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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銀鐘河終於走到了。

  日影西斜。

  鷗鳥低飛。

  一股濃濃的水草氣息迎面撲來,兩個行者都急不可耐地跑到河邊,用手捧起河 水咕嘟嘟地喝了個夠。當他們抬起頭來,同時遙望對岸時,發現了那隻小小渡船拴 在一棵水曲柳上,竟然沒有擺渡人。秋風吹皺一河碧水,那小船隨著水波的起伏, 上上下下地打著鞦韆。

  河面很寬,拖輪和風帆穿梭往返,每條船的後尾,都翻起一道長長的水花,像 犁鏵耕過去,留在大地上的一條條土□。河灘上草尖已經開始發黃,但是那枚串紅 卻開得艷紅似火,和野菊淡紫。淡黃、乳白色的花冠交輝,銀鐘河岸仍像一條五彩 繽紛的綵帶。

  「喊擺渡的人吧!」索泓一提議說。

  「先歇會兒!」士兵把軍帽扔在草坡上,撩起河水沖洗著他的板刷頭,並問索 泓一說,「你不洗洗?」

  「不。」索泓一回答了一個字。順勢坐在了河坡上。

  五匹馬組成的一支巡邏隊,沿著河坡呱噠呱噠地奔馳過來,褚大個兒遇到了同 伍,便和他的夥伴聊天去了;河灘上只剩下索泓一孤零零的一個人。他順手掐了朵 野菊,放在鼻孔下邊聞著;然後把這朵花擲進河心,看著這朵野菊隨波逐流……

  褚大個兒似在向戰友們述說他過河的任務,「右派……戲法……畫畫」一類的 字眼,不斷被風送進索泓一的耳裡。管他呢?索泓一又掐起一朵野菊,邊問邊想著 他自己的心事。

  ……他對這兒太熟悉了,看蘆葦的那年冬天,他就常在這河灘上漫步。當時, 河灘上有一間葦笆房,外面抹著一層黃泥,他身下鋪著的是厚厚的干蘆葦,壓在棉 被上防寒的也是干蘆葦。在向陽的河坡上,前任看守員給他留下一具砌好了的鍋灶, 他每天在河坡上,用鍋蒸煮他那份口糧。銀鐘河是條永不封凍的河流,他每天看船, 看帆,看雲,看水,不知為什麼,這千篇一律的風景畫,他總是看個不夠。尤其使 他愜意的是,河裡有魚蝦可撈。偶爾有船工把船靠到岸邊,借他的鍋灶煮魚蒸飯時, 總是慷慨地給他留下一些吃的。這裡,既有答謝使用他的鍋灶之意,也有對這個骨 瘦如柴的人憐憫之情。一冬過來,他的浮腫逐漸消退,體重猛增了十二斤。

  最初,他把這些僅僅理解為「因禍得福」,仔細想想,卻也包涵著鄭昆山的苦 心安排。一場席捲大地的飢餓,比一切都更有力地改變著人際關係。李翠翠和鄭昆 山的距離本來很遠——儘管他們在一盤炕上睡覺——遠得就像天河兩岸的織女和牛 郎星,但在飢餓面前,他們的心貼近了。表面上看,是鄭昆山正在馴服著李翠翠的 野性;李翠翠也滲透和影響著鄭昆山,使「拿破侖」人性回歸;實際上飢餓以其無 可估量的蠻力,改變著人的結構組合。在索泓一心裡,永遠也抹不掉在那片落雪的 紅薯地上,鄭昆山和李翠翠相德以沫的畫面。那是悲慟而令人心悸的:女娃。瘦豬。 一對土裡尋食的苦難夫妻。不要說李翠翠,就連他自己,也覺得鄭昆山身上蘊藏著 一種可貴的東西,他經歷了對他的懼怕之後,竟然覺得他真有些可愛之處呢!

  那天,他心裡火燒火燎地回到屋子裡,第一個動作就是把兜裡的糖塊,拋給他 的同夥;接著,他把政委楊緒給他的半包「熊貓」牌香煙,分贈給屋裡的所有成員。 幾塊糖,半包煙就使得這間屋子,像是過了年節。

  「這些寶貝你從哪兒變出來的?」首先說話的是只剩下半口氣的性變態狂。專 政的威力沒能醫治了的奸屍犯,被大自然賜予的飢餓征服了。這個長著一張吹火嘴 的多事之徒,最近很少談到女人。他的浮腫已經到大腿根部,好像上帝有意懲罰那 個「愛溜韁的牲口」似的,連那家什也變得虛泡囊腫。他終於發現了世界上有比女 人更重要的物質——那就是糧食。沒有它一切都會枯萎,因而他首先倒著那半口氣, 表述對索泓一的謝意。

  「是家裡人送來的?」第二個成員向索泓一提問。

  「…………」

  「沒看見你家裡來人呀!」

  「…………」

  「……那你是從哪兒弄來的?」

  「賣身錢!」索泓一被追問得無路可走,憤然地往炕上一躺。

  「賣身?」

  「你被人雞姦了?」

  索泓一含糊地回答:「差不多!」他把棉被拉開,往臉上一蒙,任憑同夥再問 些什麼,他都如同一個不會說話的啞巴,一聲不吭。第二天早上,隊裡有馬車去河 灘裝運蘆葦,他把行李捲往上一扔,把吃飯用的盆碗裝進網兜往手上一提,就來到 了銀鐘河。

  他看河,河很清。

  他看天,天很藍。

  這藍藍的天和清清的河,突然讓他想起了爸爸。爸爸有藍天的深遠,有大河的 清澈。不,爸爸不僅僅具有這些,還有大河發威時的滾滾濤聲。索泓一深感自己沾 滿污穢,無臉以對大河藍天。他坐在河坡上,下意識地咬著一片桔黃的草葉,又琢 磨起鄭昆山這個人來了,職業賦予他一個「門神爺」的綽號,也許正是他的光榮。 儘管這位「拿破侖」,有著許許多多為知識分子所不能接受的陋習;可是他是個真 正的人。是個挺著腰板,卡卡卡地邁著重步向前走路的人。他不僅對改造對像來說 是塊「鐵」,對楊緒這樣的頂頭上司也同樣頂得上是塊鋼;也許正是他身上這些不 規則的基因組合,李翠翠的生命重心才開始向這個「黑鬼」身上傾斜。難道不是嗎?!

  第二天早晨,索泓一正在河坡上燃著了蘆葦熬高粱麵糊糊,河岸上響起一陣急 促的馬蹄聲。他以為這是沿河巡邏的馬隊過來了,因而並沒在意,直到馬蹄聲突然 在他頭上消失,他才停下手裡攪動著麵糊糊用的那節粗粗的蘆葦,不無好奇地向河 堤上仰視。棕色的蒙古馬已經被主人鬆開了韁繩,在河堤上垂著頭尋找草根;索泓 一迅速從馬鞍上垂下來的那雙珵亮的馬鐙分辨出來——政委楊緒來了。

  他很魁梧,身材比得上河坡上的老楊樹;他面孔白皙滾圓,就像剛出籠屜的白 白的暄饅頭。他穿著一身區別於一般農場幹部的獵裝,雙筒獵槍槍口上挑著兩隻死 兔子,似乎他是在獵歸時經過這裡,而非故意到這兒來找索泓一的。因而,他的兩 眼並沒有注意索泓一,但是那雙高腰馬靴,卻緩緩地向河坡下這口鍋灶走來。

  「楊政委!」索泓一雖然不想主動叫他,但受本能的驅使還是叫了一聲。

  「你在這兒?」好像他剛剛發現索泓一的存在。

  「我在熬糊糊。」索泓一看看葦子要燒完了,往灶膛又續了一把蘆葦。他盡量 不去看楊緒的臉,專注地盯著灶膛裡升騰的火苗。

  「吃得飽嗎?」

  「能吃飽。」

  「是實話?」

  「實話。」

  嘩啦一聲,楊緒槍口上的兩隻死兔子,被他甩下來一隻,扔在了索泓一的葦堆 上:「留你過個節吧!」

  索泓一生怕這隻兔子,成為他重新去楊緒家的橋,便馬上把兔子,雙手捧給政 委:「我不……不餓!」

  「撒謊!」楊緒順舌尖扔出來重重的兩個字。

  「我嫌它有腥膻味兒!」索泓一說,「我從小就不吃膻,吃了渾身出疙瘩。」

  楊緒笑笑:「還有這個講究?」

  「嗯!」

  「這麼說,古人說的『飢不擇食』這句話,就該作廢了?!」

  「楊政委,也許是我肚裡不缺食兒!」

  「好了,那就叫它去餵魚吧!」楊緒用靴子尖兒挑起那只死兔,一揚腿就把死 兔子甩進了銀鐘河。他臉上沒有一絲怒意,看了看在鍋裡咕嘟咕嘟冒泡的高粱麵糊 糊說:「高粱面經煮,要煮熟它得燒旺火!」

  索泓一覺察楊緒的弦外有音。但究竟是什麼意思,他一時還無法捕捉清楚,只 好含混地應承著說:「是的,它比玉米面。白面都吃火候!」

  「這兒的成員也是一樣,有的像一熬就熟的玉米面,有的像煮不爛的牛蹄筋。」 楊緒緩緩地圍著灶台踱了幾步,依然面帶微笑地說,「專政單位也沒有別的辦法可 施,只有靠加強火力,提高鐵鍋裡的水溫。」

  索泓一攪動糊糊的葦棍,一失手掉進了糊糊鍋裡。

  「誰叫你來這兒看堆兒的?」序幕已經過去,正戲開始了。

  「鄭科長!」

  「你對他說過你另有任務嗎?」

  「沒說。」

  「為什麼不說?」

  「我的身份是服從。」索泓一回答,「再說,那事兒……那事兒……我覺得難 以出口。」

  沉默。

  索泓一等待著楊緒的電閃雷鳴。

  「其實,我之所以叫你去幹『那事兒』,並不懷有什麼私心。」楊緒並沒有對 索泓一大發雷霆,他依然緩緩地說,「我在農場愛才是出了名的,叫你到我那兒去 『描金畫鳳』,不外看你大消瘦了,想使你飽飽肚子壯壯身體。作為一個分場的政 委,我懂得什麼是國家,什麼是個人,既然這個意思被你誤解了,那就把那張日曆 翻過去吧!」

  「楊政委,我感謝您的關心。」索泓一喃喃地說。

  「不必了。」楊緒微笑地搖搖頭,「鄭科長完全有權利把你分配到這兒來,我 尊重他的意見!」言罷,他掏出打火機點著了一支煙,轉身走向河堤。他站在大堤 上,一手牽起馬恆,扭頭又對索泓一叮囑了幾句:「太陽都一竿子高了,快煮你那 鍋高粱麵糊糊吧,它吃火經熬!」

  棕色的蒙古馬噠噠地遠去了,索泓一像丟了魂似的站在那兒,他反覆琢磨著政 委這幾句「叮嚀」,似在用難煮的高粱面,影射要對他點火加溫。他後悔剛才對政 委態度有失熱度,說不定為這件事要承受什麼新的災難呢!望著馬蹄在大堤上留下 的一股尖煙,他嗅到了一股焦糊氣味。低頭一看,那鍋高粱麵糊糊,因為火大已被 熬干了,變成了一鍋褐紅色的糊鍋巴。「也許這鍋粥就是我未來命運的象徵。」他 想。可是那懲罰的訊號,一直沒有傳來。直到逼近年節時給他運送口糧和鹹菜疙瘩 的馬車伕,卻給他送來了另一個信息:長著吹火嘴的那個性變態狂,到天國去報到 了。他的浮腫過了肚臍,渾身上下「胖」得像退掉了皮的大馬哈魚,死前他把棉絮 都撕著吃了,夢吃般地說著他看見了菩薩娘娘脫光身子,在蟠桃宮旁的天池裡洗澡, 她正向他招手呢!

  「最近見到鄭科長了嗎?」他一邊幫著馬車伕往車上裝蘆葦,一邊詢問馬車伕。

  「見了,這傢伙最近背興。」馬車伕說,「不知道為了個啥,都喊他鄭隊長了!」

  「什麼?」

  「被降職了唄!」馬車伕用繩子勒著滿滿一車蘆葦,嘻嘻哈哈地說,「活該, 誰叫他整們整得那麼狠。這是報應!」

  「不是報應,是報復!」索泓一忿忿地糾正馬車伕的語失。

  「變戲法的,他可是門神爺,誰能報復得了他?是你,是我,還是哪個不怕死 的小鬼?笑話!」

  「大鬼!」

  「誰是大鬼?」

  索泓一不再和馬車伕磨香根,他待馬車走後,取出鉛筆,摹擬著鄭昆山的臉型, 畫了一幅想像中『門神爺」的肖像畫。畫面上鄭昆山頭戴唐朝時道人的方巾帽,他 眉須豎立、雙目瞪圓,堂堂一副捉鬼的神態。畫上角,他寫上「當代鍾馗」字樣, 下邊信筆由來地胡謅了兩句打油詩:

  

  

  

  

   鍾馗雖會捉死鬼

  

  

  

  

   活鬼也能戲鍾馗

  他把這幅抒發對楊緒忿忿之情的畫,先是保存在褥子底下,後來想起《嘴上掛 鎖的人》那幅漫畫的悲劇性命運,他把這幅畫從褥子底下拿出來,在蒸高粱面窩窩 頭時,當作燃著蘆葦的引柴燒了。儘管如此,他頭腦裡總盤旋著那幅化為灰燼的漫 畫。他猜不出楊緒究竟用了什麼手段,才把關老爺給貶為關平、周倉的。關於這個 幹部之間的秘密,他詢問過好幾個來拉運蘆葦的車把式,個個都把腦袋晃得像撥浪 鼓,索泓一隻好把這個疑問悶在心裡了。

  到了來年的春末夏初,干蘆葦被拉光了,一層嫩嫩的葦筍,在這片土地上織成 一片新綠的時候,他才解開了這個謎。那天,天剛麻麻亮,索泓一照例地爬上河堤, 看銀鐘河裡第一隻帆,看河裡的第一朵霞。然後,他沿著寬寬的河堤慢慢跑步。近 半年時間,過往河上的漁人,給了他搓板一樣的胸膛以肌肉,銀鐘河的魚蝦,補充 了他血管裡循環的血漿。一度枯萎了的生命細胞,像充了電的馬達一樣,使他在艱 苦的環境中,重新萌生了躍躍欲試的動力。

  他剛在大堤上小跑幾步,就遇到了迎面走來的鄭昆山。他馬上停下腳步,恭恭 敬敬地叫了聲:「鄭科長!」

  「今後,叫我鄭隊長吧!」他的臉板得鐵青。

  「……」索泓一語塞地轉口說,「您是來安排我工作的?干蘆葦已經拉完了!」

  「你先回你的葦棚一趟,有人在等你!」鄭昆山神色顯得十分急躁。

  「誰?」

  他沒有回答,只是把臉轉向了滔滔的銀鐘河。

  一種不安的感覺,立刻鉗住了索泓一的心。這是誰呢?難道是李翠翠?這麼一 大早,到銀鐘河來幹什麼?每次李翠翠和他見面,都是有意無意地迴避著鄭昆山的, 這次鄭昆山能充當嚮導,把她帶到這兒來嗎?索泓一心神不定地往河坡下走著,兩 眼直直地盯著那間看守蘆葦的小屋。

  「瞅你走路像怕踩死螞蟻似的!快點!」屋門裡端坐著的李翠翠向他急急地招 著手。

  「你?」

  索泓一剛進屋,李翠翠就把葦簾門放下來了:「坐這兒,聽著!」

  「這……不太合適吧!」索泓一指指屋外,又指指葦簾門。

  「俺們那口子批准了,你放心吧!」李翠翠朝他撇撇嘴,「瞅你這股子酸勁兒, 真是一輩子也難改了。」

  索泓一稍稍安定下來,這時他才看見李翠翠肩上背著一個印花小包袱,馬上警 覺起來:「你……這是……」

  「俺回蘭考!掌櫃的說了,允許我跟你來辭個行。」

  「回蘭考?」

  「哎!這也是楊緒兩口子逼的!」李翠翠長長歎了口氣,「你知道老鄭挨整了 嗎?就打那天他把你調離宣傳工作到河灘上來,那一對兒就給老鄭小鞋穿。」

  「誰不知道鄭科長是雙鐵腳,這小鞋怎麼個穿法?」索泓一半信半疑。

  「楊緒拿俺開老鄭的刀,他不知從哪兒聽說,俺原來是河南蘭考縣的盲流。一 個公安幹部,收留盲流,並成家立業,楊緒說他嚴重違反了政策紀律。」李翠翠 「呸」地吐口唾沫,「這不是一天結成的冰疙瘩,老鄭逮著過他老婆偷稻穗,給他 往總場匯報過,這兩口子早就憋著收拾老鄭了。可俺沒想到……沒想到……老鄭吃 了我的掛落!」

  「難道盲流就不能有個家?一輩子盲流不更增加社會負擔嗎?」索泓一憤然地 站起來。

  李翠翠一扯索泓一的袖子,把索泓一拉坐到地鋪上,低聲地說:「俺想俺真是 苦黃連籽凡脫生的,命太苦了。那些天,天天開會整俺的老鄭,俺心急火燎,因為 是俺在那天夜裡闖進老鄭屋裡去的,他是為俺挨整。偏偏就在那幾天,天冷得吐口 唾沫就成冰,俺不是不會偷——俺在礦山給你弄過雞鴨啥的;俺也不是不會扛,農 場倉庫的稻穀麻包,俺能扛起來就走。俺和老鄭相處這段日子確實覺著他這個黑臉 漢子,還是個男人,俺不願給他黑臉蛋子上抹白,所以俺規規矩矩地跟他過日子。 可是……可是……就在那幾天,俺當小狗兒一樣拉扯著的黑丫頭,斷奶斷炊,吃了 俺給她煮的苣□菜湯,就伸腿瞪眼!」

  索泓一眼圈突然濕了:「翠翠……」

  「把眼淚擦了,你聽俺說下去。」李翠翠掏出她的一塊沾滿污漬的手絹,扔給 索泓一,「要不,整老鄭的會,不知要開到猴年馬月,俺抱著黑丫僵直的身子闖進 了他們的會議室。把黑丫往楊緒桌前一放,大聲喊道:『開吧!再開下去俺馬上去 跳井!告訴你,俺是祖宗三代正經八百的貧農,你家裡能開糧店了,卻餓死俺這黑 丫頭,這個是啥問題?』老鄭的會不但讓我給攪了,事兒還驚動了總場,總場下來 人,把楊緒這老小子一下降到了我們老鄭的爵位上,楊政委變成了楊科長!真開心! 真解氣!」

  「那你為什麼還要走?」索泓一激動地問。

  「俺往哪兒走?俺在這兒待定了,俺和老鄭要跟那兩口子幹到底!俺這是去原 地政府補辦一個同意結婚手續。」李翠翠說。

  「何必呢!」索泓一詫異地說,「你們早就是夫妻了!」

  「老鄭這個人丁是丁,卯是卯。雖說補蓋那個公章沒啥意思了,他還是堅持要 俺跑一趟,這就永遠封住那個娘兒們的嘴了。」李翠翠說,「再說俺從當盲流離開 蘭考,已經兩年多了,老家還有俺的叔叔、嬸子,看看他們是活著,還是也逃了荒 了!」

  「噢!」

  「俺回去還想給俺早死的奶奶和俺餓死的爺爺上上墳。」她的眉梢彎垂下去, 樣子顯得非常憂傷。

  「你爸爸、媽媽呢?」

  「俺沒有爹、媽。據奶奶告訴俺,是爺爺清早背著糞箕子去拾糞,在二郎廟後 頭把俺給撿回來的,爺爺奶奶就是俺的爹。媽。」李翠翠話音哆嗦著。

  「你沒有告訴過我這些事兒!」

  「你不知道的還多著哩!也許就是因為俺沒受過親爹親媽的疼愛,俺從小就懂 得剛強。」眼淚在她眼皮裡打了打滾,順著臉腮淌了下來,「爺爺、奶奶都很疼俺, 特別是俺奶奶在世的時候,給俺講過一個『雁娘織布』的傳說,俺一直記得很清楚。 據說,古時候蘭考縣就是一塊兔子不拉屎的荒涼地方,有一年冬天,一個去樹棵子 裡砍柴的窮後生,砍柴回來走在半路上,忽然發現了雪地上躺著一隻凍死的蘆花雁。 這個後生心眼善良,便解開棉襖把這隻大雁揣在心窩悟著。當他睡到半夜時,覺得 身子旁邊有什麼東西在蹭他,點燈一看,被窩裡躺著一個漂亮的大閨女。長話短說 吧,他倆很快成了家。有一天窮後生對他媳婦說:『天底下要是有人能治窮就好了!』 媳婦說,『俺治不了天下的窮,能治咱家的窮!我能織布,你擺佈攤,咋樣?』窮 後生笑笑說,『俺買不起織布的校機,布咋個織法兒?』媳婦答道:『這你就甭管 了,俺只求你在俺晚上織布時,你不能偷偷地看俺。』打這往後,這窮後生真地擺 開了布攤,雁娘織出的布非常好看,布絲裡帶著古銅色的花紋!這些布很快就被買 光了,這窮後生家境當真好了起來。有一天,這後生終於耐不住好奇,在雁娘織布 的時候隔著門縫偷偷往裡看了一眼,立刻驚嚇得說不出話來。原來,雁娘是只大雁 變的,她正在拔著一根根帶血的羽毛,用這些羽毛,編織著一塊塊的布。她的羽毛 已然快撥光了,枯瘦的身子上到處是斑斑點點的傷痕。這後生闖進屋去,心疼地說: 『你快把羽毛安到身上去,俺甘願受窮了!』雁娘說:「拔下來的羽毛就像潑出去 的水,是插不上去了!』後生埋怨她說:『你為啥這麼幹?』雁娘回答說:『沒有 你,俺早就凍死在雪地上了』……」

  「別說了,我不願意聽這些。」索泓一說,「你給我那個窩頭幾塊鬼子薑的回 報,已經太多了!」

  「可俺總覺著不夠。」李翠翠用索泓一擦過眼淚的那條手絹,擦了擦她眼角的 淚痕,「對你回報得太少,對老鄭回報得也不多。你那窩頭解了俺的饑,老鄭把俺 收留下來,結束了俺的盲流生活,可惜俺不是那只蘆花雁,不能拔淨俺渾身的翎毛, 為你編一把擋風擋雨的傘,為老鄭編一雙穿不爛的鞋。俺只是個鄉下丫頭;不,不 是丫頭了,是個死了丫頭的娘——一個沒任何能耐的鄉下女人。」

  索泓一剛想安慰她幾句,大堤上傳來了鄭昆山的喊話聲:

  「喂!渡船過來了——」

  李翠翠驀地站起身,掂了掂肩上的印花小包袱說:「俺那口子喊俺了!俺要走 了!」

  「什麼時候回來?」

  李翠翠夾著眼皮,咬著下嘴唇想了想:「俺希望這是和你最後一次見面!」

  「這是為什麼?」索泓一怔了。

  「鐵絲籠裡只能圈家雀子,你不該賴在這兒自輕自賤。」她恨鐵不成鋼地看了 索泓一一眼,挑開葦簾,向大堤上快步而去。

  索泓一很想跑上大堤,用目光送李翠翠一程,他看見鄭昆山站在渡口,只好拐 彎跑到附近一個高土崗上,手扶著一棵老榆樹樹幹,向那飄飄搖搖的小船眺望。

  李翠翠站在船尾,連連向鄭昆山叮嚀著:

  「黑丫她爹,心放寬點,俺不幾天就回來!」

  「黑丫她爹,那點土糧食你先用水淘淘,再去磨磨,省得牙磣!」

  「黑丫她爹,去給黑丫的墳頭多培點土,葦塘裡有專扒死人吃的野狐狸!」

  「裡丫他爹……」

  黑丫早就死了,她為什麼總喊「黑丫她爹」,而不喊他老鄭呢?索泓一從她這 幾句叮嚀中終干悟到,鄭昆山和她的生命已經溶合在一起了。銜接他們之間的綵帶 不僅僅是饑荒,也不僅僅是苦難,更為重要的是這個黑臉漢子的一身鐵骨,以及他 身上閃爍出來的堅韌和不屈。風順著寬闊的河面吹過來,索泓一那只風淚眼,叭噠 叭噠地滾落下淚滴;他的那只好眼也好像受了那只壞眼的感染,大滴滴的眼淚滾了 下來。透過濛濛淚光,他眺望著李翠翠的背影遐想,她應當是屬干一個真正男子漢 的,而鄭昆山在這一點上受之無愧。

  小船飄遠了,飄遠了……

  索泓一用袖口抹掉淚花,再也看不見那條船。只見大河東流,碧波閃閃……

  「他娘的,撐船的是喝醉酒了吧!」士兵褚大個子手搭涼棚,向河對岸望著。

  「班長,先吃乾糧吧!」索泓一從兜裡掏出了紅薯面蒸的窩窩頭,啃著嚼著。

  士兵也感到餓了,他拿出玉米面蒸的黃窩窩頭,看著索泓一狼吞虎嚥的樣子, 扔給他一個黃的說:「換個紅的吧!」

  「謝謝班長!」索泓一把一個紅窩窩頭扔過去,「這個交換你可吃虧!紅薯面 的可不抗餓!」

  「嘗嘗新鮮。」

  「你心眼真好!」

  士兵回頭看看,見河坡上靜無一人,低聲說:「俺挨過餓,知道飢餓是啥滋味。 俺知道入伍吃糧多,就堅決要求參了軍。」

  「想家嗎?」索泓一問道。

  「這年頭糧食就是親爹娘,吃飽肚子就不想家了。說實話吧,俺那兒也和俺那 老鄉的家——蘭考差不多,餓死——」士兵突然警覺地把後半截話貼在唇尖上,沒 讓它滾出嘴唇。

  索泓一並不想追問這些,他只關心對岸那條船。對這個渡口,他十分熟悉,如 果這岸的過河人,不挑著嗓子喊那擺渡人,那隻船就會永遠地橫在河邊。道理非常 簡單:這邊是勞改農場,那邊是自由世界,平日過往的行人就很少,值此秋忙時節, 說不定那擺渡人為兒子娶媳婦去脫坯蓋房子呢!不過,這正投合了索泓一的心意, 他想多看看這蘆花蕩,也許將來他再也難以看到這麼多的蘆葦,這麼清澈的大河了 呢!不,就連這士兵也可能是最後一面,因為生活迫使他不得不另作選擇……

  士兵無聊地用窩頭渣兒,挑逗著河邊的小魚,他每撒下一把渣渣,就看見一群 白條子魚喋水吐泡,那嫩紅的嘴圈一張一合,爭搶地吞噬著士兵的賞賜。索泓一看 見大河的邊邊上,飄著一條半死不活的魚,它至少有半斤重。看樣子它是網下逃生 的,很可能在它鑽網時,被魚網刮掉了一些鱗片,因而它的軀體上斑剝地露出鱗片 下的肌肉。它在求生,身子不斷地蠕動,尾巴不斷地撥水,硬是游動不起來了。索 泓一折了根葦棍兒,幫它撥正了身子,想叫這條魚順水游動幾下,潛入屬於它的世 界;可是他白費了心思,只要那葦棍子一離開它,它身子又翻轉過來。索泓一突然 感到,這條魚很可能就是自己的影子,李翠翠幾次催促他離開這兒,他硬是不願意 離開這塊苦難的土地。他等待再等待,可是等待到了什麼呢?他最後才下決心,當 一條鑽網的魚……

  干蘆葦被馬車拉光了,他看守蘆葦的活兒也隨之宣告結束。這天,他謝絕了馬 車伕拉他回場的好意,從河邊折斷了一根小柳樹,剃掉樹幹上的枝枝杈杈,一頭挑 起行李,一頭挑著鍋碗瓢勺,返回離開了近半年的農場。這些日子他用鉛筆畫了幾 十張風景畫,畫大河飛雪,畫長天落雁,畫旭日東昇,畫漁船夜泊。大自然以其無 窮盡的魅力,還原著人的各種知能。這次他肩挑行囊雜什回場,有意用長途跋涉對 自己的體力進行一次認真的考核——他不想再用板刷干塗塗抹抹的工作了,他想到 大田去幹重活,以汗水慰藉自己,以摘掉「幸運兒」這頂帶著花環的桂冠。

  走走停停,幾十里路他幾乎走了整整一天。但無論如何,他是個意志上的勝利 者,匆匆走過了家屬區以後,離他住的那排宿舍已經不遠了。在他路過李翠翠刨過 的那塊紅薯地時,他再次把肩上那根滾圓的「扁擔」放下肩來,一邊歇腳,一邊緬 懷發生在嚴冬的往事。那時,這片地覆蓋著一層白茫茫的初雪,李翠翠背上背著那 條「小狗兒」,腰裡掛繫著繩兒,繩兒捆著那口當嚮導的瘦豬。此時已是盛夏時節, 大地雖然更換了顏色,但那個令人心靈震顫的畫面,依然歷歷在目。他坐在柳木棍 子上,順著一行行土城望著,土埂上新栽種的一茬紅薯秧,已舒展開綠色的葉蔓, 在目光所及的綠色盡頭,隆起一個圓鼓鼓的土丘,他立刻聯想到,那一定是「小狗 兒」的墳。

  他先是站起身來,而後毅然邁步沿著土□向這個土「饅頭」走來。他和那回土 丘裡的小東西沾親嗎?不沾;帶故嗎?不帶!可是索泓一硬是收不住自己的雙腳, 蹣蹣跚跚向那土疙瘩走了過來。走近了一點,他才看見墳尖上還插著一根安魂的白 幡,由於風吹雨淋,白幡的桿桿已經傾斜,白幡上的紙已經七零八落。索泓一暗自 判斷:這安魂幡或許是李翠翠回故里探親前親手插上的,不,也許是鄭昆山在清明 節時來掃墓插上的;不管是她的爹還是她的娘插上的,那隨風飛舞的紙片都像一把 把利刃,在剜割他的心。他幾乎喪失了走到這墳墓前的勇氣,幾次停步,又幾次邁 步,這個小小土丘像磁石吸鐵一樣把他給吸了過來。

  當他屏氣走到土丘前時,一件使他意想不到的場面突然闖進他的眼簾。土墳的 背後,一個頭戴著破沿草帽的人,在一把把地拔著墳坡上的雜草。儘管草帽遮住了 拔草人的臉,索泓一還是從那乾瘦矮小的身軀上迅速地辨認出來:這人是鄭昆山。 索泓一第一個閃電般的意念,就是轉身走開,匆匆離開這兒,閃到綠葦叢中去;但 是另一個念頭馬上征服了第一個意念,為什麼要躲避他呢,他不也是在承受著他的 不幸嗎?當然,他像拿破侖一樣檢閱勞教隊的隊列時,職業給了他以權威的榮耀, 但是此時當他萎縮著身腰,在這兒拔著墳坡上的青草時,他變成了一個和自己生命 價值近似的人。也許在這個人世間,從來就沒有什麼絕對的幸福和絕對的不幸,一 場雷暴滾過天際,無論是高山大峒,還是參天大樹,都要和小草一樣接受暴風雨的 洗禮;也許由於它們比小草身高,承受巨風搖撼所能產生的不幸,比小草還要大得 多呢?!

  索泓一滿懷同情地望著他。他並沒發現索泓一的存在,只是默然地拔著,拔著, 綠草的草汁染黑了他那雙手;間或他長長地歎息一聲,像風箱吐出箱內封閉許久的 幽門之氣似的。此時他想起了什麼呢?想起了楊緒主持的批鬥會?抑或是記起了李 翠翠抱著僵直的黑丫咆哮會場的情景呢?不,也許他感到愧對了墳墓裡的那個小東 西吧?他的手稍稍伸得長一點,在這荒漠的土地上也會變得應有盡有——就像楊緒 家豐盛的家宴一樣。

  大概是他的手碰上了草叢中的蒺藜狗兒,手臂猛然一抖,接著他站起身來,用 嘴吮著被扎破的手指。在這一瞬間,他和他的目光碎然相遇,索泓一驚異地發現, 鄭昆山的臉上,掛著幾顆豆粒大的水珠,迎著西沉的太陽,那幾滴水珠在他黧黑的 臉上,像璀璨的琥珀,閃著晶亮晶亮的光。職業的自尊,促使他立刻背過臉去,並 用沙啞的聲音問道:

  「你為什麼到這兒來?」

  「我歸隊了,路過這兒。」

  「葦子拉完了?」

  「完了。」

  「…………」

  「鄭隊長,我請求下大田幹活。」

  「…………」

  「我身體恢復得不錯了!」

  「…………」

  「銀鐘河的魚湯治好了我的浮腫!」索泓一為了表示這不是假鳳虛凰,彎腰摁 了摁腿腕;被他手指摁下去的肌肉馬上恢復原狀,不再出現一個個酒盅似的浮坑。

  鄭昆山分明看到了索泓一的動作,可是木然的臉上依然毫無表情。索泓一突然 感到他是個多餘的人,只好尷尬地轉身走開。他走出去約有二三十米遠了,身後忽 然傳來鄭昆山悶聲悶氣的喊話聲:「你去找楊科長報到去吧!」

  「我願意留在你的隊裡。」索泓一停步回首。

  鄭昆山抓了把黃土,擦著手上黑綠色的草漿,看了一眼土墳,大步朝索泓一走 了過來。他把破草帽從頭上摘下來,扇著汗跡斑斑的黧黑臉腮。那雙深陷進眼眶的 眼球,直直地盯在索泓一臉上。沉了會兒,他雙手捲著那頂破草帽,低聲說道: 「索泓一,在你身上我真正犯了個錯誤。你知道提前摘掉你右派帽子的真正原因嗎?」

  索泓一猶豫了一下:「我心裡清楚。」

  「這……也許是害了你!」鄭昆山說。

  「怎麼能這麼說呢,我一直在感謝您。」

  鄭昆山歪頭看了看落日,搖搖頭說:「你拯救過翠翠,所以在你摘帽兒以後, 我叫你拿著板刷搞宣傳,這活兒輕鬆點,可以讓你恢復一下體力。可是……可是…… 你曾經在家屬區畫過壁畫吧?」

  「畫過,在楊科長的山牆上畫過一口豬。」

  「你為啥去畫它?」

  「楊科長叫我畫的。」

  「你畫的是公豬還是母豬?」

  索泓一想了想:「肥豬。」

  「就為了這口豬,你不能再歸還我這個中隊了!」

  索泓一驚愕地問道:「為什麼?」

  「你把它畫瘦了!」鄭昆山朝四處望望,聲音沙啞地說,「楊科長早就叫我把 你從銀鐘河邊叫回來,我事忙沒辦;你眼下歸場了,是不是先去改改那幅畫?」

  「我不改。」索泓一回答得十分肯定。

  鄭昆山吃驚地問道:「為個啥?」

  「這是他對我的報復。」

  「我看過那幅畫,你確實畫瘦了點。」鄭昆山表明自己的態度。

  「比翠翠撿紅薯時,腰裡拴的那口豬還瘦嗎?」索泓一激動地反問道,「那口 豬瘦得皮包骨頭,鄭隊長你不會忘記吧!」

  鄭昆山臉色陰沉下來:「他圈裡的豬是肥的!」

  「我沒拿他圈裡的豬當模特兒。」

  「你應該去改畫一下。」鄭昆山的口吻裡含有命令的意味,「那不會花費你多 大工夫!」

  「鄭隊長,在銀鐘河我一個人反省了在勞教隊的幾年生活,我什麼苦活都願意 去幹,可絕不再幹出賣眼睛的活兒!」索泓一一反常態地高聲說道,「我爸爸活著 的時候,這麼教育過我;鄭隊長,您使我懂得了人活著應當廉正。」

  「索泓一……」鄭昆山嘴唇哆嗦了。

  「您慢慢說。」

  「我命令你去修改那幅畫!」

  「我確信,這不是您的實心話。」

  「……」鄭昆山雖然臉色冷得伯人,但沒能說出半句話。他雙手用勁把破草帽 一絞,那頂草辮子編成的玩藝,被他絞得變了形。散了架;他一揮手,那頂草帽成 了一條條的草節,攤在了綠綠的紅薯秧上。他沒有再多看索泓一一眼,像自我懲罰 似地咬了手背一口(在草料棚他也曾咬過自己的手),轉身向家屬區走去。

  落日終於沉到遠山背後去了。

  索泓一的心也隨著落日一齊下沉。是憂慮自己?還是憐憫鄭昆山?也許是兩種 感情交織在一起了,使他久久地在原地站立。短短的片刻之間,他像是經歷了滑鐵 盧戰役的惠靈頓將軍,一舉擊敗了鐵面鐵甲的「拿破侖」。沒有金戈鐵馬,沒有火 槍火炮,而是用真理——這把鋒利的長矛揭開了「門神爺」的心。到現在,索泓一 似乎才真正認識了鄭昆山這個人。當然,索泓一更意識到了自己的危險,為把那口 豬畫瘦了的問題,等待他的也許是十級風暴。管它呢!反正他戰勝了自己的卑躬與 懦弱,向人的坐標邁了第一步,就像爸爸講述的「鹿回頭」故事中的小鹿,勇敢地 奔上了陡峭的懸崖。

  之後,是使他時而暈眩、時而清醒的批鬥會。

  「你醜化了社會主義的豬!」

  「難道我們養的豬是那樣皮包骨嗎?」

  「你睜眼看看,楊科長圈裡的豬頭頭滾瓜溜回!」

  「你為什麼把豬畫得那麼瘦?」

  「這是右派立場不改!」

  「給他重新戴上右派帽子!」

  相異的面孔。

  相同的語言。

  這些都不使索泓一感到驚奇,在五七年的批鬥會上他早嘗受過了。使他驚異的 是,這個批鬥會本來該由鄭昆山主持,因為他畫這口豬的壁畫時,是屬於「門神爺」 手下的「兵」,可是這個銅鑄鐵澆從不生病的漢子,據說得了重感冒,楊緒只好披 甲上陣,親自主持了對索泓一的批鬥。批鬥的方式也逐步升格,先是呼喊口號命令 他低頭彎腰,當重炮一樣的轟鳴聲失去效能時,他脖子被墜上了幾塊磚頭;當那細 細的鐵絲勒進他的脖頸裡,他真有點承受不住了,他幾次想表態:楊科長,我承認 錯誤,我一定去改畫那口豬。可是每到這個時刻,他像抽瘋發吃症一樣,眼前總是 看見翠翠背著「小狗兒」撿紅薯時,腰間繩子上拴繫著的那口豬。是眼發離了?還 是鬧鬼?那口瘦豬搖身一變變成了往山崖之巔奔馳的小鹿,他立刻把求饒的話一下 憋回到舌根下邊去……

  疲勞轟炸了五天,第六天早上就業人員在食堂門口排隊打飯時,發現了一張批 判稿,個個伸長脖子觀看。全文如下:

  稿題:索泓一,你為什麼不老實?!

  稿曰:索泓一,你這個摘了帽子的摘帽右派,簡直反動透頂。你的眼睛怎麼長的?楊科長圈裡的豬明明個頂個兒長得肥頭大耳,你為什麼偏偏畫別人豬圈裡的豬?

  眾人看到這裡,不禁啞然失笑;再看看後尾的署名,個個目瞪口呆。原來質問 索泓一的不是別人,正是索泓一自己。食堂門口頓時嘩然:

  「這小子把魔術變到食堂牆上來了!」

  「這是世界上最高級的魔術!」

  「他是吃了豹子膽啦?」

  「快去報告楊科長。」

  不一會兒,這張小字報被沾著水的掃帚刷掉了。索泓一手裡捧著的那碗稀粥還 沒喝完,就被專政的鐵掃帚掃進了嚴管班。嚴管班設在遠離場部的獄牆腳下,白天 崗樓上有值勤的哨兵,夜晚高牆上的示警紅燈眨著眼睛。被送到這兒來的成員,除 了他這堅持反動立場的摘帽右派之外,幾乎清一色是「二進宮」「三進宮」……的 亡命之徒。這二十幾塊「特殊材料」,不屬於任何中隊,直屬管教科管理;這些亡 命徒,嘻笑顏開地稱呼這個集體為楊緒的「嫡系部隊」。

  內煉筋骨、外練皮肉——脫胎換骨的勞動改造開始了:炎陽似火的盛夏,索泓 一和這些成員,在沒有一棵樹遮蔭的荒原上,挖掘著排灌大渠。有一天,天氣奇熱, 由於溝渠裡熱得如同蒸籠,所有成員一律脫得一絲不掛。索泓一最初還以一條短褲 保持自己的體面,後來索性入境隨俗,也光起身子幹活。這天,正好碰上楊緒來工 地視察,別人光□幹活,他似乎視而不見,只把索泓一一個人叫到堤岸上來——那 兒有一個專為幹部和警衛搭起的遮蔭涼棚。

  「你怎麼也光著身子幹活?」楊緒問道。

  「熱。」

  「你該知道你是有文化知識的人,他們……」

  「我和他們一樣,都是被嚴管的反改造分子!」索泓一赤條條地站在那兒,毫 不臉紅地說。

  「你背過身去和我講話。」

  「我不理解!」

  「它髒。」

  「赤裸出來的東西都不髒,只有隱藏在心底的東西才髒哩!」索泓一回答。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隨便您怎麼理解。」

  「你可不要後悔!」楊緒側過臉去,目光從他光條條的身上移開。

  「我早就不吃後悔藥了!」

  「真?」

  「真!」

  「你這是侮辱管教幹部,來人——」楊緒解下隨身帶的小細麻繩並把它扔給了 跑上堤岸的嚴管班班長。

  於是,在挖渠工地上,出現了一場光□人捆綁光□人的表演。索泓一被捆在支 撐涼棚的一根木桿上,讓太陽暴曬。收工的時間到了,捆他的那個班長,來給縈泓 一解繩子。細細的麻繩已經被汗水洇透。楊緒走上來,攔著這個班長說「他不是願 意光□幹活嗎?讓他在這兒光上一夜!」

  「楊科長,這……這……」捆他的班長為索泓一求情說,「葦塘裡的黑蚊子會 把他叮爛了!剛才我們不也光著身子幹活了嗎,您……」

  「他和你們不一樣!」

  「是!是!」

  嚴管班的隊列,扛著鐵掀,背著抬筐,叫著一、二、三、四的響亮口號回窩了。 在水渠工地上,只留下索泓一和他的影子。索泓一微微閉著眼睛,靜待著夜幕降臨 後花腳蚊子的懲罰。他不後悔剛才的行為,卻有點害怕婦女從這兒經過。這兒雖然 比較荒涼,但堤下不遠就是一條小路。如果他赤身露體地站在溝渠之內,將沒有一 個人發現他的存在;而他所站的地方,是一個制高點,小路上只要有過往行者,都 會看見他這個被釘在恥辱柱上的原始動物。他忽然想到,進化的人類總是謫貶原始 社會,那時候的人雖然沒有現代的物質文明,卻遠比現代人純真,就像他現在這樣 袒露著生命的一切似的。後來,出於御寒的目的,更出於怕醜的心理,老祖宗腰間 開始圍上獸皮,又進化成各種時裝,不但遮蓋了人的本來面目,而且矯飾了心靈……

  堤下的小路上,當真有人走了過來。他完全能估計到,別人發現他時的驚訝表 情,最好的辦法不去看來者——不管他是幹部還是就業人員,或者是囚徒以及勞教 分子;只要女勞教隊不從這兒經過就阿彌陀佛了。腳步聲越來越近,那聲音就像餃 子下鍋,顯得零亂而無章法。在勞改農場生活久了的人,聽這聲音就知道是右派隊 走過來了。他很想睜開眼,看看昔日和他同窗的那些好友。還沒容他啟開眼簾,堤 下的聲音就飛到了堤上:

  「喂!快看,那不是『幸運兒』嗎?」

  「他為啥光著身子站在那兒?」

  「是在表現男性的曲線美吧!」

  「哎——偉大的公民你怎麼不說話?」

  「幸運兒」「偉大的公民」這兩個稱呼,像針尖麥芒戳進他的耳鼓,他心裡一 陣酸痛,兩隻緊閉著的眼睛立刻湧溢淚水。他不想讓夥伴們看見眼淚,蠕動了一下 手背想抹掉它,這時他才意識到他的手是無法動彈的。他扭動著脖頸,用肩頭蹭著 臉腮上淌下來的淚水,同時自己對自己下著嚴格的命令:索泓一,你不能哭,要是 在這時候流眼淚,當初何必冒充男子漢呢!

  好奇心重的夥伴,順著大堤的斜坡跑了上來,直到距離他二三米遠的光景,才 發現他不是向大自然展示一個男性的曲線——他是被麻繩捆在棚柱上的。

  「你……」

  「你們不要解繩子,那是一根法繩!」索泓一向夥伴們示警。

  「為什麼?」

  「別問了,給我揪幾把茅草來,塞在我必須遮擋的部位就行了。」索泓一請求。

  茅草沒有送來。有人到溝渠裡拿來索泓一的衣褲,小褂斜披在他肩上,褲子蒙 在他的腰胯之間,再把兩條褲腳管打個結繫在涼棚的木柱上。這就算是對索泓一最 誠摯的幫助了,至於那根繩子,無一個右派敢於問津。多虧了這塊遮羞布,因為右 派的隊伍過去之後,一群光著腳板的婦女就走過來了,她們是去稻田施肥的,有人 提著化肥袋子,有的手裡拿著臉盆;不知哪個眼尖的婦女,發現了他,一聲尖叫過 後,有人用手遮住眼睛,有的用臉盆擋住了自己的臉。

  「缺德鬼!」

  「臭流氓!」

  「好像是那個變戲法的。」

  「別看了,誰看誰長眼ば丁!」

  在婦女的叫罵聲中,索泓一隻是像死人一樣地聽著,等女工班的腳步漸漸遠去, 他才睜開他那雙眼睛。他定睛搜索著這群婦女的背影,生怕其中有李翠翠在內,他 寧願那群娘兒們把他看成畜牲,卻不願李翠翠眼皮子裡沾上一粒灰塵。索泓一失望 到了極點,因為他一眼就看見了那個穿藕色小褂的人——那正是她。她走在人群最 後,雖然沒有回首張望,但顯得步履蹣跚,顯然她是看到他了。此地,此景,她如 同又喝了一杯意想不到的精神苦酒吧?!

  索泓一記得,他初進嚴管班那幾天,在出工的半路上,他曾遇到過她一次。她 站在十字路口,貌似在等後邊的女伴,實則專為在等候他,因為她有意揚了揚手中 的草帽,草帽上用紅墨水寫著一個偌大的「走」字。當時隊列中的同夥,只認為這 個俊俏婦女在用草帽扇風,只有索泓一知道,她是在示意他離開這塊受難的土地。 他微微晃了晃頭,李翠翠頓時蛾眉高挑,狠狠地在地上跺了跺腳。那些色迷瞪眼的 成員,以為她是「呸」他們的,頓時收斂了輕佻的目光。索泓一卻難過地垂下了頭。

  索泓一盼著落日早點下山,夜幕降臨後他就會變成烏有,但苦於盛夏晝長夜短, 那太陽遲遲不肯謝別天幕。好容易熬到天色昏黑,蚊子開始搔擾他這充滿汗腥氣味 的身體,他手腳不能動彈,只能任憑這些東西在他身上吮血。為了轉移渾身的騷癢, 他盡量想些有意思的事情,用精神來抑制癢痛,想來想去,有意思的事情不多。童 年的搖籃雖然令人回味,但距離自己十分遙遠;抗美援朝時跳進江水搶救那個女文 工隊員的往事,固然激起他的興奮,但在他整個生命中只像一道流星之光;對了, 在市內在文工團裡,蘇雪這個姑娘值得回憶,她透明得像白雪凝成的冰,但因為她 太透明了,留給索泓一咀嚼的東西反而顯得很少;只有當他想到了在石灰窯的那個 晚上,他的思緒才掀起狂瀾:「雁娘」不就是她自己的投影嗎?!滴水之恩,湧泉 相報。也許只有生活在最底層的人們,才把它信奉為生活羅盤。塞外的狂風吼叫之 夜,他不情願地奉獻給她兩個窩頭幾塊鬼子薑,至使她蔡繞於懷至今念念不忘……

  夏夜的熱風吹了過來,索泓一那隻眼睛盈出了淚滴。他喜歡這陣風,風可以驅 散聚攏在他周圍的蚊子。風聲中傳來電鈴的聲響,那是大牆裡的犯人開始學習的訊 號;風聲中傳來了堤下行人的腳步聲,他不再害怕這種聲音,因為沒有人會看到他 的存在。他是一株衰草,他是一塊淤泥,他是荒原上一株不吐花的蘆葦,他是被砍 掉了枝條的一根樹樁。沒有人會注意他,他也不需要別人的注意,只有一鉤彎月和 滿天星斗對他眨著眼睛。它們像對待人世間的萬物一樣,給予他應佔有的一線柔光……

  腳步聲越來越近了,索泓一終於分辨出來:這不是個過路的夜行者,而是沿著 渠堤的斜坡,弓身向涼棚走來的人。是楊緒?他的行動總是伴隨著馬蹄聲的,他不 奢望楊緒對他施捨善心;是夜班沿著渠堤去稻田放水的人員?可是來者肩上沒扛改 畦口的鐵掀。忽然,一個念頭闖入心扉,難道是她來了?索泓一頓時睜大了眼睛。

  正是她。

  在離涼棚幾米遠的堤捻上,她停住了腳步。

  「你回去。」索泓一難為情地低頭看了看遮羞布。

  「…………」

  「你不該來這兒!」索泓一再次提醒她。

  她依然沉默無聲。

  「我在赤著身子!」索泓一急切地告誡她。

  「俺是過來人了,俺不怕!」李翠翠嘴上這麼說,可是並沒有移動腳步。她顯 得有些躊躇,站在堤上對他說:「俺原來不想來,剛才場部有線廣播喇叭廣播,說 你侮辱了幹部。俺一想,一定是那個姓楊的給你小鞋穿了,俺猜想不會讓你一個人 在河堤上罰站,一定是給你上繩了!」

  「鄭隊長知道你來這兒嗎?」

  「他去東北伊春接逃號去了。你記得有個餵馬的『頭人』叫劉鵬的嗎?」

  索泓一心裡驀地一跳:「他被抓住了?」

  「他在林區當了幾個月的黑戶伐木工,被當地公安機關查獲了!」

  「他已經是解教釋放的就業人員了!怎麼……」

  「你不也是解除教養摘了右派帽兒的人了嗎?」

  索泓一啞了。

  李翠翠兩步邁過來,繞到索泓一的背後,動手解著木柱上的繩扣。她邊解邊說: 「老鄭對那『頭人』印象不壞,可這是他的職業,你要當真跑了,他也要下令抓你!」

  「你別解?!」

  「為啥?」

  「我願意在這兒接受懲罰!」

  「你願意俺可不願意,俺看著心裡難受。」

  「眼不見為淨。你還是走吧!」

  李翠翠把解開的麻繩往地下一扔,背過身去說道:「抖落抖落胳膊踢踢腿,省 得哪兒淤著血。把褲子快蹬上,俺嫌你這樣太寒磣。」

  多虧那個帶班班長積德,繩套捆得不算太緊,索泓一稍稍活動一下,胳膊大腿 就恢復了知覺。他匆忙地穿上那條汗漬斑斑的短褲後,才感到渾身癢痛難耐。他蹲 下身子,拚命撓著自己的雙腿。李翠翠從背後助陣,用尖尖的指甲抓撓著他的後背 說:「要是還不解癢,你就像卸了車的騾馬那樣,躺在堤坡上打個滾吧。渾身裹上 泥巴,蚊子就難下嘴再叮你了!」說著,她從兜裡掏手電筒,朝地上照了照。「這 兒地挺平,沒有草裸子蒺藜狗扎你。」

  「我不癢了。」

  「渾身這麼多大包,咋會不癢哩!」

  「我不習慣!」索泓一袒露了心聲。

  「俺看你們這些喝多了墨水的人,就是有一股子酸氣。」李翠翠說,「真驢兒 都當了好幾年了,還怕當一會子假驢兒?」

  「我幹不來!」

  「俺真想罵你幾句,可那管個啥用,又把你罵不出農場去。」她歎了口氣,狠 狠地在索泓一後背撓了一陣,直到撓破了皮肉才罷手。她走到堤邊,提過來一個柳 條籃子,往索泓一眼前一放,「餓死鬼,吃吧!」

  索泓一藉著她手電筒的光亮看了看,籃兒裡有幾張玉米面貼餅子,兩塊鹹菜疙 瘩和一個空碗。李翠翠說:「俺在籃裡裝了一碗雞蛋湯,夜路難走,撒了個淨光, 要渴我給你去灌渠舀碗水去!」

  「用不著!用不著!」索泓一邊說邊抓起餅子往嘴裡填。他餓急了,挖土方的 活兒最容易饑人,特別是和這群剃著光葫蘆頭的亡命徒幹活,索泓一全力以赴還不 是他們的對手。他從渠心往大堤上挑的泥兜,裝泥人用掀拍了又拍,直到拍成一個 小山頭,才允許他挑走。楊緒對這些光葫蘆頭有過關照:索泓一是個手不能提籃、 肩不能挑擔的臭知識分子,要給他肩膀上增加份量,才能叫他脫胎換骨。因此,索 泓一一個下午就挑折了兩條扁擔,兩個肩膀連同後脖梗子,被磨得血跡斑斑。他咬 緊牙關,一聲不吭,一趟趟從渠心把泥兜挑到堤上,衝闖著勞動上的鬼門關。此刻, 他肩上解除了沉重的負荷,身上剝掉了捆綁的繩索,大口大口地吞噬著李翠翠送來 的食物,不禁潸然淚落……

  李翠翠看到這般情景,聲音也變了調兒:

  「別……別……哭!」

  「沒哭。」

  「俺看見你淚花都掉在餅子上了。哎!這事兒想前想後都怨俺。」李翠翠機械 地搖晃著索泓一的小褂,為他轟著嗡嗡叫的蚊子,歎著氣說,「當初,俺要是不在 石灰窯跳車,碰不上你這『白無常』,也許不會在礦山落腳。俺要是役在礦山落腳, 你那頂右派帽兒也被風吹不掉,也許這時候還頂在你腦瓜上和右派們一塊生活哩! 俺和老鄭是一片苦心,倒結了個苦果子!讓你遭了這麼大的罪!」

  索泓一再也嚥不下去玉米餅子了,他說:「這怎麼能怨你們呢,都怨我手裡的 畫筆。當初,戴上帽子送勞教怨它,現在遭罪還是怨它。我要是個四肢發達、頭腦 簡單的人,就免災免禍了!」

  「你要是那號人,俺就是拿這籃餅子去餵豬,也不會給你挎到這兒來。」李翠 翠抱怨地說,「這兒的豬多的是,只會吃喝拉撒睡。」

  「難保我幾年後不會退化成一隻四肢發達的豬。」索泓一悲憫地自語著。

  「俺早就對你說過了:離開這兒!」李翠翠高聲地說。

  「走?」索泓一仰起了頭。只有在今天,這個怕人的字眼,才喚起了他內心的 回聲,「往哪兒走!」

  「俺早就對你說過,哪兒的黃土都埋人!」

  「劉鵬不是又被押送回來了嗎?」索泓一猶豫地問道。

  「該他倒霉」。

  「…………」

  「別三心二意的了,你要是膽子小,俺送你到銀鐘河。」

  索泓一站了起來,匆匆穿上褂子,李翠翠把籃裡剩下的玉麵餅子,塞進他的衣 兜,打開電棒,尋找下堤的小路。索泓一走了兩步突然停住說:「翠翠,我……我…… 我……我不想走了!」

  李翠翠厲聲問道:「咋了?」

  「我想再等一段時間,對摘帽右派的政策也許會落實下來的!」索泓一惶惑地 低聲說。

  李翠翠咬牙切齒地說:「好!那俺再把你捆上!」她不由分說地把索泓一拉到 涼棚立柱旁,用繩子在他身上繞了三圈,突然把麻繩一扔,怨聲怨聲地罵道:「你 自個捆自個兒吧!俺不願意再碰你身子一下!」說著,她氣忿地把柳籃用力一擲, 柳籃飛進了堤下蘆葦塘,扭身朝堤下走去。走到堤下,她又折身回來,掏出索泓一 口袋裡的餅子,拋進了溝心的爛泥中。她把手哆哆嗦嗦地伸進自己小褂口袋裡,掏 了半天,掏出個紙包來;她打開紙包,抖出幾張鈔票,嘴唇也哆哆嗦嗦地說:「瞅, 這是俺苦苦地攢下的三十八塊錢,給你裝來打車票用的,你倒縮了脖兒了。要是骨 頭這麼軟,何必跟那姓楊的裝好漢?!」

  「我是個矛盾體。總是陷入矛盾之中,你罵我吧!」索泓一木然地說。

  「走不走在你了。在礦山那條河溝子裡,你曾經想塞給俺打車票的錢,叫我到 別處去盲流;今天俺把這錢留給你,算俺最後的一點心意。今後,俺倆在農場,是 兩旁路人。你就在這兒挨蚊子叮吧!叮死你,也沒人給你來收屍!」李翠翠一邊詛 咒索泓一,一邊抹眼淚,說到後來她竟然哽咽起來,把錢塞進索泓一的口袋,就向 堤下跑去。

  「翠翠!」索泓一喊著。

  她沒有回答,不一會兒,身影兒就被夜幕遮蓋住了。

  索泓一茫茫然不知所措。他不知該怎麼處理眼前的問題,繩子已解掉了,衣裳 穿在了身上,自己走回嚴管班,沒有接到這個命令;繼續留在這兒?那還有什麼實 際意義?他抬頭看看那鐮彎月,彎月如同鉤在天上一動不動;他抬頭看看星星,星 星也好像睡著了。他坐在涼棚角角上,後背靠著立柱想平靜一下自己狂亂的心情, 心神和肉體的疲憊一齊向他襲來——困魔迅速征服了他,他流著口水睡去了。

  據生物學家論證:人之所以稱為萬物之靈,夢是它的顯著特徵之一;而索泓一 度過的這個夜晚,是個沒有夢的夜晚。他像個沒有精神反饋作用的低級動物,蜷縮 在大堤上大睡了一夜。黎明時分,尖嘴巴的花斑蚊子隔著衣衫把他咬醒了。他沒有 用手去撓癢,真地像驢兒那樣在堤坡上打了個滾,草葉上沾著夜露潤濕了他的衣裳, 一陣涼意穿透他的胸背——他的頭腦頓時清醒了,首先想到的是準備應付楊緒的提 問。

  上午,嚴管班的光葫蘆頭們照舊幹著挖渠的活兒。索泓一就地接受審訊:

  「誰給你解下的繩子?」

  「我自己掙開的。」

  「你沒有那麼大的本事?」

  「你曾看見過我演出的『仙人脫衣』!」

  「你是光著身子被捆上的,無衣可脫。」

  「這涉及到魔術的秘密,我無可奉告!」

  「繩子呢?」

  索泓一低頭一看,繩子確實不見了。便信口胡謅說:「可能是叫他們拿去剪斷 拴泥兜用去了!」

  楊緒對這根繩子的丟失十分認真,他甩下索泓一,親自到泥水湯漿的渠底,仔 細檢查抬筐和泥兜上的繩索,沒有發現勞動工具上掛繫著他用的細麻繩,狐疑地走 回涼棚,立刻開始第二輪的追查:「有人到過這兒?」

  「是的。」

  「誰?」

  「過路人。」

  「我問你他的身份!」

  索泓一玩世不恭地回答:「普通的老就(就業人員)敢為我解開法繩嗎?那個 人的身份反正比你顯貴!」

  楊緒微笑中流露出一絲怯意:「你首先侮辱了幹部。我不過是用繩子煞然你的 傲性!做得並不過頭。」

  「我如實向那位幹部稟報了。」索泓一索性假話真說。

  「他說些什麼?」

  「為我解開繩子,就是他的發言。」

  「為什麼他不叫你當夜返回嚴管班?」楊緒裝出毫不在意的樣子,在指甲蓋上 磕著一隻煙卷。

  「出於人道和安全的考慮,他怕我深夜回去,被崗樓上的哨兵誤認為是逃跑的 犯人,開槍擊斃!」索泓一回答得天衣無縫。

  「他姓什麼?」

  「我人微言輕,不便於詢問總場領導姓氏!」

  楊緒失態地劃著火柴,卻沒有去點燃他手中的煙卷:「你怎麼知道他是總場的 幹部?」

  「我去那兒變過魔術。」

  「你不是在對我變魔術吧?」楊緒扔掉那根燃盡了的火柴,嘴角閃露著不安的 笑意,「要是核實出來你在蒙哄幹部,咱們嚴管班可緊挨著『大牆』!」

  「憑你發落。」索泓一孤注一擲地說。

  「那麼說,繩子是他拿走了?」

  「此話不假。」

  「好。那你去幹活吧!」楊緒揮了揮肥胖的手掌。

  「我不能去幹活,牛馬幹完活還要吃草料呢,我從昨天晚上到現在還沒吃飯!」 索泓一原地不動,不卑不亢地說,「我不要求你什麼恩賜,只要求人的待遇!」

  楊緒略略沉思了一下:「好!滿足你這個要求。」

  索泓一徒步而行。楊緒騎在馬上。一個低頭走路,一個仰面青天,兩人一前一 後慢慢地奔獄牆的崗樓走來。索泓一嘴角閃過一絲苦笑:真有意思,魔術演到生活 裡來了,我居然演得惟妙惟肖。這固然是我索泓一墮落了,但並非我自覺自願,而 是命運逼著我踩這根鋼絲。至於後果……他媽的聽天由命好了。他不記得是哪個大 哲人說過這樣一個信條:遇見狼最好你也學狼叫。他學了,學得還有幾分像,而且 發生了效果;不然的話,楊緒怎麼能痛痛快快地讓他來喝早粥呢——沒那麼便宜。

  喝罷早粥,楊緒對他施行了第二次寬大,叫他在家睡覺。索泓一覺得蹊蹺,門 口值班的「老就」,偷偷地告訴了他這個秘密:就在他喝早粥的時候,總場部打來 了一個電話,說是有人提著麻繩去總場告狀了,告楊緒把一個摘帽右派捆在工地的 樑柱上過夜。值班室和辦公室只隔一道泥巴牆,這個老就聽見楊緒一邊挨克,一邊 向總場解釋。真是鬼使神差,索泓一拉大旗作虎皮的胡謅,居然歪打正著地應驗了 ——他頓時想到幹這個營生的不會是別人,一準是李翠翠。很可能是在他睡著以後, 她又返回大堤,沒有叫醒他就把那條麻繩撿走了,並連夜趕到十五里以外的總場部, 向總場提供了楊緒捆人的物證。值班的老就規勸他說:「這地方關押的能人有的是, 無論你有多大能耐,都要夾著尾巴做人。你光著身子和楊科長講話,等於是罵他; 他捆了你一繩子,讓你挨一夜蚊子叮。半斤八兩,你還沒算吃大虧。今後,你這有 能耐的人,可不能和那群光葫蘆頭賣一個價錢。」

  索泓一連連點頭。對這位好心人表示了謝意。他仰面朝天躺在土炕上反躬自問, 覺得自己雖然以自輕自賤的方法向楊緒展示了人的尊嚴,但也給他未來的生活,增 加了危險係數。過了初一,還有十五;過了十五,還有三十,生命的車輪究竟那天 才能轉到「平安裡」呢?也許李翠翠的告誡是對的,真到了自己下決心的時候了。

  他雙手枕在後腦勺下,低頭看了看他裸露著的胸脯,那條麻繩的痕跡還沒有消 失,那一條條盤胸而過的烙印,就像一條條蛇咬噬著他的心。他猛地從炕上坐起來, 在兩面炕之間的狹窄空間來來回回地踱步,像關在回籠裡的野獸,尋找著出籠的缺 口。他看一眼繩痕,增加了一分活力,他脫掉小褂對著惟一的一塊破玻璃照照自己, 經過近兩個月的嚴管磨練,他的胸膛顯示出強健的肌肉——他有條件去當個流浪漢 了。

  臨近中午,一個偶然的事件,把他的思緒統統地打亂了——「頭人」劉鵬被送 進嚴管班。他是戴著手銬走進這間屋子的,當他發現索泓一也在這兒,並沒流露出 過多的驚奇,只是朝他微微一笑。索泓一卻無法遏制自己的驚喜,連忙握住他那雙 被套在鐵鐲子中的大手:

  「我已聽說你從伊春被接回來了!」

  「我也聽說你進了嚴管班了!」

  索泓一感到奇怪:「你聽誰說?」

  「『門神爺』。我的事你是聽誰說的?」

  「……」索泓一避開李翠翠的名字,轉口說,「這兒都這麼談論。」

  劉鵬毫不在意地笑笑:「說起來也怨我。本來,我在林區一個伐木隊已經當上 了小頭頭,還戴上了先進生產者的光榮花。只因為一個星期天,在伊春的小酒館裡 多貪了幾杯白干,酒後吐了真言。在酒館裡有個穿便衣的雷子(警察),我便被帶 進了派出所。我一不會搶劫,二不會偷竊,就這麼簡單。看樣子,命裡注定我是吃 這碗勞改飯的了!」

  索泓一毫無一絲笑意,動情地望著劉鵬的臉。他似乎消瘦了一些,顴骨顯得比 昔日要高聳一點。他的眉毛、鼻窩……都蒙著一層塵土汗漬,顯然是剛剛歸場,就 馬不停蹄地被送到了這兒。索泓一拉下吊竿上的毛巾,給他擦臉,又給他倒上一缸 子涼開水,送到他的掌心:「喝吧!」

  在劉鵬雙手捧杯喝水的當兒,索泓一心裡得到一點安慰,儘管劉鵬戴著「鐵鐲 子」,兩隻手腕的肉皮卻完好無損。在嚴管班他多次見過押送回來的逃號,個個手 腕子上血跡模糊;更有甚者,腕子上翻起一圈內醬。劉鵬察覺到索泓一的目光,解 疑地晃動了兩下「鐵鐲子」說:「感謝『門神爺』,過了銀鐘河渡口,才給我戴上 這家什。」

  「在押解途中沒給你戴上它?」

  「沒有。」

  「也許『恨透鐵』被熔化了!」

  「沒那麼容易。他雖說沒給我戴刑具,我上廁所,他跟著;我躺著睡覺,他坐 著看書。我也不知道這個『魚乾』,是什麼玩藝鑄造的,他好像不知道勞累。」劉 鵬侃侃而談,「只有當我們面對面地坐在火車的靠椅上時,這只黑老虎才打盹;可 是我看見,他一隻手總摸著別在他腰裡的手槍。」

  「幾千里的旅程,你們沒說過話?」

  劉鵬略略想了想:「只說過一回。」

  「說什麼?」索泓一對鄭昆山很有興趣。

  「他說:『你是「內矛」,辦了「敵矛」的事。你在馬棚偷吃馬料,我批評你 幾句,可並沒一個勁地克你,後來你咋會跑了呢?』我說:『到了大田隊,我感到 肚饑。』『餓?』『餓!』他陰沉著臉自語說:『那天,我要不去馬棚牽馬就好了, 偏偏場部半夜開會……』從打這次對話以後,在沿途上他再沒張開過他那兩片黑紫 的嘴唇,可是每到打尖吃飯的時候,都給我多買饅頭。對了,在天津火車站,他給 我買了三兜包子遞給我,我說:『鄭隊長,我肚子再大,也塞不下!』他問聲悶氣 地回答道:『吃不了帶上,你還記得有一個變戲法姓索的人嗎?他也在嚴管班!』 我琢磨著他這兩句話,好像是叫我把包子帶來給你,可我又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斷, 便問:『您是說把這些包子留給……』他卻陰沉著臉閉口無言,真他媽的是個怪物!」 劉鵬說完這番話,就示意索泓一幫他把肩上的背包取下來。

  包子是用紙袋包著的,斑斑油漬透過紙背,索泓一毫不客氣地拿出一個包子。

  「吃吧!開開葷!」劉鵬催促著。

  索泓一剛咬了一口,就皺起雙眉:「真糟糕!包子餿了!」

  「怨我手上戴著這玩藝。」劉鵬帶有歉意地說,「沒法兒讓它通風!」

  「餿的也沒關係,告訴你吧,去年我浮腫的時候,還吃過死耗子呢!」索泓一 邊吃邊說,「一場饑荒,造就了多少人的鐵胃,在醫學上,簡直難以找到解釋。」

  「我在東北,一頓能吃一頭野□子。信嗎?」

  索泓一突然停止了嘴巴的蠕動,兩眼專注地盯著包著包子的紙袋。

  「吃呀!都把它吞下去。」

  索泓一急切地把沾著油漬的紙袋拿到眼前,神往地望著。

  「怎麼了?」

  索泓一把嘴裡的食兒嚥下去,眉眼中露出喜色:「老劉,你真是顆吉星,不但 給我帶來解饞的包子,還給我帶來喜訊,你看——」索泓一指點著紙袋上密麻麻的 鉛字。

  「我看不出什麼名堂。」

  「這是一張今年六月底的舊報。」索泓一從報紙的角角上查到了日期。喜形於 色地說,「看!XXX,XXX的名字,在報紙上露面了。這兩位大人物曾被劃為右傾機 會主義分子!沉了底兒,現在又飄上來了!」

  「嗐!那不是大人物嗎?」劉鵬搖頭笑了笑,「我是大老粗,可也懂得兩句俗 話:混龍鬧海,魚蝦遭殃。你趁早別做夢娶媳婦,天底下沒那宗便宜事兒!你甭看 別人,就看我這『內矛』手上的『鐵鐲子』就行了!」

  索泓一神不守舍地凝思著。

  「你願意想就想吧,想好事能解心煩!我一路上太累了!」他打了哈欠,囫圇 個兒倒在索泓一的舖位上,不一會兒就響起他的呼嚕聲。

  索泓一望望帶著手銬就入睡了的劉鵬!心裡飄飄搖搖地打開了鞦韆。走?那也 許意味著劉鵬的命運,後果可能不是進嚴管班,而是被擲進大牆的鐵門。他又拿起 報紙仔細看著:右傾機會主義分子都平了反了,對右派能不能也開個天窗?手銬和 那張舊報紙,動搖了他早晨下定的決心——他陷入了惶惑之中。

  苦夏匆匆走過去了,蘆葦吐穗開花報告了蕭瑟秋天的來臨。劉鵬手上的鐵鐲子 早就摘去,他的心卻戴上了沉重的鐐銬。一天,他肩上扛著鐵掀,在「一二一」的 行進隊伍裡,繼續幹他那永無休止修理地球的活兒。在路過家屬區的時候,他在牆 壁上看見一張寫著歪七扭八字體的批判標語,上寫:李翠翠為摘帽右派鳴冤叫屈, 去場部提繩告狀欲意何為……他頓時想到這一定是窩瓜娘娘在婦女群中,對李翠翠 發起的圍剿。索泓一的腦袋頓時轟鳴了一聲,身子踉蹌地靠在挨著他走路的劉鵬身 上。

  「你怎麼了?」

  「沒什麼!」

  劉鵬扭臉看見了那幅標語,忿忿地低聲罵著:「他媽個X,這年頭到處雞吵鵝鬥, 連娘們圈裡也不得安寧。」

  「別說了。」索泓一制止他說下去。

  「她包庇你了?」

  「別胡說。」

  「怎麼是胡說呢,右派隊不是只有你這麼一個摘了帽子的『幸運兒』嗎?」

  索泓一頓時語塞。到了挖渠工地,劉鵬看看只有警衛在遠處放哨,沒有隊長看 管,便對索泓一說:「你挖的四米活段我給你包了,你就坐在河坡上休息。你要是 看得起我這個趕大車的把式,就對我抖落抖落心裡的亂麻刀,省得心裡難受。」

  索泓一實無心思幹活,但又不敢坐在堤坡上休息,便一邊拿著鐵掀慢蹭蹭地挖 土,一邊向劉鵬簡要地陳述了他和李翠翠相識的經過。劉鵬聽得直眉瞪眼,索泓一 話音一落,他就迫不及待地表態:「我說索老弟,你這人確實少了點男人氣,還猶 豫個什麼,趁早遠走高飛。」

  「往哪兒飛?」

  「你有一身手藝,在哪兒都能活。」

  「政策真是不能拐彎了?」

  「你是個什麼人?報紙上印得清清楚楚:右派就是反革命。也許有那麼一天, 天下會掉下餡餅來,依我看那要你熬到白了頭髮。」劉鵬赤裸裸地發表看法,「一 句話,我百分之百地贊成李翠翠說的,就看你拿主意了。」

  「咱們倆一塊走吧!」索泓一突然說。

  「我是逃號,眼珠子都盯著我,沒人想到你會逃跑。」劉鵬顯得很有經驗,給 索泓一出招兒說,「你要爭取一個人出外幹活的機會。

  這天索泓一藉著歇歇兒的工夫,到堤邊折了一把干蘆葦,晚上開始用葦稈和葦 坯插一個小玩藝。三天以後,這件小小的工藝品完成了——這是一掛全部用葦子插 成的小風車。只要風一吹,葦坯編成的小輪子就嘩啦啦地唱歌。劉鵬感到詫異,責 怪他說:「你還有這閒心?」

  「我拜託你辦一件事!」

  「說。」

  「我不能再給李翠翠一家人找麻煩了,等你離開嚴管班後,記住把這個小風車 插到黑丫的墳頭!」索泓一感傷地說,「那塊紅薯地緊靠家屬區,我去那兒叫娘兒 們看見不合適。讓我以祭悼那條『小狗兒』的形式,表達對這家人的謝意吧!」

  「你下定決心了!」劉鵬轉了轉小風車,把它插到窗欞上。

  「跳河一閉眼,決不再動搖。」

  第二天晚上,楊緒在隊列前訓話以後,索泓一走進了他的辦公室。他規規矩矩 地站好,向楊緒報告說:

  「楊科長,我一切都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你對自己有什麼認識?」

  「我反動立場未改,導致了一系列錯誤!」

  「高粱面經熬,還是能煮成粥泥吧?」

  「楊科長的話完全正確,我請求去重畫那頭豬,由於我思想上有了轉變,我一 定能夠把社會主義的豬畫好!」

  「不必了!」

  索泓一心裡涼了半截:「為什麼?」

  「幾場大雨過後,山牆上那口被你醜畫了的豬,已經被雨水沖刷掉了。不過— —」楊緒認真地看了看垂手而立的索泓一,似在審查著他的誠實,「不過,還有個 更重要的任務,想交給你去做!」

  「我一定竭盡全力去完成。」

  「這才像個摘帽右派的樣兒。」楊緒欣然地站起來,慢條斯理地向索泓一佈置 任務,「明年是一九六三年,三四月間全國要進行第五屆普選,金盞鄉大隊要畫一 幅迎接普選的街頭宣傳畫,他們點名要你去畫。我一直沒答應,現在……」

  「我不會辜負楊科長的希望。」索泓一盡量控制著自己的感情,莊重地回答。

  「好。明天早上你就去。」

  「我可以走了嗎?」索泓一謙恭地請示。

  「一定把這幅牆頭畫畫好,不能叫貧下中農挑出毛病來。如果你圓滿完成這件 任務,我們準備結束你的看管。」楊緒眼球轉了兩轉,試探地問道,「你看,把你 安排在哪兒好呢?我想……我想叫你還回到鄭隊長那個隊去。」

  「不。我請求留在您手下搞宣傳。」索泓一看透了楊緒的心思。

  「好吧。你回去早點休息,明天早晨上路。」楊緒微笑地拍拍索泓一的肩膀。

  「再見——」索泓一含蓄而禮貌地道別。

  回屋之後,他就把已然入睡的劉鵬叫到了廁所的牆根。

  「這是個難得的機會,我要走了。」

  「上次你送我,這次我送你。」劉鵬握住他的手,使勁地搖著。

  「這兒不能多站,省得光葫蘆頭起疑。」

  「是不是先到我叔叔那兒去?那兒是大森林!」

  「還沒想好。反正我要想辦法去看看我媽媽。」

  「楊緒會派人去那兒掏你的,你不能大意。」劉鵬低聲叮嚀著。

  「學習狡兔三窟吧,這是生活向我出的課題。」索泓一神色黯然地回答,「當 然,也有可能像你那樣被銬回農場!」

  「你一定要戒酒。」

  「我記下了。」索泓一點點頭。

  「跟什麼人都不能說實話。」

  「我記下了。」他鼻子有些發酸。

  「還有……還有……你要多穿點衣裳走。當個流浪漢難保要蹲車站,站碼頭, 住小店,入秋了容易著涼!」

  索泓一眼淚終於墜落下來:「謝謝了!」

  「對了,遇見什麼困難也不能哭!」

  索泓一突然哭出了聲。

  劉鵬用手捂上他的嘴,又幫他擦掉眼淚,「睡去吧!」劉鵬硬是把他推離牆根 ——他們分手了。

  早晨,索泓一套上絨衣,外穿一身乾淨褲褂,離開嚴管班。剛剛出門,他就被 嚇了一跳,一個荷槍的高大魁梧士兵在等待他,這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他只好使 自己盡量裝得歡快一些,以免士兵途中生疑,好在苦中作樂對他並不困難,他每次 登台演出魔術時,不是經常逗得幹部們捧腹大笑嗎?

  「你早!」索泓一笑瞇瞇地向他問好。

  「走!」士兵頭蠕動了一下,示意他少囉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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