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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樂 作者:陳建功

第一


  「找樂子」,是北京的俗話,也是北京人的「雅好」。北京人愛找樂子,善找樂子。這「樂子」也實在好找得很。養只靛頦兒是個「樂子」。放放風箏是個「樂子」。一碗酒加一頭蒜也是個「樂子」。即便講到死吧,他們不說「死」,喜歡說:「去聽蛐蛐叫去啦」,好像還能找出點兒樂兒來呢。

  過去天橋有「八大怪」,其中之一叫「大兵黃」。據說當過張勳的「辮子兵」,也算是「英雄末路」吧,每天到天橋撂地開罵。三皇五帝他爹,當朝總統他媽,達官顯貴他姐,芸芸眾生他妹。合轍押韻,句句鏗鏘,口角流沫,指天劃地。當是時也,裡三層,外三層,喝彩之聲迭起,道路為之阻絕。罵者儼然已成富貴驕人,闊步高視,自不待言。聽者彷彿也窮兒暴富,登泰山而小天下了。戳在天橋開「罵」和聽「罵」,是為一「樂兒」。

  自打乾隆王十五年「四大徽班」進京以後,北京人很少有不會兩段「二黃」的了。蹬三輪兒的,賣煎灌腸兒的,把車子擔子往馬路邊上一擱,扯開嗓子就來一段。這輩子想當諸葛亮是沒指望了,時不時「站在城樓觀山景」,看一看「司馬發來的兵」,倒也威風呢。要不,就「擊鼓罵曹」:「平生志氣運未通,似蛟龍困在淺水中。有朝一日春雷動,得會風雲上九重。」撒一撒胸中的悶氣也好。就連那些押去二道壇門吃「黑棗兒」,吐「山裡紅湯兒」的犯人們,背上插著招子,被五花大綁地扔在驢車上,也要唱一嗓子,招來一片喊「好」聲呢。唱這一「嗓子」和聽這一「嗓子」,也是一個「樂子」。

  我們北京的百姓們,素有講個臉面的傳統。「耗財買臉兒」更是一個「樂子」啦。口袋裡蹦子兒沒有呢。別著急,只管往「大酒缸」裡泡就是了。別看不過都是扛窩脖兒的,打執事的,引車賣漿者流,那大爺的派頭也足著哪。圍在酒缸沿兒上,二兩燒刀子下肚,哥兒幾個便對著拔起脯兒來啦。這位只管說自己如何過五關、斬六將,那位儘管說他的長阪坡。如果素昧平生,剛剛相識,更來勁兒了,反正都是兩眼一摸黑,加上一個個喝得紅頭漲臉,迷迷瞪瞪,只顧沉醉在自己的文韜武略之中,你就是說自己上過月亮,別人也會哼哈哼哈地應和。酒足飯飽之後,氣宇軒昂地站起來,即便錦囊羞澀,也要端出一副腰纏萬貫的神氣,吩咐一聲「抄」,夥計們趕忙清賬,寫水牌兒,道一聲「記上」。言猶未落,人已經高掌遠足蹠,雍容雅步,踱將出去。這不又是一「樂兒」嗎?

  ……

  這些,都是老事兒了。世道變了,北京人的日子過得順心順氣兒了。可又不能說人人順心,各個順氣兒不是?所以,「找樂子」的「雅好」還是繼續下來了。就說街上那些往蛤蟆鏡上貼外國商標,往勞動布褲子的屁股後面釘洋文銅牌兒的夥計們吧,那也是一種「找樂子」的法兒,「此時無聲勝有聲」罷了。我認識的一位小伙子呢,正相反,整天提個錄音機在街上晃,哇喇哇喇招人。問他這幹嗎哪,他說:「沒這個錄音機,更沒人拿正眼兒看咱們啦!」這又算一種「樂子」吧?

  不過,老事兒也好,新事兒也罷,在高雅之人眼裡,都是可笑的。人家也自有人家的道理。本來嘛,你是縫窮的,你就是縫窮的命,唱段「王寶釧」,就成「相門之後」啦?扯淡!你是蹬三輪兒的,你就得認頭。你說你拉過楊小樓,你還跟他慪了氣,把他給摔陰溝裡了,治了——人家還是楊小樓,出殯時六十四槓。你呢,還是蹬三輪車兒的,那會兒你要是也出殯,不鬧個「穿心槓」就便宜!甭說把商標貼眼鏡兒上,就是貼腦門兒上,你也是「城根兒」的兒子,你也到不了國外!混得不怎麼樣吧,還老想找點什麼「樂子」找找齊,這不瞎掰嗎?大概因為這個原因,「找樂兒」者流就難免不被人引為笑柄了。

  其實,你再往深裡想想,這有什麼可笑的呢?混得不怎麼樣,再連這麼點兒樂呵勁兒也沒有,還有活頭兒嗎?據奧地利心理學家阿德勒的說法,拿破侖因為個兒矮且有牛皮癬,不順氣兒,所以才有了振長策而驅宇內,君臨天下之舉。北京的平頭百姓們還沒想著往拿破侖那份兒上奔呢,只求哥兒幾個湊到一塊兒,或位卑言高,稱快一時,或擊節而歌,樂天知命,又算得了什麼呢?

  由此看來,出轆轤把胡同南口向西不遠,豌豆街辦事處文化活動站那裡,每天晚上聚集了一幫老頭兒們(有幾個老太太來看熱鬧,或有幾個中年、青年人來湊熱鬧),一會兒來一折《逍遙津》,一會兒唱一段《打登州》。唱累了,又雜以神吹海聊,他說他是高慶奎的徒弟,他說他和馬連良一塊兒坐科……這不僅有民俗的淵源,而且還有心理學上的根據哪。  


第二


  豌豆街辦事處管著周圍的十幾條胡同,轆轤把胡同也在其中。這兒的文化活動站也沒有什麼更多的活動,就是唱。活動站的「排演場」是過去的倉庫,自然是很簡陋的,連頂棚也沒有,抬頭就能看見房頂的椽子象肋條骨似的一根一根碼著。水泥地面已經坑窪不平了。順著四周的牆根兒,一圈一圈地擺著條凳,不管唱的還是聽的,雜坐其間。房子中間留著一塊巴掌大的空場,這裡又讓個火爐佔去了一塊兒。剩下的地方,只能站下仨倆人兒了。所以,清唱還可以。「起霸」,一個人也湊合,如果是「雙起霸」,兩個人就得撞一塊兒去。要是「趟馬」,你得留神爐子。好在來「找樂子」的人大多是老頭兒,身段就不能講究啦,滿臉的褶子,扮相也罷了。因此,這裡從來就沒有彩唱過。頂多了,來個「清音桌」,角色多了,有的人還得在座位上唱。別看條件差,你要是往這兒一坐,閉上眼睛聽一聽,有板有眼的,唱得真有那麼點味兒哪。

  老頭兒們有點兒愛神吹,這不假。可他們的神吹畢竟還是沾點兒譜的。比如他說他跟馬連良一塊兒坐過科,那是得一塊兒混過幾天,至於後來嗓子倒了倉,他唱不了了,賣大碗茶去了,那就得再說了。他說他是高慶奎的弟子,說不定也確實。至於以後抽上了大煙,玩物喪志,另當別論。正因為如此,大多數都是對「梨園行」門兒清的主兒。聽一耳朵,便知道這是「梅老闆」,那是「麒麟童」。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因此還不能小看他們。你看這位裹了件大棉襖,雙手揣在袖筒兒裡,賊頭賊腦不是?一張嘴,正工青衣,音寬嗓亮,落落大方,地道,梅老闆!你看這位鶴骨雞膚,腰彎背駝,其貌不揚吧,那唱的可是正經的「楊派」,行腔柔穩,清雅脫俗。還真有些老戲迷們聽不慣時下劇團裡青年演員那兩嗓子,總覺不夠味兒,專程跑到這兒來過癮的。褒貶是買主兒,不服氣不行。

  按理,能把這伙兒「戲簍子」、「戲包袱」們玩轉了的人可不是凡人,你得下過幾天「海」,至少,也得「票」過幾場。要不人家不服你,鎮唬得住嗎?不過,在豌豆街的文化站裡卻是一個例外——在這兒「統領群芳」的,竟是七十出頭的老槓夫李忠祥!

  李忠祥住在轆轤把胡同十號院兒,方頭闊臉,聲洪如鐘,走起路來步子不大,挺胸腆肚收臀,有點兒「外八字」,一看便知是當過槓夫的主兒。他畢竟老了,眼角耷拉了,可臉色還是通紅的。沒錯兒,喝大酒喝的,已是杖國之年,可還是象年輕時一樣,性喜自鳴得意。其實,在這幫唱戲的人中,比李忠祥能唱能演的人有的是。這裡有在正經的科班裡學過的,在名師門下調理過的,甚至還有正在劇團裡當演員的呢。李忠祥呢,當過槓夫,拉過洋車,跑過堂兒,事兒倒幹過不少,可沒有一件是和唱戲沾邊兒的,退休前倒在劇團當門房來著,可那是話劇團。他倒張口「長華」,閉口「長華」的,聽那口氣,好像他跟那位名丑蕭長華不是連襟也是師兄弟。唉,他跟人家蕭長華也就是「餛飩交情」罷了。那會兒他在餛飩鋪當夥計,想看戲,又沒錢,心裡癢癢得貓撓似的,便拎著個食盒兒,裡面擱碗餛飩,到戲園子門口,生往裡闖。「幹什麼去?」「給角兒送餛飩!」看門兒的竟然信以為真了。常來常往的,人家居然認定蕭老闆演戲時,每每要吃這家鋪子的餛飩,只要見他拎著食盒過來,問也不問啦。其實,這餛飩哪回也沒進了蕭長華的肚子。進了戲園子就不見這位夥計了——他找一個旮旯,一邊吃了這碗餛飩,一邊聽戲。用這一招兒,他可聽了蕭老闆不少好戲,連梅老闆的戲也聽過。這麼聽,傻子也能喊兩口了。他甚至能把蕭先生演蔣干時說的那幾句蘇北話學得惟妙惟肖,讓人喊好。所以,現在他也有資格說:「嗨,當年咱們不是窮嗎?不是買不起行頭嗎?要不,咱們早下『海』啦,今兒個,也『新艷秋』啦!」他說歸他說,內行人一看便知,如果說,那位新艷秋天天在戲園子裡偷藝,學程先生學得不賴,可比起程硯秋來總還差那麼一尺半寸的話,李忠祥比起蕭長華來,可差著十萬八千里還得出去了。

  不過,李忠祥這性子挺投戲迷「票友」們的脾氣,大夥兒也就跟他逗樂子,稱他為「新長華」了,還隨帶著封給他蕭長華在「喜連成」班的職稱,稱為「總教習」。他本來就喜歡大包大攬,「總教習」尊號既得,更端起一副當仁不讓的架子,真的正兒八經地主起事兒來啦。

  豌豆街,特別是轆轤把胡同的老住戶們對李忠祥是太熟悉了。他當槓夫的時候還年輕,天麻麻亮,就穿上那件綠色的褂子,戴上那頂插著雞毛的氈帽兒,坐在永安槓房門口的條凳上等差事,路過槓房的人常在那兒和他聊天兒。後來,他又在裕昌餛飩館當夥計。可沒一年,就因為老端著餛飩去「蹭戲」,丟了差事,只好每天早起泡野茶館,等零活兒干,奔飯轍。後來他搬到了轆轤把胡同十號院,更是低頭不見抬頭見了。

  不過,老人們記得最清楚的是:民國二十四年的春天裡,一直破衣爛褂的李忠祥忽然「發」了。其實,說是「發了」,是過分之辭,撿破爛,縫窮的人們眼淺而已。可那些日子,李忠祥確實不像以往那樣饑一頓,飽一頓的了,也穿起補丁少點兒的褲褂來了。據李忠祥說,他在野茶館認識了一位江先生,江先生三天兩頭要扯著他聊天,聊完了,給他一天幹活兒的工錢。這對轆轤把胡同的百姓們來說,不是讓人眼饞的事嗎?好煙抽著,好茶喝著,神吹海哨誰不會呀,一天的飯轍就有著落了!人們都說他一定遇上「貴人」了,今後必「發」不可。李忠祥倒不認為江先生是什麼「貴人」,因為他很偶然地發現江先生穿的那棉袍的裡子也是碎布拼的。可他還是逢人便說自己的納悶兒:「這位江先生可真怪,又不是錢多了『燒』的,幹嗎要花錢找人聊天兒!」……

  江先生的確不是什麼「貴人」,李忠祥也沒「發」起來。盧溝橋的炮一響,江先生沒影兒了。李忠祥還得去蹲野茶館等差事;今兒去給人修修門臉兒呀,明兒給人往城外墳崗子抱抱死孩子呀。李忠祥的「奇遇」,也漸漸讓人淡忘了。

  可解放以後,江先生是「貴人」的預言倒真地應驗啦。那時候李忠祥已經蹬三輪兒去了。那一天在劇場門口等客,天上下了雨,沒人坐車,他把車停在劇院的廣告牌簷子底下,閒得挺無聊,聽見人來人往進場的人說,今兒演的戲說的是槓房的事,他心裡一動,反正待著也待著,進去開開洋葷吧!買了張票,進去看看這場話劇,看了半截兒他就愣啦:這兒演的不全是他跟江先生說的事兒嗎?趕快一打聽,編戲的可不就是江鐵涯江先生,敢情人家現在是劇院的院長啦。散了戲,他推著三輪兒直奔後台,找江先生去了。江先生還記得他,自然又是好煙好茶招待。李忠祥說:「江先生,我不想蹬三輪兒啦。您不是在這兒當官嗎?我跟您這兒幹得啦!」江先生說:「您幹點兒什麼?」「我跟長華那兒偷過兩手兒,上台也不怵。」江先生笑了:「那是京戲。我這是話劇。」他說:「甭管什麼戲,反正我是喜歡上您這戲班子啦,替咱老百姓講話。讓我來看門房也行。」就這麼著,李忠祥真地當上了這家赫赫有名的劇院的門房。這在轆轤把胡同可成了了不得的新聞,據在劇院門口看過他的人說,他這回是真地「發」了:開演之前,穿一身筆管溜直的中山裝,在劇院門口張羅,讓人,和那些從小臥車裡鑽出來的人物握手,混得可神氣極啦!

  嗨,還是別哪壺不開提哪壺吧。李忠祥愛說、愛吹,可你聽他講過劇院的事嗎?他是置了一身筆管溜直的中山裝,每逢新戲初演的幾場,必穿上它在劇院的大門口張羅,讓人,和那些從小臥車裡出來的人物握手——「歡迎歡迎!」「多多指導!」「您往裡請!」……以至於不少人誤以為他是劇院的院長或是本劇的編導,這都是確實的。他覺得這有什麼?他是江先生介紹來的,他是給江先生當「門臉兒」來了。所以,他和以前干他喜歡幹的事一樣,歡歡勢勢地忙活起來。可後來他發現,不對啦,劇團裡的人拿一種什麼眼神兒看著他啊,小青年們拿他「開涮」,叫他「李導演」、「李院長」。這倒也罷了,就連江先生好像也嫌他站的不是地方了。每次首演日,當他興沖沖地換上那身中山裝,到劇院門口準備張羅時,江先生總找個話茬兒把他從身邊支開。讓他去端花盆啦,去看看貴賓室安排得如何啦,一來二去的,他明白啦:穿著中山裝,在門口握手、寒暄,那是高雅之人幹的事,那不是自己歡勢的地方!可他又有幾分傷心,莫不是因為自己到那兒站著了,你們就該翻白眼珠兒,在話音兒裡摻粉子味兒嗎?人哪,得將心比心,替人設身處地。他喜歡劇院。他為它得意。他想起自己是劇院的人,就覺得挺提氣。站得不是地方,你們就不能明說嗎?別人不知道我,江先生您應該知道我的呀!

  知道你?你不能老找著機會把心窩子掏給別人吧?你就是真掏了,人家知道你了,又怎麼樣?

  他四十歲出頭時才娶了個「二鍋頭」,沒兩年,老婆生下德志,得了產後風,死了。老婆死了幾年沒續上,說老實的,誰能不動點兒凡人之念呢?更何況每天看著那些如花似玉的女演員。有一天他從樓下走過,聽見二樓上水聲嘩嘩,女人的笑聲話聲傳來,他想起這是女浴室,女演員們剛下戲,在洗澡。他也不知道自己那是怎麼了,走不動了,放慢了腳步,仰起臉兒,看著那扇打開的窗戶,好像巴望著從那上面看出點兒什麼來。其實,什麼也看不見。可這成毛病啦,每回路過那樓下,他都忍不住放慢了腳步,仰脖兒看兩眼。沒想到不知被誰反映上去了。大概因為他最服江先生,所以,還是江先生找他談的話。說真的,江先生也知道那看不見什麼。他要是一口咬定沒看,這事便過去了。可他說:「我錯啦。我是想看來著。可看不見。」他覺得這有什麼,誰能沒有點兒邪念?咱不再存這心思就是啦。唉,這回人家倒是知道你了,結果呢,整個屎盆子給你自己扣上了,反倒給人當笑料兒啦。那些漂漂亮亮的女演員們本來「李大叔」、「李師傅」的,叫得甜著啦,脆著哪,這一下倒好,全撇嘴啦。小伙子們那話就更損了:「老李頭,玻璃店裡賣鏡子啦!」……他們還都是識文斷字之人,都是文雅高貴之人呢,他們要是真像人家柳下惠,坐懷不亂,倒也罷了。可他們有的人一邊取笑他李忠祥,一邊又搞「破鞋」,這不裝孫子嗎?

  李忠祥蔫兒了,再也不像以前,今兒「蕭長華」,明兒「楊寶森」了,從這以後,有人給他介紹過幾個後老伴,如果是以前,很可能是一句話的事兒,「成」或者「不成」。可現在,他也不知道為什麼給自己立下了一個規矩,非把那事兒告訴人家不可,純粹是為了考考人家似的。有幾個就因此吹了。吹就吹吧,正好。找個娘們兒回家,天天當著你的面,假門假事的裝孫子,誰受得了!

  「文化革命」臨開始那年,他和劇場賣票的魯桂英好上了。那年他五十五歲了。魯桂英五十歲,是個寡婦。別的心思沒有,老了老了,找個伴兒,有個說話的人兒,也互相有個照應。兩個人平常關係不錯,可真把這事兒攤開的時候,李忠祥立刻說:「我得明告訴你,我在劇院裡名聲不好。有一檔子事……」「別說啦別說啦,」魯桂英打斷了他,「八百年前的事啦,我知道。再說呢,都從那個歲數過來的,誰還能沒點兒上不得台盤兒的心思!」在這之前,因為魯桂英有仨孩子,李忠祥還有點猶豫,可聽了這一句話,心裡一熱,齊了!這麼多年,沒人跟他說過這麼一句話,好像人人都是正人君子,就他是他媽小人!其實,躺被窩兒裡摸著自己的心窩子想想,真的就沒有一點兒上不得台盤兒的心思?……咳,還生這份氣幹什麼?這不有一個魯桂英嗎?真能找著這麼一個能說上話的人當老伴兒,也就不錯啦。可是,他和魯桂英的事到底還是沒成。魯桂英的婆家挑著孫子孫女跟他們的媽媽鬧,自然少不了關於他的很難聽的話。桂英怕傷他,只是說,孩子們都長大了,也快熬出來了,就算啦。其實他已經從別處聽到了。

  李忠祥老了,「文化革命」結束那年,已經六十五了,他該退休了。可臨到眼前,他又有點兒捨不得了,特別是捨不得那出寫槓夫的戲。那是劇院的保留劇目。一聽人提起這齣戲,他就心動。雖然他再也不會鮮衣華服,湊到江先生身邊,在劇院門口迎賓了,也決不會提一句民國二十四年江先生如何在野茶館找他聊天的事。劇院傷了他的心。可如果不是因為後來他又忍不住幹了一次蠢事,又傷了一次心的話,他還想在劇院多待幾年,多看幾遍那齣戲哪。

  「文化革命」中,他是「救」了江先生一命的。江先生不知道就是了。那時候江先生挨整,報紙上點名,廣播裡批判,看來是要不得了。有一天他路過康樂酒家(那會兒改名兒了),在大玻璃窗外看見江先生一人在裡面門頭悶腦地喝酒,桌上擺了好幾樣菜。他心說不好,跑回劇院,偷偷寫了個字條,大意是說:我們愛您的戲,您想開點兒。掃盲班的文化,多了,他也不會寫了。名字他可沒敢落上,只好寫「革命群眾」。寫完了,回到飯館門口,托一個進門的人捎進去了。「文化革命」後,江先生又上台了,在重排《槓夫》的動員大會上說,因為一個觀眾的那麼一張條子,使他決定活下來了,他說得老淚直流。散會以後,李忠祥特意和江先生握了握手。當然,他是不會說出那字條的根梢的。又過了些日子,《槓夫》重演了。那天,他忍不住從箱底裡找出那身中山裝,穿著上劇院了。他早就學會了該往哪兒站啦。他還可能和江院長站一塊兒歡勢去嗎?可江先生啊,他見到了他,打量了他一眼,立刻說:「李大爺,後台那兒缺人。您到後台去照應照應好不?」……

  唉,他要退休了。這回,他是一定要求退休了。

  現在,他家的牆上,還端端正正地掛著那張紅底燙金的「光榮退休」證書。他還記得劇院為他召開的「歡送大會」,還記得江先生如何用自己坐的那輛「上海」臥車,把他送回了轆轤把胡同十號。江先生和劇院的其他領導到他的小屋裡坐下的時候,他覺得溫漉漉的淚水順著臉上的褶子溝流下來了,流到了嘴角上,鹹津津的。他不好意思,趕緊給擦了。他開始後悔了。人哪,怎麼經不起一點兒委屈呢?解放前,拉洋車,抬棺材,多少委屈,你都得受!可現在,他覺得自己是太金貴了,好日子催的!飽暖生閒事!江先生忙啊,能什麼都照應得那麼周到嗎?能整天琢磨著怎麼對你的心思嗎?再說了,你站在不該你歡勢的地方瞎歡勢,就對嗎?你存著看人家女澡堂子的心思,就對嗎?

  這些,都是舊事了。那次送走了江先生他們,李忠祥覺著自己這輩子算是快到頭了。待著吧,吃點兒好的,喝點兒好的,這就算個樂子啦,還有什麼?他可沒想到,豌豆街那兒竟然有一夥子老哥們兒在那兒吹拉彈唱,在那兒神吹海聊!

  都是扛大個兒的,蹬三輪兒的,賣煎雞蛋的出身,沒什麼上得了席面兒的人物,可都講實理兒,不裝孫子。他到了這兒,沒三天,又「活」啦!在劇院的時候,他老得留神著,別帶出髒字兒來,讓人家笑話。說話得留一手,別讓人家以為你吹。再往後呢,處處蔫頭耷腦。再說了,人家一張口,都是這個「斯」,那個「基」的,他也不能插嘴啊。敢情該著他歡勢的地方在這兒哪!他開始唱,開始聊,開始忙活。唱得挺開心,忙活得也挺開心,好像四十年前那個愛吹愛聊、愛逗愛唱的槓夫又回來啦。他知道這伙子老哥兒們裡可有的是能人高手。高手怕什麼,都是找樂子來了,誰還能挑誰的理不成?這不,他們說他是「新長華」,「總教習」。「總教習」就「總教習」,不就是張羅張羅嗎?也該著,誰讓他是扮「丑」的呢,您看過去那些戲班子裡,不都是扮「丑」兒的張羅呀!  


第三


  李忠祥因為來到了文化站,和這一幫子「戲迷」「票友」們一塊兒混,「活」了。這幫子「戲迷」、「票友」們呢,也因為李忠祥的到來,「歡」了。李忠祥大馬金刀地忙乎,昨兒宣佈了排演的「時辰」,今兒開始分派角色。明兒,他領來個「須生」,後兒呢,說不定又領來兩位「花臉」。找辦事處議定是不是應該掛個什麼劇團的名目啦,是不是再添置兩件「傢伙兒」啦。因為他屁顛兒屁顛兒地交涉,文化站至少由每月的逢單日開門,改為天天大門洞開了。文武場面的「傢伙兒」也齊全了。過去這伙子人裡缺個小生,像《穆柯寨》啦,《群英會》啦,老得找個人反串,不那麼帶勁。轆轤把胡同二十六號的郭森林,那是在正經的京劇團裡演小生的,戲校畢業,大夥兒早就托人帶話去請他過來玩玩。別看郭森林在劇團裡扮過的最牛氣的「角兒」,也不過是當過「十八棵青松」裡的「一棵」而已,他還不給面子,不甘與這幫「糟老頭子」為伍。李忠祥說:「我豁出去啦,撕破臉皮了!」三顧茅廬,花說柳說,誘以「掛頭牌」、「挑大樑」之類,愣給拉來了。還有現在這位琴師老李先生,人家可正經是棣蘭沉的弟子,買了張月票,天天坐一小時的汽車往返,給大夥兒拉弦兒吊嗓兒,這也是李忠祥與他在天橋汽車站萍水相逢,一見如故請來的……所以,儘管這位李忠祥大哥也時不時在排戲時瞎指揮,擺擺「總教習」的威風,招得大夥兒時常要和他抬抬槓,開開心,說他「假花脖子」。實際上,在大家的心裡,他的功勞不小呢!

  不過,最近,大夥兒嘴上不說,心裡卻在嘀咕:這位李大哥有時也未免熱情得過度。開始的時候還不錯,往唱戲的夥計們中間拉倆能人,大夥兒一塊兒唱著也開心不是,可後來,也不知怎麼了,他還不光在轆轤把胡同,就是走在大街上,也總想往那些蹲在商店門口曬太陽,坐在酒鋪裡喝悶酒的老哥們兒身邊兒湊,巴巴甑兒的打聽人家有點兒什麼「災」,什麼「愁」,只要一聽說這個,嗓子眼兒就癢癢,非跟人家說說這每天晚上湊一塊兒,唱兩嗓兒該有多麼樂呵,多麼得勁兒,好像他們也只有跟他去,用這一招兒才能消愁解悶兒,這都成個毛病啦。

  那一天,他把他的對門兒,轆轤把胡同九號的赫老頭兒領來了。一本正經地宣佈:「這位赫大哥是唱旦的!」赫老頭兒,大夥兒是久聞其名的:「文化革命」中被抄了家,而後金銀細軟又被折成了錢,還回來了。他的兒子二臭騎著一輛摩托車,吵得滿街不安。可誰也沒聽說過這老頭兒有這一手哇。其實,連他自己也都是那天臨來才在李忠祥的煽乎下,知道自己有「這一手」的:李忠祥正出門兒,看見他在對面的牆根底下蹲著哪。「赫大哥,怎麼跑這兒偎窩子來啦!」赫老頭兒歎了一口氣,沒言聲兒。李忠祥追問了句,才知道老頭兒跟家裡那台新買的彩色電視慪氣哪:「……不定什麼時候就親上嘴兒啦,要不,就演兩口子在被窩兒裡扯臊。再不介,男男女女,光著大腿,胡蘿蔔似的,跳哪!和閨女、小子坐一塊兒看,能不臊得慌?不看吧,怕漏了好的。看吧,就怕它來這個!」李忠祥這就來勁兒啦:「得勒,您跟它生這份氣幹嗎?跟著我,找別的樂子去吧!」「唱戲?我不會唱。」「您別蒙我。您是在『旗』的。在『旗』的沒有不會的。看您這手,瞞不了我,您練過旦,年輕時扮相兒差不了。不信您來兩口我聽聽。」他居然把赫大哥的興致勾起來啦,當即唱了一嗓子。咱們的「總教習」也不知道是怎麼聽的——「您行!跟我去吧,跟著弦兒,吊兩天再看,您這嗓子,不讓梅老闆!」……瞎,還「梅老闆」呢,赫老頭兒一開口,大夥兒全樂啦:好嘛,不撲弦兒!

  這種事兒,有一回也就差不多了。您該長長記性兒了吧?他不。又過了幾天,他在小酒鋪裡喝酒時碰見了一位「老兄弟」——素不相識,可聊得挺對路,於是轉眼的工夫就成「老兄弟」啦。——知道了人家有那麼點兒不順心,在家受兒媳婦氣了。他又把人家攬過來了:「老弟,聽你大哥一句,一唱解干愁。跟大哥去!大哥在那兒主事兒哪!不會?不要緊。聽聽也解悶兒!」——我的天,就像北京的老頭兒們動不動就勸人吞「人丹」,廣州的老太太們動不動就勸人抹「驅風油」一樣,他也不管人家得的什麼「病」,全開這一個方兒:「跟我去,唱兩口兒!」

  一而再,再而三,豌豆街的文化站因為李忠祥而紅火,也因為李忠祥而過於紅火了。屋子裡又加了兩圈條凳,中間的空場也就連「巴掌大」都夠不上了。這下倒好,清唱的人也甭想裹著大棉襖,把手揣袖管兒裡了——站在那兒,幾乎等於摟著火爐子唱啦。更讓那些老票友們哭笑不得的是:象赫老頭那樣的,因為讓李忠祥的幾句話給調上了「轎子」,抬著,有點兒犯暈,還真以為自己「吊兩天」,真能「不讓梅老闆」哪,練唱的勁頭兒十足,一段接一段,整個晚上淨聽他一人在那兒嚎,真正的內行反倒給晾那兒了。這倒也罷了。戲迷們中間,既添了那麼多肚裡委屈、心裡憋悶的老頭兒們,難免不借題發揮。唱完一段《烏龍院》,有人罵自己的「娘們兒」,唱完一段《四進士》,又有人感歎「宋士傑少哇」,又扯開自己或自己的朋友或自己的朋友的朋友有什麼冤屈啦。由《連升店》而論勢利眼,由《三關排宴》而罵「不爭氣的兒子」……家長裡短,海闊天空,一時間,文化站裡唱的唱,聊的聊,可有點兒亂營。老夥計們都礙著面子,對他們的「總教習」,也不好說什麼。對赫老頭兒們,更不能說什麼啦。

  倒是那位準備來「掛頭牌」、「挑大樑」的「青松」郭森林耐不住性兒了。跑去找負責這文化站的街道幹部湯和順老頭兒嚷嚷起來了:「您拿把刀宰了我得了!您這是讓我唱戲來了還是受罪來了?明兒啊,咱可撤了!」

  湯和順大高個兒,總愛佝僂著背,可這非但不顯矮,反倒使他像只大蝦米了。老頭兒們和他廝熟,叫他「蝦頭兒」。湯和順小時候學過旦,看那臉龐便可知,扮相兒不錯。可他後來個頭兒猛躥,上了台比蹬靴的花臉還高半頭,只好改唱清音。有人解放前在勸業場對面的「首善第一樓」聽過他唱,唱得不錯,尤以偷氣換氣功夫為一絕,所以唱起來總是聲氣不竭,游刃有餘。誰承想,沒幾年他又塌了中,心想這輩子是沒有吃這碗飯的命啦。幸好還粗通文墨,在街上擺攤兒代寫尺牘訟狀之類。解放後,他一直干街道工作,憑著梨園出身的那點底兒,組織個「街道清音社」,倒也可以算是舊業重操了。更沒承想「文化革命」中又因此罹禍,得了個組織「裴多菲俱樂部」的罪名,挨了紅衛兵一頓臭揍,他算是徹底傷心認頭了。如果不是吃著「官飯」,他是恨不能聽見鑼鼓點兒就撒丫子的。說是「絕不再搞運動了」,誰敢說呢?再說,他算是明白了,這輩子和「戲」字無緣,沾邊兒就倒霉,索性離遠點兒。可每月還拿著公家幾十塊錢不是?一點兒不干也不落忍。要是退休呢,幾塊錢不又白扔了?所以,他還得勉為其難,當這文化站的「蝦頭兒」。不過,別的他一概不管不問,只管兩件事:第一,他得不斷留神著每天的報紙,看看是不是又要「批」什麼了。目的呢?用他的話來說,「得把門臉兒弄乾淨」。其實,方法倒也簡單,文化站大門的東邊,有一個壁報欄。他看報紙上提什麼口號了,裁一條紙,寫一個「通欄」貼上去。「批判資產階級自由化」啦,「清除精神污染」啦,「通欄」底下,貼的全是剪報。他又何嘗不知道,「門臉兒」弄來弄去,裡面唱的還是《八大錘》、《玉堂春》。不過,他還是要這麼弄,要不然心裡不踏實。第二,他得編點兒唱詞,老段兒新唱,計劃生育啦,晚婚晚戀啦,打擊刑事犯啦,都得預備出幾段來。趕明兒區裡調演的時候,要什麼有什麼。區裡評選「文化活動先進街道」,才不聽你的《西廂記》哪,有那麼一段《結紮好》,齊了!

  本來,湯和順是樂得李忠祥大包大攬的。甭說將來有個什麼閃失,能有個人替他扛著了,也甭算計省了多少工夫,多少精氣神兒了,光是茶葉他就省了不少。可現在,看這樣子,是得出來管管了,再由著這位老哥掄圓了膀子於下去,招來的雜人太多,惹事兒不說,就這屋子也裝不下了呀。

  李忠祥還沒有醒過味兒來。每天晚上和老夥計們一塊兒,唱一段,聊一會兒,橫論天下,縱歎人生,還覺得自己的「總教習」當得不賴呢。及至聽了湯和順的話,才覺得這確也算個事兒,不過轉念一想,又有點兒不服氣:唉,到這兒來,不都是為了找個樂子嗎,他郭森林還真地想到這兒當個「角兒」不成?你要是真想當「角兒」,還是到別處當算啦……

  「唉,你這個老李哥呀,說您胖,您就鼓腮幫子。說您『總教習』,您倒好,也要辦個『喜連成』!可瞧您拉來的這些人,也辦不成『喜連成』啊,辦個敬老院差不多了!」湯和順比李忠祥小四歲,平常兩個人就愛開玩笑,所以這回也直言快語,「您行行好行不?您請來的那老哥兒幾個,唱不了的,別這兒添亂了,該幹嗎幹嗎去得了!」

  湯和順不過說說而已,其實他也沒非要這樣。可李忠祥聽了,心裡好不受用。想到自己請來的幾個夥計得讓人撮出去,面子在其次,讓他們回到商店門口蹲著,跟兒子慪氣,和老伴兒憋火兒,心裡真不落忍。他半天沒吭氣兒,終於,耷拉著眼皮說:「行了行了,就這麼湊和著唱吧,你能讓誰來,不讓誰來?」想了想,他又歎了一口氣,「唉,都是這個歲數的人,駱駝上車,就這麼一個樂兒啦!」

  李忠祥的這句話,在北京的小輩兒人裡,大概很少有人能聽得懂了。

  過去北京的駱駝多,所以才留下這麼一句話。駱駝上車,那就是死了,拉作坊開宰,進湯鍋去啦。辛苦了一輩子,只有坐這麼一趟車的樂子,這玩笑開得未免太令人心酸了。不過,這話是李忠祥這樣的人過去常說的——給人家出了殯回來,累了一天,往燒酒鋪一坐,二兩「燒刀子」端著,歎口氣:「嗨,駱駝上車,就這麼一個樂兒啦!」這種感歎在他這一輩子已習以為常,所以是不能苛求的。再說,對於那些被他拉來唱戲聽戲的老頭兒們來說,說不定這真是最後一個樂兒啦!

  湯和順倒也通情達理,他知道這位老哥們兒的心思。想了想,說:「這麼著吧,已經來了的人就算了,咱們也別轟人家了。沒有來的人呢,您也別滿世界給我招了。再招,這兒得爆炸了!」

  「好勒!」李忠祥痛痛快快地一擺手兒,「我也長人記性兒,我再給你招一個來,我爬著走,怎麼樣?」  


第四


  發誓,是頂沒用的東西。比如這位李忠祥,三天還沒過,又給「戲迷」、「票友」們領來了一位。你真的能讓他「爬著走」?當然,他自有他一套理由:「誰讓咱們趕上了呢!皇上二大爺的事兒我可以不管。我這位萬有兄弟的事,我得擔著。人家對我有恩哪!」

  喬萬有比李忠祥小十歲。李忠祥在槓房混飯的時候,喬萬有還是個孩子。他十二歲上死了爹,沒了飯轍,去給辦喪事的人家打執事,舉個雪柳啦,打個「肅靜」、「迴避」啦,每回弄幾大枚,聊補無米之炊。李忠祥光棍兒一人,對他常有接濟。民國二十二年,喬萬有他媽害了「鼓脹病」,李忠祥典衣買藥,人死了,又是李忠祥拉上幾個哥們兒,去求「同仁堂」賒了一口薄棺材,幫助喬萬有送走了老人。這些,對於李忠祥來說,都是「哥們兒應當的」,「誰還沒個求人的時候呢」,所以,如果說「有恩」,倒是李忠祥對喬萬有有恩在先,不過,他自己已經忘了就是了。

  過去,北京有個撒紙錢兒的,外號「一撮毛」,因為下頦有痣,上有一綹長毛而得此稱,真名兒倒很少有人記得了。「一撮毛」過去也是個打執事的孩子,在同行中掙得少,被人擠兌,於是發狠練得一手撒紙錢的功夫。據說,「一撮毛」撒紙錢的時候,左臂胳肢窩兒底下夾著一把,臂彎兒處夾一把,手裡捏一把,揚起右手,刷刷刷,三把紙錢兒打著旋兒轉著圈兒飛上去,能高過西四牌樓,雪片兒似的滿天飄,落在地上,愣找不出兩張粘在一塊兒的來。就這一手,九城聞名啦,聽說袁世凱、黎元洪出殯時,都是他撒的。每回多則一百現大洋,少則也要二十現大洋,此外還能賺一身孝服。沒多久,「一撮毛」就發啦,自己還開了買賣。喬萬有也有志氣,也學著「一撮毛」的樣子,練出了一手撒紙錢兒的絕活。「一撮毛」一死,就看他的啦。當然,他掙的是怎麼也頂不上「一撮毛」了,每回幾塊現大洋吧。不過他不像別人。他不僅不抽、不喝、不嫖,不賭,而且還挺會算計。比如吧,他找了一幫孩子,每回出殯,他在前面撒,那幫孩子們呢,在後面撿。撿回來交給他,換根糖葫蘆。他把這些紙錢兒用繩穿起來,灑點兒水,用木板一夾,下回還使它。這就把辦事人家買紙錢的錢都賺下啦。幾年過後,喬萬有倒是攢下了倆錢兒,娶了媳婦,買下了轆轤把胡同十號這個「三合」院兒。這時候,李忠祥還在野茶館等零活兒,吃的接不上頓兒,穿的換不下季來哪。屋漏偏逢連陰雨。沒多久,李忠祥的土房子又塌了,連個窩兒都沒啦。喬萬有聞訊,來請忠祥大哥搬過去,一塊兒住。李忠祥不去。唉,混了一輩子,連個窩兒都混沒了,還要到人家小老弟門下,難免臊眉耷眼的。可又一想,不去又上哪兒呢?就這麼著,也搬到了轆轤把胡同十號院兒。哥兒倆你讓我推,最後還是喬萬有一家住在北屋,李忠祥住在西屋。東屋租給了挑挑兒煎灌腸兒的李家。現在,「灌腸兒李」老兩口兒隨兒子享福去了,房子由閨女女婿住著。女的叫李玉芳,從街道領些紙盒回家來糊。男的叫賀鑫,是個「右派」,新近「改正」了,回到北京一家大學裡教書。他們的閨女叫圓圓。

  掐指算來,李忠祥和喬萬有一塊兒住在十號院兒裡也有四十來年了。除了「文化大革命」這十年,北京的私人房產全繳了公,李忠祥和喬萬有一樣,向房管所交房租,心裡還算踏實點以外,他的心裡一直彆扭著。他跟萬有說過,是不是該給他點兒房錢。話沒說完,平時脾氣平和,少言少語的喬萬有就紅了臉:「您這是罵我!」他不敢再提了。他說喬萬有對他「有恩」,就是說的這回事兒。不過,不是說這幾塊錢,說的是這個情分。相比之下,他對人家的情分就太淺啦,不找個機會報答一下,心裡總是不舒坦。

  這天中午,李忠祥正在家裡喝酒,喬萬有推門兒進來了。哥兒倆有穿堂過屋的交情。李忠祥家又沒有女眷,所以,喬萬有是毫無顧忌的。

  「德志呢?」

  德志是李忠祥的兒子,每天去農貿市場擺攤兒裁衣服。可今天,他是出去玩去了。

  「這小子,搞上對象了吧?」

  「也該著啦,三十三了。」李忠祥給萬有拿過酒盅,斟上酒,擺上筷子。他在豌豆街口碰見過兒子和一個姑娘結伴兒去。那姑娘他是早見過的。時時在文化站那兒露個腦袋,臉盤兒挺漂亮,身材也是個樣兒。不過,誰敢擔保是不是對象呢?

  喬萬有老了老了倒不像年輕時那麼較真兒,有時也端起酒盅,喝幾口了。他個兒不高,精瘦,眼窩子有點兒摳僂,鼻樑細高,卻鶴髮童顏,一副心地平和、與世無爭的模樣。這種脾性兒的人在過去所謂「下九流」出身的人裡是難找的。他平日言語不多,但在李忠祥這兒還是從來不悶兒著的。可今天也不知怎麼了,心思重重的,什麼也不說,只顧低頭啜酒。

  「唉——」他終於歎出口氣來了,抬起頭把李忠祥的屋子上上下下掃了個遍,「忠祥大哥,還是您這兒好哇。您沒再找個老太婆兒算是對啦,至少,鬧個清靜!」

  李忠祥說:「穿鞋的都看著光腳的舒坦,涼快!可光腳的還看著穿鞋的眼饞哪!不瞞你說,我現在要不是每天晚上能去唱兩嗓兒,找了個樂子,說不定還真得找個老伴兒哪。」

  喬萬有又不說話了。

  「萬有,這是怎麼了?有什麼犯難的事,跟哥說一聲,能搭把手也好。」李忠祥可熬不住這膩膩歪歪的勁兒。

  「你可幫不上忙。」喬萬有苦笑了,「明說了吧,明兒法院要來人調查了——傳生和秀蓮兒打離婚哪。」

  秀蓮是萬有的女兒。傳生是女婿。兩個人是一個廠子裡的工人。傳生家裡沒房,結婚就在老丈人這邊過了。可他們結婚才半年啊。李忠祥一聽這個,火了:「兔崽子想幹什麼?」

  「怨不了人家。要是換我身上,也沒法兒過一塊兒啦!」喬萬有又歎氣了,「算啦算啦,家醜不可外揚。說實話,我都發愁,明兒法院來了,叫我怎麼張口!」

  李忠祥不再深問了,他知道這位老弟是個講臉面的人,既然不說,是不該再逼人家的。可說實話,喬萬有心裡那股火憋了有日子啦,再說,別看他平時沒話,卻是個沾酒便來話的主兒。幾盅「北京大曲」下肚,好像反倒生怕肚子裡那點兒事捂餿了,非抖露出來不可,你不聽都不行啦。

  喬萬有的老伴兒姓何,過去是天橋賣「瞪眼兒食」的。「瞪眼兒食」這東西現在是沒了。其實,就是各飯館的「折落」——北京人又叫「雜和菜」,文詞兒叫「殘羹剩飯」。這是專為窮苦百姓預備的吃食:大桶裡有大塊兒的肥肉,也有魚頭魚骨,花生皮、瓜子皮、牙籤棍兒、香煙頭……全啦!賣時一大桶擱在那兒,您就看著下筷子吧,甭管什麼,您夾五筷子,得給一大枚,您可不得瞪圓了眼珠子挑肉?老闆娘呢,她得給您數著,夾五下,拿過來一片竹片兒,那眼珠子瞪得也不比你小,故有「瞪眼兒食」之稱。解放後就沒這買賣啦,所以何老太太就一直在家侍候老頭子。

  這幾年,街道上公益之事很多,從老太太老頭兒們上街宣傳計劃生育到討論「異化」問題。當然,有的當時說是「完全必要的,非常及時的」,其實呢,是「完全沒必要的,非常糟糕的」,而有的,卻實實在在是「完全必要的」了。還有的,也許對幹部啦,對知識分子啦,是完全必要的,對老太婆們來說,則無可無不可了。所以不能等同視之。不過,不管幹的是什麼,何老太太永遠是積極分子。最近,為了抓壞人,打擊「刑事犯罪」,她戴上了紅箍兒,滿街裡巡邏,小痞子們小流氓們惡毒攻擊為「小腳偵緝隊」,顯然是居心叵測。中國此種老太太還是太少了,若多幾個,「五講四美」則指日可待了。當然,何老太太大概也未免養成了一點「管事」之癮。您多管管公益之事是沒錯兒的,可您別什麼事兒都管呀。喬老頭兒曾經愛養鳥。「燒的!一天兩毛錢肉侍候它!你再養,我買兩毛錢『敵敵畏』餵了它!」喬老頭兒只好去種花。「告訴你啊,水錢我這兒可不給開支!」就連老頭兒吃飯時塞了牙,找根牙籤兒剔兩下,她都能找出話來,碎嘴嘮叨地說上半天。「瞪眼兒」的傳統她倒是一點兒也沒糟蹋,全繼承下來了。可您要是在哪兒都「瞪」,也夠讓人怵頭的。我不是說啦,喬萬有是平和之人,所以也就不與她一般見識了。不過這一回,她連閨女、女婿兩口子的事都管上了,喬萬有的臉面也實在是掛不住了。

  北京人把最小的孩子叫做「老小子」或「老閨女」。秀蓮就是喬老頭兒和何老太太的「老閨女」。俗話說老閨女是當媽的「貼身小棉襖」,足見當媽的何等心疼了。秀蓮結婚不走,把姑爺招來,當媽的自然高興。可結婚的前幾天,何老太太把閨女、姑爺招到一塊兒,一本正經地說:「你們不是要結婚了嗎,要是不在我這兒過嘛,我管不著。既然在我的眼皮子底下過,我可告訴你們,『那事兒』啊,不頂飯吃,一個禮拜來一次,得了。別沒完沒了,對你們誰都沒好處!再說了,你不心疼我閨女,我還心疼我閨女呢!」這叫什麼事兒!她還有邪的哪。您想吧,人家小兩口吃的都是大米白面,又是燕爾新婚,就難免有不按「既定方針」辦的時候。小兩口的新房和他們老兩口兒的臥室又只隔一扇木隔斷,這位老丈母娘在這兒也當上「小腳偵緝隊」啦。她倒真驚醒,聽見隔壁有點兒什麼動靜,甭管真的假的,有事兒沒事兒,她總得敲那木隔斷,冷言冷語損一頓,擱誰身上受得了?就甭說人家小兩口兒因此拌嘴乾架鬧離婚了,就連喬萬有如此能忍之人,也不免粗了脖子紅了筋了:「你怎麼這麼出息!管天管地,拉屎放屁,全他媽管!……」

  何老太太呢,當街當院兒的,扯開嗓子回了一句,差點兒沒讓喬老頭兒背過氣去:「我不管?明說了吧,你們男人知道我們娘兒們的苦處嗎?當初你們喬家把我娶過來的時候,白天,得給我婆婆幹活兒,晚上,得給他媽你幹活兒,熬我的鷹。婦女解放啦,不能讓你們欺負啦……」

  喬萬有一邊說,一邊喝,本來頂多二兩的量,看看喝了三兩也出去了,話也有些顛三倒四了:「唉,一……一聽她開……開口,我……我的腦……腦仁兒疼!」「丟臉,丟臉!真……真他媽丟……丟盡人啦!」說到最後,顛來倒去的也就是這兩句了。

  李忠祥看著這位老弟,心裡犯開了愁。你說,你有點兒什麼難處不好!沒錢,從我這兒拿三頭五百的也拿得出來。要出力,我一個,我兒子也算一個,不夠,咱們還可以找!可你這事兒,我……清官還斷不了家務事呢,老夫老妻了,我總不能攛掇你們也去打離婚吧?……可這位老弟呀,這麼多年來也沒跟咱訴過苦、張過口,當大哥的我依傍了人家多少年,這會兒連個寬心的主意都拿不出來,也未免太「那個」啦。

  李忠祥一時著急,加上多喝了點兒,也就顧不上什麼發過誓沒發過誓了。就像北京的老頭兒這會兒自然還會想到「人丹」,廣州的老太太還會想到「驅風油」一樣,他想了想,一把奪過了喬老頭兒的酒杯,說:「萬有,古話說,『自得其樂』。你呀,別這麼愁啦。也別去聽咱們的弟妹在那兒扯臊了。跟著老哥哥我,唱唱戲,樂呵樂呵去得啦。」

  「唱戲?……」喬萬有瞇著眼睛,一下一下地搖頭,我……不……不會」

  「那你就來個場面!」

  「場……場面?」

  「是啊,敲個鑼,打個察,拉拉二胡,會不?」

  「那……那也……不會。」

  「那你就學!我就不信你學不會!當初那兩手撒紙錢的功夫怎麼學會的?」

  「唔。」喬萬有不言語了,想了想,點點頭,歎了口氣說:「反正,甭管怎麼著,聽戲也比聽罵強不是?跟著你,我的大哥,試試吧!」

  當天晚上,李忠祥不知從哪兒給他的萬有老弟掏換來了一把舊二胡。第二天傍晚,領著他到文化站來了。當然,咱們的「總教習」因為自己的「食言」,大概也感到一點慚愧了,所以還特意從自家拎來了一把折疊凳,把他的撒紙錢兒出身的老弟安排在一個旮旯上。

  自此,每天晚上,你都能看見一位面容清懼的老者坐在「排演場」東邊的旮旯裡,膝上架著把二胡,微閉著眼睛,搖頭晃腦,和那些拿著京胡、二胡、樂琴、檀板之類的老頭兒們一道,為生旦淨丑做「場面」。這就是喬萬有。

  不過,您得聽仔細了,二胡的聲音可不是從他那兒發出來的。即便到了後來,老在那兒跟著拉,熟了,他也頂多會拉一段極簡單的「小開門」而已。這還常常跟不上趟兒。  


第五


  您可別以為咱們的李忠祥就知道大包大攬,就知道把人往他那個「戲班子」裡拽。那可就錯了。大包大攬,那得看是誰。

  自從李忠祥那次「食言」以後,老哥兒們更拿他開心了。

  「李老闆,您看看您那條轆轤把胡同還有老哥兒們沒有,一塊兒『解』來算啦,省得一趟一趟瞎耽誤工夫。」

  「忠祥,你們胡同二十九號門前那對石獅子,我看這兩天可不那麼順氣兒啦,要不,你給領來唱兩口?」

  李忠祥知道他們並無惡意,有時回敬兩句,有時一笑了之。不過,轉念一想,也覺得確實難怪他們開這個玩笑。掰扯著手指頭算吧,轆轤把胡同的老頭兒們,除了去給待業青年自辦的旅社當「顧問」的,去給人家看材料場,掙「補差」的,除了動彈不了的,剩下的呢,好嘛,全讓這兒包圓兒了。哦,還有一個韓德來,來過兩次,唱得不錯,可藉著反「精神污染」,他又扯天扯地地嚇唬大夥兒,大伙連損帶挖苦,反倒把「精神污染」的帽子給他戴上了。從此再也沒影兒了。轆轤把胡同再來唱戲的,說不定是得輪到那一對石獅子啦。

  可這天晚上,和他同一個院兒,住對門兒的賀鑫來了。這他可萬萬想有想到。

  你說怎麼就這麼「寸」——正唱《秦香蓮》哪,他來了。穿著那身藍的確良卡嘰的中山裝,架著那副黑邊秀琅眼鏡,戴著那頂棕色的前進帽。他沉著臉,跟誰也沒打招呼,坐在那兒,悄沒聲兒地聽戲。人多,李忠祥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進來的。

  「好嘛,我們十號院兒的老爺們兒全跑這兒聚齊兒啦!」李忠祥給喬萬有遞了個眼色,又瞟了瞟賀鑫,心裡暗暗笑了。心裡這麼說,可馬上又覺得納悶起來。他知道,這地方是不該賀鑫來的,你要是滿臉褶子,一把鬍子了嘛,那還差不多,你四十來歲,正當年,又是知書達禮之人,你跑到我們這兒混個什麼勁兒。

  賀鑫在轆轤把胡同的百姓們眼裡可夠唬人的。就是李忠祥,和他住在一個院兒,也有二十來年了吧。一年前,當賀鑫的老婆李玉芳美不滋兒地告訴他:賀鑫寫了一本書,磚頭那麼厚,得了四千多塊錢稿費的時候,也嚇了他一大跳呢。李忠祥倒是知道他過去能耐不小,清華大學畢業的,後來當了「右派」,到一個廠子裡當技術員了,經人介紹認識了李玉芳,也沒正經辦什麼喜事兒,搬過來,就算是結婚了。這二十來年裡,這位賀鑫不顯山,不露水,看著也沒啥新鮮的啊,白天,去街道廠子裡上班。下了班呢,捅捅爐子,哄哄孩子。那會兒,水龍頭在大街上,要不,他就去挑挑水。他那「磚頭厚」的書,是從胳肢窩兒底下變出來的不成?甭管怎麼說,這是實打實鑿的!這從李玉芳不再糊紙盒子也能看出來啦。那些日子,賀家的事,你就是不想聽,李玉芳也會跑來告訴你。院門口停過幾次小臥車。李玉芳說,那是接賀鑫去講學的。賀鑫不上班了。李玉芳說,他調回大學了,不用「坐班」了。再往後,李玉芳終於把那「磚頭厚」的書拿出來了。上面真真兒的印著賀鑫的大名,再翻開裡面,好傢伙,圖啦,表啦,洋文啦,看著都眼暈!

  不過,沒多少日子,李玉芳不美了,兩口子鬧騰起來啦——打離婚!都住在一個院兒,一西一東,整天臉兒對臉兒似的,李忠祥當然知道。可誰的理多,誰的理虧,他就不知道了。在李忠祥看來,李玉芳那娘兒們也要不得。甭說夏天裡,一個才四十來歲的娘兒們,穿著汗背心兒,在院子裡晃,那兩隻奶子像兩片鞋板兒,在裡面逛蕩,他覺得好不受看了。你就聽她和她爺們兒吵架的那個潑,那個野,那個村,這娘兒們就不是善主兒。可李忠祥又想,李玉芳再不善,古人說,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這賀鑫混壯了,要打離婚,老婆,也不是好鳥兒。這不是陳世美,也是王魁呀!再想想兩口子的那個女兒圓圓,李忠祥的氣兒更不打一處來了。不看糟糠之妻的面兒上,也得心疼孩子呀,成心讓孩子沒爹,更不地道啦!你來這兒解悶兒來了?也好也好,趁這工夫讓你也長長記性,讓你知道咱們雖然不像你,「磚頭厚」的書寫著,幾千塊錢拿著,小臥車坐著,人五人六的,卻也知廉恥、明大義、守倫常,所謂人窮志不窮!等包公鍘了陳世美,咱們扮個王中,來一折《義責王魁》讓你聽聽吧……

  嗨,人哪,誰也保不齊有犯湖塗的時候。就說咱們的李忠祥吧,按說這一輩子是認準了這麼個理兒的:得把人往好裡想,往情理上想,不能糟毀人。可這一回倒犯暈啦。只想起王魁休妻的無理,忘了朱買臣體委的有理了。《秦香蓮》一折唱罷,他站起來了,真地反串了一段《義責王魁》:

  

  「……千言萬語勸不醒,

  一旦富貴失掉了魂。

  高官厚祿把良心昧,

  千秋萬世你留罵名……」

  頗有麒派韻味,蒼勁厚重。李忠祥唱得動情動容,也不知是因為真唱得好,還是因為有人也知根知底兒,故意噁心賀鑫,這兩嗓子,居然招來了喊「好」聲呢。

  十點半鐘的時候,唱戲的人散了,三三兩兩,各歸其家。天上紛紛揚揚下起雪來。李忠祥和喬萬有一道,在轆轤把胡同裡走著。那個賀鑫呢,走在他們的前面。孤零零的一個人,也怪可憐的。要是在往天,李忠祥會餘興不盡,哼一段,聊幾句,喬萬有呢,跟著哼哼哈哈。可今兒個,李忠祥忽然覺得彆扭。都住在一個院兒裡,都去唱戲聽戲,幹嗎要分了兩下子走?再往下想,心裡更不是滋味兒。他知道就是那段《義責王魁》鬧的。這幹嗎呢?他不好,有法院處置,有他們單位找他算賬。人家說不定心裡挺難受,正想來解解悶兒哪,我幹嗎還要擠兌他,糟毀他?……賀鑫先走到了,在前面開了院門兒,卻不走,扶著街門,等他們過來。「勞駕勞駕。」喬萬有說。「別客氣。」賀鑫把他們讓進去,關上了街門。李忠祥雖然一言沒發,心裡卻更難受了。

  第二天,賀鑫又去了。這天當然不會唱《秦香蓮》,也不會唱《義責王魁》了。不過,他還是沉著臉,一言不發,聽了一晚上。散場的時候,李忠祥有意快快當當地收拾了。三個人總算走到一塊兒去了。

  「賀老師也喜歡唱兩口?」李忠祥還為昨兒的事難受,想找點話兒套套近乎。

  「不不,不會唱。」

  「愛聽?」

  「呃……湊合吧。」

  還說點兒什麼?沒話啦。

  不過,從這以後,每天傍晚,吃過晚飯,只要李忠祥和喬萬有一出屋,賀鑫也出來了。三個人一道往文化站走。晚上十點來鐘,又一道回來。可他還是沒多少話,問一句,答一句,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看那模樣不是去聽戲,像是去受罪。

  漸漸的,李忠祥看出來了。這個賀老師呀,整個兒一個外行!還問他會不會唱兩嗓兒呢,瞎掰!他連「聽」也不是「湊合」。他根本聽不懂!

  那天晚上,大夥兒決定來一段《蘇三起解》。崇公道自然是李忠祥的,這是長華的拿手兒嘛。蘇三呢,由赫老頭兒來扮。赫老頭兒的嗓子吊了些日子,雖說比梅老闆比不了,倒也不至於荒腔走板兒了。蘇三唱完「低頭離了洪洞縣」那段「西皮流水」,和崇公道三說兩說,崇公道便起惻隱之心,得替她向幕後問「有往南京去的沒有了」。當然啦,得隨便找個人答一聲:「往南京去的前三天就走了。」崇公道又要問了:「如今哪?」這個人還要答一句:「就剩上口外熱河、八溝、喇嘛廟拉駱駝的啦!」這不是但凡聽過點兒戲的人都會說的嗎?李忠祥看賀老師老在那兒悶坐,挺不落忍,又想起他第一天來時自己「義責王魁」的事來,所以,臨開始前招呼他:「賀老師,一會兒替我應那麼一嗓子,怎麼樣?」賀鑫慌忙站起來說:「我……我不會。」李忠祥說:「嗨,老聽戲的了,幫個忙吧。等我問『有往南京去的沒有』,你就應一句就成啦!」他到底要人家「應一句」什麼,也沒說出來。當然了,這還須說嗎?這下可好,蘇三起瞭解,想她的「三郎」了。崇公道幫助問道:「有往南京去的沒有?」這位賀老師倒是盡職盡守的,大概豎起耳朵就等著這一問哪。崇公道話音沒落,他「噌」地站起來:「有!」金口一開,大夥兒全樂啦。

  鬧的這個笑話,絲毫也沒有影響賀老師去聽戲的「積極性」。他還是每天傍晚和他們一道出門,散場時一道回來。還是和以前一樣,不言不語,蔫頭聾腦。這可讓李忠祥心裡犯嘀咕了:聽嘛,聽不懂。唱嘛,更不摸門兒。學吧,看那樣子,他又不想學。他去幹點兒什麼不好?哪怕再去寫一本「磚頭厚」的書呢。

  「賀老師,有句話不知該問不該問。」

  一天晚上,三個人一塊兒回院兒的時候,李忠祥終於忍不住了。

  「什麼事?」

  「我可不是轟您。可不是反對您去聽戲。」頓了頓,李忠祥指了指他的萬有老弟,說:「我們,都是行將就『火』之人,又是『下九流』出身。每天晚上唱兩口,尋個樂子嘛,情有可原。可您……您說,您老跟我們一塊兒哄什麼呢?……再說了,您要是個『戲迷』呢,我倒也明白了。可您……您能耐大,我知道。可您要是演戲呢,怕是扮個『來人有』,也不夠格兒啊……」

  「來人有」,就是龍套。老爺喊:「來人!」家院應一句:「有。」此即「來人有」。

  賀鑫苦笑了一下,沒言聲兒。

  喬萬有說:「說實話,我們都是頂沒出息的主兒。我們要不是知道您能寫書,也不心疼您。您幹嗎要把自己糟毀了?」

  喬老頭兒這話不說則罷,一說,賀鑫幾乎要落下淚來。

  說實話,他會三國外語。他研究的是計算機軟件,現在,正是該著他大幹一番的時候。他打算寫的。也不只是一兩本書。可現在,他哪還有這心思啊!李玉芳沒有多少文化,只看得見鼻子尖下這一點點,脾氣暴得冒煙兒。甭說現在了,就是他賀鑫落魄的時候,也常常回憶起被打成「右派」以前交的那位女朋友,這不是人之常情嗎?要說他見了那些文雅、漂亮的女人不動心,那也是瞎話。可他從來也沒生過外心。李玉芳再不好,在他當右派時敢跟他敢愛他,為他生了圓圓,操持了家務,憑這一點,混得再好,也不能忘了。所以,他一直想的是,日子好過了,和玉芳好好商量,安排生活,安排工作,安排學習,他們之間的距離,不也是可以盡量縮小的嗎?……他怎麼能想得到,因為那封信,只因為那一封信,一切都亂套了,一切都斷送了。

  信,是他過去那位女朋友寫來的。連他自己都鬧不清為什麼要把那封信留下來。是因為它給他帶回來了挺多蠻有味道的回憶?還是因為她在信裡講了她現在家庭生活裡的苦悶,這使他也想起了自己的苦悶?甭管為了什麼吧,得承認那封信使他動了心,所以他沒捨得燒掉它,把它鎖在了抽斗裡。可是,他幹了什麼對不起玉芳的事了嗎?沒有。他既沒有按信赴約,也沒有回信。他是理智的。他甚至又太理智了。他曾經猶豫了一下,是不是給玉芳看一看,可他沒有這樣做。她沒有理解這件事的能力。他知道那結果必然是她殺上門去,把人家「破鞋」、「騷貨」罵個夠,保不齊還會撒潑打滾兒。何必拿這封信去激怒她,又讓她去傷害另一個「她」呢。他唯獨沒有想到,當這封信被李玉芳翻出來,攥在手裡以後,他就是渾身是嘴也講不清了。解釋,澄清,發誓,甚至承認了自己感情上那一點點波瀾的「卑鄙」。那管什麼用?這下倒好,她不光自己要殺上門去罵街,還非要拉上他一塊兒去不可啦:「你不是沒外心嗎?跟我去罵那騷貨去呀!……不去?本來嘛,給你個膽子你也不敢去!姑奶奶可不怕。明說了吧,我得讓那些騷娘兒們知道知道我的厲害。想把你從我這兒弄走?門兒也沒有哇!」打這以後,凡有女人來家,不管是同事也好,學生也罷,一律得受這位夫人的臉子,再不就摔門。勸她?越勸越醋:「得罪了你的人了是吧?心疼了是吧?你心裡還他媽有你的老婆沒有?……」完了呢,哭天抹淚兒,四鄰不安。別說一個想一心一意幹點事業的男人了,哪個丈夫也經不住這麼鬧騰呀:「算啦算啦,要不,咱們離婚算啦。」他賀鑫自己也不知道這話是怎麼說出來的了。他煩了。書,看不下去。工作,沒心思。成果,出不來。他想一了百了。一輩子淨為這件事折騰來折騰去,啥時算個頭啊。沒想到這更惹事啦。鬧到了婦聯,鬧到了工作單位。甭說啦,一個是秦香蓮,一個是陳世美,明擺著哪。

  「嗨,我跟您說這些管什麼用!您也不一定能理解。」賀鑫苦笑了,搖搖頭,點上一顆煙,默默地抽起來。又過了一會兒,他長歎了一口氣:「您二老的心裡我知道了。可您說,我上哪兒寫書去?在家?那娘兒們闖進門,見紙就撕,見筆就撅:『我讓你寫!我讓你寫!越寫越當陳世美!還不如他媽一塊兒吃糠咽菜哪!』……上單位?『又去會相好的去啦?』您說,別說我沒地方了。就是有地方,我還有寫書的心思嗎?說實話,跟您二位去聽戲,算是她最通融的啦:『跟著聽聽去吧,聽聽包公是怎麼鍘了陳世美的!沒良心的都是這下場!』不信您二位明兒留心著,我一出門兒,她肯定在窗戶邊兒上戳著哪,要不是和您二位一塊兒出去,看她不追出來,跟我打一架才怪!……」

  李忠祥和喬萬有一邊聽,一邊歎氣。賀老師說完了,三個人鴉默雀靜地戳在路燈底下。李忠祥想起這位賀老師如此學問高深之人,每天雜坐行將就「火」的老頭兒們中間,硬著頭皮聽那聽不懂的《蘇三起解》,心中升起幾分淒然。再想起自己在賀老師初來時的無禮,更是後悔不送了:「賀老師,老夫有所不知。那天唱《義責王魁》,不該,不該呀……」

  「什麼《義責王魁》?」

  「就是您去的第一天,我唱的那一段。」

  「那不挺好聽的嗎?」賀老師迷迷瞪瞪地看著他。

  李忠祥歎了一口氣,心裡更酸酸的了——他從一開始就沒聽懂。也罷。

  他們又鴉默雀靜地呆了好一會兒。

  「賀老師,」李忠祥忽然說話了,「我是個粗人,抬棺材的出身,說話沒個尺寸,請您給包涵著。我這個人哪,就盼著熱鬧。特別是有點兒愁兒,有點兒悶兒的人,我都想給人兜著。我這脾性,想來您也聽過一耳朵?可我尋思著,您這愁兒,您這悶,可不是我能兜著的啦……」

  「不不不」,賀鑫忙說,「每天跟著您二位,我還是挺開心的。」

  「別介。您可不能在我們這兒開心了。您要是在我們這兒開心了,我們可對不起公家了。」李忠祥把胳膊架起來了,「明說了吧,我這兒不能留您。我這兒不是您歡勢的地方。我得轟您走。您別怨我不顧街裡街坊的面子、情義。您在我這兒就毀啦……我,萬有,說真的,太沒能耐啦,遍體生牙,滿街裡去替您說明白了,說您不是陳世美,您也用不著。您是豁達之人不是?去替您把那娘兒們揍一頓,讓她長長記性兒,知道知道她的爺們兒是多麼通情達理的人?也犯法。打壞了,您賠了心疼還得搭上藥錢不是?!我就琢磨個辦法算啦——每天她不是在窗戶裡盯住了你嗎?就讓她盯著去。您還是和我們一塊兒出院兒。出了胡同,我們走我們的。您哪,走您的,咱們各得其所。我們也相信您不會去會相好的去。您哪,好好兒的,找個地界兒,再給咱們國家寫本『磚頭厚』的書,行不?……」

  這回,該輪到賀老師心裡發酸啦。

  就這麼著,李忠祥和喬萬有在每天晚上去找「樂子」的同時,又添了個「樂子」:護送他們的驕傲——賀老師——出胡同,讓他去他們大學的圖書館裡,去寫他那「磚頭厚」的書。  


第六


  每天傍晚,六點半鐘,「蝦頭兒」湯和順拎著鑰匙,打開文化站的大門、然後,他要麼到隔壁王山家下棋,要麼就到閱覽室裡剪剪報去了。踩著他的腳後跟兒來到的,一定是一搖一晃的李忠祥,旁邊跟著喬萬有,拎著的那把破二胡,寶貝似的裝在藍斜紋布做的套子裡。兩位老頭兒進了門兒,沏茶打水碼條凳,一通忙活。陸陸續續。人馬湊齊,鑼鼓饒鈸一響,精神振奮。尤其是那些有點兒愁事的,兒子不孝順啦,老伴兒囉嗦啦,去他娘的吧,此間樂,不思蜀!

  人是很容易知足的。像李忠祥這樣的,就更加知足了。古人說,知足者長樂。李忠祥又加了一句:長樂者知足。兩頭兒全讓他給佔了。回到家裡,兒子孝順,床底下老戳著五瓶「北京大曲」,喝完了一瓶,兒子立馬給補上一瓶。拉開抽斗兒,裡頭老撂著一條「恆大」,抽到還剩下一半的時候,兒子又給補上了一條。這不得「知足長樂」嗎?每天傍晚和萬有老弟、賀老師結伴出院兒,到胡同口各奔東西。他和萬有一方面得絲竹之樂,一方面得助人之樂,這不「長樂知足」嗎?所以,李忠祥那臉膛子喝得更紅了,「外八字」一顛一晃,更神氣了。神吹海聊得更沒邊兒了。當然啦,每每看到有年齡相近的老哥兒幾個在那兒蹲牆根兒,悶坐門抽,心中還是難免有「遺珠之憾」,可甭說發的誓在管著他,就是文化站那地盤兒,也管著他哪。再轉念一想,也明白了自己的可笑。天底下的道兒多著哪,提個籠、架個鳥、下個棋、品個茶、練個功、要個拳、溜個彎兒,各得其樂,你操的哪門子心?!

  李忠祥替別人操的心的確是太多了,可他自己大概從來也沒想到過,他也未必能「長樂」的。

  春節前的一個傍晚,「戲迷」、「票友」們還是和往天一樣,哼著唱著,搖著晃著到文化站來了。大門倒是敞開的,可水沒打,茶沒沏,條凳零零亂亂地撂著。李忠祥沒來。喬萬有也沒來。老夥計們未免有些納悶兒,隨後心裡越發覺著不是滋味兒了。過去,在老哥們兒裡有一位唱銅錘花臉的,不到七十歲,黃鐘大呂的嗓音,厚實、透亮,有金少山的味兒。昨兒個還唱得好好的哪,今兒個沒來,一打聽,腦溢血,撂挑子啦。打那以後,老哥們兒中間有誰沒來,大夥兒誰也不問了。

  一會兒,喬萬有來了,大夥兒的心裡總算踏實了一點兒。

  「萬有,忠祥呢?」有人終於忍不住了。不過,提起李忠祥,平日裡大夥兒全玩笑著叫他「總教習」或者「新長華」,今天不那麼叫了。

  喬萬有把二胡架在腿上,吱吱吜地調弦兒,呆了老半天,慢吞吞地說:「今兒他不合適。不來啦。」

  「怎麼個不合適法兒?」

  「嗨,頭疼腦熱的唄。」

  喬萬有不願說出真情,怕丟了忠祥大哥的面子。

  其實,剛才,和往天一樣,他們高聲大嗓地叫上賀老師,一塊兒從院子裡出來了。可在胡同口和賀老師分手以後,李忠祥耷拉下眼皮,沒精打采地說:「夥計,今兒你一人去吧。我不去啦。」

  喬萬有好生奇怪。這位忠祥大哥還從來沒有落空的時候,今天是怎麼了?

  「我今兒……不合適。」

  喬萬有慌了:「那您跟著出來幹嗎?還不快回家躺著去!」

  李忠祥搖搖頭,苦笑著,磨蹭了半天,說:「實話告訴你吧,剛才吃飯那會兒,德志回來了。他不讓我去啦。」

  「為什麼?」

  「他說,幹點兒什麼不好?在家裡看看電視,聽聽廣播,幹什麼不比去那兒嚎強!讓人家笑話。……」

  「他……他也這麼愛管閒事?」

  「我不早跟你說啦,人家搞對像啦。那女的就住豌豆街,好像就是穿著紫格呢子外套,時不時來文化站探探頭的那姑娘。大概是那女的跟他說起什麼來啦。嗐,也難怪,在姑娘小伙兒們眼裡,咱們可不都是『老瘋魔』?我尋思著,德志是怕人家知道,這群『老瘋魔』裡挑頭兒的是他爸,嫌寒磣啦!」

  「唉,還沒娶媳婦呢,就忘了爹啦。你偏去!她嫌你,別過門兒啊!」

  李忠祥一笑。他說兒子也夠可憐的了。二十五歲時才從插隊回城,又得了肺結核,工作、對像全耽誤了。這兩年讀了些日子「大生縫紉學校」,學了點兒手藝。白天,到農貿市場代人裁剪,要是夏天的晚上,路燈底下還得干。總算找了個不賴的飯轍,撐起了這個家。細想吧,兒子哪兒沒孝順到咱呀?好煙好酒侍候著。三十歲上才搞了這麼個對象,好聲好氣兒地讓爸爸別去唱了,還沒敢把對象的事說出口。人哪,得將心比心,就算是你兒子吧,也得想想他的難處不是?

  「行啦行啦,你就快去吧。要不,老哥兒幾個非以為我是聽拉拉蛄叫喚去啦!」

  李忠祥擺擺手,把喬萬有轟走了。

  因為李忠祥的缺席,「戲迷」、「票友」們好像都覺得挺掃興。本來,街道辦事處說好的,春節時,老哥兒幾個要湊一台清唱。李忠祥不來,連個張羅的人也找不出來了。這幫老頭兒們哪裡知道,他們的「總教習」並沒有在家躺著——他掉了魂兒似的,在轆轤把胡同口上站著哪。

  站在這兒,能把文化站裡吹的、拉的、彈的、唱的,聽得真真兒的。他們在唱《鎖五龍》。一聽就知道扮單雄信的是金老頭兒,自稱和金少山沾點兒親的那位。唱得有幾句象金少山,又有幾句象裘盛戎:

  

  「……一口怒氣衝天外,

  大罵唐童小奴才。

  胞兄被你父箭射壞,

  兵發洛陽為何來!

  今生不能食爾的肉,

  你坐江山爺再來……」

  唉,可這段「快板」唱得可栽透了!氣口也不勻,吐字也不清,像含個熱茄子!裘盛戎是這麼唱的嗎?那氣口,那板頭,勻溜、穩當,一絲不亂!……李忠祥真想進去挖鼻子搗眼地數落他兩句,就憑這,還和人家金少山攀親哪,一邊呆會兒去吧!

  越聽,咱們這位李忠祥也就越顯得可憐啦。遠遠的,聽得心癢技癢,恨不能立馬過去示範一番——儘管平常在他「示範」完了以後,夥計們常常給他個「大窩脖兒」:「瞎掰,還不如我這兩下子哪!」說不定他那「兩下子」也確實有限,可現在不讓他來那「兩下子」就像把一個人四馬攢蹄兒捆在那兒,真是太受罪啦。

  李忠祥正在胡同口轉磨,忽然看見兒子德志和一個姑娘從豌豆街裡出來了。沒錯兒,就是那個姑娘,穿一身紫格呢子外套,家住文化站邊上。這倆人兒是搞著對像哪。兒子今兒穿得也夠「派」的,天藍色的羽絨服,尖皮鞋。唉,兒子,別看你跟你爸面前老實得貓兒似的,敢情到這個時候,也和別的小伙兒一樣,不害臊,大街上就敢伸手摟著人家姑娘家的腰!

  兒子和姑娘向西邊走了,一人提一個草編的袋子,口上露出了亮珵珵的冰刀。看來,是一塊兒上陶然亭滑冰去了。

  李忠祥忽然挺高興。昨晚上他跟老哥兒幾個說好的,今兒他得來一段《連升店》。再說了,春節演的那台清唱,還沒個著落哪,趁這工夫,進去得啦,猶豫了一下,他反倒隨著兒子走去的方向,奔陶然亭去了——他得看著他們幾點散場。

  說實話,李忠祥活了這麼大歲數,他見過孩子們在護城河上溜冰車,見過舊北京在冬天裡鑿冰,往冰窖里拉冰,可還從來沒見過這麼多年經的男女,穿得漂亮、利索,身輕如燕,在鏡兒似的冰場上轉呀轉呀。音樂聲兒挺有點兒洋味兒,可是不浪,輕輕的,挺好聽。姑娘們臉上都紅撲撲的,常有小伙子牽著,笑得挺脆,挺甜。轉呀,轉呀,兩條腿那麼靈巧,倒來倒去,像箭一樣竄過來,又像箭一樣竄出去……李忠祥看呆了,眼睛有點兒暈乎。他已經忘了打聽散冰的時間了。唉,自己年輕那時候,有這地界嗎?興許有。可那會兒自己是抬棺材、抬花轎的命。自己這一輩子,從來也沒像他們這麼歡勢過一次呀!想著想著,他又恨起兒子來了。兔崽子,這一輩子,你且能歡勢哪,可你爸唱那兩口,真真兒的是駱駝上車的樂子啦……

  從陶然亭出來,他覺得有點兒餓了。晚飯時,因為兒子的話,胸口堵得慌,只喝了兩口酒。公園門口有一家新開張的夜宵店,人們進進出出的,挺熱鬧。咱也進去吧,來碗餛飩。

  夜宵店裡坐著的,是一對對從冰場出來的男女。座位底下放著他們裝冰鞋的提包、草袋。不少姑娘們戴著紅的藍的絨絨小帽兒,身上發散著香水的氣味兒。他們在喝汽水,喝啤酒,一對一對,低聲細語,好像在這餛飩鋪裡也可以談戀愛似的。李忠祥一推開門,渾身頓時不自在起來。雖然誰也沒有留意他,他卻覺得自己和這些人那麼不搭調。他鬆開門,退回來,走下台階。兒子一會兒也要和那姑娘來吧?兩個人也是一樣。臉上紅紅的,身上香香的。一瓶啤酒,兩瓶汽水,兩碗餛飩。低聲細語,眉來眼去,扯臊!你眼紅怎麼著?他忽然想起那個魯桂英來了。她說不定早已嫁人啦。唉,當初魯桂英說「算了」的時候,你怎麼也就鬆口了呢?別人不明白,我們倆不都挺明白的嗎?怎麼就做不了自己的主呢。窩囊,真他媽窩囊透了。一直窩囊到今天!

  李忠祥一腳把路上的一塊石頭踢到一邊,順著陶然亭公園圍牆外的便道,往回走著。

  前面在修馬路,紅色的標誌燈橫在路中間。便道上,架起一口大鍋,底下柴火熊熊。修路的小工人們大概在等著鍋裡的瀝青化開,在柴火旁紮成一堆,吆三喝四地喊叫著:「迎頭!把『車』迎頭!」「哪兒呀,撤『馬』!得撤『馬』!」他們在下棋。

  李忠祥對這不感興趣。從旁邊走過的時候,他很隨便地瞄了這夥人一眼。可他看這一眼不要緊,差點兒沒撞在那口瀝青鍋上——他發現,賀鑫賀老師也圍在人堆兒外邊看棋哪!

  賀鑫也看見他了,扶了扶眼鏡,嘴唇動了動,卻又沒說什麼。那神情尷尬透了。

  兩個人慢吞吞地往回走著,好半天沒話。

  「您這是去回來了,還是沒去哪?」李忠祥忍不住了。

  「哪兒?」

  「哪兒?我們老哥倆兒每天陪您出來,讓您去哪兒啊?」李忠祥使勁兒攏著心裡的火。

  賀鑫低頭走了一會兒,又扶了扶眼鏡,說:「不瞞您說,我……我有日子不去啦。」

  「哦,合著,合著……」李忠祥憋了半天,想不出更文雅點兒的詞兒了,「言重了,您可別掛不住。合著我們老哥倆兒一片好心,全他媽扯淡啦……」

  「唉,」賀鑫歎口氣,又悶頭悶腦地走了一段,「我開始去了兩天,可後來沒心思啦。明說了吧,單位裡把我的課題組長給我撤啦。說我道德品質有問題。我還幹什麼呀我……」

  「你說實話,是不是真的跟別的女人瞎著來的?」李忠祥是很信任「單位」的。

  「我要是有那事兒,我跑這兒看下棋幹嗎呀!」

  「那您就不會講清楚:不是您不要那娘兒們了,是那娘兒們跟您胡攪蠻纏,您熬不住了……」

  「我講了。可我……我告訴您,不是您講什麼,人家就信什麼,也不是您講什麼,人家全能理解。我是陳世美,她是秦香蓮,那倒好理解。那戲唱了大概有上百年啦!」

  李忠祥不說話了。這位賀老師說的倒是實情。就說他自己這一輩子,能讓人理解多少呢?在劇院門口窮張羅,那點子得意、美氣,誰理解呢?在女澡堂子的樓下動了點凡心,除了魯桂英,誰理解了?就是你的親生兒子,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他知道你每天晚上去喊兩嗓兒的樂呵嗎?

  兩個人悄默聲兒地朝前走著。天不冷,卻有點兒風,塵土、紙屑沿著馬路牙子捲過去,窸窸窣窣地響。

  快走到院門口的時候,李忠祥說:「賀老師,甭管怎麼說,也就只有一個法兒啦。想開點兒,等著。現在的好多事兒,不是講究趕個『點兒』嗎。您看咱們對門兒,赫家的二臭,騎摩托車,一下讓人罰了二十多塊,趕『點兒』上啦。可我們德志呢,自行車上沒鈴兒,勸他去買,他說:『不買。熬過這個月就沒事兒啦。』果不其然,上個月出門兒,淨穿小胡同了,過了『交通安全月』,可不沒事兒啦。您這事兒,也趕『點兒』上啦,等到什麼時候,趕上輪到老爺們兒說說理的『點兒』,大夥兒也就明白您啦,您呢,又能寫您的書去啦……」

  李忠祥說的話,有時挺在理,有時也胡說。是不必當真的。所以讀者諸君也大可不必就上面一派胡言跟他論是非。反正他的一片好心賀老師是理解啦。當下點點頭,苦笑了一下,開開院門兒,回屋去了。

  李忠祥回到屋,兒子還沒有回來。他坐在椅子上,一眼瞥見了床底下撂的五瓶「北京大曲」。往天,一瞥見它們,心中不免自得。有老朋友來了,提起兒子,還忍不住指給人家看。可今兒也不知怎麼了,一股無名火兒拱起來啦。哦,你小子,敢情是把我當菩薩供著哪,幾瓶「北京大曲」,幾條「恆大」,就把我給「供」順溜了?我是你爸爸!……象賀老師那樣窩囊吧,情有可原,誰讓他讓人管著呢。我可受不了。爸爸治治兒子,還有點富余呢!他想好了,等兒子回來,開口就讓他把他的酒,他的煙「請」走。我他媽不是泥菩薩,這玩意兒我不要。我就要去豌豆街唱兩口。跟你那娘兒們明說去吧,唱兩口,不丟人。民國二十年,北平市的市長周大文,還在西柳樹井的「第一舞台」,彩唱了一出《汾河灣》呢!……你爸爸沒溜過冰,沒和姑娘家去喝過啤酒,去吃餛飩,老了老了,不興我去唱兩口?門兒也沒有哇!……

  快十一點的時候,兒子回來了。

  什麼話也沒有了。

  「爸,您今兒……沒出去?」兒子帶回來了一隻燒雞,看來是特意為他買的。

  「唔。」

  「爸,您要是悶了,就打開電視看看。我想好了,再過幾個月,咱們買台彩色的。」兒子好像要想盡辦法彌補爸爸的缺憾。

  唉,李忠祥還能發火嗎?這樣的兒子上哪兒去找呢!再說了,那個戲,不唱就沒命了?

  「爸,要不您養只『百靈』吧,我給您掏換去,跟對門兒赫大爺那只壓壓口,叫起來可好聽了。」

  「……」李忠祥悶頭抽煙。

  「爸,要不,給您……給您弄幾條熱帶魚來?……」

  「……」李忠祥還是不說話。

  「爸,要不……」

  「我要釣魚!」李忠祥截斷了兒子的話頭兒,高聲吼起來:「去!給老爺子買兩根海竿兒來!得一百塊錢!別心疼!」  


第七


  「找樂子」,是北京人的俗話,也是北京人的「雅好」。北京人愛找樂子,善找樂子。這「樂子」也實在好找得很。養只靛頦兒,是個「樂子」。放放風箏,是個「樂子」;一碗酒加一頭蒜,也是個「樂子」。即便講到死吧,他們不說「死」,喜歡說「去聽蛐蛐兒叫去啦」,好像還能找出點兒樂兒來呢。

  這,我已經說過了。

  所以,每天傍晚,從轆轤把胡同十號院裡還是走出他們三個人:李忠祥、喬萬有、賀老師。至於他們這回該上哪兒了,除了唱戲以外,他們還會找到什麼樂子?以北京九城之大,以北京人之愛找「樂子」,善找「樂子」,這是不必擔心的。

  不過,他們肯定沒有去釣魚。雖然德志的海竿兒早就買來了。

   一九八四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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