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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客串「坐台小姐」


  「……看上去有文化有教養的人有之,但不是很多;赤裸裸的流氓惡棍有之,也不是每天都會遇到;更多的人你說不清他是好人還是壞人,總之是一群心眼並非很壞但卻色迷迷的男人……」

  阿華到「紫普薇」桑拿浴以來,今天是第一次上「早班」,下午不到一點鐘來到公司後便一直沒有事做。小姐們有幾個人圍在一起打麻將,其餘的則有的看電視,有的倚在沙發上閉目養神。阿華手上抱著一本厚厚的美容教科書,眼睛盯著電視機,心裡卻在忽東忽西地胡思亂想著。

  今天不是週末,也不是假日,本地人都要去上班,即使從外地來出差住在酒店裡的客人,白天也大多要出去辦事,下午的時間能有幾個人有閒功夫到桑拿浴來消磨時光呢!但不管有無客人,小姐們都要在她們專用的休息室內等候,一分鐘也不能離開,這是公司鐵的紀律,誰也個能違反,就像陣地上待命出擊的戰士不准須臾離開自己的戰壕一樣。如果有哪位小姐確實有事需要離開一會兒,譬如突然「有朋自遠方來」需要去接待一下,或者有個小病小災的需要去醫院開點兒藥,那麼她可以為自己「買鐘」,也就是向經理請假後再交點兒「請假費」。這「買鐘」的錢是每小時一百元,不足一小時的按一小時計算,但如想整個班次的十個小時全都請假,那麼只要繳足最少三百元也就可以了,公司並不與你斤斤計較。在這方面,公司的領導還是相當通情達理的。怎麼說人家也是社會主義企業的領導,雖說個人承包經營後經濟壓力很大,但同國外那些唯利是圖的資本家相比,畢竟有著本質的區別嘛。

  但是,如果有哪位小姐未打招呼便私自離開了,哪怕僅有幾分鐘,也是要受到紀律處分的。輕則罰款,數額是「買鐘」錢的一倍、兩倍或更多;重則除名,除名後所有押金等費用均不予退還。這幾日,已接連有好幾位小姐因私自離開休息室而被罰款。阿華做事向來規規矩矩,從未發生過違反公司紀律的行為,因此也就還從未嘗試過被經理罰款的滋味。

  不過,就在今天傍晚的時候,阿華卻有了一次繳納「清潔費」的經歷。那時蒲經理來小姐休息室體察民情,不經意中發現牆角的垃圾桶旁丟著一塊嚼過的口香糖,蒲經理嚴厲地問了幾遍是誰丟的,但沒有人承認。於是,蒲經理宣佈凡是在場的小姐每人繳納五十元清潔費,並且要立即兌現。

  起初,阿華很不樂意繳納這筆費用。這倒不僅僅是因為她現在經濟上很困難,急於用錢的地方很多,而且也是因為她覺得這錢繳得實在不合理,一個人丟了塊口香糖怎麼能讓所有人都繳納清潔費呢!再說即便應當繳納這費用,也用不著繳納這麼大的數額,屋子裡坐著十幾個小姐。合在一起就是好幾百元哪!繳了錢又從來不給收據,誰知道那錢會跑到哪裡去!但看著別的小姐都痛痛快快地掏出錢來塞在蒲經理的手裡,阿華也只得照做了。

  事過之後,阿華才知道應當為自己當時的行為慶幸。那個已在這裡做了幾個月的「6號」小姐偷偷地告訴阿華,說如果她當時膽敢違反經理的命令,甚至繳費的動作稍稍慢了點兒,她要繳的數額也就不會是區區五十元了。對於這樣的事.在這裡於得時間較長的小姐都已經歷過多次,已經很有經驗了。「6號」說有一次,幾個小姐曾親眼看到蒲經理從褲袋裡掏出一張用過的紙巾丟在小姐休息室裡,然後便要每個人繳納五十元的清潔費,有個新來的小姐頂撞了一句,當場便被開除了。

  阿華相信,如果剛才她與蒲經理發生衝撞,她肯定是要被罰款甚至開除的,公司的紀律確實很嚴明,對此阿華已經耳聞目睹許多了。但她絕對不相信蒲經理會自己往地上丟廢紙,然後藉機對小姐們罰款。人家堂堂一個大經理,雖說相貌不是很英俊,但每日西裝革履人模狗樣的也是一副正人君子相,怎麼可能做那種卑劣的小人才會幹的醜事呢!倒是這些小姐有時愛嚼舌頭,說的話可信度極低。如果她們對誰不滿意,造謠中傷人家也是很有可能的。

  不過,阿華因平白無故地損失五十元總有些不大開心,悶悶不樂的心情直到晚上才煙消雲散了。晚上輪到她「上鐘」的時候,她碰上了一個通情達理而又出手大方的客人。那個人似乎很有語言天才,開始時他講一口似乎相當標準的廣東話,見阿華講廣東話很吃力後便改講普通話,似乎也是相當的地道,絕不是一個普通南方人所能達到的水準。在阿華給他講笑話時偶爾蹦出來幾個英文單詞,那人便誇獎阿華的英語發音很好聽,並試著同阿華對了幾句英文,阿華甚至覺得他講英語時幾乎比他講中國話還要標準,還要流利。在阿華給他按摩時,他便老老實實地趴在按摩床上聽任阿華擺弄,從沒有像有些客人那樣不時伸出手來試圖在小姐的身上摸幾下。他也很會說話,說的話很幽默,逗得阿華十分開心,阿華覺得他隨便講一句什麼話就比自己費了好大力氣從書上學來的笑話還要引人發笑。他很善解人意,很能體諒別人的辛苦,見阿華額頭上冒汗了他便坐起來點上一支煙,說休息休息,還給阿華要了一杯冰凍飲料。

  但是,那個人卻不大願意講他自己的事,他只告訴阿華說他姓蕭,是做生意的,也就是說是個商人。但阿華覺得他似乎很有知識,更像個知識分子。當然,商人中也有很有知識的,知識分子中也有做生意的,阿華也知道這並不矛盾。他也不願意給阿華留下通訊地址或者電話號碼什麼的,雖然他的「大哥大」包裡就放著一把嶄新的手提電話,他只是允諾過幾天來「紫薔薇」洗桑拿浴時還會找阿華做按摩。

  臨走時,他給阿華簽了張二百元的「小費單」,那種單是要交到收款台去的,由公司向客人收款後,扣除20%的「管理費」再將剩餘的錢付給小姐。然後,他又給阿華留了兩百元的現金。他說他以前雖然沒有來過「紫薔薇」,但估計各家桑拿浴的規矩都差不多。不簽「小費單」是不好的,那樣公司會懷疑小姐獨吞了「小費」,甚至可能對小姐罰款;但如果只簽單而不給現金,則公司剋扣得太多、辛辛苦苦的小姐們就太吃虧了。他說得很對,「紫薔薇」的實際情況正是這樣的,阿華覺得他真是個難得的好人,那麼會體貼人,像個大情人似的。只可惜他的年齡太大了些,看上去不會小於六十歲的,要不阿華覺得自己會喜歡上他的。不過,阿華覺得他還是很讓人喜歡的,至少是作為桑拿浴的客人他是會很受歡迎的。如果多幾個像他這樣的客人,阿華就不會覺得做桑拿小姐有多困難,有多可怕了。

  送走客人以後,差不多就要到下班的時間了。阿華心裡美滋滋的,一邊輕聲哼著小曲,一邊換好衣服收拾好自己的物品,準備鈴聲一響便離開公司回家,先好好地吃上一頓夜宵兒,廣東人叫「消夜」,然後再美美地睡上一覺。她已有好長時間沒能睡個安穩覺了,除去不習慣在人吵車鳴的大白天睡覺外,還因為她這段時間總有些心事,想得人意亂心煩的。阿華俊俏的臉蛋兒已有些蒼白,像秋日的花瓣兒薄薄地掛了一層霜,水靈靈的大眼睛經常藏著些許憂傷的神色,眼瞼上因睡眠不足而呈現的藍黑色條痕越來越明顯,幾乎連眼影也不用塗了。今天時來運轉,心情愉快,阿華的睡意也來了,她相信自己一定能甜甜地睡上十幾個小時,把幾日來欠下的「睡債」全都還清。

  但就在這時,蒲德威推門進來了,身後跟著一位陌生的男人。那人有四十幾、五十來歲的模樣,高個子,著一身便服,寬鬆的夾克衫瀟灑地敞著拉鏈,腰後藏上幾公斤的東西也不會被人察覺,粗黑的眉毛下閃著一對犀利的目光,稜角分明的嘴上頂著一支威武英俊的高鼻樑,飽經風霜的臉上毫無表情。那人在小姐們的臉上、身上審視了一番,然後便走近前拉出來幾個小姐,那動作迅速、輕鬆而熟練,就像一個匆忙的過路人在路邊「無牌經營」的小攤上隨便挑選幾枚水果,以便帶回家去款待他已不太喜歡但又不得不經常哄騙的老婆。

  阿華第一個便被拉了出來,其餘的人還有「2號」阿童、「38號」阿梅、「36號」純子等幾個小姐。蒲經理讓被挑選出來的小姐站在一邊,對她們說:「今晚秦所長在咱們酒店的『卡拉OK』招待幾位外地來的客人,有勞幾位小姐下去陪一陪酒。這可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好事,白吃白喝,還能唱歌跳舞。時間也不會很長,客人們辛苦了一天,過一會兒就得回房休息了。如果萬一玩得晚了些,我給你們補休,你們明天可以自動晚上班兩個小時。」

  見小姐們怏怏不樂的神情,蒲經理提高聲調頗顯嚴肅地說:「咱們醜話說在前面,去了就要好好玩,完成公司交給你們的光榮任務。你們知道來的客人是什麼人?是冒著九死一生剛剛破獲一起特大毒品走私案的英雄。人家追捕罪犯追了幾千公里追到咱們這個城市,拋家棄子,連命都不要了,咱們還不該好好招待招待人家嗎!如果有誰覺得自己完不成任務,那乾脆就不要去。老規矩,可以『買鐘』回家。去與不去,悉聽尊便。」

  銀海大酒店三樓一間「卡拉OK」包房裡的幾位客人,來自西南某邊境省份。他們確實是搞緝毒工作的,不過這次來本市並不是追捕罪犯來的,如果真是那樣誰還有心思到「卡拉OK」來瀟灑呢!他們是秦孝川女朋友的男朋友,以及秦孝川女朋友的男朋友的朋友。

  這話聽起來有點繞,其實事情倒是很簡單。秦孝川是黃風嶺派出所主管查禁「黃、賭、毒」工作的副所長,他有個關係密切的女朋友在本市一家酒店的「卡拉OK」歌廳當「坐台小姐」。廣東人把桌子稱為「台」,餐桌便稱「餐檯」。所謂「坐台」,就是每天晚上來歌廳的餐桌旁坐一坐,碰到有客人邀請便過去陪客人唱支歌,跳個舞,或者隨便聊聊天,分手時客人會按不成文的規矩付一筆小費。

  秦孝川的這位女朋友就來自那個邊境省份,她在家鄉時曾有個戀人,就是客人中那位不大愛講話的表情敦厚的年輕人,雖早已分手各奔西東,但彼此間仍偶爾有些聯繫。這位年輕人與他的同事通過這位女朋友與秦孝川取得聯繫,希望到這個赫赫有名的新興城市來學習緝毒工作的先進經驗,為人慷慨仗義的秦孝川爽快地答應了,並在客人到來後做了他們的東道主。

  幾日來,秦副所長白天帶著客人到山川湖海園林參觀本地的風景名勝,晚上便到餐廳歌廳舞廳體驗豐城豐富多彩的夜生活,使幾位遠道而來的客人大開眼界、耳界和嘴界。不過,時至今日,秦孝川尚未向客人介紹過半句緝毒工作的經驗。

  這倒不是秦副所長保守,怕人家學去什麼「絕招兒」,而是他覺得自己根本就沒有什麼經驗可談。他在所裡主管查禁「黃、賭、毒」工作是實,但自從他主管這項工作以來,也就是根據群眾的舉報抓過幾個癮君子,販毒的案子還從來沒有碰過。一是他們這塊地方不同於口岸附近的派出所,緝毒的任務並不多,二是秦副所長本人的主要興趣和工作成績都在「掃黃」方面,緝毒工作確實沒有多少可談的。他覺得這並不是因為他自己對革命工作畸輕畸重,而是上級向他交代任務的順序就是查禁「黃、賭、毒」,「黃」是排在第一位的,因此他必須把主要精力放在「掃黃」工作上。作為一名負有重大領導責任的老同志,他必須準確無誤地理解上級的指示,不折不扣地執行上級交給自己的光榮任務。

  秦孝川帶著阿華她們進到「卡拉OK」包房後,給每位客人分配了一位小姐,最後剩下的阿華便由他自己來照顧了。幾位客人雖然也稱得上是經歷過一些風浪的豪傑,但畢竟來自封閉保守的邊遠地區,在秦孝川看來還只能算是「土老冒兒」。當幾位挾著滿身香氣的嬌媚女孩在他們身邊落座之後,這幾位看著子彈橫飛鋼刀亂舞也不會眨一下眼睛的粗獷漢子竟一下子全都被「震」住了,好半天連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更不用說以秦孝川那樣瀟灑的「騎士風度」去細緻入微地關照自己的女伴了。

  他們一個個全都像中了魔法一樣,突然就變得那麼溫文爾雅,那麼服服帖帖,那麼憨厚可愛。小姐們請他們喝酒,他們便咕咕咚咚地一仰脖把一滿杯啤酒全都灌進肚子裡,然後便忘了那杯子到底是誰喝空的;小姐們請他們唱歌,他們便吱吱呀呀地隨著小姐們美妙的歌喉喊上幾嗓子,然後便忘了到底是誰唱了首哪國的歌;小姐們請他們跳舞,他們便暈暈乎乎地隨著小姐們輕盈的腳步轉上幾圈,並不斷踩在小姐們的腳上,然後便忘了到底是誰踩了誰的腳。陪他們這幾個客人,小姐們實在是太辛苦了!

  看來,最幸運的還得算阿華,秦孝川把她照顧得無微不至,十分得體。兩個人喝酒時,秦孝川喝一滿杯,便讓阿華也必須喝一滿杯,一點兒也不讓她吃虧。兩個人跳舞時,秦孝川把阿華抱得緊緊的,生怕她樂極生悲摔倒在堅硬的地毯上,跌壞了嬌嫩的身子。阿華從小吃過不少苦,從未體驗過別人如此真誠深厚的關懷和愛護,時間不長她便激動得再也無法忍受了……阿華掙脫秦孝川粗壯的臂膀,掏出三百元扔給蒲經理「買鐘」,然後便感激涕零地抽噎著跑出「卡拉OK」包房。秦孝川一個耳光從身後打來,手卻停在了空中,他看到自己那幾位遠道而來的「土老冒兒」弟兄正用驚訝的目光看著自己……

  阿華回到家中,越想越感到委屈,飯沒吃澡沒洗衣沒脫,伏在床上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她原以為自己今天運氣不錯,賺了比平日多的小費,但沒想到那四百元的小費經過這麼一通折騰,實際只剩了十元錢。照這樣下去,阿華實在是看不到活路了。她伏在床上哭,仰在床上哭,側過身來還是哭,哭得翻來覆去,肝膽具焚,枕頭和被角全都給淚水浸濕了,直到哭得實在疲倦了才不知不覺地迷糊過去。

  就在阿華昏昏欲睡的時候,聽到有人按她的門鈴,拿起牆上的對講機一聽知道是童海雲,便打開門把她放了進來。阿童比阿華只大四歲,但社會閱歷卻要多得多,在阿華她們幾個女孩子當中被公認為是大姐式的人物。在「卡拉OK」包房時她見阿華哭著跑了出去,還差點兒被秦孝川打了,一直有些放心不下,客人散去後便順路來看看,她也住在離此處不遠的地方。看著阿華憔悴的面容和哭紅的雙眼,這個自稱是看破了人情的虛偽心比鐵石還硬的女人,不免也起了惻隱之心。

  阿童讓阿華倚著枕頭靠在床欄上,自己則坐在床沿上,像大姐又像師長一樣對阿華說了一些勸慰和開導之類的話。她說一個女孩子到這個地方來闖天下,一定要想得開,看得慣,放得下,如果遇事就傷心哭泣,只會把自己的身體搞壞,別人沒有誰能幫你,沒有誰會對你負責。她說來這裡闖蕩的女孩子,哪一個都有自己的苦處、難處,哪一個都有自己辛酸的經歷,她自己也是這樣。她給阿華講了她自己逃離家鄉來到這個陌生的南方城市的經歷,用她自己的話說,她是個被迫害的流亡者,是個經歷過女人所能遭受的最大苦難的復仇女神。

  ……阿童出生於上海一個普通職員家庭,四歲時姐姐因病夭折,家裡便只剩她一個獨女,被父母和外婆視為掌上明珠。阿童自幼聰明伶俐,長相甜美,待人溫柔體貼,在家裡人、學校老師和街坊鄰居的眼裡都是個人見人誇的好孩子。阿童長大後按照自己的意願考取了附屬於華東一所著名醫學院的高級護理學校,畢業後被分配到一所療養院工作。

  療養院座落在某市郊外一處風景優美、古樹成蔭的園林裡,但卻高牆深院,警備森嚴,普通人根本無緣見其廬山真面目。來這裡療養的都是一些有著非凡背景的人物,他們大多沒有什麼大病,即使有也都由資深的專家護士跟隨治療護理,像阿童這樣剛從學校畢業的年輕護理人員實際上只能做一些外圍的輔助性工作,甚至在許多情況下實質上就是端茶送水傾倒痰盂便盆一類的工作。

  那些有資格來療養的人雖然脾氣稟性各異,但大多通情達理,待人處事很有分寸,對阿童這樣年輕漂亮的女孩子,最多也就是用他們那善於分辨敵友的昏花老眼對她們多看上幾眼,摸著她們的手進行一些革命傳統教育,有時也會摸到一些不該摸的部位但那顯然全都是無意的,或者讓她們做一些令年輕女孩子臉紅心跳但卻屬醫生、護士分內的服務性工作,從來不會有過分的舉動,至少阿童沒有遇到過。

  真正令阿童心驚膽戰的,是那些打著各種旗號闖進療養院來的浪蕩公子和他們那些哥們兒。按規定他們是沒有資格來這裡療養的,甚至其陪伴親屬的資格和時間也是受到嚴格限制的。但他們仍能如入無人之境似地出出進進,來來往往,轉轉悠悠,甚至可以一連住上幾日,在裡面花天酒地,胡作非為。只要他們把行動範圍限制在某一座孤立的小樓裡,不到庭院裡招搖過市引起住在其他單元的某位長者的抗議,那麼即使他們在屋子裡試爆原子彈大概也不會有人來干涉的。

  這些人來療養院時常常是男女雜居,逢這種時候阿童她們倒也可安然無恙,至多被戲弄幾句,但終歸有驚無險。如果來的這些人是清一色的雄性,或者雖雜拌著一兩個雌性但無法匹配的時候,阿童她們這些女孩子當中就難免有一兩個人成為他們追逐的獵物。當獵物一旦被捕獲之後,她可能成為犧牲品而葬送自己美妙的青春,但也可能成為幸運兒並從此飛黃騰達,這完全要看老天爺的安排了。不過,老天爺這個高高在上的老小子似乎自古以來就是個吝嗇鬼,他通常總喜歡把人安排為前者,只有在他偶爾犯糊塗時才會懵懵懂懂地讓人成為後者。

  在幾個姐妹先後成為捕獵者餐桌上的殘羹剩飯後,噩運終於降臨到了阿童身上。一天晚上,阿童正在值夜班,一個滿臉酒氣的高個子青年闖進屋裡,說是有個同伴酒精中毒昏迷不醒,請值班醫生趕緊去處理一下。阿童跟隨他來到一座隱蔽在層層松柏中的小樓,見裡面燈火昏黃,杯盤狼藉,酒氣薰天,幾個衣冠不整的男人正在欣賞色情錄像,不時發出一陣陣怪叫和淫笑。見阿童進來,有個人站起來強拉阿童坐在一把椅子上,倒滿一杯血紅的洋酒請她喝。阿童掙扎著想逃出去,但身後的大門早已被人牢牢鎖住,縱使她變成一隻蚊子恐怕也難尋脫身之隙了。

  幾個醉醺醺的男人強往阿童嘴裡灌酒,塞肉,在她身上東摸一把,西擰一塊,把滿嘴重重的酒氣噴到她的臉上,不一會兒便把阿童折騰得頭暈腦漲,肢體麻木,視覺模糊,似乎就要昏死過去了。阿童聽到一個頭目似的人物說了聲「看看這妞兒是不是被老頭子們玩過的舊貨」,接著便感到有幾隻狼爪似的大手撕下了她的衫裙和內衣。阿童又感到自己輕飄飄的身體被幾隻惡狼銜了起來,丟到了一處軟綿綿的地方,接下來的事便全然不知了。

  阿童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小樓裡被關了一天兩夜,直到那夥人離開療養院時才把她放了出來。阿童難以啟齒向雙親述說自己的遭遇,也不敢把此事告訴曾是自己高中時的同學——現在上海一所大醫院裡工作的男朋友。她找到療養院的領導,要求主持公道。領導說如果事情真如她所說的那樣,則已構成刑事案件,應當找公安局解決。阿華找到附近的派出所,那裡的警察聽說她被一夥流氓輪姦,氣憤地表示一定要立即把罪犯抓來繩之以法;但知道事情發生在那座高牆深院的療養院裡後,卻又打了退堂鼓,說那裡不是他們的管轄範圍,他們無權到裡邊搜查證據或抓捕疑犯。派出所的人告訴阿童,說如果阿童能夠自己提供足夠的證據並指證疑犯,他們或許可以幫助想些辦法,否則恐怕告到哪裡也無濟於事。

  就在阿童四處奔走告狀期間,那夥人又一次把阿童擄來,在阿童面前擺了一大堆文件,全是阿童父母、男友等親友的檔案材料複印件。那些被各個單位的人事部門嚴密保管的資料,不知怎麼輕易地就到了這些人的手裡。他們告訴阿華,她自己以及她的親人的前程和命運全都掌握在他們手裡,就像世人的命運全都掌握在閻王老子手裡一樣,她必須老老實實的,以後不准再到處去散佈謠言,惹是生非。他們甚至惡狠狠地對阿童說:「你知道這大院地下埋著多少冤死鬼嗎?你要是不識抬舉,我們隨時可以讓你在地球上消失,然後只要做個證明你潛逃到國外的材料放進公安局的檔案袋裡,便永遠也不會有人過問此事了。」阿童不知道他們的話是真是假,但她已明白感受到這些人所具有的操縱他人命運的力量,她一個弱女子是無法同他們抗衡的。

  在以後的日子裡,這些人常常來找阿童糾纏,對她進行肆意的污辱、蹂躪。阿童在痛苦地同這些人周旋的時候,又發現自己已經有了身孕,凸出的腹部越來越明顯了。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阿童瞞著親友偷偷跑到祖國的南部邊境,在一個夜黑風急的晚上隨著一群人蛇登上一條小船,準備潛逃到香港,然後再尋機轉往國外。但由於風浪太大,小船半途而返,靠岸時被邊防人員發現抓了起來。阿童被關了幾天後,便連同其他幾個孕婦和兒童一起被放了出來。

  同行的人中,有個人有親戚在這個城市工作,阿童在她的幫助下進入這個陌生的城市並羈留下來,先找醫生處理掉了肚裡的孩子,然後便設法尋找謀生之路。起初阿童想在醫院裡找份工作,但像她這樣既無本地戶口又無過硬關係介紹的外地女子,醫院裡根本不予收留,即使收留了也僅能安排她做一些又髒又累的雜務,阿童在生理和心理上均承受不了。

  一個偶然的機會,阿童認識了幾位來醫院接受按摩培訓的女孩,聽說她們是為一家豪華大酒店的桑拿浴做按摩小姐,收入十分豐厚,於是便憑借自己的專業功底加入了她們的行列。開始時,阿童只是想找個餬口的營生,掙些錢便另謀出路,並未想長期幹下去。但做了一段時間後,阿童便感到無法收手了。阿童覺得這裡不僅賺錢容易:你只要花上別人十分之一的力氣,便可有別人十倍的收入;而且在這裡你可以任意地擺佈男人,而不是被他們擺佈,凌辱。阿童覺得這工作很適合自己,當她把在學校裡學來的、在按摩培訓班學來的以及更多的是由她自己發明創造的各種手法在男人們身上施展,搞得他們死去活來吱吱亂叫的時候,她便有一種暢快淋漓的感覺。幾年的桑拿小姐生涯,使阿童積累了一筆可觀的財富,同時也使她積累了豐富的處世經驗,尤其是同各色男人交往及駕馭他們的經驗,並有了她自己的一套完整的人生哲學。

  「阿華,你來這裡也有兩年了吧?不知你注意到沒有,這個城市絕對與我們過去所生活過的環境不太一樣。所以你看問題不能用過去的方法,你的想法一定要適應環境,適應潮流才行。」阿童給阿華講完自己的身世,便又給這位小妹妹講起了社會與人生的大道理。

  「你看這裡的發展變化多快,連外國人都看得目瞪口呆。這麼快的發展速度當然都是人幹出來的。所以這裡的人都特別繁忙,生活節奏奇快,大街上走路都快成競走比賽了,哪有內地人邊走路邊看風景那種悠閒。外國的城市我沒見過,反正同我去過的內地城市相比,這座城市的商業氣息是最濃的,別的城市根本沒法比。可是越是在這樣的環境裡,魚蝦混雜的情況便表現得越明顯。你看那些從四面八方跑來闖世界的人,雖然多數人靠的是一技之長或者辛辛苦苦勞動來賺錢的,可是靠歪門邪道撈金子的也大有人在:有的人靠坑害國家發財,有的人靠壓搾百姓致富,有的人靠偷,有的人靠搶,有的人靠騙,有的人裝出一副半死不活可憐兮兮的樣子爬在大街上乞討,當你把錢扔進他那骯髒的破碗裡後他便立即在心裡狠狠地罵你一句『傻瓜,蠢貨,老子其實比你還富呢』!

  「還有咱們這些人,無權無勢無依無靠的,既不會偷也不敢搶,既不能騙也不善乞,但咱們有一副漂亮的臉蛋兒,有一個轉瞬即逝的青春,於是便靠糟蹋自己的青春來暫時混碗飯吃。有時細想一想,覺得像咱們現在那種做法,真是個既糟蹋自己又坑害別人的行當。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沒有那些死皮賴臉來扔錢的男人,咱們想糟蹋自己還怕找不到個清靜的場所呢。再說,那些人也不是真那麼大大方方心甘情願地給你掏錢,他們時刻都在你衣服裡面打主意。

  「幹我們這個行當,接觸的人特別複雜。看上去有文化有教養的人有之,但不是很多;赤裸裸的流氓惡棍有之,也不是每天都會遇到;更多的人你說不清他是好人還是壞人,總之是一群心眼並非很壞但卻色迷迷的男人。也許大多數男人的本性就是如此。在一般情況下,只要你自己把握得住,即使受一點小屈辱也不會出什麼大亂子。可是有的時候,你會發現面對著你的根本就是一雙餓狼的眼睛,時刻都在盤算著把你吃掉。所以,幹我們這一行,每時每刻都得有防人之心。

  「此外,像咱們這種遠離家鄉無親無故的女孩子,最好能找個依靠,那樣也好少受些別人的欺負。就我所知,咱們公司裡幹得時間稍久的女孩子,大多都有個男朋友或者其他什麼關係的人,有的人還不止一個,只不過所能依靠的程度有多大就另當別論了。」

  阿華一直沒有說話,靜靜聽著阿童在講。她還不能深刻體會阿童話中的含義,但她相信阿童比自己有知識,經歷得多,她的話肯定是有道理的。阿童從電動保溫瓶往已有半杯冷水的杯子裡加了些熱水,遞給阿華,便又接著講了下去。

  「前幾天我做了一個客人,是個假殘廢。哦,是這麼回事:有些男人由於精神上受了點刺激,成了陽痿。那可是男人的大忌,我聽有的男人說,他們寧可斷條胳膊丟條腿也不願得那種病。不過呢,除去那些身體受了傷或者荒淫無度把自己搞垮了的外,許多人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病,只是由於精神上放不開、自己壓抑自己,所以長期不能自行恢復,找那些江湖醫生治標不治本則根本不起作用。所以,得這種病的人往往是那些自尊心過強,生活態度通常比較嚴謹的人,那些胡作非為毫無廉恥之心的爛男人反而較少有這種痛苦,至少他們不會因為心理壓力而使自己長期不能恢復。如果有適當的環境使他們精神上完全放鬆下來,這種病往往能不治自愈。我的這個客人就屬於這種情況,那天我只是幫他撕去了羞恥的面紗,摘去了精神枷鎖,讓他完全放鬆下來,然後給他接了幾個穴位增加一些刺激,他便順利地恢復正常了。他還以為我是什麼神醫,感動得連話都說不清了,拉著我誠惶誠恐的就差痛哭流涕了。他說他過去求醫多年,男女老少什麼樣的醫生都領教過,有的人治療的穴位好像同我按的那幾個地方也差不多,可就是沒有徹底治癒過。看著他那副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連我這個心比鐵硬的女人當時也真有些動情了。

  「其實呢,男人有這種病並不稀奇。尤其是在咱們這個城市,由於精神緊張,心理壓力大,生活無規律,飲食雜亂等許多原因,有這樣那樣問題的男人就更多了。聽說據人家專家估計,這裡至少有百分之十五到三十的男人陽痿或者有比這更嚴重的問題,另有為數更多的男人性功能也不怎麼合格。至於真正算得上出色的男子漢的,阿華呀,你就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出幾個來的!」

  阿華已經停止了哭泣,出神地聽著阿童滔滔不絕的話語,此時終於「噗哧」一下笑了出來。她對阿童講的那些話還不能完全理解,但她想,這種事怎麼能打著燈籠去找呢?

  「不過,說良心話,憑直覺我感到這個人還不是很壞,甚至也可以說算得上個很不錯的男人,同我們經常見到的那些來桑拿浴鬼混的男人不大一樣,而且同他那個朋友何老闆也不像一路人。更有意思的是,他對你似乎還很有情意的呢!不是開玩笑,是真的!本來那天他是點你『39號』去『做鐘』的,但當時你在休息室哭哭啼啼的,周慧慧就讓我去了。那天他一直挺關心你的,問我你為什麼哭,有什麼為難的事,問了好幾次,很有同情心似的。我覺得你們好像很有緣分,下次他再來桑拿我就把他讓給你做。喂,這對我來說可是頭一次,我可是還從來沒有把客人拱手讓給別人過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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