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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桅——」褚大個兒興沖沖地叫喊:「索泓一你看看,在葦尖上晃動的是船 桅嗎?」

  索泓一頭也不抬地回答:「是。」

  「你抬頭看麼!地上又沒有銀子!」

  索泓一難以割斷他對了君的懺悔之情,憂怨地說:「地下沒有銀子,可是地下 埋著金子。」索泓一記得,丁君是地質學院勘探專業的大三學生。劃右的原因十分 滑稽。系支部書記規定鬥爭右派分子時,舉拳頭呼口號必須用左手,而丁君舉了右 手。丁君說:「我吃飯用右手拿筷子,寫字用右手拿鋼筆,去野外實習時用右手拿 鎯頭,我不習慣舉左手。」支部書記指出丁君思想意識有問題,丁君反唇相譏道: 「請問,你發言時怎麼不把右半邊的嘴唇用膠布粘起來,用左半邊的嘴發言,既然 一張嘴分不出左和右,左胳膊和右胳膊對人的軀體來說,也是一個整體。我用右手 用慣了,這也犯忌?」夠了,丁君被戴上極右帽子,送來勞教。索泓一之所以對他 如此熟悉,不僅因為他戴帽的原因荒謬絕倫,還因為他是廣東人,和索泓一的媽媽 是同鄉。在索泓一的記憶中,他有著非常機敏的大腦,右派隊中有少數幾個能背對 背下「盲棋」的人物,他就是其中的一個。在饑荒年月,他的細密的數學腦瓜,和 他體軀內二百零六節南骨,埋在了北國的蘆花蕩。

  「你總往荷塘裡看個啥?」士兵納悶地問。

  「找那座埋有金子的墳!」

  「這野地方還有古墓?」

  「有。

  「你咋就知道?」

  「我參加了挖穴坑,後來又給墳頭添土!」

  「那咋會是古墓呢?」

  「對後人而言。」索泓一說,「當我們的後幾代子孫,研究這具乾屍時,會發 現他的腸胃裡沒有食物纖維。」

  士兵終於明白了,板起臉來教訓索泓一道:「你……你……你又犯你右派的老 毛病了!」

  「沒有。他是在轉場時被大雨浸死在半路上的。那兒既不是勞改礦山,也不是 勞改農場,那兒是一條盤山公路,責任在於老天爺不該刮那場掃帚風,下那場鞭子 雨。」索泓一解釋說。

  「為啥沒埋在半路上?」士兵好生不解。

  「是神的歸廟,是鬼的歸墳,怎麼能埋在半路上呢!」索泓一淡淡地回答。

  「噢!」

  泥濘路上,出現了暫時的安靜。索泓一邊走邊往左側的葦塘裡眺望著。他清楚 地記得了君就長眠在附近的一個土崗旁。由於這兒都是鹽鹼地,葦塘裡極少樹木, 丁君墓地的土崗上,倒是長著一棵曲曲彎彎的矬子柳。從樹身的枝杈去看,這棵樹 已經有了不短的樹齡,但因土質不好,樹長得畸形怪狀,它站在因飢餓而精神扭曲 的丁琳墳前,和死者倒真像一對孿生兄弟。

  這兒除了有矬子柳遮蔭之外,風水還算不錯。在靜夜裡能看見銀鐘河絮語的波 濤,能聽到鷗鳥的啼鳴;春天聽葦尖拔節上長的聲響,秋天聽葦葉沙沙和葦花落地 時的輕柔歎息。丁君所以能埋葬在這兒,絕不是鄭昆山想叫丁琳在地下尋找詩情— —他對專政對像永遠是塊難以熔化的合金鋼,渾身上下沒有一顆浪漫主義細胞。實 因當時正是盛夏,丁君的軀體在過銀鐘河輪渡時,已發出嗆鼻的惡臭,因而勞改隊 的腳尖剛剛踏上勞改農場的管界,鄭昆山就下達了安葬丁琳的命令。任務交給誰呢? 理所當然地落在這群剛剛解除勞教和刑滿釋放成員的身上。

  大隊人馬旅旅行行地奔向了駐地,這兒只留下索泓一等十幾個人進行挖坑埋土 工作,鄭昆山親自留下來督陣。有臉色黑黑的「門神」往這兒一站,那群「氓爺」 幹活格外賣勁。索泓一負責清點丁琳的衣物,凡是帶有筆跡的東西——哪怕是一張 小紙片也要上繳鄭昆山過目。就在這時,李翠翠突然出現在這個墓地旁邊了,她把 手裡那小提兜往柳樹上一掛,驚訝地叫了一聲:「哎呀!也不弄口棺木?」

  「你不跟大隊走,到這兒幹啥來?」鄭昆山首先起了反感。

  「瞅你問的,俺到農場知道進哪間房子?」李翠翠擦擦頭上的汗說,「俺是你 的家裡人,得跟你走哇!」

  鄭昆山白瞪了她一眼:「到場子去等我,這兒……」

  李翠翠截斷了他的話:「俺走累了,歇歇腳還不許?」

  「到那邊歇歇去!」鄭昆山指了指葦塘間的小路。

  「俺偏要在這兒歇腳。這兒有這棵歪脖樹,還有塊蔭涼!」說著雙腿一盤,坐 在了土坡上。

  「我在工作。」鄭昆山氣急敗壞地提醒她。

  「俺在歇腳。」她連眉毛也不抬,兩眼盯著越挖越深的穴坑,並且繼續發表議 論說,「老鄭,這也太難為人了!就這樣把死人往濕土裡一扔,俺蘭考埋個死牲口 還要鋪上點木屑和乾草呢!」

  「翠翠——」鄭昆山臉上的青筋跳了起來,「你……你給我走,你給我馬上就 走。」

  「走!」她拍拍褲子上的塵土,鑽進了葦塘,不一會兒,葦子窸窸窣窣地一陣 響,李翠翠懷裡抱著一捆隔年的枯乾葦子走了回來。還沒容鄭昆山說話,便把那捆 干葦子扔進穴坑,對挖坑的「頭人」說:「把它攤開,再把被窩鋪上,多少可以隔 幾天潮,讓他全須全尾地躺幾天,再喂地蛆!這餓死鬼實在太可憐了!」

  「翠翠——」鄭昆山兩步跨過來,用手一拉她的袖口說,「你別在這兒胡說八 道!你給我走。走——」

  李翠翠一甩衣袖,掙脫開鄭昆山的手,兩眼瞪得溜溜回,挑著尖嗓門答道: 「俺不走,俺就是不走。俺挨過餓,見著餓死鬼就心裡難受。俺爺爺就是肚子沒食 餓死的,俺看見他想到了俺那好心腸的爺爺!」

  「頭人」手拿著那捆干葦子,站在齊腰深的穴坑裡直愣愣地盯著鄭昆山,他不 知是該聽科長的命令,還是該聽「娘娘」的指示。其他幾個人手拿鐵掀,也大眼瞪 小眼地愣在那兒,彼此面面相覷。索泓一裝作對這個局面視而不見的樣子,雙手哆 哆嗦嗦地掏著丁君的破棉襖口袋,但他眼角的餘光,本能地投向了鄭昆山——他擔 心鄭昆山會暴跳起來,一巴掌把李翠翠給扇進穴坑。

  鄭昆山果然向穴坑旁奔去,他邊走邊把兩手握成了拳頭。

  「頭人」驚愕地張大了嘴巴。

  那幾個「氓爺」露出驚恐的神色。

  索泓一失態地站了起來,緊張地屏住氣張望著。

  只有那個吃過李翠翠耳光的奸屍犯,很瑣的目光中流露出幸災樂禍的神氣。他 把那捆干葦子,從「頭人」手裡拿過去,扔出穴坑,挑唆地說:「右派就是反革命, 是地道的『敵矛』,對反革命哪能施仁政?!」他用一雙卑瑣的眼睛,看著鄭昆山, 期待著事態的進一步擴展。

  鄭昆山和李翠翠距離在縮短。李翠翠沒吐出一個字,只是高挺著胸脯,兩隻圓 圓的杏子眼,一眨不眨地盯視著鄭昆山鐵青的臉。真也怪了,那雙他常年累月穿著 的大頭鞋,就像鞋底抹著萬能膠一樣,移動得越來越緩慢;那緊握著的雙拳,也隨 著腳步節奏的慢板,而痙攣地鬆開。當他步到李翠翠面前,突然把視線轉向那捆干 干的蘆葦,腳上凝集了全部的憤怒,狠狠把蘆葦捆踢回到穴坑裡,朝那奸屍犯怒目 而視道:「還發哪門子愣,把葦子快點攤開。對於『敵矛』,我們也講人道主義!」

  雲開了。

  火熄了。

  一場虛驚過後,人們似乎都發現了還有降服捉鬼鍾馗的人——這就是李翠翠。 李翠翠為了給丈夫圓上臉面,滴水不漏地說:「鄭科長也是一片好心,想快點埋葬 死人,省得在這兒招一群群蒼蠅和牛蛇!索泓一,行李檢查完了嗎?」

  「完了!」

  「鋪上它下葬吧!」鄭昆山接上話茬說。

  「鄭科長,在被窩卷裡發現了一個用線封口的塑料紙包,摸著像錢。」

  「當眾打開。」鄭昆山下令,「把錢點清楚。」

  索泓一用牙齒咬斷線頭,小小塑料紙包裡掏出來的不是錢,而是幾張疊放著的 紙。索泓一攤開一看,立刻把它呈到鄭昆山面前:「鄭科長,這是一份入黨申請書!」

  李翠翠手疾眼快,一把抓到手裡,她不徵詢鄭昆山的意見,就磕磕絆絆地念叨 起來。

  

  黨支部:

  

  今天是五七年的五四青年節,我請求參加黨。

  

  我是廣東省順德縣一個貧農的兒子。解放前,我父

  早……早死(逝),母親給有錢人家當……當……啥

  (傭)人……

  「別念了。」鄭昆山把死者留下的入黨申請書奪過來。「下葬!」

  「你讓俺看完麼!」李翠翠請示著,「俺也是貧農出身!」

  鄭昆山無奈,把揉得皺巴巴的紙團又交還給李翠翠:「去,你到一邊看去!」

  李翠翠躲到那棵歪脖子柳樹下面,獨自默念著死者的遺書。索泓一心如火焚, 他抬著丁君那條早已僵直的腿,徐徐送下穴坑時,彷彿埋葬的是自己。他欲哭無淚, 欲喊無聲,想起他曾用紙畫的掛爐烤鴨,戲弄過這顆飢餓的靈魂,真想撲在圓鼓鼓 的土墳上,喃喃地向丁君懺悔自己的過失。可是在鄭昆山面前,在這群「氓爺」面 前,這麼做的後果只會招起許多疑惑;沒有辦法,他只好竭盡全力用鐵掀往墳上加 土。萬萬料想不到的是,李翠翠看完這張「入黨申請書」,竟然兩眼掉下了淚瓣兒, 這無聲的眼淚,一下把索泓一的鬱悶勾動起來,刷地一下子,淚水順著他的眼窩淌 下臉腮。

  鄭昆山的臉色陡然變了。他對李翠翠的眼淚視而不見,卻對索泓一發了脾氣: 「眼淚是有階級性的,你這摘了右派帽子的摘帽右派,對著墳頭流淚是啥意思?」

  索泓一口是心非地說:「鄭科長,我沒哭,您也知道我這隻眼迎風落淚……」

  李翠翠打斷索泓一的話說:「俺看你這科長,管得也太寬了!連哭啊笑的你也 管。你看這封申請書裡都寫些啥?上邊寫著他娘給人家當過奶媽兒,他生下來本該 吃他娘的奶,可是因為窮,奶水不得不去餵人家的孩子,他是從小要飯花子變成大 學生的。你看看!你看看!」李翠翠把那張入黨申請書,硬是塞在了鄭昆山手裡, 「他上大學那年,他娘跳著腳喊共產黨萬歲,咋就成了右派反革命呢!」

  鄭昆山看也不看,把那張紙一揉,扔向葦塘,對李翠翠怒目而視地說:「那是 虛情假意,你倒當成真的?」

  「假的為啥要縫在小包包裡?俺知道縫在包包裡的東西,都是珍貴的稀罕東西。 土改時俺爺爺就叫俺奶奶把『土地證』縫在貼身的小褂褂裡,俺奶奶去世早,算她 命薄;俺爺爺倒是命硬,去年活活挺倒在他分的那塊土地上。入社時,俺爺爺說 『土地證』丟了,死後才發現那張快磨爛了的『土地證』,還縫在他那補丁落補丁 的棉襖袖子裡。他是兩手抓著泥土凍死的……」李翠翠的話像大河決了口子一樣, 奔湧而出。她的眼淚瓣兒被眼裡跳躍著悲憤的火星燒乾了,頹然地坐倒在墳坡上。

  鄭昆山臉上雖然還像掛著一層冷霜,可是口氣明顯地和緩下來:「翠翠,這兒 是勞改單位……」

  「勞改單位咋的,裡邊關押的不也是兩條腿的人麼!」李翠翠昂起頭來。

  「我不止一次地告訴過你,這兒是執行機構。我的任務是嚴格地按章程辦事。 至干死者丁琳是黑的、還是紅的,與我無關。只要是送到這裡邊來的,我就要對他 執行專政任務!」鄭昆山像耐心的教師,開導著調皮學生一樣說服著李翠翠,「本 來,埋葬丁琳是該弄口棺木的,可是你往四周看看,除了蘆葦還是蘆葦,上哪兒去 找木頭!再說,丁琳被大雨浸死在路上,你剛才不是也說再停放下去,要招蒼蠅和 牛虻嗎?」

  李翠翠似乎察覺到她的行動太過分了,朝周圍幾個拿著鐵掀號脈的「公民」看 了看說:「俺是想起俺爺爺來了,就讓俺在這兒祭悼一下荒年所有的餓死鬼吧!」 她站起來,拿過「頭人」手裡的鐵掀,在丁君墳前先挖了個窩窩,又從矬子柳的樹 杈上摘下小挎包,口袋朝下地朝土窩窩裡一倒——索泓一隔著卡車擋風玻璃看見過 的白饅頭和西紅柿,就像餃子下鍋一樣,嘰哩咕嚕地滾進了她挖好的土窩窩裡。她 又用鐵掀往這些供品上蓋了一層濕土,長出了一口氣,算是完成了生者對死者的祭 奠。

  在場的人個個目瞪口呆。

  鄭昆山陰沉著臉啞口無言。

  當她把鐵掀往墳頭上一插,目光在索泓一臉上停留了短短的霎間,似在用眼睛 向索泓一徵詢:把留給你的「進口貨」,獻給了死鬼,你不會埋怨俺吧?!索泓一 忙低垂下頭,在果敢而任性的李翠翠面前,他感到自己怯懦得像只螻蟻。自愧之餘, 他也感到了一點欣慰。昔日他獻給丁君的是一張畫餅,李翠翠把應當屬於他的食物 獻給了亡靈,等於替他償還了良心債務,丁君在九泉之下可以飽餐一頓,閉上他那 雙在下葬時還未曾閉合的眼皮了……

  此刻,索泓一從灰白色的蘆花尖尖上,終於又看見土崗旁那棵矬子柳了。他驟 然地停下腳步,致使他身後的土兵差點撞到他的身上。

  「咋的了?」士兵被嚇了一跳。

  「你看那樹。墳就在樹下。」

  「哪口墳?」士兵顯然已經忘記了剛才他和索泓一的對話。

  「埋金子的墳吶!」索泓一說,「班長,你看這兒都能看見海鷗了,再走不了 多遠就能過河。能不能叫我去看一眼?」

  士兵抬頭看了看水鳥,又看看葦尖上移動著的船桅,點點頭說,「俺就在路邊 等你,你可得快點出來。」等索泓一邁步進葦塘時,士兵突然改口了,說道:「不, 還是讓俺跟你一塊去吧!」

  索泓一用手向左右分著蘆葦往前走,士兵在後邊緊緊地跟隨著他。索泓一隱約 地聽見士兵扳動槍栓的聲響。他估摸著士兵此時的一隻手正鉤著扳機,索泓一全然 不顧這些,直奔丁君這座上墳而來。才僅僅一年多的光景,這座孤墳的底座似乎縮 小了許多,墳坡的下半截留下一圈圈的水紋,那是銀鐘河水暴漲,漫進大葦塘時沖 刷的痕跡。墳墓的上半部分野草叢生,秋蟲嘰嘰而鳴,既像哀鳴冬天即將光臨,又 像為丁君哼唱著一支安魂曲。

  是的,丁君確實需要這大自然的安魂。那天埋葬了丁君,農場一輛破舊的吉普 車,把鄭昆山和李翠翠接往農場,車子剛離去,丁君的亡靈再一次受到了驚擾。 「頭人」正揮動著鐵掀,削著那棵矬子柳上的樹皮,以便叫索泓一用小刀,在光禿 禿的樹幹上刻下了琳君之墓的字樣,哪知那群餓狼,不知是哪個挑頭,悄悄地扒開 了李翠翠埋在墳前的供品,把沾著濕土的饅頭和西紅柿,大口大口地往嘴裡塞。索 泓一首先聽見了貓舔粥碗的聲音,回頭一看,他悲憤得不能自制,不禁大喊了一聲:

  「狗——簡直是狗——」

  「頭人」放下鐵掀就撲了過去。索泓一滿以為他是去處罰這些討吃鬼的,哪知 「頭人」一見這罕見的充飢食物,竟然也動了貪心。他三胳膊兩腿地把那群人趕走, 一手抓吃著沾著泥土的饅頭,一手招呼索泓一道:「喂,快點過來,不然就沒你的 份了。」

  索泓一迷惑不解地望著「頭人」。

  「別犯傻了!埋在這兒也是餵了地蛆!」「頭人」說,「還是來點實際的吧!」

  索泓一依然不動。

  「接著,」「頭人」叭地一聲,扔給他一個西紅柿,「解解渴吧!」

  索泓一不知是哪兒來的力量,他把「頭人」遞過來的西紅柿,猛然向「頭人」 臉上擲去。這個漢子,只顧往嘴裡填饅頭,西紅柿在他臉上開了花。索泓一閉上眼 睛,等待著懲罰。他知道只要「頭人」一聲呼喊,那群餓狼就撲上來,他很可能落 個和丁君去作伴的下場;但此時從心底升騰起的道義力量,支撐著他已將一切置之 度外。

  似乎有人在喊:「碎了這小子!」索泓一恍惚地分辨得出來:那是奸屍犯的聲 音。但是這喊話聲,並沒喚起任何迴響,索泓一彷彿感到自己正往下沉,從高聳的 峰巒沉向了萬籟無聲的幽谷,這兒有花,有草,有各色的河卵石,惟獨聽不見人的 聲音……

  索泓一終於睜開眼睛了:這兒是蘆葦塘。「頭人」臉上的西紅柿漿已然擦去, 他站在索泓一的對面,正用一種奇異的眼光看著他,那神情彷彿不是在看一個人, 而是在看一座山,一尊佛。

  「難道你不餓嗎?」

  「我餓!」

  「那為什麼……」

  「要是活到從死人嘴裡搶食兒,」索泓一有氣無力地回答,「人就完全返祖成 了狼。你要知道墳裡的人,是肚子缺食才被大雨浸死的!」

  「頭人」神色黯然地耷拉下腦袋。接著,他旋風般地跑到墳前,把手裡抓著的 那半個饅頭,扔回到墳前的土窩窩裡,然後,他向周圍的討吃鬼掃了一眼,那些氓 爺手中殘破不全的西紅柿和饅頭,雹子般地擲回到土窩窩裡。

  眼前,這個土窩窩已經覆蓋上了一層厚厚的茅草,沒有留下一點道義和飢餓抗 爭的痕跡。墳頭的尖頂上,還開放了一束鵝黃色的野菊花。索泓一伸手想摘一朵, 留作紀念,可是他的手馬上又縮回來了,他想到丁君是需要花的,說不定這束花就 是他精靈的化身呢!

  那棵矬子柳依然活著,雖然秋風凋蔽了它枝條上的每片樹葉,使它變得像個歇 頂禿頭的弓背老人,但它依然活著。那歪七扭八的枝幹,雞爪般地伸向茫茫蒼穹, 像在向藍天詢問什麼問題,又像對空曠的原野講述什麼往事似的,神態激動而感傷。 索泓一沿著樹冠往下看,終於發現了剝去了皮的樹幹上那行刀刻小字:丁琳君之墓。 那天,他已然沒有了用那只削鉛筆的小刀,往樹幹上刻下這幾個字的力氣了,他用 刀尖劃出字形,是「頭人」代替他刻下來的。歸途上,「頭人」像一匹馬一樣背著 他,從銀鐘河岸,一直把他背到鐵絲網外的紅磚房——這兒是索泓一和另幾個成員 的新窩。半路上,索泓一知道了他叫劉鵬,原是某市郊區菜鄉的一個車把式,他被 送來勞改的罪名是「無理取鬧」。有一次,他拉著滿車的黃瓜、架豆送往市內菜站, 出干疏忽,忘記了在馬屁股後邊拴系糞兜。偏巧,這匹造孽的雪青馬在通過交通路 口時,僻哩叭啦地拉了一泡牲口糞。劉鵬忙抽出車廂板下的一把大鏟鍬,把糞團往 道溝裡扔。交通警察上前阻攔,並摘下他頭上戴著的草帽,叫他用草帽把糞團史走。 劉鵬年輕氣盛,和警察爭吵了幾句,掄開了大紅櫻皮鞭,抽了警察三鞭子趕車便跑。 在歸途上,他不敢再從原路走,等他繞路回到隊裡,已經有人在那兒等候他了。在 拘留所,審訊員詢問案情時,他手裡已經沒有了鞭子,但還有硬硬的腦袋,他像公 羊頂架一樣撞了審訊員一鐵頭。三鞭子加上一鐵頭被判處勞動教養一年半,「解放」 後當了「新生」班班長——被稱為「頭人」。

  索泓一用手摸了摸樹幹上的那幾個字,看看士兵臉上已流露出明顯的怒意,不 待士兵催促,彷彿是和這土疙瘩永別了似的,向那座土墳彎腰鞠了一躬,踅身便走。

  葦塘的那條窄路,開始變得寬闊起來。從那稀稀落落的葦子間隙,已能睨見銀 鐘河上像蝴蝶翅膀一樣的灰色船篷。士兵好像被銀鐘河濤語和蓬帆迷醉了,他邁著 快步超過了前邊的索泓一,神色專注地朝那一張張船篷眺望。索泓一沒有去追蹤那 片片帆影,他仰頭觀看著天空幾隻嘰嘰而鳴的白色海鷗。那幾隻海鳥像是白雪塑成 的,比那風帆和雲片潔白,比漫天飛舞的團團蘆花更有活力。哪兒是這些候鳥的家? 是天空?是陸地?是大海?是沼澤?它們似乎沒有家,又似乎哪兒都是它們的家。 這倒真有點像昔日的李翠翠呢,在中國的國土上任意遊蕩;不過,現在她的翅膀被 折斷了——她走上了生活的圓周。

  索泓一曾不只一次地碰到過她。她挺著微微隆起的肚子,挎著籃兒在西荒地挖 著野菜。不只是她一個人在挖,那些隊長的家屬們,為了叫丈夫們不在荒年躺倒, 胳膊彎裡都多了一個柳條編成的籃兒。記得,那是剛到農場的第三天,索泓一奉命 去老殘隊牆垣上去刷寫標語,在岔路口上,他碰到了一群去打草籽充飢的婦女。她 們肩上都扛著一個葦坯編成的小簍子,朝他迎面走來。

  「魔術師!」

  「變戲法的!」

  「……演員」

  礦山來的家屬們竊竊私語著。

  索泓一很怕和這些婦女的目光相撞,他已經習慣於低頭走路仰臉看天。

  「他好像在哭。」有一個婦女說。

  「那叫風淚眼。」有的婦女回答。

  「啥叫風淚眼?」

  「見風就流淚!」

  索泓一鼓起勇氣來睨視了婦女們一眼。這目光不是回敬娘兒們的議論,而是在 這群婦女中尋找李翠翠。他很失望,這兒什麼花兒都有:窩瓜花,狗尾花,惟獨沒 有掛在卡車擋風玻璃背後的那朵喇叭花。他低垂下頭來,靜待這群亂咕咕的家鴿子, 從他身旁走過去。

  究竟是來農場的路上,索泓一和李翠翠流盼交織的目光使他的童心復歸了呢? 還是在墳場上,李翠翠霹靂閃電般的行動,震撼了索泓一的心呢?反正從躺在農場 上的大炕時起,李翠翠的影子就開始在他面前晃動,她似乎粗野難馴,但在粗野的 背後深藏著人類極為可貴的禮儀;她身上帶著幾分鄉土妞子的土腥氣,但卻又比有 些滿肚子文化水兒的知識分子深明大義。當丁君的屍體,剛從輪渡上抬到這塊土地 時,有幾個昔日和他下過「盲棋」的同窗友好,因其屍體發臭掩鼻而過;而這個與 丁君素昧平生毫不相關的李翠翠,竟然像流星趕月一樣來到墳場,在這冷漠的土地 上,演出了一場人與人之間的熱劇。索泓一深感自己靈魂卑微之餘,心裡萌生了一 種沉重的失落感。他想也許在石灰窯的那個夜晚,是他命運的一個轉折,但他錯過 去了;他如果真是個男子漢,說不定此時正和李翠翠不知在那個角落裡過著相濡以 沫的生活呢!當然,一個盲流和一個逃犯的結合,道路是充滿艱辛的,也許他們腳 下永遠沒有鮮花,只有蒺藜;但他相信她對他的絕對真誠,和在困境中不可動搖的 堅貞。現在,一切如同黃鶴一去不返復了,在難能得到愛情的沙漠,他失去了一次 可以得到它的契機。想到這些,索泓一那雙浮腫的腿,彷彿又增加了千斤份量;他 靠在一棵被鹽鹼奪去了枝葉的枯樹幹上,回頭眺望那群漸漸遠去的婦女背影喘息。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蘆葦叢的小道上傳來。片刻之間,一個赤著腳板的女人 身影,出現在小路的盡頭。索泓一猜想這女人著急地趕路,一定是去追趕那群幹部 家屬的;可是他的眼睛馬上瞪大了,追趕她們的竟然是李翠翠。他的脊樑像電打了 似的,頓時離開了他靠著的枯樹幹,失常地向她輕呼了一聲:

  「翠翠——」

  李翠翠在離他有十米左右的地方,驟然止步。當她看清了呼喊她的是索泓一, 像一股旋風似地跑上前來,跑到離他有兩米遠的距離,又突然收住了腳步。

  「翠翠,你這是……」

  李翠翠把肩上扛著的小簍子,放在了地上,低下面頰回答說:「碰到草厚的地 方打草籽,碰到水塘撈魚蝦。」

  索泓一機械地點點頭:「這兒比礦山還苦!」

  「……」李翠翠沒有應聲,頭仍然低垂著。

  「你怎麼了?」索泓一敏感地察覺到了她的反常情緒,「是不是不願意再看到 我?」

  她搖搖頭。

  索泓一發現她的頭髮蓬亂如草——過去,她梳理得十分自然的髮鬢上,曾插著 過一朵白色的玉管花。眼前,由於她頭低垂得挨進了胸脯,索泓一看見了她短髮後 邊扎系的綠頭繩。他不無感傷地往前邁了一步,再次問她:「家裡出了什麼不愉快 的事兒了?」

  她突然仰起頭來,直視著索泓一的眼睛說:「俺被俺那口子揍了一頓,就為那 天埋葬丁琳的事兒。」

  索泓一這才看見她眼圈紅腫,額角上還殘留著一個隱約可見的青包。他不知道 該怎麼去安慰她——有生以來他還沒有安慰過一個女人哩!

  「俺只嫌他打俺打得太輕了,要是下手重一點,把俺肚子裡那塊肉疙瘩給打下 來,俺就自由了。」李翠翠眼裡閃出一星淚光,「可是那肉疙瘩也真結實,俺咋折 騰他都不掉下來。」

  「別那麼想,孩子是你們的骨肉……」索泓一實在欠缺安慰別人的本領,懵懵 怔怔地說,「那天,你……你……讓鄭科長下不了台了,做得過火了一點。」

  「他一邊捶俺一邊說:『你在哪兒顯能不好,關起門來可以由你去瘋,你咋偏 同著那夥人,往俺的臉上貼膏藥?』他又說:『農場是個新地方,人生地不熟的, 萬一有人到分場政委楊緒那兒去告我一頭,說俺對壞人仁慈,給階級敵人弔孝,俺 幾年換來「狠透鐵」的名聲,就會變成河裡的水泡。你明白嗎?』俺細想想,他的 話也不能說不對,所以他罵俺,俺不還嘴;他打俺,俺不還手;俺只罵俺自己,那 天不該在石灰窯跳車,在那個山旮旯落腳!」

  「不,怨我當天不像個男人!」索泓一說。

  「俺沒聽懂你的話。」她凝視著他。

  「要是從石窯一塊……」索泓一害怕地閉住了嘴巴。

  「現在你想通了?」她眼神閃亮了一霎,但頓時就熄滅了,「晚了,就是俺真 把肚裡的娃子弄下來,俺也不配跟你一塊了;過去俺身子是乾淨的,眼下,俺…… 俺……唉!」她長長地歎了口氣,「俺就是打掉娃子,也是孤雁單飛,不會給你搭 幫拉套了!」

  「我還不想走。」索泓一吶吶地說。

  「為啥?」

  「中央政策明確規定,對摘了右派帽子的人,一律不予右派看待。也好,這條 會在我身上兌現呢!」索泓一說。

  「槍口對著你到是兌現了。」她眉梢挑得老高,「你忘了,在轉場時卡車上的 那挺機槍?實話告訴你說吧!俺當時都有點為你心麻,一個堂堂的大男人,幹啥要 受這個?就是抱著瓢去化緣要飯,也比這個松心。俺那些乾糧和西紅柿,就是想給 你溜號時吃的,結果餵了那個死鬼!」

  「依你說,對我們就總是這樣了?」

  「俺看不出啥好兆頭。」

  「那為什麼還總是叫我在牆上刷寫『前途光明』的大標語呢?」索泓一指指腋 下的板刷,「我就是為這四個字,才拖著浮腫的雙腿,在各分場來回跑的。」

  「你們這些知識分子,跟俺想的不一樣。」李翠翠說,「俺愛看實際,「你們 愛幻想。走不走由你,反正俺李翠翠話是說透了。」

  「再容我想想。」

  「那俺要去打草籽了,摻到紅薯面裡頂糧食吃!」李翠翠把小簍子扛在肩上。

  「等等。」

  李翠翠停下移動的腳板,但小簍子仍然扛在肩上。

  「……」索泓一低聲說,「你瘦了!」

  「你還會講人話?!」李翠翠抱怨地瞥了他一眼,「我還以為你是個木頭人哩!」

  「翠翠,我心裡常常想著你……」

  「別說了。」李翠翠嘴唇翁動著,「俺怕聽這話。」

  「為什麼?」

  「俺都快當娃子的娘了。」

  「我不嫌棄這一點。」

  「俺自個兒嫌棄自個兒。」

  「翠翠。」索泓一往前邁了半步,乍著膽子拉起了翠翠的一隻手。他腋下夾著 的板刷,「叭噠」一聲掉在了地上。

  李翠翠眼睛頓時濕潤了。她抑起頭來,像仰望天上的一輪朗月那樣,凝視著索 泓一的臉。索泓一驚恐地向四周望望,周圍葦葉婆娑,知了嘶鳴。他把李翠翠拉近 了自己,用手撫摸了一下她頭上那個青包,俯下頭來用嘴親吻著她的額頭。

  李翠翠哆嗦著身子低聲哭了。在這短短瞬間,她平日的野氣消失了,像孩子一 樣依偎在索泓一懷裡,淚瓣兒無聲地淌下眼邊。索泓一吻著她的淚臉,吻著她的鼻 窩,但當他和她的嘴唇將要碰撞的一剎,李翠翠突然用力地推開了他,她粗聲喘著 氣說:「不!俺不!」

  「翠翠……」索泓一衝動地再次拉著她的手,「你……」

  她甩開了他的手:「俺不能……不能……」說著,她咬咬嘴唇,扛著小簍子匆 匆跑了。跑了幾步,她又踅轉回來,對癡呆發愣的索泓一說:「你要真不嫌棄俺, 今後你就把俺當成你的親妹妹看吧!」她不等索泓一作出反應,就跑進葦塘彎曲的 小路。

  事後,索泓一不止一次反省自己的莽撞。如果他在葦塘裡的行動被人發覺,等 於把他頭上這把難火,燒到李翠翠頭上。不管怎麼說,李翠翠畢竟是只有巢的鳥了, 而且即將哺育幼雛,這把難火蔓延開來,將會焚燬了她的巢穴,那就意味著把一個 公民,也拉向一個黑不見底的深淵。索泓一發誓,絕不能再重複這樣的行為。在否 定自己盲動感情的同時,另一種意念卻跟蹤而來,他沉入心底的逃跑念頭,常常像 潮湧一樣翻捲上來,衝擊著他理智的堤壩,席捲他的身心。

  農場,農場,按著名詞解釋它該是生產糧食的地方,但偏偏在這兒,比礦山吃 糧還少。農場比礦山不但定量下降了十多斤,而且「進口貨」的質量也下跌了不少。 在礦山的時候,儘管也難以填飽肚子,還吃的是淨米淨面;到這兒以後,難以再見 那黃燦燦的窩頭。看起來這兒的窩窩頭比礦山的要富於色彩,它是紅薯面摻高粱面 粘合而成,顏色紫紅紫紅的;這家什經看不經飽,像棉花糖一樣鬆軟,噙在嘴裡沒 等腮幫子蠕動,牙齒咀嚼,它就溶化到你的喉頭,流進你的腸胃。如果僅僅是飢餓, 索泓一倒也能忍耐,使他最感痛苦的是,他常常被拽到各分場去表演魔術。這種用 精神抑制飢餓的辦法,雖然能使台下的囚徒們一時忘卻痛苦,但卻無法醫治索泓一 自己的痛苦。因為他邁著浮腫的腿上台後,還要裝得像健康人一樣強開笑顏,以招 徐觀眾,完成演出任務。

  有一次,他奉命去總場演出,全場的幹部和家屬都來看他的表演。總場場長點 名叫他演出「大變活人」。他在這一霎間,忽然想起來丁琳,如果當真能把丁琳這 個死鬼變活,他寧願從天黑演到天亮。他之所以不願意演出這個節目,還有除了丁 琳之死的第二種因素:來農場後,他經常在天擦黑時,看見馬車上拉著一口漆木斑 剝的棺木,奔往被稱之為五八○的亂墳崗子。最初看到它時,他心靈雖然為之震顫, 但還深感農場對死亡囚徒的人道待遇;後來,他屢次看見這口棺木,卻聽不見木工 打制棺木的聲音,不禁疑竇頓生。後來在馬號餵馬的劉鵬,告訴了他這個秘密—— 那是一口無底的活靈柩,它既姓張,又姓王,既裝趙錢孫李,也裝周吳鄭玉;到了 墳場只要把棺罩一摘,一揚車把,人就順到穴坑裡去了。而大變活人的舞台道具— —一個活底的大木箱,就酷似那只無底棺材。索泓一想起它,就引起心理上的條件 反射。他謊稱演出大變活人的道具壞了,總算躲過了這個節目的演出。

  魔術是什麼?不管它手法如何翻新,也不管它怎麼使台下觀眾眼花繚亂,說穿 了就是以假亂真。而生活卻展示著它全部的嚴酷的真實,這常常使索泓一陷入不能 自拔的矛盾之中。夜晚,他躺在大炕上,面對著窗外的一輪明月,久久難以成眠, 他發現自己正像魔術師蒙哄觀眾一樣,欺騙著自己的靈魂。不同的是變魔術主要靠 兩隻手表演弄假成真,而他欺騙自己則常靠頭腦裡編織出來的瓊樓玉閣——實際上 是幻覺中的海市蜃樓來以假當真。有一天夜裡,他承受不住這種精神上的自我折磨, 便披上一件褂子,悄悄走出屋子,到院子裡來排解憂悶。

  時正秋初,天氣已然很涼。在這靜靜的秋夜,喧鬧的世界像是死去了一樣,沒 有一點聲息,只有房舍附近的馬棚,響著馬兒安閒的咀嚼草料之聲。他漫無目的地 向馬棚走去,藉著棚柱上的桅燈,他一匹一匹地打量著槽頭的馬兒,它們彷彿沒有 憂愁,也沒有歡樂,白天拉車,夜裡歇息,在車把式的鞭子下,走著它們自己也無 法知道的漫漫路程。他覺得他的生活也像是其中任何一匹馬,亂蓬蓬像柴草一樣的 頭髮,是它們的頸上鬃毛;兩隻浮腫的腿,是它們奔波的蹄子;不,他還不如它們, 因為它們沒有痛苦,而他則越來越感到精神在塌方,說不定什麼時候,精神伴隨著 肉體一塊埋在這塊荒漠的土地上。他走到馬槽的東頭,神往地看著那匹老馬,他騎 著它到距離遠的分場去畫過宣傳畫,它已然有八歲口了,此時它靜靜地站在槽頭前, 不吃草,不尬蹄,閉目養神,像一尊已然成了古化石的雕塑。而他——索泓一剛三 十歲出頭,正是「而立」的年紀,也真要像這匹老馬一樣,靜待踏上「西天正路」 嗎?

  草料棚裡咋叭咋叭的聲響,使索泓一的思緒中斷。他朝草料棚裡走去。去幹什 麼?他沒有任何明確的意識,他只是感到他需要聲音,需要和聲音對話,以驅趕他 頭腦裡那團亂絲。隔著板牆的空隙,他看見草料間裡閃著燈光。他推開虛掩著的木 門看了看,是「頭人」劉鵬正掰開餵馬的豆餅,一塊塊往嘴裡填。他狼吞虎嚥地嚼 著,竟連索泓一的開門聲,他都沒能發覺;直到桅燈下出現索泓一的人頭影兒了, 他才驟然地回過頭來。當他發現來的不是巡夜的隊長,而是索泓一,便向他招手說: 「來!快來——」

  索泓一被他那圓鼓鼓的腮幫,逗起了一點快意說:「我說你總沒掉膘呢?!原 來是如此這般!」

  「這年頭各有各活下去的高招兒,你搞宣傳,喝高粱面茶湯(糨糊);我喂騾 馬,我吃馬料。」劉鵬蠕動著雙腮,伸了一下脖子,把滿嘴的豆餅渣嚥了下去。並 拿了塊豆餅,在柱子上磕了兩下又把它用手一搓,搓成豆餅渣子,塞在索泓一手裡, 「吃吧!比吃棉花糖(指紅薯面窩頭),還能抗肚饑呢!不信你試試?」

  索泓一吃了一口,除了有點豆腥氣還挺香。他又連連塞了幾大口,不知是心理 作用,還是豆料食物在他腸胃裡發出了熱能,他當真覺得精神了一點。

  「這得要感謝那位『門神爺』,在這兒蓋了間草料棚。」「頭人」說。

  「是不是水過地皮濕,他也往家裡搬豆餅?」索泓一問道。

  「你別往他臉上抹黑。」「頭人」劉鵬對鄭昆山充滿信任地伸出了大拇指, 「說心裡話吧!我真算服了他的『鐵』勁。有一天,我放馬回來,聽著草料間裡有 響動,以為有人撬開鐵鎖偷豆餅哩!隔著牆縫兒往裡一看,嚇得我一伸舌頭,是他 娘的丫〕神爺』。我心想:這傢伙也許是到這兒來找食兒來了吧,便不眨眼皮地盯 著他。因為咱們農場有些幹部,有的還支使老婆去水田偷生稻穗哩,聽說了嗎?長 著窩瓜臉的政委老婆,就去持過稻穗。誰敢管她?前有車,後有轍,門神爺儘管清 廉,這年頭弄點豆餅走,也不算啥問題。告訴你,門神爺真動了貪心,他把幾塊碎 豆餅裝在制服兜裡,圍棚子轉了一圈後,又一塊一塊地掏了出來,然後翻過兜來, 連豆餅渣子都倒在了豆餅堆上。好像他是懲罰自己這種行為似的,狠狠地咬了自己 的手背一口,就走出了草料間。」

  「真?」索泓一像聽童話一樣新奇。

  「誰滿嘴跑舌頭,讓他下輩子脫生個蹲著撒尿的!」

  「後來呢!」

  「我急忙閃身,但到底還是叫他給發現了。他當然不知道我看見了剛才的事情, 使鐵青著臉對我說:『劉鵬,人往上走難著哩,往下溜可容易得很。人活在世上最 可貴的就是有一點骨氣,要是連它也不要了,人就變成了動物!』

  「我佯作沒聽懂話的樣子,問道:『鄭科長,我最近沒犯什麼錯誤!您這是……』

  「『沒有說你。』

  「『那是說誰?』

  「『我在罵那些想偷嘴吃的牲口!』說完,他就抬腳卡卡地離開了馬棚。」

  「他是在罵自己?」索泓一問道。

  「那沒錯兒,門神爺對人對己都夠『鐵』的!我信服這樣的勞改幹部。」「頭 人」劉鵬一邊往嘴裡填著豆餅渣子,一邊鼓著腮幫子說:「可是這世上的事,也就 是怪。有龍,就有擒龍漢;有虎就有打虎郎。那天,咱們那位科長夫人,居然把門 神爺給『鎮』住了;看起來,英雄能過關斬將,也難保不在美人關下馬失前蹄。」

  索泓一眼前浮現出李翠翠那雙紅腫的眼睛,他苦笑地搖了搖頭。為了思緒從李 翠翠的影子裡跳出來,他說:「照鄭科長的話去推算,你我不都成偷嘴吃的牲口了 嗎?」

  「管他牲口不牲口呢!保命要緊。」他說,「跟你掏心窩子吧!要是分配我去 干大田活,讓我沒食吃,我早他娘的鞋底子抹油——溜了!」

  「往哪兒溜?」

  「天南地北。」

  「去當盲流?」

  「不。去闖關東。」

  「沒那麼容易吧?」索泓一問道。

  「我堂叔在東北小興安嶺伐木。他們那兒淨是黑戶,只要是能拉大肚子鋸,又 有力氣,能在那兒混口飯吃。」劉鵬抹了抹嘴上的豆餅渣子,忽然驚異地反問道: 「你怎麼問起我這些事兒來了,是不是你也想……」

  「……」索泓一回答不出。

  「說麼,我和你可沒有隔心。」劉鵬說,「那天你砸在我臉上的西紅柿,使我 們成了朋友。」

  「我只是看不見希望。沒有希望的生活是痛苦的。」

  「如果我有你那一身手藝,早就到社會上混去了。」劉鵬說,「社會上就是再 缺吃的,也不至於啃豆餅。」

  「要是抓回來呢?」索泓一憂心地問。

  「你脖子上頂著個腦袋,隨便往那個城市一鑽,他們上哪兒去抓你?退一步說, 就是真趕上你倒霉,抓回來不就是進嚴管隊麼!」

  「容我再想想。」索泓一把一口豆餅嚥了下去,「我還拿不定主意!」

  「我說老索,你要是不嫌棄我是個半大老粗,我跟你一塊走。咱們到外面弄點 簡單的道具,串鄉走鎮,你變戲法,我給你打鑼。」劉鵬認起真來了,他站起身來, 把桅燈的火亮捻下去。

  草料棚頓時幽暗下來,索泓一彷彿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他忐忑不安地望著劉 鵬臉上兩個大顴骨,不知該怎麼回答劉鵬的詢問。

  「怎麼樣?」

  「你背著我從銀鐘河到農場,我當然信得過你,只是……」

  「前怕狼後怕虎的人,什麼事也幹不成!我劉鵬歡喜嘎蹦利落脆。你拍板吧!」

  索泓一猶豫不決地說:「再等等看!」

  「等什麼?」

  「等政策!」

  「嗐!我說老索,我們『內矛』還受著管制,你們『敵矛』就甭作天上掉餡餅 的好夢。」劉鵬坦率地表白自己的看法,「反右派以後不是又鬧騰一陣子反右傾嗎? 凡是沾『右』字號的,都不會有香餑餑吃。」

  「再等等看!」索泓一明知劉鵬的話在理,但他無法掙脫自我羈絆。他往口袋 裡裝了幾小塊豆餅,有點內疚地對劉鵬說,「耽誤你夜班餵馬了,關於那事……你 千萬別對咱屋裡人說,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你什麼時候餓了,夜裡你就上我這兒來吧!」

  「真謝謝你了!」索泓一推開棚門,像出洞的老鼠一樣,向左右看看;當他確 信周圍沒有人跡時,佝僂著身腰從馬棚的暗影跑回了屋子。

  從這時起,劉鵬和劉鵬掌管的草料棚,成了他的親密夥伴,幾乎每當夜深人靜, 屋裡大炕上呼嚕演奏會開始後,他都悄悄地去馬號給癟癟的肚子去「加鋼」。夏天 很快過去了,落葉帶來了一個蕭瑟的秋天。葦尖黃了,蘆花落了,秋風捲過這片荒 漠的土地,草尖發出絲絲的哨語聲。首先讓索泓一感傷的是馱著他去各分場畫畫寫 標語的那匹老馬死了。幾個月的時間,他和那匹走路也打盹的老馬,有了很深的感 情。它拉了一輩子車,駕了一輩子轅,轉了一輩子盤道,最後沒得到葬埋的禮遇; 它被弄到幹部伙房宰了吃肉,為表示對這伙「公民」的照顧,給「新生班」打來一 桶下水湯。索泓一那個大海碗裡,被勺子撈進來一隻馬耳朵。索泓一看見它眼窩就 紅漲起來,在方圓幾十公里縱橫交錯的古道上,索泓一曾不止一次地和它悄聲說話 ——儘管它從不對索泓一的話作出任何反應。他越看心裡越不是滋味,端著這碗下 水湯,走到馬棚,灑在這匹老馬站立的槽頭。還沒等他轉身走開,跑來一條瘦狗, 叼起那隻馬耳朵就跑了。

  第二件引起他憂慮的是:李翠翠不足月的女娃子早產了。他懷疑她是有意用超 負荷的勞動,使這娃子過早地降落到人世間來的,她或許幻想那肉疙瘩是個死胎。 可是這個不足月的女娃子,卻像她爹那麼鐵,居然成活下來,活得還挺結實。這是 一天他到幹部住區給分場政委楊緒家的山牆去畫豬,長著坑坑窪窪窩瓜臉的政委老 婆,嗑著轉日蓮籽兒對一群圍觀他畫畫的婦女們咬耳朵時說的。索泓一不知是出於 女人們之間的忌妒,還是政委和科長之間有什麼磨擦,反正從這個女人嘴裡吐出來 的詞兒,使索泓一耳鼓發麻:

  「她養了個小黑丫頭片子!」

  「也許是別的男人的野種兒呢!」

  「當爹的缺德,當娘的准做小月子!」

  「她爹咋缺德了?我告訴你,那個黑鬼上總場去告老楊,說他媳婦下稻田去捋 稻穗子。我就不信那黑鬼不偷青。不偷吃,他那雙登山倒的大頭鞋,咋會卡卡地邁 得那麼有勁?!」

  「我就不信他是黑老包。」

  「這個黑雜種日的,不知怎麼會娶上那麼個花狐狸!」

  「…………」

  這些骯髒的語言,出自政委夫人之口,使索泓一深深吃驚。那些婦女不知是她 的丈夫官比政委小,還是害怕這個窩瓜娘娘的潑勁兒,都木然地聽著,木然地站著, 靜聽著窩瓜娘娘一個人說單口相聲。索泓一聽了這段海罵,兩條腿窸窸窣窣地直打 顫,他為鄭昆山不平,更為李翠翠擔憂。原來不僅囚徒們在飢餓面前雞吵鵝鬥,連 這些管理囚徒的幹部家屬區,也並非太平世界。她們偷拿還不算,還像牲口一樣咬 群欺生。礦山來的家屬對比原來就在農場的幹部家屬來說,理所當然地是「外來戶」, 所以挨咬挨踢的必然是新入棚的「牲口」。那麼,李翠翠拉扯著一個小黑丫頭,未 來的日子充滿艱辛哩!

  初冬,天上飛落下來第一場小雪,索泓一遇到第三件透心涼的事情——劉鵬偷 吃豆餅的事兒,被鄭昆山發覺了。鄭昆山來到農場後,依然不改他在礦山之雄風, 每夜在大牆內外巡查,劉鵬摸透了他的巡視時間規律,倒是沒在他巡視馬棚時漏餡。 說來也巧,那天鄭昆山夜半奉召去總場部開會,來馬棚牽馬時,正碰上劉鵬大搖大 擺地在嚼食豆餅。由於他兩腮正鼓得像松鼠,劉鵬無任何詭辯的理由,只好伸長脖 子,把豆餅渣子一口嚥下去,在鄭昆山面前低下了頭。

  「我說馬群那麼瘦呢!原來你在奪食兒!」鄭昆山一手拉著馬韁,一手指點著 劉鵬,「我告訴過你沒有,人應該活得有點骨氣?」

  「告訴過。」

  「那為啥……」

  「我個頭太大,總覺得肚子不飽。」

  「還有誰來這兒偷吃過馬料?」

  此時索泓一正龜縮在草料棚的角角上,哆哆嗦嗦地站起來,正想邁步出棚去自 首,只聽劉鵬回答說:「隊長讓我看馬號,沒人敢來偷吃。」索泓一忙收住了腳。

  「就是為這一點,才讓你餵馬的!」鄭昆山訓斥道。

  「我知道。」

  「該怎麼處理你?」

  「送嚴管班。」

  鄭昆山用馬韁繩抽打著自己的手心,半天沒作出裁決。索泓一猜想,他很可能 用馬韁繩狠狠抽打劉鵬的臉,可是出乎意料的是,他抖動了一會兒馬韁繩,突然一 躍身子蹦上了馬背,接著他抖開韁繩,朝農場總部奔馳而去。

  劉鵬驚愕地望著索泓一。

  索泓一癡呆地望著劉鵬。

  「太怪了!」劉鵬困惑不解地自語。

  「也不怪!」

  「咋不怪?他剛才分明想用馬韁繩抽我!」

  「是起了那樣的念頭。」

  「怎麼又不抽了呢?」

  「他一定是記起了他往兜裡揣豆餅的事情,上樑不正下樑歪,他感到沒有理由 處罰你。」索泓一判斷著,「也許,他現在騎在馬上,正在自己抽打自己呢!」

  「我從現在起,絕不再吞一口豆餅。」劉鵬激動地說,「為了不因眼饞而犯忌, 我要求下大田。」

  「不必要!」

  「這麼作是為了敬重『門神爺』!」

  就這樣,他請求不在馬號餵馬,鄭昆山不情願地批准了。但他到大田班不久, 劉鵬就忍受不住了大地的饑寒。索泓一曾勸他重返馬號,甚至表示為他去找鄭昆山 請示。劉鵬以「好馬不吃回頭草」的口頭禪,回拒了索泓一。在一個飄著小雪花的 黃昏,同屋的人都急忙地奔向食堂,索取那兩個紅薯面窩窩頭,他把索泓一叫到了 房後,一把攥住了索泓一的雙手:「老索,我要走了!」

  索泓一知道這個「走」字的含義,默不作聲。

  「咱們混在一堆的幾個月,我辦過對不住你的事。你剛剛新生,我就組織了個 『蒙頭會』……」

  「那事我早忘了,可是記住了你對我的照顧。」

  「我知道你還下不了決心,這也難怪。你在農場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人物, 肚子雖說癟點,倒底還能雁過留聲。我這半大老粗,不能和你相比……」

  「你去哪兒?」索泓一眼睛潮濕了。

  「闖關東去,找我林場的堂叔。」

  「三面是海,一面是河,你出得去嗎?」

  「我從小在窯坑裡浮水,銀鐘河攔不住我。」

  「當我完全失望的時候,我也許會去找你。」

  「多保重吧!」劉鵬緊緊搖了搖索泓一枯瘦的雙肩,扭頭就鑽進葦塘間的小路。 索泓一不敢遠送,只是爬上一個土崗,看黃昏時的北國落雪,漸漸淹沒了「頭人」 的身影……

  老馬死了。

  朋友走了。

  在這塊土地上值得他留戀的東西,彷彿被掏空了一半。剩下的除去那些生活在 鐵絲網內的「同窗」和李翠翠之外,幾乎再沒有任何東西。偏偏那些「老右」對他 的處境缺乏理解,當他們扛著鐵掀背著抬筐出工,偶然間和胳肢窩下夾著板刷的索 泓一在路上碰在一起時,總要表示一下他們的祝賀:

  「喂!幸運兒,夠自由的!」

  「我們去挖渠抬大筐兒,你多輕鬆!」

  「在河那邊找個妞兒結婚算了!」

  「我們還要在鐵絲網裡苦熬苦受!」

  每每聽見「同窗」們的賀詞,索泓一總是立刻低下頭去。他怕夥伴們看見他那 只迎風落淚的眼睛,更怕他們看清他黃瘦的面頰。直到這支衣衫襤褸的隊伍,走得 遠遠的時候,他才扭過脖頸,深情地望著這些「同窗」的背影,並喃喃地低語著: 「幸運兒!幸運兒……」

  他很少能碰到李翠翠。他猜得出:自從女娃子出世,她的那雙腳一定是被娃子、 尿布、鍋台給捆了個結結實實。有一天,他奉命給分場政委楊緒要娶親的兒子去油 漆箱子,他突然發現在這個飢餓的農場,也存在著並不飢餓的角落。窩瓜娘娘的院 裡,鴨鵝叫,雞上牆,連那隻獅子貓都是肥囊囊的,身上的肉一蹦一顫。窩瓜娘娘 為了答謝這個不索取任何報酬的義務油漆工,特意留在她家裡吃了頓飽飯。索泓一 永生不會忘記娘娘的這次招待:大米飯,蒸鰱魚,連雞蛋湯裡都冒著一層香油花兒; 那一閃一閃的香油亮光,非常像索泓一餓得走不動路時,兩眼冒出的點點金星。吃 飯之際,政委楊緒下班回家,他把馬往院內槽頭一拴,就和索泓一坐到一個桌子上 來。他一邊吃一邊不斷往索泓一碗裡夾菜。

  「政委……」索泓一受寵若驚。

  「吃吧!我知道你餓!」政委用他那只胖而短的手指,還給他斟上一杯高粱酒, 「喝點暖暖肚子!」

  「我不冷!」

  「喝吧!」他帶著三分醉意地說,「共產黨裡的勞改幹部,是有人情的。並不 個個都像你們說的那位『門神爺』。」

  「……」索泓一不知所答。

  「我這個人是個愛才如命的人,你一專多能,實在是個難得的人才。哎!當初 你畫那張漫畫幹什麼,真是個書獃子!」楊緒似乎為索泓一的命運而惋惜,仰脖又 喝了一杯,「不過既然你已經折進來了,就安心在這兒干吧!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畫 驢,總場場長很喜歡黃胄畫的新疆毛驢!」

  「……」索泓一話沒回答出來,筷子倒失掉在了地上,他彎腰把筷子撿起來, 頭「咚」一聲碰在桌角上。

  「用不著緊張。」楊緒安慰他說,「以後,你可以常到我家來吧!我給你預備 下紙筆硯墨。如果場長喜歡你畫的畫,會把你調到總場部去,叫你挑班搞一個文化 組,把監獄和勞教隊的能人都抽出來,又畫又演。到那時生活上不用你再考慮肚饑, 政治上的問題麼,也就用不著你操心了。」

  「謝謝政委的關心!」索泓一被那杯苦酒嗆得連連咳嗽,「我……我……我真 不會畫毛驢。」

  「會畫馬嗎?」楊緒把胖胖的臉轉向院子拴著的馬。

  「也不會。我原是在文工團搞美術設計的,只會畫點背景什麼的。」索泓一誠 實地回答。

  「可是你在我山牆上畫的豬,就活靈活現麼!」楊緒把煙卷舉在了手上,兩眼 直盯著索泓一,似在審查他的誠實,「當然,也有毛病,你把它畫得瘦了一點!」

  「政委,我……我吃飽了!」

  「你再吃點!」楊緒關切地說。

  「不了!」索泓一點頭哈腰,表示著對政委給他這頓飽餐的謝意。

  「還有一隻箱子沒有描鳳!」窩瓜娘娘終干發言了,「是不是請……」

  「我明天準時來您家。」索泓一心領神會地回答。

  政委楊緒站起身,把桌子上半盒「熊貓牌」香煙,塞進他的口袋。索泓一本想 告訴政委他不會吸煙,但唯恐又引出別的話來,便再次向楊緒表示了謝意,匆匆出 門。不知是為了什麼緣故,索泓一很不願意多在政委家停留,是對分場頭號人物的 本能恐懼?當然不能排除這個因素;但在索泓一心裡更覺得不能適應的,是楊緒對 他過分的寵愛。他甚至恍惚感到這個白白胖胖、小腹微微外凸的政委,不僅僅是讓 他畫驢,而是把他真當作驢騎,去到上司面前用「驢」上供。索泓一回頭看了一眼, 他留在政委家山牆上的那口豬,覺得那形象倒正如他的一幅自畫像,他不敢多看那 壁畫兒,埋下頭來快步離開楊緒的家。

  在他路過家屬區邊沿的那棟紅磚房時,他情不自禁地朝那葦子夾成的籬笆院望 了望——這兒是鄭昆山和李翠翠的家。籬笆院裡靜悄無人,只有掛在房簷下成串的 干白菜頭和幾個耀眼的小紅辣椒,在風裡晃動著。他在籬笆跟前停下腳步,想聽到 一聲女娃啼哭,或者是母親哄逗女娃時的笑語,那將是對索泓一的巨大安慰——沒 有,什麼聲音也沒有。索泓一用最快的速度,算計了一下那女娃的月份,秋天到初 冬,女娃不過才出生了三個月左右,李翠翠又不會抱孩子走娘家,這母女倆此時肯 定在這三間紅磚房裡。可是這兒竟聽不見人聲,就連一縷炊煙也沒看到。本來,索 泓一心裡就像吞噬了蒺藜,現在更增加了心中的沉鬱。

  西沉的太陽落到葦梢後邊去了,蒼茫的田野頓時抹了一層灰褐的顏色;唯獨索 泓一腳下踩著的一層微雪,在茫茫暮色中閃著銀色的冷光。往常,他走完這段路, 不知要歇上多少回。這次由干在窩瓜娘娘家吃了肚兒溜回,他當真腳下有了些力氣。 路過那棵大槐樹時,他沒停步;路過那棵雷殛木時,他也沒有停步;當他鑽出葦叢 之間的小路後,他卻驀地定在了那兒。在一片昔日開闊的紅薯地裡,飄動著一塊櫻 紅色的頭巾。一個婦女,正舉著鎬一下接一下地刨著什麼。原野四處皆白,因而那 婦女的影子,能看得特別清楚;她腰肢一彎一直的動作,她慢慢往前移的腳步的姿 勢,迅速告訴了他——她就是李翠翠。

  索泓一幾乎沒有經過任何考慮,就迫不及待地向她走去。田野是空曠的。葦尖 是枯黃的。在白皚皚雪地上刨食的烏鴉,扇動著黑色的羽翅,呱呱地鳴叫著飛向樹 巢。天穹下只有她一個人,把身子不斷彎成弓,並用鎬頭叩向大地,這形象一下絞 碎了索泓一的心。

  首先順風傳來了嬰兒的啼哭聲,但是索泓一沒有找到那個女娃。直到他走近了 李翠翠,才看清她把嬰兒用夾被縛在了脊樑上,女娃在她脊樑上不斷哇哇地哭,她 在不斷地刨。這塊荒漠的土地上除了母親和女兒以外,還有一隻會出氣的動物—— 那是一隻瘦骨嶙峋的半大豬崽,也被李翠翠用麻繩捆在腰上。它哼哼嘰嘰地叫著, 在李翠翠身前身後轉來轉去。

  索泓一最初以為,這是李翠翠到野地來放豬崽。過了會兒,他才完全明白了: 用麻繩拴在她腰上的那只獵崽,被她用來當作為「探測器」,那豬崽憑著敏銳的嗅 覺,能不斷地發現「地雷」。只要是豬嘴往哪兒拱,李翠翠一腳踢開它,就在那兒 下鎬。剛剛上凍的土層被鐵鎬刨開後,準能從那兒刨出一塊半塊的紅薯。

  本來這是很能逗人發笑的場面,但是索泓一那只壞眼和好眼一塊兒湧出淚水, 因為這幅畫面太嚴酷了,嚴酷到幾乎使他失去走近李翠翠的勇氣。他看看她身後被 鎬刨得坑坑窪窪的土城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創出來的紅薯,便悄悄地走上去,將這 些零亂的紅薯堆在一塊兒,好使她帶回家時方便一些。就在這時,李翠翠為哄逗哭 著的女娃,直起身腰,一邊叨叨著「好丫丫不哭,娘給你刨紅薯」,一邊回過頭來。

  孩子倒是停止了哭聲,可是孩子娘不禁驚愕地叫了一聲:

  「你……你……啥時候來的?」

  「剛到。」

  「咋不言語一聲?嚇了俺一大跳!」她消瘦的臉上,流露出一絲喜色。

  索泓一透過濛濛淚光凝視著她。不過幾個月的光景,她就像紅薯地旁那片葦林 一樣,由蔥綠變成枯黃。眉眼雖然還是過去的李翠翠,兩腮卻凹陷下去了,如同一 顆掛在枝頭的水蜜桃,突然受了雹傷,不但失去了圓潤的外形,而且失去了鮮美的 光澤。

  「咋的了?」她發覺了他的憐憫目光。

  「你太苦了!」

  「生了個娃,俺家多了個張嘴吃食的,又有啥法兒呢!」她把頭巾往上撩了撩, 一綹頭髮垂落下來,擋住了出現在她眼角旁的細碎皺紋。

  「我聽說了。」

  「瞅瞅她吧!俺背上馱著的小狗兒!」她歪斜過身子,把這苦娃的臉甩給了他, 「生下這娃以後,俺奶水不足,喂些高粱面茶湯,當小狗兒一樣拉扯著。這女娃也 真皮實,除了不吃柴禾棍子,啥都能吃。」

  索泓一用手指逗逗那「小狗兒」,小小的女娃像通靈性似的,朝索泓一咧咧嫩 紅嘴圈,露出鼓鼓的牙床——她還沒露一顆牙尖哩!索泓一掏掏口袋,這邊的裝著 政委送他的半盒「熊貓」煙,那只口袋裡裝著窩瓜娘娘塞給他的一把糖塊,他撿出 幾塊軟糖來,遞給李翠翠:「留給孩子吃吧!」

  李翠翠接過糖塊,像看什麼稀罕玩藝似的,喜中有驚地問:「哪來的?」

  「楊緒兒子要結婚,他老婆給我的喜糖。」

  「為啥給你?」她剛剛綻開的嘴角併合了。

  「嗐!拉我去給他兒子的傢具塗油漆。」

  「你是油漆匠?」

  「干東不干西,反正我只有兩隻手。」

  「給你啥好處了?」

  「給領導幹活,都是盡義務!」

  「謝謝,俺娃不吃!」李翠翠麻利地把糖塊塞回索泓一手中。她把那綹垂下來 的頭髮,往頭巾裡一塞,一抖繩子,把小豬又在上找上哄趕起來。

  「翠翠……這是……這是……」

  「俺娃不吃當奴隸換來的食兒!」她說,「哪怕就是燕窩魚翅。別看俺娃嘴上 沾著高粱面。她和她爹一樣,還嫌這糖塊髒呢!」

  索泓一木然地愣住了。

  李翠翠一邊刨著土□,一邊氣囊囊地說:「俺那口子別看臉黑嘴黑,心可不黑。 那些婊子娘們兒,整口袋整口袋地從庫裡往外偷糧食,那些幹部裝看不見,俺那口 子餓得夜裡在地下來回走遛兒,也不拿姓『公』的一粒糧食。俺也罵過俺那口子是 傻瓜,是木頭人,也用你們的嘴罵過他,說他是『拿……啥……破侖』,『活門神』, 和他在一塊滾的時間長了,倒覺得俺那口子,真還有他的長處哩!我敢打保票,在 農場幾百個會出氣的幹部裡頭,就屬他手腳最乾淨。」

  索泓一嘴唇翕動著,說不出一句話來。

  「俺理解你骨頭軟,但是俺可看不起你去賣身。」

  「賣身?」

  「咋不是賣身?你就是真正的罪犯,也是給國家幹活,誰叫你給人家去當長工 了?」李翠翠直起身腰,歪頭瞪著索泓一說,「當然啦,人家辦喜事時,你給人家 吹喇叭,抬花轎;人家死了人,你給人家糊紙幡,摔罐子,人家會賞你口吃的,或 在你們那夥人中給你個芝麻豆粒大的官兒當當;可是,你的良心呢?一個喝過墨水 的人幹這份差事,俺都替你害臊!」

  索泓一臉猛地紅漲了一片:「楊政委親自去找我的。」

  「你就不會頂回他去。」

  「我不敢。」索泓一心悸地回答。

  「去幾天了?」

  「今天是第三天,明天還要去一天。」

  「算了,明兒個你去銀鐘河岸看葦子。」索泓一背後有人開了腔。

  索泓一回頭一看,鄭昆山汗流浹背地站在他的背後。他什麼時候來的,索泓一 全然不知,但他看見了田邊的小路上,停放著滿滿一輛小平車蘆葦,——索泓一猜 得出來,他是去拉過冬燒柴,路過這兒停步的。索泓一偷眼看了鄭昆山一眼,他臉 色陰沉得像黑鍋底,兩道掃帚眉緊皺著,好像這座火山會立刻噴發出烈焰似的。他 趕緊向鄭昆山應了兩聲「是!是!」回身便走。

  「你站一下。」鄭昆山呼喊道。

  「您是不是叫我把柴禾給您拉到家去?」

  「我自個兒會幹。」

  「那……」。

  「我告訴你,河灘上堆滿砍倒的蘆葦,這是咱們農場今冬明春的燒柴,誰叫你 你也不能離開那兒。少了一垛蘆葦,我可找你算帳!」鄭昆山下著硬性命令,「關 於改變你工作的事,待會我去通知你們隊長!」

  「政委要是騎馬去喊我呢?」索泓一顫顫驚驚地問。

  「毬毛!我對你說過了,誰叫也不行。」鄭昆山加重了「誰」這個字眼的份量, 「你聽懂了嗎?」

  「懂了!」索泓一身子挺得筆直。

  鄭昆山一擺手:「走吧!」

  「別走!」喊他的是李翠翠。她把堆放在土埂上的紅薯,遞給索泓一幾塊,聲 音也儼然像是下達命令:「拿著!」

  「我不餓!」索泓一推拒著。

  「給人家當長工吃了頓飽飯,可飽不了一輩子!」在她抱怨的口吻中,明顯地 摻雜著嘲諷。

  「拿著吧!」鄭昆山的口氣,倒顯得比李翠翠和藹,「回屋裡用鍋煮煮,能頂 頓飯吃!」

  索泓一的手掌已經伸出去了,但是他那隻手像觸了電一樣抽縮了回來。他沒有 勇氣去接那幾塊紅薯,就踏著田野上的積雪踉踉蹌蹌地跑了。按體力,一個患二級 浮腫病的人,是沒有奔跑能力的,但是內疚和羞愧像兩把剪刀,剪得他心疼。這種 從內心升騰起來的淨化力量,竟然支持他一口氣跑出田野,跑上小路。

  天漸漸昏黑下來,索泓一在一片枯黃的蘆葦後面停步喘息。透過那搖搖晃晃的 葦尖,他蹺足眺望白皚皚田野,鄭昆山和李翠翠的身影,雖然顯得模模糊糊,但依 然能把他和她分辨清楚。矮矮的鄭昆山舉起鎬頭,繼續在田野上尋找著食物,李翠 翠背著娃、牽著豬崽,充當著她男人的嚮導。由於母親直著身腰走路,女娃不再哭 了;那豬崽似乎感到了有失公平,滋哇滋哇的叫聲時斷時續。

  索泓一的頭像成熟了的葫蘆,從他細細的脖頸上垂落下來:「到銀鐘河看守蘆 葦也好,那兒清靜,可以靜靜心思。當然,在那兒難以見到李翠翠了,可是那兒能 看到穿梭般的白帆,和對岸的自由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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