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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招聘風波


  她想說:「YM股份有限公司還是個『深圳處女』呀!」還想說:「只有在信任競爭中取勝的公司才可能具有性功能!」可她的唇像小舟在春水中來回搖曳……

  月兒如細眉,隱隱現現。

  走在重重疊疊的細眉的柔光間,細眉的重重疊疊的柔光照耀著她。

  遠遠近近的樓影間,來來去去的車輛間,似乎蕩漾著一個小小嬰兒的哭聲,那哭聲被哽咽回去似從嬰兒的腹臍傳出來,那哭聲似乎被悶在一個空氣中隱現在巨大子宮中,又似乎被圍在子宮中藍藍的羊水裡。

  哭聲偶爾將粘乎乎的夜幕撕開,將清粼粼的海水劈開,那細細的哭聲隱動在巨大的建築中總是那麼生動地將新生的喜悅、新生的艱難傳遞出來,淒涼中帶出一種熱乎乎的湧動,一種讓人恨不得熱淚盈眶的感動。

  這是早晨!這是一個將出世的嬰兒母腹的早晨。

  那隱隱約約的哭聲流入這城市的喧嘩,匯入這心靈的焦躁,帶著那麼一種嚓嚓聲,這嚓嚓聲在她生命的喧嘩聲中那般特別,這使她靈魂轟鳴心靈震顫。

  似乎有裙袂翩翩,似乎有「骨筋琴」裊裊,似乎有人潮滾滾。她感到潮水聲離她漸漸近了,細細聽了,竟像掌聲,此起彼伏。

  她在深圳特區報樓前的報欄中看到了YM股份有限公司招聘的信息。

  她參加了YM股份有限公司的全國公開招聘,全國報考人數一萬,複賽人數三百,半決賽人數一百,決賽人數十五(錄取人數十)。

  決賽中,她順利地通過了目測、口試、體檢、綜合答辯,決賽最後一項是:「參賽小姐各獻技藝晚會」。決賽地點是YM公司大禮堂。YM公司大禮堂是大鋼角模式的,比深圳任何一家禮堂都大氣。是YM股份公司新落成的一項宏偉工程。

  她參賽的是:舞蹈「坎巴舞」。

  「坎巴舞」是西部古老的山村舞,用獸的骨、筋、皮借地勢自製成的骨筋琴與鷹笛、草哨、編鐘、編磐伴奏的。伴奏帶是她自帶的。

  幕布上的背景是一片圓圓的場(土族人的場、桌等是圓的),一片黃土山,一輪彎月亮。

  舞蹈服裝是她根據土族人穿五綵衣跳舞時給她的感覺自己創造出的:

  一長條五彩橫條的輕紗從胸部纏起,纏出她小小胸部的豐滿、腰的纖細、小小臀兒的渾圓,在膝上匯成一些彩色的波浪,從腰部再搭上去,披在肩上匯成一些彩色的波浪。

  纖長的手臂和修長的腿上因塗抹橄欖油而呈健康的棕栗色,皮膚閃出一些流動的亮光。手腕上纏著細細一圈五彩的輕紗。

  光腳丫的指甲上染著荷花紅。腿腕上戴著花種編成的腳鈴。頭上插著野花,脖子上戴著野花編就的花環。

  曲子共十六疊,前八疊編成沒有節拍,只有骨筋琴像風像雨,使觀眾彷彿看到開闢鴻蒙時那一片混沌星雲。漸漸地有鷹笛、草哨、編鐘、編磐出沒,似生命之光在星雲中閃現。直到第九疊中序時,出現了清脆的節奏,九重紗簾慢慢一重重拉開,她才顯現出來。

  她感覺自己被一個格外的氣場托浮著。

  音樂彷彿是太極樂旨。那利用八卦原理作在太極圈上的曲子有那麼濃濃的鄉土氣息與宗教氣息,其韻味是那麼飄逸出塵、異於流俗。音樂中韻律中舞動的她彷彿一個活的打扮新奇的觀音,就那麼扭動著,彷彿帶著觀眾越過重重聖殿,越過道道金光,越過道道重門,走向遠古,走向生命終極,走向那一團朦朧的星雲,走向那金紅的迷濛。

  霜打水花

  泉更鮮呀

  安昭嗦羅羅

  雪壓了雪蓮

  花更艷呀

  安昭咳羅羅

  今晚的月兒明又亮

  明不過尕妹妹的眼睛

  安昭嗦羅羅

  ……

  那是各種音波中夢一般出沒的「花兒」,粗獷了亮的女高音中出沒著童稚金聲帶出的厭聲與氣聲,散發出讓人心動的野味兒。

  她腰身款款曳動著,那健康的皮膚閃動著,使她像披上一身華貴的綢緞,她的肌體中盈盈的生命的血質與情感的泉水,總顯示出格外的靈動與感悟力。她的肌體總彷彿使人感到有一種內在的什麼,似總給人一種肌體的醒悟、智慧的醒悟與情感的醒悟。

  用目光接觸她皮膚是件多麼美妙的事,那充滿溫暖而又充滿隱秘的憨墩墩的皮膚使人目光似有了彈性,那本當是觸摸赤裸肉體所得的美感卻在視覺中就能達到,這種生動的視覺之美便有了一種深度與厚度了。

  猶如在她的靈魂裡,在那遙遠遙遠的西部黃土山區有這美的回聲,這回聲不斷向神秘處探進,不斷激起層層的生命之波浪,那孕育新生命的羊水波動著、波動著,帶著那麼一種清新向遠方波動著,柔軟得像火、像煙,曳動那遠遠的地平線,蕩漾那淡雪青色的曙色,使黃土山連綿出去。

  似乎就在目光與那皮膚接觸的時候,她的生命中就又有了森林濃密著,就又有千萬個芽生發著,就又有千萬個蓓蕾綻開著,就又有千萬隻小鳥撲騰著,就又有千萬種靈獸探索著,就又有奇特美妙的震顫在她生命的神秘處揉合著。

  那情感凝聚的舞蹈動作,顯出一種古樸及一種幼拙,那因全心身溶入而產生的雕塑力中,竟一會兒憂惚出沒著迪斯科般現代舞的神韻,一會兒憂惚閃動著絲路花雨般古典舞的神韻。煙霧繚繞中總似乎重疊著祈禱者的背影。

  那含蓄的青春生命力的展示,一會兒通俗氣唱法般在山水中出沒,一會兒牧歌式地在空氣中瀰漫,一會兒化為悠悠鐘聲安撫著人心使觀眾如醉如癡。

  舞蹈的結尾是無數女聲用胸音吟出的層層合聲。彷彿她的生命是一個音谷,放飛出無數透明的鴿子,開放出無數羞澀的小花。那音浪就那麼在她柔和的曲線上流淌,在她隱秘的部位留連,在她的山水中出沒,又一層一層蕩漾著,那麼輕那麼輕地撩開那一重重帷幕。那彷彿是為原始生命唱出的一首聖歌,一時裡似雪霧迷離中下著一場太陽雨。

  舞蹈結束,人們都沉浸在那層層的音波中,如醉如癡。似有山泉水一波一波在人們心中蕩漾。幾分鐘後,人們才如夢方醒,掌聲像潮水般響起。

  她轉過身來,等待帷幕拉上,卻不知從那兒吹來一陣風,將她的裙紗吹得高高的,她忘了自己在定格,忙不迭地用手去捂,又一下子想起自己在定格,忙就將捂裙子的樣子做成一個定格。明媚更似霧中雪蓮,羞澀恰如雲中碧桃,秋波欲滴,芳唇吐嬌,那種女性的柔美真是妙不可言……

  台下又一次響起了潮水般的掌聲,比第一次更響,更持久。

  她羞澀的身子一下子透出一種透明的粉紅,捂著臉跑下去了。她感到渾身火辣辣的。

  她自己覺得不好意思,在後台她一邊換服裝,一邊哭,那淚珠粘在紗裙上也不散也不浸,像點點的珍珠粘在那毛茸茸的嬌嗔上。她太像西部山泉水做成的,輕輕一碰,淚珠就像珍珠兒一般滾落。今天她怎麼也沒想到那風竟那樣同自己搗蛋。她覺得自己太丟人了。

  在任聘大會上,她與另幾名小姐坐在主席台上。

  YM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F,一米八的身材,花發蒼染卻精神矍爍,氣宇軒昂,如一尊如來佛穿一身法國式雙排扣西裝。顯出男人果斷、剛毅的嘴唇線,嘴角卻似乎永遠掛著極有魅力的含蓄而又神秘的慈祥。

  宣佈任聘名單時,原定的任聘十名變成九名,九名任聘小姐名單中竟沒有她。

  董事長F以十分遺憾的口氣告訴大家:「實在對不起!我們在這次招聘啟事中忘了公佈一條:應聘者必須持有廣東戶口與深圳特區邊防通行證。其實這本可變通一下,因為這位沒有廣東戶口與深圳特區邊防通行證的姑娘成績的確是太優秀了,第一名!可我們又臨時接到了上級發來的緊急通知:老少邊窮地區的人才一律不能錄用……那些地方已經夠落後的了,我們經濟發展速度快的廣東不能挖老少邊窮地區的牆角嘛!」

  台下嘈雜聲響成一片。

  一件穿牛仔套服的青年跳上主席台,拿起話筒:

  「請問董事長!貴公司花這麼大的財力、物力、人力舉行這麼大規模的招聘考試是為了顯示公司的氣派,做一次面向全國的變相廣告呢?還是為了招進真正適合貴公司的人才?為什麼名曰『面向全國的招聘』,真正招聘時又冒出一個廣東戶口,『又冒出一個『挖老少邊窮地區牆角』?」

  沒等這青年講完,另一個穿牛仔褲寬鬆背心的男青年已跳到主席台前:

  「既然不是變相廣告,為何在招聘啟事中沒有寫那兩條,而在任聘時跳出那兩條?據我所知『不能錄用老少邊窮地區人才』的通知下來前,任聘名單就內定下來了!看樣子貴公司還是很有一種胸懷、一種膽量、一種魄力呀!很有經濟頭腦呀!賬算得不錯……」

  另一位坐在台上穿牛仔褲的女青年搶過話題:「董事長!您既然讓這位西部姑娘從頭到尾參加了您的公開招聘考試,那麼您就應該請她站起來,問她對貴公司這種招聘方式有何感想,您應該當著我們的面公開向她解釋清楚!

  「你們今天將她請上主席台不會是讓她來當眾受侮辱的吧!不會戲弄她讓她的舞姿為你們的公司做義務廣告吧!」

  「是不是還想招『做小姐的』?『金屋藏嬌』,這個成語不能一用再用吧?前一個還沒請董事長給我們講清楚呢!這一個別又來個說不清!」台下喊話人的聲音立刻被嘈嘈雜雜的聲音淹沒了,大廳裡亂作一團。

  ……

  各種發問、質問從台下、台上「跳」出,咄咄逼人,董事長雖穩如泰山,可額上還是冒出點點汗珠。

  她坐在主席台上,如坐針氈,臉由紅轉白又由白轉紅。她悄悄地退到後台,沿著牆邊,目光瑩然地向邊門走去。

  幾位工作人員擋住了她的路,將她往台上請。

  淚水終於滾落:「是要我當眾受侮辱嗎?」

  她雖然多次在舞台上領舞、獨舞,但從不敢在台上講話。她在舞蹈中的瀟灑氣質是因了酷愛音樂的她在奇妙的聲波中總能達到一種忘我的陶醉。在音樂中,再多的觀眾對她如不存在一般,她只似在大自然中盡情地展示自己。

  讓她在這麼多人面前去質問人,她這輩子想都沒想過。

  再說長這麼大,似乎並沒有形成為自己的權益去爭去吵的習慣。「忍辱負重」似乎是家庭成份不好的父母在艱難的生命旅途中潛移默化地教給她的,似乎是風雨歲月刻在她骨子裡的。

  在文革的那些日子裡,壓在生活最底層的她,不被平白侮辱打罵就算是不錯的了,何時敢去像別人一般去爭一個做人的權利?雖然文革那些日子已漸模糊,可那是她性格成型的少女時光,這種性格在她的生命中是不可超越的。

  她要去拉門,那幾位工作人員卻將她連拉帶推送上主席台。

  這時台下的人竟像拉拉隊似地喊:「留下她!西部人!」「請留下,西部人!」

  有人居然還唱開了:「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呀!往前走!莫回吁頭……」這是L曾對她唱過的歌呀!

  在那年輕的熱火朝天的氣氛中,許多人興奮地眨著眼睛,似乎他們早就渴望製造出這樣群情激昂的場面來渲洩青春生命中鬱積的什麼喚醒的什麼,似乎這種場面由什麼事製造的不重要,而爭取一件事的「成功」卻非常重要.這關係到每一個在場人競爭性的張揚,甚至關係到在場每一個年輕人的命運。

  ——這個城市處處可聞到新生命的氣息,彷彿這城市的土地中有無數被樓房壓抑的急待生發的芽,又彷彿無數多年深藏在地下的老窯被扒出來,散發出瓊漿一般厚濃的醇香,給人一種無法抗拒的誘惑,讓人產生一種亢奮的窒息。

  她被幾個年輕人「押」到董事長面前。

  她身上籠罩著朦朧羞紅的光暈,低垂的耳朵尤顯嫩紅,彷彿鮮紅的血質在裡面湧動,潮起潮落。

  面對各種各樣的質問,她聽董事長F如是說:「當然我們的心情與你們一樣,希望留下這個多才多藝的西部姑娘,可沒有廣東戶口與深圳特區邊防通行證沒法擔保,上面通知又是正式紅頭文件!」一位坐在董事長F身邊的副董事長U站起來說:「人才濟濟的深圳,博士、碩士如同牛毛,讓一個從老少邊窮地區來的西部區區學上奪了魁,這裡或許含有偶然性……」那口氣竟是咄咄逼人。

  U副董事長長得像樣板戲中的參謀氏。人們說:「仰頭女子低頭漢,」U副董事長就屬於那種「低頭漢」,有人稱U副董事長:「英俊的羅鍋」。更為特別的是U的臥蠶眉下眼中有無數「鉤子」,有淫淫的水光;說話時不露上牙床,臉一半陰一半陽,不時用手遮住自己半個臉……給人一種格外的沉著、冷靜、溫和感。U的嘴上叨一支沒點燃的「中華」牌煙。

  U身著一件「奴」牌夾克衫,寬大緊腿的「富豪」牌褲子,足穿一雙「三發」牌鱷魚皮尖頭反翹式旅遊鞋……

  U的手中拿著一個大哥大。U不時按大哥大,像在彈鋼琴,鼻子發出輕微的有節奏的應諾聲。

  低頭站著的她被刺傷了,凝思了一會兒,淚水在她的眼睛裡打著轉轉。她用力收回那迅速湧上來的淚水。她一雙秀眼先是斜向上尊重地望著副董事長U,然後轉向董事長F,慢慢地抬眼、抬頭。害怕在一瞬間退去了。她用那山泉水一般清幽幽的眸子靜靜地望著董事長。

  她感覺在那麼多偏著心眼兒向著她的年輕的目光中,自己身上重重疊疊的花蕾含著露珠綻開著、綻開著,發出輕輕的微妙的「叭!叭!叭!」聲。

  在L——她心愛的人的目光中,她的感覺就是這樣的。

  L總是在煽動她受傷時產生的一種拗勁,被情慾激動時表現出的倔勁,與那怎麼掩飾也掩不住的獨獨屬於她的個性。每每在她欲叛逆時,她在人群中總感到孤獨,獨獨L與她相伴。而今天,「叛逆」中的她竟不孤獨。

  她的耳畔常常響起的L對她咬牙切齒喊出的話,今日被千種萬種聲音重複著,匯成一種海潮:「我喜歡的是我們導師的女兒!」她心中默默地說:「對!我就是!就是你們導師的女兒!就是!」

  導師的意義是L與她父親是同一所全國重點高校——中國人民大學畢業的,同時又是各時代的衝浪兒。五十年代的自願支邊與八十年代的自願支邊總有某種意義上的契合,那種自願投身時代的激情,總含著一種悲壯的成份。而L的闖深圳給這種悲壯更增添了一種色彩。

  她終於明白了深圳青年與L一樣是憎恨她身上這太濃的女性柔弱、嬌氣的,他們渴望她突破這種東方女子的羞澀靦腆,跟他們一道「闖」世界。

  她終於感知了深圳男男女女心底的那一種孤獨,那種喧嘩中的孤獨。這種孤獨渴望更多的人與他們相伴,就像他們在經濟轉軌時期渴望新的理論思想,新的合乎人性、適合於競爭、適合於愛情、適合於社會生產力發展的新的道德倫理與自己相伴。

  「我喜歡的是她的個性!」她現在感覺到這麼多的靈魂中都轟響著L講的這句話。

  她將半掩住臉的頭髮向後一甩,微微揚起下頜。

  台下的人這才看清了那份隱藏在羞澀下的坦誠、信心與那一種挑戰的執拗。而她身上甜甜的飄逸,淡淡的草香,則顯示出那麼一種從骨子裡射出的脫俗,使人感到那麼一種與眾不同的內在氣質,那是屬於大自然的內在競爭氣質。這種競爭氣質從她的嬌柔軀體的骨子裡淡淡透出,彷彿是冰山上雪蓮花所具有的那麼一種感人肺腑的特質,似那雪蓮花已在大自然中與風雪對峙了數百年。

  大家屏息斂氣,看著被刺傷了自尊心的她。

  是的!她抬起頭了,帶著一種非凡的冷靜。

  而那冷靜在那樣的燈光中竟是一種特別,使每個人的每一個細胞的注意力都被她吸引過來。

  她那雙會說話的眼睛眨動了幾下,輕輕地說:

  「董事長,魯迅先生有一句話:『無端地空耗別人的時間,無異於謀財害命。』」

  「轟」地一聲,大家全笑了。等大家靜下來,她又幽幽地說:「偶然性是有的,因為我不會講廣東話,不知這裡指的是白話還是客家話……」她的靈秀在她目光的搖曳中撲撲朔朔熠熠生輝;她的嬌羞在她的執拗中躲躲閃閃楚楚動人。她的話還沒說完,台下又「轟」地一聲笑了,接著響起了一陣掌聲。

  董事長F雖然有些尷尬,但也被她那幽默含蓄又帶有挖苦的話逗樂了。

  她眨了下眼睛,接著悅:「對的,我是從老少邊窮地區中最落後的地方來!我是在山溝裡的黃土地上滾爬大!可是,今天,現在,我,一個蠻荒地區來闖深圳的女子想向您提出幾個問題。」

  她的聲音輕柔、圓潤、甜美、磁音陣陣,餘音裊裊,使人感到這小女子的心底收斂了西部聖山水間的山水脈氣,使人感到這個女子骨子裡的不可侵犯。

  董事長F想向她解釋什麼,聲音立刻被人潮聲湮沒了。她的嘴角輕輕一動,全場「刷」地靜了,幾乎可以聽見針落地的聲音。為了這份肅靜,淚水又一下子充溢她的心頭,那是她與千千萬萬深圳青年心靈溝通的淚水。

  「我想知道,在這麼多真心熱愛YM股份有限公司的年輕人面前,你們可以不要應聘者的文憑、檔案,可以不看應聘者的『背景』與『關係』,這一道一道防線都破了,可為什麼就衝不破一個廣東戶口與一個通行證呢?為什麼要死死守住這最後一道防線呢?」

  台下一片掌聲。掌聲的延長似在鼓舞她說下去。

  她忽然記起L也曾向她發出過這種質問。那是她剛來深圳,那一次L生氣地將她的裙子撕成一條一條的扔進馬桶,將她赤條條地留在旅店裡。

  她忽然想說L說的那句不無挪揄的話:「哼!還是個深圳處女!」

  她忽然覺得自己對「深圳處女」這個詞充滿了刻骨的仇恨。若不是固執地要當「深圳處女」也不會與L失去聯繫,也不會只守著一份精神的愛,連愛人的行蹤都不知道……

  她想說:「YM股份有限公司還是個深圳處女呀!」

  她立刻意識到這樣做不合適,拚命將那要出口的話拽回來,臉『刷」地玫瑰紅了,身子一下籠罩了一層羞澀的淡雪青色煙雲。

  在這些深圳青年的目光裡,她找到了在L目光中的感受。

  她自認為自己是全國所有大學中的「最低學府」——青海民族學院畢業的。只是她上的那個班的學生全是正面八經考上大學的。她所在的班的學生一律不戴校徽,公認青海民族學院校徽對他們這些正式考上大學,國家沒照顧分數甚至受了委屈的少數民族才子們是一種褻瀆(她母親是少數民族)。而那些被國家照顧進校的那部分少數民族學生有的戴校徽時又將團徽戴在校徽之上,並將「民族」兩字遮去,似乎這樣他們就變成了不是「民院」而是某一個「正規學院」的大學生了。說實在的每當看到這樣戴校徽的校友,她都有一種說不出的羞侮感,那骨子裡掩藏的自卑感就更深一層。只是,她不好意思承認就是了!她其實很想戴校徽的!那是她們這一代人的驕傲。潛意識裡她不僅想把「民族」這兩個字遮去而且還想把「青海」兩個字也邀去,所以看到用團徽壓校徽的校友,她才有那種自己卑微、醜陋的虛榮心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的無地自容感。為這她心中甚至常有一種隱隱的疼痛感。

  而全國最高學府畢業的被人們稱為「天之驕子」的L卻根本不看她是哪個學院畢業的,只是一味地欣賞甚至驚歎她身上的靈氣、仙氣、鬼氣、魔氣,將她看成一個有非凡創造力的「寶」,這使得她面對L不僅像面對一個戀人而且像一個至高無上的神。而L畢業的「最高學府」又是父親的母校,這裡面又溶進了對父親一般的崇拜與敬仰。

  對的!唯有在L的目光中她才真正認識到了自己的價值。唯有在L的欣賞中,她的情感與想像力才能突破傳統的形式。

  而現在,似乎L化為千百個L。

  恍恍惚惚中,每一人在場的人都像L。

  對的!唯有在L的欣賞與鼓勵中,她才敢於完成一個一個突破,她潛在的能量才會在突破之中爆發出來。

  一想起L,她心愛的人,她的臉立刻生動起來,閃動著格外的靈光和格外的夢的光暈,身子中彷彿注入了神奇的力量,她的胸懷瞬時變得博大起來,她想起了大海,那透明的一波一波一浪一浪。

  在那無限遠的遠方,似乎她生命中又有什麼被L發現著、琢磨著、珍藉著,並全身心地感受她生命的下一個變化,像是等待一個又一個神聖事情的發生。

  一時裡,她覺得L化成千萬個小L,在她生命中躥動,顯出那麼一種精靈、機智。實際上,她真的害怕小L調動起自己生命中這些原始的小生命,這些無法無天的小生命。可她又不得不去欣賞那些機智、靈動的小生命。那些只在乎感覺,敢於突破情感,一往無前的小傢伙。看它們在自己生命裡衝撞,她也有一種毀滅的愜意與創造的靈動。

  「你們只招聘有廣東戶口的,說明實際上你們只敢向廣東的人才發出挑戰!你們若去掉『持廣東戶口』這一條,說明你們不僅敢向全中國人才發出挑戰,而且敢向世界的人才發出挑戰!這是一種心態!這種心態會浸入到你們的經濟活動中,會凝結在你們公司所屬企業產品中,甚至會注入到你們發放的股票中。這就是說,你們的經營活動、你們的產品、你們的股票敢不敢向全中國進軍!敢不敢向全世界進軍!也就是說你們的公司敢不敢一次一次跨上一個一個台階!至於深圳特區邊防通行證,我的應聘成績不就是我的通行證嗎?」

  掌聲!經久不息的掌聲。

  誰也沒想到這位靦靦腆腆、娟娟雅雅的西部女子竟能「逼」出這麼精彩的見解。連她自己也沒想到。

  她的心裡又出現L的目光:「就讓我們把別人愛情的終點當成我們愛情的起點,在現實中攀向一層層愛情的高度,讓我們用生活檢驗一下自己實實在在的素質,讓我在沒有任何法律約束的前提下擔負起對你的責任,讓我在這樣寬鬆的形式下感覺你的愛行不行?」那目光就是這洋懇求她的。

  「我征服了你!這就是我的通行證!」她恍惚看到執拗的L又在對自己說。

  「通過這次一輪一輪競爭,我體會到:競爭不僅僅是一個人智慧、智力、氣質的競爭,更重要的是自信心的競爭!」

  她頓了一下,接著說:

  「現在的競爭,人才競爭也好,產品競爭也好,市場競爭也好,舊根結底,都可以歸結為人的自信心的競爭!」

  掌聲!

  更多的人擠進大廳。

  一位服務小姐將話筒遞給她。

  「請問董事長!你是否真有自信心!您是否真有自信心將這麼龐大的一個股份公司管理得越來越好?若您真有自信心,為什麼一定要讓一個女子拿出廣東戶口呢?您連信任一個女子的自信心都沒有?您,還能說自己有自信心嗎?」

  她的聲音經話筒傳出更加宜人,彷彿一股子山泉水。

  她想起對「天狼星座」那份初戀.那苦苦的。洛守,想到那個沒有自信心的男人對她的種種傷害,她又感到了那窒息得令人喘不過氣來的氛圍,又感到走了這麼多年仍走不出,擺不脫他的陰影。「天狼星座」終有一天會明白自己對他那份情的清純,終有一天會明白是他「逼追」自己愛上了!……這樣想,她心中充滿了悲壯。

  「其實,僅要一個廣東戶口算什麼?那僅僅是一張紙!一張沒有生命的機械的條條框框!能靠得住嗎?更何況真正的人才並不是條條框框能套住的,是要有伯樂去識的。『草螢有耀終非火,荷露雖團豈是珠』?我!就這樣站在您面前了!我用我的生命向您傳遞著我的上千上萬個信息!您為什麼要去信那幾條信息而不信這上千上萬條信息呢?」

  掌聲。

  海潮聲。

  似乎波及到無限遠、無限遠。她的臉沉浸在夢一般的光彩中,L能聽到這潮聲嗎?他現在在哪裡流浪?在哪裡闖世界呢?她心中掠過一陣傷感。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可是怎麼樣才能去掉身上的嬌氣呢?是的,她的愛人是孤獨的一個人在流浪的,若知道自己竟有這份膽量,這份在這麼多人面前講話的膽量,他會毫不猶豫地帶上她,而決不會把這多情的小貝殼留在岸邊而獨自去闖世界的。她用氣潤了潤聲音,似乎想讓遠方的L也能聽到她的聲音。

  「要知道,一個人的人品有多高,常常不在於這個人感到有多少束縛自己的關係,而在於這個人感到有多少信任。『如壟生木,木有異心;如林鳴鳥,鳥有殊音;如江放魚,魚有沉浮』。『物之生也,若驟若馳,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別忘了你面對的是這麼多有個性、有思想、有靈性、鮮活聰慧的生命……」

  她想起「天狼星座」的百般「誤解」、懷疑嫉妒使自己產生的那種逆反心理。想起那一次她挽著「天狼星座」的手臂走在大街上,由於太專心地聽「天狼星座」講話而被迎面走來的一位陌生男人碰了一下,「天狼星座」竟三個月不同她講話……想起他們之間那幽藍陰鬱的令人窒息的氣息……「你認為我是怎樣我就是怎樣的!」她上路去找L時對「天狼星座」如是說。

  對的!願意為L放棄一切,願意為他跋涉千里、萬里,只為了他給了自己一份愛的信任……只有L敢這樣宣佈:「無論這世界上有多少男人愛你,能真正征服你的男人只有我一個!我倒是希望你接觸更多的男人,為了我的緣故!我知道那樣你會更愛我,你最終會發現這世界上你所愛的人只有一個!我!是的!我!!」

  她想起自己怎樣在茫茫人海中尋覓L的蹤跡,怎樣經歷千辛萬苦走訪L的足跡。想起自己怎樣在白茫茫的銀灘上寫下「Iloveyou!」……

  她的語氣轉向一種激越。

  「也就是說,不要認為經營活動需要競爭,銷售產品需要競爭,人才利用需要競爭,對人的信任更需要競爭!這,才是一種真正的競爭。日本不就是把儒家思想引入了黃道嗎?要知道,唯有信任才最能調動人的積極性。」

  「想想吧!」台下「蹭」地跳上一個留鬍子的青年:「當初建立特區時,鄧小平就是信任地對兩位廣東的領導說:『辦一個特區,中央沒有錢,你們自己去搞,殺出一條血路來。』就這樣,一個偉大的歷史性事件誕生了!當時,東歐社會主義國家已經面臨正在到來的風暴。就是這種信任,這種舉重若輕,出現了各種靈活多變的思維方式,使深圳城市的崛起簡直像阿拉丁神燈的力量!全世界哪一座城市的發展速度如此驚人?信任使中國壓抑了這麼多年的生命力、創造力勃發了出來。」

  一陣歡呼聲中跳上幾位青年將話筒搶過來放在她手中,彷彿他們就是要她這麼一個小女子來表達他們的激情。台下又響起陣陣掌聲……

  「一個人創造力的發揮往往是在信任中產生的。只有在『信任』的競爭中取勝的公司,才是真正的競爭勝利者,才可能擁有真正的人才!才可能建立起真正的經營銷售網絡!才可能從人與人爭鬥的泥澤中掙脫出來擁有真正的競爭對手!才可能不斷調整產品結構,完成產品的更新換代!才可能盡快地收集各方信息不斷地調整經營的戰略戰術!才可能有一種精神的凝聚力!才可能具有……」

  她想說:「才可能具有性功能!」她想起L的話;「去你的傳統!傳統是否具有性功能?」

  她一下子意識到自己好不害臊,便拚命將「性功能」這幾個字拽了回來。

  一想到心愛的L,她便不由自主地將一切事往「性」上聯想,但那是不含一點雜質的,是像海水般純潔透明的。「天狼星座」總是想把她身上這種「性意識」壓下去,而L卻總是在發現她身上的這種溶進了藝術創造力的「性意識」,並用那麼一種充滿靈性與悟性的目光激勵她表達出來。

  她耳畔又響起了L送她回家時唱的歌;「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往前走,莫回頭。從此後……」這聲音又一次被幾千個人重複著。

  感覺L的注視,她恍惚感到了自己生命中的細胞像青海湖鳥島那千萬隻小鳥同時出殼。那些性感的小鳥先將蛋殼啄爛,然後用那麼晶瑩的目光探望,小身子在蛋殼中蠕動,殼被掙破後,許多小鳥卻癱在地上,身上皺皺巴巴,血清斑駁。它們用沙啞的嗓子發出嬌嫩的鳴叫。目光中那麼令人感動的一種真誠,彷彿在尋找一種信任與依賴。

  台下又響起一陣掌聲。

  她想乾脆說出「性功能」,嘴像小舟在春水中來回搖曳,卻終是沒能說出,羞澀的紅暈更加撲朔迷離。

  掌聲更響了。一霎時,她生命中那些小鳥就匯成大潮了,它們浩浩蕩蕩,一會兒湧到島這邊,一會湧到島那邊。它們對著浪潮立起身子撲扇著翅膀炫耀自己的「小雞雞」與「小貓頭鷹」,哪裡浪潮聲大,它們就到哪裡,並毫不猶豫地將「老了的」性感的小傢伙踩在腳下……此刻新孵出的那些性感的小傢伙戰慄著爬出她的軀體,順著樓房爬上每一個高層建築,呼喚著在這個城市的夥伴,並與它們在樓頂擁擠著、爭執著、攀比著。

  這時,YM股份有限公司總經理G站起來,接過話筒,用雄渾的男中音幽幽地說:「才可能具有性功能!對——不——對?」

  「對!」台下齊聲呼應,又一次掌聲四起。

  望著似曾相識的總經理G,她的臉更加玫瑰紅了。難道真有「第六感」?不然她與他、她與他們想表達的內容怎麼會一樣?

  為了這種「大逆不道」,台上台下的人似乎都「羞紅」了,會場籠罩在更加格外的朦朦朧朧的紅光之中。

  這毀滅與創造發出的聲響使她想起了冰河解凍。那是西部的大板山,巨大的冰塊像龍虎爭鬥著、廝殺著,像狼與山羊追逐著,從那落差近百米的紅崖上飛馳而下,每一塊冰都「嚓嚓嚓嚓」響著,像在激情中呻吟,在壓抑中呼喊。那些想抓住邊岸的「思緒」被扯斷著,那想減慢流速的「情感」被扯斷著……

  於是,她的生命中就有了雪融的「嚓嚓」聲,有了冰河解凍的隆隆聲,有了漸漸吹來的悶熱悶熱南海的風。

  沐浴在那透明的生靈之氣中,感到L那深深的愛從遠方飄來環圍著她,她真的想說許許多多書本上沒有的也沒被人說過的純屬創新的話,由於抑制,羞澀更甚,那羞澀的光暈使她睫毛根兒上一下子沾滿瑩瑩露水,一下子使她的睫毛尖充滿格外的靈動。那靈動映在那對翦水雙瞳裡,如夢如幻。那羞澀的光暈向全場瀰漫,整個會場都彷彿沉浸在那羞紅的光暈中,世界彷彿驀然生動了——她覺得全場都知道了她的心思。

  這時,她更加明白L是像她愛他一般的愛她的,這是一種悟性。她想說:「我是在愛中的!」忽然意識到自己是在主席台上。她飛快地將前面那句話換了一個形式:

  「才可能擁有這麼多的愛!」

  全場掌聲雷動,連董事長F、副董事長U等都站起來為她鼓掌了,許許多多人的眼中都含著淚。

  是的,如果她的「演講」十分精彩!她後一句話更加精彩!這句話將「競爭」與「友誼」一下子聯合起來,難怪YM股份有限公司的職員們臉上的敵意與冷霜全化了,一下子投入到這熱烈的競爭之中。難怪台下年輕人山呼海嘯,群情激昂……

  「他!L!是愛我的!」悟性中的她在心裡又一次宣佈,這是她心中讓她最興奮最神聖的宣佈。她記起了她給L寫的信「請別給別人講她的故事引得一陣轟笑,你若真想讓別人知道,讓我自己來向世界的人宣佈!不是被人請求,是我自己自願的」。依稀她不是在講演,而是在向全世界宣佈她的愛。

  她,就是那麼站在台中間,看似平靜的提問、論述之後更顯出一種恬靜。

  她是沐浴在愛中的!

  那一天,她仍頭髮半掩著臉,精心編出的蜈蚣辮,扎一朵雪青色花,垂在一邊,使人想起「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這樣的詩句。她換了一件寬鬆的沙灘裙,裙子的前胸是幾朵土族潛針法手繡的木麻黃。木麻黃是一種長在沙漠上的植物。這麼素雅的裝束在這麼一番「講演」之後,卻讓每一位在場的人感到了她格外的清爽、美麗與聖潔。

  她就這樣坐在了董事長秘書的交椅上。

  YM股份有限公司的前身原是董事長F家族經營的經歷了明朝、清朝、中華民國的著名的F公司——一個曾是封閉式的秘密公司。基督教教義和佛教教義被F公司借鑒融合成為這個公司的企業文化。公司標誌取自佛教中的圖騰與基督教中的十字架。公司不容許娶這兩教以外的女人為妻,會議都是在按宗教儀式舉行。這個家庭做生意時使用一種特殊的袖子語言,用一些『龍頭、牛頭、羊頭……』之類的黑話。這個公司有一條通向全國各地的隱秘地圖——當然是為逃避不必要的官稅。這個公司採購、推銷人員遍佈全國各地。這個家族挺神秘的喜歡玩捉迷藏的遊戲——這個公司是個企業集團,每個集團後有幾個F家族的人在做幕後指揮……

  據說F公司對慈善事業十分熱心。

  F公司的人做生意不像做生意,而是一種證實人與人、人與社會的相互聯繫、信任程度的方式;而是表現人的自信心與競爭力,展示人的意志力和能力的一種方式。F公司以人格、品格的力量加上嚴格的制度增加凝聚力。F家族有句格言:做生意眼光不要光放在錢上!目光要看遠一些!

  F公司要做的事情一定是知情人大多認為應當做的事情。所維護的是一種嚴格制定的法,而不是某個人利益……就是因為這些嚴格的「法製法規」,少有人與人之間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F公司歷經幾個朝代,幾度轉危為安……

  F家族在現實生活中譜寫一部神話,風雨近六百年,其間多少坎坷多少挫折,大浪淘盡多少名門望族,F家族卻不但沒有沒落飄零,而且一朝一代發展壯大,這緣於中華民族的民族精神,融進了基督教的博愛精神。F家族的一代一代傳人,堅忍豁達,孜孜不倦地拓展事業的空間,一點一滴地積累公司的實力。

  F右派平反後來深圳,在原F公司(F公司現是國營企業。F將自己右派平反後國家一次性返還的定息以股份的形式投入……)基礎上進一步以貿易、房地產為依托,兼營大酒家、商場等,成為YM紡織股份有限公司,然後與香港VT投資公司合資創辦深圳YM時裝有限公司,又與香港UU實業有限公司和香港MF布廠合資興辦大型染織基地、石料加工基地、木材加工基地和牛仔布基地,後又在澳洲創辦澳大利亞LB有限公司,接著又購進深圳世界貿易公司和深圳大中華公司成為YM股份有限公司(簡稱YM公司)。那是在原老干公司基礎上多家國有大型企業斥資建成的YM股份有限公司,後又吸引了無數港台股東……1990年,YM公司第一次向社會公開發行的普通股九百九十萬股,總金額上億元,並在深圳交易所掛牌上市……YM股份公司被深圳市政府確定為規範化股份公司。連續幾年,YM股份公司在全市五十家最大商貿企業中規模效益列前五位。資信評估中曾被列為AAA級。

  後來她才知道,YM股份公司的五十層樓是求職者的「麥加聖地」。YM公司是深圳改革開放試驗田的一株幼苗。

  F股份公司的資本被分為若乾等額的股份,F做為股東按股認繳取得股票(股東大會雖選F為董事長但F不是最大股東之一。獲實際上控制股權的是原F公司這一個集體)。

  YM股份公司標誌:一個拓荒牛的身子中隱現著一個人的頭像,頭像前是一個雕塑家的背影。

  F家族的近況是:F家族有關的人物現有一百多位在海外,多是卓然有名的經濟界人士。他們分佈在全球,在法國、德國、美國、英國、意大利、奧地利。佔據著金融業、房地產業、製造業、商業等各個領域。

  F家族的一部分天文數字的海外遺產由F繼承之後,F在海外六十多家企業的基礎上又投資興建了四十多個企業,迅速開展起外匯銀行。國內外租賃、房地產業、咨詢服務等跨國經營業務,使海外F公司成為集資產、生產、技術、金融、貿易、服務為一體的多功能綜合化團體,經營海外F公司的據傳是F的乾兒子……不知什麼原因F與海外F公司的關係十分微妙……

  YM股份公司機關主樓是一座拔地而起的五十層大廈。她的辦公室是在董事長F的太陽形大盤形辦公室內一個月牙兒形小辦公室內,層數是五十層。下面是八瓣西瓜牙兒般的副董事辦公室,層數是第四十九層。再下面是十二瓣西瓜牙兒般股東辦公室,層數是四十八層。再下面是十五瓣西瓜牙兒般董事辦公室,層數是第四十七層。以上四層均在大轉盤內。四十六層樓是總經理辦公室,四十五層以下四十五個公司一個公司一層樓。地下還有管理人員辦公室,庫房、車房等龐大的機構。

  領她去辦公室,幫她領辦公用品的是U副董事長的秘書小E。

  小E看上去不過二十五歲,卻被告知是上海復旦大學的博士研究生,一種羨佩之感從她心中油然升起。想想自己畢業的那個破爛大學,她有一種自卑感。

  小E的髮型是流行的「陰陽式」(長短式)。那一邊半遮住眉毛的帶一個大波浪的短髮隨小E的動作起伏翻飛越發顯出小E氣質高雅而又飄逸。

  小E身著一套「堅挺」紗絲的「皮爾·卡丹」西裝與夾克融為一體的高檔套裙,足蹬一雙足有二寸高的細跟白色細皮鑲金邊高跟鞋……

  極特別的是,小E一顰一笑時五官總是生動地一會兒聚合,一會兒發散,像五個甚至更多可愛至極的小生命,聚散情依依。再細看那五官,卻感之那腮正在凝新荔,那鼻子正在注鵝脂,那眼正在斂春水,那唇正在泛嫩紅……天生一段風情化為無數個「一」隱現在那張臉的生動裡,似無數魚兒在波浪中衝刺……每在小E走動時,無數圓弧形的曲線就從那豐腴的肌體中隱現出來,加滿滿一塘春情蕩漾圓圓的漣漪,帶了音樂中悠悠的顫音,使人禁不住駐足聆聽……

  把辦公室安排好,小E領她去公寓。下電梯時小E接過她的五彩氆氌旅行包。

  進到YM公司地下車庫,小E打開一輛美國產的加長「凱迪拉克」牌小車的門,把五彩氆氌旅行包扔進車中,然後請她上車,自己鑽進駕駛室,給正往這走的司機打一個優雅的「響指」。

  YM單身公寓是一座點式公寓樓。

  她、小E、小A共住一套四室一廳公寓。她、小E、小A各住一間,一間娛樂室,中間公共客廳,大門邊是浴室和廚房。

  看到過來幫她的小A,她微微一怔,恍惚在哪裡見過,卻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小A男孩子般的寸頭,短到甚至可隱隱看到頭皮,可是這樣的男式頭卻越發襯托出小A那絕對屬於女孩子的秀氣,越發讓人感到那張小臉上籠煙鎖霧。那種不經意中漫散的女性的氣質被那樣的男式寸頭誇大了上百倍。形成一種鮮明的對比。不知怎的她想起「秀色可餐」這樣的句子。最引人注目的是小A嘴角那一個恰到好處的美人痣,這更增加了小A的質感,如「畫龍點睛」般把個女孩子的清雅點綴得淋漓盡致。

  細看小A時看不出哪裡好看:薄薄的單眼皮上由上眼骨形成大深「雙眼皮」;眉毛是淡淡的新月眉;鼻子似乎不夠俊,中間似乎有些兒蹋;唇那麼自然地閉出一微微的「地包天」,卻如一個含苞欲放的花蕾,閉出那麼一種自然風情。搞不清楚哪裡美麗,可是整體在一起就是美麗,一種不可用語言形容的美麗。這美麗不僅帶著那種不可表述的絕對屬於大城市少女身上的漫不經心,還帶有外國洋女人身上的時髦的脫俗的清高的憂鬱氣質。如同亂七八糟的城市建築可是卻湊出那樣的一種城市美,那麼一種結構美、整體美、氣息美。

  總也搞不清這樣不起眼的五官怎麼會湊出這樣一種美。

  也不知是不是「一俊遮百丑」,反正那美帶著一種超凡脫俗的風韻,一種神秘的美,一種想讓人探索究竟的美。那真是一種隱秘的風情。似乎那美中有許多的不可告人的絕妙組合,且那絕對是上帝鬼氣魔氣的最佳體現。如同畢加索的現代派作品——把一些雜亂無章的「破銅爛鐵」怎樣地湊在一起,一種屬於智慧與靈氣的什麼在哪一種組合中體現出來。那是一種立體的組合,漫散著看不透捉摸不透的什麼。恍惚是在暗示:協調就是美。

  小A穿著一身套頭的四層樓花手鉤精織綿寬鬆衫,一雙四層鏤花手鉤幫精織的網球鞋。那樣隨和的裝束帶出一種「玉兔」一般的敏捷。那樣實惠的舒適的質地卻更突出那種漫不經心的美。小A除了寬鬆衫上有一圈白金鏤花點綴外,脖子耳朵手腕上沒有一件飾物,好一似「清水出芙蓉」,越發顯出小A的與眾不同,清淨雅致。

  總的感覺就是美可是就是說不出哪美,這就是小A給她的全部的感受。

  小E給她介紹小A:廣東中山大學碩士研究生。YM公司總會計師。家住深圳上步區。父親與哥哥為股市大款……

  面對那辦公桌、辦公室的豪華,感覺自己與小E小A的差別,她總想起那些將她推向「浪頭」的充滿激情的深圳青年們。

  那熱烈的場面總使辦公室桌前的她感到一種不可言喻的孤獨,她用一種緊張的心情一次一次檢點自己,回味自己在那麼多人的場合下有沒有失態的地方。回歸,她想起了這個字眼。

  城市的喧囂又使這種孤獨中的她更有種不是自己的感受。

  就似她是被深圳青年的激情從地上發射到天空的一顆孤獨的衛星,守護著龐大的星球,她卻不知道星球上正在發生什麼,總覺得吵吵嚷嚷的。

  總彷彿被激情發射上天的自己在霧中飄浮著。

  一些火,從她生命隱秘的三點燃起,旋著圈兒,分成幾股,溫柔地漸進,生動地留連,一些沉默靜寂的氣流在這些火焰的帶動下,毫不猶豫地燃起,毫不猶豫地連成一片,漸漸地那火環就離她身體幾寸遠了。

  那靜默的燃燒放射著一種光華,彷彿她的生命就籠罩在一個光的子宮中,那似乎是這城市之光中隱現的一個巨大的子宮,子宮中恍惚是蒸騰的羊水,而她的身子在其中蜷曲著,處於一片蒸騰中,像一個二次孕育著的嬰兒。

  這種蒸騰是一層一層的,是從裡到外,從外到裡,從下向上,從上向下的。

  在那霧中懸浮著的巨大子宮中一個孕育母腹的嬰兒哭出幾聲後,又被藍藍的羊水淹沒了。她能夠明確地感知那份精神的愛被藍藍的霧包裹了。

  那哭聲仍在,它被悶在於宮裡,羊水裡,悶在她的心裡,悶在這個城市裡。

  她想起在西部黃教聖地曾見過的火化活佛的涅架「塔」。這子宮是否也須經受火的焚燒,承受煙的熏烤,才能完成一次靈童轉世?

  總有嬰兒的哭聲在水中蕩漾,在水中硬咽,從這個城市的角落傳來,帶給她那麼一種感動。

  就那麼感覺新生前的痛苦、迷惑與欣喜從古老的甬道一陣陣傳出來。

  可她卻沒有被這個城市真正生出來,彷彿自己被一股大力驅使在母體裡衝刺,已看到頭頂射進來的縷縷陽光,又被幾種大力退縮回去。她依舊是沉浮在羊水中,她還是那個東方女子,她還是那矜持羞澀的東方女子,只是心中多了一種不可言表的傷感,就恍惚她已不是原來的那個她了。

  掌聲如海潮般在遠方一次一次響起。一隊深情的人字型雁陣,緩緩、緩緩地從天邊掠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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