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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費六記 作者:陳建功



  您還沒有生下來,興許就成了一個消費者。令堂大人盼著您成貝多芬,給您買了盒磁帶,讓您在她的肚子裡聽——您花錢這就算開始了。說句難聽的,請別見怪——哪天不幸逝世,興許這錢還得繼續給您花些日子:整容、追悼、火化、買骨灰匣……萬一骨灰堂不侍候您了,還得買地刻碑。不要說若有幾位論老理兒的親朋好友,還得年年拿人民幣替您兌換冥票,讓您花著方便。我也一樣。消費伴隨你和我。

  消費又是挺讓人開心的事。「大款」們如何揮金如土,就不必講它了。布衣寒士,攢了好幾年,攢下一筆錢,全家老少一齊湧到商場,買下一台彩電或一台冰箱,那愉悅更是動人。我逛商場時若遇上這麼一家,必追蹤良久,分享他們的幸福。不過,目送老老小小擁著那台冰箱或彩電遠去,心中又常存隱憂:但願他們一切順遂,無須再把它送回來,或送去維修部。

  我的隱憂絕非無中生有。我家中使用的國產電器中,高寶牌抽油煙機、辛普森洗衣機、沈樂滿熱水器等等,無一未曾返修。當然,待保修期一過,我便有了小試牛刀的借口與機會,把它們拆個七零八落,追尋我童年時代的工程師之夢。

  然而,並沒有幾個人像我,覺得這苦澀中還能找點樂子。

  啼笑皆非的事還不止這些。錄之以求「理解萬歲」,志存久矣。忽然想起清末有一位叫沈復的,寫過一本《浮生六記》,今人楊絳先生亦作有《干校六記》,皆名篇也。小子不才,附驥其後,作《消費六記》可否?絕沒有成為名篇的野心,頂多是想借名牌以壯聲色,類乎現如今時髦「松下原件,國內組裝」一樣。

  是為序。


一、櫃台記窘


  過去我以為,走近櫃台,請售貨員取貨時那種如履薄冰,戰戰兢兢的心態,只是我這樣的人才有。最近,一位朋友告訴我,有一次他在櫃台旁站了近一刻鐘,待兩位侃得上勁的售貨員松下氣來,才敢開口勞駕。這自述使我頗感欣慰,同患此症者,不乏其人也。當然,這位朋友的膽量還是足使我欽佩的。他居然還敢侍立一旁,邊聽邊等!就不怕人家斥你討厭?我並不是沒遇上過類似的情況,但我每每知趣而退,到別的櫃台轉悠一圈。轉悠回來,說不定那兩位裡就有一位去接了電話或上了廁所,這才輪到我口角春風,走將上去。

  我敢保證我對自己這心理上的障礙絕無誇張。我又何必無緣無故地貶損自己?說實在的,大世面咱沒見過,小世面也還見過一些,自以為在同類面前尚具自信,然而只要一走向櫃台,我這心裡就哆哆嗦嗦,自信全無。

  回想起來,兩次櫃台受窘,已經足以把我「修理」成這般模樣了。

  第一次是去某銀行取錢。時值開放改革之初,遲鈍如我者,居然沒有聞出銀行的營業室裡已經飄蕩著法蘭西香水的幽香。何況您閣下取的是出國用的美鈔,您閣下面對的,是一位略施粉黛,舉止優雅的女郎!我第一聲叫的是「同志」,似乎沒被聽見。第二聲叫的是「師傅」,總算被聽見了,然而聽見的反應就是被翻了一眼。這一眼似乎是說:哪兒來的一個土老帽兒!等我取了牌,恭候一旁等待叫號時,才發現這裡原來開始時髦叫「小姐」了。不過,我的這一體驗為我招來了更大的一次受窘。

  此後不久我到東單一家工藝品店買鎮尺,一位女售貨員同樣年輕貌美、衣著入時,大概因為顧客不多,她坐在那兒看書。我到別的櫃台轉了好幾圈,回來發現她依舊在看書。我只好叫「小姐」,請勞駕麻煩您幫我拿鎮尺看一看。豈料她不理我,那麼我只好再叫。她突然甩開書,說我損她了,罵她了。誰是小姐?誰是?我是國家職工!我是人民的勤務員!誰是小姐?你說清楚!你為什麼損人!……可憐陳某人在貴店轉悠了三圈才敢驚動您老人家呀!可憐我還把「同志」、「師傅」、「小姐」掂來量去,才為您選擇了這麼個典雅的稱謂呀!可憐我把「請」、「勞駕」、「麻煩您」都加在了一塊兒,就是怕您生氣呀……

  自此以後,每逢走到櫃台前,總有些結結巴巴。當然,結結巴巴中,還是能漸漸地學出點聰明來的,現在我有九成把握,不至於再發生類似的悲劇。主要你得看環境:賓館、飯店、友誼商店……舉凡氛圍時髦典雅,沾點兒洋味兒之處,稱「小姐」為妙,而蔬菜大棚、油餅鋪、炒肝攤,工農兵佔領的陣地,叫「師傅」為佳。居其中者,叫「同志」較妥。當然還要熟悉以下稱謂以供備補:哥兒們、姐兒們、老哥、兄弟、大爺、大媽……全看你是否善於隨機應變了。不過,有兩種人至今弄不准該如何稱呼:一種是賓館裡年歲稍長的女服務員,是否也可稱「小姐」?不致有「諷刺」之嫌?一種是賓館裡年輕輕的男侍應生,叫什麼?叫「先生」妥否?……既然沒把握,至今不敢向他們開口,趁此寫出,也好就教於方家。

  我知道,營業員們、服務員們大多是不在乎這些的,何況現在服務態度日益改善,我的遭遇也已成為過去。寫出來無非是想告訴諸位,有一位陳某人心理脆弱至此,諸位若碰上類似人等開口有勞,尚望耐心海涵,說不定那就是鄙人。他有過幾次悲劇故事,因此也有了心理上的障礙。


二、換機記幸


  我在本文的小序中提過,修理自家的家電用品,已成了我生活中的一大樂事。細細一想,此說不甚準確。我的能力,僅限於機械電工產品而已,如抽油煙機、絞肉機、燃氣熱水器之類,而對於電子產品,我只敢「外圍作戰」——拆開錄像機的外殼,拽出被卡的錄像帶啦;打開電視機的後蓋,吸吸塵啦。大手術是不敢做的。我的電子技術的「最高成就」,只是裝過一台六管的半導體收音機。因此,一想起那次買音響的遭遇便十分後怕。如若真把它請進家來「食之無味,棄之可惜」,以我能力,又「修之無膽」,真是太尷尬了。

  那次我在護國寺一家電器商店買下了一台廣東產的音響。時間是1986年春節前夕。我得承認我對這個牌子這種型號的音響盼之日久,因為有朋友買了一台,外觀、音質都令我滿意,價格也還合理。我相信這機型當時很是流行,致使商店一直脫銷。很偶然的,路過護國寺這家商店時,這裡正在展銷。櫃台前擠滿了人,一台一台將此機購去。我的衣袋裡正裝著剛剛領來的幾百元稿費,自然也成了這絡繹不絕的人們中的一個。

  護國寺離我家很遠。到對面日雜商店購得兩條線繩,將主機馱到自行車的後架上,兩隻音箱一左一右吊在兩邊,如同一位進城販貨的農民兄弟。將這尤物馱回了永定門外,扛到高踞六層之上的家中。

  第一盤磁帶放的是馬玉濤的《馬兒呀你慢些走》。音箱彭彭作響,低音雄渾純厚,高音遼遠悠揚,搖頭晃腦,頗有得色。放完了一遍,再放一遍時,「馬兒」真的「慢些走」了,歌唱家那自信豪邁的抒瀉,變成了如泣如訴的哀求,等到她再一次要求「把這美麗的景色看個夠」的時候,「馬兒」停下來了。讓她「看個夠」了。我這才意識到我的「馬兒」有心臟病。

  第二天清晨,彤雲密佈,大雪紛揚,為了過一個愉快的春節,我是「刀山火海也敢闖」的。又一次像進城販貨的農民兄弟,馱起這尤物,晃晃當當進永定門,奔護國寺——連路線都是典型的舊京農家販菜的路線。

  抖掉了一身的雨雪,把音響放到櫃台上。奇怪的是,「馬兒」又走了——商店的試音帶《大地早上好》,那只日本狐狸蹦達得比中國的馬兒還歡。售貨員告訴我,一定是我家的磁帶有問題,某個螺絲過緊,機器帶不動,不信回家換盤磁帶再試!

  於是像進京販菜的農民兄弟,又滿載滿馱,「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飄」,往家返。

  又一次把磁帶裝進去,又一次發現這「馬兒」確有「心臟病」的時候,我動了動腦子——我特意將這「馬兒」牽到嚴寒裡遛遛,也就是說,把這音響搬到了陽台上去邊凍邊開。我的試驗是成功的:這匹「馬兒」只有在冷凍時才跑得歡,一旦回了屋裡,熱度上來,心臟病就發作。

  當天下午,我又一次「戰嚴寒斗風雪」,「販菜」進城。售貨員試機之始,「日本狐狸」仍然歡蹦亂跳,我懇請不太耐煩的她再聽一會兒,多聽一會兒,她撇開我,說:「聽吧!」乾脆不再理我。10分鐘以後,我得意的時候到了:日本狐狸蔫頭耷腦,最後一蹶不振。

  「給你換一台吧!」百折不撓終獲恩准。

  說實在的,「退款」的請求已經到了嘴邊,因為我對它已興致索然,精疲力竭。不過,我還是欲言又止。文化人,愛面子,答應換機,已屬知足,何必找不痛快?值得慶幸的是,這家商店裡這種機器所剩只有三台。打開一台,均衡器「半身不遂」。打開第二台,指示燈壓根兒就不亮。第三台沒有再打開,我估計售貨員要留給自己一點面子。「退款吧!」她說。

  「沒啦!」我說,一臉失之交臂的遺憾,心中已自歡呼起來。

  揣著幾百塊錢退款往家騎的時候,和阿Q一般地想:「我一點兒也沒虧。這番經歷寫篇文章,也能賺個幾十塊呢!」欣欣然倦意全消。


三、「順」釬記趣


  我嗜羊肉串成癮,是很早的事了。對於吃,我一貫主張「兼容並包」主義。既然羊肉串能進軍京華,必有一定道理。那麼,我是不能不「親口嘗一嘗梨子的滋味」的。既已實踐,上癮是題中應有之義。不過很快也確實發現了有些問題。手舉肉串,招搖過市,殊為不雅,從此不敢問津。

  時隔愈久便愈發地饞。由此決定採取「開放政策」,決定「引進」。技術引進十分簡單,路過街頭烤羊肉串的攤子時,瞟一眼便瞭然。難辦的是「設備」。

  注意了一下商場,又注意了一下廚具雜品店,都未見過烤羊肉串的爐子和釬子面世。看來,除了「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別無他途。

  有位朋友在一家小廠當廠長,看來解決「設備」問題,非他莫屬,朋友聞之,果然爽快,幾日後便送來一個銀光閃亮的精巧的糟形烤爐。據說為此求他者眾,皆好友親朋也。本想問他釬咋辦,一想未免過分。人家造爐任務尚且繁重,區區釬子焉敢啟齒?再不行,學街頭小販,買一把車條,稍加加工,亦無不可。

  然而我還是不甘心。既要「引進」,便要最高水平,何況家中不免以此招待賓客,豈有餐以「車條肉串」之理?於是又向廚具商店尋尋覓覓,終不得獲。

  又過了一段日子,我從西單路過,發現烤羊肉串的事業已由個體發展到了國營;開張了兩家電烤羊肉串的鋪子。西單路口迄北,一路香氣瀰漫。我對國營店舖的衛生,一向充滿信心,更何況已和羊肉串久違,毫不猶豫地買下了四串,每串五角錢,每根釬子的押金三角錢。

  壞水兒是在吃完第一根羊肉串時冒出來的。這銀光閃亮的釬子,秀美修長,煞是可人。押金三角,何其便宜,就是三塊錢一根,我也「踏破鐵鞋無覓處」呀!孔乙己教導我們:「讀書人偷書,能叫偷嗎?」「饕餮之徒」順幾根釬子,能叫「順」嗎?何況我是付了三角押金的。既定押金三角,其值必不抵之。我以為其所值,易其釬子,何不理直氣壯?

  再次吃那家鋪子的烤羊肉串時,發現釬子的押金已升為五角,不知是不是因為饕餮之徒如我輩,都發現了這唯一可以「買」到釬子的「市場」,蜂擁而至,造成了「價格」的波動。

  等到我的釬子使上了一年以後,我發現廚具商店裡終於有釬子上市了。豈只是釬子,連做工精美的烤爐也上市了。那釬子也是三角錢一根,但規格劃一,整齊美觀。如果您早上市一年,我又何苦到西單一根一根地吃?

  一周前,和美食大家汪曾棋老先生閒聊,言及此事,汪老說:「當初我也為這釬子發了一陣子愁,最後你猜怎麼著?還是用的車條!」另一位旁聽者插話說:「我去求一位工程師幫忙,你猜他給找來了什麼?20塊錢一根的德國焊條!我說,別價別價,這可犯法啦!」

  由此,我相信,北京自製羊肉串者中,以車條當釬子者有之,以押金換釬子者亦有之,以德國焊條做釬子者,也未必沒有之。唯有那一年以後才上市的正兒八經的釬子,不知其銷路如何,至少對於我們來說,它已算姍姍來遲,美人遲暮,也只好顧影自憐了。


四、理發記豪


  每次理發我都去住處附近的一家理發館。主要是為了近、省時間。當然,有時趕上人滿為患,有時趕上門可羅雀。不過,這都和等候的時間關係不大。和等候的時間息息相關的,是理發員們的興致。人滿為患時,說不定就趕上幹勁沖天,那用不了一會兒,就理上了。門可羅雀時,說不定卻趕上了無精打采:所有理發椅都在空著,理發員們也都在聊天,他們彷彿誰也意識不到你的光臨。你倒有可能在椅子上枯坐一個小時。

  我試圖找過其中的規律,似乎無規律可循。

  1986年夏日的一天,我又一次進了這家理髮店,突覺店風大變,一位年輕的女理髮師迎上前來,滿面春風地說:「你理發嗎?請這邊坐!」這讓我感動得不知所措。只見她揮動毛巾,往椅子面上「啪啪」地抽了抽,請我落座,又十分利索地給我圍上了白罩單,對著鏡子端詳了一會兒頭型,問:「寸頭?」她舉起電推子,無名指和小拇指高翹,那只秀手像一朵鶴望蘭在我那飛蓬一般的頭頂盛開。

  「您多大歲數?」女理髮師還很健談。

  「37。」我說。

  「喲,您可不像!不像!」她說。

  我微笑了。為這話,誰都覺得高興,是嗎?

  「那您看我像多大歲數?」我問。

  「您可像47的人。」

  天哪,原來是這麼個「不像!」

  「您瞧!您都有白頭髮了!37的人哪有長白頭髮的呀?快染染吧!」

  我這才明白,她是為了動員我染髮。儘管這方式怪讓人傷心,這誠心卻夠讓人感動。雖然我還有幾分疑慮,因為從來也沒染過發,不知滋味如何,此其一;不知效果如何,此其二;不知價格如何,此其三。但就憑了這熱情,這費心,我能拒絕嗎?

  染了發才知道,於我實在是一個天大的誤會。首先這滋味兒實在是難受。只見她拿來了一個冒著煙兒的罐頭盒,裡面裝了半罐黑漆漆狀若瀝青的東西,她拿著一根棍棍兒,挑著那「瀝青」抹了我一頭。這頭頂抹了瀝青的感覺,像陰雲一樣跟隨了我好幾天。其次這效果也實在不佳:回到家以後,妻子用異樣的眼光打量了我老半天,最後說:「你染的這是什麼呀?頭髮梢兒黑了頭髮根兒還白著呢!」我解釋說,盛情難卻,手藝差點兒,那份熱心是不好辜負的。妻子說,主要還是因為改革了,理髮店的收入,關係到職工們的收入,所以,人家當然要動員你染髮。您的頭髮要是再長一點兒,人家說不定還得動員您燙髮呢。為了不辜負這一份熱情,您也燙成個烤羊肉串的買買提回來不成?妻子的話使我頓開茅塞,想了想,也只好苦笑,說:「權當也讓我這腦袋,經受一下改革的陣痛吧!」妻子也笑了。

  幾個月以後,我應邀去海外訪問。臨行前諸事紛繁,出發的前一天才想起應該去理個發。最方便的,當然還是芳鄰這一家。使我驚異的是,這一次迎出來的,還是那位女理髮師。依然春風拂面請我落座,依然末指翹然如鶴望蘭,更使我忍俊不禁的是,依然如法炮製來了一句:「您今年多大歲數啦?」

  她不定跟多少雜毛如我者作過類似的動員了。我想。

  又問一遍。

  「37。」我說。

  「喲,可不像!不像,太不像了!」稍稍有所變化,也是大同小異而已。

  「您看我像47的,是吧?」醜話何不自己說破?

  「那可不!瞧您這頭髮,都有白的了,多老氣呀!染染吧!」

  「不不不,我不習慣,真的不習慣。」我說。

  「沒多少錢!」

  「我不是怕花錢。真的不習慣。」

  「得了。現在這人哪,為了美,為了少興,誰還在乎倆錢兒啊,您說是吧?」她頑強地沿著她的邏輯前進。

  「我跟您說實話吧,」我說,「我們那單位裡,淨是老頭兒,這還嫌我毛嫩呢。我好不容易才盼到了幾根白頭髮,我可捨不得染。」

  回想起來,我也夠損的了。找什麼借口不行?說我皮膚過敏啦,說我正犯血壓高啦,等等等等,何必故意氣人家?這倒好,「鶴望蘭」不見了,攥著電推子的手,儼然成了無產階級的鐵拳。「嚓嚓嚓」三下五除二,揪下胸前的白單子:「好了,6毛!」豈止沒有了幫我用剪子找補找補的耐心,連我洗頭、刮臉的權利也一併取消。

  回到家,見到妻子,不待她開口,我就指著坑窪不平的寸頭向她宣佈:「瞧,這腦袋,又一次經受了改革的陣痛!」

  第二天我飛往美國。第三天我到了華盛頓。一位專以研究華盛頓市歷史、地理聞名的女學者盛情邀請我共進晚餐。席間,主人時不時轉過臉來,看我的頭髮,看得我有些發窘。

  「您看我的頭髮,很有些特點,是嗎?」我說。

  「唔。」教授鄭重其事地說,「很時髦。這髮型,現在在美國,很時髦。」

  「哦?」我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告訴她,這樣的頭髮在中國最普通不過。而且,我為它花了不到20美分。

  「真的嗎?不可思議!不可思議!」教授的眼睛瞪得溜圓。

  我想我根本不必告訴她這腦袋如何一次又一次經受改革的陣痛了。她肯定不明白,甭看她是歷史學家。


五、奪秤記勇


  作家中之勇者,當推「魯門弟子」肖軍。據肖軍之女肖耘回憶,每次老人家出門,她忘不了叮囑說:「別惹事!別跟人打架啊!」一切都顛倒了一個個兒,彷彿當媽的叮囑一位頑童。

  當然肖老不是無事生非之輩。肖老要跟人打架,絕對是見義勇為。「文革」中老人家聽說老友駱賓基被鄰院的「革命派」欺負,讓人用瓦刀砍傷了頭,便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拔刀相助。據說白天他剛在文聯挨過了鬥,晚上就直奔了駱賓基家,站在門口向那家「革命派」叫板:「有種兒的你出來,叫你嘗嘗我肖軍的厲害!你小子敢再動駱賓基一下,看我怎麼收拾你!」那「革命派」在「黑幫」肖軍的「猖狂反撲」面前居然了無聲息,從此不再滋毛兒。

  肖老之敢叫這個份兒,固然首先是他的膽氣。不過,俗話說,藝多人膽大,老人家少年習武,終生不輟,落魄時可以教武為生,足見身手不凡。沒有兩下子,光憑一個膽兒,他敢四處見義勇為?

  想起了已經過世的肖老,是在和一位「倒兒爺」掐了一架以後,當時不由得喟然長歎:一介書生,若無肖老之膽氣和武功,誰敢光顧這些無照攤販們的天下?

  我沒有想到,經常路過的那一片三輪板兒車果攤,原來是一片坑人的地方。這裡是通往長途汽車站和火車站的路口,「倒兒爺」們的目標,瞄準了那些來往旅客,後來我才從朋友處得知,這裡的秤俗稱「七兩稱」,也就是說,每斤坑你三兩。「您想啊,一斤香蕉喊價一塊二,比批發價都低,可能嗎?他不在稱上找齊兒,上哪兒賺去?朋友說。

  我當時哪兒知道這些,只是聽價格不貴,停下了車,從那板兒車上揀了一把,放到秤盤裡。

  「四斤三兩!」那姑娘說,還把秤桿歪過來,請我過目。

  我對重量方面的常識少得可憐,即便如此,也覺得這份量報得有些蹊蹺。可秤砣線明明勒在四斤三兩的地方,你不認頭行嗎?

  我付了錢,又到馬路對面的國營商店裡買了四斤桔子,就勢請售貨員幫我稱了稱,發現這香蕉才有二斤四兩。

  我嚥不下這口氣,回到馬路對面找之論理。拎著這把香蕉,放到平板三輪上。既然是個姑娘,又帶點外地口音,那麼,我還是要客氣一點。我心平氣和地告訴她,這香蕉,差了足足一斤八兩的份量。沒等姑娘答話,平板三輪後面已晃著膀子走來滿臉橫肉的一位漢子:「你他媽的活膩歪了?找揍怎麼著?」我才恍然大悟,原來賣的是香蕉加胳膊根兒,這位遠遠的給戳著份兒哪!看這小子橫著過來的架式,至少也蹲過三年大獄。一隻手揣在夾克裡,保不齊那腰間還別了把菜刀。坦率地說,這會兒我心裡已經有點兒膽顫了,為這幾塊錢的香蕉挨這一刀子可不值當。不過,士可殺不可辱,既然較上了勁兒,哪能縮了呀!

  「我可不是找你打架的,哥兒們,咱們有地方說理去!」我拽過了平板車上那桿秤,說實在是瞄準了那秤砣的用場。「走吧,咱們找工商去!」

  「你他媽的混蛋!」橫肉跳著腳罵,污言穢語鋪天蓋地。我知道,他等著我回一句,或者搡他一下,這架子開場。

  只要開了場,用不了一個回合,我就得趴那兒。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有位年長者過來隔在我們中間,他一邊往外推我,一邊說:「算啦算啦,塊兒八毛的事,犯得著嗎?」

  「不是為了幾塊錢,為的是這個理!」話還是挺硬,可我並不反對他把我推開。即便我把爭執的意義昇華到了更偉大的高度,我也認為,還是不挨那一刀子為好。

  「好漢不吃眼前虧,這小子可黑著哪!」待把我推出人群,那老者悄聲勸我。

  這算是給我找到了一個退卻的台階,不過,我仍然感覺得就這麼退卻實在有失尊嚴。

  「有種兒你就等著,有人跟你說理!」騎上車走的時候,我吼了一嗓子,想起自己運用的是著名的「衛嘴子」撤退戰術,忍不住抿嘴一樂。

  如果說我借此使自己免受一刀之災,我並不否認,不過,如果說我就甘心讓他欺負了,也有點冤枉。因為我確實是找跟這小子說理的人去了——幾百米以外,是派出所,而派出所的民警們,不少還跟我挺哥們。嚴厲打擊刑事犯罪之始,我跟他們一塊兒混過。

  「老陳,有事嗎?」忘了其名姓,卻是一個熟臉兒,樂呵呵地迎過來,跟我打招呼。

  唉,忽然覺得,如果真挨了一刀子嘛,還可以說「有事」,而現在,說「有事」,似乎又有點說不出口。

  「沒事。」我說。

  我們站在派出所的門口聊了點別的。

  沒聊幾句,我看見幾百米外的那群人「呼」地散開了。那橫肉蹬著板兒車,馱著那女人,從人群裡衝將出來,飛快地鑽到馬路對面的胡同裡去了。

  那廝還以為我真的叫出警察來了。

  心裡這才稍覺平衡,不過,還是想起了肖軍老先生。唉,若有老人家那一副好拳腳,何至於用這一招兒?


六、打氣記憾


  廣告的氾濫乃商業社會的特徵之一,因此,天天聽、走遍天涯海角和「夠威夠力」,也沒有什麼脾氣。不過,近來商家似乎也注意到了,好的廣告也不光是可勁兒的吆喝「夠威夠力」就成了,比如最近有一條廣告稱:「請大家告訴大家……」這話透著那麼和氣,那麼誠懇,那麼實在,夠讓北京人舒坦的。我相信北京人更吃這一套,他得奔著這字號去。

  其實,樹立一個產家,一種產品的形象,還大有學問可做。比如古人所說「桃李無言,下自成蹊」,看似與廣告宗旨大相逕庭,可用好了,恰恰是最好的廣告。我聽研究同仁堂的專家藍蔭海老師講過,每逢大柵欄一帶修路挖溝,同仁堂都在行人不便處掛上寫有「同仁堂」三字的燈籠,以方便過往人等。在北京的老百姓看來,這可真是太仁義了。北京的百姓們也是仁義之輩:您給我一尺,我報您一丈,能不去照顧您的買賣?近讀馬祥宇先生回憶東來順的文章,知道東來順的創業者丁德山,也是以仁行事的一位。東來順以賣扒糕等大眾吃食起家,後發展成北京幾大飯莊之一,且擁有6家店舖,多處房產,可謂威名赫赫,然丁德山並不忘本色,在東來順門口仍設粥攤,仍賣烙餅、麵條,平民百姓,無不稱道,以至那些人力車伕們,自覺地拉外地來客到東來順用餐,成為了義務的招徠員和宣傳員。我想,借用現代手段,使廣告製作愈發精美的同時,留意一下傳統的經驗,或許也不無啟發吧?

  這念頭肯定也已經出現在某些廠商的腦海裡了,北京畢竟是一個出過同仁堂,出過東來順的地方。同仁堂製藥廠就贊助了一師附小一個「京花圖書館」,我那就讀於一師附小的女兒,也是受惠者之一。聽說還有一家工廠贊助了兩部「心理咨詢」電話,為中小學生們排解心理上的疑難。

  最近又發現「小小牌」尿不濕的廠家在其門外為附近居民提供免費電話和電打氣,我也十分感動。可惜小女已經長大,否則小小牌尿不濕,是一定要買一件的。

  我希望這善行持之以恆,如果您破產了,當然不可苛求,只要有能力,我還是盼著能久遠一些,免得讓北京的老百姓失望,那還不如當初不辦。

  過去北京的修車鋪為過往自行車提供免費電打氣,當然這也未必合理,因此隨後又有了打一次氣,收費2分之舉。此後遍佈京華的車鋪,皆行此道。

  某日我騎車路過崇文門,發現一家修車鋪門前立一牌子,上書:「免費打氣」,心中頓生敬意。我想有車要修,必送此家。至少是不會「挨宰」的。幾個月以後,我的自行車出了毛病。也不知怎麼了,彷彿不把車送到崇文門修,就對不起那「免費打氣」似的。然而當我真的把車騎到這家修車鋪,好不失望: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那「免費打氣」四個字,已赫然改作「打氣五分」了。非但不免費,而且還多出同行一頭,似乎在跟誰鬥氣,「堤內損失堤外補」。其實多出一頭也沒啥,不過是三分錢,可我覺得心理上的傷痕實在無法彌補。

  現在,全北京的修車鋪,打氣費也已經改成五分了,我也不肯原諒它。儘管人家說不定還是一家十分公平合理十分講究服務的車鋪。人的心思,奇怪至此。

  昨天又路過「小小牌」尿不濕的廠家大門,發現那免費電話仍被使用,而那免費打氣,已空有一根皮管擱置於地,無法使用了。但願這是臨時性的故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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