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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芳影撲朔


  這份不安增大著,繁殖著,一些性感的小傢伙源源不斷地從這種不安中爬出來……

  她繼續向前走,找一個可以落腳的地方哪怕是在某個辦公大樓走廊的竹椅上坐一晚上;哪怕是在一座沒完工的大樓裡坐一晚上。

  一想到剛來深圳時與兩個打工妹在深南未竣工的電子大樓上過的那幾夜,她便不寒而慄——彷彿自己長了二十多年生命還沒竣工,她感覺在自己生命中竟有宏偉的鋼筋水泥支架!支架中機聲轟鳴,焊光閃閃,「骨」被起重機重新組合著,「血質」被機器重新灌注著,「肌肉」被無數力量廝扯著、填充著……她就那麼睜著眼睛感覺被重新組合的疼痛及被重新灌注的酸漲。

  「超一天罰五萬,提前一天獎五萬」。建築工人都被錢點燃的火苗燒得幹勁十足。那樓三天蓋兩層,速度好快呀!她們三天向上搬兩層,總共才住了六天,又無家可歸了。

  心存迷茫,她真的不知可以去哪裡,總有種懵懵的彷徨。有一會兒感覺不到自己軀體的存在不說,甚至不知去哪裡尋找自己的魂靈。

  偏偏今日大霧,看不清!什麼也看不清!

  感覺呼喚聲、嘈雜聲似是一種燈在霧中閃爍;感覺人流、車流似是一些虛影在霧中詭動;感覺自己的驚恐與無助似是一些鬼魅在光影中出沒。

  總感到有意料不到的事情發生。她吃驚自己生命中還有這麼多流動、閃動、變動的什麼。

  不得不承認這心裡隱隱的是一種痛。

  是的!是一種痛!

  在這樣深秋的季節,因為有了這一種「穩定」的感覺,且因了天份中的一些靈性與悟性能知解並向縱深感受這「穩定」感覺的緣故,而使她的心裡更加悲涼。

  這悲涼的霧向天邊瀰漫著。

  一時裡她分不清這霧是從海邊漫捲過來,還是從她的生命中漫捲出去。

  走上公路。

  無數的出租車、小轎車如從炮膛射出的炮彈。

  無數長長的如同列車車廂般的載重卡車在綠燈的指引下風馳電掣。

  她感到自己不是走在公路上,而是走在炮管中……總有一串一串的「炮彈」射出,把裙袂刮得剝剝作響,使身子一次一次縮小。她總是向邊兒躲閃,這使她不時碰在「炮管」上。

  總恍惚不是去找住店,而是走向開槍人的眼睛……那深邃的有藍色海水蕩漾的瞄準自己射擊的眼睛。

  彷彿有一股強大的魔力在吸引她,呼喚她,並冷靜地看她身不由已地投入,直到自我毀滅。

  總有妓女的傳說在前方誘惑。

  總有一種想去探索妓女行蹤的激情與衝動。

  是的,不光是她,許許多多人都有這種激情與衝動的,彷彿這個城市就是因為有了妓女的傳說才變得更加神秘更加朦朧更加誘人了的!

  生命中一些不安分的因子一會兒匯入這個大潮,一會匯入那個大潮……

  又似乎她生命中有無數偵察兵在叢林中眨著靈動的眼睛,機智地四處窺望、匍匐前進。

  總有撲朔迷離的眼神在妓女的傳說中出沒;總有張張合合的嘴唇在妓女的故事中留連。

  心中總也停留著幾份好奇,那種對妓女的好奇。

  可誰是妓女呢?

  她們被稱作:「做小姐的……」

  記得有一日,她與那兩個打工妹被強烈的好奇心驅使去晶都大廈門口尋找妓女。

  看到幾位妝抹得像女鬼一般的鄉下女子在大廈前的叢林中遊蕩;看到無數的小姐端莊高雅地出入晶都大廈;出入晶都大廈旁邊門票百元以上的舞廳。

  可誰是妓女呢?

  都像!又都不像!

  一幫港商走下一輛輛豪華的轎車,黑暗中一群女人急匆匆地衝過去,有一個女子被什麼絆了一下……她看到了她們的背影和側影,還有那種神態中的倉皇。也許,從此以後,這些同胞姐妹們在黑暗中晃動的步態與身影就再也無法從她的記憶中抹去了。那是怎樣一種鞭答般的抽痛:這些不知從哪裡來又不知跑向哪裡去的人,她們身上存在著多麼大,多麼嚴重的虧缺啊!貧血、瘦削、矮小、高眉、低額,從她們跑動的步態、姿勢和身影上,可以清晰地感知她們的眼神和表情。那是怎樣一種眼神和表情:無采、無色、貧血、飢餓、疲憊,那彷彿是被一種力量剝奪、壓抑和切割過的人們,她們那樣誇張地表達自己內心的單薄和空洞……這些女人似乎那樣沉重地意識到自己去做的事是卑瑣的,卻踏著卑瑣跑上去……

  她的目光一下子彷彿觸到了最黑暗的夜的盡頭,靈魂彷彿觸電般發出焦臭味。「不——她們是去搬東西!可這是……」

  後來,她頭重腳輕地跟了那兩個打工妹往回走。她們倆人爭論著,帶著更加對妓女的好奇,她連一句話都講不出來,身上每個細胞都像灌了鉛。

  這世界上,有誰能理解自己沉重的無法形容的心態呢?她陣陣的迷惑,她真想哭,真的!可是卻哭不出來,淚水就從身體的每個毛孔浸透出來。

  她有些慌亂似乎又一次走到沙頭角中英街,更加格外地感到妓女的傳說在前方誘惑呢。

  她仍處在生命裡生命外的喧嘩裡。彷彿關心妓女的人充滿了她的生命裡生命外,他們一會兒湊在一起議論,一會兒偷偷地觀察,一會兒分散去找……

  仍是感到熱。

  公共車上人們在議論股市行情。YM股、金田股、發展股、原野股……像無數輪灼人的太陽被人們拋來拋去……

  熱!熱!熱!這種熱使生命中的那些小生命繁殖裂變!使生命中越來越擠,越擠越滿。

  她的身邊擠的幾對男女相依相偎,含情脈脈地相互凝望,而周圍的人視而不見……

  她的頭來回晃動,想從人縫中望到窗外,可是卻感到站在自己旁邊的一個看起來很有知識,已有五十多歲的男人的手向她的下身探索。她轉了一下身子,背對一個青年男人,卻又感到有一桿「槍」頂住了自己。她如一隻受了驚嚇的小虎,公共車門一開,就跳了下去,沒站穩一個趔趄。好不容易站穩,抬頭一看,卻根本不是公共汽車站,原來是紅綠燈前的臨時停車。怕售票員罵,她慌亂地鑽進入群中……

  而那些本該在含蓄的月亮下發生的事搬到太陽下,使她總覺得俗氣、骯髒。

  就彷彿一切都變成透明的,一些本該在隱秘中發生的生理變化都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她總感覺這世界不是自己想像的那個樣。可是她卻無處逃遁。

  她心中總也充滿無限的悲涼。

  總感覺在深圳,不是她的思想牽了生命走,而是她的生命牽了思想走——各種生命中的慾望牽了思想內容與思維方式走,就彷彿這會兒的深圳似在牽著中國走一般。

  深圳不就是這樣將她自己吸引來的嗎?而她卻禁不住在這裡尋找「西部」,尋找「自然」。每一次走過街道,看到路旁的紫荊、黃槐樹她都想靠近一些,每一次看到盛開的虞美人、三角梅她總忍不住想去撫摸。

  她心中一遍一遍一道一道掠過的感受如同狼的長嘯一般:

  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走在無垠的曠野中。淒厲的北風吹過,漫漫的黃沙掠過。我只有咬著冷冷的牙,報以兩聲長嘯。不為別的只為那傳說中美麗的草原。

  以那種迴盪震動發洩心中的淒涼,淚水一次一次充溢她的眼眶。

  她走在羅湖區。

  還是想找一個思考的時間與空間。

  還是想我一個屬於靈魂的幽獨,去撫摸去治療那隱隱作痛的傷口。那些樓中樓,人流中的人流,車隊中的車隊阻礙著她……

  整個夜,她都沒能逃出躁熱、喧嘩與炙烤;整個夜,她都不能尋到一份靈魂的幽獨,沒能逃開高樓、車輛、人流的夾擊、圍攻。

  好不容易尋到一片綠地,那草地與樹木也像被載在電梯上一般輕輕顫動,更像機器般傳出隱隱轟鳴聲。

  分不清那轟鳴聲從生命的哪個部位、城市的哪個部位、地球的哪個部位傳來,只覺得它從四面八方圍來。

  好不容易找到一條孤獨的石椅,孤獨中也是車影掠動……

  約凌晨五時,更大的嘈雜聲、轟鳴聲像海潮般從四面八方向她圍攏,彷彿那潮頭有幾百丈高,潮聲中夾著衝浪者的歡呼聲。

  那上萬輛「中巴」,上萬輛「的士」,上萬輛摩托車,上萬輛貨車從各個方向出動,轟隆隆地向她開來。而她的生命中彷彿也有一個深圳市,也有上萬輛「的士」、「中巴」、「摩托」從各個方向出動,轟隆隆地向她開來。

  總感覺自己生命「城市」中的車要發生碰撞,總為那驚險的車而驚歎。

  那浩浩百萬「打工仔」,那浩浩百萬炒股大軍,在搶時間,爭速度,匆匆的腳步聲匯成大海的濤聲。

  她沒能找到一個夜,卻似乎找到了一個黎明。

  更使她迷惑的是:深圳少了旅途上的獨行人。

  這一路,她所遇到的都是一男一女一對一對的匆匆趕路人。

  所有的人都有伴,所有的女人都有人關照部有人愛護。唯有她是孤伶伶的一個,唯有她一個人走在似乎空蕩蕩的世界上彷徨得連影子都沒有。

  所有人都有影子,唯獨她自己沒有。想像了一下。她忽然感到害伯。

  她忽然記起剛進深圳在蛇口打工時給L打的電話:「所有的人都是一桌一桌的,就我自己是一個人呀!就沒心吃飯了。」

  那時L應聘於SQ雜誌社任編輯、記者,而她什麼也不是。一個流浪女,那早已過期的珠海特區邊防證(她沒辦上深圳特區邊防證是「偷渡」過來的)與那個「老少邊窮」地區的身份證.使她連個住店都找不上。

  她想回原打工的女工宿舍看看,可又想起半夜那三個蚊帳中三對嘰嘰咕咕的說話聲,隱隱約約的呻吟聲,還有吱吱喳喳的床板叫聲,想起別在蚊帳上的三個結婚證……

  每到晚上,宿舍裡明明是□黑的,可是那三個帳房中總彷彿是幽微洞亮的。那紗簾隱動,人影閃動,分明是向她展示一幅幅令自己耳熱心跳的「春宮圖」。

  她想不看,可是那些「春宮圖」居然有穿透力,貼在自己眼皮上「上演」。

  這使她整夜整夜在自己的蚊帳中輾轉反側。這使她睡比不睡更「累」。

  她想起L抄寫的《紅樓夢》中的句子:「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忘不了新愁和舊愁……」

  這令她恍惚才理解何為「紗窗風雨」

  由不得她不產生疑問:這麼多成雙成對的人是從哪裡鑽出來的?難道每一個來深圳闖世界的人都提前拉了一個心愛的異性?都是結了件成雙成對地出來闖天下?想想不可能,實在不可能。

  可哪一對是同志?哪一對是情人?哪一對是有妓女加入組成的呢?

  看起來都不像同志,也不全像情人,那麼這些雙雙對對的人流中,一定有許多是妓女。

  可是哪一個是妓女呢?

  她們到底是什麼樣呢?

  在桂圓路深圳兒童福利中心,一位政府職員一聽她是來謀職的,就侃侃而談:

  「女孩子嘛謀職容易,在深圳凡是聰明、機智的女孩子都混得不錯!不簡單!找老闆,當然要尋大款,然後不斷結識更大的大款,不斷地跳槽!當然,你的條件優越啦!……」

  她又是感到陣陣昏眩。

  在以前,「聰明」與「機智」都是用在解數學題物理題上,用在對話的幽默,用在善解人意,用在文思的敏捷,用在詩的空間中,用在處理問題的方式方法上,從不知道這種「賣身求榮」的方式還可以被稱作聰明與機智。那麼多年的政治、歷史教育對她們這一代人像童話故事一般不真實:「文革」中兩幫孩子打來打去都是保衛毛主席不知誰是階級敵人、西部純樸透明的民風、共產主義的道德教育、雷鋒的精神境界、賣國賊汪精衛、叛徒甫志高……

  西部最傷人的罵人話:「野雞!」「破鞋!」「婊子!」「賣×貨!」「作風不正派!」……

  她眼前閃過少年時在後河看到的三橫四豎投河自殺的少女,閃過那因與對像沒結婚就「有了」而再不被人理的麗麗姐那孤單單、瘦伶伶的背影,想起那被掛上破鞋遊街後自殺的女教授……

  一時裡,她覺得眼前鬼影憧憧。她又想起那旅店地上老鼠的「屍痕」,彷彿又嗅到了鼠腥味。

  這些句子在她腦中衝撞使她昏昏乎乎,她想離開這個可惡的職員,可身子卻一動沒動。

  那職員似覺出她對他的話感興趣,接著侃:

  「你看那邊那一位來捐款的穿粉紅大開氣旗袍、足蹬白色高跟鞋、雲鬢高聳的小姐了嗎?看看那分高貴、嫵媚!那雪山飛狐的圍脖就價值一萬港幣,那白金項鏈價值二萬港幣,手上那鑽石戒指你知道是多少克拉嗎?那可值十萬美金。那項鏈是由精緻小巧的金鋼石、紅寶石、祖母綠、綠松石、黃玉、紫晶、翡翠、孔雀石、水晶、瑪瑙等二十二種珍貴寶石串成,這位小姐芳齡二十二。

  「這位已跳過三次糟了。現在那位養她的香港經理一年才回來二三次,你知道嗎?這中間她還可以接待別的高貴客人啦!

  「這位小姐僅在深圳就獨自擁有三幢樓房與一幢別墅的房產,你知道她現在在深圳有多少流動資金嗎?」

  他伸出一個指頭,往下一句:「七百萬!」

  他眼裡透出那麼一種羨慕,那羨慕像刺眼的陽光扎得她鑽心的痛,照亮了他與她心底的怨悵與失意。彷彿他恨不能一下子變成一個女的,好像那女人那樣去獲得錢財。

  她感到有一雙無形的手將她生命中的什麼一下子抽出,又粗蠻地扭絞著,她感到心中一種絞痛。

  他說的那兩個「高貴」與那眼中的羨慕,又一次刺疼了她,她更加昏昏乎乎。「這樣的人高貴?」

  而他的表情使她更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心緒竟沒有一個人能知道、能理解,有種恐怖與急躁便如加入了催化劑一般……

  恍恍惚惚如闖入豐都鬼城,太陽彷彿是一輪「白太陽」,那光線刺著人那麼一種疼……

  她想去看看那個「高貴」的小姐,她飄飄忽忽地走過去,卻擠不進去,最後終於擠進去了,那小姐卻早已無影無蹤,只留下一團清香,與一團隱隱現現的粉紅,彷彿是一種永恆的「美」。

  這一切一切的感覺更像一個夢。

  只是聽說晚上出來走的女子多是妓女。可是她看著都不像。

  只是聽說那些畫好了妝,站在賓館門口,臉上毫無表情,可是眼睛鬼碌碌跟了進出賓館的人轉的冷美人多是妓女,可是她看著都不像。只是覺得無數朵花高高低低地站在陰暗的霓彩中,如無數錯落有致的「庭中花」,散發著青幽幽、涼浸浸的美麗。這使她想起美麗的毒蛇:竹葉青。

  有一位長美人痣大披肩發的少女的目光在與她那充滿了好奇、水淋淋鮮盈盈的目光相碰的瞬間慌亂地躲閃開了。

  這個長美人痣的少女立刻引起了她的注意。

  可是當她準備細細看看那少女是什麼吸引了自己時,那少女已慌亂地躲進花叢,只留下花影撲朔,夢露盈盈。她想來深圳前海南的女友小蔚子帶她出去看妓女;珠海的女友小燕帶她轉珠海時給她講妓女……心中閃動的依舊是對她講妓女的故事時那些人眼中撲朔迷離的光。

  她仍是按捺不住想去探索妓女行蹤的好奇心。

  不禁對每一個迎面走來的女子都投入一種審視的目光。

  有一次她甚至產生了想迎上去,直接問問那些女人的衝動。

  她不知道若真的去問,她們會怎麼回答她。會扇她一耳光?罵個狗血噴頭?不會滿不在乎吧!

  知道這樣的話是不可以真的問的,可是她真的想問。

  壓抑那個衝動使她感覺自己的目光怪怪的。

  她想那些神態怪怪的、行動怪怪的一些深圳人是否也有她這樣的想法呢?

  而剛才那團粉紅跳來跳去,撲朔迷離,恍惚一個誘惑人的夢境——她似乎仍在尋那啊娜的身影。

  儘管這樣的用心,可這個世界她彷彿根本就沒有真正加入,似乎她與這個世界中間隔了厚厚的一層什麼,是自己蒙在一個牛皮中?還是這個城市蒙在牛皮中?她實在判斷不出哪一個是真正的妓女。

  「做小姐的!」不是自己也被稱作「小姐」嗎?她想。

  「做小姐的」與「小姐」怎樣才可以區別開呢?她迷惑。

  還是那種感覺:在她眼中所有的女人都不是妓女。不論以怎樣的形式,無論遭到怎樣的誤解,不論那團紅色怎樣跳來跳去,那些女人都是像她一樣把住最後一關的,都是受到委屈的。「愛博而心勞」,她又對每一個女子的命運都給予了理解與同情。

  這種判斷更增加了她的孤獨感。

  這說明,這城市唯有自己是獨自一個。

  這說明被深圳拋棄的女人只有她一個。

  「高貴」的女人可以是獨自一個嗎?可以被深圳拋棄嗎?

  一個孤獨的女人。

  一個沒有親人和朋友的女人。

  她迷惑:是被承認的高貴是真正的高貴?還是不被承認的高貴是真正的高貴?而她似乎既不被承認又不被不承認,那麼她是什麼呢?是她拿了隱身草,還是別人拿了隱身草?

  她過高速路下地道進入一條小道。

  路,彷彿只為兩個人延伸,而每一個女的都像那位穿粉紅旗袍的女子一般衝她展示裊娜,使她越發感到自己是多餘的一個。走上走下,忽左忽右,總不入畫,心中不由又添幾分淒涼。

  依舊是悶熱,海風卻把隱約的涼意透入骨子。再看那些路邊的黃槐、紫荊都可入畫:可成為那些成雙成對的人的陪襯,可使那些成雙成對的人賞心說目,唯有自己入不了畫,是多餘的一個。

  尷尬中,她真的不知怎麼去點綴這些成雙成對的人們,再看看那些紫荊葉兒,黃槐花瓣兒,她心中對這些植物充滿了格外的羨慕。

  是的,她真的不如變成一株黃槐或是一株紫荊。

  怎麼也擺不脫人們格外的目光。

  怎麼也甩不去那種連植物都不如的感覺。

  是的!草木都是有情的,都是一夥一夥、一幫一幫地簇擁在一起的。

  這樣的夜,只有她一個人,孤伶伶地伸出手,去感覺陷落時那永恆的痛楚,她是捲入了怎樣的一個愛情的漩渦中……

  她的所有的痛苦恍惚都起源於無意識中某三個關得死死的區域。而她卻找不到鑰匙打開這三個生命禁區。只是感到裡面在顫動、在蠕動、在躁動。

  最致命的是,她收集不起力量將元氣提到頭頂泥九穴,達到那種過去常常陶醉的精神境界。

  一切的熱情與關注點就只好集中在下面。

  而那魂那靈彷彿都不是自己的,彷彿都是偷來的借來的。

  依稀那團忽隱忽現的粉紅是實在的,而自己這個不適應城市的惆悵人兒是空濛蒙的。

  她想起《紅樓夢》瀟湘妃子林黛玉吟出的兩句詩:

  「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她何時變得這般多愁善感了呢?可那又不是純粹的孤獨、純粹的多愁善感。

  總感覺地下有火、空氣中有火,轟轟地燃燒,她走到哪裡那火就追蹤到哪裡,似那團粉紅忽悠忽悠躥來躥去。有時她竟然覺得那孤獨是一種轟轟烈烈的孤獨、嘈嘈雜雜的孤獨;而那憂愁與傷感,也是一種轟轟烈烈的憂愁與傷感、嘈嘈雜雜的憂愁與傷感。

  她走呀走。她走不出那鋼筋水泥的叢林,走不出那噪聲與喧嘩的河流,走不出一聲聲赤裸裸的請求與呼喚,更走不出那一團隱隱約約的粉紅。

  而深圳街道上那些映出燈光車影、人流高樓的宏大建築上的玻璃幕牆,又格外地誇大了這種感受。

  似乎她的每一個細胞都成為一個多稜鏡,將這種感受映成無數個重重疊疊的感受。

  無數雙探索的眼睛與無數個好奇的心像一個以憂鬱打頭的人字形雁陣,那麼慢那麼慢地從海的上空劃過。

  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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