島。

  臨出發前,孫寧又想起楊楊,自己是為了躲她才出逃的,想到她那悲悲切切的樣子,有點於心不忍,便往家裡給她寫了一封短信。想她也該感覺到自己的冷淡了,加上這次的躲避,楊揚大約會拿出個對策來,起碼是不理他。如果是那樣,孫寧也就來個順水推舟,不至於太被動,他是無論如何也不忍心直接告訴楊楊他又有個冷眉了。

  哎,愛情兩個字好辛苦!

  孫寧再回南京時,差不多已是七月底了。

  他和程偉兩個人,在整個旅行中,又窮又髒,被曬得烏黑髮亮,脫了幾層皮,邋裡邋遢活像兩個蓬頭鬼。破自行車幾次被收破爛的纏住要買,費了幾番口舌才得以保全下來。待他們回到學校,人車都整個散了架。

  回到家中,媽媽呼天搶地地數落他,說他是小喜鵲尾巴長,沒娶媳婦就交了娘,害得她成天做噩夢。但看著他似勞改犯刑滿釋放的可憐相,又心痛得不行。

  孫寧受了番磨難,心也變得硬了許多,對媽媽可憐巴巴的樣子不以為然,他只是想知道楊楊的消息。

  媽媽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審賊似的望著他問:「你跟楊楊那丫頭怎麼了,害得她來我們家都是哭哭啼啼的?」

  「沒怎麼,誰知她怎麼回事。」孫寧搪塞道。

  「沒怎麼就好,你別把人家丫頭整得死去活來的,她在家裡也是個獨苗苗呢。」媽媽絮絮叨叨地說,一副憂國憂民的樣子。

  孫寧想著一個女孩子家,跑到他家裡來,不避人嫌地哭啼,對自己是那麼癡情,不禁又動了惻隱之心。不過最終還是控制住了自己,沒有到她家裡去看她,怕一看,這個暑假又下不了決心了。於是便悶在家中,好像等待著什麼。

  姐姐見了說他:「以前你和楊楊不是好得要命嗎?那時還是中學生呢,現在倒躲躲藏藏的了。」

  孫寧聽了不說話,憋了好大一會才說:

  「我們學校有個青島女孩跟我挺好』叫冷眉,我很喜歡她。」

  媽媽聽了在一旁數落道:「沒見過現在的丫頭小子,才在一起幾天,就好得不要命,剛離了不幾天,轉眼就不認識了。你和楊楊的事,原來是你作怪呀。真是人小鬼大!翻過來掉過去的,你以為是在烙燒餅?以後還有你老婆孩子過的麼?」

  孫寧急了,說:「媽,瞧你說到哪裡去了!」

  「我說的句句都是真!」媽媽白了他一眼,氣哼哼地忙別的去了。

  孫寧四面楚歌,一下子成了「現行反革命」,被冷落了。他斜坐在沙發裡,渾身疲憊不堪。一會想想楊楊,一會又想想冷眉,一顆心在她們兩個之間走走停停,忽兒朝向這個,又忽兒朝向那個,弄得心裡煩煩的,兩眼瞪著天花板出神。

  電風扇在頭頂上掙命似地轉著,孫寧也覺不著一絲涼快。

  沒過兩天,正像孫寧預料的,楊楊又找來了。

  孫寧看到她簡直被嚇壞了。楊楊瘦得不成樣子,憔摔得很。想著她原來穿背帶裙那副天真爛漫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他心裡隱隱地為楊楊擔心。

  孫寧打開冰箱,用徵詢的口氣問她:「喝點什麼?」

  楊楊笑一笑,更顯瘦得嚇人,慵慵懶懶地說:「隨便吧。」

  孫寧給她取了一罐「健力寶」飲料,她也只是拿在手中卻不喝,滿腹心事的樣子。

  孫寧怔怔地低頭坐著,手都有點不知往哪兒放,心虛得很。

  「好好的,說嫌我就嫌我了麼?」楊楊聲音沙啞著問道。

  孫寧忙抬頭剛想分辯,卻見她已是淚流滿面,一下子慌了。忙浸了個濕毛巾遞給她擦臉,嘴裡說:「求你,別哭,真的什麼事都沒有!」

  楊楊用濕毛巾捂著臉,哭得更厲害了,身子直發抖,無力地倚靠在孫寧身上。他也坐著不敢動,只是默不作聲地幫她擦淚。

  楊楊哭了一陣,漸漸平靜下來,仍然不放心地問:「你為什麼躲著我,那麼長時間都不回來?」說著委屈得又要哭。

  孫寧急忙哄她道:「哪是躲你呢?你想到哪裡去了?學校裡組織的不好不參加,再說這也是我的工作所必需的。」

  「真的不是躲我麼?」楊楊半信半疑地問。

  「真的不是。」孫寧看她平靜下來了,便扶她在沙發上坐好,取了串葡萄給她吃。

  楊楊不去接他遞過來的葡萄,仰著頭對他說:「我要你餵我。」

  孫寧聽了一愣,便坐到她對面,一顆一顆地剝給她吃。楊楊臉上掛著笑,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好似許多天來的煎熬和委屈都得到了補償。

  門窗洞開著,有涼風輕輕地吹進來。

  沒有人打擾。兩個人天長地久地吃著葡萄,好似沒有了從前也沒有了以後——只不過是躲在一份小小的光陰裡賴著帳罷了。

  再過幾天就要開學了。

  孫寧在態度上對楊楊又有點夾生起來,害怕她又是哭鼻子又是抹眼淚,憔『淬不堪。孫寧好似有個大心事,不想再這樣繼續下去了,免得害得兩個人都不暢快。可是,他實在不敢親口對楊楊說,便求姐姐幫忙,結果被罵了個狗血噴頭,說這是「助紂為虐」,怕落報應。

  孫寧一看無計可施,急得不行。最後想了個萬全之策,通過郵局給楊楊寄了一封信,說明自己的想法,並且夾上冷眉的一張照片,好使她確信無疑。這樣,也免得見她哭哭啼啼的樣子,省去了不少麻煩和尷尬。

  楊楊收到了信,疑惑地打開來看,好似晴天霹靂,一下子懵了,如突遭雷擊的青杏樹。

  她拿了冷眉的照片,站在太陽底下細細地看。一個很秀氣的女孩甜甜地對著她笑,那笑裡盛滿的是一心一意,一心一意的是什麼?還沒等想個明白,楊楊便覺得頭暈目眩,昏倒在地上。

  烈日留在她眼裡,是兇手的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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