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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全集第二卷
(1923-1931年)

  

   卓如編

  目

  錄中國新詩的將來2

  論文學復古9

  致詞14

  解脫16

  信誓18

  《燕京大學一九二三級同級錄》序20

  謝婉瑩小傳22

  陶玲小傳23

  黃世英小傳24

  元代的戲曲25

  閒情65

  寄小讀者(通訊一∼六)68

  惆悵80

  紙船

  --寄母親82

  鄉愁

  --示HH女士83

  寄小讀者(通訊七∼八)85

  好夢

  --為《晨報》週年紀念作92 

  遠道95

  寄小讀者(通訊九∼十二)101

  倦旅126

  寄小讀者(通訊十三∼十四)128

  悟139

  寄小讀者(通訊十五∼十六)160

  六一姊170

  憶淑敏177

  寄小讀者(通訊十七)181

  往事(二)183

  山中雜記

  

  --遙寄小朋友213

  寄小讀者(通訊十八∼二十一)229

  別後251

  寄小讀者(通訊二十二∼二十四)266

  介紹-本書--《北京的塵沙》275

  寄小讀者(通訊二十五)288

  赴敵292

  綺色佳Ithaca(一)(二)(三)296

  寄小讀者(通訊二十六)299

  劇後302

  姑姑306

  相思313

  李易安女士詞的翻譯和編輯315

  寄小讀者(通訊二十七∼二十九)361

  中西戲劇之比較

  --在學術講演會的講演369

  哀詞376

  《寄小讀者》四版自序378

  我愛,歸來吧,我愛!381

  致張若谷(10月14日)385

  致張若谷(11月13日)387

  我曾389

  《往事》--以詩代序391

  《幻醉及其他》序395

  第一次宴會399

  三年408

  1930年劉紀華414

  我再也不能承受這樣的溫存415

  《先知》〔黎巴嫩〕紀伯倫著418

  南歸

  --貢獻給母親在天之靈472

  驚愛如同一陣風502

  我勸你504

  分507

  記事無根而失實517

  致梁實秋518

  致胡適520

  1923年中國新詩的將來

  舊詩歌的聲韻格律都打破了以後,新詩就出來了。許多的人做著,許多的人看 著,許多的人討論研究著--新詩的種子,撒在一班青年人的心地裡,只要是不落 在幽蔭處,或是石田上,它便如同春草,隨處亂生。兩三年來的新詩,各時各地散 見於報章雜誌上的,不在萬首以下,即此可見新詩是合於時代的精神,而有存在和 生長的可能性的。

  詩在唐代,詞在宋代,曲在元代,都有它們最光榮的地位了,新詩如何呢?我 個人相信:它要在二十世紀的中國占它的領地的。它不但有蓬勃的現在,還有燦爛 的將來!

  雖然如此,有人卻在極熱鬧之中,為新詩的前途抱悲觀。

  他們說:「新詩太容易了,太『頻』了;人人都可充詩人,出口成章的隨便亂 寫,做來做去,恐怕新詩要與『平話』和『彈詞』同一價值,同一命運」--這話 很使我思索!

  固然說:詩是不可遏抑的,無心流露的情緒表現,不容任何裁製,來侵犯它的 自由的;然而從客觀上看起來,詩的界說,雖每人有他自己的意見,極不容易定准, 而詩和非詩的界限,在人們腦中,卻有時極其清晰,如:

  先驅者遠了! --朱自清作

  彷彿地看見簪豆花的小妹妹底影子。 --馮雪峰作

  沒風時白楊樹也蕭蕭著--

  蕭蕭外園裡更不聽見什麼,

  野花悄悄地謝了--

  悄悄外園裡更沒有什麼。 --朱湘作

  一看便承認它是詩。而--只是生活程度的增高,」 「日裡做事夜間睡覺,

  實在太平板了! 把它顛倒起來,夜間做事日裡睡覺,

  豈不有趣?」 「上碼頭幾分鐘之後,

  我們覺得這裡是歐化地住華化人! 適者生存的公例,

  在辮子上成問題! 」

  這幾首便不能一看立刻承認它是詩。至於:

  不解放的行為,

  造就了自由的思想。

  (這一首是《春水》裡的。為做這篇論文,又取出《繁星》和《春水》來,看 了一遍,覺得裡面格言式的句子太多,無聊的更是不少,可稱為詩的,幾乎沒有!)

  卻是一看便不能承認它是詩!

  從以上幾首的意思,綜合起來,--為抄錄省事起見,因選些短的--或者可 以說詩是偏於情感的;深入淺出的;言盡而意不盡,詩意常是彷彿要從句後湧溢出 來的。反之,偏於理智判斷的;言盡而意索然,一覽無餘的;日記式,格言式的句 子,只可以叫做散文,不能叫做詩。

  或有人說,前幾首是抽像的描寫,抒情的,後幾首則近乎具體的,敘事的,不 過少用象徵的字眼,仍不能不是詩。然而詩不止有意境,還有藝術,要有圖畫般逼 真的描寫,音樂般和諧的聲調的,敘事之中,仍不失其最深的情感。朱自清的《星 火》全篇敘事,而他用:

  我若有光榮呵!

  我的悲哀--

  雖然是天鵝絨樣的悲哀呵!

  便覺得異常生動。劉延陵的《水手》,末幾句: 那人兒正架竹子,

  曬他的青布衣裳。

  真是一幅圖畫呵!一個鄉莊的少婦,浮在紙上了!

  舊詩有聲韻,格律難做得上而容易做得像。新詩沒有聲韻格律容易做上而難得 像。憑借愈少,自己的努力愈多。但人們以其容易做上,便肆無忌憚的做;近來小 詩又流行開了,於是偶然有些可以獨立的短句子,都也錯雜拼上,都叫做詩,萬首 的新詩,模仿的去其大半,非詩的又去其大半;真正能表現自己情緒,而又經過藝 術的組織的,也就所餘無幾了!這般中空的,容易激起反動的進步,怎怪留心文學 的人,不為新詩的將來,抱隱憂呢?我以為要補救這亂做的弊病,只要在批評和創 作這兩方面注意。

  有研究有見識的批評家,在今日是極其需要的。要他們在這春草般的新詩上, 加以適當的培芟。我絕對不是說批評家可以干涉人做詩的自由,或說他們的鑒別力 一定是精確的。

  但是有一班人,以做新詩為時髦之一種,東抄西襲,不住的做,不住的發表, 來擾亂詩界的空氣。又有一班真為表現自己情感而做的人,又苦於沒有藝術上的指 導,只得自己摸索前進,或至走入歧路。--我個人總不信批評能使作家受多大的 打擊或奮興;但多少總可以使作家明瞭自己的作品,在別人方面所生的影響。因此 作家和批評家盡可兩不相識兩不相妨的靜悄悄的各做自己的工作。

  再一說:批評能引起討論,各種不同的見地和眼光,更能予作家以莫大的輔助。 --在此又引起攻擊和袒護問題。

  所以我主張作家和批評家盡可兩不相識。固然不相識能起誤解,而太相識又易 徇情。不如面生些,各盡忠於藝術,為藝術而作,為藝術而批評。沒有偏袒,也無 意氣。

  在創作一方面:新詩出產,不求其多,只求其少。不是說不做,是說少做。要 情緒來尋紙筆,不要勞紙筆去尋情緒。

  寫的時候,要為「不得不寫」而寫,不要為「寫給人看」而寫。在詩的質上, 要注重:修養感情,這修養不必限於道德問題;詩底目的,不僅是教訓,專為教訓 的,不一定便是好詩。若說人格,則曹操梟雄,一般的也會做出:

  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委婉纏綿的句子來。不過詩歌是最表現作者的人格的,有的詩雖無教訓之名, 而有教訓之實,那是因著作者的最高最濃摯的感情,在他不自覺中,無意中,感動 了讀者,如:

  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讀之使人深思淚下! --總之,教訓也好,不教訓也好,感情總有修養底必 要的。詩思要醞釀在光明活潑的性天裡和「自然」有相通和人類有甚深的同情的交 感。此外更宜以美術的鑒賞自娛樂,以陶冶感情,使之澄靜而優美。

  在詩的形上要注重:

  多看多讀,中外和古今的好的詩歌,都帶有最濃厚的時代的精神,和特具的國 民性,能予作者以極大的觀感。多看能比較了許多意境,多讀更能熟練了許多修辭。 對於本國的特長要保守,對於外國特長要採取 。至此我又想起些詩句:

  著的自己身上射出來的青白色的螢光所感動,玫瑰花,紅的白的互相依傍著, 他們與他們的鄰人們同發出優婉的清香,互相安慰著,我們雖不能說因著修辭的不 妥,或是句子太長,便失了詩的意味,但如有更好的句法我們是不應當拒絕的。這 等句法太歐化了。「中國的新詩」,不應以神似譯品為止境。明瞭清楚,本是新詩 的長處,我們要小心不要使它反成為空泛拖沓,成了它的短處。

  一個朋友說:「新詩內容不是沒有好的,不過讀完不易記住,介字和形容字太 多了。」這話十分的有意思。介字和形容字太多,和聲調很有關係。舊詩詞裡有些 詞句,是可減卻許多介字,而並不難索解的。「中國的新詩」,在這一點上,不可 不注意。

  總而言之,我想新詩的將來,是上升不是下墜的,「好詩太少」,不足為病 。 三年歷史的新詩,確已有了相當的貢獻,將來更不能不趨向光明。只要做詩的人慎 重的做,批評的人忠實的引導批評。 一九二三年一月二十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燕大週刊》1923年2月26日第1期,署名謝婉瑩。) 論文學復古

  新文學運動的聲浪,到了今日,沉寂了許多;譯作的出品,到今日也少許多。 正值近來坊間又發現了幾種「反新文學」的出版物,一班關心新文學的青年人,以 為新潮已到了狂瀾將倒的時代,都為新文學的前途,抱了無限的隱憂。

  我要安慰青年人說:時代流水似的向前走了,民族思想決不能石子似的停在中 流。無論如何防阻,如何挽留,總不能使二十世紀的人物,仍去穴居野處,茹毛飲 血。無論如何復古,也不能使二十世紀的中國青年人,仍去守那尊奉君王和一夫多 妻的制度。新思想一日不能滅,新文學一日不銷沉!

  新舊文學的最大的分別,決不在於形式上的語體和文言,乃在於文字中所包含 的思想,某一時代特具的精神。人們既不能上下更易時代,便也決不能來和時代的 文學佔奪位置。

  拿起那些「反新文學」的出版物來看一看罷,它們果可算為新文學的勁敵麼? 我每每不解,以為似這般無聊的作品,何至使一班新文學的熱愛者,不惜奮其全力, 天天對它們下攻擊!

  論到思想一方面:攤上流行的各種小雜誌,儘是些流氓口吻的滑稽文字,和濫 調的英雄兒女文章,無思想之足言,不必說了。就是稍大些的也是對於國內的文學, 沒有提倡;對於國外的文學,沒有介紹。除了瑣談筆記以外,就是俗調濫套的小說, 竟難有幾篇向上的,建設的文字。我推測著說一句,似乎其中的作者,不儘是明瞭 文學的人,不儘是已有了「自己的人生哲學」的人。他們描寫宗教,法庭,以及社 會主義等等,都取同一的態度,意思模糊,不是極端攻擊,不是極端贊成,也更未 有自己的建議和判斷。以文學為消遣的,為不足輕重的人,本來不推求這個,看完 掩卷欠伸而起,自然也沒有什麼。而一班以文學為神聖,要它引導,要它提醒,要 它來替他們解決各種問題的人,對於這般麻木不仁的文學作品,是決不能滿意的。 時代漸漸的旋轉過去,這種出版物的領土,當然是要漸漸縮小的,無可諱言!

  論到藝術一方面:他們很少在前人未走過的文學田地,開闢自己的新途徑。人 物相似,背景相似,開端和收局也相似。

  是為作文字而作文字,不是自己有什麼不可遏抑的情感和問題,而作文字。對 於西文學的研究,似乎也見限於坊間流行的言情或偵探小說,轉來轉去的沿襲模仿。 看完意興索然,不留印象,似乎書中的人,和讀者還隔著萬重煙霧。這樣感人不深, 趣味又少,幾乎失了文學的效用。而且他們無條件的反對新文學,同時也拒絕了新 式標點,一字一點,一句一圈,層層斬斷,神氣不完,未免是個缺點。

  反新文學的作品,既是在思想藝術兩方面,都難得立足的地位,為何它們又有 了復興機會呢?至此我不得不向新文學家說:「是誰之過?」

  新文學不能普遍的得國人的歡迎,固然是因為國人不瞭解新思想,但如果介紹 的得法,中外人民的頭腦構造,原是一樣的,決不至於瞠目結舌,像聽天書一般。 無奈一班介紹者,太令讀者為難了,一知半解,漫無頭緒,佶屈聱牙的說下去,弄 得人莫名其妙。不解就生厭煩,愈煩厭就愈不解。結果是言者諄諄,聽者藐藐,同 時國人又需要些文學的慰藉,就不得不返求於這些無聊的出版物了。

  我以為「反新文學」作品的流行,是新文學進行中最可看的現象,是新文學家 的當頭棒和奮興劑。如果一班讀者對於所謂新文學的作品,糊里糊塗的領受了去, 沒有一毫的反抗和懷疑,新文學就真是不幸了。因為他如何糊塗的接受了去,也要 如何糊塗的傾吐了出來。像這般無根基的建築,新文學的前途,真是危險到不堪設 想。而這種不自安,自尋活路的態度,卻可以見出國人對於新的物事,不能強以不 瞭解無條件的盲從!這真可促一班新文學者的反省和奮鬥!

  新文學者中不犯「反新文學」者的毛病的又有幾人?新文學的作品,又有幾篇 是真建設,真向上,真有自己的哲學,不追逐時尚,拾人牙慧的?濫調的「資本家 萬惡」、「婦女解放」、「心弦」、「愛人」等等的句子,和「憐我憐卿」、「成 仙成佛」不個性的作品,相去又幾何?只滿紙的「呵,麼,呀,的」,和「!?: -」這種堆砌白話字眼,亂點新式標號的假新文學作品,不必反新文學者,一班新 文學者,先須起而廓清掃滅!

  我相信除了建設,沒有破壞。我們既認定:新思想是有介紹的必要的;時代的 精神除了新文學,是無處寄托的;便當抖擻精神,折回原路,來尋找向上的建設的 途徑!

  第一我們要永遠拒絕:不明瞭原作,而以介紹為時髦的事,三天脫稿,四天出 版的譯述。

  第二我們要永遠拒絕:思想沒有系統,對於藝術沒有習練,對於物事沒有觀察, 隨波逐流,西抄東襲的假新文學作品。

  第三我們要創造中國的新文學。至此便牽連到文法問題,中外的文法,幾乎是 絕不相同。介紹者圖省一點整理的手續,便文不加點的,和盤托將過來。因此語氣 顛倒,文義拖沓,意思暗昧,此等例舉不勝舉!而且許多新文學不但譯文直得過火, 連作品都是以外國人的口氣說中國話,令讀者很難瞭解他說的是什麼。托爾斯泰說: 「假如不令大多數民眾瞭解,這藝術就是壞藝術,或者竟不是藝術。」這話雖然太 偏,卻也有他的真理。意思好了,工具如不好,在作者一方面真是心力枉廢。文學 既不是專為一班新文學者互相讀閱的,還請把民眾放在心上,用中國人的語氣來敘 述描寫,來創造中國的新文學!

  我素來不關心,而且不喜歡討論這些事,不過教員方面既願意我來研究這個問 題,我不得不將我的意見說一說。轉以為對於這些無聊的出版物,盡可置之不聞不 問,太過注意,反動更大。--而且理論是無用的,強有力的後盾,還是真正的新 文學作品,真的新文學發揚光大起來,時代自會把它們驅走的。新文學家呵!四面 重敵之中,突圍而出的,必不是搖旗吶喊的人,沉默的創作罷!

  「舵工!

  小心霧裡的暗礁罷。」

  舵工寧靜的微笑說:

  「我知道那當行的水路,

  這就夠了! 」 --《春水》五九一九二三年二月一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燕大週刊》1923年4月14日第8期,署名謝婉瑩。) 致

  詞

  假如我走了,

  彗星般的走了--

  母親!

  我的太陽! 七十年後我再回來,

  到我軌道的中心

  五色重輪的你時,

  你還認得這一點小小的光明麼?

  落花般的去了--

  母親!

  我的故枝! 明天春日我又回來,

  到我生命的根源

  參天凌雲的你時,

  你還認得這一陣微微的芬芳麼?

  無語--無語。

  母親!

  致詞如此,

  累你淒楚--萬全之愛無別離,

  萬全之愛無生死! 一九二三年二月四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晨報副鐫》1923年2月15日,後收入詩集《春水》。) 解

  脫

  月明如水,樹下徘徊--

  沉思--沉思。 沉思裡拾起枯枝,慨然的鞭自己

  地上月中的影子。 世人都當它是一個夢,

  且是一個不分明的夢。 不分明裡要它太分明,我的朋友,

  一生的憂患

  從今起了!

  卻仍須渡過

  這無邊的黑海。

  我的朋友!

  世界既不捨棄你,

  何如你捨棄了世界?

  雲一般的自由,

  水一般的清靜。 人生縱是一個夢呵,

  也做了一個分明的夢。

  沉思裡拋了枯枝,悠然的看自己

  地上月中的影子。 一九二三年二月五日夜

  (本篇最初發表於《晨報副鐫》1923年2月10日,後收入詩集《春水》。) 信

  誓

  文藝好像射獵的女神,

  我是勇猛的獅子。 在我逾山越嶺,

  尋覓前途的時候,

  她--當胸一箭! 在她躊躇滿志的笑聲裡,我從萬丈的懸崖上

  倏然奔墜於

  她的光華輕軟的羅網之中。

  我是溫善的羔羊。 甘泉潺潺的流著,

  青草遍地的長著;她慈憐的眼光俯視著,

  我恬靜無聲地

  俯伏在她杖竿之下。

  我是忠誠的舟子,寄一葉的生涯於

  她起伏不定的波濤之上。 她的笑靨

  引導了我的前途,她的怒顰

  指示了我的歸路。

  我是勤慎的園丁 。 她的精神由我護持,

  她的心言我須聽取;深夜--清晨,

  為她關心著

  無情的風雨。 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所言止此:

  「為主為奴相終始! 」 一九二三年三月十四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晨報副鐫》1923年3月18日,後收入詩集《春水》。)

  《燕京大學一九二三級同級錄》序「住這廣漠的世界上,人生--個人的人生, 充其量只是一個夢罷了。」這話我似乎也承認;然而縱是宇宙無限,人類卑微,而 人生決不能只是一個夢,即或是夢,也是一個極分明的夢。

  在這夢中,還有一兩個焦點,或是深愁,或是極樂,極分明的印在生命的歷史 上;與無限的宇宙,因此遺留,直到永遠。

  一個大學循例畢業了一班學生,這不過是學校歷史上極平常的一段記事,沒有 什麼可值得記念的。然而當局者,仔細想來,這幾十個青年,從天南,從地北,自 山陬,自海隅,不偶然的偶然聚到一處,不期然而然的一同站在「一九二三」的班 旗之下。「一九二三」這四個字,無條件的使這幾十個青年男女,觸目驚心。為著 這四個字,便大家合攏來,禍福與共,憂樂相關。「天實為之」!這是極平常的事 情呵!是非常的平常,也更是平常的非常。

  我們三十九人夢中的這個焦點,不是深愁,也不是極樂,只覺到了這點:訓練 的課程,從茲完畢;服務的生涯,從茲開始;數年的相聚,從茲分手。只留下現在 的面龐,和年前的往事,印在這小本子上,來作寂寞時的慰安,也是無聊之極思呵!

  然而《同級錄》之作,原不是這般無聊的,在「仁愛與和平」裡,我們掏帶著 同一使命,奔向著同一的前途。填崎嶇為平坦,化黑暗為光明。為著要堅誠持守我 們的誓願,在分途出發以前,大家同心的慷慨的將影兒聚在一起,互相提醒,互相 勉勵,還要印證數十年後,我們三十九人中,是否沒有一個落伍者。

  別了!我的級友,只要我們在煩悶消沉、低徊翻閱這一本書的時候,能以憬憧 著無限的往事,激觸起無限的前途,《同級錄》的價值,就在世界一切的書籍以上 了!

  四,十五,一九二三。

  (本篇最初刊載於《北京燕京大學一九二三級同級錄》,署名謝婉瑩。) 謝婉瑩小傳

  瑩幼客芝罘過海隅之生活者幾及十年。此後受學校教育於北京又幾及十年,其 間僅回故鄉八個月,略識南方風土,外此竟無可紀者。提筆擬自述,始瞿然警覺。 誦陳與義《唐多令》詞內「二十餘年成一夢,此身雖在堪驚」之語,俯仰宇宙,慨 歎何極!

  (本篇最初刊載於《北京燕京大學一九二三級同級錄》。) 陶玲小傳

  君長白產,幼寓湖北,民國三年與余同學於北京貝滿女子中學。君性脫爽,多 才藝,性情過人。同學相善者,疾病憂苦,君愛護無不至。平居深思慕吉思愛丹女 士之為人,欲以一身肩社會貧民之重任。國步多艱,社會需君矣,君勉乎哉!

  (本篇最初刊載於《北京燕京大學一九二三級同級錄》,署名謝婉瑩。) 黃世英小傳

  君幼讀於天津仰山,受中學教育於北京貝滿女中。性孝友,親老,非君不歡。 沉靜溫柔,臨事有斷,歷肩校中學生團體艱鉅職務,勝任愉快,而深諱惟恐不及。 君喜音樂,善歌詠,孤高自賞,即之溫然。君古之奇人也。

  (本篇最初刊載於《北京燕京大學一九二三級同級錄》,署名謝婉瑩。) 元代的戲曲(一)元曲的分類

  (甲)戲曲(乙)雜劇(丙)套數(丁)小令 (二)元曲的淵源

  (甲)演作方面(一)覡巫歌舞(二)俳優戲扮(乙)歌詞方面(一)樂府 (二)詩(三)詞 (三)元曲的作家

  (甲)四大作家(一)關漢卿(二)白樸(三)馬致遠

  

  (四)鄭光祖

  (乙)三期作家(一)蒙古時代(二)一統時代(三)

  

  至正時代(四)元曲的結構(甲)折數

  (乙)樂調(一)大曲(二)唐宋調(三)諸宮調 (丙)聲韻(五)元曲的腳色

  (甲)雜劇(乙)院本(丙)北曲(丁)南曲 (六)元曲的思想

  (甲)背景(一)政治環境(二)社會環境(乙)派別(一)和平派(二)激 烈派 (七)元曲的藝術

  (甲)意境(一)真摯(二)瀟灑(三)深刻(乙)修辭(一)不避駢律(二) 不避俗語(三)善用

  

  形容字(八)元曲與新文學(甲)時代關係(乙)工具關係

  在中國三千餘年的文學史上,一代的文學,具有豐富的時代精神,自成段落, 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原不止元代的戲曲;如楚漢的「騷」和「賦」,六代的 「韻語」,以及唐詩,宋詞,都是歷代文學家所稱道所承認的。然而作家之盛,作 品之多,最能發洩民眾的精神,描寫社會的狀況的,卻是沒有一時代的文學,能與 元曲抗衡。因此我便以三個月的工夫,來對它作個系統的研究。 (一)元曲的分類

  (甲)戲曲

  戲曲是元曲中最長的,有的十二折一本,有的三十二折一本, 更有的四十餘折一本。如吳昌齡的《西遊記》,王實甫的《破窯記》、《西廂記》 等,各有二本或四本可證。

  (乙)雜劇

  雜劇之名始於宋,卻是元曲中最盛之一種,成了文學的中心。 雜劇異於戲曲處,是每本只有四折,楔子有無亦不定(紀君祥的《趙氏孤兒大報冤》 有五折,是個例外),每折中唱者只限一人。

  (丙)套數

  套數是合一宮調中的諸曲為一套,歌時只用絃索,略似雜劇中 的一折;但無道白,且都是自敘,不尚代言。以此別於整套戲曲,或稱散套。

  (丁)小令

  小令是很短很可愛的一種小調;略似宋詞的一闋,至多不過五 十八字,以此別於中調長調。

  元曲除了以上的四種外,還有院本,是金代院本之遺留。

  《暖姝由筆》謂:「有白有唱者名『雜劇』,用絃索者名『套數』,扮演戲文, 跳而不唱者名『院本』。」沈德符《顧曲雜言》說:「院本者,本北宋徽宗時五花 爨弄之遺,有散說,有道念,有觔斗,有科泛;初與雜劇本一種,至元始分為兩, 迨明則院本不傳久矣。」但據明周憲王《呂洞賓花月神仙會》雜劇的院本看來,則 是有白有唱,同於雜劇,只是唱者不限一人而已。 (二)元曲的淵源

  (甲)演作方面:

  (一)巫覡歌舞

  演作是戲劇中的化妝表情,由來很古。

  按戲曲始於歌舞,歌舞始於人情酣暢。古書上說葛天氏執牛尾以歌「八闋」。 又《樂記》「

  嗟歎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以後又有農家秋收, 兵隊凱旋,都有家庭或朝廷的大饗,席間自然有歌舞慶祝。至周代以後,就有了巫 覡歌舞。《楚語》說:「古者民神不雜,民之精爽不攜貳者

  如此則明神降之, 在男曰覡,在女曰巫

  」是巫覡以歌舞為職,以樂明神。周禮既廢,巫風愈盛, 楚越之間,祭祀鬼神,必有歌樂鼓舞,就開了戲劇之端。

  (二)俳優戲扮

  俳優始於春秋,晉之優施,楚之優孟。

  優,倡樂也,以樂人為職。其言微詞托意,調戲以動作行之。

  漢代以後,俳優又兼以競技為事,如吐刀吞火走索等等,以娛朝廷。至北齊始 合歌舞以演一事,但還不是完全的戲劇。唐代開始有歌舞戲,如《代關》、《踏搖 娘》、《樊噲排闥》等,佈置甚簡,而動作有節。此外伶人以隱語諷諫,滑稽百出 的,是謂滑稽戲,至晚唐最盛。以上二種,各偏一面,不能兩兼。到了宋代,才有 雜戲之名。每春秋聖節三大宴,各進雜劇隊舞;民間宴樂,也有時用以娛賓。至金 有絃索調,更進為「連廂」,仿大樂而作。有唱有彈有白,扮演者從歌詞為舉止, 猶是舞者不唱,唱者不舞。再進就成了真正的雜劇,就是舞者自司歌唱,不過留笙 笛琵琶等以和其曲。

  (乙)歌詞方面:

  (一)樂府

  真正的戲劇,是合言語動作歌唱以演一故事的,所以必須戲曲 相表裡。至於曲詞之發達,追根溯湖,大約是始於樂府。我國的韻文始於「風」、 「雅」、「頌」。《扶犁》、《擊壤》後有三百篇,盛飾情感,必合於樂,所以古 詩即樂歌,鹹能詠歎。到了戰國,新聲競起,樂歌樂器不盡相合,於是詩有入樂不 入樂之分。至漢有樂府,郊把之時以樂和唱,是樂府之初名,以後其用漸泛。

  (二)詩

  晉以後,漸有五七言體,不盡可歌。西漢時代,有鼓吹相和清商 雜調,六代沿之。至唐代詩又大盛,以絕句為曲,如「清平」、「涼州」等等,但 猶不盡其變。李白,白居易之輩,又創了長短句如「憶秦娥」、「菩薩蠻」、「憶 王孫」之類,開了詞的先聲。李調元《曲話》說:「古樂府只是曲中泛聲,後人怕 失泛聲,逐一添個實字,遂成長短句。」

  (三)詞

  詞古來稱為詩余,為樂府之遺,多是可歌的。

  而單詞雙疊,歌只一闋,於是有雜劇大曲出現。宋天子大宴,樂歌中有散序、 靸排、偏擷,正擷、入破等,謂之「大偏」,為金元套數之始。大曲有採蓮、太清 劍舞、漁父舞等七種,為元曲之始(見吳梅《戲曲史》)。王世貞說:「曲者詞之 變,自金元入中國,所用胡樂,嘈雜淒緊,詞不能按,乃為新聲以媚之,胡語時時 采入。沈約四聲,遂闕其一。東南又變新體,號為南曲。大概北主勁雄,南主柔遠」 (見《西廂記例語》)。

  梁廷瓢《曲話》說:「樂府興而古樂廢,唐絕興而樂府廢,宋人歌詞興而唐絕 廢,元人曲調興而宋詞又廢。詞詩空具聲音,元曲則描寫實事。作曲之始,不過只 被之管弦,後且飾之優孟。元人院本,傳者寥寥,其實雜劇為多。」總以上數說, 元曲是從樂府--詩--詞一線直下的,可無疑義。 (三)元曲的作家

  元曲作家人才之盛,千古無兩。雜劇多至千種,--今存百十七種--作家姓 名可考者,有百餘人。他們的作風,爭奇鬥勝,各有擅長。吳梅《戲曲史》有以下 的話:「元劇之盛,首推大都:實甫繼解元之後,創為妍倩艷冶之詞。而關漢卿以 雄渾易其赤幟,所作類皆奔放○漾跅弛以自喜。東籬則清俊開宗,《漢宮秋》一種, 臧晉叔以為元曲之冠。論其風格,卓爾大家。三家鼎盛,矜式群英。白仁甫秋雨梧 桐,實駕碧雲黃花之上。後起者如王仲文,楊顯之,高文秀,大名宮天挺,襄陵鄭 光祖,平江姚守中,山東王廷秀,或以豪邁,艷冶,恬淡勝,皆不越三家範圍。至 江州沈和作《瀟湘八景》、《歡喜冤家》,以南北詞合成,開後代傳奇之首,結金 元散套之局。浙中如金仙山,范子安,流寓如喬夢符等,極一時之盛。」在此元代 重要作家,都已標舉了。但古人著作多好嫁名於人,或不署名。元之作家,尚沿此 習,故無名氏層見疊出。

  又自樂人作詞,習於歌詠,倡優隸卒,無不優為,而貴族文學,被於民眾。庸 夫弱女,有過於士大夫百倍者。元曲如趙明鏡作《啞觀音錯立身》、《武王伐紂》, 張國賓作《合汗衫》、《薛仁貴》、《高祖還鄉》。紅字李二作《板背兒》、《病 揚雄》,花李郎作《相府院釘一釘》,都是沒有正當職業的名家。--在王國維 《宋元戲曲史》內,又分為四大作家三期作者等等。

  為分清眉目起見,特參考其個人歷史和作品,列舉如下:

  (甲)四大作家:

  (一)關漢卿

  號已齋叟,大都人。金末,以解元貢於鄉,後為太醫院尹。 著作最富,有六十三種,今僅存《魯齋郎》等十一種。明寧獻王《正音譜》評其詞 云:「瓊筵醉客」。

  (二)白樸

  字仁甫,一字太素,號蘭谷,朐州人,後居真定。父華為樞密 院判官。仁甫性最孝,幼育於元好問,生長見聞,學問博覽。而自幼失母,覆亡國, 乃鬱鬱不樂,屏絕榮利。至元一統後,徙家金陵,縱情詩酒。著有《天籟詞》二卷。 所作有《唐明皇秋夜梧桐雨》等十六種。《正音譜》評如「鵬摶九霄」。

  (三)馬致遠

  號東籬,大都人。任江浙行省務官。所作有《劉阮誤入桃源 洞》等十四種。《正音譜》評為「朝陽鳴鳳」。

  (四)鄭光祖

  字德輝,平原襄陵人。以儒補杭州路吏,秉性方直,不妄與 人交。卒火葬西湖靈芝寺。所作有《醉思鄉王粲登樓》等十九種。《正音譜》評 「九天珠玉」。

  (乙)三期作家:

  (一)蒙古時代

  自太宗取中原以後,至元一統之初,作者多北人。

  關漢卿

  見前。

  楊顯之

  大都人。與漢卿為莫逆交,每相切磋,故所作多當行語。有《臨江 驛瀟湘夜雨》等八種。《正音譜》評「瑤台夜月」。

  張國賓

  即喜時營,教坊勾管。所作有《漢高祖衣錦還鄉》等三種。

  石子章

  大都人。所作有《秦修善竹塢聽琴》等三種。

  《正音譜》評「清風爽籟」。

  王實甫

  大都人。亦由金入元。所作有《四大王歌舞麗春堂》等十四種。除 《西廂記》、《麗春堂》外,《芙蓉亭》只存一套,其他皆佚。《正音譜》評「花 間美人」。

  高文秀

  東平人。早卒。喜編梁山泊劇。黑旋風劇尤多,至八種。所作有 《黑旋風詩酒麗春園》等三十四種。《正音譜》評「金瓶牡丹」。

  鄭廷玉

  彰德人,所作有《包待制智勘後庭花》等二十四種。《正音譜》評 「佩玉鳴鑾」。

  白樸

  見前。

  馬致元

  見前。

  李文蔚

  真定人。江州路瑞昌縣尹。所作有《漢武帝哭死李夫人》等十二種。 《正音譜》評「雪壓蒼松」。

  李直夫

  女直人。即蒲察李五。其作品長於科諢。有《武元皇帝虎頭牌》等 十二種。《正音譜》評「梅邊月影」。

  吳昌齡

  西京人。所作有《花間四友東坡夢》等十一種。

  《正音譜》評為「庭草交翠」。

  武漢臣

  濟南人。所作有《李素蘭風月玉壺春》等十三種。--《靜庵曲錄》 載其《散家財天賜老生兒》一劇,曾為英人大辟所譯,千八百十七年在倫敦出版。 --《正音譜》評「遠山疊翠」。

  王仲文

  大都人。所作有《淮陰縣韓信乞食》等十種。

  《正音譜》評「劍氣騰空」。

  李壽卿

  太原人。將仕郎除縣丞。所作有《說專諸伍員吹簫》等十種。《正 音譜》評「洞天春曉」。

  尚仲賢

  真定人。江浙行省務官。所作有《張生煮海》等十種。《正音譜》 評「山花獻笑」。

  石君寶

  平陽人。所作有《李亞仙花酒麴江池》等十種。

  《正音譜》評「羅浮梅雪」。

  紀天祥

  字君祥,大都人。所作有《趙氏孤兒大報冤》等八種。《正音譜》 評「雪裡梅花」。

  戴善甫

  真定人。江浙行省務官。所作有《陶秀實醉寫風光好》等八種。 《正音譜》評「荷花映水」。

  李好古

  保定人,或雲西平人。所作有《巨靈劈華岳》等三種。《正音譜》 評「孤松掛月」。

  孟漢卿

  亳州人。所作有《張鼎智勘魔合羅》一種。

  李行道

  一名行甫,絳州人。所作有《包待制智賺灰闌記》一種。

  孫仲章

  大都人,或雲姓李。所作有《卓文君白頭吟》等二種。《正音譜》 評「秋風鐵笛」。

  岳伯川

  濟南人,或雲鎮江人。所作有《呂洞賓度鐵拐李岳》等二種。《正 音譜》評「雲林樵響」。

  康進之

  棣州人,或雲姓陳。所作有《梁山泊黑旋風負荊》等二種。

  孔文卿

  平陽人。所作有《秦太師東窗事犯》一種。

  張壽卿

  東平人。浙江省掾吏。所作有《謝金蓮詩酒紅梨花》一種。

  (二)一統時代

  自至元後至至順後至元間。作者南人僑居北方者。

  楊梓

  海鹽人。至元三十年間從軍征爪哇有功,後為杭州路總管,致仕,卒 謚康節。所作有《敬德不伏老》等若干種。

  宮天挺

  字大用,大名開州人。歷任學官。除釣台學院山長。為權豪所中, 卒於常州。所作有《生死交范張雞黍》等六種。《正音譜》評「西風雕鶚」。

  鄭光祖

  見前。

  范康

  字子安,杭州人。所作有《曲江池杜甫游春》等二種。《正音譜》評 「竹裡鳴泉」。

  金仁傑

  字志甫,杭州人。天歷元年授建康崇寧務官,明年卒。所作有《蕭 何月夜追韓信》等七種。《正音譜》評「西山爽氣」。

  曾瑞

  字瑞卿,自號褐夫,大興人。有小曲《詩酒餘音》行世,所作有《才 子佳人誤元宵》一種。

  喬吉

  字夢符,又號惺惺道人,太原人。美儀容,以威嚴自飭,至正五年卒。 著作有《金錢記》等八種。《正音譜》評「神鰲鼓浪」。 (三)至正時代

  秦簡夫

  擅名都下,後居杭州。所著有《剪髮留賓》等四種。《正音譜》評 「削壁孤松」。

  蕭德祥

  號復齋,杭州人。業醫。以古文概括作南市,盛行街市。作品有 《王翛然斷殺狗勸夫》等。

  朱凱

  字士執。所作有《昊天塔孟良盜骨殖》等兩種。

  王曄

  字日華,杭州人。能詞章樂府。劇本有《破陰陽八卦桃花女》一種。

  此外名家尚多。《涵虛曲論》批評馬東籬,董解元等一百五人的作品,並稱傑 作。以上只選現有作品行世的。其餘無可稽考,從略。 (四)元曲的結構

  (甲)折數

  元雜劇以一宮調之宮一套為一折。雜劇大抵四折,或加楔子, 以補四折不足之意。楔子或在前,或在各折之間。--《元曲百種》和《元曲三十 種》,所看過的,都以四折為度;只有《趙氏孤兒大報冤》一劇有五折。即空觀主 人凌鎊初所作《西廂記凡例十則》內說:「北曲每本只四折,其情事長而非四折所 能盡者,則又另分有一本。如吳昌齡的《西遊記》則有六本,王實甫的《破窯記》、 《麗春園》、《販茶船》、《進梅諫》、《子公高門》等各有二本,可證。」-- 北體每本只有題目正名四句,末句即以為本劇之總名;此似由金題目院本之唱題目 而出,即歌唱之先,有人報告全劇大意。元劇中每折唱者只限一人。若末或旦,他 色則有白無唱。白又有「全賓」、「全白」之分。兩人對說曰「賓」,一人自說曰 「白」。元劇之詞,大抵曲白相生,各盡其妙。北曲最重襯字,務求清俊 。務頭 亦甚精研。

  (乙)樂調

  元劇所用曲,多出於金院本之大曲,及唐宋詞,及隋唐以來雅 樂諸宮調中各曲。分列如下:

  (一)出於大曲者十一:

  黃鐘

  「降黃龍袞」

  正宮

  「小梁州」、「六麼遍」

  大石

  「催拍子」

  小石

  「伊州遍」

  仙呂

  「八聲甘州」、「六麼序」、「六麼令」

  中呂

  「普天樂」、「齊天樂」

  南呂

  「梁州第七」

  (二)出於唐宋詞者七十五:

  黃鐘宮

  「醉花陰」、「女冠子」、「人月圓」等八章正宮

  「滾繡球」、 「菩薩蠻」二章大石

  「歸塞北」、「念奴嬌」、「百字令」等六章仙呂

   「點絳唇」、「天下樂」、「憶王孫」等九章中呂

  「粉蝶兒」、「滿庭芳」等 八章南呂

  「烏夜啼」、「感皇恩」、「賀新郎」等三章雙調

  「駐馬聽」、 「青玉案」、「減字木蘭花」等十九章越調

  「梅花引」、「南鄉子」、「唐多 令」等八章商調

  「逍遙樂」,「秦樓月」等五章商角調

  「黃鶯兒」、「踏 莎行」等四章般涉調

  「哨遍」、「瑤台月」兩章

  (三)出於諸宮調中各曲 者二十八:

  黃鐘

  「出隊子」、「刮地風」等七章 正宮

  「脫布衫」一章

  大石

  「荼縻香」、「玉翼蟬」二章 仲呂

  「勝葫蘆」等三章中呂

  「迎仙客」等四章

  南呂

  「一枝花」、「牧羊關」二章雙調

  「慶宣和」、「攪琵琶」二章 越調

  「青山口」、「憑欄人」等四章般涉調

  「耍孩兒」、「牆頭花」等四 章此外還有「快活三」、「四邊靜」等十章,名雖不見於古詞曲,但有蹤跡可尋, 知決非創造。諸曲配置之法,亦本於宋時之「纏達」,引子後以兩腔迎互循環,幾 成通例。如無名氏《張千替殺妻》雜劇第二折:

  「端正好」,「滾繡球」,「倘秀才」,「滾繡球」,「倘秀才」,「滾繡球」, 「倘秀才」,「滾繡球」,「叨叨令」,「尾聲」。

  以此可知元劇的樂調和安排的形式,大半是舊有而非創造。又劇中第一折必用 「仙呂點絳唇」套曲,第二折多用「南呂一枝花」套曲。其餘多用「正宮端正好」, 「商調集賢賓」等曲,陳陳相因,不厭雷同,亦是可非議的事!

  (丙)聲韻

  譜,文,和聲,是曲之三大成分。文又為律與韻加聲韻,是聲 韻居元曲中之過半數,不容不注意。元人用韻極細。有六字三韻者,如王實甫《西 廂記》內云:「忽聽,一聲,猛驚。」「自古,相女,配夫。」又《冬景時曲》云:

  「臂中,緊封,守宮。」又:「醉烘,玉容,微紅。」《重會時曲》云:「女 郎,兩相,對當。」《兩世姻緣》云:「怎麼,性大,便罵。」《敢鰣說n云: 「不妨,莫妨,我當。」俱三韻六字,穩貼圓當!又有每一曲中疊用一字為韻腳者, 如:

  喬夢符《揚州夢》:

  「那吒令」

  倒金瓶鳳頭,捧瓊漿玉甌,蹴金蓮鳳頭,並凌波玉釵,整金釵 鳳頭,露春纖玉手。

  無名氏《氣英布》:

  「那吒令」

  咱道是你這三對面先生來瞰我,那裡是八拜交仁兄來訪我,多 麼是兩賴子隨何是說我。

  馬致遠《薦福碑》:

  「叨叨令」

  往常我青燈黃卷學王道,鏟地來紅塵紫陌尋東道,如今十個九 個人都道,都道是七日八日長安道。

  元世有《北曲韻譜》。梁廷瓢《曲話》內提到:「周德清作《中原音韻》專為 北曲而設。以入聲葉入三聲

  因北方之音,舒長遲重,不能作收藏短促之聲,凡 入聲皆讀入三聲。

  自是風土使然,作北曲自宜歌以北音。德清之書,亦因其節之自然而為之耳。」 詞曲本里巷之樂,自唐來皆與詩同韻,至元始有專書。可見元人對於聲韻之注意! (五)元曲的腳色

  大曲以人多為貴,雜劇以人簡為樂。但元劇中角色的數目,言人人殊,條舉如 下:

  (甲)元曲腳色中,除末、旦,主唱為當場正色外,又有淨有丑。末有外末、 沖末、二末、小末。旦有老旦、大旦、小旦、旦茬、搽旦、色旦、外旦、貼旦等。 又有外,或扮男,或扮女,與沖或貼同具一義,即正色之外,又加某色以充之。以 年齡論,則又有孛老(俗語老寺,一悖不念子孫)、卜兒(俗語娘兒)、茬兒等。 以地位職業言,有若孤、細酸伴哥、禾旦、曳刺、邦老(專飾惡人者)等,則皆有 某色以扮之。自身非腳色之名,與宋金腳色同。

  (乙)雜劇中用四人。曰末泥色,主引戲分付。曰副淨色發喬。曰副末色主打 諢。又或一人裝孤老。而且獨無管色,似為管調,如教坊之部頭色長。

  (丙)院本中用五人。一曰副淨,古謂參軍。一曰副末,古謂之蒼鶻。一曰引 戲(小花臉),一曰末泥(正生),一曰孤老(扮天子及諸侯王者),又曰二花爨 弄。

  (丁)北曲則生曰末泥,亦曰正末。外曰孛者。末曰外。

  淨曰插A亦曰淨,亦稱邦老。老旦曰卜兒。其他或直稱名,一說北曲腳色有正 末,副末,狙狐,靚鴇,猱,捷譏,引戲共九色。然實末、旦、外、淨,四人換妝。 其更須多人者,則增副末(亦稱沖末)、旦茬、(亦稱沖旦),副淨(女妝者曰花 旦)。總之不出四名色。

  南曲有生,旦,外貼,淨,丑,末,其取名各有用意。自楊梓海鹽腔起,分梨 園為十色,即淨,副,丑,外,副末,生,老生,旦,老旦,貼。魏良輔昆腔起, 又分為冠生,殺旦等十六色。分析雖嚴,去古益遠。

  總之元劇腳色,最重要的不過四人,即末,淨,旦,外。

  間或有裝天子及打諢者,用人是很簡的。 (六)元曲的思想(甲)背景

  (一)政治環境

  政治環境,從歷史上很難察考。只知元世祖從蒙古奄有中 原,因軍費浩繁,國用不足,就趕印許多交鈔,如「中統元寶交鈔」,後改用「至 元交鈔」,又設「平准行用庫許金銀」立「回易庫」,許新舊鈔交換。又任用阿合 馬、盧世榮、桑哥等聚斂之臣,交鈔信用大失,民不聊生。又尊喇嘛為國師,權大 無比,任意發掘宋陵及諸大臣墳墓,大傷中土文化。元分江南人為十等,有九儒十 丐之目,士人最不見重於當時社會。至至順年間,至順帝荒淫無度,叛者蜂起,干 戈無寧歲。以後又以帝王承繼不得法,王室相殘。貪黷盈庭,閉塞賢路,壓制平民, 摧殘漢族。士大夫久壓不得伸,精神物質兩方面,都感受著痛苦;孤憤之懷,發於 詞章戲曲,元代作家就風起雲湧。

  (二)社會環境

  元代的社會,對於戲曲的發達,確有相當的輔助。一來因 時代關係,沿宋人作詞之風。二來大都兩浙文人摹擬胡元村傖口氣,明以相崇,陰 以相嘲。三來文人無那,以作曲娛人自娛,消磨歲月,成了一種風氣。四來以作曲 寄托抑鬱哀怨,借文字作革命事業。因歷史上,地理上,性情上,學術上的四大原 因,就造成作家百餘人,作品千餘種,為中國文學添了許多光彩!至於元以劇曲取 士之說,雖無信史可征,按《彫蟲館曲選 》說:元取士有填詞科,主司 所定題目,止曲名及韻,賓白由演劇伶人一時所為。

  

  又明沈德符《顧曲雜言》謂元人未滅南宋以前,以雜劇試士。

  吳梅村序《廣正譜》亦言元以雜劇取士。似元人試士,漢滿蒙各不相同,題目 亦不一定,但曲確為其中之一種。姑附此。

  (乙)派別

  受了環境的影響,元曲就無形中分了兩派。

  雖都是對於時局表示不滿,卻因著作者的個性和處境的關係,有的就看透一切, 蔽屣富貴;有的就高聲疾呼,痛下攻擊。嬉笑怒罵,各成文章。因此造成了一時代 驚才絕艷的文學。讀曲至此,我們真又不得不感謝造成文學的環境!

  (一)和平派

  亦可稱「高蹈派」。這一派恬淡散朗,不慕榮利,如馬東籬 等輩。他們的文章,放誕風流,典雅清麗,讀之令人有出塵之想,如下:「馬東籬 《陳摶高臥》第一折:

  「烏夜啼」

  丹砂好煉養閒身,黃金不鑄封侯印 。戴不得袱頭緊,穿不得 公裳坌。不如我這拂黃塵的布袍,漉渾酒的綸巾。

  「金盞兒」

  報至我石枕上夢魂清,布袍底白雲生。但睡呵一年半載沒乾淨, 則看你朝台暮省干功名。我睡呵黑甜了倒身如酒醉,忽嘍酣睡似雷鳴,誰理會的五 更朝馬動,三唱曉雞聲?

  又他的《黃粱夢》第一折:

  「混江龍」

  雖然是草舍茅庵一道士,伴著這清風明月兩閒人。也不知甚的 秋,甚的春,甚的漢,甚的秦;長則是習疏狂,貪懶散,佯裝鈍,把些個人間富貴, 都做了眼底浮雲。

  「油葫蘆」

  莫厭追歡笑語頻,但開懷好會賓。尋思離亂可傷神。俺閒遙遙 獨自林泉隱。您虛漂漂半紙功名進。你看這紫塞軍,黃圖臣,幾時得個安閒分?怎 如我物外自由身!

  「醉中天」

  假饒你手段欺韓信,舌辯賽蘇秦,到底功名由命不由人,也未 必能拿準。只不如苦志修行謹慎,早圖個靈丹腹孕,索強似你跨青驢躑躅風塵!

  第四折:

  「倘秀才」

  你早則省浮世風燈石火,再休戀兒女神珠玉顆,咱人百歲光陰 有幾何?端的日月去似攛梭,想你那受過的坎坷。

  他的《三醉岳陽樓》第二折:

  「賀新郎」

  為興亡笑罷還悲歎,不覺的斜陽又晚,想咱這百年人則在這捻 指中間。空聽得樓前茶客鬧,爭似江上野鷗閒?百年人光景皆虛幻,我覷你一株金 錢柳,猶兀自間憑著十二玉闌干!

  「三煞」

  想人能克己身無患,事不欺心睡自安,便百年能得幾時閒?去向 那石火光中急措手,如何迭辦?你何不早回看?直到落日桑榆暮景殘,方才道倦鳥 知還。

  王子一《誤入桃源》第一折:

  「寄生草」

  我情願棄軒冕,離人生,傍泉石。一任他英雄並起圖王霸,煙 塵並起興戈甲,異端並起傷風化。我和你韜光晦跡老山中,強煞如齊家治國平天下。

  楊景賢《度脫劉行首》第四折:

  「麼篇」

  困來那一眠,閒來那一醉。一任漁樵說是談非,笑煞兒曹走南料 北,空歎英雄爭高競低。

  宮天挺《嚴子陵垂釣七里灘》末段:

  「離亭宴煞」

  九經三史文書冊,壓自一千場國破山河改。

  富炎榮華,草介塵埃。難道祿重官高添禍害,鳳樓龍閣包著成敗。您那裡是舜 殿堯階,嚴光則是跳出了十萬丈是非海!

  范子安《悟道竹葉舟》:

  「駐馬聽」

  我故國神遊,只物換星移幾度秋;將浮生講究,經了些夕陽西 下水東流。歎興亡眉鎖廟堂愁,為功名人比黃花瘦,歸去休看銀山鐵廟層層秀。

  「梅花酒」

  休待兩鬢秋,與天子分憂,歎歲月如流,呀!

  早白了人頭。

  「勝葫蘆」

  煞強如鐵甲將軍夜過關,它驅猛試跨雕鞍。

  有一日戰敗荒效白骨寒,爭如我茅庵草舍蒲團紙帳,高臥得清閒?

  高文秀《好酒趙元遇上皇》:

  「甜水令」

  不戀高官,休將人賺!這煩惱怎生擔?你道相逢驚了人膽,不 如我住草舍茅庵。

  馬九皋的《湘妃怨》七段之二:

  新酒在槽頭醉,活魚向湖邊賣,算天公自有安排。閒時高臥醉時歌,守己安貧 好快活,杏花村裡隨緣過。勝堯夫安樂窩,任賢愚後代如何。失名利癡呆漢,得清 閒誰似我。一任他門外風波。

  黃金散盡學風流,學得風流兩鬢秋。笑您那看財奴枉了千生受,我覷那榮華似 水上漚。則不如趁中年散淡優遊。斟綠酒低低的勸,滯紅妝慢慢的謳,醉時節錦被 裡舒頭。

  無名氏《閒計》:

  「寄生草」

  問甚麼虛名利?管什麼閒是非?想著他擊珊瑚列錦帳石崇勢, 則不如卸羅欄納象簡張良退,學取他枕清風鋪明月陳摶睡。看了那吳山青似越山青, 不如今朝醉了明朝醉!

  爭閒氣使見識,赤壁山正中周郎計,烏江岸枉使重瞳力。

  馬嵬坡空灑明皇淚。前人勳業後人看,不如今朝醉了明朝醉!

  人百歲,七十稀,想著他羅裙咐地宮腰細,花鈿漬粉秋波媚,金釵敲枕烏雲墜。 暮年翻憶少年游,不如今朝醉了明朝醉!

  總之元曲中這類的句子,多不勝收,美不勝收。一種散淡瀟灑之氣,躍然紙上, 但是背後卻把持著失意和悲觀。言下泫然,亦是「一片傷心畫不成」也!

  (二)激烈派

  亦可稱頹廢派。這一派的思想表現於詞曲的,多是憤世嫉俗 之言。有的攻擊謾罵,旁若無人。有的微言諷刺,側擊旁敲。他們的射擊點,一是 國家政治的黑暗,二是社會上貧富的不均。酣呼絕叫,痛快淋漓,真不愧為血與淚 的文學!略分如下:

  攻擊朝廷政治的,如:

  無名氏《隨何賺風庵蒯通》第一折:

  「天下樂」

  現如今百二山河壯帝居,他則望遷也波除,倒將他劍下誅

   端的是誰推翻楚項羽?

  「那吒令」

  你起初要他時便推輪捧轂,後來時怕他慌封侯躡足,到今時忌 他便待將殺身也那滅族。他立下五大功,合受萬鐘祿,您將他百樣妝誣!

  「禿廝兒」

  我為甚的呆鄧鄧把衣裳袒裸,亂蓬蓬把鬢髮婆娑。白日裡叫叮 叮信口自嘲歌。到晚來向羊圈裡且存活消磨!

  「醉春風」

  沒來由平靜了楚干戈,扶持了漢社稷,常言道太平不用舊將軍, 可怎生參不透這個理?

  第四折:

  「太平令」

  便做有春秋祭饗,也濟不得他九泉下魂魄淒涼!倒不如早將我 油烹火葬,好和他生死廝傍

  這便算你加官賜。

  李壽卿《伍員吹簫》第一折:

  「油葫蘆」

  怎聽他費無忌說不盡瞞天謊,著伍子胥救不得全家喪。也枉了 俺竭忠貞輔一人,掃烽煙定八方,倒不如他無仁無義無謙讓,白落的父子擅朝綱!

  攻擊黑暗的法庭、貪污的官吏的,如:

  王仲文《賢母不認屍》第三折:

  「醉春風」

  天哪!這冤枉幾時伸,憂愁甚日楚?但留的俺這雪霜也似白頭 顱兒,也倒大來是福。福只索打會官司,吃會痛苦,受會恥辱。

  「普天樂」

  受摧殘遭凌辱,這無情的棍棒,俺孩兒是有限的身軀!你看麼 揪頭髮將名姓呼,噴冷水將形容來污。打 的來應心疼痛處,怎不教我放聲啼哭!

  

  「滿庭芳」

  您要我數說。您大小諸官府,一鏟的木笏司糊突;並無聰明正 直的心腹。盡都是那繃扒吊拷的招伏,把囚人百般拴住,打的來登時命卒。哎喲! 這便是您做下的死工夫!

  無名氏《陳州糶米》第一折:

  「混江龍」

  一做的個上樑不正,更待要損人利己惹人憎。

  他若是將咱刁蹬,休道我不敢掀騰!呆軟莫過溪澗水,到了不平地上也高聲。 他也故違了皇宣命,都是些吃倉廒的鼠耗,咂膿血的蒼蠅!

  「金盞兒」

  你道你奉官行,我道你奉私行。俺看承的一合米,關著八九個 人命。又不比山麋野鹿眾人爭。你正是餓狼口裡奪脆骨,乞兒碗底覓殘羹!我能可 折升不折鬥,你怎也圖利不圖名!

  第二折:

  「滾繡球」

  待不要錢呵,怕違了眾情。待要錢呵,又不是咱本謀。只這月 俸做咱每人情不夠。我和那權豪每結下些山海也似冤仇

  

  岳伯川《度鐵拐李岳》第一折:

  「混江龍」

  都只為昧心錢,買轉了這管紫霜毫,減一筆教當刑的責斷,添 一筆教為從的該敲。這一管紐曲作直取狀筆,更狠似圖財害命殺人刀。出來的都關 來節去,私多公少,可曾有一件兒合道?他每都指山賣磨,將百姓畫地為牢!

  第三折:

  帶云:我想這做屠戶的雖是殺生害命,還強似俺做吏人的瞞心昧己,欺天害人 也。

  「大清歌」

  他雖是殺生害命為家計,這惡業休提。俺請受了人幾文錢,改 是成非。似這般所為,磣可可的活取民心髓,抵多少豬肝豬蹄,也則是秤大小為生 過日,不強似俺著人膿血換人衣?

  馬致遠《薦福碑》第一折:

  「麼篇」

  這壁攔住賢路,那壁又擋住仕途。如今這越聰明越受聰明苦,越 癡呆越享了癡呆福,越糊突越有了糊突富!

  第三折:

  「斗鵪鶉」

  待要屈脊低腰,又不會巧言令色。況今日十謁朱門九不開,休 道有七步才,他每道十二金釵,強似養三千劍客!

  無名氏《爭報恩》第二折:

  「耍孩兒」

  罷罷罷我這裡聲明屈,誰瞅睬,原來是你小處官司利害。衙門 自古向南開,怎禁那探爪兒官長每貪財!

  關漢卿《蝴蝶夢》第一折:

  「醉中天」

  咱每日一瓢飲一簞食,有幾雙箸幾張匙。若到官司使鈔時,則 除典當了閒文字!你合死呵,今朝便死,雖道是殺人公事,也落個孝順名兒。

  譏刺富室守財虜的,如:

  蕭德祥《殺狗勸夫》第一折:

  「倘秀才」

  有些人道宜掃雪烹茶在讀書捨裡,又道是宜羊羔爛醉在銷金帳 底

  誰說起寒江上一蓑歸,那漁翁的凍餒?

  第二折:

  「滾繡球」

  有那等富漢每,他道是壓瘴氣,下的是國家祥瑞,怎知俺窮漢 每少衣無食!

  秦簡夫《趙禮讓肥》第一折:

  「那吒令」

  想他每富家殺羊也那宰馬,每日裡笑哈哈飛觥也那走怴C俺百 姓們痛殺無根椽片瓦,那裡有調和五味全,但得個充飢罷!

  那用主觀懺悔的口氣,來提醒諷勸的,如:

  無名氏《來生債》第一折:

  「油葫蘆」

  不思量有限的光陰有限身,委實他錢上緊,如今那等有錢的, 追富不追貧。

  

  「迎仙客」

  哎!銀子也!你饑不能與人做飯食,你冷不能與人便做衣服, 你這般沉默默,冷冰冰,則是一塊兒家福。

  和他消磨那幾千年,可則更換過了幾萬古。他為甚不向你跟前停住?哎!這銀 子呵!原來分定也是前生注。

  武漢臣《天賜老生兒》第二折:

  「滾繡球」

  我那其間正年少,為本少,便恨不得向別人強要,拚著個仗劍 持刀。錢也!我為你呵,也曾痛殺殺將俺父母來離,也曾急煎煎將俺那妻子來拋。 哎!錢也!我為你呵,那搭兒不到?幾曾憚半點勤勞。遮莫他虎嘯風○律律的高山, 直走上三千遍。那龍噴浪翻滾滾的長江,也經過有二百遭,我提起來魄散魂消!

  第四折:

  「雙調新水令」

  一杯壽酒慶生辰,則我這滿懷愁片言難盡 。只因那兒貫 錢,險纏殺我百年人。我受了萬苦千辛,我受了那一生罵,半生恨!

  又有那描寫世態炎涼,以及市井小人、家奴倡優的醜態,也筆下尖酸,形容盡 致,如:

  無名氏《凍蘇秦》第四折:

  「鴛鴦煞」

  想當初風塵落落誰憐憫,到今日衣冠楚楚爭親近。暢道威震諸 侯,腰懸六印,也索把世態炎涼,心中暗忖。假使一朝馬死黃金盡,可不的依舊蘇 秦做陌路看承,被人哂。

  蕭德祥《殺狗勸夫》第一折:

  「寄生草」

  哥哥!我又不是麼出逃生子,須是你同胞共乳親

  俺哥哥富 居山野有人瞅,你兄弟貧居鬧市無人問!

  宮天挺《范張雞黍》第一折:

  「天下樂」

  你道是文章好立身,我道今人都為名利引。

  怪不著赤緊的翰林院那伙老子每錢上緊。他歪吟的幾句詩,胡諂下一道文,都 是些要人錢諂佞臣。

  「ど篇」

  行下來便落在那爺羹娘飯長生運,正行著兄先弟後財帛運,又交 著夫榮妻富催官運;你大拚著十年家富小兒嬌,也少不了一朝馬死黃金盡!

  無名氏《來生債》第二折:

  「紅繡鞋」

  他幾曾開東閣,把那名儒來管顧?他們可動不動便宴西樓和那 妓女們歡娛。他將那茶托子人情可便暗乘除。常則是佯呆著回臉推說話,紐身軀, 他們可幾曾做那五百錢東道主?

  鄭廷玉《冤家債主》第一折:

  「六ど序」

  這人沒錢時無些錢,才有的便說誇。打扮似大戶豪家。你看他 聳起肩胛,迸定鼻凹!沒半點兒和氣謙洽。

  每日在長街市上把青驄跨,只待要弄柳拈花。馬兒上紐捏著身子兒詐。做出那 般般樣勢,種種村沙!

  劉時中《上高監司》:

  「端正好」

  庫藏中鈔本多,貼庫每弊怎除?縱關防住誰不願壞鈔法恣意強 圖?都是無廉恥買賣人,有過犯駔儈徒。倚仗著幾文錢百般胡做,將官府覷得如無! 則這素無行止喬男女,都整扮衣冠學士夫。一個個膽大心粗!

  馬致遠《任風子》第二折:

  「正宮端正好」

  添酒力晚風涼,助殺氣秋雲暮。尚兀自腳趑趄醉眼模糊。 他化的我一方之地都食素,單則俺殺生的緣度。

  王子一《誤入桃源》第一折:

  「青歌兒」

  空一帶江山江山如畫,只不過飯囊飯囊衣架,塞滿長安亂如麻。

  

  關漢卿《救風塵》第四折:

  「慶東原」

  遍花街請到娼家女,那一個不對著明香寶燭?

  那一個不指著皇天后土?那一個不賭著鬼戮神誅?若信這咒盟言,早死的絕門 戶!

  李壽卿《伍員吹簫》第三折:

  「中呂粉蝶兒」

  都是些傲窮民趨富漢,不放我同歡同會,空走到十數筵席, 有那個堪相酬對?

  無名氏《來生債》第二折:

  「中呂粉蝶兒」

  若論著今日風俗,正好宜太平簫鼓。有一等寒儉的冷冷之 徒,他生來的不誠心,無實行,一個個強文假醋

  

  右幾項所引,孤憤長鳴,洩盡一切平民不平之氣,確是最雄豪最痛快的革命文 學!

  以上是元代作家思想的大概,其神奇暢好處,真是戛戛獨造。然而元曲裡所表 現的思想不止這些。一部分作家願望的卑陋,眼光的粗淺,人物的單調,卻也不能 隱諱。如神仙必稱呂洞賓--《岳陽樓》、《城南柳》、《度柳翠》等劇--清官 必稱包待制--如《灰闌記》、《留鞋記》、《蝴蝶夢》、《生金閣》等劇--疊 見層出;鋪敘以至賓白,強半雷同,未兔太不留意。又劇中故事,如《王粲登樓》、 《風雪漁樵記》、《凍蘇秦》、《舉案齊眉》等劇,原是絕好的,不假修飾改造的 事實,而作者卻以己意更易,劉二公、蔡邕、張儀、孟從叔等對待王粲、蘇秦、朱 買臣都是表面輕藐,暗中資助,富貴後相認團圓。點金成鐵,俗不可耐,作者的熱 中心理,盡情吐露。元曲裡表現的人生觀,這是最下乘的! (七)元曲的藝術

  元曲的藝術,在中國文學中,是最好的一種。因為它在意境上最真摯,最瀟灑, 最纏綿。在修辭上最自由,最善用俗語俗字,不避駢律,不避舊句。緣故是元代的 作家,非必都有名位學問,他們寫文字的時候,不必存傳世的先見。興之所至,不 著深思,只圖發洩胸中的情事與感想。如長江大河,流雜泥沙,而靈秀的思潮,自 然奔湧。分舉如下: (甲)意境

  (一)真摯

  元曲最善描寫情感,字字從心中道出,惻惻動人。寫家人骨肉 之情,尤其沉摯而生動。如:

  張國賓《薛仁貴衣錦還鄉》第四折:

  「雙調新水令」

  我為你個養家兒也,哭得我眼睛花。哎!

  則從你去家來,我則便放心不下。兒也你若不是多時歸地府,怎十載滯天涯? 甚的出入通達,好教我這煩惱甚時罷。

  無名氏《神奴兒》第二折:

  「牧羊關」

  我則怕你走的身子困,又嫌這鋪臥冷。我與你種著火留著殘燈。 怕你害渴時有柿子與梨兒,害饑時有軟肉也那薄餅。我將你尋到有三千遍,叫道有 二千聲,怎這般死沒堆在燈前立,你可怎生悄聲兒在門外聽?

  無名氏《認父歸朝》第四折:

  「駐馬聽」

  當日離分,痛煞煞生拋掌上珍,今朝廝認,笑吟吟猜做夢中人。 二十年訪不出死和存,幾千回擺不下愁和恨。心暗忖甚福也得見這團圓分!

  張國賓《合汗衫》第三折:

  「上小樓」

  甚風兒便吹他到來,也有日重還鄉界。則俺這煩煩惱惱哭哭啼 啼,想殺我兒也,怨怨哀哀。到如今可也便歡歡喜喜無掛無礙。哎!怎把這雙老爺 娘做外人看待!

  以上瑣瑣說來,柿子梨兒,恰是父母愛子一片光景。天性之愛,宛宛在目。此 外描寫離人思婦的情懷,也非常真切,如:王子一《誤入桃源》第二折:

  「仙呂賞花時」

  我做甚三疊陽關愁不聽,也只為一段傷心畫怎成?則不是 人感慨悲離輕。聽兀那流鶯樹頂,先啼出斷腸聲!

  馬致遠《青衫淚》楔子:

  「仙呂賞花時」

  有意送君行,無計留君住,怕的君別後有夢無書,一尊酒 盡青山暮;我"h翠袖淚如珠,你帶落日踐長途。情慘切,意躊躇,你則身去心休去!

  鄭光祖《倩女離魂》第三折:

  「中呂粉蝶兒」

  自執手臨歧,空留下這場憔悴!想人生最苦別離。說話處 少精神,睡臥處每顛倒。茶飯上不知滋味。

  似這般廢寢忘食,折挫得一日瘦如一日!

  「迎仙客」

  日長也愁更長,紅稀也信尤稀 。春歸也奄然人未歸!我則道 相別也數十年,我則道相隔著幾萬里。為數歸期,那竹院裡刻遍琅碔翠。

  白仁甫《梧桐雨》第三折:

  「鴛鴦煞」

  黃埃散漫悲風颯,碧雲黯淡斜陽下;一程程水綠山青,一步步 劍嶺巴峽,唱道感歎情長,淒惶淚灑。早得升遐,休休卻是今生罷。這個不得已的 官家,哭上逍遙玉驄馬。

  第四折:

  「芙蓉花」

  淡氤氳串煙裊,昏慘刺銀燈照;玉漏迢迢,才是初更報。暗覷 清霄,盼夢裡他來到。卻不道只是心苗,不住的頻頻叫。

  馬致遠《漢宮秋》第三折:

  「駐馬聽」

  尚兀自渭城衰柳助淒涼,共那灞橋流水添惆悵。偏您不斷腸, 想娘娘那一天愁都撮在琵琶上!

  「步步嬌」

  朕本意待尊前捱些時光,且休問劣了宮商,您則與我半句兒俄 延著唱。

  吳昌齡《東坡夢》第二折:

  「月兒高」

  漫折長亭柳,情濃怕分手,欲跨雕鞍去,扯住羅衫袖。問道歸 期端的是甚時候?淚珠兒點點鮫觚透。唱徹陽關,重斟美酒。美酒解消愁,只怕酒 醉還醒,這愁懷還依舊!

  鄭德輝《王粲登樓》第三折:

  「迎仙客」

  雕簷外,紅日低。畫棟畔,彩雲飛。十二欄干,欄干在天外倚。 我這裡望中原,思故里。不由我感歎酸嘶,越攪的我這一片鄉心碎!

  (二)瀟灑

  元曲中瀟灑輕倩的句子,幾乎已都引在和平派作家的思想一段。 元人意境最以自然瀟灑見長。言情如水,寫景如畫。讀之使人悠然翛然。再錄如下:

  王實甫的:

  「離亭宴煞」

  閒來膝上橫琴坐,醉時林下和衣臥,暢好快活,樂天知命隨 緣過。為伴侶,只三個,明月清風我。再不把名利侵,且須將是非躲。

  馬東籬的:

  「寄生草」

  長醉後方何礙?不醒時有甚思?□醃兩個功名字,醅淹千古興 亡事,曲埋萬丈虹握志。不達時皆笑屈原非,但知音盡屬陶潛是!

  「撥不斷」

  酒杯深,故人心,相逢且莫推辭飲!君若歌時我慢斟。屈原清 死由他,恁醉和醒爭甚?

  關漢卿《閒道》:

  「四塊玉」

  適意行,安心坐,渴時飲,饑時餐,醉時歌,困來時就向莎茵 臥。日月長,天地闊,閒快活!

  南畝耕,東山臥,世態人情經歷多,閒過往事思量過。賢的是他,愚的是我, 爭甚麼?

  馬致遠《黃粱夢》第三折:

  「怨別離」

  園林無處不蕭條!春歸也,猶未覺,滿地梨花無人掃。寒料峭, 遙望見一點青,兀良卻又早不見了。

  「陷尾」

  則與這高山流水同風韻,抵多少野草閒花作近鄰。滿地白雲掃不 盡 。你與我緊關上洞門,休放個客人,我待靜倚蒲團自在眠。

  白仁甫《梧桐雨》第一折:

  「憶王孫」

  瑤階月色晃疏欞,銀燭秋光冷畫屏。消遣此時此夜景,和月步 閒庭,苔浸的凌波羅襪冷。

  馬東籬《瀟湘夜雨》,《煙寺晚鐘》二闋:

  「壽陽曲」

  漁燈暗,客夢迴,一聲聲滴人心碎!孤舟五更家萬里,是離人 情淚。

  「壽陽曲」

  寒煙細,古寺清,近黃昏禮佛人靜。順西風晚鐘三四聲,怎生 教老僧禪定?

  張小山小令:

  「憑欄人」

  二客同游過虎溪,一徑無塵穿翠微。寸心流水知,小窗明月歸。 燈下愁春愁未醒,枕上吟詩吟未成。杏花殘月明,竹根流水聲。

  徐甜齋《甘露懷古》:

  「人月圓」

  江皋樓觀前朝寺,秋色入秦淮。敗垣芳草,空廊落葉,深砌蒼 苔。遠人南去,夕陽西下,江水東來。木蘭花在,山僧試問,知為誰開?

  無名氏小令:

  「天淨沙」

  枯籐老樹暮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 腸人在天涯!

  董解元《絃索西廂》:

  「仙呂賞花時」

  落日平林噪晚鴉,風袖翩翩催瘦馬,一徑入天涯。荒涼古 岸,衰草帶霜滑。瞥見個孤林端入畫,離落蕭疏帶淺沙,一個老大伯捕魚蝦;橫橋 流水,茅舍映荻花。

  石君寶《花酒麴江池》第一折:

  「仙呂點絳唇」

  朝來個雨過郊原,早蕩出晴光一片,東風軟,萬卉爭妍, 山色青螺淺。

  小令樂府中,這類好句,更是書不勝書,只好從略。

  (三)深刻

  元曲善言情,以前已提過了。元曲描寫情感的手段,實在可驚! 元作家最善用逼寫法,逆寫法。陳言務去,更深一層。婉轉纏綿,遂稱妙絕,如:

  董解元《絃索西廂》:

  「尾」

  心頭懷著,待不思憶,口中強道不憔悴,怎瞞得青銅鏡兒裡?

  「柘枝令」

  頓不開眉尖上的愁鎖,解不得心頭愁結。是前生夙世負償伊, 也須有還徹!

  「尾」

  莫道男兒心如鐵!君不見滿川紅葉,儘是離人眼中血!

  「上平西纏令」

  望去程依約天涯。且休上馬,苦無多淚與君垂,此際情緒 你爭知?更說甚湘妃!

  「尾」

  驢鞭半裊,吟肩雙聳,休問離愁輕重!向個馬兒上駝也駝不動。

  「尾」

  瀟灑閒庭幽戶,除夢裡有時曾去,新來和夢也不曾做!

  白無咎:

  「後庭花煞」

  無情子規聲更哀,暢好明白。既道不如歸去,看作幾聲兒攛 掇得那人來!

  關漢卿《竇娥冤》第一折:

  「仙呂點絳唇」

  滿腹閒愁,數年禁受,天知否?天若是知我情由,怕不待 和天瘦!

  王實甫《草橋店夢鶯鶯》第三折:

  「快活三」

  將來的酒共食,嘗著似土和泥。假若便是土和泥,也有些土氣 息,泥滋味。

  鄭德輝《敢鰣說n第一折:

  「ど篇」

  他曲未終腸先斷,俺耳才聞愁越增。一程程捱入相思境,一聲聲 總是相思令,一星星盡訴相思病 。不爭向琴操中,單訴著你飄零,可不道窗兒外 更有個人孤另!

  以上如「也須有還徹」,「若無多淚與君垂」,「和夢也不曾做」,「和天瘦」 等,都是更深一層的寫法。於此可悟文學上的描寫工夫。

  (乙)修辭:

  (一)不避駢律及疊句

  駢偶和重疊的句子,在詩中散文中確有其美的價值, 這是研究文學的人不容不承認的。因為駢律和疊句,多是前後關連,兩兩輝映。讀 時又覺得鏗鏘入耳,如:

  李壽卿《伍員吹簫》第二折: 「哭皇天」

  這劍呵似半潭秋水寒,一片月光浮

  

  「烏夜啼」

  從今後半瓶濁酒有誰沽,拋下這一江野水無人渡,芳草洲,垂 楊路,無人攀話,閒殺樵夫。

  馬致遠《漢宮秋》第三折:

  「雙調新水令」

  錦貂裘生改盡漢宮妝,我則索看昭君畫圖模樣。舊恩金勒 短,新恨玉鞭長。

  白仁甫《梧桐雨》第三折:

  「駐馬聽」

  隱隱天涯,剩水殘山五六搭,蕭蕭林下,壞垣破屋兩三家。   

  又他的《牆頭馬上》第一折: 「金盞兒」

  能騎高價馬,會著及時衣

  

  王實甫《西廂記》第一折:

  「油葫蘆」

  雪浪拍長空,天際秋雲卷;竹索攬浮橋,水上蒼龍偃。

  

  第五折:

  「混江龍」

  落紅成陣,風飄萬點正愁人。池塘夢曉,蘭檻辭春;蝶粉輕沾 飛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塵;系春心情短柳絲長,隔花蔭人遠天涯近。香消了六朝金 粉,清減了三楚精神!

  喬夢符《金錢記》第一折:

  「那吒令」

  俺則見香車載楚娃,各剌剌雕輪碾落花。王孫乘駿馬,撲騰騰 金鞭裊落花。遊人指酒家,虛飄飄青旗鏞落花。

  

  馬致遠《漢宮秋》第三折:

  「梅花酒」

  他他他,傷心辭漢主;我我我,攜手上河梁。

  他部從入窮荒,我鑾駕返咸陽。返咸陽,過宮牆;過宮牆,繞迴廊;繞迴廊, 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黃;月昏黃,夜生涼;夜生涼,泣寒螿;泣寒螿,綠紗窗; 綠紗窗,不思量!

  石君寶《花酒麴江池》第一折:

  「寄生草」

  他將那花蔭串,我將這柳徑穿。少年人乍識春風面,春風面半 掩桃花扇,桃花扇輕拂楊柳線,楊柳線怎系錦鴛鴦,錦鴛鴦不鎖黃金殿。

  無名氏《風送梧桐葉》第一折:

  「混江龍」

  則為我眼中不見意中人,因此上今春不減前春恨。

  王子一《誤入桃源》第二折:

  「倘秀才」

  人心此會應相重,人情今夜初相共,人生何 處不相逢?

  

  無名氏《王煥百花亭》第二折:

  「堯民歌」

  呀!恰便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誰想俺錦鴛鴦翻做了浪中鷗,只 落得十分人帶九分愁!

  無名氏《認父歸朝》第一折:

  「混江龍」

  你看那昏慘慘征塵遮的遍地黑焰騰騰,燎火燒的半天半天紅。 繡旗飄飄,戰鼓鼕鼕,排營拶拶,列陣重重,愁雲靄靄,殺氣濛濛。

  又「笑和尚」

  調等在各劇中,都是頭三字重的,如:

  無名氏《硃砂擔》第三折:

  「笑和尚」

  你你你將這文卷細細書,我我我將桌面輕輕按。是是是小字疊 千萬,要要要一行行親過眼。便便便一字字莫摧殘,來來來一件件從公幹。

  為著音韻格律的緣故,曲裡需要這駢詞疊字,也未可知。

  我是完全不解音律的,不敢妄斷。但它在文章上,已增加了不少聲調的美。

  (二)不避俗字書語

  李調元《雨村曲話》說:「元曲妙在不工而工。其精 者采之樂府,而粗者雜以方言。」又「曲始於元,大略貴當行不貴藻麗,蓋作曲自 有一番才料,其修飾詞章,填塞故實,了無干涉也。」吳梅《戲曲史》說:「金源 以來,士大夫好以俚語入詩詞,此即詞變為曲之端,迨董解元作《西廂》以方言俗 語,雜砌成文。王實甫《西廂》以研煉濃麗為能,但為詞中異軍,非曲中出色當行 之作。」可見曲中不但不避俗語,而且盡量的迎合俗語,一洗貴族文學的積弊。元 曲用俗語處極多,簡舉如下:

  王實甫《西廂記》第四本第四折:

  「得勝令」

  驚覺我的是顫巍巍竹影走龍蛇,虛飄飄莊周夢蝴蝶,絮叨叨促 織兒無休歇,韻悠悠砧聲兒不斷絕。痛煞煞傷別,急煎煎好夢兒應難捨;冷清清的 咨嗟,嬌滴滴玉人兒何處也!

  無名氏《認父歸朝》第二折:

  「柳青娘」

  到日來撲鼕鼕的征鼙慢凱,韻悠悠的角聲哀,響噹噹的銅鑼款 篩,忽喇喇的繡旗開。黑漫漫的殺氣遮了日色,惡哏哏的人離了寨柵。不騰騰馬踐 塵埃,磣磕磕的鐙相磨,亂紛紛的槍相截,密匝匝的甲相挨。

  蕭德祥《殺狗勸夫》第二折:

  「叨叨令」

  則被這吸裡呼剌的朔風兒,那裡好篤簌簌避。

  又被這失留屑歷的雪片兒,偏向我密濛濛墜。將這領希留合剌的布衫兒,扯來 亂紛紛碎;將這雙乞量曲律的蒙膝兒,罰他去直僵僵跪。兀的不凍殺人也麼哥!兀 的不凍殺人也麼哥!

  越惹他必丟匹搭的響罵兒這一場撲騰騰氣!

  無名氏《貨郎旦》第四折:

  「六轉」

  我只有黑黯黯天涯雲布,更那堪濕淋淋傾盆驟雨。早是那窄窄狹 狹溝溝塹塹路崎嶇,知奔向何方?猶喜的消消灑灑斷斷續續出出律律忽忽嚕陰雲開 處,我只見霍霍閃閃電光星炷。怎禁那蕭蕭瑟瑟點點滴滴雨送的來,高高下下凹凹 凸凸一搭模糊,早做了撲撲簌簌濕濕淥淥疏林人物,倒與他妝就了一幅昏昏慘慘瀟 湘水墨圖!

  用俗話的,如:

  高文秀《誶范叔》第一折:

  「那吒令」

  調大荒往上趲,抱粗腿向前跳,倒能夠祿重官高!

  董解元《絃索西廂》:

  「仙呂繡帶兒」

  自來心腸鴃A更讀著恁般言語,你尋思, 怎禁受?

  

  「尾」

  一刻兒沒巴避抵一夏,不當道你個日光菩薩,沒轉移好教聖賢打!

  高文秀《黑旋風雙獻功》第三折:

  「夜行船」

  我家裡還待要打柴刈葦,織屨編席,倒杼翻機,俺做莊家忒老 實,俺可也不謊詐不虛脾。

  鄭德輝《倩女離魂》第四折:

  「竹枝歌」

  則問這小妮子,被我都嗤嗤的扯做紙條兒!

  楊文奎《翠紅鄉》第一折:

  「天下樂」

  豈不聞道路上行人也那口似碑,我如今便年也波紀,可便近六 十雖然咱有傢俬,我這眼前無一個子息。我背地裡禱神祇,但得一個喂眼的,恰便 似那心肝般知重你。

  用書語的如下:

  馬致遠《陳摶高臥》第三折:

  「倘秀才」

  陛下道君子周而不比,貧道呵小人窮斯濫矣。

  俺須素志於道,依於仁,據於德,本待用賢退不肖,怎倒做舉枉錯諸直,更是 不宜!

  關漢卿《救風塵》第一折: 「村裡迓鼓」

  你也只合三思而行,再思可矣。

  

  馬致遠《薦福碑》第二折:

  「滾繡球」

  雖然我住破窯,使破瓢,我猶自不改其樂,後來便為官也富而 無驕。

  這世裡誰似晏平仲善與人交。 「叨叨令」

  書生何日得朝聞道?

  

  無名氏《認父歸朝》第四折:

  「太平令」

  俺父親呀,又怎敢言而無信!

  俗話書語整篇整套的用,自然也極討厭,不過偶一雜在文中,因著聯想的關係, 倒也很實在,很省事的。

  (三)善用形容字

  形容摹狀,全得力於連綿字和形容詞。

  元作家對於這兩種,最善運用。以上幾段所引用的,都可看出。姑再列如下:

  董解元《絃索西廂》:

  「尾」

  覷著剔團圓的明月,伽伽地拜。

  「尾」

  怎不教夫人珍珠般愛!居中中地行近前來,依次第覷著張生大人般 拜。 「雙聲疊韻」

  燭熒熄,夜未央,轉轉添惆悵

  

  「鶻打兔」

  怎得個人來,一星星說與,教他知道!

  鄭德輝《倩女離魂》第三折:

  「迎仙客」

  日長也愁更長,紅稀也信尤稀,春歸也奄然人未歸!

  

  喬夢符《金錢記》第三折:

  「斗鵪鶉」

  小生也不敢推辭,我則索勉強勉強的到口,怕不待酒醉春風散 客愁,似長江淹淹的不斷流。

  王實甫《西廂記》第三折:

  「金焦葉」

  猛聽得角門兒呀的一聲,風過處衣香細生。

  

  以上如「伽伽地」,「居中中地」,「轉轉」,「一星星」,「奄奄然」, 「淹淹然」,「細生」等字,仔細分析,都在可解不可解之間,而又不可移易。達 意傳神,自然異常,真堪歎服! (八)元曲與新文學

  元曲是一種最好的文學,已如上述。但還有一層最重要的原因,新文學家所不 容不知道的,就是元曲和新文學有幾重直接的關係!

  (甲)時代關係

  古文學自風雅,樂府,而五七言詩,而詞而曲,層層蛻變 層層打破束縛。風雅和樂府是非唱不可的,而五七言詩,即可不入樂。五七言詩是 有字數限制的,而詞就不必每句相同,或兩句相同。詞是尚典雅藻麗,而曲則俚言 白話都可加入。但是曲還有個聲韻格律。時至今日,新文學運動起,新詩出來,連 有束縛性靈的可能性的音韻格律,都屏絕棄置,文學家的自由,已到了峰極。然而 自「風」,「雅」至「詞」,「曲」蛻變的痕跡,是節節可尋。「新文學必以舊文 學做根基」,雖不成理論,卻是個事實。元曲和新文學時代緊接,而且最民眾化的。 為著時代的關係,新文學家不能不加以參考、注意!

  (乙)工具關係

  元曲和新文學還有個共同之點,就是用白話。元曲裡用的 白話,不但用的好,而且更徹底!如以上所引的「抱粗腿」,和「吸裡呼剌的朔風 兒」,「失留屑歷的雪片兒」,「不謊詐不虛脾」等等,都是街頭巷語,和有音無 詞的形容字,用來坦然!我以為做新白話文,不必一定想嵌俗語入詩,卻是到了必 要的時候,也不必特意規避。還有一件:

  元曲善引用舊詩詞,或融化無跡,或一直抄寫。如薛昂夫「楚天遙」一闋之 「

  一江春水流,萬點楊花墜,誰道是楊花?點點離人淚! 」

  是將宋詞內 的「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略改數字而成的。又白仁甫「憶王孫」一 闋內,簡直抄了「銀燭秋光冷畫屏」一句唐詩,而並不顯自己才拙。

  只是前人詞句先得我心,不必費事更易,可以一直襲用。元曲中此類極多,大 家略不介意。以上兩端,元作家的自由氣派,大可傚法!

  元曲的大概,我自己所知道的,都盡於此了。在起意做這篇論文之先,我幾乎 不知元曲是何物。及是商量定了,下手研究的時候,又以時間太短,曲本太多,參 考的範圍太廣,每書都只匆匆一過,未曾細味,還有許多連看都沒有看的。匆匆草 出這篇來,未免對不起這一時代空前的文學,對於古人和來者,我都抱著十分的歉 仄!在我自己一方面,無意中發現了這一大部分的文學領土,這一部分又成了我現 在所最歎服最喜愛的,這卻是一樁很快心的事!

  關於元曲研究的書,我自己很缺乏,學校圖書館裡的也不完全。蒙周作人,顧 名,許地山諸教授借給我許多,又指導我研究的方法,謹在此附帶感謝。

  一九二三年五月二十日脫稿參考書籍:

  《元曲選百種》

  臧晉叔校 《元曲三十種》

  《太平樂府》

  楊朝英編《陽春白雪》

  楊朝英編 《曲苑》十卷十四種

  《宋元戲曲史》

  王國維 《戲曲史》

  吳梅《詞余講義》

  吳梅

  《中國文學史》

  朱希祖 《東洋史》

  曲選外雜劇若干種

  

  (本篇最初發表於《燕京學報》1927年6月第1卷第1期,署名謝婉瑩。) 閒

  情

  弟弟從我頭上,拔下發針來,很小心的挑開了一本新寄

  來的月刊。看完了目錄,便反捲起來,握在手裡笑說:「瑩哥,你真是太沉默 了,一年無有消息。」

  我凝思地,微微答以一笑。

  是的,太沉默了!然而我不能,也不肯忙中偷閒;不自然地,造作地,以應酬 為目的地,寫些東西。

  病的神慈悲我,竟賜予我以最清閒最幽靜的七天。

  除了一天幾次吃藥的時間,是苦的以外,我覺得沒有一時,不沉浸在輕微的愉 快之中。--庭院無聲。枕簟生涼。溫暖的陽光,穿過葦簾,照在淡黃色的壁上。 濃密的樹影,在微風中徐徐動搖 。窗外不時的有好鳥飛鳴。這時世上一切,都已 拋棄隔絕,一室便是宇宙,花影樹聲,都含妙理。是一年來最難得的光陰呵,可惜 只有七天!

  黃昏時,弟弟歸來,音樂聲起,靜境便砉然破了。一塊暗綠色的綢子,蒙在燈 上,屋裡一切都是幽涼的,好似悲劇的一幕。鏡中照見自己玲瓏的白衣,竟悄然的 覺得空靈神秘。

  當屋隅的四絃琴,顫動著,生澀的,徐徐奏起。兩個歌喉,由不同的調子,漸 漸合一。由悠揚,而宛轉;由高吭,而沉緩的時候,怔忡的我,竟感到了無限的悵 惘與不寧。

  小孩子們真可愛,在我睡夢中,偷偷的來了,放下幾束花,又走了。小弟弟拿 來插在瓶裡,也在我睡夢中,偷偷的放在床邊几上。--開眼瞥見了,黃的和白的, 不知名的小花,襯著淡綠的短瓶。

  原是不很香的,而每朵花裡,都包含著天真 的友情。

  終日休息著,睡和醒的時間界限,便分得不清。有時在中夜,覺得精神很圓滿。 --聽得疾雷雜以疏雨,每次電光穿入,將窗台上的金鐘花,輕淡清澈的映在窗簾 上,又急速的隱抹了去。而余影極分明的,印在我的腦膜上。我看見「自然」的淡 墨畫,這是第一次。

  得了許可,黃昏時便出來疏散。輕涼襲人。遲緩的步履之間,自覺很弱,而弱 中隱含著一種不可言說的愉快。這情景恰如小時在海舟上,--我完全不記得了, 是母親告訴我的,--眾人都暈臥,我獨不理會,顛頓的自己走上艙面,去看海。 凝注之頃,不時的覺得身子一轉,已跌坐在甲板上,以為很新鮮,很有趣。每坐下 一次,便喜笑個不住,笑完再起來,希望再跌倒。忽忽又是十餘年了,不想以弱點 為愉樂的心情,至今不改。

  一個朋友寫信來慰問我,說:

  「東波云『因病得閒殊不惡』,我亦生平善病者,故知能閒真是大工夫,大學 問。

  如能於養神之外,偶閱《維摩經》尤妙,以天女能道盡眾生之病,斷無不 能自己其病也!恐擾清神,余不敢及。」

  因病得閒,是第一慊心事,但佛經卻沒有看。 一九二二年六月十二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晨報副鐫》1923年6月15日, 後收入詩、散文集《閒

  情》。) 寄小讀者通

  訊

  一

  似曾相識的小朋友們:

  我以抱病又將遠行之身,此三兩月內,自分已和文字絕緣;因為昨天看見《晨 報》副刊上已特辟了「兒童世界」一欄,欣喜之下,便藉著軟弱的手腕,生疏的筆 墨,來和可愛的小朋友,作第一次的通訊。

  在這開宗明義的第一信裡,請你們容我在你們面前介紹我自己。我是你們天真 隊裡的一個落伍者--然而有一件事,是我常常用以自傲的:就是我從前也曾是一 個小孩子,現在還有時仍是一個小孩子。為著要保守這一點天真直到我轉入另一世 界時為止,我懇切的希望你們幫助我,提攜我,我自己也要永遠勉勵著,做你們的 一個最熱情最忠實的朋友!

  小朋友,我要走到很遠的地方去。我十分的喜歡有這次的遠行,因為或者可以 從旅行中多得些材料,以後的通訊裡,能告訴你們些略為新奇的事情。--我去的 地方,是在地球的那一邊。我有三個弟弟,最小的十三歲了。他念過地理,知道地 球是圓的。他開玩笑的和我說:「姊姊,你走了,我們想你的時候,可以拿一條很 長的竹竿子,從我們的院子裡,直穿到對面你們的院子去,穿成一個孔穴。我們從 那孔穴裡,可以彼此看見。我看看你別後是否胖了,或是瘦了。」小朋友想這是可 能的事情麼?--我又有一個小朋友,今年四歲了。他有一天問我說:「姑姑,你 去的地方,是比前門還遠麼?」小朋友看是地球的那一邊遠呢?還是前門遠呢?

  我走了--要離開父母兄弟,一切親愛的人。雖然是時期很短,我也已覺得很 難過。倘若你們在風晨雨夕,在父親母親的膝下懷前,姊妹弟兄的行間隊裡,快樂 甜柔的時光之中,能聯想到海外萬里有一個熱情忠實的朋友,獨在惱人淒清的天氣 中,不能享得這般濃福,則你們一瞥時的天真的憐念,從宇宙之靈中,已遙遙的付 與我以極大無量的快樂與慰安!

  小朋友,但凡我有工夫,一定不使這通訊有長期間的間斷。若是間斷的時候長 了些,也請你們饒恕我。因為我若不是在童心來復的一剎那頃拿起筆來,我決不敢 以成人煩雜之心,來寫這通訊。這一層是要請你們體恤憐憫的。

  這信該收束了,我心中莫可名狀,我覺得非常的榮幸! 冰

  心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五日通

  訊

  二

  小朋友們:

  我極不願在第二次的通訊裡,便劈頭告訴你們一件傷心的事情。然而這件事, 從去年起,使我的靈魂受了隱痛,直到現在,不容我不在純潔的小朋友面前懺悔。

  去年的一個春夜--很清閒的一夜,已過了九點鐘了,弟弟們都已去睡覺,只 我的父親和母親對坐在圓桌旁邊,看書,吃果點,談話。我自己也拿著一本書,倚 在椅背上站著看。那時一切都很和柔,很安靜的。

  一隻小鼠,悄悄地從桌子底下出來,慢慢的吃著地上的餅屑。這鼠小得很,它 無猜的,坦然的,一邊吃著,一邊抬頭看看我--我驚悅的喚起來,母親和父親都 向下注視了。四面眼光之中,它仍是怡然的不走,燈影下照見它很小很小,淺灰色 的嫩毛,靈便的小身體,一雙閃爍的明亮的小眼睛。

  小朋友們,請容我懺悔!一剎那頃我神經錯亂的俯將下去,拿著手裡的書,輕 輕地將它蓋上。--上帝!它竟然不走。隔著書頁,我覺得它柔軟的小身體,無抵 抗的蜷伏在地上。

  這完全出於我意料之外了!我按著它的手,方在微顫--母親已連忙說:「何 苦來!這麼馴良有趣的一個小活物

  」

  話猶未了,小狗虎兒從簾外跳將進來。父親也連忙說:「快放手,虎兒要得著 它了! 」我又神經錯亂的拿起書來,可恨呵!

  它仍是怡然的不動。--一聲喜悅的微吼,虎兒已撲著它,不容我喚住,已銜 著它從簾隙裡又鑽了出去。出到門外,只聽得它在虎兒口裡微弱淒苦的啾啾的叫了 幾聲,此後便沒有了聲息。--前後不到一分鐘,這溫柔的小活物,使我心上颼的 著了一箭!

  我從驚惶中長吁了一口氣。母親慢慢也放下手裡的書,抬頭看著我說:「我看 它實在小得很,無機得很。否則一定跑了。

  初次出來覓食,不見回來,它母親在窩裡,不定怎樣的想望呢。」

  小朋友,我墮落了,我實在墮落了!我若是和你們一般年紀的時候,聽得這話, 一定要慢慢的挪過去,突然的撲在母親懷中痛哭。然而我那時

  小朋友們恕我! 我只裝作不介意的笑了一笑。

  安息的時候到了,我回到臥室裡去。勉強的笑,增加了我的罪孽,我徘徊了半 天,心裡不知怎樣才好--我沒有換衣服,只倚在床沿,伏在枕上,在這種狀態之 下,靜默了有十五分鐘--我至終流下淚來。

  至今已是一年多了,有時讀書至夜深,再看見有鼠子出來,我總覺得憂愧,幾 乎要避開。我總想是那隻小鼠的母親,含著傷心之淚,夜夜出來找它,要帶它回去。

  不但這個,看見虎兒時想起,夜坐時也想起,這印象在我心中時時作痛。有一 次禁受不住,便對一個成人的朋友,說了出來;我拚著受她一場責備,好減除我些 痛苦。不想她卻失笑著說:「你真是越來越孩子氣了,針尖大的事,也值得說說!  」她漠然的笑容,竟將我以下的話,攔了回去。從那時起,我灰心絕望,我沒有 向第二個成人,再提起這針尖大的事!

  我小時曾為一頭折足的蟋蟀流淚,為一隻受傷的黃雀嗚咽;我小時明白一切生 命,在造物者眼中是一般大小的;我小時未曾做過不仁愛的事情,但如今墮落了   

  今天都在你們面前陳訴承認了,嚴正的小朋友,請你們裁判罷!

  冰

  心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八日,北京。 通

  訊

  三

  親愛的小朋友:

  昨天下午離開了家,我如同入夢一般。車轉過街角的時候,我回頭凝望著-- 除非是再看見這緣滿豆葉的棚下的一切親愛的人,我這夢是不能醒的了!

  送我的儘是小孩子--從家裡出來,同車的也是小孩子,車前車後也是小孩子。 我深深覺得淒惻中的光榮。冰心何福,得這些小孩子天真純潔的愛,消受這甚深而 不牽累的離情。

  火車還沒有開行,小弟弟冰季別到臨頭,才知道難過,不住的牽著冰叔的衣袖, 說:「哥哥,我們回去罷。」他酸淚盈眸,遠遠的站著。我叫過他來,捧住了他的 臉,我又無力的放下手來,他們便走了。--我們至終沒有一句話。

  慢慢的火車出了站,一邊城牆,一邊楊柳,從我眼前飛過。我心沉沉如死,倒 覺得廓然,便拿起國語文學史來看。剛翻到「卿雲爛兮」一段,忽然看見書頁上的 空白處寫著幾個大字:「別忘了小小 」。我的心忽然一酸,連忙拋了書,走到對 面的椅子上坐下--這是冰季的筆跡呵!小弟弟,如何還困弄我於別離之後?

  夜中只是睡不穩,幾次坐起,開起窗來,只有模糊的半圓的月,照著深黑無際 的田野。--車在風馳電掣的,輪聲軋軋裡,奔向著無限的前途。明月和我,一步 一步的離家遠了!

  今早過濟南,我五時便起來,對窗整發。外望遠山連綿不斷,都沒在朝靄裡, 淡到欲無。只淺藍色的山峰一線,橫亙天空。山坳裡人家的炊煙,鎊鎊的屯在谷中, 如同雲起。朝陽極光明的照臨在無邊的整齊青綠的田畦上。我梳洗畢憑窗站了半點 鐘,在這莊嚴偉大的環境中,我只能默然低頭,讚美萬能智慧的造物者。

  過泰安府以後,朝露還零。各站台都在濃陰之中,最有古趣,最清幽。到此我 才下車稍稍散步,遠望泰山,悠然神往。默誦「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 心嚮往之」四句,反覆了好幾遍。

  自此以後,站台上時聞皮靴拖踏聲,刀槍相觸聲,又見黃衣灰衣的兵丁,成隊 的來往梭巡。我忽然憶起臨城劫車的事,知道快到抱犢岡了,我切願一見那些持刀 背劍來去如飛的人。我這時心中只憧憬著梁山泊好漢的生活,武松林沖魯智深的生 活。我不是羨慕什麼分金閣,剝皮亭,我羨慕那種激越豪放、大刀闊斧的胸襟!

  因此我走出去,問那站在兩車掛接處荷槍帶彈的兵丁 。他說快到臨城了,抱 犢岡遠在幾十里外,車上是看不見的。他和我說話極溫和,說的是純正的山東話。 我如同遠客聽到鄉音一般,起了無名的喜悅。--山東是我靈魂上的故鄉,我只喜 歡忠懇的山東人,聽那生怯的山東話。

  一站一站的近江南了,我旅行的快樂,已經開始。這次我特意定的自己一間房 子,為的要自由一些,安靜一些,好寫些通訊。我靠在長枕上,近窗坐著。向陽那 邊的窗簾,都嚴嚴的掩上。對面一邊,為要看風景,便開了一半。涼風徐來,這房 裡寂靜幽陰已極。除了單調的輪聲以外,與我家中的書室無異。窗內雖然沒有滿架 的書,而窗外卻旋轉著偉大的自然。筆在手裡,句在心裡,只要我不按鈴,便沒有 人進來攪我。龔定庵有句云:「

  都道西湖清怨極,誰分這般濃福?

  」今早 這樣恬靜喜悅的心境,是我所夢想不到的。書此不但自慰,並以慰弟弟們和記念我 的小朋友。冰

  心

  一九二三年八月四日,津浦道中。通

  訊

  四

  小朋友:

  好容易到了臨城站,我走出車外。只看見一大隊兵,打著紅旗,上面寫著「   第二營

  」又放炮仗,又吹喇叭;此外站外只是遠山田壟,更沒有什麼。我很 失望,我竟不曾看見一個穿夜行衣服,帶鏢背劍,來去如飛的人。

  自此以南,浮雲蔽日。軌道旁時有小湫。也有小孩子,在水裡洗澡遊戲。更有 小女孩,戴著大紅花,坐在水邊樹底作活計,那低頭穿線的情景,煞是溫柔可愛。

  過南宿州至蚌埠,軌道兩旁,雨水成湖。湖上時有小舟來往。無際的微波,映 著落日,那景物美到不可描畫。--自此人民的口音,漸漸的改了,我也漸漸的覺 得心怯,也不知道為什麼。

  過金陵正是夜間,上下車之頃,只見隔江燈火燦然。我只想像著城內的秦淮莫 愁,而我所能看見的,只是長橋下微擊船舷的黃波浪。

  五日絕早過蘇州。兩夜失眠,煩困已極,而窗外風景,浸入我倦乏的心中,使 我悠然如醉。江水伸入田壟,遠遠幾架水車,一簇一簇的茅亭農舍,樹圍水繞,自 成一村。水漾輕波,樹枝低亞。當幾個農婦挑著擔兒,荷著鋤兒,從那邊走過之時, 真不知是詩是畫!

  有時遠見大江,江帆點點,在曉日之下,清極秀極。我素喜北方風物,至此也 不得不傾倒於江南之雅澹溫柔。

  晨七時半到了上海,又有小孩子來接,一聲「姑姑」,予我以無限的歡喜。- -到此已經四五天了,休息之後,俗事又忙個不了。今夜夜涼如水,燈下只有我自 己。在此靜夜極難得,許多姊妹兄弟,知道我來,多在夜間來找我乘涼閒話。

  我三次拿起筆來,都因門環響中止,憑闌下視,又是哥哥姊妹來看望我的。我 慰悅而又惆悵,因為三次延擱了我所樂意寫的通訊。

  這只是沿途的經歷,感想還多,不願在忙中寫過,以後再說。夜深了,容我說 晚安罷!冰

  心

  一九二三年八月九日,上海。通

  訊

  五

  小朋友:

  早晨五時起來,趁著人靜,我清明在躬之時,來寫幾個字。

  這次過蚌埠,有母女二人上車,茶房直引她們到我屋裡來。她們帶著好幾個提 籃,內中一個滿圈著小雞。那時車中熱極,小雞都紛紛的伸出頭來喘氣,那個女兒 不住的又將它們按下去。她手腳匆忙,好似彈琴一般。那女兒二十上下年紀,穿著 一套麻紗的衣服,一臉的麻子,又滿撲著粉,頭上手上戴滿了簪子,耳珥,戒指, 鐲子之類,說話時善能作態。

  我那時也不知是因為天熱,心中煩躁,還是什麼別的緣故,只覺得那女孩兒太 不可愛。我沒有同她招呼,只望著窗外,一回頭正見她們談著話,那女孩兒不住撒 嬌撒癡的要湯要水;她母親穿一套青色香雲紗的衣服,五十歲上下,面目藹然,和 她談話的態度,又似愛憐,又似斥責。我旁觀忽然心裡難過,趁有她們在屋,便走 了出去--小朋友!我想起我的母親,不覺憑在甬道的窗邊,臨風偷灑了幾點酸淚。

  請容我傾吐,我信世界上只有你們不笑話我!我自從去年得有遠行的消息以後, 我背著母親,天天數著日子。日子一天一天的過了,我也漸漸的瘦了。大人們常常 安慰我說:

  「不要緊的,這是好事! 」我何嘗不知道是好事?叫我說起來,恐怕比他們 說的還動聽。然而我終竟是個弱者,弱者中最弱的一個。我時常暗恨我自己!臨行 之前,到姨母家裡去,姨母一面張羅我就坐喫茶,一面笑問:「你走了,捨得母親 麼?」

  我也從容的笑說:「那沒有什麼,日子又短,那邊還有人照應。」--等到姨 母出去,小表妹忽然走到我面前,兩手按在我的膝上,仰著臉說:「姊姊,是麼? 你真捨得母親麼?」我那時忽然禁制不住,看著她那智慧誠摯的臉,眼淚直奔湧了 出來。我好似要墮下深崖,求她牽援一般。我緊握著她的小手,低聲說:「不瞞你 說,妹妹,我捨不得母親,捨不得一切親愛的人! 」

  小朋友!大人們真是可欽羨的,他們的眼淚是輕易不落下來的;他們又勇敢, 又大方。在我極難過的時候,我的父親母親,還能從容不迫的勸我。雖不知背地裡 如何,那時總算體恤、堅忍,我感激至於無地!

  我雖是弱者,我還有我自己的傲岸,我還不肯在不相干的大人前,披露我的弱 點。行前和一切師長朋友的談話,總是喜笑著說的。我不願以我的至情,來受他們 的譏笑。然而我卻願以此在上帝和小朋友面前乞得幾點神聖的同情的眼淚!

  窗外是斜風細雨,寫到這時,我已經把持不住 。同情的小朋友,再談罷!冰

  心

  一九二三年八月十二日,上海。通

  訊

  六

  小朋友:

  你們讀到這封信時,我已離開了可愛的海棠葉形的祖國,在太平洋舟中了。我 今日心厭淒戀的言詞,再不說什麼話,來撩亂你們簡單的意緒。

  小朋友,我有一個建議:「兒童世界」欄,是為兒童辟的,原當是兒童寫給兒 童看的。我們正不妨得寸進寸、得尺進尺的,竭力佔領這方土地。有什麼可喜樂的 事情,不妨說出來,讓天下小孩子一同笑笑;有什麼可悲哀的事情,也不妨說出來, 讓天下小孩子陪著哭哭。只管坦然公然的,大人前無須畏縮。--小朋友,這是我 們積蓄的秘密,容我們低聲匿笑的說罷!大人的思想,竟是極高深奧妙的,不是我 們所能以測度的。不知道為什麼,他們的是非,往往和我們的顛倒。往往我們所以 為刺心刻骨的,他們卻雍容談笑的不理;我們所以為是渺小無關的,他們卻以為是 驚天動地的事功。比如說罷,開炮打仗,死了傷了幾萬幾千的人,血肉模糊的臥在 地上。我們不必看見,只要聽人說了,就要心悸,夜裡要睡不著,或是說囈語的; 他們卻不但不在意,而且很喜歡操縱這些事。又如我們覺得老大的中國,不拘誰做 總統,只要他老老實實,治撫得大家平平安安的,不妨礙我們的遊戲,我們就心滿 意足了;而大人們卻奔走辛苦的談論這件事,他舉他,他推他,亂個不了,比我們 玩耍時舉「小人王」還難。總而言之,他們的事,我們不敢管,也不會管;我們的 事,他們竟是不屑管。所以我們大可暢膽的談談笑笑,不必怕他們笑話。--我的 話完了,請小朋友拍手贊成!

  我這一方面呢,除了一星期後,或者能從日本寄回信來之外,往後兩個月中, 因為道遠信件遲滯的關係,恐怕不能有什麼消息。秋風漸涼,最宜書寫,望你們努 力!

  在上海還有許多有意思的事要報告給你們,可惜我太忙,大約要留著在船上, 對著大海,慢慢的寫。請等待著。

  小朋友!明天午後,真個別離了!願上帝無私照臨的愛光,永遠包圍著我們, 永遠溫慰著我們。

  別了,別了,最後的一句話,願大家努力做個·好·孩·子!

  冰

  心一九二三年八月十六日,上海。

  讀者》,北新書局1926年5月初版。)惆

  悵

  當岸上燈光,

  水上星光,

  無聲地遙遙相照。蒼茫裡,

  倚著高欄,

  只聽見微擊船舷的波浪。我的心

  是如何的惆悵--無著!

  來安慰病中的我,絮絮地溫人的愛語--幾 次醒來,

  藥杯兒自不在手裡。海風壓衾,

  明燈依然,我的心

  是如何的惆悵--無著!

  循著欄杆來去,--群中的歡笑,

  掩不過靜裡的悲哀! 「我在海的懷抱中了,

  母親何處?」天高極,

  海深極,月清極,

  人靜極,空泛的宇宙裡,我 的心

  是如何的惆悵--無著!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五日

  散文集《閒情》。)紙

  船--寄母親

  我從不肯妄棄了一張紙,

  總是留著--留著,

  疊成一隻一隻很小的船兒,

  從舟上拋下在海裡。

  有的被海浪打濕,沾在船頭上。

  我仍是不灰心的每天的疊著,

  總希望有一隻能流到我要它到的地方去。

  不要驚訝它無端入夢。

  這是你至愛的女兒含著淚疊的,

  萬水千山,求它載著她的愛和悲哀歸去。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七日,太平洋舟中。

  (本篇最初發表於《晨報副鐫》1923年10月4日,後收入詩集《春水》。) 鄉

  愁--示HH女士

  我們都是小孩子,

  偶然在海舟上遇見了。談笑的資料窮了之後,

  索然的對坐,

  無言的各起了鄉愁。

  滿月的銀光

  射在無邊的海上。琴弦徐徐的撥動了

  生澀的不動人的調子,天風裡,

  居然引起了無限的淒哀?

  濃霧塞窗,

  冷寂無聊。角兒裡相挨的坐著--不干己的悲劇之一幕,

  曼聲低誦的 時候,

  竟引起你清淚沾裳?

  已行至此,

  何如作壯語?」

  前途只閃爍著不定的星光,

  後顧卻望見了飄揚的愛幟。為著故鄉,

  我們原只是小孩子!

  不能作壯語,

  不忍作壯語,

  也不肯作壯語了!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七日,太平洋舟中。

  (本篇最初發表於《晨報副鐫》1923年10月6日,後收入詩集《春水》。) 寄小讀者通

  訊

  七

  親愛的小朋友:

  八月十七的下午,約克遜號郵船無數的窗眼裡,飛出五色飄揚的紙帶,遠遠的 拋到岸上,任憑送別的人牽住的時候,我的心是如何的飛揚而淒惻!

  癡絕的無數的送別者,在最遠的江岸,僅僅牽著這終於斷絕的紙條兒,放這龐 然大物,載著最重的離愁,飄然西去!

  船上生活,是如何的清新而活潑。除了三餐外,只是隨意遊戲散步。海上的頭 三日,我竟完全回到小孩子的境地中去了,套圈子,拋沙袋,樂此不疲,過後又絕 然不玩了。後來自己回想很奇怪,無他,海喚起了我童年的回憶,海波聲中,童心 和遊伴都跳躍到我腦中來。我十分的恨這次舟中沒有幾個小孩子,使我童心來復的 三天中,有無猜暢好的遊戲!

  我自少住在海濱,卻沒有看見過海平如鏡。這次出了吳淞口,一天的航程,一 望無際儘是粼粼的微波。涼風習習,舟如在冰上行。到過了高麗界,海水竟似湖光。 藍極綠極,凝成一片。斜陽的金光,長蛇般自天邊直接到闌旁人立處。上自穹蒼, 下至船前的水,自淺紅至於深翠,幻成幾十色,一層層,一片片的漾開了來。

   小朋友,恨我不能畫,文字竟是世界上最無用的東西,寫不出這空靈的妙景!

  八月十八夜,正是雙星渡河之夕。晚餐後獨倚闌旁,涼風吹衣。銀河一片星光, 照到深黑的海上。遠遠聽得樓闌下人聲笑語,忽然感到家鄉漸遠。繁星閃爍著,海 波吟嘯著,凝立悄然,只有惆悵。

  十九日黃昏,已近神戶,兩岸青山,不時的有漁舟往來。

  日本的小山多半是圓扁的,大家說笑,便道是「饅頭山」。這饅頭山沿途點綴, 直到夜裡,遠望燈光燦然,已抵神戶。船徐徐停住,便有許多人上岸去。我因太晚, 只自己又到最高層上,初次看見這般璀璨的世界,天上微月的光,和星光,岸上的 燈光,無聲相映。不時的還有一串光明從山上橫飛過,想是火車周行。

  舟中寂 然,今夜沒有海潮音,靜極心緒忽起:「倘若此時母親也在這裡

  」。我極清晰 的憶起北京來。

  小朋友,恕我,不能往下再寫了。冰

  心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日,神戶。

  朝陽下轉過一碧無際的草坡,穿過深林,已覺得湖上風來,湖波不是昨夜欲睡 如醉的樣子了。--悄然的坐在湖岸上,伸開紙,拿起筆,抬起頭來,四圍紅葉中, 四面水聲裡,我要開始寫信給我久違的小朋友。小朋友猜我的心情是怎樣的呢?

  水面閃爍著點點的銀光,對岸意大利花園裡亭亭層列的松樹,都證明我已在萬 里外。小朋友,到此已逾一月了,便是在日本也未曾寄過一字。說是對不起呢,我 又不願!

  我平時寫作,喜在人靜的時候。船上卻處處是公共的地方,艙面闌邊,人人可 以來到。海景極好,心胸卻難得清平。

  我只能在晨間絕早,船面無人時,隨意寫幾個字,堆積至今,總不能整理,也 不願草草整理,便遲延到了今日。我是尊重小朋友的,想小朋友也能尊重原諒我!

  許多話不知從哪裡說起,而一聲聲打擊湖岸的微波,一層層的沒上雜立的潮石, 直到我蔽膝的氈邊來,似乎要求我將她介紹給我的小朋友。小朋友,我真不知如何 的形容介紹她!她現在橫在我的眼前。湖上的月明和落日,湖上的濃陰和微雨,我 都見過了,真是儀態萬千。小朋友,我的親愛的人都不在這裡,便只有她--海的 女兒,能慰安我了。Lake

  Waban,諧音會意,我便喚她做「慰冰」。 每日黃昏的游泛,

  舟輕如羽,水柔如不勝槳。岸上四圍的樹葉,綠的,紅的,黃的,白的,一叢 一叢的倒影到水中來,覆蓋了半湖秋水。夕陽下極其艷冶,極其柔媚。將落的金光, 到了樹梢,散在湖面。我在湖上光霧中,低低的囑咐它,帶我的愛和慰安,一同和 它到遠東去。

  小朋友!海上半月,湖上也過半月了,若問我愛哪一個更甚,這卻難說。-- 海好像我的母親,湖是我的朋友。我和海親近在童年,和湖親近是現在。海是深闊 無際,不著一字,她的愛是神秘而偉大的,我對她的愛是歸心低首的。湖是紅葉綠 枝,有許多襯托,她的愛是溫和嫵媚的,我對她的愛是清淡相照的。這也許太抽像, 然而我沒有別的話來形容了!

  小朋友,兩月之別,你們自己寫了多少,母親懷中的樂趣,可以說來讓我聽聽 麼?--這便算是沿途書信的小序。此後仍將那寫好的信,按序寄上,日月和地方, 都因其舊;「弱游」的我,如何自太平洋東岸的上海繞到大西洋東岸的波士頓來, 這些信中說得很清楚,請在那裡看罷!

  不知這幾百個字,何時方達到你們那裡,世界真是太大了!冰

  心

  一九二三年十月十四日,慰冰湖畔,威爾斯利。通

  訊

  八

  親愛的弟弟們:

  波士頓一天一天的下著秋雨,好像永沒有開晴的日子。落葉紅的黃的堆積在小 徑上,有一寸來厚,踏下去又濕又軟。湖畔是少去的了,然而還是一天一遭。很長 很靜的道上,自己走著,聽著雨點打在傘上的聲音。有時自笑不知這般獨往獨來, 冒雨迎風,是何目的!走到了,石磯上,樹根上,都是濕的,沒有坐處,只能站立 一會,望著濛濛的霧。湖水白極淡極,四圍湖岸的樹,都隱沒不見,看不出湖的大 小,倒覺得神秘。

  回來已是天晚,放下綠簾,開了燈,看中國詩詞,和新寄來的晨報副鐫,看到 親切處,竟然忘卻身在異國。聽得敲門,一聲「請進」,回頭卻是金髮藍睛的女孩 子,笑頰粲然的立於明燈之下,常常使我猛覺,笑而吁氣!

  正不知北京怎樣,中國又怎樣了?怎麼在國內的時候,不曾這樣的關心?-- 前幾天早晨,在湖邊石上讀華茲華斯(Wordsworth)的一首詩,題目是 《我在不相識的人中間旅行》:

  ITravelledAmongUnknownMen

  Itravelledamongunknownmen,

  Inlandbeyondthesea,

  Nor,England!didIknowtillthen

  WhatloveIboretothee.

  大意是:

  在不相識的人中間旅行;

  英格蘭!我才知道我付與你的

  是何等樣的愛。

  讀此使我恍然如有所得,又悵然如有所失。是呵,不相識的!湖畔歸來,遠遠 幾簇樓窗的燈火,繁星般的燦爛,但不曾與我以絲毫慰藉的光氣!

  想起北京城裡此時街上正聽著賣葡萄,賣棗的聲音呢!我真是不堪,在家時黃 昏睡起,秋風中聽此,往往淒動不寧。有一次似乎是星期日的下午,你們都到安定 門外泛舟去了,我自己廊上凝坐,秋風侵衣。一聲聲賣棗聲牆外傳來,覺得十分黯 淡無趣。正不解為何這般寂寞,忽然你們的笑語喧嘩也從牆外傳來,我的惆悵,立 時消散。自那時起,我承認你們是我的快樂和慰安,我也明白只要人心中有了春氣, 秋風是不會引人愁思的。但那時卻不曾說與你們知道。今日偶然又想起來,這裡雖 沒有賣葡萄甜棗的聲響,而窗外風雨交加。--為著人生,不得不別離,卻又禁不 起別離,你們何以慰我?

  一天兩次,帶著鑰匙,憂喜參半的下樓到信櫥前去, 隔著玻璃,看不見一張白紙。又近看了看,實在沒有。

  無精打采的挪上樓來,不止一次了!明知萬里路,不能天天有信,而這兩次終 不肯不走,你們何以慰我?

  夜漸長了,正是讀書的好時候,願隔著地球,和你們一同勉勵著在晚餐後一定 的時刻用功。只恐我在燈下時,你們卻在課室裡--回家千萬常在母親跟前!這種 光陰是貴過黃金的,不要輕輕拋擲過去,要知道海外的姊姊,是如何的羨慕你們!  --往常在家裡,夜中寫字看書,只管漫無限制,橫豎到了休息時間,父親或母 親就會來催促的,擱筆一笑,覺得樂極。如今到了夜深人倦的時候,只能無聊的自 己收拾收拾,去做那還鄉的夢。弟弟!想著我,更應當盡量消受你們眼前歡愉的生 活!

  菊花上市,父親又忙了。今年種得多不多?我案頭只有水仙花,還沒有開,總 是含苞,總是希望,當常引起我的喜悅。

  快到晚餐的時候了。美國的女孩子,真愛打扮,尤其是夜間。第一遍鐘響,就 忙著穿衣敷粉,紛紛晚妝。夜夜晚餐桌上,個個花枝招展的。「巧笑倩兮,美目盼 兮,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我曾戲譯這四句詩給她們聽。橫三聚五的凝神向我, 聽罷相顧,無不歡笑。

  不多說什麼了,只有「珍重」二字,願彼此牢牢守著!

  冰

  心一九二三年十月二十四日夜,閉璧樓。

  倘若你們願意,不妨將這封信分給我們的小朋友看看。途中書信,正在整理, 一兩天內,不見得能寫寄。將此塞責,也是慰情聊勝無呵!又書。

  者》。)

  好

  夢--為《晨報》週年紀念作自從太平洋舟中,銀花世界之夜以後,再 不曾見有團圓的月。

  中秋之夕,停舟在慰冰湖上,自黃昏直至夜深,只見黑雲屯積了來,湖面顯得 黯沉沉的。

  又是三十天了,秋雨連綿,十四十五兩夜,都從雨聲中度過,我已拚將明月忘 了!

  今夜晚餐後,她竟來看我,竟然談到慰冰風景,竟然推窗--窗外樹林和草地, 如同罩上一層嚴霜一般。「月兒出來了! 」我們喜出意外的,匆匆披上外衣,到 湖旁去。

  曲曲折折的離開了徑道,從露濕的秋草上踏過,輕軟無聲。斜坡上再下去,湖 水已近接足下。她的外衣鋪著,我的外衣蓋著,我們無言的坐了下去,微微的覺得 秋涼。

  月兒並不十分清明。四圍朦朧之中,山更青了,水更白了。湖波淡淡的如同疊 錦。對岸遠處一兩星燈火閃爍著。湖心隱隱的聽見笑語。一隻小舟,載著兩個人兒, 自淡霧中,徐徐泛入林影深處。

  回頭看她,她也正看著我,月光之下,點漆的雙睛,烏雲般的頭髮,臉上堆著 東方人柔靜的笑。如何的可憐呵!我們只能用著西方人的言語,彼此談著。

  她說著十年前,怎樣的每天在朝露還零的時候,抱著一大堆花兒從野地上回家 裡去。--又怎樣的赤著腳兒,一大群孩子拉著手,在草地上,和著最柔媚的琴聲 跳舞。到了酣暢處,自己覺得是個羽衣仙子。--又怎樣的喜歡作活計。夏日晚風 之中,在廊下拈著針兒,心裡想著剛看過的書中的言語

  這些滿含著詩意的話, 沁人心脾,只有微笑。

  漸漸的深談了:談到西方女孩子的活潑,和東方女孩子的溫柔;談到哲學,談 到朋友,引起了很長的討論,「淡交如水」,是我們不約而同的收束。結果圓滿, 興味愈深,更爽暢的談到將來的世界,漸漸侵入現在的國際問題。我看著她,忽然 沒有了勇氣。她也不住的弄著衣緣,言語很吞吐。--然而我們竟將許多傷心舊事, 半明半晦的說過。「最缺憾的是一時的國際問題的私意!理想的和愛的天國,離我 們竟還遙遠,然而建立這天國的責任,正在我們

  」她低頭說著,我輕輕地接了 下去,「正在我們最能相互瞭解的女孩兒身上。」

  自此便無聲響。剛才的思想太沉重了,這雲淡風輕的景物,似乎不能負載。我 們都想掙脫出來,卻一時再不知說什麼好。數十年相關的歷史,幾萬萬人相對的感 情,今夜竟都推在我們兩個身上--惆悵到不可言說!

  百步外一片燈光裡,歡樂的歌聲悠然而起,穿林度水而來--我們都如夢醒, 「是西方人歡愉活潑的精神呵! 」她含笑的說著,我長吁了一口氣!

  思想又擴大了,經過了第二度的沉默--只聽得湖水微微激盪,風過處橡葉墜 地的聲音。我不能再說什麼話,也不肯再說什麼話--她忽然溫柔的撫著我的臂說: 「最樂的時間,就是和最知心的朋友,同在最美的環境之中,卻是彼此靜默著沒有 一句話說! 」

  月兒愈高,風兒愈涼。衣裳已受了露濕,我們都覺得支持不住 。--很疲緩 的站起,轉過湖岸,上了層階,迎面燦然的立著一座燈火樓台。她邀我到她樓上屋 裡去,捧過紀念本子來,要我留字。題過姓名,在「快樂思想」的標目之下,我略 一沉吟,便提起筆寫下去,是:「月光的底下,湖的旁邊,和你一同坐著! 」

  獨自歸來的路上,瘦影在地。--過去的一百二十分鐘,憧憬在我的心中,如 同做了一場好夢。

  一九二三年十月二十五日夜,閉璧樓,威爾斯利。

  散文集《閒情》。)遠

  道

  「青青河邊草,

  綿綿思遠道--遠道不可思,

  夙昔夢見之

  」

  一九二三年十一月十三日晨

  一

  父親十月三日的來書,

  當做最近的消息。

  我泫然的覺出了世界上的隔膜!

  

  

   二

  自己收拾著安息去罷,

  如今不在母親的身旁了。

  

  

  三

  半信半疑的心中充滿了生意--下得樓來,

  因著空的信匣,

  卻詛咒了無味的生活。

  

  

  四

  萬眾凝神之中,我不聽「傾國」 的音樂,

  卻苦憶著初學四絃琴的弟弟。

  

  

  五

  微笑說「所有的都在這裡了。」我微微的起了戰慄,

  「這是何等殘忍的話呵! 」勉強不經意的收起鑰匙,

  回身去看他剛送來的公閱的報。

  

  

  六

  從回家的夢裡醒來,明知是無用的,仍要閉上眼睛,希望真境是夢,

  夢境是真。

  

  

  七

  母親是最好的媽媽! 」在她滿足的微笑裡,

  我竟起了無謂的不平。

  

  

  八

  不要盡到湖上去呵! 」為著要慰安自己,連夢中母親的話語

  也聽從了!

  

  

  九

  如夜夜都在還鄉的夢裡,

  二十四點鐘也平分了,

  可憐並不是如此!一○

  看見了中國的郵票。這一日的光陰,

  已是可祝福的!

  

  

  一一我淒然 的承認了

  許多詩詞

  在文學上的價值。

  

  

  一二

  都在敲門聲中錯亂的收起, 對著凝視著我的她,

  揉著眼睛

  掩飾的抱怨著煩難的功課。

  

  

  一三

  個個說著別離苦,弟弟書來,

  卻只是歡欣鼓舞。我已從喜樂的字裡,

  尋出淚珠了!

  

  

  一四

  竟能悠悠地生活著!忙中猛然想起,

  就含淚的褒獎自己的堅強。

  

  

  一五

  如飛的走下樓來,

  「忙什麼?」

  「再見,我回家去。」這一答是出乎意外似的,

  我呆立了半晌

  

  

  一六

  「愉快

  」

  是笑著回答的上半句;

  「只是想家! 」

  是至終沒有說出的下半句。

  

  

  一七

  都束在母親的一句話裡,

  「自己愛自己! 」是的,為著愛自己,這不自愛的筆兒

  也當停止了!

  收入詩集《春水》。)寄小讀者通

  訊

  九

  這是我姊姊由病院寄給父親的一封信,描寫她病中的生活和感想,真是比日記 還詳。我想她病了,一定不能常寫信給「兒童世界」的小讀者。也一定有許多的小 讀者,希望得著她的消息。所以我請於父親,將她這封信發表。父親允許了,我就 略加聲明當作小引,想姊姊不至責我多事?

  一九二四年一月二十二日,冰仲,北京交大。

  親愛的父親:

  我不願告訴我的恩慈的父親,我現在是在病院裡;然而尤不願有我的任一件事, 隱瞞著不叫父親知道!橫豎信到日,我一定已經痊癒,病中的經過,正不妨作記事 看。

  自然又是舊病了,這病是從母親來的。我病中沒有分毫不適,我只感謝上蒼, 使母親和我的體質上,有這樣不模糊的連結。血赤是我們的心,是我們的愛,我愛 母親,也並愛了我的病!

  前兩天的夜裡--病院中沒有日月,我也想不起來--S女士請我去晚餐。在 她小小的書室裡,滅了燈,燃著閃閃的燭,對著熊熊的壁爐的柴火,談著東方人的 故事。--一回頭我看見一輪淡黃的月,從窗外正照著我們;上下兩片輕綃似的白 雲,將她托住 。S女士也回頭驚喜讚歎,匆匆的飲了咖啡,披上外衣,一同走了 出去。--原來不僅月光如水,疏星也在天河邊閃爍。

  她指點給我看:那邊是織女,那個是牽牛,還有仙女星,獵戶星,孿生的兄弟 星,王后星,末後她悄然的微笑說:「這些星星方位和名字,我一一牢牢記住 。 到我衰老不能行走的時候,我臥在床上,看著疏星從我窗外度過,那時便也和同老 友相見一般的喜悅。」她說著起了微喟。月光照著她飄揚的銀白的發,我已經微微 的起了感觸:如何的淒清又帶著詩意的句子呵!

  我問她如何會認得這些星辰的名字,她說是因為她的弟弟是航海家的緣故,這 時父親已橫上我的心頭了!

  記否去年的一個冬夜,我同母親夜坐,父親回來的很晚。

  我迎著走進中門,朔風中父親帶我立在院裡,也指點給我看:

  這邊是天狗,那邊是北斗,那邊是箕星。那時我覺得父親的智慧是無限的,知 道天空縹緲之中,一切微妙的事,--又是一年了!

  月光中S女士送我回去,上下的曲徑上,緩緩的走著。我心中悄然不怡--半 夜便病了。

  早晨還起來,早餐後又臥下。午後還上了一課,課後走了出來,天氣好似早春, 慰冰湖波光蕩漾。我慢慢的走到湖旁,臨流坐下,覺得弱又無聊。晚霞和湖波的細 響,勉強振起我的精神來,黃昏時才回去。夜裡九時,她們發覺了,立時送我入了 病院。

  醫院是在小山上學校的範圍之中,夜中到來看不真切。醫生和看護婦在燈光下 注視著我的微微的笑容,使我感到一種無名的感覺。--一夜很好,安睡到了天曉。

  早晨絕早,看護婦抱著一大束黃色的雛菊,是閉璧樓同學送來的。我忽然下淚 憶起在國內病時床前的花了,--這是第一次。

  這一天中睡的時候最多,但是花和信,不斷的來,不多時便屋裡滿了清香。玫 瑰也有,菊花也有,還有許多不知名的。每封信都很有趣味,但信末的名字我多半 不認識。因為同學多了,只認得面龐,名字實在難記!

  我情願在這裡病,飲食很精良,調理的又細心。我一切不必自己勞神,連頭都 是人家替我梳的。我的床一日推移幾次,早晨便推近窗前。外望看見禮拜堂紅色的 屋頂和塔尖,看見圖書館,更隱隱的看見了慰冰湖對岸秋葉落盡,樓台也露了出來。 近窗有一株很高的樹,不知道是什麼名字。昨日早上,我看見一隻紅頭花翎的啄木 鳥,在枝上站著,好一會才飛走。又看見一頭很小的松鼠,在上面往來跳躍。

  從看護婦遞給我的信中,知道許多師長同學來看我,都被醫生拒絕了。我自此 便閉居在這小樓裡,--這屋裡清雅絕塵,有加無已的花,把我圍將起來。我神志 很清明,卻又混沌,一切感想都不起,只停在「臣門如市,臣心如水」的狀態之中。

  何從說起呢?不時聽得電話的鈴聲響:

  「

  醫院

  她麼?

  很重要

  不許接見

  眠食極好,最要的是靜養,

  書等明天送來罷,

  花和短信是可以的

  」

  差不多都是一樣的話,我倚枕模糊可以聽見。猛憶起今夏病的時候,電話也一 樣的響,冰仲弟說:

  「姊姊麼--好多了,謝謝! 」

  覺得我真是多事,到處叫人家替我忙碌--這一天在半醒半睡中度過。

  第二天頭一句問看護婦的話,便是「今天許我寫字麼?」

  她笑說:「可以的,但不要寫的太長。」我喜出望外,第一封便寫給家裡,報 告我平安。不是我想隱瞞,因不知從哪裡說起。第二封便給了閉璧樓九十六個「西 方之人兮」的女孩子。

  我說:

  「感謝你們的信和花帶來的愛! --我臥在床上,用悠暇的目光,遠遠看著 湖水,看著天空。偶然也看見草地上,圖書館,禮堂門口進出的你們。我如何的幸 福呢?沒有那幾十頁的詩,當功課的讀。沒有晨興鐘,促我起來。我閒閒的背著詩 句,看日影漸淡,夜中星辰當著我的窗戶;如不是因為想你們,我真不想回去了!  」

  信和花仍是不斷的來。黃昏時看護婦進來,四顧室中,她笑著說:「這屋裡成 了花窖了。」我喜悅的也報以一笑。

  我素來是不大喜歡菊花的香氣的,竟不知她和著玫瑰花香拂到我的臉上時,會 這樣的甜美而濃烈! --這時趁了我的心願了!日長晝永,萬籟無聲。一室之內, 惟有花與我。在天然的禁令之中,杜門謝客,過我的清閒回憶的光陰。

  把往事一一提起,無一不使我生美滿的微笑。我感謝上蒼:過去的二十年中, 使我一無遺憾,只有這次的別離,憶起有些兒驚心!

  醫生只許她說,不許我說。她雙眼含淚,蒼白無主的面顏對著我,說:「本想 我們有一個最快樂的感恩節

  然而不要緊的,等你好了,我們另有一個

  」

  我握著她的手,沉靜的不說一句話。等她放好了花,頻頻回顧的出去之後,望 著那「母愛」的後影,我潸然淚下--這是第二次。

  夜中絕好,是最難忘之一夜。在眾香國中,花氣氤氳。我請看護婦將兩盞明燈 都開了,燈光下,床邊四圍,淺綠濃紅,爭妍斗媚,如低眉,如含笑。窗外嚴淨的 天空裡,疏星炯炯,枯枝在微風中,顫搖有聲。我凝然肅然,此時此心可朝天帝!

  猛憶起兩句:

  風來四面臥中央。

  這福是不能多消受的!果然,看護婦微笑的進來,開了窗,放下簾子,挪好了 床,便一瓶一瓶的都抱了出去,回頭含笑對我說:「太香了,於你不宜,而且夜中 這屋裡太冷。」--我只得笑著點首,然終留下了一瓶玫瑰,放在窗台上。在黑暗 中,她似乎知道現在獨有她慰藉我,便一夜的溫香不斷--「花怕冷,我便不怕冷 麼?」我因失望起了疑問,轉念我原是不應怕冷的,便又寂然心喜。

  日間多眠,夜裡便十分清醒。到了連書都不許看時,才知道能背誦詩句的好處, 幾次聽見車聲隆隆走過,我憶起:

  雷聲車是夢中過。朋友們送來一本書,是

  內中有一段恍惚說:

  「世界上最難忘的是自然之美,

  有人能增加些美到世上去,這人便是天之 驕子。」

  真的,最難忘的是自然之美!今日黃昏時,窗外的慰冰湖,銀海一般的閃爍, 意態何等清寒?秋風中的枯枝,叢立在湖岸上,何等疏遠?秋雲又是如何的幻麗? 這廣場上忽陰忽晴,我病中的心情,又是何等的飄忽無著?

  沉黑中仍是滿了花香,又憶起:

  他生宜護玉精神!

  父親!這兩句我不應寫了出來,或者會使你生無謂的難過。但我欲其真,當時 實是這樣忽然憶起來的。

  沒有這般的孤立過,連朋友都隔絕了,但讀信又是怎樣的有趣呢?

  一個美國朋友寫著:

  「從村裡回來,到你屋去,竟是空空。我幾乎哭了出來!

  看見你相片立在桌上,我也難過。告訴我,有什麼我能替你做的事情,我十分 樂意聽你的命令! 」

  又一個寫著說:

  「感恩節近了,快康健起來罷!大家都想你,你長在我們的心裡! 」

  但一個日本的朋友寫著:

  「生命是無定的,人們有時雖覺得很近,實際上卻是很遠。

  你和我隔絕了,但我覺得你是常常近著我! 」

  中國朋友說:

  「今天怎麼樣,要看什麼中國書麼?」

  都只寥寥數字,竟可見出國民性--一夜從雜亂的思想中度過。

  清早的時候,掃除橡葉的馬車聲,輾破曉靜。我又憶起:

  入門下馬氣如虹。

  底下自然又連帶到:

  我今垂翅負天鴻,

  他日不羞蛇作龍!

  這時天色便大明了。

  今天是感恩節,窗外的樹枝都結上嚴霜,晨光熹微,湖波也凝而不流,做出初 冬天氣。--今天草場上斷絕人行,個個都回家過節去了。美國的感恩節如同我們 的中秋節一般,是家族聚會的日子。

  父親!我不敢說是「每逢佳節倍思親」,因為感恩節在我心中,並沒有什麼甚 深的觀念。然而病中心情,今日是很惆悵的。花影在壁,花香在衣。鎊鎊的朝靄中, 我默望窗外,萬物無語,我不禁淚下。--這是第三次。

  幸而我素來是不喜熱鬧的。每逢佳節,就想到幽靜的地方去。今年此日避到這 小樓裡,也是清福。昨天偶然憶起辛幼安的《青玉案》:

  驀然回首,

  那人卻在

  燈火闌珊處。

  我隨手便記在一本書上,並附了幾個字:

  「明天是感恩節,人家都尋歡樂去了,我卻閉居在這小樓裡。然而憶到這孤芳 自賞,別有懷抱的句子,又不禁喜悅的笑了。」

  花香纏繞筆端,終日寂然。我這封信時作時輟,也用了一天工夫。醫生替我回 絕了許多朋友,我恍惚聽見她電話裡說:

  「她今天看著中國的詩,很平靜,很喜悅! 」

  我便笑了,我昨天倒是看詩,今天卻是拿書遮著我的信紙。父親!我又淘氣了!

  看護婦的嚴淨的白衣,忽然現在我的床前。她又送一束花來給我--同時她發 覺了我寫了許多,笑著便來禁止,我無法奈她何。她走了,她實是一個最可愛的女 子,當她在屋裡蹀躞之頃,無端有「身長玉立」四字浮上腦海。

  當父親讀到這封信時,我已生龍活虎般在雪中遊戲了,不要以我置念罷! - -寄我的愛與家中一切的人!我記念著他們每一個!

  這回真不寫了,--父親記否我少時的一夜,黑暗裡跑到山上的旗台上去找父 親,一星燈火裡,我們在山上下彼此喚著。我一憶起,心中就充滿了愛感。如今是 隔著我們摯愛的海洋呼喚著了!親愛的父親,再談罷,也許明天我又寫信給你!女 兒瑩倚枕

  一九二三年十一月二十九日通

  訊

  十

  親愛的小朋友:

  我常喜歡挨坐在母親的旁邊,挽住她的衣袖,央求她述說我幼年的事。

  母親凝想地,含笑地,低低地說:

  「不過有三個月罷了,偏已是這般多病 。聽見端藥杯的人的腳步聲,已知道 驚怕啼哭。許多人圍在床前,乞憐的眼光,不望著別人,只向著我,似乎已經從人 群裡認識了你的母親! 」

  這時眼淚已濕了我們兩個人的眼角!

  「你的彌月到,穿著舅母送的水紅綢子的衣服,戴著青緞沿邊的大紅帽子,抱 出到廳堂前。因看你豐滿紅潤的面龐,使我在姊妹妯娌群中,起了驕傲。

  「只有七個月,我們都在海舟上,我抱你站在闌旁。海波聲中,你已會呼喚 『媽媽』和『姊姊』。」

  對於這件事,父親和母親還不時的起爭論。父親說世上沒有七個月會說話的孩 子。母親堅執說是的。在我們家庭歷史中,這事至今是件疑案。

  「濃睡之中猛然聽得丐婦求乞的聲音,以為母親已被她們帶去了。冷汗被面的 驚坐起來,臉和唇都青了,嗚咽不能成聲。我從後屋連忙進來,珍重的攬住,經過 了無數的解釋和安慰。自此後,便是睡著,我也不敢輕易的離開你的床前。」

  這一節,我彷彿記得,我聽時寫時都重新起了嗚咽!

  「有一次你病得重極了。地上鋪著蓆子,我抱著你在上面膝行。正是暑月,你 父親又不在家。你斷斷續續說的幾句話,都不是三歲的孩子所能夠說的。因著你奇 異的智慧,增加了我無名的恐怖。我打電報給你父親,說我身體和靈魂上都已不能 再支持。忽然一陣大風雨,深憂的我,重病的你,和你疲乏的乳母,都沉沉的睡了 一大覺。這一番風雨,把你又從死神的懷抱裡,接了過來。」

  我不信我智慧,我又信我智慧!母親以智慧的眼光,看萬物都是智慧的,何況 她的唯一摯愛的女兒?

  「頭髮又短,又沒有一刻肯安靜。早晨這左右兩個小辮子,總是梳不起來。沒 有法子,父親就來幫忙:『站好了,站好了,要照相了! 』父親拿著照相匣子, 假作照著。又短又粗的兩個小辮子,好容易天天這樣的將就的編好了。」

  我奇怪我竟不懂得向父親索要我每天照的相片!

  「陳媽的女兒寶姐,是你的好朋友。她來了,我就關你們兩個人在屋裡,我自 己睡午覺。等我醒來,一切的玩具,小人小馬,都當做船,飄浮在臉盆的水裡,地 上已是水汪汪的。」

  寶姐是我一個神秘的朋友,我自始至終不記得,不認識她。然而從母親口裡, 我深深的愛了她。

  「已經三歲了,或者快四歲了。父親帶你到他的兵艦上去,大家匆匆的替你換 上衣服,你自己不知什麼時候,把一隻小木鹿,放在小靴子裡。到船上只要父親抱 著,自己一步也不肯走。放到地上走時,只有一跛一跛的。大家奇怪了,脫下靴子, 發現了小木鹿。父親和他的許多朋友都笑了。--傻孩子!你怎麼不會說?」

  母親笑了,我也伏在她的膝上羞愧的笑了。--回想起來,她的質問,和我的 羞愧,都是一點理由沒有的。十幾年前事,提起當面前事說,真是無謂。然而那時 我們中間瀰漫了癡和愛!

  「你最怕我凝神,我至今不知是什麼緣故。每逢我凝望窗外,或是稍微的呆了 一呆,你就過來呼喚我,搖撼我,說:

  『媽媽,你的眼睛怎麼不動了?』我有時喜歡你來抱住我,便故意的凝神不動。」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也許母親凝神,多是憂愁的時候,我要攪亂她的 思路,也未可知。--無論如何,這是個隱謎!

  「然而你自己卻也喜凝神。天天吃著飯,呆呆的望著壁上的字畫,桌上的鐘和 花瓶,一碗飯數米粒似的,吃了好幾點鐘。我急了,便把一切都挪移開。」

  這件事我記得,而且很清楚,因為獨坐沉思的脾氣至今不改。

  當她說這些事的時候,我總是臉上堆著笑,眼裡滿了淚,聽完了用她的衣袖來 印我的眼角,靜靜的伏在她的膝上。這時宇宙已經沒有了,只母親和我,最後我也 沒有了,只有母親;因為我本是她的一部分!

  這是如何可驚喜的事,從母親口中,逐漸的發現了,完成了我自己!她從最初 已知道我,認識我,喜愛我,在我不知道不承認世界上有個我的時候,她已愛了我 了。我從三歲上,才慢慢的在宇宙中尋到了自己,愛了自己,認識了自己;然而我 所知道的自己,不過是母親意念中的百分之一,千萬分之一。

  小朋友!當你尋見了世界上有一個人,認識你,知道你,愛你,都千百倍的勝 過你自己的時候,你怎能不感激,不流淚,不死心塌地的愛她,而且死心塌地的容 她愛你?

  有一次,幼小的我,忽然走到母親面前,仰著臉問說:

  「媽媽,你到底為什麼愛我?」母親放下針線,用她的面頰,抵住我的前額, 溫柔地,不遲疑地說:「不為什麼,--只因你是我的女兒! 」

  小朋友!我不信世界上還有人能說這句話! 「·不·為·什·麼」

  這四個字,從她口裡說出來,何等剛決,何等無迴旋!她愛我,不是因為我是 「冰心」,或是其他人世間的一切虛偽的稱呼和名字!她的愛是不附帶任何條件的, 唯一的理由,就是我是她的女兒。總之,她的愛,是屏除一切,拂拭一切,層層的 麾開我前後左右所蒙罩的,使我成為「今我」的原素,而直接的來愛我的自身!

  假使我走至幕後,將我二十年的歷史和一切都更變了,再走出到她面前,世界 上縱沒有一個人認識我,只要我仍是她的女兒,她就仍用她堅強無盡的愛來包圍我。 她愛我的肉體,她愛我的靈魂,她愛我前後左右,過去,將來,現在的一切!

  天上的星辰,驟雨般落在大海上,嗤嗤繁響。海波如山一般的洶湧,一切樓屋 都在地上旋轉,天如同一張藍紙捲了起來。樹葉子滿空飛舞,鳥兒歸巢,走獸躲到 它的洞穴。萬象紛亂中,只要我能尋到她,投到她的懷裡

  天地一切都信她!她 對於我的愛,不因著萬物毀滅而更變!

  她的愛不但包圍我,而且普遍的包圍著一切愛我的人;而且因著愛我,她也愛 了天下的兒女,她更愛了天下的母親。小朋友!告訴你一句小孩子以為是極淺顯, 而大人們以為是極高深的話,「·世·界·便·是·這·樣·的·建·造·起·來 ·的! 」

  世界上沒有兩件事物,是完全相同的,同在你頭上的兩根絲發,也不能一般長 短。然而--請小朋友們和我同聲讚美!只有普天下的母親的愛,或隱或顯,或出 或沒,不論你用斗量,用尺量,或是用心靈的度量衡來推測;我的母親對於我,你 的母親對於你,她的和他的母親對於她和他;她們的愛是一般的長闊高深,分毫都 不差減。小朋友!我敢說,也敢信古往今來,沒有一個敢來駁我這句話。當我發覺 了這神聖的秘密的時候,我竟歡喜感動得伏案痛哭!

  我的心潮,沸湧到最高度,我知道於我的病體是不相宜的,而且我更知道我所 寫的都不出乎你們的智慧範圍之外。--窗外正是下著緊一陣慢一陣的秋雨,玫瑰 花的香氣,也正無聲的讚美她們的「自然母親」的愛!

  我現在不在母親的身畔,--但我知道她的愛沒有一刻離開我,她自己也如此 說! --暫時無從再打聽關於我的幼年的消息;然而我會寫信給我的母親。我說: 「親愛的母親,請你將我所不知道的關於我的事,隨時記下寄來給我。我現在正是 考古家一般的,要從深知我的你口中,研究我神秘的自己。」

  被上帝祝福的小朋友!你們正在母親的懷裡。--小朋友!我教給你,你看完 了這一封信,放下報紙,就快快跑去找你的母親--若是她出去了,就去坐在門檻 上,靜靜的等她回來--不論在屋裡或是院中,把她尋見了,你便上去攀住她,左 右親她的臉,你說:「母親!若是你有工夫,請你將我小時候的事情,說給我聽!  」等她坐下了,你便坐在她的膝上,倚在她的胸前,你聽得見她心脈和緩的跳動, 你仰著臉,會有無數關於你的,你所不知道的美妙的故事,從她口裡天樂一般的唱 將出來!

  然後,--小朋友!我願你告訴我,她對你所說的都是什麼事。

  我現在正病著,沒有母親坐在旁邊,小朋友一定憐念我,然而我有說不盡的感 謝!造物者將我交付給我母親的時候,竟賦予了我以記憶的心才;現在又從忙碌的 課程中替我勻出七日夜來,回想母親的愛。我病中光陰,因著這回想,寸寸都是甜 蜜的。

  小朋友,再談罷,致我的愛與你們的母親!你的朋友

  冰

  心

  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五日晨,聖卜生療養院,威爾斯利。通

  訊

  十

  一

  小朋友:

  從聖卜生醫院寄你們一封長信之後,又是二十天了。十二月十三之晨,我心酸 腸斷,以為從此要嘗些人生失望與悲哀的滋味,誰知卻有這種柳暗花明的美景。但 凡有知,能不感謝!

  小朋友們知道我不幸病了,我卻沒有想到這病是須休息的,所以當醫生緩緩的 告訴我的時候,我幾乎神經錯亂。十

  三、十四兩夜,淒清的新月, 射到我的床上,瘦長的載霜的

  白楊樹影,參錯滿窗。--我深深的覺出了宇宙間的淒楚與孤立。一年來的計 劃,全歸泡影,連我自己一身也不知是何底止。秋風颯然,我的頭垂在胸次。我竟 恨了西半球的月,一次是中秋前後兩夜,第二次便是現在了,我竟不知明月能傷人 至此!

  昏昏沉沉的過了兩日,十五早起,看見遍地是雪,空中猶自飛舞,湖上凝陰, 意態清絕。我肅然倚窗無語,對著慰冰純潔的餞筵,竟麻木不知感謝。下午一乘輕 車,幾位師長帶著心灰意懶的我,雪中馳過深林,上了青山(TheBlueHi lls)到了沙穰療養院。

  如今窗外不是湖了,是四圍山色之中,叢密的松林,將這座樓圈將起來。清絕 靜絕,除了一天幾次火車來往,一道很濃的白煙從兩重山色中串過,隱隱的聽見輪 聲之外,輕易沒有什麼聲息。單弱的我,拚著頹然的在此住下了!

  一天一天的過去覺得生活很特別。十二歲以前半玩半讀的時候不算外,這總是 第一次拋棄一切,完全來與「自然」相對。以讀書,凝想,賞明月,看朝霞為日課。 有時夜半醒來,萬籟俱寂,皓月中天,悠然四顧,覺得心中一片空靈。我縱慾修心 養性,哪得此半年空閒,幕天席地的日子,百忙中為我求安息,造物者!我對你安 能不感謝?

  日夜在空曠之中,我的注意就有了更動。早晨朝霞是否相同?夜中星辰曾否轉 移了位置?都成了我關心的事。在月亮左側不遠,一顆很光明的星,是每夜最使我 注意的。自此稍右,三星一串,閃閃照人,想來不是「牽牛」就是「織女」。此外 秋星窈窕,都羅列在我的枕前。就是我閉目寧睡之中,它們仍明明在上臨照我,無 聲的環立,直到天明,將我交付與了朝霞,才又無聲的歷落隱入天光雲影之中。

  說到朝霞,我要擱筆,只能有無言的讚美。我所能說的就是朝霞顏色的變換, 和晚霞恰恰相反。晚霞的顏色是自淡而濃,自金紅而碧紫。朝霞的顏色是自濃而深, 自青紫而深紅,然後一輪朝日,從松嶺捧將上來,大地上一切都從夢中醒覺。

  便是不晴明的天氣,夜臥聽簷上夜雨,也是心寧氣靜。頭兩夜聽雨的時候,憶 起什麼「

  第一是難聽夜雨!天涯倦旅,此時心事良苦

  」「灑空階更闌未休

  似楚江暝宿,風燈零亂,少年羈旅

  」「

  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 此

  」「

  細雨夢迴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

  」等句,心中很惆悵的,現 在已好些了。小朋友!我筆不停揮,無意中寫下這些詞句。你們未必看過,也未必 懂得,然而你們盡可不必研究。這些話,都在人情之中,你們長大時,自己都會寫 的,特意去看,反倒無益。

  山中雖不大記得日月,而聖誕的觀念,卻充滿在同院二十二個女孩的心中。二 十四夜在樓前雪地中間的一棵松樹上,結些燈綵,樹巔一顆大星星,樹下更掛著許 多小的。那夜我照常臥在廊下,只有十二點鐘光景,忽然柔婉的聖誕歌聲,沉沉的 將我從濃睡中引將出來。開眼一看,天上是月,地下是雪,中間一顆大燈星,和一 個猛醒的人。這一切完全了一個透徹晶瑩的世界!想起一千九百二十三年前,一個 純潔的嬰孩,今夜出世,似他的完全的愛,似他的完全的犧牲,這個徹底光明柔潔 的夜,原只是為他而有的。我側耳靜聽,憶起舊作《天嬰》中的兩節:

  凝注天 空--這清亮的歌聲,

  珍重的詔語,

  催他思索,想只有淚珠盈眼,

  熱血盈腔。奔赴著十字架,

  奔赴著荊棘冠,

  想一生何曾安頓?

  繁星在天,

  夜色深深,

  開始的負上罪擔千鈞!

  此時心定如冰,神清若水,默然肅然,直至歌聲漸遠,隱隱的只餘山下孩童奔 逐歡笑祝賀之聲,我漸漸又入夢中。夢見冰仲肩著四絃琴,似愁似喜的站在我面前 拉著最熟的調子是「我如何能離開你?」聲細如絲,如不勝清怨,我淒惋而醒。

  天幕沉沉,正是聖誕日!

  朝陽出來的時候,四圍山中松梢的雪,都映出粉霞的顏色。一身似乎擁在紅雲 之中,幾疑自己已經仙去。正在凝神,看護婦已出來將我的床從廊上慢慢推到屋裡, 微笑著道了「聖誕大喜」,便捧進幾十個紅絲纏繞,白紙包裹的禮物來,堆在我的 床上。一包一包的打開,五光十色的玩具和書,足足的開了半點鐘。我喜極了,一 剎那頃童心來復,忽然想要跑到母親床前去,搖醒她,請她過目。猛覺一身在萬里 外!

  

  只無聊的隨便拿起一本書來,顛倒的,心不在焉的看。

  這座樓素來沒有火,冷清清的如同北冰洋一般。難得今天開了一天的汽管,也 許人坐在屋裡,覺得適意一點。果點和玩具和書,都堆疊在桌上,而弟弟們以及小 朋友們卻不能和我同樂。一室寂然,窗外微陰,雪滿山中。想到如這回不病,此時 正在紐約或華盛頓,塵途熱鬧之中,未必能有這般的清福可享,又從失意轉成喜悅。

  晚上院中也有一個慶賀的會,在三層樓下。那邊露天學校的小孩子們也都來了, 約有二十個。--那些孩子都是居此治療的,那學校也是為他們開的。我還未曾下 樓,不得多認識他們。想再有幾天,許我遊山的時候,一定去看他們上課游散的光 景,再告訴你們些西半球帶病行樂的小朋友們的消息--廳中一棵裝點的極其輝煌 的聖誕樹,上面繫著許多的禮物。醫生一包一包的帶下去,上面注有各人的名字, 附著滑稽詩一首,是互相取笑的句子,那禮物也是極小卻極有趣味的東西。我得了 一支五彩漆管的鉛筆,一端有個橡皮帽子,那首詩是:

  必有一日犯了醫院的規 矩,

  墨水沾污了床單。

  給你這一支鉛筆,還有橡皮,

  好好的用罷,

  可愛的孩子!

  醫生看護以及病人,把那廳坐滿了。集合八國的人,老的少的,唱著同調的曲, 也倒燈火輝煌,歌聲嘹亮的過了一個完全的聖誕節。

  二十六夜大家都覺乏倦了,鴉雀無聲的都早去安息。雪地上那一顆燈星,卻仍 是明明遠射。我關上了屋裡的燈,倚窗而立,燈光入戶,如同月光一般。憶起昨夜 那些小孩子,接過禮物攢三集五,聚精凝神,一層層打開包裹的光景,正在出神。 外間敲門,進來了一個希臘女孩子,她從沉黑中笑道,「好一個詩人呵!我不見燈 光,以為你不在屋裡呢! 」我悄然一笑,才覺得自己是在山間萬靜之中。

  自那時又起了鄉愁--恕我不寫了。此信到日,正是故國的新年,祝你們快樂 平安!冰

  心

  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沙穰療養院。通

  訊

  十

  二

  小朋友:

  滿廊的雪光,開讀了母親的來信,依然不能忍的流下幾滴淚。--四圍山上的 層層的松枝,載著白絨般的很厚的雪,沉沉下垂。不時的掉下一兩片手掌大的雪塊, 無聲的堆在雪地上。小松呵!你受造物的滋潤是過重了!我這過分的被愛的心,又 將何處去交卸!

  小朋友,可怪我告訴過你們許多事,竟不曾將我的母親介紹給你。--她是這 麼一個母親:她的話句句使做兒女的人動心,她的字,一點一劃都使做兒女的人下 淚!

  我每次得她的信,都不曾預想到有什麼感觸的,而往往讀到中間,至少有一兩 句使我心酸淚落。這樣深濃,這般誠摯,開天闢地的愛情呵!願普天下一切有知, 都來頌讚!

  以下節錄母親信內的話,小朋友,試當她是你自己的母親,你和她相離萬里, 你讀的時候,你心中覺得怎樣?

  你多來信,我就安慰多了!十月十八日是想起你來

  十月二十七日情,你母 親的心魂,總繞在你的身旁,保護你撫抱你,使你安安穩穩一天一天的過去。十一 月九日彷彿你在屋裡,未來吃飯似的,就想叫你,猛憶你不在家,我就很難過!十 一月二十二日

  你的來信和相片,我差不多一天看了好幾次,讀了

  好幾回。到夜中睡覺的時候,自然是夢魂飛越在你的身旁,你想做母親的人, 哪個不思念她的孩子?

  十一月二十六日

  經過了幾次的酸楚我忽發悲願,願世界上自始至終就沒有我,永減母親的思念。 一轉念縱使沒有我,她還可有別的女孩子做她的女兒,她仍是一般的牽掛,不如世 界上自始至終就沒有母親。

  --然而世界上古往今來百千萬億的母親,又當如何?且我的母親已經徹底的 告訴我:「做母親的人,哪個不思念她的孩子! 」

  為此我透澈地覺悟,我死心塌地的肯定了我們居住的世界是極樂的。「母親的 愛」打千百轉身,在世上幻出人和人,人和萬物種種一切的互助和同情。這如火如 荼的愛力,使這疲緩的人世,一步一步的移向光明!感謝上帝!經過了別離,我反 復思尋印證,心潮幾番動盪起落,自我和我的母親,她的母親,以及他的母親接觸 之間,我深深的證實了我年來的信仰,絕不是無意識的!

  真的,小朋友!別離之前,我不曾懂得母親的愛動人至此,使人一心一念,神 魂奔赴

  我不須多說,小朋友知道的比我更徹底,我只願這一心一念,永住永存, 盡我在世的光陰,來謳歌頌揚這神聖無邊的愛!聖保羅在他的書信裡說過一句石破 天驚的話,是:「我為這福音的奧秘,做了帶鎖鏈的使者。」一個使者,卻是帶著 奧妙的愛的鎖鏈的!小朋友,請你們監察我,催我自強不息的來奔赴這理想的最高 的人格!

  這封信不是專為介紹我母親的自身,我要提醒的是「母親」這兩個字。誰無父 母,誰非人子?母親的愛,都是一般;而你們天真中的經驗,卻千百倍的清晰濃摯 於我!母親的愛,竟不能使我在人前有絲毫的得意和驕傲,因為普天下沒有一個沒 有母親的孩子。小朋友,誰道上天生人有厚薄?無貧富,無貴賤,造物者都預備一 個母親來愛他。又試問鴻鎊初辟時,又哪裡有貧富貴賤,這些人造的制度階級?遂 令當時人類在母親的愛光之下,個個自由,個個平等!

  你們有這個經驗麼?我往往有愛世上其他物事勝過母親的時候。為著兄弟朋友, 為著花鳥蟲魚,甚至於為著一本書一件衣服,和母親違拗爭執。當時只弄嬌癡,就 是母親,也未曾介意。如今病榻上寸寸回想,使我有無限的驚悔。小朋友!為著我, 你們自此留心,只有母親是真愛你的。她的勸誡,句句有天大的理由。花鳥蟲魚的 愛是暫時的,母親的愛是永遠的!

  時至今日,我偶然覺悟到,因著母親,使我承認了世間一切其他的愛,又冷淡 了世間一切其他的愛。

  青山雪霽,意態十分清冷。廊上無人,只不時的從樓下飛到一兩聲笑語,真是 幽靜極了。造物者的意旨,何等的深沉呵!把我從歲暮的塵囂之中,提將出來,叫 我在深山萬靜之中,來輾轉思索。

  說到我的病,本不是什麼大症候,也就無所謂痊癒,現在只要慢慢的休息著。 只是逃了幾個月的學,其中也有幸有不幸。

  這是一九二三年的末一日,小朋友,我祝你們的進步。

  冰

  心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青山沙穰。

  讀者》。)1924年倦

  旅

  燈已滅了,

  殘花只管散著餘香。欹枕處--

  只一兩聲飛雨

  打著窗戶。聽到此時,

  一切的心都淡了!

  朝霞已生,

  鎊鎊裡--

  一顆曙星

  躲避 天光似的

  穿著亂雲飛走。

  好辛苦的路途呵!看到此時

  一切的心都淡了!

  怒潮般的山風--

  這樣的別離!山外隆隆的車聲,

  不知又送誰人遠去。聽到此時,

  一切的心都淡了!

  寄與了倦慵的人!

  事違初意皆如此!一書在手,

  湖光睡去,

  星辰漸生--看到此時

  一切的心都淡了!

  一九二四年一月二日,青山沙穰。

  情》。)寄小讀者通訊十三

  親愛的母親:

  這封信母親看到時,不知是何情緒。--曾記得母親有一個女兒,在母親身畔 二十年,曾招母親歡笑,也曾惹母親煩惱。六個月前,她竟橫海去了。她又病了, 在沙穰休息著。

  這封信便是她寫的。

  如今她自己寂然的在燈下,聽見樓下悠揚淒婉的音樂,和闌旁許多女孩子的笑 聲,她只不出去。她剛復了幾封國內朋友的信,她忽然心緒潮湧,是她到沙穰以來, 第一次的驚心。

  人家問她功課如何?聖誕節曾到華盛頓紐約否?她不知所答。

  光陰從她眼前飛過,她一事無成,自己病著玩。

  她如結的心,不知交給誰慰安好。--她倦弱的腕,在碎紙上縱橫寫了無數的 「算未抵人間離別! 」直到寫了滿紙,她自己才猛然驚覺,也不知這句從何而來!

  母親呵!我不應如此說,我生命中只有「花」,和「光」,和「愛」,我生命 中只有祝福,沒有咒詛。--但些時的悵惘,也該覺著罷!些時的悲哀而平靜的思 潮,永在祝福中度生活的我,已支持不住 。看!小舟在怒濤中顛簸,失措的舟子, 抱著檣竿,哀喚著「天妃」的慈號。我的心舟在起落萬丈的思潮中震盪時,母親! 縱使你在萬里外,寫到「母親」兩個字在紙上時,我無主的心,已有了著落。

  一月十日夜。

  昨夜寫到此處,看護進來催我去睡。當時雖有無限的哀怨,而一面未嘗不深幸 有她來阻止我,否則盡著我往下寫,不寧的思潮之中,不知要創造出怎樣感傷的話 來!

  母親!今日沙穰大風雨,天地為白,草木低頭。晨五時我已覺得早霞不是一種 明媚的顏色,慘綠怪紅,淒厲得可怖!

  只有八時光景,風雨漫天而來,大家從廊上紛紛走進自己屋裡,拚命的推著關 上門窗。白茫茫裡,群山都看不見了。急雨打進窗紗,直擊著玻璃,從窗隙中濺進 來。狂風循著屋脊流下,將水洞中積雨,吹得噴泉一般的飛灑。我的煩悶,都被這 驚人的風雨,吹打散了。單調的生活之中,原應有個大破壞。--我又忽然想到此 時如在約克遜舟上,太平洋裡定有奇景可觀。

  我們的生活是太單詞了,只天天隨著鐘聲起臥休息。白日的生涯,還不如夢中 熱鬧。松樹的綠意總不改,四圍山景就沒有變遷了。我忽然恨松柏為何要冬青,否 則到底也有個紅白綠黃的更換點綴。

  為著止水般無聊的生活,我更想弟弟們了!這裡的女孩子,只低頭刺繡。靜極 的時候,連針穿過布帛的聲音都可以聽見。我有時也繡著玩,但不以此為日課;我 看點書,寫點字,或是倚闌看村裡的小孩子,在遠處林外溜冰,或推小雪車。有一 天靜極忽發奇想,想買幾掛大炮仗來放放,震一震這寂寂的深山,叫它發空前的回 響。--這裡,做夢也看不見炮仗。我總想得個發響的東西玩玩。我每每幻想有一 管小手槍在手裡,安上子彈,抬起槍來,一扳,砰的一聲,從鐵窗紗內穿將出去! 要不然小汽槍也好,

  但這至終都是潛伏在我心中的幻夢。世界不是我一個人的, 我不能任意的破壞沙穰一角的柔靜與和平。

  母親!我童心已完全來復了。在這裡最適意的,就是靜悄悄的過個性的生活。 人們不能隨便來看,一定的時間和風雪的長途都限制了他們。於是我連一天兩小時 的無謂的周旋,有時都不必作。自己在門窗洞開,陽光滿照的屋子裡,或一角迴廊 上,三歲的孩子似的,一邊忙忙的玩,一邊嗚嗚的唱,有時對自己說些極癡蛌爾隉C 休息時間內,偶然睡不著,就自己輕輕的為自己唱催眠的歌。--一切都完全了, 只沒有母親在我旁邊!

  一切思想,也都照著極小的孩子的徑路奔放發展:每天臥在床上,看護把我從 屋裡推出廊外的時候,我仰視著她,心裡就當她是我的乳母,這床是我的搖籃。我 凝望天空。有三顆最明亮的星星。輕淡的雲,隱起一切的星辰的時候,只有這三顆 依然吐著光芒。其中的一顆距那兩顆稍遠,我當他是我的大弟弟,因為他稍大些, 能夠獨立了。那兩顆緊挨著,是我的二弟弟和小弟弟,他兩個還小一點,雖然自己 奔走遊玩,卻時時注意到其他的一個,總不敢遠遠跑開,他們知道自己的弱小,常 常是守望相助。

  這三顆星總是第一班從暮色中出來,使我最先看見;也是末一班在晨曦中隱去, 在眾星之後,和我道聲「暫別」;因此發起了我的愛憐系戀,便白天也能憶起他們 來。起先我有意在星辰的書上,尋求出他們的名字,時至今日,我不想尋求了,我 已替他們起了名字,他們的總名是「兄弟星」,他們各顆的名字,就是我的三個弟 弟的名字。

  我靈魂裡三顆光明喜樂的星。溫柔的,

  無可言說的,

  靈魂深處的孩子呵! --《繁星》四

  如今重憶起來,不知是說弟弟,還是說星星! --自此推想下去,靜美的月 亮,自然是母親了。我半夜醒來,開眼看見她,高高的在天上,如同俯著看我,我 就欣慰,我又安穩的在她的愛光中睡去。早晨勇敢的燦爛的太陽,自然是父親了。 他從對山的樹梢,雍容爾雅的上來,他又溫和又嚴肅的對我說:「又是一天了! 」 我就歡歡喜喜的坐起來,披衣從廊上走到屋裡去。

  此外滿天的星宿,那是我的一切親愛的人。這樣便同時愛了星星,也愛了許多 姊妹朋友。--只有小孩子的思想是智慧的,我願永遠如此想;我也願永遠如此信!

  窗外仍是狂風雨,我偶然憶起一首詩:題目是《小神秘家》是LouisUn termeyer做的,我錄譯於下;不知當年母親和我坐守風雨的時候,我也曾 說過這樣如癡如慧的話沒有?

  TheYoungMystic

  Wesattogethercloseandwarm,

  MylittletiredboyandI-

  Watchingacrosstheeveningsky

  Thecomingofthestorm.Norumblingsros e,nothunderscrashed,

  Thewest-Windscarcelysangloud;

  Butfromahugeandsolidcloud

  Thesummerlightningflashed,Andthenh ewhispered「Father,Watch;

  IthinkGodAsgoingtolightHismoon」--

  「AndWhen,myboy」-「Ohverysoon:

  IsawHimstrikeamatch! 」

  大意是:

  很暖和的相挨的坐著,

  凝望著薄暮天空,

  風雨正要來到。

  西風也不著意的吹;

  只在屯積的濃雲中,

  有電光閃爍。

  這時他低聲對我說:「父親,看看;

  我想上帝要點上他的月亮了--」

  「孩子,什麼時候呢

  」「呀,快了。

  我看見他劃了取燈兒! 」

  風雨仍不止。山上的雪,雨打風吹,完全融化了。下午我還要寫點別的文字, 我在此停住了。母親,這封信我想也轉給小朋友們看一看,我每憶起他們,就覺得 欠他們的債。途中通訊的碎稿,都在閉璧樓的空屋裡鎖著呢。她們正百計防止我寫 字,我不敢去向她們要。我素不輕許願,無端破了一回例,遺我以日夜耿耿的心; 然而為著小孩子,對於這次的許願,我不曾有半星兒的追悔。只恨先忙後病的我對 不起他們。--無限的鄉心,與此信一齊收束起,母親,真個不寫了,海外山上養 病的女兒,祝你萬萬福!冰

  心

  一九二四年一月十一日,青山沙穰。通訊十四

  我的小朋友:

  黃昏睡起,閒走著繞到西邊迴廊上,看一個病的女孩子。

  站在她床前說著話兒的時候,抬頭看見松梢上一星朗耀,她說:「這是你今晚 第一顆見到的星兒,對它祝說你的願望罷! 」--同時她低低的度著一支小曲, 是:

  StarlightStarbright

  FirststarIseeto-nightWishImayWishI might

  HavethewishIwishtomight小朋友:這是一支極柔媚 的兒歌。我不想翻譯出來。因為童謠完全以音韻見長,一翻成中國字,念出來就不 好聽,大意也就是她對我說的那兩句話。--倘若你們自己能念,或是姊姊哥哥, 姑姑母親,能教給你們念,也就更好。--她說到此,我略不思索,我合掌向天說: 「我願萬里外的母親,不太為平安快樂的我憂慮! 」

  扣計今天或明天,就是我母親接到我報告抱病入山的信之日,不知大家如何商 量談論,長吁短歎;豈知無知無愁的我,正在此過起止水浮雲的生活來了呢!

  去年十二月十九日,我寄給國內朋友一封信,我說:「沙穰療養院,冷冰冰如 同雪洞一般。我又整天的必須在朔風裡。

  你們圍爐的人,怎知我正在冰天雪地中,與造化掙命! 」如今想起,又覺得 那話說得太無謂,太怨望了,未曾聽見掙命有如今這般溫柔的掙法!

  生,老,病,死,是人生很重大而又不能避免的事。無論怎樣高貴偉大的人, 對此切己的事,也絲毫不能為力。這時節只能將自己當作第三者,旁立靜聽著造化 的安排。小朋友,我凝神看著造化輕舒慧腕,來安排我的命運的時候,我忍不住失 聲讚歎他深思和玄妙。

  往常一日幾次匆匆走過慰冰湖,一邊看晚霞,一邊心裡想著功課。偷閒划舟, 抬頭望一望灩灩的湖波,低頭看滴答滴答消磨時間的手錶,心靈中真是太苦了,然 而萬沒有整天的放下正事來賞玩自然的道理。造物者明明在上,看出了我的隱情, 眉頭一皺,輕輕的賜與我一場病,這病乃是專以拋撇一切,游泛於自然海中為治療 的。

  如今呢?過的是花的生活,生長於光天化日之下,微風細雨之中;過的是鳥的 生活,游息於山巔水涯,寄身於上下左右空氣環圍的巢床裡;過的是水的生活,自 在的潺潺流走;過的是雲的生活,隨意的裊裊卷舒。幾十頁幾百頁絕妙的詩和詩話, 拿起來流水般當功課讀的時候,是沒有的了。如今不再幹那愚拙煞風景的事,如今 便四行六行的小詩,也慢慢的拿起,反覆吟誦,默然深思。

  我愛聽碎雪和微雨,我愛看明月和星辰,從前一切世俗的煩憂,占積了我的靈 府。偶然一舉目,偶然一傾耳,便忙忙又收回心來,沒有一次任它奔放過。如今呢, 我的心,我不知怎樣形容它,它如蛾出繭,如鷹翔空

  

  碎雪和微雨在簷上,明月和星辰在闌旁,不看也得看,不聽也得聽,何況病中 的我,應以它們為第二生命。病前的我,願以它們為第二生命而不能的呢?

  這故事的美妙,還不止此,--「一天還應在山上走幾里路」,這句話從滑稽 式的醫士口中道出的時候,我不知應如何的歡呼讚美他!小朋友!漫遊的生涯,從 今開始了!

  山後是森林仄徑,曲曲折折的在日影掩映中引去,不知有多少遠近。我只走到 一端,有大岩石處為止。登在上面眺望,我看見滿山高高下下的松樹。每當我要縹 緲深思的時候,我就走這一條路。獨自低首行來,我聽見干葉枯枝,嘁嘁喳喳在樹 巔相語。草上的薄冰,踏著沙沙有聲,這時節,林影沉蔭中,我凝然黯然,如有所 戚。

  山前是一層層的大山地,爽闊空曠,無邊無限的滿地朝陽。層場的盡處,就是 一個大冰湖,環以小山高樹,是此間小朋友們溜冰處。我最喜在湖上如飛的走過。 每逢我要活潑天機的時候,我就走這一條路。我沐著微暖的陽光,在樹根下坐地, 舉目望著無際的耀眼生花的銀海。我想天地何其大,人類何其小 。當歸途中冰湖 在我足下溜走的時候,清風過耳,我欣然超然,如有所得。

  三年前的夏日在北京西山,曾寫了一段小文字,我不十分記得了,大約是:

  可以和自然對語。

  計劃定了

  岩石點頭

  草花歡笑。

  造物者!

  在我們星馳的前途

  路站上再遙遙的安置下

  幾個早晨的深谷!

  原來,造物者為我安置下的幾個早晨的深谷,卻在離北京數萬里外的沙穰,我 何其「無心」,造物者何其「有意」?--我還憶起,有「空谷足音」,和杜甫的 「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的一首詩,小朋友讀過麼?我翻來覆去的背誦,只憶 得「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雲良家子,零落依草木

  

  摘花不插發,采柏動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這八句來。黃昏時 又去了。那時想起的,有「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 下。」歸途中又誦「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

  小朋友,願你們用心讀古人書,他們常在一定的環境中,說出你心中要說的話!

  春天已在雲中微笑,將臨到了。那時我更有溫柔的消息,報告你們。我逐日遠 走開去,漸漸又發現了幾處斷橋流水。試想看,胸中無一事留滯,日日南北東西, 試揭自然的簾幕,躡足走入仙宮

  

  這樣的病,這樣的人生,小朋友,請為我感謝。我的生命中是只有祝福,沒有 咒詛!

  安息的時候已到,臥看星辰去了。小朋友,我以無限歡喜的心,祝你們多福。 冰

  心

  一九二四年一月十五日夜,沙穰。

  廣廳上,四面綠簾低垂。幾個女孩子,在一角窗前長椅上,低低笑語。一角話 匣子裡奏著輕婉的提琴。我在當中的方桌上,寫這封信。一個女孩子坐在對面為我 畫像,她時時喚我抬頭看她。我聽一聽提琴和人家的笑語,一面心潮緩緩流動,一 面時時停筆凝神。寫完時重讀一過,覺得太無次序了,前言不對後語的。然而的確 是歡樂的心泉流過的痕跡,不復整理,即付晚郵。

  收入《寄小讀者》。)悟

  這封信,他翻來覆去的足足的看了三十遍。他左手支頤,身子斜靠著椅背;燈 光之下,一行行的瘦稜稜的字,似乎都從紙上森立了起來。他咬著唇兒沉默有二十 分鐘,猛然的將這封信照原痕疊起,望桌上一擲,手按著前額,疲緩的站了起來- -這時才聽得窗外下了一天的秋雨,竟未曾停住 。

  他撩開窗簾一看,樹叢下透出凌亂的燈光,光影中襯映出雨絲風片。凝立了片 晌,回頭又頹然的坐下,不期然的又從桌上拿起那封信來,慢慢的展開,聚精凝神 的又讀了一遍。

  屢屢聽得朋輩談到你,大會中的三天,不期遇到你;得接清談,自謂有幸!

  新月在天,浪花飛濺之夜,巖上同坐,蒙你懇切的糾正了我的人生哲學。三日 的新交,推誠若此,我心中未嘗不受極大的感動。然而我的意想,你又豈能瞭解知 道?你是一個生活美滿完全的人,一切世界上成問題的事,在你都不成問題。似你 這麼一個天之驕子,人之嬌子,安能不覺得人世如天國!我呢,不到五歲,就亡過 了我不幸的母親;到了十三歲,我的父親又棄我而逝。從那一年起,我半工半讀, 受了十年的苦,流離顛沛,在芒刺的世界上度過。如今我是完全孤立的,世上沒有 一個親我愛我之人,我的人生哲學,絕不是出於一時之怨憤;二十三年的苦日子, 我深深的瞭解人生!世界是盲觸的,人類都石塊般的在其中顛簸,往深裡說,竟是 個劍林刀雨的世界!不知有多少青年,被這紛落的刀劍,刺透了心胸,血肉模糊的 死亡呻吟在地上。你不過是一個鋒鏑餘生,是刀劍叢中一個倖免者,怎能以你概括 其餘的呢?

  說到「自然」的慰藉,這完全由於個人的心境。自我看來,世界只是盲觸的; 大地盲觸而生山川,太空盲觸而生日月星辰,大氣盲觸在天為雨雪雲霞,在地為林 木花草。一切生存的事物,都有它最不幸最痛苦的歷史,都經過數千萬年的淘汰奮 鬥。「天地不仁,萬物芻狗,」若真以此為慰藉,不知更有若干的感憤了!無數盲 觸之中,有哪一件是可證明「愛」之一字呢?

  不提起人類便罷,提起人類,不知我要迸出若干血淚!制度已定,階級己深, 自私和自利,已牢牢的在大地上立下根基。這些高等動物,不惜以各種卑污的手段, 或個人,或團體,或國家,向著這目的鼓勵奔走。種種虛偽,種種殘忍,「當面輸 心背面笑,翻手作雲覆手雨,」

  什麼互助,什麼同情,這一切我都參透了! --天性之愛,我已幾乎忘了, 我不忍回想這一步--如今我不信一切,否認一切,我所信的只是我自己!

  因此,我堅確的信人生只有痛苦,只有眼淚,在無聊賴無目的的求學之中,我 也專攻數理,從百,千,萬,億,呆板枯燥的數目中討生活。我的人生哲學

  打 開天窗說亮話,不求利益人群,不求造福社會,我只求混一碗飯吃,救自己於飢渴 死亡。徹底說,我直是沒有人生哲學,我厭恨哲學文藝等等高超玄怪的名詞!我信 世界上除了一加一是二,二加二是四,是永無差錯的天經地義之外;種種文藝哲理, 都是泡影空花,自欺欺人的東西!世界上的事物,不用別的話來解釋,科學家枯冷 的定義,已說盡了一切。

  話雖如此,我對你卻仍不能不感謝,尤願你能以你的心靈之火,來燃起我的死 灰。--此外有一句枝節的話,前日偶同幾位朋友提起我們的談話;一個朋友笑說, 「奇怪呢,他只管鼓吹愛的哲學,自己卻是一個冷心冷面的人。」又有一個朋友說: 「他這個人很不容易測度,乍看是活潑坦易,究竟是冷冷落落的。」談了一會,對 於你的瞭解竟是言人人殊。前幾天訪你不遇,順便去探問孝起;在他桌上無意中看 見了你的一篇長詩《寧可我愛天下人》,似抒情,似敘事,絕好的題目,而詩中充 滿了「不可天下人愛我」的意思,詞句清麗而詞意凝冷,反覆吟誦之下,我更不了 解你了!原不應這般相問的,不過我仍是從活潑坦易這一方面認得你,或肯以赤子 之心相告,祝你快樂!你的朋友鐘梧

  他神經完全的錯亂了,片晌--勇決的站起,將信折放在袋裡,從復室裡取了 雨衣和氈子,一徑的走了出去。

  穿過甬道,一個室門開著,燈光之下,案頭書紙凌亂,孝起只穿著襯衣,正忙 著寫字。聽見腳聲,抬頭看見他,停了筆轉身回道:「外面很大的雨,你要到哪裡 去?」他站住了,右手扶在門框上,頭靠著右臂,無力的說:「我麼,頭痛得很, 想出去換一換空氣。」孝起道,「何至於冒雨而走,多開一會窗戶就好了,再不然 在廊上小立也好。」他慢慢的穿起雨衣,悄然微笑低頭便走。孝起望著他的背影, 搖首笑歎道:「勸你不聽,早晚病了才罷,總是這樣幽靈般的行徑! 」

  開了堂門,已覺得雨點撲面,泥濘中他茫然的隨著腳蹤兒只管走了下去。只覺 得經過了幾處樓台燈火,又踏著濕軟的堆積的落葉

  猛抬頭,一燈在雨絲中淒顫, 水聲潺潺,竟已到了湖畔。他如夢方醒,「這道不近呵!真是念茲在茲。」原來他 又到了一天臨照幾次的湖上來了!

  一時驚悟,又低著頭,兩手放在衣袋裡,憑著遠處燈火的微光,曲曲折折的只 顧沿著湖岸走。只覺得地下一陣陣的濕冷上來,耳中只聽得水聲雨聲。--忽然覺 得從沉黑中,繞進了砌花的短牆,白石的層階,很清晰的呈現在腳下。一步一步疲 緩的走了上去,已進入紅瓦紅闌的方亭子裡。他一聲微歎,摘下雨帽,往石桌上一 擲,走向亭前,兩手緊扶著闌干。縱目望處,亭下綠絨似的層列的松樹,小峰般峭 立在的白霧鎊鎊裡。湖是完全看不見了,只對岸一星愛的燈光,在雨中閃爍,

  

  他猛憶起剛才的信來,又頹然退坐在石椅上,兩手扶著頭。那瘦稜的字,又浮 現在他的眼前,在幻影中他重讀了一遍,他神魂失了依據--他伏在石几上沉沉如 睡的過了有幾十分鐘。

  漸覺得雨聲住了,慢慢的睜開眼,忽見一片光明,湖山起舞!驚詫的站了起來, 走出亭外,果然的,不知何時雲收雨雪,滿湖都是月!

  他凝住了,湖上走過千百回,這般光明的世界,確還是第一次!疊錦般的湖波, 漾著溶溶的月。雨過的天空,清寒得碧琉璃一般。湖旁一叢叢帶雨的密葉,閃爍向 月,璀璨得如同火樹銀花,地下濕影參差,湖石都清澈的露出水面。

  

  這時他一切的煩惱都忘了,脫下雨衣,帶著氈子,從松影掩映中,翻身走下亭 子,直到了水畔。他堅凝的立著,看著醉人的湖水,在月下一片柔然無聲。他覺得 一身浸在大自然裡,天上,地下,人間,只此一人,只此一刻。忽然新意奔注入他 的心裡,他微笑著慢慢的脫下外面的衣服,登立在短牆上,張手向著明月。微微的 一聲歡呼,他舉臂過頂,燕子般自牆上縱身一躍,掠入水裡。

  柔波中浮沉了數回,便又一躍到水面來;他兩臂輕輕的向後劃著,在水中徐徐 翻轉,向著湖心前進。口裡悠緩的吹著短歌

  湖月臨照著,湖樹環繞著,山半的 亭子,水邊的斷橋,都悄然的停在涼景之中。湖旁幾點燈光仍舊遙遙遠射,萬籟靜 寂,只有在他周圍的湖波,一片慧光流轉。

  他又慢慢的劃轉來,仰望天上涼雲漸生。腳蹴著了湖岸,便在石上站了起來, 走到牆邊,將氈子往身上一裹,臥在沙上,凝注天空,默然深思。

  雨點漸漸又從雲中灑來,明月漸漸隱去。

  

  孝起早晨到餐室裡,不曾看見他下樓用飯。桌上卻有一封他的信,是從國內來 的,隨手撿起。飯後一徑上樓來,敲了門進去,只見他蓋著氈子半倚的坐在床上, 濕亂的短髮,垂在額上,雙頰飛紅,而目光卻清澈如水,如有所悟。

  孝起道:「怎麼一回事?昨夜直到了十一點半鐘,還不見你回來,要去找你, 又不知你到底在哪裡,我只得先睡下了。

  這般炯炯的雙眸,又這般狼狽,難道你竟在一刻未停的雨中走了一夜?」他微 笑道,「昨夜十二時至二時之間,明月滿天,有誰知道?」孝起驚道:「如此你竟 是二時以後才回來的了!我早就說了,你早晚病了才罷! 」他欠身坐好了,說, 「我並不覺得怎樣,只是微微的發熱,頭昏口渴,不想起來。」孝起道,「依我說 竟是到醫院裡去罷,到底有個完全的照應休息。」他想了一想說,「這個倒不必, 飯後也許好些,何必為些些小病,又逃幾天學! 」孝起道,「也好,你少歇著罷, 我吩咐樓下送飯來,我也就來伴你,你也太嬌貴了,一點涼都受不住 。」說著已 走到門邊,看見壁上掛著的綠漆的雨衣上的水,還時時下滴,地下已汪著一大片, 不禁回頭向他笑吟著,「慘綠衣裳年幾許,怎禁風日怎禁雨! 」兩句,他嗤的笑 了,又蕭然倚枕,仰天不語。

  孝起忽然又退了回來,從衣袋中掏出一封信遞給他,說,「幾乎忘了,這裡有 一封國內的信--好娟秀的字! 」他接了過來,喜動顏色,先在封面上反覆的看 了日月,一面笑道,「我算著也該有信了!娟秀麼?這字的確比我的好,是我妹妹 的筆跡。」舉起沒有話說,便走了出去,他探身道了一聲謝。

  珍重又急忙的拆開了,砑光箋上濃墨寫的又大又扁的字,映到眼裡,立時使他 起了無限的喜悅。他急急的讀,慢慢的想,將這兩張紙看完了。

  最愛讀你日記式的長信!我奇怪你哪有工夫寫這許多,但這卻大大的慰安了雙 親和我。

  前兩天叔叔來了一封信說,自你去國後,他只得你一張明片,他極願得你的消 息。我便將你的來信和詩文,都寄去給他看,他回信說:「星侄信敘事極詳,使我 喜慰,惟詩文太無男子氣,去國剛三月,奈何聲哀以思若此?」

  哥呵!我不許你再寫些戀別的文字了!你也太柔情了,自己偏要往淒清中著想, 自作自受,我不替你可憐,但母親看到時,往往傷心,真是何苦來!母親不是你一 個人的,我不許你隨便使她受感觸!

  你到底自己怎樣?生活當然適意,美的環境,可曾影響了你的思想?--家中 自你行後,一切都沒有更變,只是少了你一個人,多了一件事,就是天天希望得你 的長信。雙親和我,一天念你念到好幾遍。我自然覺得寂寞,又少個人談笑,學業 上也少得些教益。只盼這兩年光陰,如飛的過去,你早早歸來,那時真是閤家歡慶。

  你應許我的琴兒怎樣了?可記著在我的生日以前寄給我!

  深深的祝你身心安泰。妹

  重陽節

  他看了又看,心中思量著「自作自受,我不替你可憐,但母親看到時,往往傷 心,真是何苦來! 」一句話,不覺深深的歎了一口氣,倚枕支頤呆坐了一會。侍 者送進飯來,他無心的看他來了,又走了。他又無心的端起水杯來正飲著,孝起也 來了,一面問「怎麼樣?好一點麼?」一面便自己坐下。他沉思著答道:「不覺得 好,頭更沉沉的了,送我到醫院去罷。」

  孝起道,「這個最好,但你為何又改了意思了?」他用叉子輕輕的敲著盤子, 微笑道,「為病的緣故倒不至於。但我要解決一個大問題,打出一個思想的難關, 軀殼交給人家照應去,讓出全副腦子來思索。」孝起笑著起身道:「你又來了,總 是思想過度!也罷,你自己收拾,我打電話叫車子送你去。」

  看護取出了他口中的體溫表,放下了窗簾,囑咐他靜靜的寧一寧神,便微笑著 帶上門出去。這時室中沉蔭,他覺得腦熱如焚,反身取了床邊几上的水瓶,滿滿的 飲了一瓶水,才又臥下。閉上眼,耳中只聽得千樹風生,漸漸的昨夜的月下的湖光, 又湧現眼前;他靈魂漸漸寧貼,昏昏沉沉的睡了一大覺。

  醒來正是半夜,漆黑裡似乎一身在曠野之中,又似在高峰之上,四無依傍,周 圍充滿了陰黑與虛涼。窗外葉上的雨聲,依然不止,頭已不痛了,只是倦極。他不 能思索,只聽許多往事,流水般從他腦中過去。迷惘惆悵之中,到了天明,忽然雨 止。

  赤足起來捲上簾子,臥看朝陽從樹梢上來,一片一片的彩霞,鮫綃一般的舒捲。 橫在窗前的湖水,倦而不流,也似濃睡初醒,惺忪的眼波中,含漾著余夢

  

  正懨然的看著,醫生已推門進來。看護抱著一大束花,和一本書,隨在後面。 大家向他微笑,醫生近前來摸了摸他的前額,問他作了什麼辛苦的事,他忸怩的將 雨夜遊湖的事告訴了。醫生看著他笑了一笑,又在空中環視了一周,便點頭出去。

  這時看護已將花插在瓶裡,捧來供在他的床前,接過那張片子來,是孝起寫的:

  著你,願你在院不久。附上《飲水詞》一卷,供你消遣。

  我已告訴醫生了,你全愈時給我們一信,大家到院接你!

  他重新臥下,拿起書來,且不看著,只對著這無數濃紅的花瓣出神。

  花香中,他看著淡綠色的牆壁,白漆的床幾,一室很簡單潔淨。太陽慢慢的移 過窗欞。他微微覺暖,放下書,掀開一層氈子,坐了起來,用鉛筆在一張明片上寫 幾個字:

  妹鑒:

  長信,身心均安好,勿掛。哥草

  按了鈴交給了看護,從此無言偃臥,至於夜間。

  夜中熱度又高,看護聽見他嗚咽囈語。進去一看,只見他頭垂在枕旁夢中淚流 滿面;喚醒了問時,他只強笑不語,那茫然的眼光,燒紅的雙臉,都看出他昏熱非 常。看護默然的退了出去,同醫生進來,裝了冰袋,放在他額前,他腦冷心熱,昏 然的失了知覺。

  三天的模糊昏熱之中,他卻一靈不昧。他知道境由心生,便閉了目只當是母親 時時刻刻坐在他的床前,一念牢牢的噙住,到了第四天的早晨,他才完全的清醒了。

  只覺得同隔世一般,床前堆滿了花和信--看護欣然的告訴他,這幾天之中他 的朋友們怎樣不斷的探問,他自己怎樣的昏沉,如今可是大好了!他也十分喜悅, 探身撥了撥幾上重疊的信封,忽然中間一行瘦稜稜的字,觸了他的眼簾,連忙拿起 拆開一看:

  星如兄:

  院。當下即從鎮上趕來,正在你熱極之時,看護拒我入見。再三婉商,只從門 隙中看你一眼。你睡容清減,而迷惘之中,神氣尚完。出院時一路嗟歎,山上走了 半天,摘得野花一束,和你床前的濃艷的玫瑰及清麗的菊花,自然比不起;但的確 是我自己秋風中辛苦尋來的,願他代我伴你慰你,看著你早早復原,切祝康健!鐘 梧

  他呆呆的拿著這一張紙,得了永久的勝利似的,簌簌的落下淚來。

  晚上臨睡之前,他忽然悄然的對看護說,「推我的床到窗前去罷;也不要放下 簾子來,我要看一看星辰。」看護笑著依從了他。

  病中的心情,本是易感的,他今夜對於天上萬靜中滴滴的光明,更不能不戀慕 讚美。「假如地上沒有花朵,天上沒有星辰,人類更不知寂寞到什麼地步! 」他 兩手交握著放在額上,從頭思索。太空穆然,眾星知道這青年人要在這末一夜的印 證,完成了他永久的哲學,都無聲的端凝的揚光躍彩

  四面繁花的溫香,暗中圍 拂著,他參禪似的,肅然的過了一夜。

  出乎意外的,醫生告訴他,明天早上便可出院了,他的朋友們預備了一個茶會, 卻要在今夜來接的。他點首無語,「原該轉身出去迎接世界了,而這光明肅靜的光 陰,何其太短! 」

  這天的下午,他起來將四面的窗簾都放下了,只留下面湖的一扇,要看晚霞。 取出一卷紙,一管筆,拉過椅子來,便坐在窗前。

  鐘梧兄:

  一封書,何至使我如此。然而你的哲學,震撼了我的信仰,讀信之下,我進退 無依。我本是一個富於悲觀思想的人,也曾從厭世主義裡,打過轉身。近兩三年來, 才彷彿認出了人生之真意義。無端你的幾百字飛來,語語投入我懷疑的心坎。感謝 上帝!我以雨中之一走,病中的七日,重重的證實了我原來的與你相反的主義。現 在的我,已是曠劫功圓,光滅心死!鐘梧兄!待我來與你細細分剖。

  我接到你的信,反覆沉思了三日,第三日之夜,我無目的的冒雨出走。當時只 為寸心如焚,要略略的解除軀殼上的苦痛,不想大自然竟輕輕的從月光中逗露我以 造化的愛育! --沉黑的雨中,我上了亭子,我猛望見對岸的一靈不滅的燈光, 我如受棒喝!讓我來告訴這燈光的歷史罷:湖岸上一個人家,只有母親和兒子。一 夜母親暴病,這兒子半夜渡湖去請醫士,昏黑中竟墜水不返。悲痛欲絕的垂危的母 親,在病榻上立下誓願,願世世代代,自那時起,夜夜在她窗口點著一盞燈,指示 她兒子以隔潮的歸路。不論她的兒子以靈魂,或肉體歸來,這一盞燈是永永臨照的, --這故事已過百年了,我也是一夜遊湖,無意中聽友人談到的。這兒子的形骸已 沉泥土,母親的骨髓也已化灰塵;誰知這一盞百年來長明不熄的愛的燈光,竟救了 那夜那時,立近懸崖已將墜落的我!

  自此起此心定住,又猛覺到一身所在的亭子,也是友誼的愛的紀念建築--這 故事你已知道,我不贅述--這茫茫的世界上,竟隨處留下了愛的痕跡!自此我如 沉下酒池,如躍入氣海,如由死入生,又如由生入死。

  中夜以後,光景愈奇妙,苦雨之後,忽然明月滿天,造物者真切的在我面前, 展開了一幅萬全的「宇宙的愛」的圖畫,那夜的湖山,清極,秀極,燦爛極,莊嚴 極,造物者怎知我正在歧路徘徊,特用慧力來導引,使我印證,使我妙悟?因著金 字塔,而承認埃及王,因著萬里長城,而追思秦皇帝。對於未曾目睹的和我們一般 的人物,以他們的工作的來印證,尚且深信不疑地讚美了他們的豐功偉烈;何況這 清極,秀極,燦爛極,莊嚴極的宇宙,橫在眼前,量我們怎敢說天地是盲觸的,沒 有絲毫造物的意旨?

  我游泛於自然的愛裡,月明下一片湖山,只我一人管領,我幾疑是已羽化登仙。 直等到雲積雨來,才又從沉黑中歸去,歸途中恍惚如夢。感謝上帝!這一瞥的光明, 已抵我九年面壁!

  我還不自足,拚卻七日讀書的光陰,來到此痛苦呻吟的世界裡,孝起知我為潛 心思索而來,他在送我到此的臨行之前,珍重的握我的手說:「願你有大定力!醫 院中往往使人生煩惱,因為目中所見,耳中所聞,無非呻吟痛苦。」鐘梧兄!豈知 此中更見出人類的愛!不提起人類便罷,提起人類,使我感泣!如你所說,我是生 活美滿完全的人,不知人情甘苦。我為著這一層更自十分歉愧,覺得有情溢乎詞的 苦楚,因為我沒有痛苦的經驗。慰安你,或評駁你,都不能使你心服。然而即是你 的經驗,你所謂的二十三年的苦日子,也不能證明人類是不愛的!

  先從宇宙說起罷,你說,「天地不仁,萬物芻狗」;然而為何宇宙一切生存的 事物,經過最不幸最痛苦的歷史,不死滅盡絕?天地盲觸為何生山川?太空盲觸為 何生日月星辰?大氣盲觸為何在天生雨雪雲霞,在地生林木花草?無數盲觸之中, 卻怎生流轉得這般莊嚴璀璨?依你說為「盲觸」,不如依我說為「化育」。科學家 枯冷的定義,只知地層如何生成,星辰如何運轉,霜露如何凝結,植物如何開花, 如何結果。科學家只知其所當然,而詩人,哲士,宗教家,小孩子,卻知其所以然! 世界是一串火車,科學家是車上的司機,他只知只顧如何運使機力,載著一切眾生, 向無限的前途飛走。詩人,哲士,宗教家,小孩子卻如同乘客,雖不知如何使這龐 然大物不住的前進,而在他們怡然對坐之中,卻透徹的瞭解他們的來途和去路。科 學家說了枯冷的定義,便默退拱立;這時詩人,哲士,宗教家,小孩子卻含笑向前, 合掌叩拜,歡喜讚歎的說:「這一切只為著『愛』! 」

  慚愧我沒有什麼精深的理解,來燃起你的死灰,我只追根溯源,從我入世的第 一步著想,就已點著了熊熊的心靈之火!病中昏沉三日,覺得母親無一刻離我身旁, 不絕的愛絲纏繞之中,鐘梧兄,就是從此夜深深的承認了世界是愛的,宇宙是大公 的,因為無論何人,都有一個深懸極愛他的母親。

  我的環境和你的不同,說別的你或不懂,而童年的母愛的經驗,你的卻和我的 一般。自此推想,你就可瞭解了世界。茫茫的大地上,豈止人類有母親?凡一切有 知有情,無不有母親。有了母親,世上便隨處種下了愛的種子。於是溪泉欣欣的流 著,小鳥欣欣的唱著,雜花欣欣的開著,野草欣欣的青著,走獸欣欣的奔躍著,人 類欣欣的生活著。萬物的母親彼此互愛著;萬物的子女,彼此互愛著;同情互助之 中,這載著眾生的大地,便不住的紆徐前進。懿哉!宇宙間的愛力,從茲千變萬化 的流轉運行了!

  這條理,恐怕你也不忍反對。--十歲以前的你,是天真未漓的,十歲以後的 你是昏昧墮落的。鐘梧兄!我敢如此說!你為著要扶持你的人生哲學,即能使你理 論動搖的天性之愛,竟忍心害理不去回想追求,只用「幾乎忘了」一語,輕輕遮掩 過去。然而你用了萬牛回首之力,也只能說到「忘了」兩字,不敢直斥為「沒有」! 可憐的朋友,你已戰敗了!

  固然的,天性之愛,我所身受的,加倍豐富濃厚;而放眼塵世,與我相似的, 又豈乏其人?在院的末三日,我憑窗下望,看見許多的父母,姑姨,伯叔,兄弟, 姊妹,朋友,來探視他們病中的關切的人。那些病勢較重的人的親屬,茫然的趑趄 進出。雖然憂喜不一,而死生一髮之間,人類不能作絲毫之虛假,愛感於心,如響 斯應。我看那焦惶無主的面龐,淚隨聲墮的樣子,更使我遽然驚悟,遍地球上下千 萬年,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鐘梧兄!

  誰道世界是不愛的!

  感謝你的又一封書,繫鈴解鈴。我知道你的人生哲學是枯冷的,又與我只是三 日的新交!你便不來,也不為負我。然而你又何必「當下即從鎮上趕來」?何必 「出院時一路嗟歎」?何必「秋風中辛苦奔走」?你既痛恨虛假的人類,你必不肯 也不屑做那「當面輸心背面笑,翻手作雲覆手雨」的自欺欺人的事。你來時不自知, 歎時不自覺。可憐的朋友,我替你說了罷,你縱矯情,卻不能泯滅了造物者付與你 的對於朋友的愛。

  因此,假如世界是盲觸的,是不愛的,你於世界有何恩意?便單生你一人在世 上,天不降雨露,地不生五穀,洪水猛獸來圍困侵逼,山巔地穴去攀走飄流,世界 也不為負你。然而你竟安安穩穩的,有工可作,有書可讀的過了二十三年。我說這 話,不免有殘忍的嫌疑。然而你試平心靜氣的回想,不是世界上隨處有愛,隨處予 人以生路,你的脆弱的血肉之軀,安能從劍林刀雨的世界中,保持至於今日呢?

  再退一步,辯論至此,已如短兵相接!縱使世界如你所說,是劍林刀雨淋漓刺 人的世界;而因著還有一個鋒鏑餘生的我,便仍舊不能證明他是完全不愛的。一日 有我在,一日你的理論便不能成立,我要化身作一根砥柱,屹立在這苦海的亂流中, 高歌頌揚這不完全的不愛!

  再退一步,已是退無可退,縱使我的理論完全是假的,你的理論完全是真的, 為著不忍使眾生苦中加苦,也寧可叫你棄你的真來就我的假。不但你我應當如此信, 而且要大聲疾呼的勸眾生如此信。

  我的朋友!你的理論也不是完全可以棄置的,自私自利的制度階級,的確已在 人類中立下牢固的根基。然而如是種種,均由不愛而來。斬情絕愛,忍心害理的個 人,團體,和國家,正鼓勵著向這毀滅世界的目的上奔走。而你在迸出血淚之後, 僅僅退守飯碗主義,在虛偽殘忍的人類中,只圖救自己於飢渴死亡,這豈是參透一 切的你所應做的卑怯的事!

  攜起手來罷,青年有為的朋友!願與你一邊流進著血淚,一邊肩起愛的旗幟, 領著這「當面輸心背面笑,翻手作雲覆手雨」的人類,在這荊棘遍地的人生道上, 走回開天闢地的第一步上來!

  我的話到此已盡!你試自向第一步心中去印證,可知是千真萬實,沒有半句虛 假。七日的思想濾過了秋雨滴瀝之夜,秋風撼窗之夜,星辰滿天之夜,皓月當空之 夜,夢影憧憧之夜,對花讀信之夜。自問自答,自證自疑,心潮幾番漲縮起落,僅 而得此,請你不要當作自欺欺人的話語看!

  現在再來回答你的一句枝節的話,《寧可我愛天下人》是三年前一時有感而作。 孝起何時拿去,我竟然不知,以致於呈露於你的眼前,這是我極引以為悲惋歉仄的 事。那篇不成文字,也更不是詩--是我的不幸,是天下人的不幸--願你忘了它。 至於說對我的瞭解,竟是言人人殊,那更不足為怪,連我都未曾十分瞭解我自己。 我只是赤子之心,笑啼間作。你既是從活潑坦易方面認得我,就請你從這一方面認 識我到底。

  明天回校去了,盼望不久能和你相見!星如

  這時湖面已漾著霞光,--他靜沉沉的疊起這幾張紙來,放在袋裡,眼光直穿 出霞外。夕陽要下去了,要從東半球他屋前的樹杪上來,照見他的一切親愛的人! 他凝望著天末,明天起要重新忙碌了,他決意在這時把妹妹的信也寫完:

  妹妹:

  我病了七天,現在已經全愈,明天便出院了。病中

  未曾寫信,我不願以目前的小疾,累我的雙親和妹妹,數萬里外月餘日後的憂 思。

  重讀你的信一遍,妹妹!我心已碎。生平厭惡「心碎」、「腸斷」這類被人用 濫的名詞,而為著直覺,為著貫穿天地的大愛,我不肯違心,不惜破二十年的舊例, 今朝用它一遭!

  誠然,母親不是我一個人的,往玄裡說,也不是我們兩個人的,是天下人的。 你不許我隨便使她受感觸,妹妹,我甘作囚人,你為獄吏,我願屈服於你的權威之 下,奉你的話為金科玉律,天經地義!往者不可諫,提起來,我要迸出痛悔的淚, 然而又豈是得已!

  「去國之音哀以思」,叔叔責我太無男子氣,我何嘗不也覺得羞愧?然而我的 去國,不是譴逐,不是放流,是我自己甘心情願,為求學而去的。白衣如雪的登舟 之日,送者皆自崖而返,我不曾流下一滴眼淚!我反覆讀了叔叔的「去國剛三月」 之語,更瞭解了自己。足見我原不是喜歡寫這類文字的,去國以後之音,才哀以思。 然而去國之前的我的生活,與去國之後的我的生活,至多只有一兩分的更變,所不 同的,就是離了雙親。

  惟其如此,這男子氣才拋擲得有價值,才拋擲得對得起天地萬物,嬰兒上帝。 雙親呵!我深幸二十年來,在萬事上作剛強的大丈夫,珍重的留下這一段氣概,為 你們拋擲!

  為著雙親,失了男子氣。妹妹,我願普天下男子都將這一段氣概拋擲了罷!我 發這絕叫時,我聽得見神靈讚歎,我看得見天地萬物,在我足下俯伏低頭!

  雖然是可以剖肝瀝膽,究竟如你所說,不應使雙親傷心。我每次寫信,總是十 分小心謹慎,而真性情如洪水,往往沒過我的筆端,我自恨為何自己不能控制!  --我要說我想家,寫的太真切了,一定使雙親深深的受了激觸。要說我不想家, 雙親一定不信,或反疑到我不言的幕後,有若干的感傷。幾番停筆躊躇,至終反寫 上些陳陳相因遊子思家的套話,我的心從來哪有如此的百轉千回過?你只以為我任 意揮毫,我的苦心有誰知道?也許只有母親能夠知道罷,我反覆地讀她的來信,看 她前後字句之中,往往矛盾,往往牽強,處處發現了與我同經驗的痕跡,自慰慰我 的言語中,含蓄著無限淒黯的意緒,最親密的話,竟說到最漠然的地步。然而,妹 妹,究竟彼此都瞞不住,我知母親,母親知我,--彼此都能推測得到呵!前日病 中臥讀《飲水詞》;看到「關心芳字淺深難! 」及「不禁辛苦況相關?」等句, 見得我跳將起來!古人的詩詞,深刻處哪有一字虛設?不過應用於天性方面,我卻 是第一人!

  在最美的環境之中,時時的懷念最親愛的人,零碎的抒情文字,便不由自主地 續續產生了。淒惻的情緒,從心中移到了紙上,在我固然覺得舒解了蘊結的衷腸。 而從紙上移到雙親的心中時,又起了另一番衷腸的蘊結。在聰明正直的妹妹前,我 自知罪無可逭,我無可言說,從今後,只願你能容我改過自新!

  你也許更要說我太柔情了,怎知和你的信同時放在桌上的一個朋友的信,還說 到人家批評我孤冷呢!我難道有二重人格?我只是我,隨著人家說去,無論是攻擊, 是讚揚,我都低頭不理。我靜默的接受任何種批評,我自以為是謙恭,而夷然不顧 的態度中,人家又說我驕傲。

  然而我並不求人們的諒解!天文家抬頭看著天行走,他神移目奪於天上的日月 星辰,他看不見聽不見人世間的一切,在他茫然仰天的步履之中,或許在人間路上, 衝撞踐踏了路人,起了路人的怨懟,然而專注的他,又豈

  

  我應許你的琴兒,自然不至於失約。你的芳辰近了!

  我祝你在那天晨光晴朗,花香鳥語之中,巾帔飄揚的拜過雙親之後,轉身便來 開視你萬里外的哥哥珍重贈送的禮物!妹妹,我如和你一般具有音樂的天才,則退 隱的時間內,更不嫌寂寞了。病中七日,日日不同,夜夜不同,度盡了星月風雨。 我心中無限柔靜與悲哀的意緒,要托與琴絲。而自去國後,就沒有像你的這麼一個 人,能低頭舒腕,在我窗前揮奏!天下家人骨肉的結合,完全的何止千萬?而我們 的家庭,對於我,似乎特別的自然而奇妙,然而也

  只換了「別離」兩字!不許 再說了,上帝助我!我須揮去額前的幻想,結束了縹緲的生涯,奮然轉身,迎接工 作

  

  的確,斜陽已成碧,要再寫時也看不見了。他猛然的站起來,左手握著右腕, 低頭看著几上沒有寫完的信,似乎想續下去,--一轉念,下了決心,忽然將手中 的一枝金管的筆,激箭似的從窗內擲將出去。自己驚覺時,已自太晚!那枝數年來 助他發揮思想的筆兒,在一逝不返的空間路上,閃閃的射出留戀的金光之後,便驚 鴻似的無聲的飛入湖裡,漾起了幾圈溶溶的波紋--

  他最後的寫不出的文字,已宛轉縈迴的寫在水上了!波紋漸漸平了,化入湖水。 他仍癡立窗前不動。湖上被碧霞上下遮住的一抹夕陽,作意的粲然淒艷。霞光中, 一輛敞篷的汽車,繞著湖岸,對著他緩馳而來。車上彷彿坐滿了人,和司機並坐, 向著樓窗揮手的黑髮的青年,似乎便是孝起。

  「生命路上英勇的同伴,已從明光中攜手來迎接了! 」--他忽然如受日的 雪人一般,無力的坐了下去,雙手抱著頭兒,起了無名的嗚咽。

  竟於一九二四年一月,青山大風雨之夕。

  集《往事》,1930年1月開明書店初版。)寄小讀者通訊十五

  仁慈的小朋友:

  若是在你們天大的愛心裡,還有空隙,我願介紹幾個可愛的女孩子,願你們加 以憐念!

  M住在我的隔屋,是個天真漫爛又是完全神經質的女孩子。稍大的驚和喜,都 能使她受極大的激刺和擾亂。她臥病已經四年半了,至今不見十分差減,往往剛覺 得好些,夜間熱度就又高起來,看完體溫表,就聽得她伏枕嗚咽。她有個完全美滿 的家庭,卻因病隔離了。--我的童心,完全是她引起的。她往往坐在床上自己喃 喃的說:「我父親愛我,我母親愛我,我愛

  」我就傾耳聽她底下說什麼,她卻 是說「我愛自己」。我不覺笑了,她也笑了。她的嬌憨淒苦的樣子,得了許多女伴 的愛憐。

  R又在M的隔屋,她被一切人所愛,她也愛了一切的人。

  又非常的技巧,用針用筆,能做許多奇巧好玩的東西。這些日子,正跟著我學 中國文字。我第一天教給她「天」、「地」、「人」三字。她說:「你們中國人太 玄妙了,怎麼初學就念這樣高大的字,我們初學,只是『貓』、『狗』之類」。我 笑了,又覺得她說的有理。她學得極快,口音清楚,寫的字也很方正。此外醫院中 天氣表是她測量,星期日禮拜是她彈琴,病人閱看的報紙,是她照管,圖書室的鑰 匙,也在她手裡。她短髮齊頸,愛好天然,她住院已經六個月了。

  E只有十八歲,昨天是她的生日。她沒有父母,只有哥哥。

  十九個月前,她病得很重,送到此處。現在可謂好一點,但還是很瘦弱。她喜 歡叫人「媽媽」或「姊姊」。她急切的想望人家的愛念和同情,卻又能隱忍不露, 常常在寂寞中竭力的使自己活潑歡悅。然而每次在醫生注射之後,屋門開處,看見 她埋首在高枕之中,宛轉流涕--這樣的華年!這樣的人生!

  D是個愛爾蘭的女孩子,和我談話之間常常問我的家庭狀況,尤其常要提到我 的父親,我只是無心的問答。後來旁人告訴我,她的父親縱酒狂放,醉後時時虐待 他的兒女。她的家庭生活,非常的淒苦不幸。她因躲避父親,和祖母住在一處,聽 到人家談到親愛時,往往流淚。昨天我得到家書,正好她在旁邊,她似羨似歎的問 道:「這是你父親寫的麼,多麼厚的一封信呵! 」幸而她不認得中國字,我連忙 說:「不是,這是我母親寫的,我父親很忙,不常寫信給我」她臉紅微笑,又似釋 然。其實每次我的家書,都是父母弟弟每人幾張紙!我以為人生最大的不幸,就是 失愛於父母。我不能閉目推想,也不敢閉目揣想。可憐的帶病而又心靈負著重傷的 孩子!

  A住在院後一座小樓上,我先不常看見她。從那一次在餐室內偶然回首,無意 中她顧我微微一笑,很長的睫毛之下,流著幽嫻貞靜的眼光,絕不是西方人的態度。 出了餐室,我便訪到她的名字,和住處。那天晚上,在她的樓裡,談了半點鐘的話, 驚心於她的靦腆與溫柔;談到海景,她竟贈我一張燈塔的圖畫。她來院已將兩年, 據別人說沒有什麼起色。她終日臥在一角小廊上,廊前是曲徑深林,廊後是小橋流 水。她告訴我每遇狂風暴雨,看著淒清的環境,想到「人生」,兩字,輒驚動不怡。 我安慰她,她也感謝,然而彼此各有淚痕!

  痛苦的人,豈止這幾個?限於精神,我不能多述了!

  今早黎明即醒。曉星微光,萬松淡霧之中,我披衣起坐。

  舉眼望到廊的盡處,我凝注著短床相接,雪白的枕上,夢中轉側的女孩子。只 覺得奇愁黯黯,橫空而來。生命中何必有愛,愛正是為這些人而有!這些痛苦的心 靈,需要無限的同情與憐念。我一人究竟太微小了,仰禱上天之外,只能求助於萬 裡外的純潔偉大的小朋友!

  小朋友!為著跟你們通訊,受了許多友人嚴峻的責問,責我不宜只以悱惻的思 想,貢獻你們。小朋友不宜多看這種文字,我也不宜多寫這種文字。為小朋友和我 兩方精神上的快樂與安平,我對於他們的忠告,只有慚愧感謝。然而人生不止歡樂 滑稽一方面,病患與別離,只是帶著酸汁的快樂之果。

  沉靜的悲哀裡,含有無限的莊嚴。偉大的人生中,是需要這種成分的。范仲淹 說:「先天下之憂而憂。」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何況這一切本是組 成人生的原素,耳聞,眼見,身經,早晚都要瞭解知道的,何必要隱瞞著可愛的小 朋友?我偶然這半年來先經歷了這些事,和小朋友說說,想來也不是過分的不宜。

  我比她們強多了,我有快樂美滿的家庭,在第一步就沒有摧傷思想的源路。我 能自在遊行,尋幽訪勝,不似她們纏綿床褥,終日對著懨懨一角的青山。我橫豎已 是一身客寄,在校在山,都是一樣;有人來看,自然歡喜,沒有人來,也沒有特別 的失望與悲哀。她們鄉關咫尺,卻因病拋離父母,親愛的人,每每因天風雨雪,山 路難行,不能相見,於是怨嗟悲歎。整年整月,置身於怨望痛苦之中,這樣的人生!

  一而二,二而三的推想下去,世界上的幼弱病苦,又豈止沙穰一隅?小朋友, 你們看見的,也許比我還多,扶持慰藉,是誰的責任?見此而不動心呵!空負了上 天付與我們的一腔熱烈的愛!

  所以,小朋友,我們所能做到的,一朵鮮花,一張畫片,一句溫和的慰語,一 回慇勤的訪問,甚至於一瞥哀憐的眼光,在我們是不覺得用了多少心,而在單調的 枯苦生活,度日如年的病者,已是受了如天之賜。訪問已過,花朵已殘,在我們久 已忘卻之後,他們在幽閒的病榻上,還有無限的感謝,回憶與低徊!

  我無庸多說,我病中曾受過幾個小朋友的贈與。在你們完全而濃烈的愛心中, 投書饋送,都能錦上添花,做到好處。

  小朋友,我無有言說,我只合掌讚美你們的純潔與偉大。

  如今我請你們紀念的這些人,雖然都在海外,但你們憶起這許多苦孩子時,或 能以意會意,以心會心的體恤到眼前的病者。小朋友,莫道萬里外的憐惘牽縈,沒 有用處,「以偉大思想養汝精神」!日後幫助你們建立大事業的同情心,便是從這 零碎的憐念中練達出來的。

  風雪的廊上,寫這封信,不但手冷,到此心思也凍凝了。

  無端拆閱了波士頓中國朋友的一封書,又使我生無窮的感慨。

  她提醒了我!今日何日,正是故國的歲除,紅燈綠酒之間,不知有多少盈盈的 笑語。這裡卻只有寂寂風雪的空山

  不寫了,你們的熱情忠實的朋友,在此遙祝 你們有個完全歡慶的新年!冰

  心

  一九二四年二月四日,沙穰。通訊十六二弟冰叔

  接到你兩封冗長而懇摯的信,使我受了無限的安慰。是的! 「從松樹隙間穿 過的陽光,就是你弟弟問安的使者;晚上清涼的風,就是骨肉手足的慰語! 」好 弟弟!我喜愛而又感激你的滿含著詩意的慰安的話!

  出乎意外的又收到你贈我的歷代名人詞選,我喜歡到不可言說。父親說恐怕我 已有了,我原有一部古今詞選,放在閉璧樓的書架上了。可恨我一寫信要中國書, 她們便有百般的阻攔推托。好像凡是中國書都是充滿著艱深的哲理,一看就費人無 限的腦力似的。

  不忍十分的違反她們的好意,我終於反覆的只看些從病院中帶來的短詩了。我 昨夜收到詞選,珍重的一頁一頁的看著,一面想,難得我有個知心的小弟弟。

  這部詞,選得似乎稍偏於纖巧方面,錯字也時時發現。但大體說起來,總算很 好。

  你問我去國前後,環境中詩意哪處更足?我無疑地要說,「自然是去國後! 」 在北京城裡,不能晨夕與湖山相對,這是第一條件。再一事,就是客中的心情,似 乎更容易融會詩句。

  離開黃浦江岸,在太平洋舟中,青天碧海,獨往獨來之間,我常常憶起「海水 直下萬里深,誰人不言此離苦」兩句。

  因為我無意中看到同舟眾人,當倚闌俯視著船頭飛濺的浪花的時候,眉宇間似 乎都含著輕微的淒惻的意緒。

  到了威爾斯利,慰冰湖更是我的唯一的良友。或是水邊,或是水上,沒有一天 不到的。母親壽辰的前一日,又到湖上去了,臨水起了鄉思,忽然憶起左輔的「浪 淘沙」詞:

  「水軟櫓聲柔,草綠芳洲,碧桃幾樹隱紅樓;者是

  春山魂一片,招入孤舟。鄉夢不曾休,惹甚閒愁?忠州過了又涪州:擲與巴江 流到海,切莫回頭! 」

  覺得情景悉合,隨手拾起一片湖石,用小刀刻上:「鄉夢不曾休,惹甚閒愁?」 兩句,遠遠地拋入湖心裡,自己便頭也不回的走轉來。這片小石,自那日起,我信 它永在湖心,直到天地的盡頭。只要湖水不枯,湖石不爛,我的一片寄托此中的鄉 心,也永古不能磨滅的!

  美國人家,除城市外,往往依山傍水,小巧精緻,窗外籬旁,雜種著花草,真 合「是處人家,綠深門戶」詞意。只是沒有圍牆,空闊有餘,深邃不足。路上行人, 隔窗可望見翠袖紅妝,可聽見琴聲笑語。詞中之「斜陽卻照深深院」,「庭院深深 深幾許」,「不卷珠簾,人在深深處」,「牆內鞦韆牆外道」,「銀漢是紅牆,一 帶遙相隔」等句,在此都用不著了!

  田野間林深樹密,道路也依著山地的高下,曲折蜿蜒的修來,天趣盎然。想春 來野花遍地之時,必是更幽美的。只是逾山越嶺的遊行,再也看不見一帶城牆僧寺。 「曲徑通幽處,禪房草木深」,「花宮仙梵遠微微,月隱高城鐘漏稀 」,「一片 孤城萬仞山」,「飲將悶酒城頭睡」,「長煙落日孤城閉」,「簾卷疏星庭戶悄, 隱隱嚴城鐘鼓」等句,在此又都用不著了!

  總之,在此處處是「新大陸」的意味,遍地看出鴻鎊初辟的痕跡。國內一片蒼 古莊嚴,雖然有的只是頹廢剝落的城垣宮殿,卻都令人起一種「仰首欲攀低首拜」 之思,可愛可敬的五千年的故國呵!

  回憶去夏南下,晨過蘇州,火車與城牆並行數里。城裡濕煙翛翛,護城河裡系 著小舟,層塔露出城頭,竟是一幅圖畫。那時我已想到出了國門,此景便不能再見 了!

  說到山中的生活,除了看書遊山,與女伴談笑之外,竟沒有別的日課。我家靈 運公的詩,如「寢瘵謝人徒,絕跡入雲峰,巖壑寓耳目,歡愛隔音容」,以及「昔 余游京華,未嘗廢丘壑,矧乃歸山川,心跡雙寂寞

  臥疾豐暇豫,翰墨時間作, 懷抱觀古今,寢食展戲謔

  萬事難並歡,達生幸可托」等句,竟將我的生活描寫 盡了,我自己更不須多說!

  又猛憶起杜甫的「思家步月清宵立,憶弟看雲白日眠」和蘇東坡的「因病得閒 殊不惡,安心是藥更無方」,對我此時生活而言,直是一字不可移易!青山滿山是 松,滿地是雪,月下景物清幽到不可描畫,晚餐後往往至樓前小立,寒光中自不免 小起鄉愁。又每日午後三時至五時是休息時間,白天裡如何睡得著?自然只臥看天 上雲起,尤往往在此時復看家書,聯帶的憶到諸弟。--冰仲怕我病中不能多寫通 訊,豈知我病中較閒,心境亦較清,寫的倒比平時多。又我自病後,未曾用一點藥 餌,真是「安心是藥更無方」了。

  多看古人句子,令自己少寫好些。一面欣與古人契合,一面又有「恨不踴身千 載上,趁古人未說吾先說」之歎。--說的已多了,都是你一部詞選,引我掉了半 天書袋,是誰之過呢?一笑!

  青山真有美極的時候。二月七日,正是五天風雪之後,萬株樹上,都結上一層 冰殼。早起極光明的朝陽從東方捧出,照得這些冰樹玉枝,寒光激射。下樓微步雪 林中曲折行來,偶然回顧,一身自冰玉叢中穿過。小樓一角,隱隱看見我的簾幕。 雖然一般的高處不勝寒,而此瓊樓玉宇,竟在人間,而非天上。

  九日晨同女伴乘雪橇出遊。雙馬飛馳,繞遍青山上下。一路林深處,冰枝拂衣, 脆折有聲。白雪壓地,不見寸土,竟是潔無纖塵的世界。最美的是冰珠串結在野櫻 桃枝上,紅白相間,晶瑩向日,覺得人間珍寶,無此璀璨!

  途中女伴遙指一發青山,在天末起伏。我忽然想真個離家遠了,連青山一發, 也不是中原了。此時忽覺悠然意遠。--弟弟!我平日總想以「真」為寫作的唯一 條件,然而算起來,不但是去國以前的文字不「真」,就是去國以後的文字,也沒 有盡 「真」的能事。

  我深確的信不論是人情,是物景,到了「盡頭」處,是萬萬說不出來,寫不出 來的。縱然幾番提筆,幾番欲說,而語言文字之間,只是搜尋不出配得上形容這些 情緒景物的字眼,結果只是擱筆,只是無言。十分不甘泯沒了這些情景時,只能隨 意描摹幾個字,稍留些印象。甚至於不妨如古人之結繩記事一般,胡亂畫幾條墨線 在紙上。只要他日再看到這些墨跡時,能在模糊縹緲的意境之中,重現了一番往事, 已經是滿足有餘的了。

  去國以前,文字多於情緒。去國以後,情緒多於文字。環境雖常是清麗可寫, 而我往往寫不出。辛幼安的一支「羅敷媚」說: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

  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真看得我寂然心死。他雖只說「愁」字,然已蓋盡了其他種種一切! --真 不知文字情緒不能互相表現的苦處,受者只有我一個人,或是人人都如此?

  北京諺語說:「八月十五雲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去年中秋,此地不曾有 月。陰曆十四夜,月光燦然。我正想東方諺語,不能適用於西方天象,誰知元宵夜 果然雨雪霏霏。十八夜以後,夜夜夢醒見月。只覺空明的枕上,夢與月相續。最好 是近兩夜,醒時將近黎明,天色碧藍,一弦金色的月,不遠對著弦月凹處懸著一顆 大星。萬里無雲的天上,只有一星一月,光景真是奇麗。

  元夜如何?--聽說醉司命夜,家宴席上,母親想我難過,你們幾個兄弟倒會 一人一句的笑話慰藉,真是燈草也成了拄杖了!喜笑之餘,並此感謝。

  紙已盡,不多談。--此信我以為不妨轉小朋友一閱。

  冰

  心一九二四年三月一日,青山沙穰。

  後收入《寄小讀者》。)六一姊

  這兩天來,不知為什麼常常想起六一姊。

  她是我童年遊伴之一,雖然在一塊兒的日子不多,我卻著實的喜歡她,她也盡 心的愛護了我。

  她的母親是菩提的乳母--菩提是父親朋友的兒子,和我的大弟弟同年生的, 他們和我們是緊鄰--菩提出世後的第三天,她的母親便帶了六一來。又過兩天, 我偶然走過菩提家的廚房,看見一個八九歲的姑娘,坐在門檻上。臉兒不很白,而 雙頰自然紅潤,雙眼皮,大眼睛,看見人總是笑。人家說這是六一的姊姊,都叫她 六一姊。那時她還是天足,穿一套壓著花邊的藍布衣裳。很粗的辮子,垂在後面。 我手裡正拿著兩串糖葫蘆,不由的便遞給她一串。她笑著接了,她母親叫她道謝, 她只看著我笑,我也笑了,彼此都覺得很靦腆。等我吃完了糖果,要將那竹籤兒扔 去的時候,她攔住我;一面將自己竹籤的一頭拗彎了,如同鉤兒的樣子,自己含在 口裡,叫我也這樣做,一面笑說:「這是我們的旱煙袋。」

  我用奇導的眼光看著她--當然我也隨從了,自那時起我很愛她。

  她三天兩天的便來看她母親,我們見面的時候很多。她只比我大三歲,我覺得 她是我第一個好朋友,我們常常有事沒事的坐在台階上談話。--我知道六一是他 爺爺六十一歲那年生的,所以叫做六一。但六一未生之前,他姊姊總該另有名字的。 我屢次問她,她總含笑不說。以後我彷彿聽得她母親叫她鈴兒,有一天,冷不防我 從她背後也叫了一聲,她連忙答應。回頭看見我笑了,她便低頭去弄辮子,似乎十 分羞澀。我至今還不解是什麼緣故。當時只知道她怕聽「鈴兒」兩字,便時常叫著 玩,但她並不惱我。

  水天相連的海隅,可玩的材料很少,然而我們每次總有些新玩藝兒來消遣日子。 有時拾些卵石放在小銅鑼裡,當雞蛋煮著。有時在沙上掘一個大坑,將我們的腳埋 在裡面。玩完了,我站起來很坦然的;她卻很小心的在岩石上蹴踏了會子,又前後 左右的看她自己的鞋。她說:「我的鞋若是弄髒了,我媽要說我的。」

  還有一次,我聽人家說煤是樹木積壓變成的,偶然和六一姊談起,她笑著要做 一點煤冬天燒。我們尋得了一把生蛌漱蟋璊M,在山下砍了些荊棘,埋在海邊沙土 裡,天天去掘開看變成了煤沒有。五六天過去了,依舊是荊棘,以後再有人說煤是 樹木積壓成的,我總不信。

  下雨的時候,我們便在廊下「跳遠」玩,有時跳得多了,晚上睡時覺得腳跟痛, 但我們仍舊喜歡跳。有一次我的乳娘看見了,隔窗叫進我去說:「她是什麼人?你 是什麼人?天天只管同鄉下孩子玩,姑娘家跳跳鑽鑽的,也不怕人笑話! 」我乍 一聽說,也便不敢出去,次數多了,我也有些氣忿,便道:

  「她是什麼人?鄉下孩子也是人呀!我跳我的,我母親都不說我,要你來管做 什麼?」一面便掙脫出去。乳娘笑著擰我的臉說:「你真個學壞了! 」

  以後六一姊長大了些,來的時候也少了。她十一歲那年來的時候,她的腳已經 裹尖了,穿著一雙青布扎紅花的尖頭高底鞋。女僕們都誇讚她說:「看她媽不在家, 她自己把腳裹的多小呀!這樣的姑娘,真不讓人費心。」我愕然,背後問她說: 「虧你怎麼下手,你不怕痛麼?」她搖頭笑說:「不。」隨後又說:「痛也沒有法 子,不裹叫人家笑話。」

  從此她來的時候,也不能常和我玩了,只挪過一張矮凳子,坐在下房裡,替六 一漿洗小衣服,有時自己扎花鞋。我在門外沙上玩,她只扶著門框站著看。我叫她 出來,她說:

  「我跑不動。」--那時我已起首學做句子,讀整本的書了,對於事物的興味, 漸漸的和她兩樣。在書房窗內看見她來了,又走進下房裡,我也只淡淡的,並不像 從前那種著急,恨不得立時出去見她的樣子。

  菩提斷了乳,六一姊的母親便帶了六一走了。從那時起,自然六一姊也不再來。 --直到我十一歲那年,到金鉤寨看社戲去,才又見她一面。

  我看社戲,幾乎是年例,每次都是坐在正對著戲台的席棚底下看的。這座棚是 曲家搭的,他家出了一個副榜,村裡要算他們最有聲望了。從我們樓上可以望見曲 家門口和祠堂前兩對很高的旗桿,和海岸上的魁星閣。這都是曲副榜中了副榜以後, 才建立起來的。金鉤寨得了這些點綴,觀瞻頓然壯了許多。

  金鉤寨是離我們營壘最近的村落,四時節慶,不免有饋贈往來。我曾在父親桌 上,看見曲副榜寄父親的一封信,是五色信紙寫的,大概是說沿海不靖,要請幾名 兵士保護鄉村的話,內中有「諺云『

  』足下乃今日之大樹將軍也,小草依依, 尚其庇之

  」「諺雲」底下是什麼,我至終想不起來,只記得紙上龍蛇飛舞,筆 勢很好看的。

  社戲演唱的時候,父親常在被請參觀之例。我便也跟了去,坐在父親身旁看。 我矮,看不見,曲家的長孫還因此出去,踢開了棚前土階上列坐的鄉人。

  實話說,對於社戲,我完全不感興味,往往看不到半點鐘,便纏著要走,父親 也借此起身告辭。--而和六一姊會面的那一次,不是在棚裡看,工夫卻長了些。

  那天早起,在書房裡,已隱隱聽見山下鑼鼓喧天。下午放學出來,要回到西院 去,剛走到花牆邊,看見余媽抱著膝坐在下台階上打盹。看見我便一把拉住笑說: 「不必過去了,母親睡覺呢。我在這裡等著,領你聽社戲去,省得你一個人在樓上 看海怪悶的。」我知道是她自己要看,卻拿我作盾牌。

  但我在書房坐了一天,也正懶懶的,便任她攜了我的手,出了後門,夕陽中穿 過麥壟。斜坡上走下去,已望見戲台前黑壓壓的人山人海,賣雜糖雜餅的擔子前, 都有百十個村童圍著,亂烘烘的笑鬧;牆邊一排一排的板凳上,坐著粉白黛綠,花 枝招展的婦女們,笑語盈盈的不休。

  我覺得瑟縮,又不願擠過人叢,拉著余媽的手要回去。余媽俯下來指著對面叫 我看,說:「已經走到這裡了--你看六一姊在那邊呢,過去找她說話去。」我抬 頭一看,棚外左側的牆邊,穿著新藍布衫子,大紅褲子,盤腿坐在長板條的一端, 正回頭和許多別的女孩子說話的,果然是六一姊。

  余媽半推半挽的把我撮上棚邊去,六一姊忽然看見了,頓時滿臉含笑的站起來 讓:「余大媽這邊坐。」一面緊緊的握我的手,對我笑,不說什麼話。

  一別三年,六一姊的面龐稍稍改了,似乎臉兒長圓了些,也白了些,樣子更溫 柔好看了。我一時也沒有說什麼,只看著她微笑。她拉我在她身旁半倚的坐下,附 耳含笑說:「你也高了些--今天怎麼又高興出來走走?」

  當我們招呼之頃,和她聯坐的女孩們都注意我--這時我願帶敘一個人兒,我 腦中常有她的影子,後來看書一看到「苧蘿村」和「西施」字樣,我立刻就聯憶到 她,也不知是什麼緣故。她是那天和六一姊同坐的女伴中之一,只有十四五歲光景。 身上穿著淺月白竹布衫兒,襟角上繡著B字。綠色的褲子,下面是扎腿,桃紅扎青花 的小腳鞋。頭髮不很青,卻是很*瘛K怌矗F囊凰煄顗鞷幙k渲中〉淖齏健>話椎牧 成希o」〉牟□弦徊汶僦_K皉蠸E萌耍痔柲Q恍Γt寄艿彌諗紐q母膠汀D侵志 昝娜牘塹姆岫齲s娜肥俏夜釔T猩纗d鄖八y釣d諞幻廊碩`*

  到此我自己驚笑,只是那天那時的一瞥,前後都杳無消息,童稚爛漫流動的心, 在無數的過眼雲煙之中,不知怎的就捉得這一個影子,自然不忘的到了現在。-- 生命中原有許多「不可解」的事!

  她們竊竊議論我的天足,又問六一姊,我為何不換衣裳出來聽戲。眾口紛紜, 我低頭聽得真切,心中只怨余媽為何就這樣的拉我出來!我身上穿的只是家常很素 靜的衣服,在紅綠叢中,更顯得非常的暗淡。

  百般侷促之中,只聽得六一姊從容的微笑說:「值得換衣服麼?她不到棚裡去, 今天又沒有什麼大戲。」一面用攬圍著我的手撫我的肩兒,似乎教我抬起頭來的樣 子。

  我覺得臉上紅潮立時退去,心中十分感激六一姊輕輕的便為我解了圍。我知道 這句話的份量,一切的不寧都恢復了。

  我暗地驚歎,三年之別,六一姊居然是大姑娘了,她練達人情的話,居然能庇 覆我!

  戀戀的挨著她坐著,無聊的注目台上。看見兩個婢女站在兩旁,一個皇后似的, 站在當中,搖頭掩袖,咿咿的唱。她們三個珠翠滿頭,粉黛儼然,衣服也極其閃耀 華麗,但裙下卻都露著一雙又大又破爛的男人單臉鞋。

  金色的斜陽,已落下西山去,暮色逼人。余媽還捨不得走,我說:「從書房出 來,簡直就沒到西院去,母親要問,我可不管。」她知道我萬不願再留滯了,只得 站起來謝了六一姊,又和四圍的村婦紛紛道別。上坡來時,她還只管回頭望著台上, 我卻望著六一姊,她也望著我。我忽然後悔為何忘記吩咐她來找我玩,轉過麥壟, 便彼此看不見了。--到此我熱烈的希望那不是最末次的相見!

  回家來已是上燈時候,母親並不會以不換衣裳去聽社戲為意,只問我今天的功 課。我卻告訴母親我今天看見了六一姊,還有一個美姑娘。美姑娘不能打動母親的 心,母親只慇勤的說:「真的,六一姊也有好幾年沒來了! 」

  十年來四圍尋不到和她相似的人,在異國更沒有起聯憶的機會,但這兩天來, 不知為何,只常常想起六一姊!

  她這時一定嫁了,嫁在金鉤寨,或是嫁到山右的鄰村去,我相信她永遠是一個 勤儉溫柔的媳婦。

  山坳海隅的春陰景物,也許和今日的青山,一般的淒黯消沉!我似乎能聽到那 嗚嗚的海風,和那暗灰色浩蕩搖撼的波濤。我似乎能看到那陰鬱壓人的西南山影, 和山半一層層枯黃不斷的麥地。乍暖還寒時候,常使幼稚無知的我,起無名的悵惘 的那種環境,六一姊也許還在此中,她或在推磨,或在納鞋底,工作之餘,她偶然 抬頭自籬隙外望海山,或不起什麼感觸。她決不能想起我,即或能想起我,也決不 能知道這時的我,正在海外的海,山外的山的一角小樓之中,凝陰的廊上,低頭疾 書,追寫十年前的她的嘉言懿行

  

  我一路拉雜寫來,寫到此淚已盈睫--總之,提起六一姊,我童年的許多往事, 已真切活現的浮到眼前來了!

  一九二四年三月二十六日黃昏,青山,沙穰。

  散文集《往事》。)憶淑敏

  不成問題的病,將一個精神軀殼兩不感痛苦的我,閉置在寂然的空谷裡。沒有 呻吟和憂慮,使我稍顧到我自己,整天的光陰,只有消磨在隱幾和看山中了。

  一百五十天的看山,直看到不成圖畫。一春的聽鳥語,直聽到不成音樂。明月 清風,都成了家常便飯。淡了世情的人,要逃出世外;而淡到了「世外的情」的人, 便當如何?

  此時的我,恰如站在洞口,望著黏天的海波,胸懷與這浩蕩深闊的海天俱化, 迷茫中悅然自驚。自己竟不知這久久的凝神,使心思濾到這般的空虛。是個「人」 就當有「人事」。這空虛的心懷,是仙鬼之間的景況!沒有一些「人事」

  來鎮壓住這飄弱的軀殼,這汪洋的海波,要欣然的捲上來,挾帶我到青碧萬丈 的淵底去。

  連忙回轉,我看見了一層層圓穹的洞府,一圈比一圈小的重疊到無盡 。這一 圈圈的深刻之痕,回顧處有的使我喜歡,有的使我酸楚

  

  何其無味?單調的環境,悠閒的白日,使我的心思一天一天的沉潛內斂,除卻 回憶,沒有別的念頭,幸而還是歡樂時多,酸楚時少。--但我憶起淑敏時卻是例 外!

  中學時代的情緒,如鳥試翼,如花初開,覺得友誼是無上的快樂。淑敏和我, 就是那時相識的,--雖然我們並不是最好的朋友。

  頭一次見她,是在音樂教室裡,一個同學拉著我到她面前去,一面說:「你是 瑞的朋友,她也是瑞的朋友,你們是聯友呵! 」那時我也靦腆,她也忸怩,只含 糊說了幾句話。

  此後花間草場上的散步,自然不止一次,也沒有什麼很深刻的回憶。只有一回, 她有一件規勸我的事,又不肯當面說。拉我出去走走,卻塞了一張紙,在我手裡。 我到課室裡展開看,悚然驚感,從此我視她為畏友。這是她的一端隱德,但可憐這 事,現在只有抱病的我知道了!

  我們並不是晨夕相隨的,一切都極其模糊。最清晰的就是去年的事。自中學別 後的第五年,我們又在大學裡相見。功課不同,在一處的時候自然少了,看友情一 天比一天淡的我,也竟不曾勻出工夫去找她。有一次在圖書室裡,一個同學笑對我 說,「我們問淑敏『你和婉瑩怎樣了。』她搖頭笑道『罷,罷,我不敢惹她大學生!  』」我聽後也笑了,只覺得她很稚氣。--第二天又在圖書室裡,她在看報,我 正找一張紙找不著,我問說:「對不起,淑敏,看見我的一張紙沒有?」她抬頭笑 了,說:「沒有。」我說:「你把報紙拿起來,也許壓在底下。」她拿起報紙來, 果然發現了那張紙。我明知不是她藏起來的,卻故意說:「一定是你藏起來的,叫 我好找! 」--這是我們在大學裡,除了招呼匆匆以外的第一次也是最末次的談 話。

  因著她說「不敢惹大學生」一句話,我恐我的神情裡,含有可使她覺得隔膜的 去處。然而時間畢竟如逝水,童心一去不可回,我雖然努力歡笑,情景已不似從前 了。默默對坐了一會,我心裡盡著回想五年前無猜憨稚的光陰。圖書室裡不許說話, 我也不想說話,心中忽忽的充滿了熱情消失的悲哀!

  有一天從男校回到女校來,門前遇見運,我問她到那裡去,她說:「到預王府 看淑敏去。」我驚道:「她病了麼?--替我問她好。」我想一災二病是人所常有 的,並沒有將這事放在心裡。

  第二天在男校的女生休息室裡,一位同學愴然的告訴我說:「淑敏死了! 」 我忽然起了寒噤,走到窗前,外望天容如墨,我默然

  

  她的一生,在我眼裡的,只是這些事了!

  許多同學哭了,我卻未曾流下一滴淚。我也不曾去送葬,從同仁醫院歸來的路 上,遇有了許多送葬回來,低頭歎息的同學,我也不覺得慚愧;雖然我忍心以堸e 她的時間,去察驗我自己無病的雙眼。

  和她只相處一年的同學,還為她作了祭文,僅僅知道她名字的同學,也為她哀 悼。然而我不曾為她寫一個字!

  我坦然,我沒有對不起她,我准知道我們的友情有沉摯的再現之一瞥。我知道 在她剛剛離世之時,心中忙亂昏忽的我,如有什麼文字,文字未必是從我心中寫出 來的。那文字只是遮掩生者的耳目,並非是對死者的哀慕。

  我由著她去,非等到我心中潛藏的舊誼,重新將她推現到我眼前時,我決不想 寫關於她的一個字。

  今天便是那時候了!淑敏是個好女兒,好學生,是我眼中心中的一個很可愛的 人。雖然我知道她並不比別人真切,我卻曉得她如不死,她的家庭,學校,社會, 都要受她很大的影響。她死了,這三方面是傾折了一根石柱--我信我對她不能有 更高的讚美了。

  近來因著病,常常想到「病 」的第二步。我想淑敏在「死」的屏風後,是止 水般的不起什麼,而她的「死」卻貽留她的友人以一瞥間一瞥間的心潮動盪。然而 --大家也是如此,這一動盪也如水之波動,是互相傳遞的

  

  這是她死後一年,我心中舊誼的第一次再現,我忠實的寫下來。青山是寂靜, 松林是蔥綠,陽光沒入雲裡,和她去年的死日一樣的陰鬱,我信這是追悼她的最適 宜最清潔的環境。病余的弱腕,不停的為情緒支使了兩點鐘。去年的淚,今日才流。 假如天上人間的她和我,相知之深,仍如十五六歲的兒童時代,這篇一年後的追思 文字,我信她要懇摯的,含淚的接受了!

  四月,基督殉愛日,一九二四。沙穰,美國。寄小讀者通訊十七

  小朋友:

  健康來復的路上,不幸多歧,這幾十天來懶得很;雨後偶然看見幾朵濃黃的蒲 公英,在勻整的草坡上閃爍,不禁又憶起一件事。

  一月十九晨,是雪後濃陰的天。我早起遊山,忽然在積雪中,看見了七八朵大 開的蒲公英。我俯身摘下握在手裡,--真不知這平凡的草卉,竟與梅菊一樣的耐 寒。我回到樓上,用條黃絲帶將這幾朵綴將起來,編成王冠的形式。人家問我做什 麼,我說:「我要為我的女王加冕。」說著就隨便的給一個女孩子戴上了。

  大家歡笑聲中,我只無言的臥在床上--我不是為女王加冕,竟是為蒲公英加 冕了。蒲公英雖是我最熟識的一種草花,但從來是被人輕忽,從來是不上美人頭的。 今日因著情不可卻,我竟讓她在美人頭上,照耀了幾點鐘。

  蒲公英是黃色,疊瓣的花,很帶著菊花的神意,但我也不曾偏愛她。我對於花 卉是普遍的愛憐。雖有時不免喜歡玫瑰的濃郁,和桂花的清遠,而在我憂來無方的 時候,玫瑰和桂花也一樣的成糞土。在我心情怡悅的一剎那頃,高貴清華的菊花, 也不能和我手中的蒲公英來佔奪位置。

  世上的一切事物,只是百千萬面大大小小的鏡子,重疊對照,反射又反射;於 是世上有了這許多璀璨輝煌,虹影般的光彩。沒有蒲公英,顯不出雛菊,沒有平凡, 顯不出超絕。

  而且不能因為大家都愛雛菊,世上便消滅了蒲公英;不能因為大家都敬禮超人, 世上便消滅了庸碌。即使這一切都能因著世人的愛憎而生滅,只恐到了滿山谷都是 菊花和超人的時候,菊花的價值,反不如蒲公英,超人的價值,反不及庸碌了。

  所以世上一物有一物的長處,一人有一人的價值。我不能偏愛,也不肯偏憎。 悟到萬物相襯托的理,我只願我心如水,處處相平。我願菊花在我眼中,消失了她 的富麗堂皇,蒲公英也解除了她的侷促羞澀,博愛的極端,翻成淡漠。但這種普遍 淡漠的心,除了博愛的小朋友,有誰知道?

  書到此,高天蕭然,樓上風緊得很,再談了,我的小朋友!

  冰

  心一九二四年五月九日,沙穰療養院。

  者》。)

  往

  事(二)

  她是翩翩的乳燕,

  橫海飄遊,月明風緊,

  不敢停留--在她頻頻回顧 的

  飛翔裡

  總帶著鄉愁!

  

  

  一

  那天大雪,鬱鬱黃昏之中,送一個朋友出山而去。絨絨的雪上,極整齊分明的 鐫著我們偕行的足印 。獨自歸來的路上,偶然低首,看見潔白勻整的雪花,只這 一瞬間,已又輕輕的掩蓋了我們去時的蹤跡。--白茫茫的大地上,還有誰知道這 一片雪下,一剎那前,有個同行,有個送別?

  我的心因覺悟而沉沉的浸入悲哀!

  蘇東坡的: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

  鴻飛那復計東西!

  

  那幾句還未曾說到盡頭處,豈但鴻飛不復計東西?連雪泥上的指爪都是不得而 留的

  於是人生到處都是渺茫了!

  生命何其實在?又何其飄忽?它如迎面吹來的朔風,撲到臉上時,明明覺得砭 骨勁寒;它又匆匆吹過,颯颯的散到樹林子裡,到天空中,渺無來因去果,縱騎著 快馬,也無處追尋。

  原也是無聊,而薄紙存留的時候,或者比時晴的快雪長久些--今日不樂,松 濤細響之中,四面風來的山亭上,又提筆來寫《往事》。生命的歷史一頁一頁的翻 下去,漸漸翻近中葉,頁頁佳妙,圖畫的色彩也加倍的鮮明,動搖了我的心靈與眼 目。這幾幅是造物者的手跡。他輕描淡寫了,又展開在我眼前;我瞻仰之下,加上 一兩筆點綴。

  點綴完了,自己看著,似乎起了感慨,人生經得起追寫幾次的往事?生命刻刻 消磨於把筆之頃

  

  這時青山的春雨已灑到松梢了!

  一九二四年三月七日,青山。

  

  

  二

  哪有心腸?然而竟被友人約去話別--回來已是暮色沉沉。今夜沒有電光,中 堂燃著兩支蠟燭,閃閃的光影,從竹簾裡透出,覺得淒清。

  走到院子裡,已聽見母親同涵和傑斷斷續續的說話。等我進去時,簾子響處, 聲音都寂。母親只低著頭做針線,涵和傑惘然的站了起來,卻沒有話說,只扶著椅 背,對著閃閃的燭光呆望。

  我懷疑著,一面向母親說著今天餞別的光景,他們兩個竟不來搭話,我也不問。

  母親進去了,我才問他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涵不言語,傑歎了一口氣,半晌 說:「母親說

  她捨不得你走,你走了她如同

  但她又不願意讓你知道

  」

  幾個月來,我們原是彼此心下雪亮,只是手軟心酸,不敢揭破這一層紙。然而 今夜我聽到了這意中的言語,我竟呆了。

  忽然涵望著傑沉重的說:「母親吩咐不對瑩哥說,你又來多事做什麼?」

  暫時沉默--這時電燈燦然的亮了,明光裡照見他們兩個的臉都紅著。

  傑囁嚅著說:「我想

  我想不要緊的

  」

  涵截住他:「不,我不許你說! 」聲音更嚴厲了。

  這時傑真急了,覺得過分的受哥哥的訶斥。他也大聲的說:「瞞別人,難道要 瞞自己的姊姊?」他負固的抵抗著。

  我已喪失了裁判的能力,茫然的,無心的吹滅了蠟燭,正要勉強的說一兩句話 --

  涵的聲音淒然了,「正是不瞞別人,只瞞自己的姊姊呢! 」

  兩對辛酸的眼光相觸,如同剛卸下的琴弦一般,兩個人同時無力的低下頭去。

  我神魂失據的站在他們中間。

  電燈又滅了,感謝這一霎時消失的光明!我們只覺得濕熱顫動的手,緊緊的互 握著,卻看不見彼此盈盈的淚眼!

  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三日夜,北京。

  

  

  三

  今夜林中月下的青山,無可比擬!彷彿萬一,只能說是似娟娟的靜女,雖是照 人的明艷,卻不飛揚妖冶;是低眉垂袖,瓔珞矜嚴。

  流動的光輝之中,一切都失了正色:松林是一片濃黑的,天空是瑩白的,無邊 的雪地,竟是淺藍色的了。這三色襯成的宇宙,充滿了凝靜,超逸與莊嚴;中間流 溢著滿空幽哀的神意,一切言詞文字都喪失了,幾乎不容凝視,不容把握!

  今夜的林中,決不宜於將軍夜獵--那從騎雜沓,傳叫風生,會踏毀了這平整 勻纖的雪地;朵朵的火燎,和生寒的鐵甲,會繚亂了靜冷的月光。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於燃枝野餐--火光中的喧嘩歡笑,杯盤狼藉,會驚起樹 上穩棲的禽鳥;踏月歸去,數里相和的歌聲,會叫破了這如怨如慕的詩的世界。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於愛友話別,叮嚀細語--淒意已足,語音已微;而抑鬱 纏綿,作繭自縛的情緒,總是太「人間的」了,對不上這晶瑩的雪月,空闊的山林。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於高士徘徊,美人掩映--縱使林中月下,有佳句可尋, 有佳音可賞,而一片光霧淒迷之中,只容意念迴旋,不容人物點綴。

  我倚枕百般迴腸凝想,忽然一念回轉,黯然神傷

  

  今夜的青山只宜於這些女孩子,這些病中倚枕看月的女孩子!

  假如我能飛身月中下視,依山上下曲折的長廊,雪色侵圍闌外,月光浸著雪淨 的衾車免,逼著玲瓏的眉宇。這一帶長廊之中:萬籟俱絕,萬緣俱斷,有如水的客 愁,有如絲的鄉夢,有幽感,有徹悟,有祈禱,有懺悔,有萬千種話

  

  山中的千百日,山光松影重疊到千百回,世事從頭減去,感悟逐漸侵來,已濾 就了水晶般清澈的襟懷。這時縱是頑石的鈍根,也要思量萬事,何況這些思深善懷 的女子?

  往者如觀流水--月下的鄉魂旅思,或在羅馬故宮,頹垣廢柱之旁;或在萬里 長城,缺堞斷階之上;或在約旦河邊,或在麥加城裡;或超渡萊因河,或飛越落璣 山;有多少魂銷目斷,是耶非耶?只她知道!

  來者如仰高山,--久久的徘徊在困弱道途之上,也許明日,也許今年,就揭 卸病的細網,輕輕的試叩死的鐵門!天國泥犁,任她幻擬:是泛入七寶蓮池?是參 謁白玉帝座?是歡悅?是驚怯?有天上的重逢,有人間的留戀,有未成而可成的事 功,有將實而仍虛的願望;豈但為我?牽及眾生,大哉生命!

  這一切,融合著無限之生一剎那頃,此時此地的,宇宙中流動的光輝,是幽憂, 是徹悟,都已宛宛氤氳,超凡入聖--

  萬能的上帝,我誠何福?我又何辜?

  

  一九二四年二月三十日夜,沙穰。

  

  

  四

  心血來潮,如聽精靈呼喚,從昏迷的睡中,旋風般翻身起坐--

  鈴聲響後,屋門開了,接著床前一陣慘默的忙亂。

  狂潮漸退--醫生凝立視我無語。護士捧著磁盤,眼光中帶著未盡的驚惶。我 精神全隳,心裡是徹底的死去般的空虛。頰上流著的清淚,只是眼眶裡的一種壓迫, 不是從七情中的任一情來的。

  最後彷彿的尋見了我自己是坐著,半縛半圍的擁倚在床闌上,胸前繫著一個大 冰囊。注射過的右臂,麻木隱痛到不能轉動,然而我也沒有轉動的意想。

  心血果然凝而不流,飄忽的靈魂,覺出了軀殼的重量。這重量層層下沉,軀殼 壓在床闌上,床闌壓在樓屋上,樓屋又壓在大地上。

  凝結沉重之中,時間一分一分的過去,人們已退盡 。床側的燈光,是調節到 只能看見室內的一切的模糊輪廓為止,--其實這時我自己也只剩一個輪廓!

  我連閉目的力量都沒有--然而我竟極無端的見了一個夢。

  我在層層的殿閣中緩緩行走,卻總不得踏著實地,軟綿綿的在雲霧中行。

  不知走了多遠,到了最末層;猛抬頭看見四個大字的金匾,是「得大自在」, 似乎因此覺悟了這是京西臥佛寺的大殿。

  不由自主的還是往上走,兩廡下忽然加深,黑沉沉的,兩邊忽然奏起音樂,卻 看不見一個樂人。那聲音如敲繁鐘,如吹急管,天風吹送著,十分的錯落淒緊!我 夢中停足傾耳,自然讚歎,「這是『十番』,究竟還是東方的古樂動人! 」

  更向裡走,殿中更加沉黑,如漆如墨,摸索著愈走愈深。

  忽然如同揭開殿頂,射下一道光明來,殿中洞然,不見了那臥佛的大像,後壁 上卻高高的掛著一幅大白綾子,綴著青絨的大字,明白的是:「只因天上最高枝, 開向人

  」光梢只閃到「人」字,便砉然的掣了回去。我驚退,如霧,如電,不 斷的樂音中,我倏然的墜下無底深淵去

  

  無限的下墜之中,靈魂又尋到了軀殼:耳中還聽見「十番」,室中仍只是幾堆 模糊的輪廓,星辰在窗外清冷灰白色的天空中閃耀著--

  我定一定神,我又微笑,週身仍是沉重冰結,心靈中卻來了一縷涼意,是知識 來復後的第一個感覺。

  天還未明,剛在右臂藥力消散之後,我掙扎著探身取了鉛筆,將夢中所見的十 個字,欹斜的寫在一張小紙上,塞在浴衣的袋裡。

  病到不知西東的時候,凍結的心魂,還有能力飛揚! --光影又只砉然的一 閃,「開向人

  」之下,竟不知是些什麼,無論何時回憶起,都覺得有些惋惜。 原也只是許多字形在夢中的觀念的再現,而上句「只因天上最高枝」這七個字,連 綴得已似乎不錯。

  一九二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夜,聖卜生療養院。

  

  

  五

  「風浪要來了,這一段水程照例是不平穩的! 」

  這兩句話不知甚時,也不知是從哪一個侍者口中說出來的,一瞬時便在這幾百 個青年中間傳播開了。大家不住的記念著,又報告佳音似的彼此談說著。在這好奇 而活潑的心緒裡,與其說是防備著,不如說是希望著罷。

  於是大家心裡先暈眩了,分外的凝注著海洋。依然的無邊閃爍的波濤,似乎漸 漸的搖蕩起來,定神看時,卻又不見得。

  我--更有無名的喜悅,暗地裡從容的笑著--晚餐的時候,燈光依舊燦然, 廣廳上杯光衣影,盈盈笑語之中,忽然看見那些白衣的侍者,托著盤子,欹斜的從 許多圓桌中間掠走了過來,海洋是在動盪了!大家暫時的停了刀叉,相顧一笑,眼 珠都流動著,好像相告說:「風浪來了! 」--這時都覺出了船身左右的搖擺。

  我沒有言語,又滿意的一笑。

  餐後回到房裡--今夜原有一個談話會--我徐徐的換著衣服,對鏡微謳,看 見了自己鏡中驚喜的神情,如同準備著去赴海的女神召請去對酌的一個夜宴;又如 同磨劍赴敵,對手是一個聞名的健者,而自己卻有幾分勝利的把握。

  預定夜深才下艙來,便將睡前一切都安排好了。

  出門一笑,廳中幾個女伴斜坐在大沙發上,燈光下嬌情的談笑著,笑聲中已帶 暈意。

  一路上去,遇見許多挾著氈子,笑著下艙來的同伴,笑聲中也有些暈意。

  我微笑著走上艙面去。琴旁坐著站著還圍有許多人,我拉過一張椅子,坐在玲 的旁邊。她笑得倚到我的肩上說:「風浪來了! 」

  彈琴的人左右傾欹的雙腕仍是彈奏著,唱歌的人,手扶著琴台笑著唱著,忽然 身不自主一溜的從琴的這端滑到那端去。

  大家都笑了,笑聲裡似都不想再支持,於是漸漸的四散了。

  我轉入交際室,談話會的人都已在裡面了,大家團團的坐下。屋裡似乎很鬱悶。 我覺得有些人面色很無主,掩著口蹙然的坐著--大家都覺得在同一的高度中,和 室內一切,一齊的反側欹斜。

  似乎都很勉強,許多人的精神,都用到暈眩上了!彷彿中談起愛海來,華問我 為何愛海?如何愛海?--我漸漸的覺得快樂充溢,怡然的笑了。並非喜歡這問題, 是喜歡我這時心身上直接自海得來的感覺,我笑說:「愛海是這麼一點一分的積漸 的愛起來的

  」

  未及說完,一個同伴,掩著口顛頓的走了出去。

  大家又都笑了。笑聲中,也似乎說:「我們散了罷! 」卻又都不好意思走, 斷斷續續的仍舊談著。我心神已完全的飛越,似乎水宮赴宴的時間,已一分一分的 臨近;比試的對手,已一步一步的仗著劍向著我走來,--但我還天一句地一句的 說著「文藝批評」。

  又是一個同伴,掩著口顛頓的走了出去--於是兩個,三個

  

  我知道是我說話的時候了,我笑說:「我們散了罷,別為著我大家拘束著! 」 一面先站了起來。

  大家笑著散開了。出到艙外,燈影下竟無一人,闌外只聽得濤聲。全船想都睡 下了,我一笑走上最高層去。

  迎著海風,掠一掠鬢髮,模糊搖撼之中,我走到闌旁,放倒一個救生圈,抱膝 坐在上面,遙對著高豎的煙囪與桅檣。我看見船尾的闌干,與暗灰色的天末的水平 線,互相重疊起落,高度相去有五六尺。

  我凝神聽著四面的海潮音。仰望高空,桅尖指處,只一兩顆大星露見。--我 的心魂由激揚而寧靜,由快樂而感到莊嚴。海的母親,在洪濤上輕輕的簸動這大搖 籃。幾百個嬰兒之中,我也許是個獨醒者

  

  我想到母親,我想到父親,憶起行前父親曾笑對我說:

  「這番橫渡太平洋,你若暈船,不配作我的女兒! 」

  我寄父親的信中,曾說了這幾句:「我已受了一回風浪的試探。為著要報告父 親,我在海風中,最高層上,坐到中夜。

  海已證明了我確是父親的女兒。」

  其實這又何足道?這次的航程,海平如鏡,天天是輕風習習,那夜僅是五六尺 上下的震盪。侍者口中誇說的風浪,和青年心中希冀驚笑的風浪,比海洋中的實況, 大得多了!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日夜,太平洋舟中。

  

  

  六

  從來未曾感到的,這三夜來感到了,尤其是今夜! --與其說「感」不如說 「刺」--今夜感到的,我懇顫的希望這一生再也不感到!

  陰曆八月十四夜,晚餐後同一位朋友上樓來,從塔窗中,她忽然讚賞的喚我看 月。撩開幔子,我看見一輪明月,高懸在遠遠的塔尖。地上是水銀瀉地般的月光。 我心上如同著了一鞭,但感覺還散漫模糊,只惘然的也讚美了一句,便回到屋裡, 放下兩重簾子來睡了。

  早起一邊理髮,忽又惘惘的憶起昨夜的印象。我想起「

  看月多歸思,曉起 開籠放白鷴」這兩句來。如有白鷴可放,我昨夜一定開籠了,然而她縱有雙飛翼, 也怎生飛渡這浩浩萬里的太平洋?我連替白鷴設想的希望都絕了的時候,我覺得到 了最無可奈何的境界!

  中秋日,居然晴明,我已是心懾,儀又歡笑的告訴我,今夜定在湖上泛舟,我 尤其黯然!但這是沿例,舊同學年年此夜請新同學盪舟賞月,我如何敢言語?

  黃昏良來召喚我時,天竟陰了,我一邊和她走著,說不出心裡的感謝。

  我們七人,坐了三隻小舟,一篙兒點開,緩緩從橋下穿過,已到湖上。

  四顧廓然,湖光滿眼。環湖的山黯青著,湖水也翠得很淒然。水底看見黑雲浮 動,湖岸上的秋葉,一叢叢的紅意迎人,幾座樓台在遠處,旋轉的次第入望。

  我們蕩到湖心,又轉入水枝低亞處,錯落的談著,不時的仰望雲翳的天空。雲 彩只嚴遮著,月意杳然。--「千金也買不了她這一刻的隱藏! 」我說不出的心 裡的感謝。

  雲影只嚴遮著,月意杳然,夜色漸漸逼人,湖光漸隱。幾片黑雲,又橫曳過湖 東的叢樹上,大家都悵惘,說:「無望了!

  我們回去罷! 」

  歸棹中我看見舟尾的秋。她在槳聲裡,似吟似歎的說:

  「月呵!怎麼不做美呵! 」她很輕巧的又笑了,我也報她一笑。--這是 「釋然」,她哪兒知道我的心緒?

  到岸後,還在堤邊留連仰望了片晌。--我想:「真可憐--中秋夜居然逃過 了! 」人人悵惘的歸途中,我有說不盡的心裡的感謝。

  十六夜便不防備,心中很坦然,似乎忘卻了。

  不知如何,偶然敲了樓東一個朋友的室門,她正滅了燈在窗前坐著。月光滿室! 我一驚,要縮回也來不及了,只能聽她起身拉著我的手,到窗前來。

  沒有一點缺憾!月兒圓滿光明到十二分。我默然,我咬起唇兒,我幾乎要迸出 一兩句詛咒的話!

  假如她知道我這時心中的感傷是到了如何程度,她也必不忍這般的用雙臂圍住 我,逼我站在窗前。我慘默無聲,我已拚著鼓勇去領略。正如立近萬丈的懸崖,下 臨無際的酸水的海。與其徘徊著驚悸亡魂,不如索性縱身一躍,死心的去感覺那沒 頂切膚的辛酸的感覺。

  我神搖目奪的凝望著:近如方院,遠如天文臺,以及周圍的高高下下的樹,都 逼射得看出了紅、藍、黃的顏色。三個綠半球針竿高指的圓頂下,不斷的白圓穹門, 一圈一圈的在地的月影,如墨線畫的一般的清晰。十字道四角的青草,青得四片綠 絨似的,光天化日之下,也沒有這樣的分明呵,何況這一切都浸透在這萬里迷鎊的 光影裡

  

  我開始的詛咒了!

  鄉愁麻痺到全身,我掠著頭髮,發上掠到了鄉愁;我捏著指尖,指上捏著了鄉 愁。是實實在在的軀殼上感著的苦痛,不是靈魂上浮泛流動的悲哀!

  我一翻身匆匆的辭了她,回到屋裡來。匆匆的用手絹蒙起了桌上嵌著父親和母 親相片的銀框。匆匆的拿起一本很厚的書來,扶著頭苦讀--茫然的翻了幾十頁, 我實在沒有氣力再敷衍了,推開書,退到床上,萬念俱灰的起了嗚咽。我病了--

  那夜的驚和感,如夏空的急電,奔騰閃掣到了最高尖。過後回思,使我憮然歎 異,而且不自信!如今反覆的感著鄉愁的心,已不能再飆起。無數的月夜都過去了, 有時竟是整夜的看著,情感方面,卻至多也不過「惘然」。

  痛定思痛,我覺悟了明月為何千萬年來,傷了無數的客心!靜夜的無限光明之 中,將四圍襯映得清晰浮動,使她徹底的知道,一身不是夢,是明明白白的去國客 游。一切離愁別恨,都不是淡蕩的,猶疑的;是分明的,真切的,急如束濕的。

  對於這事,我守了半年的緘默;只在今春與友人通訊之間,引了古人月夜的名 句之後,我寫:「嗚呼!賞鑒好文學,領略人生,竟須付若大代價耶?」

  至於代價如何,「嗚呼」兩字之後,藏有若干的傷感,我竟沒有提,我的朋友 因而也不曾問起。

  一九二三年九月二十六日夜,閉璧樓。

  

  

  七

  我當然喜愛花草!

  在國內時,我的屋裡雖然不斷的供養著香花,而剪葉添水的事,我卻不常做。 父親或母親走了進來,用手指按一按盆土,就嘖嘖的說:「我看花草供到你的屋裡 來,就是她們的末日到了! 」

  假如他二位老人家,說完這話就算了時,我自然不能再懶惰,至少也須敷衍敷 衍;然而他們說完之後,提水瓶的提水瓶,拿剪刀的拿剪刀;若供的是水仙花,更 是不但花根,連盆連石子都洗了。我樂得笑著站在一旁看。

  我決不是不愛花,也決不是懶惰。一來我知道我收拾的萬不及他們的齊整,- -我十分相信收拾花卉是一種藝術--二來我每每喜歡得個題目,引得父親和母親 和我糾纏。但看去國後,我從未忘了替屋裡的花添水!我案頭的水仙花,在別人和 我同時養起的,還未萌茁的時候,就已怒放。一剪一剪繁密的花朵,將花管帶得沉 沉下垂,我用細繩將她們輕輕的束起。

  花未開盡,我已病到醫院裡去,自此便隔絕了!只在一個朋友的小啟中,提了 一句,「你的花,我已替你澆水了。」以後再無人提,我也不好意思再問。但我在 病榻上時時想起人去樓空,她自己在室中當然寂靜。閉璧樓夜間整齊燦爛的光明中, 缺了一點,便是我黑暗的窗戶,暗室中再無人看她在光影下的丰神!

  入山之後一日,開了朋友們替我收拾了送來的箱子,水仙花的綠盆赫然在內。 我知道她在我臥病二十日之中,殘落已盡 。更無從「托微波以通詞」,我悵然- -良久!

  第三天,得了一個匣子,剪開束繩,白紙外一張片子,寫著:

  無盡的愛,安娜。

  紙內包捲著一束猩紅的玫瑰。珍重的插在瓶內,黃昏時濃香襲人。

  只過了一夜,我早起進來,看見花朵都低垂了,瓣兒憔悴得黑絨剪成的一般! 才驚悟到這屋裡太冷,後面瑛的小樓上是有暖爐的,她需要花的慰安,她也配受香 花供養,我連忙托人帶去贈了她。--聽說一夜的工夫,花魂又回轉了過來。

  此後陸續又得了許多花,玫瑰也有,水仙也有,我都不忍留住 。送客走後, 便自己捧到瑛的樓裡。

  想起聖卜生醫院室中不斷的繁花,我不勝神往。然而到了花我不能兩全的時候, 我寧可刻苦了自己。我寂寞清寒的過了六十天,不曾犧牲一個花朵!

  二月十六日,又有友人贈我六朵石竹花,三朵紅的,三朵白的,間以幾枝鳳尾 草。那天稍暖,送花的友人又站在一旁看我安插,我不好意思就把花送走,插好便 放在屋裡的玻璃几上。

  夜中見著瑛,我說:「又有一瓶花送你了! 」她笑著謝了我。

  回來欹在枕上,等著出到了廊外之時,忽然看見了几上的幾朵石竹花,那三朵 白的,倒不覺得怎樣,只那三朵紅的,紅得異樣的可憐!

  燦然的燈下,紅絨般的瓣兒,重疊細碎的光艷照眼,加以花旁幾枝鳳尾草的細 綠的葉圍繞著,交輝中竟有s盃人的意味。

  這時不知是「花」可憐,還是「紅」可憐,我心中所起的愛的感覺,很模糊而 濃烈

  

  「我不想再做傻子!周圍都是白的,周圍都是冷的,看不見一點紅艷與生意, 這般的過了六十天,何自苦如此?」

  我決定留下她!

  第二天早起,瑛問我:「花呢?」我笑而不答。

  今日風雪。我擁氈坐在廊上,回頭看見這幾朵花,在門窗洞開的室中,玻璃幾 上,迎著朔風瑟瑟而動,我不語。

  進去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書來,又到廊上。翻開書頁,覺得連紙張都是冰凍的。 我抬起頭來望著那幾朵寒顫的花--我又不語。

  晚上,這幾朵已憔悴損傷,瓣邊已焦黃了!悼惜已來不及,我已犧牲了她。

  偶然拿起筆來,不知是弔慰她,還是為自己文過,寫了幾行:

  

  幾曾願揮麾開去?雪冷風寒--

  不忍挽柔弱的花枝,

  來陪我禁受。顧惜了她們

  逼得我忘懷自己。

  石竹花!無情的朋友,又打發了○艷的你們

  來依傍冷幽的我!

  也做一回殘忍的事罷!山中兩月,

  徹骨的清寒,

  不能再

  

  到此意盡,筆兒自然的放下,只扶頭看著殘花出神。

  以後也曾重寫了三五次,只是整湊不起來。花已死去,過也不必文,至今那張 稿紙,還隨便的夾在一本書裡。

  一九二四年二月二十日,沙穰。

  

  

  八

  是除夜的酒後,在父親的書室裡。父親看書,我也坐近書幾,已是久久的沉默 --我站起,雙手支頤,半倚在几上,我喚:「爹爹! 」父親抬起頭來。「我想 看守燈塔去。」

  父親笑了一笑,說:「也好,整年整月的守著海--只是太冷寂一些。」說完 仍看他的書。

  我又說:「我不怕冷寂,真的,爹爹! 」

  父親放下書說:「真的便怎樣?」

  這時我反無從說起了!我聳一聳肩,我說:「看燈塔是一種最偉大,最高尚, 而又最有詩意的生活

  」

  父親點頭說:「這個自然! 」他往後靠著椅背,是預備長談的姿勢。這時我 們都感著興味了。

  我仍舊站著,我說:「只要是一樣的為人群服務,不是獨善其身;我們固然不 必避世,而因著性之相近,我們也不必避『避世』! 」

  父親笑著點頭。

  我接著:「避世而出家,是我所不屑做的,奈何以青年有為之身,受十方供養?」

  父親只笑著。

  我勇敢的說:「燈台守的別名,便是『光明的使者』。他拋離田裡,犧牲了家 人骨肉的團聚,一切種種世上耳目紛華的娛樂,來整年整月的對著渺茫無際的海天。 除卻海上的飛鷗片帆,天上的雲湧風起,不能有新的接觸。除了駘蕩的海風,和島 上崖旁轉青的小草,他不知春至。我拋卻『樂群』,只知『敬業』

  」

  父親說:「和人群大陸隔絕,是怎樣的一種犧牲,這情緒,我們航海人真是透 徹中邊的了! 」言次,他微歎。

  我連忙說:「否,這在我並不是犧牲!我晚上舉著火炬,登上天梯,我覺得有 無上的倨傲與光榮。幾多好男子,輕侮別離,弄潮破浪,狎習了海上的腥風,驅使 著如意的桅帆,自以為不可一世,而在狂飆濃霧,海水山立之頃,他們卻蹙眉低首, 捧盤屏息,凝注著這一點高懸閃爍的光明!這一點是警覺,是慰安,是導引,然而 這一點是由我燃著! 」

  父親沉靜的眼光中,似乎忽忽的起了回憶。

  「晴明之日,海不揚波,我抱膝沙上,悠然看潮落星生。

  風雨之日,我倚窗觀濤,聽浪花怒撼崖石。我閉門讀書,以海洋為師,以星月 為友,這一切都是不變與永久。

  「三五日一來的小艇上,我不斷的得著世外的消息,和家人朋友的書函;似暫 離又似永別的景況,使我們永駐在『的的如水』的情誼之中。我可讀一切的新書籍, 我可寫作,在文化上,我並不曾與世界隔絕。」

  父親笑說:「燈塔生活,固然極其超脫,而你的幻像,也未免過於美麗。倘若 病起來,海水拍天之間,你可怎麼辦?」

  我也笑道:「這個容易--一時慮不到這些! 」

  父親道:「病只關你一身,誤了燃燈,卻是關於眾生的光明

  」

  我連忙說:「所以我說這生活是偉大的! 」

  父親看我一笑,笑我詞支,說:「我知道你會登梯燃燈;但倘若有大風濃霧, 觸石沉舟的事,你須鳴槍,你須放艇

  」

  我鄭重的說:「這一切,尤其是我所深愛的。為著自己,為著眾生,我都願學!  」

  父親無言,久久,笑道:「你若是男兒,是我的好兒子! 」

  我走近一步,說:「假如我要得這種位置,東南沿海一帶,爹爹總可為力?」

  父親看著我說:「或者

  但你為何說得這般的鄭重?」

  我肅然道:「我處心積慮已經三年了! 」

  父親斂容,沉思的撫著書角,半天,說:「我無有不贊成,我無有不為力。為 著去國離家,吸受海上腥風的航海者,我忍心捨遣我唯一的弱女,到島山上點起光 明。但是,唯一的條件,燈台守不要女孩子! 」

  我木然勉強一笑,退坐了下去。又是久久的沉默--

  父親站起來,慰安我似的:「清靜偉大,照射光明的生活,原不止燈台守,人 生寬廣的很! 」

  我不言語。坐了一會,便掀開簾子出去。

  弟弟們站在院子的四隅,燃著了小爆竹。彼此拋擲,歡呼聲中,偶然有一兩支 擲到我身上來,我只笑避--實在沒有同他們追逐的心緒。

  回到臥室,黑沉沉的歪在床上。除夕的夢縱使不靈驗,萬一能夢見,也是慰情 聊勝無。我一念至誠的要入夢,幻想中畫出環境,暗灰色的波濤,巋然的白塔

  

  一夜寂然--奈何連個夢都不能做!

  這是兩年前的事了,我自此後,禁絕思慮,又十年不見燈塔,我心不亂。

  這半個月來,海上瞥見了六七次,過眼時只悄然微歎。失望的心情,不願它再 興起。而今夜濃霧中的獨立,我竟極奮迅的起了悲哀!

  絲雨鎊鎊裡,我走上最高層,倚著船闌,忽然見天幕下,四塞的霧點之中,夾 岸兩嶂淡墨畫成似的島山上,各有一點星光閃爍--

  船身微微的左右欹斜,這兩點星光,也徐徐的在兩旁隱約起伏。光線穿過霧層, 瑩然,燦然,直射到我的心上來,如招呼,如接引,我無言,久--久,悲哀的心 弦,開始策策而動!

  有多少無情有恨之淚,趁今夜都向這兩點星光揮灑!憑吟嘯的海風,帶這兩年 前已死的密願,直到塔前的光下--從茲了結!拈得起,放得下,願不再為燈塔動 心,也永不作燈塔的夢,無希望的永古不失望,不希冀那不可希冀的,永古無悲哀!

  願上帝祝福這兩個塔中的燃燈者! --願上帝祝福有海水處,無數塔中的燃 燈者!願海水向他長綠,願海山向他長青!願他們知道自己是這一隅島國上無冠的 帝王,只對他們,我願致無上的頌揚與羨慕!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八日,太平洋舟中。

  

  

  九

  只這般昏昏的,匆匆的別去,既不纏綿,又不悲壯,白擔了這許多日子的心了!

  頭一天午時,我就沒有上桌吃飯,弟弟們喚我,我躺在床上裝睡。聽見母親在 外間說:「罷了,不要惹她。」

  傷了一會子的心--下午弟弟們的幾個小朋友來了,玩得鬧烘烘的。大家環著 院子裡一個大蓮花缸跑,彼此潑水為戲,連我也弄濕了衣襟。母親半天不在家,到 西院舅母那邊去了,卻吩咐廚房裡替我煮了一碗麵。

  黃昏時又靜了下來,我開了琴旁的燈彈琴,好幾年不學琴了,指法都錯亂,我 只心不在焉的反覆的按著。最後不知何時已停了彈,只倚在琴台上,看起琴譜來。

  父親走到琴邊,說:「今晚請你的幾個朋友來談談也好,就請她們來晚餐。」 我答應著,想了一想,許多朋友假期中都走了,星雖遠些,還在西城。我就走到電 話匣旁,摘下耳機來,找到她,請她多帶幾個弟妹,今夜是越人多越好。她說晚了, 如來不及,不必等著晚餐也罷。那時已入夜,平常是星從我家歸去的時候了。

  舅母走過來,潛也從家裡來了。我們都很歡喜,今夜最怕是只有家人相對!潛 說著海舟上的故事,和留學生的笑話,我們聽得很熱鬧。

  廚丁在兩個院子之間,不住的走來走去,又自言自語的說:「九點了! 」我 從簾子裡聽見,便笑對母親說:「簡直叫他們開飯罷,廚師父在院子裡急得轉磨呢!  --星一時未必來得了。」母親說:「你既請了她,何妨再等一會?」和我說著, 眼卻看著父親。父親說:「開來也好,就請舅母和潛在這裡吃罷。我們家裡按時慣 了,偶然一兩次晚些,就這樣的雞犬不寧! 」

  我知道父親和母親只怕的是我今夜又不吃飯,如今有舅母和潛在這裡,和星來 一樣,於是大家都說好--紛紜語笑之中,我好好吃了一頓晚飯。

  飯後好一會,星才來到,還同著憲和宜,我同楫迎了出去,就進入客室。

  話別最好在行前八九天,臨時是「話」不出來的。不是輕重顛倒,就是無話可 說。所以我們只是東拉西扯,比平時的更淡漠,更無頭緒,我一句也記不得了。

  只記得一句,還不是我們說的。

  我和星,宜在內間,楫陪著憲在外間,只隔著一層窗紗,小孩子談得更熱鬧。

  星忽然搖手,聽了一會,笑對我說:「你聽你小弟弟和憲說的是什麼?」我問: 「是什麼?」她笑道:「他說,『我姊姊走了,我們家裡,如同丟了一顆明珠一般!  』」她說著又笑了,宜也笑了,我不覺臉紅起來。

  --我們姊弟平日互相封贈的徽號多極了!什麼劍客,詩人,哲學家,女神等 等,彼此混謚著。哪裡是好意?三分親愛,七分嘲笑,有時竟等於怨謗,一點經緯 都沒有的!比如說父親或母親偶然吩咐傳遞一件東西,我們爭著答應,自然有一個 捷足先得,偶然得了誇獎,其餘三個怎肯干休?便大家站在遠處,點頭讚歎的說: 「孝子!真孝順! 『二十四孝』加上你,二十五孝了! 」結果又引起一番爭論。

  這些事只好在家裡通行,而童子無知,每每在大庭廣眾之間,也弄假成真的說 著,總使我不好意思--我也只好一笑,遮掩開去。

  舅母和潛都走了,我們便移到中堂來。時已夜午,我覺得心中煩熱,竟剖開了 一個大西瓜。

  弟弟們零零落落的都進去了,再也不出來。憲沒有人陪,也有了倦意。星說: 「走罷,遠得很呢,明天車站上送你! 」說著有些淒然。--豈知明天車站上並 沒有送著,反是半個月後送到海舟上來,這已是我大夢中的事了!

  送走了她們,走入中間,弟弟們都睡了。進入內室,只父親一人在燈下,我問 媽媽呢,父親說睡下了。然而我聽見母親在床上轉側,又輕輕的咳嗽,我知道她不 願意和我說話,也就不去揭帳。

  默然片晌,--父親先說些閒話,以後慢慢的說:「我十七歲離家的時候,祖 父囑咐我說:『出外只守著三個字:勤,慎,

  』」

  沒有說完,我低頭按著胸口--父親皺眉看著我,問:

  「怎麼了?」我說:「沒有什麼,有一點心痛

  」

  父親歎了一口氣,站起身來,說:「不早了,你睡去罷,已是一點鐘了。」

  回到屋裡,撫著枕頭也起了戀戀,然而一夜睡得很好。

  早飯是獨自吃的,告訴過母親到佟府和女青年會幾個朋友那裡辭行,便出門去 了。又似匆匆,又似挨延的,近午才回來。

  入門已覺得淒切!在院子裡,弟弟們攔住我,替我攝了幾張快影。照完我徑入 己室,扶著書架,淚如雨下。

  舅母抱著小因來了,說:「小因來請姑姑了,到我們那邊吃餃子去! 」我連 忙強笑著出來,接過小因,偎著她。就她的肩上,印我的淚眼--便跟著舅母過來。

  也沒有吃得好:我心中的酸辛,千萬倍於蘸餃子的薑醋,父親踱了過來,一面 逗小因說笑,卻注意我吃了多少,我更支持不住,淚落在碗裡,便放下筷子。舅母 和嫂嫂含著淚只管讓著,我不顧的站了起來

  

  回家去,中堂裡正撤著午餐。母親坐在中間屋裡,看見我,眼淚便滾了下來。 我那時方寸已亂!一會兒恐怕有人來送我,與其左右是禁制不住,有在人前哭的, 不如現在哭。我叫了一聲「媽媽」,挨坐了下去。我們冰涼顫動的手,緊緊的互握 著臂腕,嗚咽不成聲! --半年來的自欺自慰,相欺相慰,無數的忍淚吞聲,都 積攢了來,有今日恣情的一慟!

  鴉雀無聲,沒有一個人來勸,恐怕是要勸的人也禁制不住了!

  我釋了手,臥在床上,淚已流盡,閉目躺了半晌,心中倒覺得廓然。外面人報 潛來了,母親便走了出去。小朋友們也陸續的來了,我起來洗了臉,也出去和他們 從容的談起話來。

  外面門環響,說:「馬車來了。」小朋友們都手忙腳亂的先推出自行車去,潛 拿著帽子,站在堂門邊。

  我竟微笑了!我說:「走了! 」向空發言似的,這語聲又似是從空中來,入 耳使我驚懾。我不看著任一個人,便掀開簾子出去。

  極迅疾的!我只一轉身,看見涵站在窗前,只在我這一轉身之頃,他極酸惻的 瞥了我一眼,便回過頭去!可憐的孩子!他從昨日起未曾和我說話,他今天連出大 門來送我的勇氣都沒有!這一瞥眼中,有送行,有抱歉,有慰藉,有無限的別話, 我都領會了!別離造成了今日異樣懂事的一個他!今天還是他的生日呢,無情的姊 姊連壽麵都不吃,就走了!

  

  走到門外,只覺得車前人山人海,似乎家中大小上下都出來了。我卻不曾看見 母親。不知是我不敢看她,或是她隱在人後,或是她沒有出來。我看見舅母,嫂嫂, 都含著淚。連站在後面的白和張,說了一聲「一路平安! 」聲音都哽咽著,眼圈 兒也紅了。

  坐車,騎車的小孩子,都啟行了。我帶著兩個弟弟,兩個妹妹,上了車,車門 砰的一聲關上了。馬一揚鬣,車輪已經轉動。只幾個轉動,街角的牆影,便將我親 愛的人們和我的,相互的視線隔斷了

  

  我又微笑著向後一倚。自此入夢!此後的都是夢境了!

  只這般昏昏的匆匆的一別,既不纏綿,又不悲壯,白擔了這許多日子的心了!

  然而只這昏昏的匆匆的一別,便把我別到如雲的夢中來!

  九個月來懸在雲霧裡,眼前飛掠的只是夢幻泡影,一切色,聲,香,味,觸, 法,都很異樣,很麻木,很飄浮 。我掙扎把握,也撮不到一點真實!

  這種感覺不是全然於我無益的,九個月來,不免有時遇到支持不住的事,到了 悲哀宛轉,無可奈何的時節,我就茫然四顧的說:「不管它罷,這一切原都在夢中 呢! 」

  就是此刻的突起的鄉愁,也這樣迷迷糊糊的讓它過去了!

  一九二三年八月三日,北京。

  

  

  十

  只是這般昏昏的匆匆的一別,既不纏綿,又不悲壯;然而前天我追寫的時候, 我的眼淚流的比筆尖移動得還快!亭中寂寂,濃密的松枝外,好鳥時鳴,嫣紅奼紫 開遍;而我除了膝上的紙筆,和一方濕透的紗巾外,看不見別的!

  我寫時不須思索,沒有著力,而回憶如大河泛決,奔越四流。我恨不能百管齊 下,同時描述了每一段時間,每一個人,每一端思念!

  我寫時因嗚咽而中斷了好幾次,歸結只寫了顧一失百的那一篇,而那一篇中的 每一小段都是無盡,每一小段都能演繹到千萬言!

  文藝既憑藉著主觀的欣賞,我寫時如雨的眼淚,未必能普遍的感動了世間一切 有情。但因著字字真切的本地風光,在那篇中提名的人,決不能不起一番真切的回 憶,而終於墜淚,第一個人就是我的母親!

  我遠道寄回這幾篇去,我不能伴她同讀,引動她的傷感後,不能有即時笑語的 慰藉,我誠何心?

  然而不須感傷,我至愛的母親!我靈魂是軀殼的主宰,別離之前,雖不知離愁 深刻到如斯,而未嘗不知別離之苦。我要推卻別離,沒有別離敢來挽我。為著人生, 我曾自願不住的揮著別淚,作此「弱游」!

  別的都不說,只這昏昏的匆匆的一別,先在世上絕對的承認了一個「我」的存 在,為幸已多!

  鄉愁每深一分,「我」的存在就證實了一分,--何以故?

  因我確有個感受痛苦的心靈與軀殼故!

  既承認了「我」,就不能不承認宇宙中無量數的「他」,更不能不承認了包羅 一切的「生命」,以及生命中的一切。

  我既絕對承認了生命,我便願低頭去領略。我便願遍嘗了人生中之各趣,人生 中之各趣我便願遍嘗! --我甘心樂意以別的淚與病的血為贄,推開了生命的宮 門。

  我曾說:

  「別離碎我為微塵,和愛和愁,病又把我團捏起來,還敷上一層智慧。等到病 叉手退立,仔細端詳,放心走去之後,我已另是一個人!

  「她已漸遠漸杳,我雖沒有留她的意想,望著她的背影,卻也覺得有些淒戀。 我起來試走,我的軀體輕健;我舉目四望,我的眼光清澈。遍天涯長著萋萋的芳草, 我要從此走上遠大的生命的道途!感謝病與別離。二十餘年來,我第一次認識了生 命。」

  所以,不須傷感,我至愛的母親!憑著血與淚,我已推開了生命神秘的宮門。 因著巨大的代價,我從此要領受人生,享樂人生。

  不須傷感,我至愛的母親!悲哀只是一霎時,我的青春活潑的心,決不作悲哀 的留滯。日來漸慣了單寒羈旅,離愁已淺,病緣已斷;只往事忽忽追憶,難得當日 哀樂縱橫,貽我以抒寫時的灑落與回味!

  不須傷感,我至愛的母親!往事的追寫,決不會摧耗了我的精神,有把筆的可 能,總未到悲哀的極致。母親寄我的信中曾有:

  「除夕我因你不在,十分難過,就想寫信,提起筆來,心中一陣難受,又放下 了筆,不能再寫

  」可知到了悲極,決無能力把筆!我只灑灑落落寫來,寫完心 釋。投筆之後,就讓它從此成為「往事」,不予以多一刻的留連!

  往事願都撇在一邊! --現在我收了紙筆,要在斜陽中下了山亭。春光真明 媚!芊芊無際的山坡上,開了萬樹不知名的黃的,白的,紅的,紫的花,內中我只 認得櫻花已開,丁香已含苞,楊柳的嫩黃,與松枝的深綠,襯以知更雀的紅胸,真 是異樣的鮮明!此行循著紫羅蘭路,也許採些野花歸去。

  願上帝祝福母親!

  願上帝祝福母親!

  一九二四年五月十九日,青山。

  是不相干的--作者原注。

  事》。)山中雜記--遙寄小朋友

  大夫說是養病,我自己說是休息,只覺得在拘管而又浪漫的禁令下,過了半年 多。這半年中有許多在童心中可驚可笑的事,不足為大人道。只盼他們看到這幾篇 的時候,唇角下垂,鄙夷的一笑,隨手的扔下。而有兩三個孩子,拾起這一張紙, 漸漸的感起興味,看完又彼此嘻笑,講說,傳遞;我就已經有說不出的喜歡!本來 我這兩天有無限的無聊。天下許多事都沒有道理,比如今天早起那樣的烈日,我出 去散步的時候,熱得頭昏。此時近午,卻又陰雲密佈,大風狂起。廊上獨坐,除了 胡寫,還有什麼事可作呢?

  一九二四年六月二十三日,沙穰。(一)我怯弱的心靈

  我小的時候,也和別的孩子一樣,非常的膽小 。大人們又愛逗我,我的小舅 舅說什麼《聊齋》,什麼《夜談隨錄》,都是些殭屍、白面的女鬼等等。在他還說 著的時候,我就不自然的惴惴的四顧,塞坐在大人中間,故意的咳嗽。睡覺的時候, 看著帳門外,似乎出其不意的也許伸進一隻鬼手來。我只這樣想著,便用被將自己 的頭蒙得嚴嚴地,結果是睡得週身是汗!

  十三四歲以後,什麼都不怕了。在山上獨自中夜走過叢塚,風吹草動,我只回 頭凝視。滿立著猙獰的神像的大殿,也敢在陰暗中小立。母親屢屢說我膽大,因為 她像我這般年紀的時候,還是怯弱的很。

  我白日裡的心,總是很寧靜,很堅強,不怕那些看不見的鬼怪。只是近來常常 在夢中,或是在將醒未醒之頃,一陣悚然,從前所怕的牛頭馬面,都積壓了來,都 聚圍了來。我呼喚不出,只覺得怕得很,手足都麻木,靈魂似乎蜷曲著。掙扎到醒 來,只見滿山的青松,一天的明月。洒然自笑,--這樣怯弱的夢,十年來已絕不 做了,做這夢時,又有些悲哀!

  童年的事都是有趣的,怯弱的心情,有時也極其可愛。(二)埋存與發掘

  山中的生活,是沒有人理的。只要不誤了三餐和試驗體溫的時間,你愛做什麼 就做什麼,醫生和看護都不來拘管你。

  正是童心乘時再現的時候,從前的愛好,都拿來重溫一遍。

  美國不是我的國,沙穰不是我的家。偶以病因緣,在這裡遊戲半年,離此後也 許此生不再來。不留些紀念,覺得有點過意不去,於是我幾乎每日做埋存與發掘的 事。

  我小的時候,最愛做這些事:墨魚脊骨雕成的小船,五色紙粘成的小人等等, 無論什麼東西,玩夠了就埋起來。樹葉上寫上字,掩在土裡。石頭上刻上字,投在 水裡。想起來時就去發掘看看,想不起來,也就讓它悄悄的永久埋存在那裡。

  病中不必裝大人,自然不妨重做小孩子!遊山多半是獨行,於是隨時隨地留下 許多紀念,名片,西湖風景畫,用過的紗巾等等,幾乎滿山中星羅棋布。經過芍葯 花下,流泉邊,山亭裡,都使我微笑,這其中都有我的手澤!興之所至,又往往去 掘開看看。

  有時也遇見人,我便扎煞著泥污的手,不好意思的站了起來。本來這些事很難 解說。人家問時,說又不好,不說又不好,迫不得已只有一笑。因此女伴們更喜歡 追問,我只有躲著她們。

  那一次一位舊朋友來,她笑說我近來更孩子氣,更愛臉紅了。童心的再現,有 時使我不好意思是真的,半年的休養,自然血氣旺盛,臉紅那有什麼愛不愛的可言 呢?(三)古國的音樂

  去冬多有風雪。風雪的時候,便都坐在廣廳裡,大家隨便談笑,開話匣子,彈 琴,編絨織物等等,只是消磨時間。

  榮是希臘的女孩子,年紀比我小一點,我們常在一處玩。

  她以古國國民自居,拉我作伴,常常和美國的女孩子戲笑口角。

  我不會彈琴,她不會唱,但悶來無事,也就走到琴邊胡鬧。翻來覆去的只是那 幾個簡單的熟調子。於是大家都笑道:

  「趁早停了罷,這是什麼音樂?」她傲然的叉手站在琴旁說:

  「你們懂得什麼?這是東西兩古國,合奏的古樂,你們哪裡配領略! 」琴聲 仍舊不斷,歌聲愈高,別人的對話,都不相聞。

  於是大家急了,將她的口掩住,推到屋角去,從後面連椅子連我,一齊拉開, 屋裡已笑成一團!

  最妙的是連「印第阿那的月」等等的美國調子,一經我們用過,以後無論何時, 一聽得琴聲起,大家都互相點頭笑說:「聽古國的音樂呵! 」(四)雨雪時候的 星辰

  寒暑表降到冰點下十八度的時候,我們也是在廊下睡覺。

  每夜最熟識的就是天上的星辰了。也不過只是點點閃爍的光明,而相看慣了, 偶然不見,也有些想望與無聊。

  連夜雨雪,一點星光都看不見。荷和我擁衾對坐,在廊子的兩角,遙遙談話。

  荷指著說:「你看維納司(Venus)升起了! 」我抬頭望時,卻是山路 轉折處的路燈。我怡然一笑,也指著對山的一星燈火說:「那邊是周彼得(Jup iter)呢! 」

  愈指愈多,松林中射來零亂的風燈,都成了滿天星宿。真的,雪花隙裡,看不 出天空和山林的界限,將繁燈當作繁星,簡直是抵得過。

  一念至誠的將假作真,燈光似乎都從地上飄起。這幻成的星光,都不移動,不 必半夜夢醒時,再去追尋它們的位置。

  於是雨雪寂寞之夜,也有了慰安了!(五)她得了刑罰了

  休息的時間,是萬事不許作的。每天午後的這兩點鐘,乏倦時覺得需要,睡不 著的時候,覺得白天強臥在床上,真是無聊。

  我常常偷著帶書在床上看,等到看護婦來巡視的時候,就趕緊將書壓在枕頭底 下,閉目裝睡。--我無論如何淘氣,也不敢大犯規矩,只到看書為止。而璧這個 女孩子,往往悄悄的起來,抱膝坐在床上,逗引著別人談笑。

  這一天她又坐起來,看看無人,便指手畫腳的學起醫生來。大家正臥著看著她 笑,看護婦已遠遠的來了。她的床正對著甬道,臥下已來不及,只得仍舊皺眉的坐 著。

  看護婦走到廊上。我們都默然,不敢言語。她問璧說,「你怎麼不躺下?」璧 笑說:「我胃不好,不住的打呃,躺下就難受。」看護婦道:「你今天飯吃得怎樣?」 璧惴惴的忍笑的說:

  「還好! 」看護婦沉吟了一會便走出去。璧回首看著我們,抱頭笑說:「你 們等著,這一下子我完了! 」

  果然看見看護婦端著一杯藥進來,杯中泡泡作聲。璧只得接過,皺眉四顧。我 們都用氈子藏著臉,暗暗的笑得喘不過氣來。

  看護婦看著她一口氣喝完了,才又慢慢的出去。璧頹然的兩手捧著胸口臥了下 去,似哭似笑的說:「天呵!好酸! 」

  她以後不再胡說了,無病吃藥是怎樣難堪的事。大家談起,都快意,拍手笑說: 「她得了刑罰了! 」(六)Eskimo

  沙穰的小朋友替我上的Eskimo的徽號,是我所喜愛的,覺得比以前的別 的稱呼都有趣!

  Eskimo是北美森林中的蠻族。黑髮披裘,以雪為屋。過的是冰天雪地的 漁獵生涯。我哪能像他們那樣的勇敢?

  只因去冬風雪無阻的林中遊戲行走。林下冰湖正是沙穰村中小朋友的溜冰處。 我經過,雖然我們屢次相逢,卻沒有說話。我只覺得他們往往的停了遊走,注視著 我,互相耳語。

  以後醫生的甥女告訴我,沙穰的孩子傳說林中來了一個Eski-mo。問他 們是怎樣說法,他們以黑髮披裘為證。醫生告訴他們說不是Eskimo,是院中 一個養病的人,他們才不再驚說了。

  假如我是真的Eskimo呢,我的思想至少要簡單了好些,這是第一件可羨 的事。曾看過一本書上說:「近代人五分鐘的思想,夠原始人或野蠻人想一年的。」 人類在生理上,五十萬年來沒有進步,而勞心勞力的事,一年一年的增加,這是疾 病的源泉,人生的不幸!

  我願終身在森林之中,我足踏枯枝,我靜聽樹葉微語。清風從林外吹來,帶著 松枝的香氣。白茫茫的雪中,除我外沒有行人。我所見所聞,不出青松白雪之外, 我就似可滿意了!

  出院之期不遠,女伴戲對我說:「出去到了車水馬龍的波士頓街上,千萬不要 驚倒,這半年的閉居,足可使你成個癡子! 」

  不必說,我已自驚悚,一回到健康道上,世事已接踵而來

  我倒願做Esk imo呢。黑髮披裘,只是外面的事!

  (七)說幾句愛海的孩氣的話白髮的老醫生對我說:「可喜你已大好了,城市 與你不宜,今夏海濱之行,也是取消了為妙。」

  這句話如同平地起了一個焦雷!

  學問未必都在書本上。紐約、康橋、芝加哥這些人煙稠密的地方,終身不去也 沒有什麼,只是說不許我到海邊去,這卻太使我傷心了。

  我抬頭張目的說:「不,你沒有阻止我到海邊去的意思! 」

  他笑道:「是的,我不願意你到海邊去,太潮濕了,於你新愈的身體沒有好處。」

  我們爭執了半點鐘,至終他說:「那麼你去一個禮拜罷! 」

  他又笑說:「其實秋後的湖上,也夠你玩的了! 」

  我愛慰冰,無非也是海的關係。若完全的叫湖光代替了海色,我似乎不大甘心。

  可憐,沙穰的六個多月,除了小小的流泉外,連慰冰都看不見!山也是可愛的, 但和海比,的確比不起,我有我的理由!

  人常常說:「海闊天空。」只有在海上的時候,才覺得天空闊遠到了盡量處。 在山上的時候,走到巖壁中間,有時只見一線天光。即或是到了山頂,而因著天末 是山,天與地的界線便起伏不平,不如水平線的齊整。

  海是藍色灰色的。山是黃色綠色的。拿顏色來比,山也比海不過,藍色灰色含 著莊嚴淡遠的意味,黃色綠色卻未免淺顯小方一些。固然我們常以黃色為至尊,皇 帝的龍袍是黃色的,但皇帝稱為「天子」,天比皇帝還尊貴,而天卻是藍色的。

  海是動的,山是靜的;海是活潑的,山是呆板的。晝長人靜的時候,天氣又熱, 凝神望著青山,一片黑鬱鬱的連綿不動,如同病牛一般。而海呢,你看她沒有一刻 靜止!從天邊微波粼粼的直捲到岸邊,觸著崖石,更欣然的濺躍了起來,開了燦然 萬朵的銀花!

  四圍是大海,與四圍是亂山,兩者相較,是如何滋味,看古詩便可知道。比如 說海上山上看月出,古詩說:「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細細咀嚼,這兩句形 容亂山,形容得極好,而光景何等臃腫,崎嶇,僵冷,讀了不使人生快感。而「海 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也是月出,光景卻何等嫵媚,遙遠,璀璨!

  原也是的,海上沒有紅白紫黃的野花,沒有藍雀紅襟等等美麗的小鳥。然而野 花到秋冬之間,便都萎謝,反予人以凋落的淒涼。海上的朝霞晚霞,天上水裡反映 到不止紅白紫黃這幾個顏色。這一片花,卻是四時不斷的。說到飛鳥,藍雀紅襟自 然也可愛,而海上的沙鷗,白胸翠羽,輕盈的飄浮在浪花之上,「凌波微步,羅襪 生塵」。看見藍雀紅襟,只使我聯憶到「山禽自喚名」,而見海鷗,卻使我聯憶到 千古頌讚美人,頌讚到絕頂的句子,是「婉若游龍,翩若驚鴻」!

  在海上又使人有透視的能力,這句話天然是真的!你倚闌俯視,你不由自主的 要想起這萬頃碧琉璃之下,有什麼明珠,什麼珊瑚,什麼龍女,什麼鮫紗。在山上 呢,很少使人想到山石黃泉以下,有什麼金銀銅鐵。因為海水透明,天然的有引人 們思想往深裡去的趨向。

  簡直越說越沒有完了,總而言之,統而言之,我以為海比山強得多。說句極端 的話,假如我犯了天條,賜我自殺,我也願投海,不願墜崖!

  爭論真有意思!我對於山和海的品評,小朋友們愈和我辯駁愈好。「人心之不 同,各如其面」,這樣世界上才有個不同和變換。假如世界上的人都是一樣的臉, 我必不願見人。假如天下人都是一樣的嗜好,穿衣服的顏色式樣都是一般的,則世 界成了一個大學校,男女老幼都穿一樣的制服。想至此不但好笑,而且無味!再一 說,如大家都愛海呢,大家都搬到海上去,我又不得清靜了!(八)他們說我幸運

  山做了圍牆,草場成了庭院,這一帶山林是我遊戲的地方。早晨朝露還顆顆閃 爍的時候,我就出去奔走,鞋襪往往都被露水淋濕了。黃昏睡起,短裙捲袖,微風 吹衣,晚霞中我又游雲似的在山路上徘徊。

  固然的,如詞中所說:「落日解鞍芳草岸,花無人戴,酒無人勸,醉也無人管!  」不是什麼好滋味;而「無人管」的情景,有時卻真難得。你要以山中躑躅的態 度,移在別處,可就不行。在學校中,在城市裡,是不容你有行雲流水的神意的。 只因管你的人太多了!

  我們樓後的兒童院,那天早晨我去參觀了。正值院裡的小朋友們在上課,有的 在默寫生字,有的在做算學。大家都有點事牽住精神,而忙中偷閒,還暗地傳遞小 紙條,偷說偷玩,小手小腳,沒有安靜的時候。這些孩子我都認得,只因他們在上 課,我只在後面悄悄的坐著,不敢和他們談話。

  不見黑板六個月了,這倒不覺得怎樣。只是看見教員桌上那個又大又圓的地球 儀,滿屋裡矮小的桌子椅子,字跡很大的卷角的書:倏時將我喚回到十五年前去。 而黑板上寫著的-15+10-9×69--------

  方程式。以及站在黑板前扶頭思索,將粉筆在手掌上亂畫的小朋友,我看著更 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悵惘。窗外日影徐移,雖不是我在上課,而我呆呆的看著壁上 的大鐘,竟有急盼放學的意思!

  放學了,我正和教員談話,小朋友們圍攏來將我拉開了。

  保羅笑問我說:「你們那樓裡也有功課麼?」我說:「沒有,我們天天只是玩!  」彼得笑歎道:「你真是幸運! 」

  他們也是休養著,卻每天仍有四點鐘的功課。我出遊的工夫,只在一定的時間 裡,才能見著他們。

  喚起我十五年前的事,慚愧「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的背乘數表等等,我 已算熬過去,打過這一關來了!而回想半年前,厚而大的筆記本,滿屋滿架的參考 書,教授們流水般的口講,

  如今病好了,這生活還必須去過,又是憮然。

  這生活還必須去過。不但人管,我也自管。「哀莫大於心死」,被人管的時候, 傳遞小紙條偷說偷玩等事,還有工夫做。

  而自管的時候,這種動機竟絕然沒有。十幾年的訓練,使人絕對的被書本征服 了!

  小朋友,「幸運」這兩字又豈易言?(九)機器與人類幸福

  小朋友一定知道機器的用處和好處,就是省人力,能在很短的時間內做很重大 的工作。

  在山中閒居,沒有看見別的機器的機會,而山右附近的農園中的機器,已足使 我讚歎。

  他們用機器耕地,用機器撒種,以至於刈割等等,都是機器一手經理。那天我 特地走到山前去,望見農人坐在汽機上,開足機力,在田地上突突爬走。很堅實的 地土,汽機過處,都水浪似的,分開兩邊,不到半點鐘工夫,很寬闊一片地,都已 耕鬆了。

  農人從衣袋裡掏出表來一看,便緩緩的捩轉汽機,回到園裡去。我也自轉身。 不知為何,竟然微笑。農人運用大機器,而小機器的表,又指揮了農人。我覺得很 滑稽!

  我小的時候,家園牆外,一望都是麥地。耕種收割的事,是最熟見不過的了。 農夫農婦,汗流浹背的蹲在田裡,一鋤一鋤的掘,一鐮刀一鐮刀的割。我在旁邊看 著,往往替他們吃力,又覺得遲緩的可憐!

  兩下裡比起來,我確信機器是增進人類幸福的工具。但昨天我對於此事又有點 懷疑。

  昨天一下午,樓上樓下幾十個病人都沒有睡好!休息的時間內,山前耕地的汽 機,軋軋的聲滿天地。酷暑的簷下,蒸爐一般熱的床上,聽著這單調而枯燥,震耳 欲聾的鐵器聲,連續不斷,腦筋完全跟著它顛簸了。焦躁加上震動,真使人有瘋狂 的傾向!

  樓上下一片喃喃怨望聲,卻無法使這機器止住 。結果我自己頭痛欲裂。樓下 那幾個日夜發燒到一百零三,一百零四度的女孩子,我真替她們可憐,更不知她們 煩惱到什麼地步!

  農人所節省的一天半天的工夫,和這幾十個病人,這半日精神上所受的痛苦和 損失,比較起來,相差遠了!機器又似乎未必能增益人類的幸福。

  想起幼年我的書齋只和麥地隔一道牆。假如那時的農人也用機器,簡直我的書 不用念了!

  這聲音直到黃昏才止息。我因頭痛,要出去走走,順便也去看看那害我半日不 得休息的汽機。--走到田邊,看見三四個農人正站著躊躇,手臂都叉在腰上,搖 頭歎息。原來機器壞了。這座東西笨重的很,十個人也休想搬得動,只得明天再開 一座汽機來拉它。我一笑就回來了--(十)鳥獸不可與同群

  女伴都笑茀玲是個傻子。而她並沒有傻子的頭腦,她的話有的我很喜歡。她說: 「和人談話真拘束,不如同小鳥小貓去談。它們不擾亂你,而且溫柔的靜默的聽你 說。」

  我常常看見她坐在櫻花下,對著小鳥,自說自笑。有時坐在廊上,撫著小貓, 半天不動。這種行徑,我並不覺得討厭,也許就是因此,女伴才贈她以傻子的徽號, 也未可知。

  和人談話未必真拘束,但如同生人,大人先生等等,正襟危坐的談起來,卻真 不能說是樂事。十年來正襟危坐談話的時候,一天比一天的多。我雖也做慣了,但 偶有機會,我仍想釋放我自己。這半年我就也常常做傻子了!

  第一樂事,就是拔草餵馬。看著這龐然大物,溫馴的磨動它的鬆軟的大口,和 齊整的大牙,在你手中吃嚼青草的時候,你覺得它有說不盡的嫵媚。

  每日山後牛棚,拉著滿車的牛乳罐的那匹斑白大馬,我每日餵它。乳車停住了, 駕車人往廚房裡搬運牛乳,我便慢慢的過去。在我跪伏在櫻花底下,拔那十樣錦的 葉子的時候,它便倒轉那狹長而良善的臉來看我,表示它的歡迎與等待。我們漸漸 熟識了,遠遠的看見我,它便抬起頭來。我相信我離開之後,它雖不會說話,它必 每日的懷念我。

  還有就是小狗了。那只棕色的,在和我生分的時候,曾經嚇過我。那一天雪中 遊山,出其不意在山頂遇見它,它追著我狂吠不止,我嚇得走不動。它看我嚇怔了, 才住了吠,得了勝利似的,垂尾下山而去。我看它走了,一口氣跑了回來。

  一夜沒有睡好,心脈每分鐘跳到一百十五下。

  女伴告訴我,它是最可愛的狗,從來不咬人的。以後再遇見它,我先呼喚它的 名字,它竟搖尾走了過來。自後每次我遊山,它總是前前後後的跟著走。山林中雪 深的時候,光景很冷靜。它總算助了我不少的膽子。

  此外還有一隻小黑狗,尤其跳蕩可愛。一隻小白狗,也很馴良。

  我從來不十分愛貓。因為小貓很帶狡猾的樣子,又喜歡抓人。醫院中有一隻小 黑貓,在我進院的第二天早起剛開了門,它已從門隙塞進來,一躍到我床上,悄悄 的便伏在我的懷前,眼睛慢慢的閉上,很安穩的便要睡著。我最怕小貓睡時呼吸的 聲音!我想推它,又怕它抓我。那幾天我心裡又難過,因此愈加焦躁。幸而看護婦 不久便進來!我皺眉叫她抱出這小貓去。

  以後我漸漸的也愛它了。它並不抓人。當它仰臥在草地上,用前面兩隻小爪, 撥弄著玫瑰花葉,自驚自跳的時候,我覺得它充滿了活潑和歡悅。

  小鳥是怎樣的玲瓏嬌小呵!在北京城裡,我只看見老鴉和麻雀。有時也看見啄 木鳥。在此卻是雪未化盡,鳥兒已成群的來了。最先的便是青鳥。西方人以青鳥為 快樂的象徵,我看最恰當不過。因為青鳥的鳴聲中,婉轉的報著春的消息。

  知更雀的紅胸,在雪地上,草地上站著,都極其鮮明。小蜂雀更小到無可苗條, 從花梢飛過的時候,竟要比花還小 。我在山亭中有時抬頭瞥見,只屏息靜立,連 眼珠都不敢動,我似乎恐怕將這弱不禁風的小仙子驚走了。

  此外還有許多毛羽鮮麗的小鳥,我因找不出它們的中國名字,只得闕疑。早起 朝日未出,已滿山滿谷的起了輕美的歌聲。在朦朧的曉風之中,欹枕傾聽,使人心 魂俱靜。春是鳥的世界,「以鳥鳴春」和「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這兩句話, 我如今徹底的領略過了!

  我們幕天席地的生涯之中,和小鳥最相親愛。玫瑰和丁香叢中更有青鳥和知更 雀的巢,那巢都是築得極低,一伸手便可觸到。我常常去探望小鳥的家庭,而我卻 從不做偷卵捉雛等等破壞它們家庭幸福的事。我想到我自己不過是暫時離家,我的 母親和父親已這樣的牽掛。假如我被人捉去,關在籠裡,永遠不得回來呢,我的父 親母親豈不心碎?我愛自己,也愛雛鳥,我愛我的雙親,我也愛雛鳥的雙親!

  而且是怎樣有趣的事,你看小鳥破殼出來,很黃的小口,毛羽也很稀疏,覺得 很醜。它們又極其貪吃,終日張口在巢裡啾啾的叫!累得它母親飛去飛回的忙碌。 漸漸的長大了,它母親領它們飛到地上。它們的毛羽很蓬鬆,兩隻小腿蹣跚的走, 看去比它們的母親還肥大。它們很傻的樣子,茫然的跟著母親亂跳。母親偶然啄得 了一條小蟲,它們便紛然的過去,啾啾的爭著吃。早起母親教給它們歌唱,母親的 聲音極婉轉,它們的聲音,卻很憨澀。這幾天來,它們已完全的會飛了,會唱了, 也知道自己覓食,不再累它們的母親了。前天我去探望它們時,這些雛鳥已不在巢 裡,它們已築起新的巢了,在離它們的父母的巢不遠的枝上,它們常常來看它們的 父母的。

  還有蟲兒也是可愛的。藕合色的小蝴蝶,背著圓殼的蝸牛,嗡嗡的蜜蜂,甚至 於水裡每夜亂唱的青蛙,在花叢中閃爍的螢蟲,都是極溫柔,極其孩子氣的。你若 愛它,它也愛你們。因為它們太喜愛小孩子。大人們太忙,沒有工夫和它們玩。

  者》。)寄小讀者通訊十八

  小朋友:

  久違了,我親愛的小朋友!記得許多日子不曾和你們通訊,這並不是我的本心。 只因寄回的郵件,偶有遲滯遺失的時候。我覺得病中的我,雖能必寫,而萬里外的 你們,不能必看。醫生又勸我盡量休息,我索性就歇了下去。

  自和你們通信,我的生涯中非病即忙。如今不得不趁病已去,忙未來之先,寫 一封長信給你們,補說從前許多的事。

  願意我從去年說起麼?我知道小朋友是不厭聽舊事的。但我也不能說得十分詳 細,只能就模糊記憶所及,說個大概,無非要接上這條斷鏈。否則我忽然從神戶飛 到威爾斯利來,小朋友一定覺得太突兀了!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日

  神戶二十早晨就同許多人上岸去。遠遠地看見錨山 上那個青草栽成的大錨,壓在半山,青得非常的好看。

  神戶街市和中國的差的不多。兩旁的店舖,卻比較的矮小 。窗戶間陳列的玩 具和兒童的書,五光十色,極其奪目。許多小朋友圍著看。日本小孩子的衣服,比 我們的華燦,比較的引人注意。他們的圓白的小臉,烏黑的眼珠,濃厚的黑髮,襯 映著十分可愛。

  幾個山下的人家,十分幽雅,木牆竹窗,繁花露出牆頭,牆外有小橋流水。- -我們本想上山去看雌雄兩谷,--是兩處瀑布。往上走的時候,遇見奔走下山的 船上的同伴,說時候已近了。我們恐怕船開,只得回到船上來。

  上岸時大家紛紛到郵局買郵票寄信。神戶郵局被中國學生塞滿了。牽不斷的離 情!去國剛三日,便有這許多話要同家人朋友說麼?

  回來有人戲笑著說:「白話有什麼好處!我們同日本人言語不通,說英文有的 人又不懂。寫字罷,問他們『哪裡最熱鬧?』他們瞠目莫知所答。問他們『何處最 繁華?』卻都恍然大悟,便指點我們以熱鬧的去處,你看! 」我不覺笑了。二十 一日

  橫濱

  黃昏時已近橫濱。落日被白雲上下遮住,竟是朱紅的顏色,如同一盞日本的紅 紙燈籠,--這原是聯想的關係。

  不斷的山,倚闌看著也很美。此時我曾用幾個盛快鏡膠片的錫筒,裝了幾張小 紙條,封了口,投下海去,任它飄浮 。

  紙上我寫著:

  不論是哪個漁人撿著,都祝你幸運。我以東方人的至誠,祈神祝福你東方水上 的漁人!

  以及「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等等的話。

  到了橫濱,只算是一個過站,因為我們一直便坐電車到東京去。我們先到中國 青年會,以後到一個日本飯店吃日本飯。那店名彷彿是「天香館」,也記不清了。 脫鞋進門,我最不慣,大家都笑個不住 。侍女們都赤足,和她們說話又不懂,只 能相視一笑。席地而坐,仰視牆壁窗戶,都是木板的,光滑如拭。窗外蔭沉,潔淨 幽雅得很。我們只吃白米飯,牛肉,干粉,小菜,很簡單的。飯菜都很硬,我只吃 一點就放下了。

  飯後就下了很大的雨,但我們的遊覽,並不因此中止,卻也不能從容,只汽車 從雨中飛馳。如日比谷公園,靖國神社,博物館等處,匆匆一過。只覺得游了六七 個地方,都是上樓下樓,入門出門,一點印象也留不下。走馬看花,霧裡看花,都 是看不清的,何況是雨中馳車,更不必說了。我又有點發熱,冒雨更不可支,沒有 心力去瀏覽,只有兩處,我記得很真切。

  一是二重橋皇宮,隆然的小橋,白石的闌干,一帶河流之後,立著宮牆。忙中 的腦筋,忽覺清醒,我走出車來拍照,遠遠看見警察走來,知要干涉,便連忙按一 按機,又走上車去。--可惜是雨中照的,洗不出風景來,但我還將這膠片留下。 聽說地震後皇宮也頹壞了,我竟得於災前一瞥眼,可憐焦土!

  還有是游就館中的中日戰勝紀念品和壁上的戰爭的圖畫,周視之下,我心中軍 人之血,如泉怒沸。小朋友,我是個弱者,從不會抑制我自己感情之波動。我是沒 有主義的人,更顯然的不是國家主義者,我雖那時竟血沸頭昏,不由自主的坐了下 去。但在同伴紛紛歎恨之中,我仍沒有說一句話。

  我十分歉仄,因為我對你們述說這一件事。我心中雖豐富的帶著軍人之血,而 我常是喜愛日本人,我從來不存著什麼屈辱與仇視。只是為著「正義」,我對於以 人類欺壓人類的事,我似乎不能忍受!

  我自然愛我的弟弟,我們原是同氣連枝的。假如我有吃不了的一塊精餅,他和 我索要時,我一定含笑的遞給他。但他若逞強,不由分說的和我爭奪,為著「正義」, 為著要引導他走「公理」的道路,我就要奮然的,懷著滿腔的熱愛來抵禦,並碎此 餅而不惜!

  請你們饒恕我,對你們說這些神經興奮的話!讓這話在你們心中旋轉一周罷。 說與別人我擔著驚怕,說與你們,我卻千放心萬放心,因為你們自有最天真最聖潔 的斷定。

  五點鐘的電車,我們又回到橫濱舟上。二十三日

  舟中

  發燒中又冒雨,今天覺得不舒服。同船的人大半都上岸去,我自己坐著守船。 甲板上獨坐,無頭緒的想起昨天車站上的繁雜的木屐聲,和前天船上禮拜,他們唱 的「上帝保佑我母親」之曲,心緒很雜亂不寧。日光又熱,下看碼頭上各種小小的 貿易,人聲嘈雜,覺得頭暈。

  同伴們都回來了,下午船又啟行。從此漸漸的不見東方的陸地了,再到海的盡 頭,再見陸地時,人情風土都不同了,為之悵然。

  曾在此時,匆匆的寫了一封信,要寄與你們,寫完匆匆的拿著走出艙來,船已 徐徐離岸。「此誤又是十餘日了!我黯然的將此信投在海裡。

  那夜夢見母親來,摸我的前額,說:「熱得很,--吃幾口藥罷。」她手裡端 著藥杯叫我喝,我看那藥是黃色的水,一口氣的喝完了,夢中覺得是橘汁的味兒。 醒來只聽得圓窗外海風如吼,翻身又睡著了。第二天熱便退盡 。二十四日以後   舟中

  四圍是海的舟島生活,很迷糊恍惚的,不能按日記事了,只略略說些罷。

  同行二等三等艙中,有許多自俄赴美的難民,男女老幼約有一百多人。俄國人 是天然的音樂家,每天夜裡,在最高層上,靜聽著他們在底下彈著琴兒。在海波聲 中,那琴調更是淒清錯雜,如泣如訴。同是離家去國的人呵,縱使我們不同文字, 不同言語,不同思想,在這淒美的快感裡,戀別的情緒,已深深的交流了!

  那夜月明,又聽著這琴聲,我遲遲不忍下艙去。披著氈子在肩上,聊御那泱泱 的海風。船兒只管乘風破浪的一直的走,走向那素不相識的他鄉。琴聲中的哀怨, 已問著我們這般辛苦的載著萬斛離愁同去同逝,為名?為利?為著何來?

  「問君何事輕離別,一年能幾團茀月?」我自問已無話可答了!

  若不是人聲笑語從最高層上下來,攪碎了我的情緒,恐怕那夜我要獨立到天明!

  同伴中有人發起聚斂食物果品,贈給那些難民的孩子。我們從中國學生及別的 乘客之中,收聚了好些,送下二等艙去。

  他們中間小孩子很多,女伴們有時抱幾個小的上來玩,極其可愛。但有一次, 因此我又感到哀戚與不平。

  有一個孩子,還不到兩歲光景,最為嬌小乖覺。他原不肯叫我抱,好容易用糖 和餅,和發響的玩具,慢慢的哄了過來。他和我熟識了,放下來在地下走,他從軟 椅中間,慢慢走去,又回來撲到我的膝上。我們正在嬉笑,一抬頭他父親站在廣廳 的門邊。想他不能過五十歲,而他的白髮和臉上的皺紋,歷歷的寫出了他生命的顛 頓與不幸,看去似乎不止六十歲了。他注視著他的兒子,那雙慈憐的眼光中,竟若 含著眼淚。小朋友,從至情中流出的眼淚,是世界上最神聖的東西。晶瑩的含淚的 眼,是最莊嚴尊貴的畫圖!每次看見處女或兒童,悲哀或義憤的淚眼,婦人或老人, 慈祥和憐憫的淚眼,兩顆瑩瑩欲墜的淚珠之後,竟要射出凜然的神聖的光!小朋友, 我最敬畏這個,見此時往往使我不敢抬頭!

  這一次也不是例外,我只低頭扶著這小孩子走。頭等艙中的女看護--是看護 暈船的人們的--忽然也在門邊發見了。她冷酷的目光,看著那俄國人,說:「是 誰讓你到頭等艙裡來的,走,走,快下去! 」

  這可憐的老人C欒□了。無主倉皇的臉,勉強含笑,從我手中接過小孩子來,以 屈辱抱*傅哪抗猓}匆豢茨強椿ゅo惚[藕□悠;旱拇臃鎏菹氯ャ*

  是誰讓他來的?任一個慈愛的父親,都不肯將愛子交付一個陌生人,他是上來 照看他的兒子的。我抱上這孩子來,卻不能護庇他的父親!我心中忽然非常的抑塞 不平。只注視著那個胖大的看護,我臉上定不是一種怡悅的表情,而她卻服罪的看 我一笑。我四顧這廳中還有許多人,都像不在意似的。

  我下艙去,晚餐桌上,我終席未曾說一句話!

  中國學生開了兩次的遊藝會,都曾向船主商量要請這些俄國人上來和我們同樂, 都被船主拒絕了。可敬的中國青年,不願以金錢為享受快樂的界限,動機是神聖的。 結果雖毫不似預想,而大同的世界,原是從無數的嘗試和奮鬥中來的!

  約克遜船中的侍者,完全是中國廣東人。這次船中頭等乘客十分之九是中國青 年,足予他們以很大的喜悅。最可敬的是他們很關心於船上美國人對於中國學生的 輿論。船抵西雅圖之前一兩天,他們曾用全體名義,寫一篇勉勵中國學生為國家爭 氣的話,揭帖在甲板上。文字不十分通順,而詞意真摯異常,我只記得一句,是什 麼:「飄洋過海廣東佬」,是訴說他們自己的飄流,和西人的輕視。中國青年自然 也很懇摯的回了他們一封信。

  海上看不見什麼,看落日其實也夠有趣的了,不過這很難描寫。我看見飛魚, 背上兩隻蝗蟲似的翅膀。我看見兩隻大鯨魚,看不見魚身,只遠遠看見它們噴水。

  此外還有什麼可說的呢,船上生活,只像聚什麼冬令會,夏令會一般,許多同 伴在一起,走來走去,總走不出船的範圍。除了幾個遊藝會演說會之外,談談話, 看看海,寫寫信,一天一天的漸漸過盡了。

  橫渡太平洋之間,平空多出一日,就是有兩個八月二十八日。自此以後,我們 所度的白日,和故國的不同了!鄉夢中的鄉魂,飛回故國的時候,我們的家人骨肉, 正在光天化日之下,忙忙碌碌。別離的人!連魂來魂往,都不能相遇麼?九月一日 之後

  早晨抵維多利亞(Victoria),又看見陸地了。感想紛起!

  那日早晨的海上日出,美到極處。沙鷗群飛,自小島邊,綠波之上,輕輕的蕩 出小舟來。一夜不曾睡好,海風一吹,覺得微微悵惘。船上已來了攝影的人,逼我 們在烈日下坐了許久,又是國旗,又是國歌的鬧了半日。到了大陸上,就又有這許 多世事!

  船徐徐泛入西雅圖(Seattle)。碼頭上許多金髮的人,來回奔走,和 登舟之日,真是不同了!大家匆匆的下得船來,到扶橋邊,回頭一望,約克遜號郵 船凝默的泊在岸旁。我無端黯然!從此一百六十幾個青年男女,都成了飄泊的風萍。 也是一番小小的酒闌人散!

  西雅圖是三山兩湖圍繞點綴的城市。連街衢的首尾,都起伏不平,而景物極清 幽。這城五十年前還是荒野,如今竟修整得美好異常,可覘國民元氣之充足。

  匆匆的遊覽了湖山,赴了幾個歡迎會,三號的夜車,便向芝加哥進發。

  這串車是專為中國學生預備的,車上沒有一個外人,只聽得處處鄉音。九月三 日以後

  最有意思的是火車經過落基山,走了一日。四面高聳的亂山,火車如同一條長 蛇,在山半徐徐蜿蜒。這時車後掛著一輛敞車,供我們坐眺。看著巍然的四圍青郁 的崖石,使人感到自己的渺小 。我總覺得看山比看水滯澀些,情緒很抑鬱的。

  途中無可記,一站一站風馳電掣的過去,更留不下印象。

  只是過米西西比(Mississippi)河橋時,微月下覺得很玲瓏偉大。

  七日早到芝加哥(Chicago),從車站上就乘車出遊。那天陰雨,只覺 得滿街汽油的氣味。街市繁盛處多見黑人。經過幾個公園和花屋,是較清雅之處, 綠意迎人。我終覺得芝加哥不如西雅圖。而芝加哥的空曠處,比北京還多些青草!

  夜住女青年會幹事捨。夜中微雨,落葉打窗,令我撫然,寄家一片,我說:

  「幾片落葉,報告我以芝加哥城裡的秋風!今夜曾到電影場去,燈光驟明時, 大家紛紛立起。我也想回家去,猛覺一身萬里,家還在東流的太平洋之外呢! 」

  八日晨又匆匆登車,往波士頓進發。這時才感到離群。這輛車上除了我們三個 中國女學生外,都是美國人了。

  仍是一站一站匆匆的過去,不過此時窗外多平原,有時看見山畔的流泉,穿過 山石野樹之間,其聲潺潺。

  九日近午,到了春野(Springfield)時,連那兩個女伴也握手下 車去。小朋友,從太平洋西岸,繞到大西洋西岸的路程之末。女伴中只剩我一人了。 九月九日以後

  九日午到了所謂美國文化中心的波士頓(Boston)。半個多月的旅行, 才略告休息。

  在威爾斯利大學(WellesleyCollege)開學以前,我還旅行 了三天,到了綠野(Greenfield)春野等處,參觀了幾個男女大學,如 侯立歐女子大學(HolyokeCollege),斯密司女子大學(Smit hCol-lege),依默和司德大學(AmberstCollege)等, 假期中看不見什麼,只看了幾座偉大的學校建築。

  途中我讚美了美國繁密的樹林,和平坦的道路。

  麻撒出色省(Massachusetts)多湖,我尤喜在湖畔馳車。

  樹影中湖光掩映,極其明媚。又有一天到了大西洋岸,看見了沙灘上遊戲的孩 子和海鷗,回來做了一夜的童年的夢。的確的,上海登舟,不見沙岸,神戶橫濱停 泊,不見沙岸,西雅圖終止,也不見沙岸。這次的海上,對我終是陌生的。反不如 大西洋岸旁之一瞬,層層捲蕩的海波,予我以最深的回憶與傷神!

  九月十七日以後

  威爾斯利從此過起了異鄉的學校生活。雖只過了兩個多月, 而慰冰湖有新的環境和我靜中常起的鄉愁,將我兩個多月的生涯,裝點得十分浪漫。

  說也湊巧,我住在閉璧樓(BeebeHall),閉璧樓和海竟有因緣!這 座樓是閉璧約翰船主(CaptainJohnBeebe)捐款所築。因此廳中, 及招待室,甬道等處,都懸掛的是海的圖畫。初到時久不得家書,上下樓之頃,往 往呆立平時堆積信件的桌旁,望了無風起浪的畫中的海波,聊以慰安自己。

  學校如同一座花園,一個個學生便是花朵。美國女生的打扮,確比中國的美麗。 衣服顏色異常的鮮艷,在我這是很新穎的。她們的性情也活潑好交,不過交情更浮 泛一些,這些天然是「西方的」!

  功課的事,對你們說很無味。其餘的以前都說過了。

  小朋友,忽忽又已將週年,光陰過得何等的飛速?明知追寫這些事時,要引起 我的惆悵,但為著小朋友,我是十分情願。而且不久要離此,在重受功課的束縛以 前,我想到別處山陬海角,過一過漫遊流轉的生涯,以慰我半年閉居的悶損。趁此 寧靜的山中,只憑回憶,理清了欠你們的信債。敘事也許不真不詳,望你們體諒我 是初癒時的心思和精神,沒有輕描淡寫的力量。

  此外曾寄《山中雜記》十則,與我的弟弟,想他們不久就轉給你們。再見了, 故國故鄉的小朋友!再給你們寫信的時候,我想已不在青山了。

  願你們平安!冰

  心

  一九二四年六月二十人日,沙穰。通訊十九

  小朋友:

  離青山已將十日了,過了這些天湖海的生涯,但與青山別離之情,不容不告訴 你。

  美國的佳節,被我在病院中過盡了!七月四號的國慶日,我還想在山中來過。 山中自然沒有什麼,只兒童院中的小朋友,於黃昏時節,曾插著紅藍白三色的花, 戴著彩色的紙帽子,舉著國旗,整隊出到山上遊行,口裡唱著國歌,從我們樓前走 過的時候,我們曾鼓掌歡迎他們。

  那夜大家都在我樓上話別,只是黯然中的歡笑。--睡下的時候,我忽然覺得 上下的衾單上,滿了石子似的多刺的東西,拿出一看,卻是無數新生的松子,幸而 針刺還軟,未曾傷我,我不覺失笑。我們平時,戲弄慣了,在我行前之末一夜,她 們自然要盡量的使一下促狹。

  大家笑著都奔散了。我已覺倦,也不追逐她們!只笑著將松子紛紛的都掠在地 下。衾枕上有了松枝的香氣!怪不得她們促我早歇,原來還有這一出喜劇!我臥下, 只不曾睡,看著沙穰村中噴起一叢一叢的煙火,紅光燭天。今天可聽見鞭炮了,我 為之怡然。

  第二天早起,天氣微陰。我絕早起來,悄然的在山中周行。每一棵樹,每一叢 花,每一個地方,有我埋存手澤之處,都予以極誠懇愛憐之一瞥。山亭及小橋流水 之側,和萬松參天的林中,我曾在此流過鄉愁之淚,曾在此有清晨之默坐與誦讀, 有夫人履--(LadySlipper)和露之採擷,曾在此寫過文章與書函。 沙穰在我,只覺得瀰漫了閒散天真的空氣。

  黃昏時之一走,又賺得許多眼淚。我自己雖然未曾十分悲慘,也不免黯然。女 伴們雁行站在門邊,一一握手,紛紛飛揚的白巾之中,聽得她們搖鈴送我,我看得 見她們依稀的淚眼,人生奈何到處是離別?

  車走到山頂,我攀窗回望,綠叢中白色的樓屋,我的雪宮,漸從斜陽中隱過。 病因緣從今斬斷,我倏忽的生了感謝與些些「來日大難」的悲哀!

  我曾對朋友說,沙穰如有一片水,我對她的留戀,必不止此。而她是單純真樸, 她和我又結的是護持調理的因緣,彷彿說來,如同我的乳母。我對她之情,深不及 母親,柔不及朋友,但也有另一種自然的感念。

  沙穰還徹底的予我以幾種從前未有的經驗如下:

  第一是「弱」。絕對的靜養之中,眠食稍一反常,心理上稍有刺激,就覺得精 神全隳,溫度和脈躍都起變化。我素來不十分信「健康之精神寓於健康之身體」, 尤往往從心所欲,過度勞乏了我的身軀。如今理會得身心相關的密切,和病弱擾亂 了心靈的安全,我便心誠悅服的聽從了醫士的指揮。結果我覺得心力之來復,如水 徐升。小朋友中有偏重心靈方面之發展與快意的麼?望你聽我,不蹈此覆轍!

  第二是「冷」。冷得真有趣!更有趣的是我自己毫不覺得,只看來訪的朋友們 的瑟縮寒戰,和他們對於我們風雪中戶外生活之驚奇,才知道自己的「冷」。冷到 時只覺得一陣麻木,眼珠也似乎在凍著,雙手互握,也似乎沒有感覺。然而我願小 朋友聽得見我們在風雪中的歡笑!凍凝的眼珠,還是看書,沒有感覺的手,還在寫 字。此外雪中的拖雪橇,逆風的遊行,松樹都彎曲著俯在地下,我們的臉上也戴上 一層雪面具;自膝以下埋在雪裡。四望白茫茫之中,我要驕傲的說,「好的呀!

  三個月絕冷的風雪中的驅馳,我比你們溫爐暖屋,『雪深三尺不知寒』的人, 多練出一些勇敢! 」

  夜中月明,寒光浸骨,雙頰如抵冰塊。月下的景物都如凝住,不能轉移。天上 的冷月凍雲,真冷得璀璨!重衾如鐵,除自己骨和肉有暖意外,天上人間四圍一切 都是冷的。我何等的願在這種光景之中呵,我以為惟有魚在水裡可以比擬。睡到天 明,衾單近呼吸呵氣處都凝成薄冰。掀衾起坐,雪紛紛墜,薄冰也迸折有聲。真有 趣呵,我瞭解「紅淚成冰」的詞句了。

  第三是「閒」。閒得卻有時無趣,但最難得的是永遠不預想明日如何。我們的 生活如印板文字,全然相同的一日一日的悠然過去。病前的苦處,是「預定」,往 往半個月後的日程,早已安排就。生命中,豈容有這許多預定,亂人心曲?西方人 都永遠在預定中過生活,終日匆匆忙忙的,從容宴笑之間,往往有「心焉不屬」的 光景。我不幸也曾陷入這種漩渦!沙穰的半年,把「預定」兩字,輕輕的從我的字 典中刪去,覺得有說不出的愉快。

  「閒」又予我以寫作的自由,想提筆就提筆,想擱筆就擱筆。這種流水行雲的 寫作態度,是我一生所未經,沙穰最可紀念處也在此!

  第四是「愛」與「同情」。我要以最莊肅的態度來敘述此段。同情和愛,在疾 病憂苦之中,原來是這般的重大而慰藉!

  我從來以為同情是應得的,愛是必得的,便有一種輕藐與忽視。然而此應得與 必得,只限於家人骨肉之間。因為家人骨肉之愛,是無條件的,換一句話說,是以 血統為條件的。至於朋友同學之間,同情是難得的,愛是不可必得的,幸而得到, 那是施者自己人格之偉大!此次久病客居,我的友人的饋送慰問,風雪中慇勤的來 訪,顯然的看出不是敷衍,不是勉強。至於泛泛一面的老夫人們,手抱著花束,和 我談到病情,談到離家萬里,我還無言,她已墜淚。這是人類之所以為人類,世界 之所以成世界呵!我一病何足惜?病中看到人所施於我,病後我知何以施於人。一 病換得了「施於人」之道,我一病真何足惜!

  「同病相憐」這一句話何等真切?院中女伴的互相憐惜,互相愛護的光景,都 使人有無限之讚歎!一個女孩子體溫之增高,或其他病情上之變化,都能使全院女 伴起了吁嗟。病榻旁默默的握手,慰言已盡,而哀憐的眼裡,盈盈的含著同情悲憫 的淚光!來從四海,有何親眷?只一縷病中愛人愛己,知人知己之哀情,將過些異 國異族的女孩兒親密的聯在一起。

  誰道愛和同情,在生命中是可輕藐的呢?

  愛在右,同情在左,走在生命路的兩旁,隨時撒種,隨時開花,將這一徑長途, 點綴得香花瀰漫,使穿枝拂葉的行人,踏著荊棘,不覺得痛苦,有淚可落,也不是 悲涼。

  初病時曾戲對友人說:「假如我的死能演出一出悲劇,那我的不死,我願能演 一出喜劇! 」在眾生的生命上,撒下愛和同情的種子,這是否演出喜劇呢,我將 於此下深思了!

  總之,生命路愈走愈遠,所得的也愈多。我以為領略人生,要如滾針氈,用血 肉之軀去遍挨遍嘗,要它針針見血!離合悲歡,不盡其致時,覺不出生命的神秘和 偉大。我所經歷真不足道!且喜此關一過,來日方長,我所能告訴小朋友的,將來 或不止此。

  屋中有書三千卷,琴五六具,彈的撥的都有,但我至今未曾動它一動。與水久 別,此十日中我自然盡量的過湖畔海邊的生活。水上歸來,只低頭學繡,將在沙穰 時淘氣的精神,全部收起。我原說過,只有無人的山中,容得童心的再現呵!

  大西洋之遊,還有許多可紀。寫的已多了,留著下次說罷。祝你們安樂!冰   心

  一九二四年七月十四日,默特佛。通訊二十

  小朋友:

  水畔馳車,看斜陽在水上潑散出的閃爍的金光,晚風吹來,春衫嫌薄 。這種 生涯,是何等的宜於病後呵!

  在這裡,出遊稍遠便可看見水。曲折行來,道滑如拭。重重的樹蔭之外,不時 倏忽的掩映著水光。我最愛的是玷池,(Spotpind),稱她為池真委屈了, 她比小的湖還大呢! --有三四個小鳥在水中央,上面隨意地長著小樹。池四圍 是叢林,綠意濃極。每日晚餐後我便出來游散,緩馳的車上,湖光中看遍了美人芳 草! --真是「水邊多麗人」。看三三兩兩成群攜手的人兒,男孩子都去領捲袖, 女孩子穿著顏色極明艷的夏衣,短髮飄拂,輕柔的笑聲,從水面,從晚風中傳來, 非常的浪漫而瀟灑。到此猛憶及曾皙對孔子言志,在「暮春者」之後,「浴乎沂風 乎舞雩」之前,加上一句「春服既成」,遂有無限的飄揚態度,真是千古雋語!

  此外的如玄妙湖(MysticLake),偵池(Spypond),角池 (Hornpond)等處,都是很秀麗的地方。大概湖的美處在「明媚」。水上 的輕風,皺起萬疊微波,湖畔再有芊芊的芳草,再有青青的樹林,有平坦的道路, 有曲折的白色闌干,黃昏時便是天然的臨眺乘涼的所在。湖上落日,更是絕妙的畫 圖。

  夜中歸去,長橋上兩串徐徐互相往來移動的燈星,顆顆含著涼意。若是明月中 天,不必說,光景尤其宜人了!

  前幾天游大西洋濱岸(RevereBeach),沙灘上遊人如蟻。

  或坐或立,或弄潮為戲,大家都是穿著泅水衣服。沿岸兩三里的遊藝場,樂聲 ○○,人聲嘈雜。小孩子們都在鐵馬鐵車上,也有空中旋轉車,也有小飛艇,五光 十色的。機關一動,都紛紛奔馳,高舉凌空。我看那些小朋友們都很歡喜得意的!

  這裡成了「人海」,如蟻的遊人,蓋沒了浪花。我覺得無味。我們捩轉車來, 直到娜罕(Nahant)去。

  漸漸的靜了下來。還在樹林子裡,我已迎到了冷意侵人的海風。再三四轉,大 海和岩石都橫到了眼前!這是海的真面目呵。浩浩萬里的蔚藍無底的洪濤,壯厲的 海風,蓬蓬的吹來,帶著腥鹹的氣味。在聞到腥鹹的海味之時,我往往憶及童年拾 卵石貝殼的光景,而驚歎海之偉大。在我抱肩迎著吹人欲折的海風之時,才瞭解海 之所以為海,全在乎這不可御的凜然的冷意!

  在嶙峋的大海石之間,巖隙的樹蔭之下,我望著卵巖(EggRock),也 看見上面白色的燈塔。此時靜極,只幾處很精緻的避暑別墅,悄然的立在斷巖之上。 悲壯的海風,穿過叢林,似乎在奏「天風海濤」之曲。支頤凝坐,想海波盡處,是 群龍見首的歐洲,我和平的故鄉,比這可望不可即的海天還遙遠呢!

  故鄉沒有這明媚的湖光,故鄉沒有汪洋的大海,故鄉沒有蔥綠的樹林,故鄉沒 有連阡的芳草。北京只是塵土飛揚的街道,泥濘的小胡同,灰色的城牆,流汗的人 力車伕的奔走,我的故鄉,我的北京,是一無所有!

  小朋友,我不是一個樂而忘返的人,此間縱是地上的樂園,我卻仍是「在客」。 我寄母親信中曾說:

  北京似乎是一無所有! --北京縱是一無所

  有,然已有了我的愛。有了我的愛,便是有了一切!灰色的城圍裡,住著我最 寶愛的一切的人。飛揚的塵土呵,何時容我再嗅著我故鄉的香氣

  

  易卜生曾說過:「海上的人,心潮往往和海波一般的起伏動盪。」而那一瞬間 靜坐在巖上的我的思想,比海波尤加一倍的起伏。海上的黃昏星已出,海風似在催 我歸去。歸途中很悵惘。只是還買了一筐新從海裡拾出的蛤蜊。當我和車邊赤足捧 筐的孩子問價時,他仰著通紅的小臉笑向著我。他豈知我正默默的為他祝福,祝福 他終身享樂此海上拾貝的生涯!

  談到水,又憶起慰冰來。那天送一位日本朋友回南那鐵(SouthNati ck)去,道經威爾斯利。車馳穿校址,我先看見聖卜生療養院,門窗掩閉的凝立 在山上。想起此中三星期的小住,雖仍能微笑,我心實淒然不樂。再走已見了慰冰 湖上閃爍的銀光,我只向她一瞥眼。閉璧樓塔院等等也都從眼前飛過。年前的舊夢 重尋,中間隔以一段病緣,小朋友當可推知我黯然的心理!

  又是在行色匆匆裡,一兩天要到新漢壽(NewHampshire)去。似 乎又是在山風松濤之中,到時方可知梗概。

  晚風中先草此,暑天宜習靜,願你們多寫作!冰

  心

  一九二四年七月二十二日,默特佛。通訊二十一

  冰仲弟:

  到自由(Freedom)又五六日了,高處於白嶺(TheWhite(C hocorua)諸嶺都在幾席之間。這回真是入山深了!此地高出海面一千尺, 在北緯四十四度,與吉林同其方位。早晚都是涼飆襲人,只是樹枝搖動,不見人影。

  K教授邀我來此之時,她信上說:「我願你知道真正新英格蘭的農家生活。」 果然的,此老屋中處處看出十八世紀的田家風味。古樸砌磚的壁爐,立在地上的油 燈,粗糙的陶器,桌上供養著野花,黃昏時自提著罐兒去取牛乳,采葚果佐餐。這 些情景與我們童年在芝罘所見無異。所不同的就是夜間燈下,大家拿著報紙,縱談 共和黨和民主黨的總統選舉競爭。我覺得中國國民最大的幸福,就是能居然脫離政 府而獨立。不但農村,便是去年的北京,四十日沒有總統,而萬民樂業。言之欲笑, 思之欲哭!

  屋主人是兩個姊妹,是K教授的好友,只夏日來居在山上。聽說山後只有一處 釀私酒的相與為鄰,足見此地之深僻了。屋前後怪石嶙峋。黑壓壓的長著叢樹的層 嶺,一望無際。

  林影中隱著深谷。我總不敢太遠走開去,似乎此山有藏匿虎豹的可能。千山草 動,獵獵風生的時候,真恐自暗黑的林中,跳出些猛獸。雖然屋主人告訴我說,山 中只有一隻箭豬,和一隻小鹿,而我終是心怯。

  於此可見白嶺與青山之別了。白嶺嫵媚處雄偉處都較勝青山,而山中還處處有 湖,如銀湖(SilverLake),戚叩落亞湖(LakeChocorua), 潔湖(PurityLake)等,湖山相襯,十分幽麗。那天到戚叩落亞湖畔野 餐,小橋之外,是十里如鏡的湖波,波外是突起矗立的戚叩落亞山。湖畔徘徊,山 風吹面,情景竟是皈依而不是賞玩!

  除了屋主人和K教授外,輕易看不見別一個人,我真是寂寞。只有阿歷(Al ex)是我唯一的遊伴了!他才五歲,是紐芬蘭的孩子。他母親在這裡傭工。當我 初到之夜,他睡時忽然對他母親說:「看那個姑娘多可憐呵,沒有她母親相伴,自 己睡在大樹下的小屋裡! 」第二天早起,屋主人笑著對我述說的時候,我默默相 感,微笑中幾乎落下淚來。我離開母親將一年了,這般徹底的憐憫體恤的言詞,是 第一次從人家口裡說出來的呵!

  我常常笑對他說:「阿歷,我要我的母親。」他凝然的聽著,想著,過了一會 說:「我沒有看見過你的母親,也不知道她在哪裡--也許她迷了路走在樹林中。」 我便說:「如此我找她去。」自此後每每逢我出到林中散步,他便遙遙的喚著問:

  「你找你的母親去麼?」

  這老屋中仍是有琴有書,原不至太悶,而我終感著寂寞,感著缺少一種生活, 這生活是去國以後就丟失了的。你要知道麼?就是我們每日一兩小時傻頑癡笑的生 活!

  飄浮著鐵片做的戰艦在水缸裡,和小狗捉迷藏,聽小弟弟說著從學校聽來的童 稚的笑話,圍爐說些「亂談」,敲著竹片和銅茶盤,唱「數了一個一,道了一個一」 的山歌,居然大家沉酣的過一兩點鐘。這種生活,似乎是癡頑,其實是絕對的需要。 這種完全釋放身心自由的一兩小時,我信對於正經的工作有極大的輔益,使我解慍 忘憂,使我活潑,使我快樂。去國後在學校中,病院裡,與同伴談笑,也有極不拘 之時,只是終不能癡傻到絕不用點思想的地步。--何況我如今多居於教授,長者 之間,往往是終日矜持呢!

  真是說不盡怎樣的想念你們!幻想山野是你們奔走的好所在,有了伴侶,我也 便不怯野遊。我何等的追羨往事! 「當時語笑渾閒事,過後思量盡可憐。」這兩 語真說到入骨。但願經過兩三載的別離之後,大家重見,都不失了童心,傻頑癡笑, 還有再現之時,我便萬分滿足了。

  山中空氣極好,朝陽晚霞都美到極處。身心均舒適,只昨夜有人問我:「聽說 泰戈爾到中國北京,學生們對他很無禮,他躲到西山去了。」她說著一笑。我淡淡 的說,「不見得罷。」

  往下我不再說什麼--泰戈爾只是一個詩人,迎送兩方,都太把他看重了。   

  於此收住了。此信轉小朋友一閱。冰

  心

  一九二四年七月二十日,自由,新漢壽。

  (以上四篇最初發表於《晨報· 兒童世界》1924年8∼9月,後收入《寄小

  讀者》。)別

  後

  舅母和他送他的姊姊到車站去。他心中常常摹擬著的離別,今天已臨到了。然 而舅舅和姊姊上車之後,他和姊姊隔著車窗,只流下幾點泛泛的眼淚。

  回去的車上,他已經很坦然的了,又像完了一件事似的。

  到門走入東屋,本是他和姊姊兩個人同住的小屋子。姊姊一走,她的東西都帶 了去,顯得寬綽多了。他四下裡一看,便上前把糊在玻璃上,代替窗簾的,被爐煙 熏得焦黃的紙撕了去,窗外便射進陽光來。平日放在窗前的幾個用藍布蒙著的箱子, 已不在了,正好放一張書桌。他一面想著,一面把窗台上許多的空瓶子都撿了出去。 --這原是他姊姊當初盛生發油雪花膏之類的--自己掃了地,端進一盆水來,挽 起袖子,正要抹桌子。王媽進來說,「大少爺,外邊有電話找你呢。」

  他便放下抹布,跑到客室裡去。

  「誰呀?」

  「我是永明,你姊姊走了麼?」

  「走了,今天早車走的。」

  「我想請你今天下午來玩玩。你姊姊走了,你必是很悶的,我們這裡很熱鬧   」

  他想了一會子。

  「怎麼樣?你怎麼不言語?」

  「好罷,我吃完飯就去。」

  「別忘了,就是這樣,再見。」

  他掛上耳機,走入上房,飯已擺好了。舅母和兩個表弟都已坐下。他和舅母說 下午要到永明家裡去,舅母只說,「早些回來。」此外,飯桌上就沒有聲響。

  飯後待了一會子,搭訕著向舅母要了車錢,便回到自己屋裡來。想換一件乾淨 的長衫,開了櫃子,卻找不著;只得套上一件袖子很瘦很長的馬褂,戴上帽子,匆 匆的走出去。

  他每天上學,是要從永明門口走過的,紅漆的大門,牆上露出灰色石片的樓瓦, 但他從來沒有進去過。

  到了門口,因為他太矮,按不著門鈴,只得用手拍了幾下,半天沒有聲息。他 又拍了幾下,便聽得汪汪的小狗的吠聲,接著就是永明的笑聲,和急促的皮鞋聲到 了門前了。

  開了門,僕人倒站在後面,永明穿著一套棕色絨繩的短衣服,抱著一隻花白的 小哈巴狗。看見他就笑說,「你可來了,我等你半天! 」他說,「哪有半天?我 吃過飯就來的。」一面說,兩人拉著便進去。

  院子裡砌著幾個花台,上面都覆著茅草。牆根一行的樹,只因冬天葉子都落了, 看不出是什麼樹來。樓前的葡萄架也空了。到了架下,走上台階,先進到長廊式的 甬道裡。牆上嵌著一面大鏡子,旁邊放著幾個衣架。永明站住了,替他脫下帽子, 掛在鉤上,便和他進到屋裡去。

  這一間似乎是客室,壁爐裡生著很旺的火。爐台上放著一對大磁花瓶,插滿了 梅花,靠牆一行紫檀木的椅桌。回過頭來,那邊窗下一個女子,十七八歲光景,穿 著淺灰色的布衫,青色裙兒,正低頭畫那鋼琴上擺著的一盆水仙。旁邊一個帶著輪 子的搖籃正背著她。永明帶他上前去,說,「這是我的三姊瀾姑。」他欠了欠身。 瀾姑看著他,略一點頭,仍去畫她的畫。永明笑道,「你等一等,我去知會我們那 位了事的小姐去! 」說著便開了左方的門,向後走了。

  他只站著,看著壁上的字畫,又看瀾姑。側面看去。覺得她很美,橢圓的臉, 秋水似的眼睛。作畫的姿勢,極其閒散,左手放在膝上,一筆一筆慢慢的描,神情 蕭然。

  他看著忽然覺得奇怪,她畫的那盆水仙,卻是已經枯殘了的,他不覺注意起來。 --瀾姑如同不知道屋裡有人似的,仍舊蕭然的畫她的畫。

  後面聽見笑聲,永明端著一碗漿糊,先走進來。後面跟著一個女子,穿著青蓮 紫的綢子長袍,襟前繫著一條雪白的圍裙,手裡握著一大卷的五色紙。永明放下碗, 便道,「這是我的二姊宜姑。」他忙鞠躬。宜姑笑著讓他坐下,一面挽起袍袖,走 到窗前,取了一把裁紙刀;一面笑道,「我們要預備些新年的點綴品,你也來幫我 們的忙罷。」她自己便拉過一張椅子來,坐在中間長圓桌的旁邊。

  他忸怩的走過去,站在桌前。永明便將宜姑裁好了的紙條兒,紅綠相間的粘成 一條很長的練子。他也便照樣的做著。

  宜姑閒閒的和他談話。他覺得她那紫衣,正襯她嫩白的臉。頰上很深的兩個笑 渦兒。濃黑的頭髮,很隨便的挽一個家常髻。她和瀾姑相似處,就是那雙大而深的 眼睛,此外竟全然是兩樣的。--他覺得從來不曾見過像宜姑這樣美麗溫柔的姊姊。

  永明喚道,「瀾小姐不要盡著畫了,也來幫我們! 」瀾姑只管低著頭,說, 「你粘你的罷,我沒有工夫。」宜姑看著永明道,「你讓她畫罷,我們三個人做, 就夠了。」回頭便問他,「聽說你姊姊走了,誰送她去的?」他連忙答應說,「是 我舅舅送她去,等她結婚以後,舅舅就回來的。」永明笑問,「早晨你哭了麼?」 他紅了臉只笑著。宜姑看了永明一眼,微微的一笑,笑裡含著禁止的意思。

  他不覺感激起來。但永明這一句話,在他並沒有什麼大刺激,他便依舊粘著紙 練子。

  搖籃裡的嬰兒,忽然哭了,宜姑連忙去挪了過來,放在自己座旁。他看見裡面 臥著的孩子,用水紅色的小被裹著,頭上戴一頂白絨帶纓的小帽,露出了很白的小 臉。永明笑說,「這是娃娃,你看他胖不胖?」他笑著點一點頭。--宜姑口裡輕 輕的唱著,手裡只管裁紙花,足卻踏著搖籃,使它微微動搖 。

  他忽然想起,便低低的問道,「你的大姊呢?」永明道,「我沒有大姊。」他 看了宜姑又看瀾姑,正要說話,永明會意,便說:「我們弟兄姊妹在一塊兒排的, 所以我有大哥,二姊,三姊,我是四弟--娃娃是哥哥的女兒。」

  娃娃的頭轉側了幾下,便又睡著了。他注目看著,覺得那小樣兒非常的可愛, 便伸手去摩她嫩紅的面頰。娃娃的眼皮微微的一動,他連忙縮回手去,宜姑看著他 溫柔的一笑。

  一個僕婦從外面進來,說,「二小姐,老太太那邊來了電話了。」宜姑便站起。 走了出去。

  永明笑道,「我們這位二小姐,就是一位宰相。上上下下的事,都是她一手經 理。母親又寵她

  」瀾姑正洗著筆,聽見便說:「別怪母親寵她,她做事又周全 又痛快,除了她,別人是辦不來的! 」永明笑道,「你又向著她了!我不信我就 不會接電話,更不信我們一家子捧鳳凰似的,只捧著她一個! 」

  瀾姑抬頭看著永明說:「別說昧心話了,難道你就不捧她?去年她病在醫院裡, 是誰哭的一夜沒有睡覺來著?--」永明笑道,「我不知道--不要提那個了,我 看除了她之外,也沒有一個人能得你的心悅誠服

  」

  宜姑進來了,笑向瀾姑說:「外婆來了電話,說要接母親和我們兩個今晚去吃 飯。我說嫂嫂不在家,娃娃沒人照應,母親說叫你跟著去呢。」瀾姑皺眉道:「我 不喜歡去!外婆倒罷了,那些小姐派的表姊妹們,我實在跟她們說不到一塊兒! 」

  宜姑笑道:「左右是應個景兒,誰請你去演說?一會兒琴姊和翠姊要親自來接 的。」永明忙問,「請我了沒有?」宜姑道,「沒有。」永明笑道:「我一定問問 外婆去,一到了請吃飯,就忘了我;到了我們學校裡開遊藝會,運動會,怎麼不忘 了問我要入場券?

  」瀾姑道:「既如此,你去罷。」永明道:

  「人家沒有請我,怎好意思的!就是請我,我也不去,今晚我自己還請人吃飯 呢! 」說著便看他一笑。

  宜姑又同:「妹妹,你到底去不去?」瀾姑放下筆,伸一伸懶腰,抱膝微笑道, 「忙什麼的,她們還沒來呢。」宜姑道:

  「等到她們來,豈不晚了,母親又要著急的。」瀾姑慢慢的說:

  「那你為什麼不去?」宜姑坐下,仍舊剪著紙,一面說,「我何曾不想去?娃 娃的奶媽子又是新來的,交給她不放心。而且這兩天往往有送年禮的,哪一家的該 收下,哪一家的該璧回,你自己想如能了這些事,我就樂得去,你就留在家裡,享 你的清福。」瀾姑想了一想,道,「這樣還是我去罷。」宜姑笑道:

  「是不是!你原是名士小姐的角色,還是穿上衣服,在母親身旁一坐,比甚麼 都舒服

  

  娃娃又哭了,這回眼睛張得很大,哭得也很急促。宜姑看一看手錶,俯下去親 一親她,說,「真的,忘了叫娃娃吃奶了,別哭,抱你找奶媽去。」一面輕輕的將 娃娃連被抱起,這時奶媽子已經進來,宜姑將娃娃遞給她,替她開了門,說,「到 娃娃屋裡去罷,別讓她多吃了。」奶媽子連聲答應著,就帶上門出去。

  話說未了,外面人來報道,「老太太那邊兩位小姐來了。」

  宜姑連忙脫下圍裙,迎了出去。--他十分瑟縮,要想躲開,永明笑道,「你 怕什麼?我們坐在琴後,不理她們就是了。」說著兩個人從長椅子上提過兩個靠枕, 忙跑到琴後抱膝坐下。

  她們一邊說笑著進來,琴後望去不甚真切,只彷彿是兩個頭髮燙得很捲曲,衣 服極華麗的女子。又聽得瀾姑也起來招呼了。她們走到爐邊,伸手向火,一面笑說, 「宜妹今天真俏皮呵!怎麼想開了穿起這紫色的衣服?」宜姑笑道,「可不是,母 親替我做的,因為她喜歡這顏色。去年做的,這還是頭一次上身呢。」一面忙著按 鈴叫人倒茶。

  那個叫翠姊的走到琴前,--永明搖手叫他不要作聲,--拿起瀾姑的畫來看, 回頭笑道,「瀾妹,你怎麼專愛畫那些頹敗的東西?」瀾姑只管收拾著畫具,一面 說,「是呢,人家都畫,我就不畫了,人家都不畫的,我才畫呢! 」琴姊也走過 來,說,「你的脾氣還是不改--上次在我們家裡,那位曾小姐要見你,你為什麼 不見她?」瀾姑道:「但至終也見了呵! 」琴姊笑說,「她以後對我們評論你了。」 瀾姑抬頭道,「她評論我什麼?」翠姊過來倚在琴姊肩上,笑說,「說了你別生氣!  --她說你真是滿可愛的,只是太狷傲一點。」琴姊道,「論她的地位,她又是 生客,你還是應酬她一點好。」瀾姑冷笑道:「狷傲?可惜我就是這樣的狷傲麼! 她說我可愛,謝謝她!人說我不好,不能貶損我的價值;人說我好,更不能增加我 的身份!我生來又不會說話,我更犯不著為她的地位去應酬她

  」

  琴和翠相視而笑。宜姑端過茶來,笑說,「姊姊們不要理她,那孩子太矯癖了, 母親在樓上等著你們呢。」她們端起杯來,喝了一口,就都上樓去。

  永明和他從琴後出來,永明笑道:「瀾小姐真能辯論呵!

  連我聽著都覺得痛快!那位曾小姐我可看見了,這種妖妖調調的樣子,我要有 三個眼睛,也要挖出一個去! 」宜姑看了永明一眼,回頭便對瀾姑說,「妹妹, 不要太立崖岸了,同在人家作客,何苦來

  」瀾姑站了起來說,「我不怪別人! 只是翠琴二位太氣人了,好好的又提起那天的事作什麼?那天我也沒有得罪她,她 們以為我聽說人批評我驕傲,我就必得應酬她們,豈知我更得意! 」宜姑笑道: 「得了,上去打扮罷。母親等著呢。」瀾姑出去,又回來,右手握著門鈕,說, 「今天熱得很,我不穿皮襖,穿駝絨的罷。」宜姑一面坐下,拿起疊好的五色紙來, 用針縫起,一面說,「可別凍著玩,穿你的皮襖去是正經! 」瀾姑說,「不,外 婆屋裡永遠是暖的。只是一件事,我不穿我那件藕合色的,把你的那件魚肚白的給 我罷。」

  宜姑想了一想道,「在我窗前的第二層櫃屜裡呢,你要就拿去罷--只是太素 一點了,外婆不喜歡的。」說完又笑道:「只要你樂意就好,否則你今天又不痛快。」 永明笑道,「你要盼望她顧念別人,就不對了,她是『拔一毛利天下而不為』的!  」

  瀾姑冷笑道,「我便是楊朱的徒弟,你要做楊朱的徒弟,他還不要你呢! 」 說著便自己開門出去了。

  宜姑目送她出去,回頭對永明說,「她脾氣又急,你又愛逗她

  」永明連忙 接過來說,「說得是呢。她脾氣又急,你又總順著她,慣得她菩薩似的,只拿我這 小鬼出氣! 」宜姑笑道:「罷了!成天為著給你們勸架,落了多少不是! 」一 面拿起剪刀來,在那些已縫好的紙上,曲折的剪著,慢慢的伸開來,便是一朵朵很 燦爛的大繡球花。

  這時桌上的紙已盡,永明說,「都完了,我該登山爬高的去張羅了! 」一面 說便挪過一張高椅來,放在屋角,自己站上,又回頭對他說,「你也別閒著,就給 我傳遞罷! 」他連忙答應著,將那些紙練子,都拿起掛在臂上,走近椅前。宜姑 過來扶住椅子,一面仰著臉指點著,椅子漸漸的挪過四壁,紙練子都裝點完了。然 後宜姑將那十幾個花球,都懸在紙練的交結處,和電燈的底下。

  永明下來,兩手叉著看著,笑道,「真輝煌,電燈一亮,一定更好,

  」這 時聽得笑語雜沓,從樓上到了廊下,宜姑向永明道,「你們將這些零碎東西收拾了 罷,我去送她們上車去。」說著又走出去。

  他們兩個忙著將桌上一切都挪開了,從琴後提過那兩個靠枕來,坐在爐旁。剛 坐好,宜姑已抱著小狗進來,永明又起來,替她拉過一張大沙發,說,「事情都完 了,你也該安生的坐一會子了。」宜姑笑著坐下,她似乎倦了,只懶懶的低頭撫著 小狗,暫時不言語。

  天色漸漸的暗了下來,爐火光裡,他和永明相對坐著,談得很快樂。他尤其覺 得這閃閃的光焰之中,映照著紫衣絳頰,這屋裡一切,都極其綿密而溫柔。這時宜 姑笑著問他,「永明在學校裡淘氣罷?你看他在家裡跳蕩的樣子! 」他笑著看著 永明說,「他不淘氣,只是活潑,我們都和他好。」永明將頭往宜姑膝上一倚,笑 道,「你看如何?你只要找我的錯兒。可惜找不出來! 」宜姑摩撫著永明的頭髮, 說,「別得意了!人家客氣,你就居之不疑起來。」

  這時有人推門進來,隨手便將幾盞電燈都捻亮了。燈光之下一個極年輕的婦人, 長身玉立。身上是一套淺藍天鵝絨的衣裙,項下一串珠練,手裡拿著一個白狐手籠。 開了燈便笑道,「這屋裡真好看,你們怎麼這樣安靜?--還有客人。」

  一面說著已走到爐旁,永明和他都站起來。永明笑說,「這是我大哥永琦的夫 人,琦夫人今天省親去了一天。」他又忸怩的欠一欠身。

  宜姑仍舊坐著,拉住琦夫人的手,笑說,「夫人省親怎麼這早就回來?你們這 位千金,今天真好,除了吃就是睡,這會子奶媽伴著,在你的屋裡呢。」琦夫人放 下手籠,一面也笑說,「我原是打電話打聽娃娃來著,他們告訴我,娘和瀾妹都到 老太太那邊去了。我怕你悶,就回來了。」

  那邊右方的一個門開了,一個僕人垂手站在門邊,說,「二小姐,晚飯開好了。」 永明先站起來,說,「做了半天工,也該吃飯了,」又向他說,「只是家常便飯, 不配說請,不過總比學校的飯菜好些。」大家說笑著便進入餐室。

  餐桌中間擺著一盆水仙花,旁邊四副匙管。靠牆一個大玻璃櫃子,裡面錯雜的 排著掛著精緻的杯盤。壁上幾幅玻璃框嵌著的圖畫,都是小孩子,或睡或醒,或啼 或笑。永明指給他看,說,「這都是我三姊給娃娃描的影神兒,你看像不像?」

  他抬頭仔細端詳說,「真像! 」永明又關上門,指著門後用圖釘釘著的,一 張白橡皮紙,寫著碗大的『靠天吃飯』四個八分大字,說,「這是我寫的。」他不 覺笑了,就說,「前幾天習字課的李老師,還對我們誇你來著,說你天分高,學哪 一體的字都行。」這時宜姑也走過來,一看笑說,「我今天早起才摘下來,你怎麼 又釘上了?」永明道,「你摘下來做什麼?難道只有瀾姑畫的胖孩子配張掛?誰不 是靠天吃飯?假如現在忽然地震,管保你飯吃不成! 」琦夫人正在餐桌邊,推移 著盤碗,聽見便笑道,「什麼地震不地震,過來吃飯是正經。」一面便拉出椅子來, 讓他在右首坐下。他再三不肯。永明說,「客氣什麼?你不坐我坐。」說著便走上 去,宜姑笑著推永明說,「你怎麼越大越沒禮了! 」一面也只管讓他,他只得坐 了。

  永明和他並肩,琦夫人和宜姑在他們對面坐下。

  只是家常便飯,兩湯四餚,還有兩碟子小菜,卻十分的潔淨甘香。桌上隨便的 談笑,大家都覺得快樂,只是中間連三接四的僕人進來回有人送年禮。宜姑便時時 停箸出去,寫回片,開發賞錢。永明笑說,「這不是靠天吃飯麼?天若可憐你,這 些人就不這時候來,讓你好好的吃一頓飯! 」琦夫人笑說:「人家忙得這樣,你 還拿她開心! 」又向宜姑道,「我吃完了,你用你的飯,等我來罷。」末後的兩 次,宜姑便坐著不動。

  飯後,淨了手,又到客室裡。宜姑給他們端過了兩碟子糖果,自己開了琴蓋, 便去彈琴。琦夫人和他們談了幾句,便也過去站在琴邊。永明忽然想起,便問說, 「大哥寄回的那本風景畫呢?」琦夫人道,「在我外間屋裡的書架上呢,你要麼?」

  永明起身道,「我自己拿去。」說著便要走。宜姑說,「真是我也忘了請客人 看畫本。你小心不要攪醒了娃娃。」永明道,「她在裡間,又不礙我的事,你放心!  」一面便走了。

  琴側的一圈光影裡,宜姑只悠暇的彈著極低柔的調子,手腕輕盈的移動之間, 目光沉然,如有所思。琦夫人很嬌慵地,左手支頤倚在琴上,右手弄著項下的珠練。 兩個人低低的談話,時時微笑。

  他在一邊默然的看著,覺得琦夫人明眸皓齒,也十分的美,只是她又另是一種 的神情,--等到她們偶然回過頭來,他便連忙抬頭看著壁上的彩結。

  永明抱著一個大本子進來,放在桌上說,「這是我大哥從瑞士寄回來的風景畫, 風景真好! 」說著便拉他過去,一齊俯在桌上,一版一版的往下翻。他見著每版 旁都注著中國字,永明說,「這是我大哥翻譯給我母親看的,他今年夏天去的,過 年秋天就回來了。你如要什麼畫本,告訴我一聲。我打算開個單子,寄給他,請他 替我採辦些東西呢。」他笑著,只說,「這些風景真美,給你三姊作圖畫的藍本也 很好。」

  聽見那邊餐室的鐘,*盃*盃的敲了八下。他忽然驚覺,該回去了!這溫暖甜適 的所在,原不是他的家。這時那湫隘黯舊的屋子,以及舅母冷淡的臉,都突現眼前, 姊姊又走了,使他實在沒有回去的勇氣。他躊躇片晌,只無心的跟著永明翻著畫本

  至終他只得微微的歎了一口氣,站起身來,說,「我該走了,太晚了家裡不放 心。」永明拉住他的臂兒,說,「怕什麼,看完了再走,才八點鐘呢! 」他說, 「不能了,我舅母吩咐過的。」宜姑站了起來,說,「倒是別強留,寧可請他明天 再來。」又對他說,「你先坐下,我吩咐我們家裡的車送你回去。」他連忙說不必, 宜姑笑說,「自然是這樣,太晚了,坐街上的車,你家裡更不放心了。」說著便按 了鈴,自己又走出甬道去。

  琦夫人笑對他說,「明天再來玩,永明在家裡也悶得慌,橫豎你們年假裡都沒 有事。」他答應著,永明笑道,「你肯再坐半點鐘,就請你明天來,否則明天你自 己來了,我也不開門! 」他笑了。

  宜姑提著兩個蒲包進來,笑對他說,「車預備下了,這兩包果點,送你帶回去。」 他忙道謝,又說不必。永明笑道,「她拿母親還沒過目的年禮做人情,你還謝她呢, 趁早兒給我帶走! 」琦夫人笑道,「你真是張飛請客,大呼大喊的! 」大家笑 著,已出到廊上。

  琦夫人和宜姑只站在階邊,笑著點頭和他說,「再見。」永明替他提了一個蒲 包,小哈巴狗也搖著尾跳著跟著。門外車上的兩盞燈已點上了。永明看著放好了蒲 包,圍上氈子,便說,「明天再來,可不能放你早走! 」他笑道,「明天來了, 一輩子不回去如何?」這時車已拉起,永明還在後面推了幾步,才喚著小狗回去。

  他在車上聽見掩門的聲音,忽然起了一個寒噤,樂園的門關了,將可憐的他, 關在門外!他覺得很恍惚,很悵惘,心想:怪不得永明在學校裡,成天那種活潑笑 樂的樣子,原來他有這麼一個和美的家庭!他冥然的回味著這半天的經過,事事都 極新穎,都極溫馨

  

  車已停在他家的門外,板板的黑漆的門,橫在眼前。他下了車,車伕替他提下 兩個蒲包,放在門邊。又替他敲了門,便一面拭著汗,拉起車來要走。他忽然想應 當給他賞錢,按一按長衫袋子,一個銅子都沒有,躊躇著便不言語。

  裡面開了門,他自己提了兩個蒲包,走過漆黑的門洞。到了院子裡,略一思索, 便到上房來。舅母正抽著水煙,看見他,有意無意的問,「付了車錢麼?」他說, 「是永明家裡的車送我來的。」舅母忙叫王媽送出賞錢去。王媽出去時,車伕已去 遠了,--舅母收了錢,說他糊塗。

  他沒有言語,過了一會,說,「這兩包果點是永明的姊姊給我的--留一包這 裡給表弟們吃罷。」他兩個表弟聽說,便上前要打開包兒。舅母攔住,說,「你帶 下去罷,他們都已有了。」他只得提著又到廂房來。

  王媽端進一盞油燈,又拿進些碎布和一碗漿糊,坐在桌對面,給他表弟們粘鞋 底,一邊和他作伴。他呆呆的坐著,望著這盞黯黯的燈,和王媽睏倦的臉,只覺得 心緒潮湧。轉身取過紙筆,想寫信寄他姊姊,他沒有思索,便寫:

  親愛的姊姊:

  你撇下我去了,我真是無聊,我真是傷心!世界上只剩了我,四圍都是不相干 的冷淡的人!姊姊呵,家庭中沒有姊妹,如同花園裡沒有香花,一點生趣都沒有了!

  親愛的姊姊,紫衣的姊姊呵!

  

  這時他忽然憶起他姊姊是沒有穿過紫衣的,他的筆兒不覺頹然的放下了!他目 前突然湧現了他姊姊的黃瘦的臉,顴骨高起,無表情的近視的眼睛。行前兩三個月, 匆匆的趕自己的嫁衣,只如同替人作女工似的,不見煩惱,也沒有喜歡。

  她的舉止,都如幽靈浮動在夢中。她對於任何人都很漠然,對他也極隨便,難 得牽著手說一兩句噢問寒暖的話。今早在車上,呆呆的望著他的那雙眼睛,很昏然, 很木然,似乎不解什麼是別離,也不推想自己此別後的命運

  

  他更呆然了,眼珠一轉,看見了紫衣的姊姊!雪白的臂兒,粲然的笑頰,澄深 如水的雙眸之中,流泛著溫柔和愛

  

  這紫衣的姊姊,不是他的,原是永明的呵!

  他從來所絕未覺得的:母親的早逝,父親的遠行,姊姊的麻木,舅家的淡漠, 這時都兜上心來了! --就是這一切,這一切,深密縱橫的織成了他十三年灰色 的生命!

  他慢慢將筆兒靠放在墨盒蓋上。呆呆的從潤濕的眼裡,凝望著燈光。覺得焰彩 都暈出三四重,不住的淒顫--至終他淚落在紙上。

  王媽偶然抬起頭來看見,一面仍舊理著碎布,一面說,「你想你姊姊了!別難 過,早些睡覺去罷,要不就找些東西玩玩。」他搖著頭歎了一口氣,站了起來,將 那張紙揉了,便用來印了眼淚。無聊的站了一會,看見桌上的那碗漿糊,忽然也要 糊些紙練子掛在屋裡。他想和舅母要錢買五色紙,便開了門出去。

  剛走到上房窗外,聽得舅母在屋裡,排揎著兩個表弟,說,「哪來這許多錢, 買這個,買那個?一天只是吃不夠玩不夠的! 」

  接著聽見兩個表弟咕咕唧唧的聲音。他不覺站住了,想了一想,無精打采的低 頭回來。

  一眼望見椅上的兩個蒲包--他無言的走過去,兩手按著,片晌,便取下那上 面兩張果店的招牌紙。回到桌上,拿起王媽的剪子,剪下四邊來。又勻成極仄的條 兒,也紅綠相間的粘成一條紙練子。

  不到三尺長,紙便沒有了。他提著四顧,一轉身躊躇著便掛在帳鉤子上,自己 也慢慢的臥了下去。

  王媽不曾理會他,只睜著困乏的眼睛,疲緩的粘著鞋底。

  他右手托腮,歪在枕上。看著那黯舊的灰色帳旁,懸著那條細長的,無人讚賞 的紙練子,自己似乎有一種淒涼中的怡悅。

  未竟的舊稿。百無聊賴之中,頓生歡喜心!前半是一九二一年冬季寫的,不知 怎樣便擱下了。重看一遍之後,決定把它續完。筆意也許不連貫,但似乎不能顧及 了。

  一九二四年六月二日,沙穰。

  收入小說、散文集《往事》。)寄小讀者通訊二十二

  親愛的小讀者:

  每天黃昏獨自走到山頂看日落,便看見戚叩蒂亞的最高峰。全山蔥綠,而峰上 卻稍赤裸,露出山骨。似乎太高了,天風勁厲,不容易生長樹木。天邊總統山脈 (PresidentinalRange)中諸嶺蜿蜒,華盛頓、麥迭生(Ma dison)眾山重疊相映。不知為何,我只愛看戚叩落亞。

  餐桌上談起來了,C夫人告訴我戚叩落亞是個美洲紅人酋長,因情不遂,登最 高峰上墜崖自殺。戚叩落亞山便因他命名。她說著又說她記憶不真,最好找一找書 看看。我也以山勢「英雄」而戚叩落亞死的太「兒女」為恨。今天從書架上取下一 本書叫《白嶺》(TheWhiteMountains)的,看了一遍。關於戚 叩落亞的死因,與C夫人說的不同。我覺得這故事不妨說給小朋友聽聽!

  書上說:「戚叩落亞可稱為新英格蘭一帶最秀麗最堪入畫之高山。」--新英 格蘭系包括美東Maine,N.H,Mass,R.I.,Ver-mont, Coun.,六省而言,是英國殖民初登岸處,故名。--「高三千五百四十尺, 山上有泉,山間有河,山下有湖。新漢壽諸山之中,沒有比它再含有美術的和詩的 意味的了。

  「戚叩落亞山是從一個紅人酋長得名。這個酋長被白人殺死於是山的最高峰下。 傳說不一,一說在羅敷窩(Lovewell)

  一戰之後,紅人都向坎拿大退走,只有戚叩落亞留戀故鄉和他祖宗的墳墓,不 肯與族人同去。他和白人友善,特別的與一個名叫康璧(Campbell)的交 好。戚叩落亞只有一個兒子,他一生的愛戀和希望,都傾注在這兒子身上。偶然有 一次因著族人會議的事,他須到坎拿大去。他不忍使這兒子受長途風霜之苦,便將 他交託給康璧,自己走了。他的兒子在康璧家中,備受款待。只一天,這孩子無意 中尋到一瓶毒狐的藥,他好奇心盛,一口氣喝了下去。等到戚叩落亞回來,只得到 他兒子死了葬了的消息!這誤會的心碎的酋長,在他負傷的靈魂上,深深刻下了復 仇的誓願。這一天康璧從田間歸來,看見他妻和子的屍身,縱橫的倒在帳篷的內外。 康璧狂奔出去尋覓戚叩落亞,在山巔將他尋見了。正在他發狂似的向白人詛咒的時 候,康璧將他射死於最高峰下。

  「又一說,戚叩落亞是紅人族中的神覡。他的兒子與康璧相好,不幸以意外之 災死在康璧家裡。以下的便與上文相同。

  「又一說,戚叩落亞是個無罪無猜的紅酋,對白人尤其和藹。只因那時麻撤出 色(Massachusetts)百姓,憎惡紅人,在波士頓徵求紅人之酋,每 頭顱報以百金。於是有一群獵者,貪圖巨利,追逐這無辜的紅酋,將他亂槍射死於 最高峰下!

  「英雄的戚叩落亞,在他將死未絕之時,張目揚齒,狂呼的詛咒說:『災禍臨 到你們了,白人呵!我願巨靈在雲間發聲,其言如火,重重的降罰給你們。我戚叩 落亞有一個兒子,而你們在光天化日之下,將他殺死!我願閃電焚灼你們的肉體, 願暴風與烈火掃蕩你們的居民!願惡魔吹死氣在你們的牛羊身上!願你們的墳墓淪 為紅人的戰場!願虎豹狼蟲吞噬你們的骨殖!我戚叩落亞如今到巨靈那裡去,而我 的詛咒卻永遠的追隨著你們! 」

  這故事於此終止了。書上說:「此後續來的移民,都不能安生居住,天災人禍, 相繼而來;暴風雨,瘟疫,牛羊的死亡,紅人的侵襲,歲歲不絕。然而在事實上, 近山一帶的居民,並未曾受紅人之侵迫,只在此數十年中不能牧養牲畜,牛羊死亡 相繼。大家都歸咎於戚叩落亞的詛詞。後經科學者的試驗,乃是他們飲用的水中, 含有石灰質的緣故。

  「戚叩落亞的墳墓,傳說是在東南山腳下,但還沒有確實尋到。」

  每天黃昏獨自走到山頂看日落,看夕陽自戚叩落亞的最高峰尖下墜,其紅如火! 連那十八世紀的老屋都隱在叢林之中時,大地上只山嶺縱橫,看不出一點文化文明 之蹤跡!這時我往往神遊於數百年前,想此山正是束額插羽,奔走如飛的紅人的世 界。我微微的起了悲哀。紅人身軀壯碩,容貌黝紅而偉麗,與中國人種相似,只是 不講智力,受制被驅於白人,便淪於萬劫不復之地!

  

  那天到康衛(Conway)去,在村店中買了一個小紅泥人,金冠散發,首 插綠羽,頭上圍著五色絲絛,腰間束帶。我放他在桌上,給他起名叫戚叩落亞,紀 念我對於戚叩落亞之追慕,及此次白嶺之遊。等到年終時節,我擬請他到中國一行, 代我賀我母親新春之喜。--匆此。冰

  心

  一九二四年八月六日,白嶺。通訊二十三

  冰季小弟:

  這是清晨絕早的時候,朝日未出,朝露猶零,早餐後便又須離此而去。我以黯 然的眼光望著白嶺,卻又不能不偷這匆匆言別的一早晨,寫幾個字給你。

  只因昨夜在迢迢銀河之側,看見了織女星,猛憶起今天是故國的七月七夕,無 數最甜柔的故事,最淒然輕婉的詩歌,以及應景的賞心樂事,都隨此佳節而生。我 遠客他鄉,把這些都睽違了,

  這且不必管他。

  我所要寫的,是我們大家太缺少娛樂了。無精打采的娛樂,絕不能使人生潤澤, 事業進步。娛樂至少與工作有同等的價值,或者說娛樂是工作之一部分!

  娛樂不是「消遣」。「消遣」兩字的背後,隱隱的站著「無聊」。百無聊賴的 時候,才有消遣;鎊傺疾病的時候,才有消遣!對於國事,對於人生,灰心喪志的 時候,才有消遣!

  試看如今一般人所謂的娛樂,是如何的昏亂,如何的無精打采?我決不以這等 的娛樂為娛樂!真正的娛樂是應著真正的工作的要求而發生的,換言之,打起精神 做真正的工作的人,才熱烈的想望,或預備真正的娛樂!

  當然的,中國人要有中國人的娛樂,我們有四千多年的故事,傳說和歷史。我 們娛樂的時地和依據,至少比人家多出一倍。從新年說起罷,新年之後,有元宵。 這千千萬萬的繁燈,作樹下廊前的點綴,何等燦爛?舞龍燈更是小孩子最熱狂最活 潑的遊戲。三月三日是古人修禊節,也便是我們絕好的野餐時期,流觴曲水,不但 仿古人餘韻,而且有趣。清明掃墓,雖不焚化紙錢,也可訓練小孩子一種恭肅靜默 的對先人的敬禮;假如清明植樹能名實相副,每人每年在祖墓旁邊,種一棵小樹, 不到十年,我們中國也到處有了蔥蔚的山林。五月五是特別為小孩子的節期,花花 綠綠的香囊,五色絲,大家打扮小孩子。一年中只是這幾天,覺得街頭巷尾的小孩 子,加倍喜歡!這天又是龍舟節,出去泛舟,或是兩個學校間的競渡,也是極好的 日子。七月七,是女兒節,只這名字已有無限的溫柔!涼夜風靜,秋星燦然。庭中 陳設著小几瓜果,遍延女伴,輕悄談笑,仰看雙星緩緩渡橋。小孩子滿握著煮熟的 蠶豆,大家互贈,小手相握,謂之「結緣」。這兩字又何其美妙?我每以為「緣」 之意想,十分精微,「緣」

  之一字,十分難譯,有天意,有人情,有死生流轉,有地久天長。蘇子瞻贈他 的弟弟子由詩,有「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小弟弟,我今天以這兩 語從萬里外遙贈你了!

  八月十五中秋節,滿月的銀光之下,說著蟾蜍玉兔的故事,何其清切?九月九 重陽節,古人登高的日子,我們正好有遠足旅行,遊覽名勝。國慶日不必說,尤須 慶祝一下子,只因我覺得除卻政治機關及商店懸旗外,家庭中紀念這節期的,似乎 沒有!

  往下不再細說了。翻開古書看一看,如《帝京景物誌》之類,還可找出許多有 意思可紀念的娛樂的日子來。我覺得中國的節期,都比人家的清雅,每一節期都附 以溫柔,高潔的故事,驚才絕艷的詩歌,甚至於集會時的食品用器,如五月五的龍 舟,粽子,七月七的蠶豆,八月十五的月餅,以及各節期的說不盡的等等一切

   我們是一點不必創造。招集小孩子,故事現成,食品現成,玩具現成,要編製歌曲, 供小孩的戲唱,也有數不盡的古詩,古文,古詞為藍本。古人供給我們這許多美好 的材料,叫我們有最高尚的娛樂,如我們仍不知領略享受,真是太對不起了!

  破除迷信,是件極好的事。最可惜的是迷信破除了以後,這些美好的節期,也 隨著被大家冷淡了下去。我當然不是提倡迷信,偶像崇拜和小孩子扮演神仙故事, 截然的是兩件事!

  不能多寫了。朝日已出,廚娘已忙著預備早餐。在今晚日落之前,我便可在一 個小海島之上,你可猜想我是如何的喜歡!我看《詩經》,最愛的是:「蒹葭蒼蒼, 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回從之,宛在水中央。」我最喜在「水中央」 三字,覺得有說不出的飄蕩與縈迴! --自我開始旅行,除了日記及紙筆之外, 半本書也沒有帶,引用各詩,也許錯誤,請你找找看。

  預算在海上住到月圓時節。「海上生明月」的光景,我已預備下全副心情,供 它動盪,那時如寫得出,再寫些信寄你。你的姊姊

  一九二四年八月七日,白嶺。通訊二十四

  我的雙親:

  窗外濤聲微撼,是我到伍島(FiveIslands)之第一夜。我已睡下, B女士進坐在我的床前,說了許多別後的話。她又說:

  「可惜我不能將你母親的微笑帶來呵! 」夜深她出去。我輾轉不寐。一年中 隔著海洋,我們兩地的經過,在生命的波瀾又歸平靖之後,忽忽追思,竟有無限的 感慨!

  在新漢壽之末一夜,竟在白嶺上過了瓜果節。說起也真有意思。那天白日偶然 和眾人談起,黃昏時節,已自忘懷。午睡起後,C夫人忽請我換了新衣。K教授也 穿上由中國繡衣改制的西服出來。其餘眾人,或掛中國的玉珮,或著中國的綢衣。 在四山暮色之中,團團坐在屋前一棵大榆樹下,端出茶果來,告訴我今夜要過中國 的瓜果節。我不禁怡然一笑。我知道她們一來自己尋樂,二來與我送別。我是在家 十年未過此節,卻在離家數萬里外,孤身作客,在綿亙雄偉的白嶺之巔,與幾位教 授長者,過起軟款溫柔的女兒節來,真是突兀!

  那夜是陰曆初六,雙星還未相邇,銀漢間薄霧迷鎊。我竟成了這小會的中心! 大家替我斟上蒲公英酒,K教授舉杯起立,說:「我為全中國的女兒飲福! 」我 也起來笑答:「我代全中國的女兒致謝你們! 」大家笑著起立飲盡 。

  第二巡遞過茶果,C夫人忽又起立舉杯說:「我飲此酒,祝你健康! 」於是 大家又紛然離座。K教授和F女士又祝福我的將來,雜以雅謔。一時杯聲鏗然相觸, 大家歡呼,我笑了,然而也只好引滿--

  談至夜闌,談鋒漸趨於詩歌方面。席散後,我忽憶未效穿針乞巧故事,否則也 在黑暗中撮弄她們一下子,增些歡笑!

  如今到伍島已逾九日,思想頓然的沉肅了下來。我大錯了!十年不近海,追證 於童年之樂,以為如今又晨夕與海相處,我的思想,至少是活潑飛揚的。不想她只 時時與我以驚躍與淒動!

  

  九日之中,蕩小舟不算外,泛大船出海,已有三次。十三日泛舟至海上聚餐, 共載者十六人。乘風扯起三面大帆來,我起初只坐近闌旁,聽著水手們扯帆時的歌 聲,真切的憶起海上風光來。正自凝神,一回頭,B博士笑著招我到舟尾去,讓我 去把舵,他說:「試試看,你身中曾否帶著航海家之血! 」

  艙面大家都笑著看我。我竟接過舵輪來,一面坐下,凝眸前望,俯視羅盤正在 我腳前。這船較小些,管輪和駕駛,只須一人。我握著輪齒,覺得桅桿與水平縱橫 之距離,只憑左右手之轉動而推移。此時我心神傾注,海風過耳而不聞。漸漸駛到 叔本葛大河(SheepcultRiver)入海之口。兩岸較逼,波流洶湧。 我扶輪屏息,偶然側首看見闌旁士女,容色暇豫,言笑宴宴,始恍然知自己一身責 任之重大,說起來不值父親之一笑!比起父親在萬船如蟻之中,將載著數百軍士的 戰艦,駛進廣州灣,自然不可同日語,而在無情的波流上,我初次嘗試的心,已有 無限的惶恐。說來慚愧,我覺得我兩腕之一移動,關係著男女老幼十六人性命的安 全!

  B博士不離我座旁,卻不多指示,只憑我旋轉自如。停舟後,大家過來笑著舉 手致敬,稱我為船主,稱我為航海家的女兒。

  這只是玩笑的事,沒有說的價值。而我因此忽忽憶起我所未想見的父親二十年 海上的生涯。我深深的承認直接覺著負責任的,無過於舟中的把舵者。一舟是一世 界,雙手輪轉著頃刻間人們的生死,操縱著眾生的歡笑與悲號。幾百個乘客在舟上, 優遊談笑,說著乘風破浪,以為人人都過著最閒適的光陰。不知艙面小室之中,獨 有一個凝眸望遠的船主,以他傾注如癡的辛苦的心目,保持佑護著這一段數百人閒 適歡笑的旅途!

  我自此深思了!海島上的生涯,使我心思昏忽。伍島後有斷澗兩處,通以小橋。 澗深數丈,海波衝擊,聲如巨雷。穿過松林,立在磐石上東望,西班牙與我之間, 已無寸土之隔。

  島的四岸,在清晨,在月夜,我都坐過,淒清得很。--每每夜醒,正是潮滿 時候,海波直到窗下。淡霧中,燈塔裡的霧鐘續續的敲著。有時竟還聽得見駕駛的 銀鐘,在水面清徹四聞。雪鷗的鳴聲,比孤雁還哀切,偶一驚醒,即不復寐

  

  實在寫不盡,我已決意離此。我自己明白知道,工作在前,還不是我迴腸蕩氣 的時候!

  明天八月十七,郵船便佳城號(CityofBangor)自泊斯(Bat h)開往波士頓。我不妨以去年渡太平洋之日,再來橫渡大西洋之一角。我真是弱 者呵,還是願意從海道走!你海上的女兒

  八,十六夜,一九二四,伍島。

  (以上三篇最初發表於《晨報·兒童世界》 1924年9月10日、13日、29

  日,後收入《寄小讀者》。)

  介紹一本書--《北京的塵沙》離院後只恣情於山水間之遨遊,忽忽數月,並 不曾正經的拿起書來。縱然看了些,也很零碎。前日又歸默特佛(MedDfood), 浪漫的靈魂*t俟矩捕□布J淮影O┤浚□模穎╪M〡l錚`睿簦錚睿┤榧萇希}醇 蚍盡侗本┐某舊場罰□校澹耄椋睿紓模□螅簦海猓`牛歟歟澹睿危Ⅸ牊鱁捫簦 簦澹┤且晃幻攔F嗽諞瘓乓渙^@q黃□僥曖衛謋誥{謀始恰N乙暈r質峭蚶琉ア 嗆臀魃街釧碌腦廾勒擼悟y湟蜒崳牛s嶽禰E弊盅s暈易苣芤蜤棫s擔w猛亄 *

  我愈看愈驚心動魄,不能釋手,自早晨十一時至午後五時,一口氣把全書上下 卷二十八章看完。釋卷恍惚,天地異色。好個西人眼中的北京呵! 「我實不德, 於人乎何尤! 」

  作者在導言中說,平常關於中國書籍的寫作,大概分兩種:一種是作者只在中 國過一夜,敘述一切,都有膚淺而有趣,文字中只充滿了寺院中的鈴聲鐸語。又一 種是深知中國的作者,他的作品多半是屬於教訓的,敘述中國原始的學問,同時又 使人覺得作者之不負責。他的這本書不屬於任一種,唯一的和前者相同之點,或者 是「不負責」。這書不過是彙集在北京時所聽的飛語,這飛語也就好似北京的沙塵, 向人吹去,偶然也會使人有一種感覺

  

  是的,至少我也覺得出這一點,這本書是最率直,是代任一外國人述說他初登 中國岸的第一種感覺和感想。他們的感覺和感想,也就是我們中國小百姓的切膚之 痛,偉大的萬里長城,寺院中的鈴聲鐸語,以至於莊老孔孟的哲學,都只是完成中 國之所以為古國,與我們小百姓的生活之安全與否,是沒有相干的!

  以遊歷為目的底歐美人士,在海舟中舉目東望,心中已充滿了神秘的推測,進 了中國國門,看見了崇高黯舊的陵廟故宮;騎著驢兒,望見兩旁整齊接天的農田, 聽著農夫農婦癡樸的笑聲;倘然再在北京城僻處寄宿,夜中萬靜,聽得瞽者的琵琶, 驚歎以全國首都的北京城,竟能沉寂若此!這時正是詩人抒寫的好機會!加以感觸, 參以成見,寫出灑灑洋洋的抒情或敘事詩來。這詩中的中國,竟是與天國相差不遠。

  回到本國去,印刷,發行。以消遣為目的的歐美士女,愛看這種書。偏偏中國 懂得西文的人,也愛看這種書!

  其次是經過歐洲大戰的慘劇,一種悲憫的激動,橫在心頭。以悔禍的目光,在 小河上泛著舟子推拽的小舟,經過兩岸水車咿啞的田畝,只覺得在天光雲影之中, 一片是「無機」,是「原始」。驚歎以為在如今機器貫穿的世界,還有中國國民這 種無機的生活!以無機為和平之始,著起書來,拉扯上東方人和平人的哲學,中國 也成了理想的國度!歐美戰後的心身受傷的人,愛看這種書,偏偏懂得西文的中國 人,也愛看這種書!

  我們已被人玩笑得夠了!這種書籍,不妨客氣的接了過來,再不客氣的丟在字 紙簍裡!多看這類容縱誇獎的話,是要使我們弛怠墮落的,何況這還是一片隔靴搔 癢之言呢!豪富之家,還經不起宴安逸樂,何況我們貧窮到了無可再貧窮的地步, 這種論調,豈容再放進門來,誤我們的子弟?請看這本《北京的塵沙》罷!無論你 看時有如何的不快與憤郁,而看後的奮發感慨,是於中國未必無益的!十個人看了, 只一個人在心,我們已可滿足!十朵花只結了一個果,而此一個果裡的核,種下去 還有生一新樹的希望!

  這本書自始至終敘述實事,只是文筆很尖刻,偶然一兩句話,都能予人以痛刺。 開宗明義的第一章,便是「可憐的老中國」,第六章是「外人之神聖不可侵犯」, 這些不過是觸目驚心的章目,其他這類的話,穿遍全書,提也提不盡,略舉一兩端:

  第一章「可憐的老中國」中,提到他未到中國之前,在舟中和一個同舟的英國 人談話,他問說,「歐洲各國怎樣的要求安頓他們的勢力範圍,是向中國政府請問 麼?」英國人笑道,「我們才不請問呢,大家定規好了,選好了地點,只通知中國 政府一聲! 」隨後書中,他列表舉例,自然句句是實話!

  第四章「種族的對比」,他問這個到日本遊歷的英國人,喜歡不喜歡日本。英 國人說,「我不很喜歡日本人,他們與中國人比不了。總起來說,日本人是以常人 待我們,中國人卻以超人待我們」,--原文是(InJapantheytre atyouasanegual,inChinatheytreatyouas asuperior.)我譯得不達意!

  第五章「勢力範圍」,在述說各國在華的勢力之後,他說現在有一段情景悉合 的故事,有一大群各國的代表,在中國地圖上尋找租界,許多中國官員也都盛服圍 著地圖坐著。很大的地圖,卻塗上各種顏色,如紅,黃,藍之類。一個美國代表指 著地圖上有紅色處向中國官員說「我們要在這裡建作」,英國代表連忙插話說「對 不起,你不能到那裡去,這地方是屬於英國的」,美國代表連換了幾個地方,卻都 不能沾染,因為那是屬於法俄等國的。最後美國代表回頭向默坐不敢發言的中國官 員說「中國的陰間在哪裡?」--意思是說美國人只好佔領中國的陰府!

  第八章「顧問官與指導」,說到中國政府中的各國顧問官,從英國,美國,法 國,俄國,日本,意大利,德國來的,只是指導中國以就死之路,為自己本國謀攘 奪,將中國釘在貧弱無能的地位,以便易於控制。中國是自頭到腳都鎖困住,這是 大家所共知的,在各顧問各自為謀的情勢之中,政治的北京,是個寬闊的慘默無聲 的戰場,表面上充滿了東方化的禮讓與國際交誼,而底下有個翻騰衝擊的海洋!然 而中國人對此還洋洋不理。末後他說,總之,中國人是太腐敗了!

  我不能再多舉,我既介紹這本書,便不願在此多佔篇幅,諸位同學看的時候,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這書一直到底,「中國人總之是無能的」! 「歐洲的被侵 服者」等字樣不一而足。

  不幸一九一六--一九一七又正是法國老西開問題,英國十二項要求,對德宣 戰等等,相繼發生的時候,種種怯弱,種種無能,都被作者清清楚楚的看在眼裡, 要他不生輕蔑之心,如何能夠?幸而作者不曾久住,他在書末說,「我們就要離此 巨大蠻野的北京城而去,這城中只是旋風般的飛語與飛揚的塵沙,對於這兩樣,我 們都已覺得呼吸閉塞,我們要到日本看櫻花去了。」

  相形之下,日本當然得他的讚揚,我不嫉妒,而且承認,人家的進步真是飛速。 只是中國以最古的文化,混了五千年,連日本都不如了!事實如此,我又有何話可 說!

  上而國政,下而洋車伕倚外人勢力欺壓國人,巡警怕事,袖手他顧;道路污穢 狹仄,在駱駝頦下,馬溺上行走,都在被人譏笑之列。甚至於在卷二第十三章「會 見中國總統」文中,說北海會客室中的陳設,如煤氣燈之類,簡直是從「賤價店」 中採買來的,又譏笑著說這就是中國所沾染的西方文化! --「賤價店」原文是 (Five-and-ten-eentstore),中國沒有這種店舖,店中 大小物件,價錢沒有大過五分或十分的。--事實如此,我又有何話可說!

  幸而作者在一九一七年四月一號,便離開北京城而去,「復辟」以及以後無千 無萬的慘劇怪劇,還不曾累他記載--他縱不記載,我們小百姓卻都身受了,我們 的痛苦和羞愧,並不因此而減去一毫一分!

  我也不解我看後的憤愧,何至竟逼我寫了一千多字;又為何要寫此一千多字? 我對於作者只佩服他敘寫的忠誠,我對於同學,卻願有幾句同工的誓語。天下事有 不可以獨力為者,既是大家都是團結者中之一,我願將我的意思,貢獻與同學。

  三十年來的往事,足使我們對於政府和領袖失望了,無論如何的解說辯明,也 不能使我們相信了!帝制不好,民國以來又有什麼?保皇黨不好,國民黨又有什麼? 名流內閣不好,超然內閣又有什麼?這系不好,那系又有什麼?

  蓋造房屋,尚 是從底下蓋起,何況一個國家?我們真懵懂呵!

  如其說領袖誤了我們,不如說我們誤了領袖。不好的領袖,我們不能裁製驅逐, 好的領袖,我們不能保護服從,與之同力合作。與其怪罪於領袖,不如怪罪我們自 己。我們盡我們一分心,就是願對於領袖,能盡裁製或服從之責,更願為領袖製造 環境,預備後盾。倘若在不意中,能製造預備出個領袖,則我們尤其驚喜!

  政府既是從人民產生,無知識的人民,產不出有知識的政府。即或有個例外, 而幾個先覺,決不能支配指揮四萬萬個後覺。我們製造環境,預備後盾的手續,不 是從某派某系入手。我們既知道蓋起七寶樓台,不是從頂上一層用功,便盡可任這 一班人在上面喧呼叫鬧,我們是默默然的從我們街頭巷尾的張大哥,李大姐,禿兒, 妞兒入手。徹底說是自我們自身起,漸漸的向外發展,我的弟兄姊妹,我的中表, 我的朋友,我朋友的朋友

  

  戰時不是當了兵才算愛國,當了看護婦才算愛國,不論他是以什麼為職業的, 只要他盡了職,論功行賞,他的勳業不在身臨前敵者之下。至少他是維持了秩序, 在無數結合之中,使這結合嚴緊無懈可擊。--平時也不是例外,在中國更是緊要。 中國素倍「人才萬能」,這個人上了台,大家都忘了自己的行業,引領翹望,看他 做作。這種以一兩個台柱維持全局的光景,決非國家之福。即或能維持,這一兩個 人的失敗或死亡,都能使全國紛然,成烏合之眾。不幸而不能維持,

  就是今日 中國的現象,我更不用多說了!

  大家都從底下造起,就是使一切都維持本位,不論是基石,是角石,是柱石, 是階石,只要是這建築中之一分子,就有維持全體的責任。一個警察的不盡職,可 陷全市於叫囂,一個軍士之不盡職,可陷全師於覆沒。看重了自己對團體的關係, 不論你是總統,是國會院長,是外交官員,是醫生,是律師,是車伕,是閽者,只 要安分守己,竭力的盡了自己的職任,你便已救了國!

  我最信力學中因果之說,一舉手一投足都能與大宇宙有關,一人在社會的因果 的效驗,比力學中之「力」更為顯著。

  所以我是「個人主義」,「盡職主義」的崇信者,做學生時代,我願能做一個 好學生(雖然我時時失敗,而我仍願能努力!),以後呢,設若我是一個書記,我 願做一個好書記,若我是一個小學教員,我願做一個好教員,若我是一個牧者,我 願做一個好牧人。高談職外,分外事,都是無成功,無結果,玩霸時日! 「一朝 權在手,便把令來行」的高唱者,是誤國的中心分子!只說「假如我做大總統,便 怎樣怎樣」,「假如我做教育總長,便怎樣怎樣」,這只是遁詞,是你無意向上的 表示,你明知你未必有做大總統或教育總長之一日,不過說說好玩,樂得躲在一邊 做旁觀者,批評譏笑在台上呼應不靈的人,中國若亡便亡在這些人身上!

  不過做學生,書記,牧者等等似乎都容易,但加上一個「好」字,便不容易了! 這是古今許多的人們,努力趨走的一個標門,但走到的人究竟還少。這其中需要人 生觀,需要哲學,需要愛的哲學。至此我以為我燕大同學向這標門趨走的人,至少 已得個捷徑,固為「宗教」解釋給我們「為何愛』,而「教育」教給我們「如何愛」!

  這便是我寫這篇的原因了,這些感想,原可我自己「中心存之」,不必說出來 叫大家知道批評的,不過我以為真能維持秩序的國民,還是出於燕大,燕大學生所 做的一切服務,往往是比較的徹底,不叫囂,不誇張,便成功也只是默默然。這種 精神,是我五年來所感謝而佩服到無地的。而且我們的同學出校之後,往往即時有 最著實最原始最有力的工作,等著我們。我們的同學,是做沉潛而吃力的工作的, 有話只向你們說是有效果,有意思的,自家人不曲折,我便絮絮的寫了許多。

  「大處著眼,小處下手」,也許是這篇的解嘲罷,我介紹一本書,竟說到「宗 教」和「教育」來了,總之我的「感想之流」是如此流泛的。

  說說笑話罷,人家要說「留學生愛發議論」了。誠然,我素來是不大會寫這種 論列的文字的。不過「留學生」三字,對於我,是兩頭不差,中間有愧! 「欲歸 未得」,可謂之「留」,「病而未死」,可謂之「生」,而「學」之一字,真是無 從說起!

  去年九月二十上課起,十一月二十六病倒。這九星期之中,剛將威爾斯利大學 圖書館文學室書籍的分架,和各課堂宿舍的方位記住;剛將一部分師友的姓名住處 記清;剛將上課和會見教員的時間記准;此外交了幾篇文課,和讀書報告;赴了幾 次茶會,泛了幾次輕舟,如斯而已!正是學灑掃應對的時節,一病便連此也擱下了。 病中七個月,為舒意起見,還是看中國書報的時候居多,偶然看幾本無關緊要,不 合時宜的英文詩和小說,只是消遣,更無「學」字之可言。司徒校長說我大部分時 間用在讀書,寫作,散步上,我奉閱之下,受寵若驚! 「散步」信有之,「寫作」 則偶然,「讀書」則簡直是千載一時的舉動!

  至於旅居異地多受感觸,這端我是質直的承認。美國多數人士對於中國國情隔 閡得很,以學生為比例,美國學生知道中國的事的,的確比中國學生知道美國的事 的,少的多多。

  中國高小的學生,沒有不知道華盛頓,而美國大學學生,知道孔子的真沒有幾 個。去年在威校我交一篇論文,論到孔子的哲學與中國的影響,全班同學沒有一個 知道孔子是誰的,為此教員特意叫她們到圖書館去看參考書,然而圖書館中關於中 國的書也很少很少!

  和一班人談話,調皮的孩子,便問中國女人的裹腳,和男人的辮子。好些的便 提到他們所認識的洗衣局和雜碎館的中國人。或問我中國人三餐是不是都吃雜碎 (Chopsuey)?知道中國是民主的,更是十無四五。再好一點的,便動問 教會在中國的工作,知道幾個學校醫院的名字。談國際提到威靈吞顧,談軍隊提到 馮玉祥,談戲劇提到梅蘭芳,這便是最好的了!談話之間,我也未必喜歡太知道我 們國情的人,本來我們沒有什麼體面可說的事,談話也須有後盾呵!

  當然的,時時有刺心礙面的事,震到我們耳鼓中來,感觸自不能免。在國內時, 若是報上看見這些事,這羞愧的重擔有千萬的讀者,和我分擔,在班上聽見,有三 四十個同學,和我分負,處處我是四萬萬人中之一人。如今我走出去,在道上,在 茶會中,在宴筵裡,我臉上刺著中國,背上負著中國,中國的事就是我自己的事, 當著無數異族人面前,我,我便是上下數千年,縱橫數萬里的中國!我非木石,如 何能不受感觸?

  提到留學生,我再說幾句話,我對於留學生界情形很隔膜。一來一年中病了大 半年,讀書的事都棄置了,交際通信,更是不多。二來我病後對於中國學生,並沒 有特別的周旋(燕大留美同學會也因病未赴),一切都不聞不見。只據人學說,此 間留學生,對於國情有的簡直很無聞,重要消息和國內思想界的變遷,有的人還不 知道。留學生出版物,反不如國內精神踴躍

  

  又有人說留學生的職業趨向,近來已不如先前的「虛榮熱」,如今學農業的都 情願在自己村田中工作,不願在農商部裡做科長科員了,大家很有自底下做起的趨 勢

  

  這兩方面我都只見到一點,不過留學生以優秀分子自命,以將來中國領袖自居 (去年十月在波士頓中國學生某集會中,我親自聽見人家演說的),這卻似乎很普 遍。我不禁微笑。留學生之所以成留學生者,機緣居第一,優秀與否,還在其次, 許多富貴家兒,在此搗亂,便是個好例。--蘇東坡送子由奉使詩,有「單于若問 君家世,莫道中朝第一人」之語,也與從前使者,在異國國君之前,自己雖在本國 朝中是個最有才能者,也要說說「如臣之輩,車載斗量,不可勝數」,是一樣的用 意。若自誇是優秀者,在異國偶一貽笑,使人家覺得優秀者尚如此,不優秀者可知, 這是很危險的--至於以領袖自命,也有危險,中國只是被人人爭做領袖,鬧到這 般樣子!留學生回國,不管實用如何,人人不屑做第二流人物,大家登到最高層上 去,其如底下空殼般的地基何?至於不過要到太平洋洗一回澡,在幾個歡迎優待東 方學生的美國大學,輕輕省省的得個學位,回去為利祿之階的,更是危險了。人格 上之第一流,和名譽地位上之第一流,原是兩樣呵!

  實話說,若以「盡職」為目的,不以「虛榮」為目的,留學並不是一種必要。 未出國門的小學教員的工作,比走遍天下的外交總長的工作,有時是更徹底而偉大。 留學生的格外責任,也許只是激發國民的自覺心罷!留學生是有機會到外國來聽地 道外國人對於中國的品評論調,領受許多的譏笑與教訓,回去報告與國人的。我們 是貧村的子弟,被家長差到富村來乞糧,我們是災荒饑饉,人家是酒食徵逐。在寄 人籬下時或者不欲一人向隅使滿座不樂,而回去之後,卻不容「居移養移」的,也 學人家享起福來,只試想這是不是我們享福的時候!

  中國送了許多留學生,回去時只得些絲襪革履,剪髮塗脂,穿袒胸之衣的-- 男學生我不知道,只就女學生說--開開茶會,跳舞會,懸祖父的補褂,祖母的繡 裙於壁,以招待外賓的,我以為也算無聊!和日本比一比!可憐我們花了許多金錢, 只造就幾個大洋貨店,建築公司,汽車行的主顧,幾個會享福的知識階級!我們中 國要享福的人太多了,我們更不敢多要幾個會享精明的福的人!

  我不是說發不可剪,脂不可塗,絲襪革履,袒胸之衣不可穿,不過千萬不要自 此而止!而且也斟酌斟酌,如今是否我們講究塗脂穿衣開跳舞會的時候。我們是從 藍衫國苦力群中來的,回到中國,一跳上岸,便須立刻再穿上藍衫做苦力,只是要 做個精明強幹的苦力!

  我說的太多了,只因恐與俗推移,將來我也照人家的覆轍,墜落了下去。先說 與同學們,你們大家好監察提醒我!

  收回來罷,這本《北京的塵沙》是一九一九年在紐約出版,我們圖書館中未必 沒有,再不然,各教授個人也許有的。

  都沒有時,通知我一聲,可以購寄。

  這裡,我不是在做文章,是和同學們隨便談話,和在校時節,一樣的自由一樣 的無條理。為此,這篇的拖沓牽扯,我自己都寬恕了。

  (本篇最初發表於1924年10月11日《燕大週刊》第48、49期)1 925年寄小讀者通訊二十五

  親愛的小朋友:

  海濱歸來,又到了湖上。中間雖游了些地方,但都如過眼雲煙。半年來的生活, 如同緩流的水,無有聲響;又如同帶上銜勒的小馬,負重的,目不旁視的走向前途。 童心再也不能喚醒,幾番提筆,都覺出了隱微的悲哀。這樣一次一次的消停,不覺 又將五個月了!

  小朋友!饒是如此,還有許多人勸我省了和小孩子通信之力,來寫些更重大, 更建設的文字。我有何話可說,我愛小孩子。我寫兒童通訊的時節,我似乎看得見 那天真純潔的對象,我行雲流水似的,不造作,不矜持,說我心中所要說的話。縱 使這一切都是虛無呵,也容我年來感著勞頓的心靈,不時的有自由的寄托!

  昨夜夢見堆雪人,今晨想起要和你們通信。我夢見那個雪人,在我剛剛完工之 後,她忽然蹁躚起舞。我待要追隨,霎時間雪花亂飛。我旁立掩目,似乎聽得小孩 子清脆的聲音,在雲中說:「她走了--完了! 」醒來看見半圓的冷月,從雲隙 中窺人,葉上的余雪,灑上窗台,沾著我的頭面。我惘然的憶起了一篇匆草的舊稿, 題目是《讚美所見》,沒有什麼意思,只是充一充篇幅。課忙思澀,再寫信義不知 是何日了!願你們安好!冰

  心

  一九二五年二月一日,娜安辟迦樓。讚美所見

  湖上晚晴,落霞艷極。與秀在湖旁並坐,談到我生平宗教的思想,完全從自然 之美感中得來。不但山水,看見美人也不是例外!看見了全美的血肉之軀,往往使 我肅然的讚歎造物。一樣的眼、眉、腰,在萬千形質中,偏她生得那般軟美!湖山 千古依然,而佳人難再得。眼波櫻唇,瞬歸塵土。歸途中落葉蕭蕭,感歎無盡,忽 然作此。

  讚美造物,

  我就願為你的容光膜拜。

  櫻唇上含蘊著天下的溫柔,眼波中凝聚著人間的智慧。

  倘若是那夜我在星光中獨泛,

  你羽衣蹁躚,

  飛到我的舟旁--

  倘若是那晚我在楓林中獨步,

  你神光離合

  臨到我的身畔!

  不能驚歎,因你本是個女神

  本是個天人

  

  如今哪堪你以神仙的丰姿,

  寄托在一般的血肉之軀。儼然的,

  和我對坐在銀燈之下!

  隱然生慕,

  慨然興嗟,

  嗟呼,粲者!

  我因你讚美了萬能的上帝,

  嗟呼,粲者!

  你引導我步步歸向於信仰的天家。

  我默然瞻仰,

  隱然生慕,

  慨然興嗟,

  嗟呼,粲者!

  你只須轉那雙深澈智慧的眼光下望,

  看蕭蕭落葉遍天涯, 明年春至,

  還有新綠在故枝上萌芽,

  嗟呼,粲者!

  青春過了,

  你知道你不如他!

  櫻唇眼波,終是夢痕,溫柔智慧中,願你永存,

  阿們!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一日,娜安辟迦樓。

  (本篇最初發表於《晨報副鐫》1925年3月6日、10日,後收入《寄小 讀者》。)赴

  敵

  Iwaseverafighter,so-onefightmore

  Thebestandthelast! -R.Browning

  曉角遙吹,

  催動了我的桃花騎。他奮鬣長鳴

  聳鞍振轡,

  要我先為備。哪知道他的主人

  這次心情異?

  倚著馬兒,

  不自主的流下幾點英雄淚!曉山凝翠--湖上的春風

  吹得我心魂醉。休想殺得個敵人,我無有精神--

  昨夜不曾睡!

  倚著馬兒,

  不自主的流下幾點英雄淚!

  幾個知人意?朋友們握手拍肩,

  笑談輕敵,

  只長我驕奢氣。如今事到臨頭,

  等閒相棄!

  倚著馬兒,

  不自主的流下幾點英雄淚!

  鳥聲相媚。迷胡裡捧起湖泉

  磨著劍兒試。百戰過來,

  誰知此次非容易?

  我扶著劍兒,

  倚著馬兒,

  不自主的流下幾點英雄淚!餘音在樹,

  遠遠地敵人來也!

  匹馬單刀,

  倉皇急遽,

  他也無人相助!

  生生死死無憑據!

  一別便成落花飛絮!等著些兒,

  讓我寫幾個字兒

  托一托寄書使。拜告慈親,

  暴虎馮河

  只為著無雙譽。

  向前去,

  生生死死無憑據!

  把往績從頭細數。百萬軍中

  也曾尋得突圍路。這番也只要雄心相助,

  勇力相赴!

  生生死死無憑據!拔刀相顧,已半世英名昭著,此戰歸來,

  便是安心處!

  生生死死無憑據!

  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九日晨,於娜安辟迦樓。

  (本篇最初發表於1925年6月22日《語絲》第32期。)

  綺

  色

  佳

  Ithaca(一)

  明月穿過楊柳,自澗上來。泉水一片片的,曲折的,瀉下層石,在潺潺的流著。 樹枝在巖上,低垂的,繁響的搖動著。月光便在這兩兩把握不定的靈境中顫漾著! 澗中深空得起了沉沉的回音。兩旁的巖影黑得入了神秘。橋上已斷絕行人。泉水的 靈光中的細吟,和著我的清喟。輕風自身旁燕子般掠過,在憐惜諷笑這一身客寄的 孩子。他問我,「你是何人?

  到此何事?千百萬年中為何有此一瞥的相遇」?徘徊淒動,涼露侵衣--這些 都是畫中境呵,我做了畫中人!

  七,一夜,一九二五。

  CascadellaFalls(二)

  剛做了三山光明,星落如雨的夢,黃昏時醒來到了湖上。

  月兒正到了將圓未圓時節!夕陽已落,霞光未退。魚肚白的,淡紅的,紫的, 一層層融化在天末,漾浮在水面,將水上舟上的人兒,輕卷在冰綃褶裡。月兒漸漸 高了。湖上泛來一陣輕雲,淡淡的要夢化了這水天世界!遙望見岸上整齊的點點的 燈光映到水裡,是彎彎曲曲的一縷縷一條條,光絲竟欲牽到船下!四圍紫山,圈住 這茫茫光影。是花?非花!是霧?非霧!是夢?非夢!人世間決不能有此夢,決擎 受不起此夢!月光照著我的衣裳,告訴我,「有你在,有我在,決不能是夢」!

  湖水扣著船舷,告訴我,「你在船上,我在船旁,上有湖天,湖月,中有湖山。 這一切都互相印證,決不能是夢」!惘然遽然,不知所答--這些都是詩中境呵, 我做了詩中人!

  八,三夜,一九二五。

  LakeCayuga(三)

  自黃昏坐到夜裡。歷落的星辰在深密的松梢閃爍。層層碑碣間的青草地下,累 累地掩埋著許多榮名,熱愛,才艷與青春。我含著彷徨之淚,扶著碑石,一一的喚 起,墓中人,珍重的問他。他說:「人生不過數十年,何必多尋事作」?我說, 「正以人生不過數十年,所以要多尋事作」。語聲未了,我覺得我的遠懷與奢望, 在墓中人唇邊鄙夷的一笑中消滅!自然要輸與過來人,但我這俊彩星馳的路程,卻 如何止息?悲劇的本質是:心靈與心靈的衝突,事業與事業的衝突,人物與人物的 衝突。終有一方燭滅香消,風流雲散。我不甘消滅,我不甘流散,而人生本質是悲 劇,具大智慧善知識者尤其是劇中之重要腳色,我將奈何!才覺得冷露已濕透了我 的輕藍衫子,四野風來,松影森立--這是悲劇之一幕呵,我做了劇中人!

  八,七夜,一九二五。

  GraveyardinEastIthaca (本篇最初發表於1926年5月20日,《留美學生季報》第11卷第2號。) 寄小讀者通訊二十六

  小朋友:

  病中,靜中,雨中,是我最易動筆的時候;病中心緒惆悵,靜中心緒清新,雨 中心緒沉潛,隨便的拿起筆來,都能寫出好些話。

  一夏的「雲遊」,剛告休息。此時窗外微雨,坐守著一爐微火。看書看到心煩, 索性將立在椅旁的電燈也捻滅了下去。

  爐裡的木柴,爆裂得息息的響著,火花飛上裙緣。--小朋友!就是這百無聊 賴,雨中靜中的情緒,勉強了久不修書的我,又來在紙上和你們相見。

  暑前六月十八晨,陰,匆匆的將屋裡幾盆花草,移栽在樹下。慇勤拜託了自然 的風雨,替我將護著這一年來案旁伴讀的花兒。安頓了惜花心事之後,一天一夜的 火車,便將我送到銀灣(SilverBay)去。

  銀灣之名甚韻!往往使我億起納蘭成德「盈盈從此隔銀灣,便無風風雪也摧殘」 之句。入灣之頃,舟上看喬治湖(LakeGeorge)兩岸青山,層層轉翠。 小島上立著叢樹,綠意將倦人喚醒起來。銀灣漸漸來到了眼前!黑嶺(Black mounDtains)*叩煤埽妨I魏惘浦棓矔g彼撖`綠紊宋薠f晢淕荻踾褂 兄②返姆縹丁*

  到後寄友人書,曾有「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人猶如此,地何以堪?你們將銀 灣比了樂園,周遊之下,我只覺索然! 」

  之語。致她來信說我「詩人結習未除,幻想太高」。實則我曾經滄海,銀灣似 芝罘,而偉大不足,反不如慰冰及綺色佳,深幽嫵媚,別具風格,能以動我之愛悅 與戀慕。

  且將「成見」撇在一邊,來敘述銀灣的美景。河亭(BrookPavil- ion)建在湖岸遠伸處,三面是水。早起在那裡讀詩,水聲似乎和著詩韻。山雨 欲來,湖上漫漫飛捲的白雲,亭中尤其看得真切。大雨初過,湖淨如鏡,山青如洗。 雲隙中霞光燦然四射,穿入水裡,天光水影,一片融化在彩虹裡,看不分明。光景 的奇麗,是詩人畫工,都不能描寫得到的!

  在不系舟上作書,我最喜愛,可惜並沒有工夫做。只二十六日下午,在白浪推 擁中,獨自泛舟到對岸,寫了幾行。湖水泱泱,往返十里。回來風勢大得很,舟兒 起落之頃,竟將寫好的一張紙,吹沒在湖中。迎潮上下時,因著能力的反應,自己 覺得很得意,而運槳的兩臂,回來後隱隱作痛。

  十天之後,又到了綺色佳(Ithaca)。

  綺色佳真美!美處在深幽。喻人如隱士,喻季候如秋,喻花如菊。與泉相近, 是生平第一次,新穎得很!林中行來,處處傍深澗。睡夢裡也聽著泉聲!六十日的 寄居,無時不有「百感都隨流水去,一身還被浮名束」這兩句,縈迴於我的腦海!

  在曲折躍下層巖的泉水旁讀子書。會心處,悅意處,不是人世言語所能傳達。 --此外替美國人上了一夏天的墳,綺色佳四五處墳園我都遊遍了!這種地方,深 沉幽邃,是哲學的,是使人勘破生死觀的。我一星期中至少去三次,撫著碑碣,摘 去殘花,我覺得墓中人很安適的,不知墓中人以我為如何?

  刻尤佳湖(LakeCauaga)為綺色佳名勝之一,也常常在那裡泛月。 湖大得很,明媚處較慰冰不如,從略。

  八月二十八日,游尼革拉大瀑布(NiagaraFalls)。三姊妹巖旁, 銀濤卷地而來,奔下馬蹄巖,直向渦池而去。洶湧的泉濤,藏在微波緩流之下。我 乘著小船霧姝號(TheMaidofMist)直到瀑底。仰望美利堅坎拿大兩 片大泉,墜雲搓絮般的奔注!夕陽下水影深藍,岩石碎迸,水珠打擊著頭面。泉雷 聲中,心神悸動!綺色佳之深邃溫柔,幸受此萬丈冰泉,洗滌沖蕩。月下夜歸,恍 然若失!

  九月二日,雨中到雪拉鳩斯(Syracuse),赴美東中國學生年會。本 年會題,是「國家主義與中國」,大家很鼓吹了一下。

  年會中忙過十天,又回到波士頓來。十四夜心隨車馳,看見了波士頓南站燦然 的燈光,九十日的幻夢,恍然驚覺

  

  夜已深,樓上主人促眠。窗外雨仍不止。異鄉的蟲聲在淒淒的叫著。萬里外我 敬與小朋友道晚安!

  冰

  心一九二五年九月十七日夜,默特佛。

  (本篇最初發表於《晨報副鐫》1925年10月24日,後收入《寄小讀者》。) 劇

  後

  「愛娜下來了!愛娜下來了! 」白石階邊集擁的女孩子們的呼聲,使樓前廊 下無數鵠立的群眾,一齊回過頭來。一領黑紗的斗篷,輕輕的裹住了她纖小的身軀。 惺忪的鬢下,鉛華未淨的橢圓形的臉上,露著含羞的微笑。她翩然的下了層階,在 眾目集射之中,黑壓壓的車馬前後推擁隙裡,直穿到樹影中小徑裡去。

  明月正從天邊雲外升起,涼風襲人。她抱著肩兒,在石徑上低頭走著,自己覺 得銀履的底聲,非常的輕清而急促。上了小坡,月影裡到了宿舍堂前,左手握住了 斗篷上的扣結,右手輕輕的推開門。暖香撲面!角道裡擺列著許多匣子裡和籃子裡 的花,上面繫著片子,都是自己的名字。愛娜微微的笑著,俯身逐一略看了看,便 匆匆的上得樓來。

  層層的樓上,都闃然無聲,大家都到劇堂看《羅密歐與朱麗葉》(Romeo andJnliet)去了。也許這時還紛紛在燈明人散的堂前,和來賓朋友們招 呼,讚歎著愛娜表演的神妙。

  愛娜卻乏極了。推門徑進自己屋裡,匆匆的脫下斗篷,往椅背上一搭。解了衣 裳領下的結兒,雙腕交叉的在肩上輕輕的往下推著,身上那件淡綠衫子,已飄然的 脫落在地上。架上摘下了睡衣,匆匆披上,掩上懷,撩開眉上的頭髮,一回身便在 一張大軟椅上,欹側的臥下。

  只覺得一陣一陣的濃香,薰繞著她四圍的空氣,她微微的睜開眼,瞥見書架上 放著一大束光艷奪人的,猩紅的玫瑰。

  她不由的站起身來,伸手取過花兒,看了看花上的片子,便抱在懷裡,低頭嬌 慵的輕輕地聞著。

  猛抬頭,朦朧的燈影之中,對面穿衣鏡裡,看見了一個白衣仙子!一片玫瑰色 的紅雲,擁著酥胸,櫻唇欲動,眼波將流

  

  驟然間的驚艷,使她不由的挪近前來:這時鏡中的那個亭亭倩影,拖著曳地的 白絲的睡衣,衣褶裡隱約的看出了秀削的身材。白到玲瓏的雙腕,捧著嬌紅欲滴的 花兒。花葉中間,濃髮堆煙般散在肩上。一半燒熱,一半胭脂,染出了暈紅的雙頰。 彎彎的畫過的眉兒,橫入鬢裡。小小的欲笑的唇兒,和胸前的花,一般的紅潤。眼 邊未曾拭淨的微藍,襯出那一雙光輝流動的媚眼。--這影子用著台上微步的極苗 條的姿態,向著她姍姍走來。微暈的燈光,籠射在衣上,頰上,臂上,花上;濃淡 掩映之間,竟如同一個完美的石像,起來行走!

  這影兒她看過不上千百回,而今夜劇後燈下鏡中的丰神,竟使她自己也眼花繚 亂!她微笑著輕輕的側身倚著鏡子,頭也軟款地回了過去。直到了唇兒觸著了冰冷 的玻璃,才驚醒似的,稍微的往後退了一退,半閉著眼,立著不動。

  想起剛才在台後化裝室裡,妝完攬鏡的神情,又是如何的清艷!粉額上堆著松 松的雲發,勒著一行閃耀的鑽珠。如雪的白衣和飄帶,在強烈的瀉映的燈光之下, 竟有無限的玲瓏與透剔!風流倜儻的同學霞蘭,劇中的羅密歐,忽然也從背後鏡中 出現,用驚愛讚歎的眼光上下的看著她。看了半響,深深的右手按在胸前,左手回 在身後,含笑的對她行禮,說:

  「愛娜!假如你是真的朱麗葉,我幸而做了羅密歐,我便真的灑血台前,也是 三生的福孽! 」她雖然不好意思的笑著搖一搖手,心裡卻知道霞蘭說的是由衷的 話!

  她更能回味到自己剛才在台上的種種變幻的神情和姿態:當她倚在廊闌上,低 低的俯喚著牆下的羅密歐說,「我的恩愛是海樣的無邊,海樣的深;」(Mybo untyisasboundlessasthesea,Myloveasde ep;)那含羞的顫動的音調,和月光中隱約紅暈的面龐,何等的使人陶醉!佳期 之前一夕,含著萬千的委屈與堅定,紅綃帳畔,向天舉起藥瓶,說:「羅密歐,我 來了!盡此毒杯;為你飲壽。」(Romeo,Icome,ThisdoIdr inktoThee.)那時又是如何的淒動與激昂!至於最後一幕,墳台四角, 銀炬高燒,雪浪船的層紗下,蓋覆著靜臥的修美的身形。閃閃的光焰之中,不知要 觸動多少的輕憐與微歎!復生後的飲刃,輕軀與霜劍頹然俱倒,壇畔的她的繚亂的 神經,和微弱的氣息,也隨著幕外驟雷似的掌聲,久久才靜了下去。

  

  這一切都在她心中旋轉--她不禁又微微抬眼望著鏡裡,就是這眼兒,這唇兒, 適才間在這逼照的華燈下,起落萬丈的情感潮中,不知震撼顛簸了幾多觀眾!這絕 艷,這驚才,這奪人的魔力,上帝竟輕輕的都萃付在這一身麼?

  她輕盈的緊貼著鏡子。一陣陣凝冷的感覺,侵上她的臂腕與腰肢。一晚上的情 熱和煩亂,使她覺出了沁入心脾的倦慵。她懶懶的揉著眼兒,揉著,揉著,猛然觸 到了眼邊的眶骨--觸到了眼邊圓圓的眶骨!

  忽然一陣輕微覺悟的寒顫,透過了全身!劇後遺留的情潮和心境,使她半真誠 半做作的,起了極濃郁極新穎的悲哀!

  花兒無聲的落下,落在她垂地的白衣之旁。她這時似乎看見了年光的黑影,鷙 鳥般張開巨翼,蓬蓬的飛來,在她光艷的軀殼上瞰視,迴旋。她嫵媚的精神丰度, 在黑影中漸漸暗淡,她的長眉妙目,在黑影中一團兒冰雪般漸漸的銷融。在飄揚的 輕裾底下,只立著

  只立著一架雪白嶙峋的骷髏!

  她心顫,她指尖涼,她頰上的暈紅,漸漸消退。她徐徐的抬起雙手,掩著眼兒, 又徐徐的跪了下去。她幽嚥著,她秀削的雙肩,在紗衣裡翕翕的顫動。

  

  閉目跪了多時,四周沉黑,劇中一切都模糊消散。蕭索的神意,浸著心身。她 微歎。她又微微的睜開眼。她看見濃紅的花束堆在身旁,鏡中人仍是跪著,如玉的 雙手,合在胸前。秀髮四披,莊嚴柔靜的雙眸,仰望著鏡中天上。樹影後西斜的月 兒,冰輪般停在窗外,映入鏡裡,正做了她頂上的圓光!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十九日黃昏,娜安辟迦樓。

  散文集《往事》。)姑

  姑

  「她真能恨得我咬牙兒!我若有神通,真要一個掌心雷,將她打得淋漓粉碎!  」他實在急了,本是好好地躺著呆想,這時禁不住迸出這一句話來。

  我感著趣味了,卻故意的仍一面寫著字,一面問說:「她是誰,誰是她?」

  他氣忿忿的說,「她是姑姑。」說著又咬牙笑了。

  我仍舊不在意的,「哦,不是姊姊妹妹,卻是姑姑。」

  他一翻身坐起來說:「不是我的姑姑,是一個同學的姑姑。」

  我說:「你就認了人家的,好沒出息!認得姊姊妹妹也好一點呀

  」

  他抱起膝來,倚在床闌上,說:「你聽我說,真氣人,我上一輩子欠她的債- -可是,我是真愛她。」

  我放下筆看著他,「哦,你真愛她

  」

  他又站起來了,「我不愛她,還不氣她呢!她是個魔女,要多美有多美,要多 壞有多壞!自從愛慕她以來,也不知受了多少氣了。我希望她遇見一位煞神般的婆 婆,沒日沒夜的支使欺負她,才給我出這口氣! 」

  我看他氣的樣子,不禁笑說:「你好好說來,你多會兒認得她?怎麼愛的她? 她怎麼給你氣受?都給我說,我給你評評理。」

  他又坐下了,低頭思索,似乎有說來話長的神氣,末了歎了一口氣,說:「我 真認命了!去年大約也是這春天的時候,神差鬼使去放風箏,碰見她侄兒同她迎頭 走來,正打個照面,好一個美人胎子!她侄兒說,『好,你有風箏,咱們一齊去, --這是我姑姑。』我頭昏腦亂的叫了一聲,這一叫便叫死了,她其實比我還小一 歲呢。我同她侄兒舉著風箏在前走,連頭都不敢回,到了草地上,便放起來。誰知 從那時起便交惡運,天天放得天高的風箏,那天竟怎麼放也放不起來,我急得滿頭 是汗。她坐在草地悠然的傲然的笑說,『這風箏真該拆了,白跑半天。』笑聲脆的 鳥聲似的;我一陣頭昏,果然一頓腳把風箏蹈爛了,回家讓哥哥說了一頓! 「倒 霉事剛起頭呢,我從此不時的找她侄兒去。她侄兒也真乖覺,總是敲我竹槓,托我 買東買西。要不是,就有算學難題叫我替他做,我又不敢不替他做。每回找他之前, 總是想難題想得頭痛,交卷時她侄兒笑臉相迎,他姑姑又未必在家。」

  我不禁笑了出來,說:「活該!活該! 」

  他皺眉笑說,「你聽下去呀!女孩子真乾淨,天天這一身白衣裳黑裙子,整齊 得烏金白銀似的,從一樹紅桃花底下經過,簡直光艷得照人!我正遇見了,倒退三 步,連鞠躬都來不及,我呢,竹布長衫,襟前滿是泥土,袖底都是黑痕,腳上的白 鞋也成了黑的了。她頭也不回的向前走,俏利的眼光,一瞥之間,露出了鄙夷的樣 子。我急了,回來抱怨李媽今早不給我長衫換。她咕唧著說,『平常三天一換都嫌 早,今天怎麼又乾淨起來了?打扮什麼,二爺!娶媳婦還早著呢,小小的年紀! 』 偏生哥哥又在廊下聽見了,笑著趕追來說,『娶媳婦還早著呢,二爺! 』把我羞 哭了。

  「第二天穿一件新電光灰布衫子,去看她侄兒。他不在家,剪頭髮去了。姑姑 卻站在院子裡喂鳥兒,看見我笑說,『不巧了,我侄兒剛出去,你且坐下,他一會 兒就回來。』我搭訕的在一旁站著。這女孩子怎麼越來越苗條!也許病瘦了罷,風 前站著彷彿要吹起來似的。我正胡想,她忽然笑說,『你這件新灰布衫子真合式。』 我臉紅一笑,從此我每到她家總穿這件灰衫。她卻悄悄的對她侄兒笑話我自開天辟 地以來,只穿得這一件衣服,大約是晚上脫下來洗,天一亮,就又穿上。這話偏生 又讓我聽見了,氣得要死! 」

  我噗嗤的笑了出來!

  「還有一次,我在她家裡同她侄兒玩,回家來出門的時候,遇見她從親戚家回 來,她說,『對不起,沒有恭接你,你明天再來罷。』我那天本有一點不舒服,第 二天一早地念念不忘的掙扎著去了,她卻簡直沒有露面。我回來病了三天,病中又 想她,又咒她,等到病好,禁不住又去看看,誰知她也病了,正坐在炕沿上吃粥, 黃瘦的臉兒,比平時更為嬌柔可憐,我的氣早丟在九霄雲外。她抬頭看見我,有氣 沒力的笑說,『姑姑病了,你怎麼連影兒也不見。』我惶愧不堪,心中只不住的怨 自己連病都不挑好日子!

  「她喜歡長春花,我把家裡的都摘了送給她。哥哥碰見就叨叨說,『她是你的 娘!你這樣糟蹋母親心愛的花兒孝敬她! 』哥對她實在沒有感情!但是,哥哥也 實在沒有看見過她,只知道我有個新認的姑姑而已。我仗著膽兒說,『這花兒橫豎 也快殘了,摘下來不妨事,她雖不是我的娘,但她是我的姑姑! 』哥哥吐了一口 唾沫,說,『沒羞,認人家比你小的小姑娘做姑姑。』我拿著花低頭不顧的走開去。 我們弟兄鬥口,從來是不相下的,這次我卻吃了虧。

  「家裡的花摘完了,那天見著她,她說,『我明天上人家吃喜酒要有一朵長春 花戴在頭上,多麼好看! 』我根本就認為除了她以外,別人是不配戴長春花的! 便趕忙說,『放心,由我去找。』回家來葉底都尋遍了,實在沒有。可是已叫她放 心,又不好意思食言。猛憶起校園裡似乎還有,飯後躊躇著便到學校裡去。跳過籬 笆,繞過了『勿摘花木』的牌示,偷摘了一朵。心跳得利害。連忙把花藏在衣底, 跑到她家去,雙手奉上。我還看著她梳掠,換衣裳,戴花出去。看見車上背後那朵 紅星在她黑髮上照耀,我覺得一切的虧心和辛苦都忘了!

  「不想她將這事告訴了她侄兒,她侄兒在同學裡傳開了。

  傳到先生耳朵裡,就把我傳了去。那時,我正在球場裡,嚇得臉都青了,動彈 不得,最後只得乍著膽子走到先生那裡。先生連問都不問,就把我的罪狀插在我帽 子上,拉我到花台邊去。我哭著,不住的央告,先生也不理。同學們都圍聚了過來。 我羞得恨不得鑽進地縫。我那天沒有吃飯,眼睛也哭腫了。幸而那天哥哥沒在,還 好一點。至終自然他也知道了,我回家去又受了一頓責罰。

  「從此我在先生面前的信用和寵愛一落千丈。自從春天起,又往往言語無心, 在班裡眼看著書,心裡卻描擬著她。和先生對話,所答非所問。先生猜疑,同學也 哄笑。我父親到學校裡去查問成績的時候,先生老實地這麼一說,父親氣得要叫我 停學,站櫃台學徒去。好容易我哭著央求,又起誓不再失魂落魄了,父親才又回過 心來。」

  我這時也不能再笑了。

  他歎了一口氣,「以後的半年,我也沒好好的唸書,不過處處提防,不肯有太 露出廢學的樣子。可恨她也和我疏遠起來了。她拿我當做一個挨過罰,品學不端的 人看待。至於我為何挨罰,她卻全不想到!我也認命了,見了她便低頭走開去。

  「今年的春天,一個禮拜天下午,同哥哥去放風箏,偏又遇見她和她侄兒,還 有一個穿洋服的少年也在那裡。我正要低頭回去,她已看見我了,遠遠地叫著,我 只得過去。我介紹了我哥哥,她也介紹了那個她父親朋友的兒子,她叫我叫他叔叔。 這叔叔是北京城裡唸書的。我那時覺得他偉大的很。

  他卻很巴結姑姑,一言一笑都先事意旨。姑姑那天卻有點不在意的,也許是不 自然,只同我在一起,卻讓叔叔,她侄兒,我哥哥在一塊玩。她問長問短,又問我 為何總不上她家裡去。

  那時楊柳剛青著,燕子飛來,在水上成群的輕輕掠過。那天的下午是我生命中 最溫柔的一刻!

  「到了黃昏,大家站起走開,那叔叔似乎有點不悅意。我暗暗歡喜。大家分手, 回家去的路上,哥哥忽然說,『你那位姑姑真俏皮! 』我不言語。

  「從那時起,我又常到她家去,叔叔總在那裡,但一遇見我來了,她總丟了叔 叔來同我玩。叔叔卻也不介意,只笑一笑走開。

  「一月之前,也是一個黃昏,我正從她家回去。叔叔,她侄兒,和姑姑一齊送 出來。叔叔忽然笑著拍著我的肩說,『明天請你來吃酒。』侄兒也笑道,『是的, 請你來吃喜酒。』姑姑臉都紅了,笑著推她侄兒,一面說,『沒有什麼,你若是忙, 不來也使得。』我看著他們三人的臉,莫名其妙。回去道上仔細一想,忽然心裡慢 慢涼起來

  

  「第二天哥哥卻要同我去放風箏,我一定不肯去,哥哥只得自己走了。我走到 她家,門口掛著彩結,我進去看了。見酒席的擔子,一擔一擔的挑進來,叔叔和侄 兒迎了出來,不見姑姑,我問是什麼事,侄兒拍手說:「你來遲了一步,姑姑躲出 去了!這是她大喜的日子。』我一呆,侄兒又指著叔叔說,『別叫叔叔走了,這是 我們將來的姑夫,--今天是他們文定的好日子。』我神魂出竅,心中也不知是什 麼味兒,苦笑著道了一聲喜,也不知怎樣便離了她家。道上還遇著許多來道喜的男 女客人,車上都帶著紅禮盒子。

  「怪不得她總同我玩呢,原來怕我和她取鬧。我卻是從頭就悶在鼓裡。我那時 只覺得滿心悲涼,信足所之,竟到了放風箏的地上。哥哥在放呢,看見我來了,便 說,『你那裡玩夠了,又來找我! 』我不答,他又問了一句。我說:『只有你是 我的親人了,我不找你找誰?』我說著便抱著哥哥的臂兒哭了,把他弄得愕然無措。

  「自此,我就絕跡不去了,賭氣也便離開家到北京來唸書。

  那位叔叔也在我們學校裡。但是,我可不能告訴你他是誰--他原來在學校是 這麼一個繡花枕,學問比誰都不如!今天上午他悄悄的拉著我,叫我叫他姑夫,說 他在這暑假便回去娶親了,把我又氣得

  」

  我聽到這裡,一欠伸,笑道:「人家娶親,用得著你生氣! 」

  他說:「我不氣別的,我氣的十八歲的女孩子出什麼閣! 」

  我噗嗤一笑,說:「你呢,十九歲的年紀,認什麼姑姑! 」

  他又皺眉一笑,呆呆的躺了下去,我也自去寫字。一會兒抬起頭來,卻看見他 不住的向空伸掌,大概正在練演他的掌心雷呢!

  一九二五年感恩節,惠波車中戲作。

  姑》,1932年7月北新書局初版。)相

  思

  躲開相思,披上裘兒

  走出燈明人靜的屋子。枯枝--

  在雪地上

  又縱橫的寫遍了相思。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二月1926年

  李易安女士詞的翻譯和編輯序

  在這篇論文裡所選用的二十五首詞代表了李易安的最佳作品,它們選自她的詞 集《漱玉詞》,由一位十九世紀知名詩人和學者王鵬運編輯出版。編者在前言中指 出,在這本五十首的詞選中,二十三首選自《樂府雅詞》。這本詩詞選集,由一位 十三世紀作家曾'V編撰成集。詞集其餘部分選自十二、三世紀各個作家不同文集和 書籍。王鵬運的版本是收集易安的作品中比較完整的。

  易安的詞在中國享有盛名,但在歐洲翻譯她的詞的只有兩人。朱迪思·高迪爾 夫人在她的《漱玉詞》中用法語翻譯了她的幾首詞,有七首易安的詞由喬治·蘇裡 ·戴英杭譯成法語。這些最終譯成法語的詞,在很多方面文字雋永和諧。但它們未 能取得中國人所理解的原著的精確程度。當然,這方面也在所難免,因為中文和歐 洲語言相距甚大。蘇裡·戴英杭自己也承認,難得幾乎無法翻譯。他說:「中文譯 文可以憑讀者的感覺確切地說出作者的思想。幾種譯文形式可以完全不同,但全都 是忠實於原文的。每種語文幾乎都是一種創造。

  我們的語言是相當精確的,差不多有一萬五千字,但要和一部五萬三千一百六 十五個字的中國字典相比就顯得貧乏了。」

  當然和法語一樣,英語翻譯要保持中文中易安詞的韻或節拍是不可能的。這些 成分在翻譯中只有割愛,就像當時吟誦這些詞的伴樂在朗讀時也只好捨去。誠然, 在翻譯中看來可以做到的,而且希望能夠做到是要逐字精確地翻譯。要保持原詩中 經常引喻的古代人名和風俗習慣的風韻,盡量保持詞的情態,雖然中文比喻的因循 守舊的傳統和歷史性質使英文譯文無法產生中國人腦子裡的那種效果。這些詞現都 已根據原詞譯成了長短不一的英文格律詩。

  筆者衷心地感謝威爾斯利學院英國文學教授,羅拉·希伯·露蜜斯博士,她沒 有到過東方,但還是給予支持和指導,希望能把這位偉大的中國詩人介紹給英文讀 者。她以自己想像力和詩的智慧幫助筆者把這些中國詞譯成了英語。詞人小傳

  對一位詩人,特別對一位女詩人來說,中國是一個困難的地方。具有四千年歷 史的詩歌王國,中國就好像滿佈閃爍星星的仲夏的夜空,一顆孤單的星是很難分辨 出來的。一位孤獨的詞人也幾乎湮沒在眾多的詞人之中。還有,東方的文學家們十 分厭惡讚美一位婦女文學家!他們即使讚揚,也要帶著一種寬容和譏諷的語言。我 們的女詞人,李清照是第一個,也是絕無僅有的一個,以她無比的詩的天才得到她 同代人,甚至後代人的喜愛。她使他們心悅誠服地自認不如,給她戴上宇宙絕代的 才智的化身的桂冠。她在中國文學史的地位,不但像一顆在四千年詩歌史天空上明 亮的星星,而且也是以詞著稱的宋代的一顆明星。

  李清照,號易安居士。出生於1084年。她是濟南府人,今山東省會,也是 我們偉大教師孔子的出生地。她父親,李格非是一位著名學者,有《洛陽名園記》 傳世。她父親出身書香門第,也是一個地位很高的官員。易安的母親是王拱辰的孫 子,善屬文。王是最高學府翰林院的畢業生,贏得中世紀能給予學者的最高榮譽。 他是皇帝從來自全國各地的三千多學者中第一個選中的學者。易安的父母都因工文 章而出名。

  關於易安的童年,我們知道的很少。她生長在這樣的一個家庭裡,不斷地受到 文學環境的耳濡目染,易安從小就顯露出文學才華。易安十八歲嫁給趙明誠,趙的 父親趙挺之曾任副首相。趙明誠是一位學問淵博的人,因此他們的婚姻生活很幸福。

  在中國,可能一些本能的英雄崇拜,使得一些聖人和詩人的生活軼事,增加了 一些超自然的的神話故事,這也是在所難免。預言易安要嫁給趙明誠就是這樣記載 下來的。據傳說,明誠小時候做夢,夢見在讀一本書,醒來只記得三句話,「言與 司合」,「安上已脫」,「芝芙草拔」。當他醒來的時候,他不明白這些是什麼意 思。他就去問父親。父親沉思了片刻,然後高興地說:言與司合是詞字,安上已脫 是女字,芝芙草拔是之夫二字,就是說你要成為詞女的丈夫。

  易安和明誠結婚不久,明誠就出去了,年輕的妻子為別離傷心,她從甜蜜的傷 感中得到啟迪,寫出了最有名的詞,其中的一首,「一剪梅」,這首詞寫在一塊絲 織的手帕上,帶給了她的丈夫。明誠是一位學者,特別是和他妻子相比,還夠不上 一位詞人。他自己也認識到這一點,有故事為證。

  一次,正逢中國有名的九月九日重陽節,易安寫給明誠一首剛寫好的詞牌為 「醉花陰」的詞,明誠歎賞他妻子的詞名,他閉居三天,廢寢忘食,冥思苦想,終 於寫出了五十闋。

  他把易安的詞雜進自己的詞中,拿給他的朋友陸德夫看,請他提意見。陸德夫 玩味再三之後說,「只有三句絕佳」。明誠迫不及待的想知道是哪幾句,陸就把它 們背誦給明誠聽,這就是易安所作的那幾句:「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 瘦。」

  易安和她丈夫都出自書香門第,但誰都不富裕,這對年輕人只有節儉度日。明 誠是一個太學生,只能月初和月中請假回家。節假日的時候,明誠總是把衣服當去, 換回五百個銅錢,走到相國寺的廟會,在那裡人們可購買書籍,還有一些碑文。此 外他常常為他的詞人妻子買點水果和乾果。他們一起一邊閱讀和評價這些碑文,一 邊吃著水果和乾果。

  結婚幾年以後,他們的運氣好起來,挺之,明誠的父親被任命為宰相,明誠也 在官府任職。這對年輕夫婦和以往一樣酷愛閱讀和文學寫作,現在他們有機會結識 他父親在官府中的朋友,可以向他們借閱著名文學家的詩歌,歷史,自傳的原稿。 這些手稿過去是很難見得到的。明誠和易安把它們抄下來,並加以編輯。有的時候 她會發現一些很有名的藝術家的碑文和繪畫,非同一般的石雕或是金鑄藝術品,他 們都愛不釋手。在這種情況下,他們總是把衣服和首飾拿去典當,把它們買下。有 一次他們看到一幅徐熙牡丹圖,要賣二十萬銅錢。他們被這幅畫迷住了,但是他們 付不起這樣一大筆錢。

  他們把這幅畫留下了一晚,第二天還給了賣主。此後夫婦兩人很久都為此惋惜。

  明誠離職的時候,回到自己家鄉住了十年。在那裡平靜地度過十年之後,明誠 連任兩郡的郡守。他和易安大部分時間可以閱讀和寫作。他們編撰了《金石錄》, 著錄所藏的金石拓本。他們熱情洋溢地投入了這一工作,每天晚上一直工作到蠟燭 點完為止。每當他們收集到書、畫和古器,都仔細研究,指出它的缺點和瑕疵,加 以整理。

  易安有驚人的記憶力,她幾乎可以記住她讀過的一切書籍。

  故事是這樣說的,一次,晚飯後,在歸來堂--他們讀書的地方,那裡存放著 他們的書籍,他們坐在那裡,易安沏了茶。和她丈夫做一種遊戲,誰贏了,誰就先 喝茶。他們提出某一件事,然後要說出這件事的出處,在哪一本書的某卷某頁某行 上,當然,易安得勝了!他們常常笑得傾倒,把茶都灑了。

  公元1127年冬,青州兵變,趙明誠家存書冊十餘屋被燒。

  金人南侵,宋代文人南遷。與此同時,他們也改變了他們的文學風格。在金人 入侵前,他們的詩歌語言比較歡快,清新,輕快。入侵後,經歷戰爭的騷擾,顛沛 流離和文明的毀壞,這些詩人寫的詩不可避免地變得更傷感,情緒更為低沉。

  它的背景就是一片混亂的背景。和當時其他詩人一樣,在她南渡以後,易安的 詞中也同樣流露出風格的變化和影響。

  易安很不快樂,非常想念在北方生活的日子。在她的「永遇樂」這首詞以及其 他詞中就表現出她的傷感情緒。在南方每當下雪的時候,她戴上斗笠穿上蓑衣,沿 著城牆漫步,寫了詩她總是要求明誠和韻。

  明誠在赴任途中病倒,易安得知丈夫病倒的消息,急忙乘船出發,終於在丈夫 臨終前趕到。

  極度的哀傷使她病倒了。還被人告發把玉器送給金人,也就是通敵,易安非常 驚恐。這時她的藏書也丟失了很多。

  易安在這次損失之後十分哀傷和極度失望,她到她弟弟那裡,她的詩愈來愈情 緒低沉,她失去丈夫的悲痛以及她眷戀故鄉之心在她的詞裡一次又一次地表現出來。 「武陵春」這首詞是她五十二歲那年寫成的。這是她寫的最悲慟的詞當中的一首, 一首感情洋溢的詞。

  易安卒年不詳。她大概活過六七十歲。

  易安的生活史實是由十二世紀的一些書籍中收集來的:

  1.《宋史》,作者元朝大臣脫脫;2.《樂府雅詞》,作者南宋曾'V;3. 《清波雜誌》,作者宋周輝;4.《金石錄後序》,作者李易安,即我們女詞人本 人。我的論文,只可能在哈佛大學中國圖書館中找到書目中的第一本。此外因為一 些細節無法查考原著,作者選用了一本十九世紀俞成謝寫的李易安傳略,俞是當時 一位著名的詩人和評論家。易

  安

  詞一、詞

  法

  為了探討和欣賞易安的詩詞,有必要瞭解一點中國的詩詞技巧,特別有必要了 解一點中國詩歌的特殊形式,詞的演變。詞是易安最喜愛的表現形式,也是使她最 享有盛譽的詩歌形式。

  中國詩可以分為兩種,新體和舊體。古體詩指的公元前十世紀到公元十五世紀 所寫的詩,換句話說,就是在石版書發明以前的詩。古詩是根據詩的每行字數分為 以下三種:

    這種形式是在公元前十一世紀創立的,中國古體詩《詩經》就採用這種形式。 《詩經》第一首名為《周南》可以表現如下:
o  o  o  oo  o  
o  oo  o  o  o
  這種形式創立於一世紀。從古詩十九首中可以選出第六首作為例子:o  o
  o  o  oo  o  o  o  oo  o  o  o  oo
  o  o  o  oo  o  o  o  oo  o  o  o 
 oo  o  o  o  o
  這種形式創立於公元前二三世紀,直到公元十世紀才開始流行。
  o  o  o  o  o  o  oo  o  o  o  o  
o  oo  o  o  o  o  o  o除這三種形式以外,還有三言、
六言、八言詩,但比較罕見。總的說來,古詩並無固定規律可循,有韻的地方也不
固定。
  中國詩韻在五世紀前是根據發音的簡單一致,中國字或詞有不同的聲,各聲都
可能有不同的意思。
  公元五世紀,詩人沈約(441-513)寫過一本有關聲韻的書,把這些聲
類似音符分為四種。平坦的聲稱為平聲,不平坦的或偏斜的聲稱為上聲、去聲、入
聲,這就相當於英語中的重讀音節。平聲是平坦而和緩,在其他不平坦的聲中,上
聲高而尖,去聲清晰而悠長,入聲短而急促。
  絕句,又稱為格律詩。在節的長度的基礎上,新體詩可以分為兩類,每一類詞
都要遵守新的聲的分類。以下的絕句,聲是這樣安排的:o表示平聲,e表示仄聲。

  這種形式每一行詩中有五個字,但是全詩限制在四行以內。韻通常落在第一、
二和第四行,中國最偉大的詩人,李白(701-762)的一首詩說明了這種形
式。思  鄉o  e  e  e  o韻e  o  e  o  eo  
o  o  e  o韻
  杜甫(712-770)的《江南逢李龜年》一詩,用的就是七言絕句。
  o  e  o  o  e  e  o韻o  e  o  o  e 
 o  ee  o  o  e  e  o  o韻這種形式每一行不是五個
字就是七個字,但是韻相互交替地落在第二、四、六和第八行上。有時候也落在第
一行上。
  李白另一首題為《太原早秋》就是五個字這一種:
  e  e  o  o  eo  o  e  e  o韻o  o  e
  e  eo  e  e  o  o韻e  e  o  o  eo  
o  e  e  o韻o  o  e  e  eo  e  e  o  
o韻
  中國詩詞中押韻的性質要求所有押韻的字有同樣的聲音,如天、煙押韻,它們
有同樣的聲音,而且都是平聲。
  新舊詩體到五世紀已經達到高度發展的程度,繼之創造了一種新體詩,稱作詞,
以區別於詩,詞每行字數都有限制。
  不像詩一行中總要有四、五,或七個字,詞可以有長短句。句數和字數是根據
音樂而定。詞不同於詩,在於它是用來唱的,它必須適合一定的調。蕭衍所作的第
一首詞,題為《江南弄》就是按以下方式安排的:
  o  o  o  e  o  o  o(a)
  o  e  e  e  e  o  o(a)
  e  o  o      (a)
  o  e  o      (b)
  o  o  o      (c)
  e  e  o      (b)
  這種形式,雖然已被人們所知,但它的確還是在李白寫下他的絕妙詞篇之後。
他的第一首詞叫《菩薩蠻》:
  o  o  e  e  o  o  e  (a)
  e  e  e  o  o    (b)
  e  o  o  e  o    (b)
  o  o  o  e  e    (c)
  e  e  o  o  e    (c)
  o  e  e  o  o    (d)
  o  o  e  e  o    (d)
  第二首是《憶秦娥》:
  o  o  e(a)o  o  e  e  o  o  o(a)
  o  o  e(a)o  o  e  e(b)
  e  o  o  e(a)e  o  o  e  o  o  e(c)

  o  o  e  e  o  o  e(c)o  o  e(c)
  o  o  o  e(d)e  o  o  e(c)


  宋朝的時候,大約在公元959年,皇帝要求宮廷的詩人來定正唐韻。加入相 當數量的字之後,唐韻的韻總共達到26194個。這書本叫《廣韻》。到了10 38年,仍然同一朝代,又增加了一系列字,使總數達到53523個韻,這個新 韻集稱為《集韻》。當時的詩人就有足夠的材料從中選擇他們所需要的韻和比喻。

  從八世紀開始,詞人就逐漸增加了,在九世紀,詞幾乎全部取代了新舊體詩。 皇帝,丞相,宮女和詞人把寫詞作為他們生活的一部分。很多有才華的詞人被發掘 出來,我們的詞人李易安,不僅是女詞人中最傑出的一位,也是當時最受人們尊重 的少數幾名詞人之一。

  十七世紀詩人,舒夢蘭,字白香,在他所著的《白香詞譜》中談到過她:「在 男詩人中第二代皇帝李煜做得最好,在女詩人中李易安就是最好的了。他們真正是 詞的權威,因為他們懂得詞的情趣和韻味。」

  這的確是千真萬確的。易安不僅用這種文體作詞,而且還在一篇文章中提出了 寫詞的理論。她提出了寫詞的幾個原則,並對以前和當代詞人大膽地提出批評,並 指出了他們的弱點。她的文章是這樣的:

  在唐代開元、天寶年間,有一位李八郎,他是全國最好的歌手。那個時候,剛 剛通過文學考試的學者們,在曲江邊準備一個宴會。其中有個學者私自去請李八郎, 並要他妝扮成一個窮人和他一起赴宴,這位學者把李介紹給他的朋友說:

  「我表弟希望參加我們的宴會。」但是沒有人甚至願意看他一眼。宴會開始, 樂隊開始演奏,歌手走上前來。當時名歌手曹元謙,念奴歌罷大受到聽眾的讚揚。 然後,這位學者突然指向李八郎說:「請讓我表弟來唱一曲。」聽眾都大笑起來, 有的還很生氣。但李一開始唱,所有的人都被他打動了。這些學者都落淚了,他們 走向前去,把他團團圍住,跪下和他說,「這一定是李八郎。」

  在以後的五代中(907-960),因為連年內亂,詩歌創作也不多,但是 因為江南李氏(885-926)和他的丞相們喜愛文學,所以他們保持了詞的創 作,而且還寫了一些珍貴的詞,就像:「小樓吹徹玉笙寒」,「吹皺一池春水」。

  雖然這些詞很驚人,但都內涵著我們所說的「國破」人民的心聲。他們充滿了 辛酸,心情十分沉重。之後,那朝代文明達到頂峰,他們在這一百年裡都一直在使 作品日臻完美。

  柳永是把舊樂改為新體的詞人之一,也使他揚名全國。但他的因襲舊傳統。他 的立意缺少文化素養。後來還有詞人張子野(990-1078)宋子京(998 -1062),以及其他詩人。他們不時的寫出一些好詞,但他們的詞零碎,沒有 風格。其他詩人晏殊(991-1055)和歐陽修(1007-1072)以及 蘇軾(1037-1101),他們書本知識很廣博,是大學問家。看來他們寫一 首詞就像從無限的大海中盛出一小杯水。但他們的詞都有點粗糙,沒有精雕細刻, 他們的聲和音也不大確切。

  在散文和新詞中,四聲只分為平仄,在詞中聲卻分成五聲和五音以及高低強弱 聲。例如,有的新歌像「聲聲慢」,「雨中花」,「喜遷鶯」,這些詞都是平聲韻 也押入聲韻。一支原來仄聲韻的歌,當它變成上聲還是可以唱的,但是如果押入聲, 這就完全不可能唱了。王安石(1021-1086)在散文寫作方面和西漢散文 家不相上下。但他的詞很難念,常使人發笑。這是由於詞「別是一家」和其他各種 詩相距很大,因此只有很少的詩人真正瞭解它。晏幾道(大約1030-1106), 賀方回(1052-1125),秦少游(1049-1100),以及黃魯直 (1045-1105),是最早瞭解詞的幾位詞人,但他們的詞並不好。晏的想 象力不夠豐富,並不知道如何表達思想;賀太掉以輕心,也不夠莊重;秦太強調感 情而忽略了內容,他的詞就像出身貧寒俊俏的姑娘,她很妍麗但缺少雍雅的風度; 黃喜歡引經據典,但他的詞錯誤百出,就像一塊有瑕的美玉,價值自然要減半。

  易安不僅是一位嚴厲的評論家,她對自己的作品也十分謹慎,她不像蒲伯所說 的那種人:「他不能贏得女主人的愛,只得去追求她的傭人。」她評論,因為她透 徹地瞭解詞的技巧和詩意,同時也因為她有勇氣和信念。

  選入本篇論文的二十五首詞和韻律分析放在後面。

  

  

  二、文

  體

  易安詞不僅以它技巧完善而出名,還被認為具有罕見的詩意。這些詞幾乎所有 的詞選都有收集。例如「聲聲慢」收在梁令嫻女士的《藝蘅館詞選 》中,第82 頁;還收在P·H凰台上憶吹簫」收在梁令嫻女士的《藝蘅館詞選 》中,第82 頁,1908年;還收在P·H·夏的《歷代名人詞選 》,第九卷,第13頁, 1751年;還收在舒夢蘭的《白香詞譜》第一卷,第45頁。

  易安不僅是一位詞人,而且也是一位詩人和散文家。在十二世紀編年史學家脫 脫所寫的《宋史》裡,據說易安寫了六卷詞,七卷散文,但大部分著作都已遺失。 有少數保留在十二世紀作家的引語中:

  在趙彥衛的《雲麓漫紗》中她的《上內翰綦公(崇禮)

  啟》,在脫脫的《宋史》中的《金石錄後序》,在趙彥衛的《雲麓漫鈔》中的 上皇太子詩及上宰相詩,在脫脫的《宋史》中的《打馬圖》。由王鵬運編纂出版的 她的詞選 《漱玉詞》是最好的一種詞選,這在前面的序言中已經提到。「漱玉」, 意思是用純玉似的清澈透明的水來清洗個人的嘴,《漱玉詞》就包含著經過這樣的 準備的一個人,只能說出最純正和最雅致的語言。

  此卷五十首詞中的二十五首被選進了這篇論文,並且翻成了英文。雖然它們並 不能代表易安的全部作品,但這二十五首是十分出色的,確能代表她優美的風格, 她高尚熱情的愛,表現了她對自然的敏銳洞察力,反映了中國人民在十世紀末和十 二世紀初的生活背景。

  易安詞分為幾種不同類型。她的愛情詞的高尚和細膩最受中國人民的推崇。她 生活的重要經歷是對她丈夫的愛,所以她寫了大量關於愛情的詞也就很自然了。她 生長在書香門第,她丈夫很可能就是她在結婚前見到的第一個青年男子。有幸的是 她丈夫也出生在相當的家庭。他是一個學者,酷愛書籍和古董,最重要的是他喜愛 詩詞,雖然他不是一位詩人。既然他的學科和興趣和她的十分接近,很自然,易安 對這位年青學者產生尊敬和愛慕。

  他們長時間的分離增加了她感情的強烈性。在一起唸書和寫作他們得到愉快, 在一起欣賞藝術他們得到歡樂,但他們很少有機會在一起。

  不難想像,這種分離的悲傷就成了易安愛情詩的主要特色。她周圍的世界顯得 寧靜、淒涼和悲傷。這種期待、嚮往的感情引導著她的思緒穿過厚厚雲層,沿著春 天的綠茵來到天邊。在她狹窄的世界裡所有的一切都引起她對丈夫的回憶。

  美麗的春天加劇了她的酒興,歌曲使她想起了和她丈夫一起欣賞這首詞(詞之 6)。翱翔的大雁使她回想起在民間故事中這些大雁傳遞過書信(詞之1、4、8、 11)。吹簫使她想起與丈夫的離別。隨著對周圍世界的觀察,她詩的洞察力變得 更加敏銳和深邃。在寧靜中感情集聚起來。通過辛酸而甜蜜,深邃而寧靜的情緒, 所有一切都加深了可以感覺到的悲傷的氣氛。沉甸甸下墜著的豪華的窗帷(詞之1 9),夜晚徐徐的襲來的涼氣穿透著被褥和草蓆(詞之2)。高貴的香煙徐徐飄去 (詞之2、20)。雨滴猶如源源不斷的淚水(詞之5),灑落在梧桐樹葉上(詞 之17)。所有這一切,對她說來都是愛和分離的象徵。最樸素的生活細節都活生 生地浮現在她面前,勾起她的回憶。她注意到她久已不用的華貴梳妝鏡匣上的灰。 她知道一個獨自憂愁的人,不可能做一個美好的夢,因此她安下心來坐在油燈前, 撥動燈芯來度過這漫漫長夜(詞之6)。春天加深了她的心中的悲傷,有時候,春 天使她的感情由沉重變為愉快(詞之8)。當窗簾在西風中捲起,她看到自己,一 位在愛情中虛度的婦女,人比黃花還要瘦(詞之2)。她受到愛情的鼓舞,她同情 這些宛如燦爛群星的情侶們,牛郎織女一年只能相會一次(詞之17)。她同情這 些獨自凋零的花朵以及孤獨流去的溪水(詞之1)。

  易安年輕時代的詩詞自然比她後期要少些傷感。死亡把她和她丈夫分隔開來。 失去丈夫,沒有孩子使她感到老的來臨。當她穿上較為歡樂年代的綢衣時(詞之1 9),或是在她銀灰的頭髮上戴上鮮艷的春花時,憂愁深深地影響著她。她的憂愁 看來太沉重了,使她的小船難以承受(詞之25)。當她和她弟弟住在「海角天邊」, 她希望沉溺在酒之中,可以忘記她想念的家(詞之20)。在她所有的詩詞中都有 一種深沉的悲傷,一種苦痛的情緒,但她固有的安靜和高雅決沒有減退。

  如同有地位的中國少女一樣,易安所處的環境是一個很受限制的環境。她大部 分時間生活在閨房,有傭人來侍候,到她生活的後期她才有機會和外界生活接觸。 但在另一面,她多次見到的、熟悉的事使她觀察自然的能力更加敏銳,更加深邃了。 的確在作詞方面,詞人喜歡用常規的比喻,表達常規的感情,易安也用了很多常規 的象徵,但它們所表達的只是她所見到和感受到的東西。和其他詞人一樣她用「梧 桐樹」,「雁」的象徵以及其他固定不變的表達方法。而不用其他很熟悉的象徵, 如「道邊驛站」,「驕傲的白馬」,這些都超出了她的觀察和經驗,因此從未被她 使用過,雖然這些在中國詩詞語言中同樣是常規使用的象徵。她只寫她見到的東西。

  仰望天空,她看見星河在傲慢地流轉(詞之19),想像著成千跳躍的星星, 就像水上的風帆(詞之21)。她看見厚厚的雲層連接著海,想像著這雲就是滾滾 的波濤(詞之21)。從樓台小屋向外眺望,她感到晴朗的天空就好似蔚藍色的帳 篷籠罩著她(詞之12)。她深情地看著嫩綠的草地一直伸向天邊,遠處的樹的頂 梢遮住了她丈夫的歸途(詞之7)。她很有興趣地注意到各種飛鳥,特別是翱翔的 鴻雁(詞之1、8、11),銜著用來做窩的花瓣和路上的泥土的家燕(詞之12)。 在很多場合她談到花和樹,它們生長開花,凋謝,談到柳似的雙眼和花一樣的面頰, 它們把春天的心喚醒了(詞之6),談到荷花成熟的蓮蓬(詞之19),秋海棠花 (詞之13)以及梧桐葉(詞之17)。總之,她寫到報春花(梅花),這是她最 喜歡的花,寫它如何在雪中綻開(詞之23)。在她第一卷詞中就有七首是歌頌報 春花的,同時她還在其他詩裡提到報春花。菊花也是她喜歡和同情的花,因為它們 纖細,體形上很像她的脆弱(詞之2)。她觀察到竹子在春天生長得很快,梧桐樹 葉到秋天首先落葉(詞之17)。

  在她從大自然得到的比喻中,大部分依靠內涵和外露的眼睛,以藝術家的精確, 注意到形式和色彩。她的聲感同樣也很敏銳和富有詩意。在她的詞中,她常常提到 雨和風(詞之13),緩慢滴落在梧桐樹葉上的水滴(詞之11),五更風驟起 (詞之10),溫柔的春風吹走寒冷(詞之6),她聽見雲中的鴻雁(詞之1), 林中布谷鳥(詞之12),草叢的蟋蟀(詞之17),遠處閣樓中的吹簫手(詞之 5),她對外界的影響也同樣敏感,夜晚降落在青竹蓆上的涼爽和寒冷(詞之2、 19),引起她微微興奮的酒,給她帶來美好的回憶和詩的脈搏(詞之13、18、 20)。在她感情鬱悶時,她身體也就感到不適,輕輕碰一下就像要承受很大的負 重。就在這個時候,她感到鳳凰頭簪的沉重(詞之6);她被摸不著的黃花芳香所 抓住,芳香充滿了她細小的袖子(詞之2)。

  在易安的詞中,背景描寫總是細膩的,具有東方的豪華。

  從她生動的詩詞中,甚至研究中國的外國人也能想像得出十二世紀中國少女的 生活,她們休憩,她們的豪華以及她們在節日宴會時的娛樂(詞之20、22、2 5),她們和小侍女的閨房生活以及彩畫的樓台亭閣(詞之13、10);她從事 寫詞(詞之8),吹簫,燃香(詞之2、5)等等。易安詞一方面描述了不少她自 己,她怎樣喜歡花(詞之13、22),漂亮的髮簪,粉和紅(詞之4、6),還 有彩繡的服裝(詞之1、19、20)。她描述了賞花,飲酒,描述了划著小船去 水面上蕩漾的歡快(詞之1、18、25)。這些描述使一個忙碌的現代婦女嚮往 回到古老的時代,逃避這個工作過於繁忙的世界。

  儘管所有她明顯的坦率和熟悉的自我揭露,易安的詞仍具有中國藝術的崇高內 涵。她的感情總是甜蜜和微妙,平靜而自由。她詞的整個氣氛充滿著高度的認真和 慎審,這反映她性格的高貴,情操的高雅,思想的深度。她具一個詞人,一個女詞 人所有的最好品質。正如布朗寧女士所說,「她是真正的天才,真正的女詩人。」 甚至在二十世紀的中國人中間也很難找到另一個能和她媲美。

  (陳

  恕譯)李易安詞1.一剪梅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花自飄零 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瑞腦銷金獸佳節又重陽 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梅 蕊宮妝困今歲未還家怕見江南信酒從別後疏淚向愁中盡遙想楚雲深人遠天涯近四疊 陽關唱到千千遍人道山長山又斷蕭蕭微雨聞孤館惜別傷離方寸亂忘了臨行酒盞深和 淺好把音書憑過雁東萊不似蓬萊遠5.御街行說不盡無佳思沈香斷續玉爐寒伴我情 懷如水笛聲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春情意小風疏雨蕭蕭地又催下千行淚吹蕭人去玉樓空 腸斷與誰同倚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柳眼梅腮已覺春心動酒意詩情誰與共淚 融殘粉花鈿重乍試夾衫金縷縫山枕斜蝒E損釵頭鳳獨抱濃愁無好夢夜闌猶剪燈花弄 柔腸一寸愁千縷惜春春去幾點催花雨倚偏闌干只是無情緒人何處連天芳草望斷歸來 路又斜風細雨重門須閉寵柳嬌花寒食近種種惱人天氣險韻詩成扶頭酒醒別是閒滋味 征鴻過盡萬千心事難寄樓上幾日春寒簾垂四面玉闌干慵倚被冷香銷新夢覺不許愁人 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煙斂更看今日晴未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任 寶奩塵滿日上簾鉤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休休這回 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 從今又添一段新愁吹夢無蹤畫樓重上與誰同記得玉釵斜撥火寶篆成空回首紫金峰雨 潤煙濃一江春浪醉醒中留得羅襟前日淚彈與征鴻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慼慼乍暖還寒時 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 憔悴損而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 一個愁字了得樓前芳草接天涯傷心莫上最高梯新筍已成堂下竹落花都入燕巢泥忍聽 林表杜鵑啼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小院閒窗春色深重簾未卷影沉沉倚樓無語理瑤琴遠岫出雲催薄暮細風吹雨弄輕 陰梨花欲謝恐難禁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見有人來襪撮金釵溜和羞走 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不耐傷春疏梅影下晚妝新裊裊娉娉何樣似一縷輕雲歌巧動朱唇 字字嬌嗔桃花深徑一通津悵望瑤台清夜月還照歸輪驚落梧桐正人間天上愁濃雲階月 地關鎖千重縱浮槎來浮槎去不相逢星橋鵲駕經年才見想離情別恨難窮牽牛織女莫是 離中甚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 灘鷗鷺人間簾幕垂涼生枕簟淚痕滋起解羅衣聊問夜何其翠貼蓮蓬小金銷藕葉稀舊時 天氣舊時衣只有情懷不似舊家時夾衫乍著心情好睡起覺微寒梅花鬢上殘故鄉何處是 忘了除非醉沉水臥時燒香消酒未消星河欲轉千帆舞彷彿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慇勤問我 歸何處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漫有驚人句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空夢 長安認取長安道為報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隨意杯盤雖草草酒美梅酸恰稱人懷 抱醉莫插花花莫笑可憐春似人將老常插梅花醉授盡梅花無好意贏得滿衣清淚今年海 角天涯蕭蕭兩鬢生華看取晚來風急故應難看梅花暮雲合璧人在何處染柳煙濃吹梅笛 怨春意知幾許元宵佳節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來相召香車寶馬謝他詩朋酒侶中州盛 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捻金雪柳簇帶爭濟楚如今憔悴風鬟霧鬢怕見夜間 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聞說雙溪春尚 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注

  釋

  1玉簟:李易安多次在詞中提及的玉簟是一種竹蓆。人們夏天將此涼席鋪在床 上。玉簟通常編得精美,上面有諸如「才智」等詞的種種圖案。

  2飛雁的象徵:大雁總是列隊飛行。有時排成「一」字形,有時成「人」字形。 在詩詞裡雁指在外的人。易安寫此詞時新婚不久,丈夫出門在外。她將此詞寫在絲 絹上寄給了丈夫。2.醉花陰

  1瑞腦:是種名貴的香,呈粉末狀,由瑞腦木製成。其樹矮小,春天開紫白色 花。

  2金獸:獅形金香爐,香煙從獅口中出來。

  3重陽:中國登高節。中國傳統中說公元一世紀時道士付長分的弟弟樊進聽師 父說九月九日,他家將遭大難。只有帶領全家登山,飲菊花酒,並將裝有茱萸葉的 小紅絲袋繫在臂上避邪才能逃生。樊進跑回家去,按照師父指示行事。待全家晚上 下山時,發現家中牲畜全部死亡。付長分說:「大難已過,你的牲畜已替你們死去。」 中國人至今將九月九日做登高節,人們上山去飲菊花酒。

  4東籬:東籬即菊園的別名。自公元十世紀偉大詩人陶潛時就得此名。陶潛酷 愛菊花,中國人稱之謂「黃花」。他寫過以下的詩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1玉鏡台:是中國婦女放梳妝用具的盒子,用上等木料製成,上面常飾以金、 銀或玉石。打開盒蓋時,可看到裡面鑲的鏡子。

  2宮妝:公元五世紀吳王之女壽陽公主於一春日在亭中入睡,梅蕊落下,附在 她的前額上。此後宮中仕女都將梅蕊貼在額頭上,此俗習成為宮妝。

  3長江:揚子江的別名。

  4楚:公元前十二世紀位於華中的諸侯國。今湖北、湖南兩者統稱楚。楚是易 安丈夫去的地方。

  1脂粉滿:指胭脂與粉等濃妝。易安同其他中國婦女一樣,用脂粉化妝。

  2陽關:華北某城門名。十世紀詩人王維寫過有關「陽關」的詩。王維在此為 友人設宴餞行,並令歌人唱其詩。此後「陽關」就用於送別宴會上。歌人通常重複 四遍,故易安在詞中提到「四疊陽關」。

  3山長山又斷:在易安眼裡,山雖長,卻很快消失在天邊。換言之,她的目光 不能長久地追隨離去的姊妹的身影。

  4雁:公元前一世紀漢帝派蘇武出使匈奴。匈奴將蘇武扣留,並報告中國說蘇 武已死。漢帝知此非事實,於是對匈奴講他在林中打獵時收到蘇武繫在大雁足上的 一封信,說自己仍然活著。匈奴聞後十分詫異,立即將蘇武送回。這一傳說逐漸用 在詩中,大雁表示傳送書信的使者。

  5東萊:易安丈夫任職的地方,在今山東省 。

  6蓬萊:見第21首注4。

  1情懷如水:中國詩詞中常把情比做水,以表示人情像水一樣純潔,冷,淡。

  2笛聲三弄:笛子名曲,寫於公元前二世紀。曲名為《梅花三弄》。每次演奏 時重複三遍。

  3又催下千行淚:易安觀察到眼淚像細長條的雨水一樣流下。

  4吹簫人:公元前二世紀有個名叫蕭史吹簫人,其美妙的音樂能打動鳥類,甚 至孔雀。秦國公將女兒許配給吹簫人,並為年青夫婦修建了一座「鳳凰樓」。他們 在樓中住了多年,一天鳳凰飛來將他們帶上天去。中國詩詞裡的吹簫人皆指好丈夫。

  5玉樓:通常指神仙之家。

  6此詞與易安的許多其他詞一樣,寫於丈夫在外期間。詩的深刻涵義在於提到 音樂和梅花,二者都與春天和愛情有關,而對於易安來說,二者都已成了往事。6 .蝶戀花

  1柳眼梅腮:柳葉細長,詩人用它來形容人的眼睛。紅梅的顏色猶如人的面頰。 在中國詩詞中,柳眼梅腮是用來歌頌美人的。

  2花鈿:中國華麗的頭飾通常大而重,用金、銀、玉石或珍珠做成鳳凰或花朵 形狀。

  3釵頭鳳:髮釵,其一端有支用金子和珍珠製成的鳳凰。

  4燈花:燃燒的燈芯頂端呈黑紅色,像花一般。在中國,燈心出現了燈花意味 著遠行的人即將歸來。易安思念著遠方的丈夫,渴望著他歸來。

  1寒食:公元前八世紀,介之推逃入林中躲避晉文公賜予他的重賞。晉文公失 去忠臣,急於找到介之推,因而下令將樹林燒掉。介之推躲在林中沒有出來,終被 燒死。晉文公甚為悲痛,禁止人民在這一天生火做飯,這一天成了人們吃冷食的日 子。寒食通常在農曆二月,即陽曆四月。

  2惱人天氣:早春的晴天往往對嫩葉新花太熱,而雨天又太冷;陰天最宜於發 芽的樹及含苞的花生長。易安用詩的語言記錄了自己觀察所得。

  3「清露晨流,新桐初引」,是易安直接引自十二世紀劉義慶所寫的《世說》 中的兩句。十九世紀詩人毛先舒在其《詞苑叢談》中說:「李易安大膽直接搬用 《世說》中兩句話使其詞頓時生輝。」此後詞人喜歡模仿這種作法,直接在自己詞 中採用現成哲學或其他著作中類似句子。

  4毛先舒在《詞苑叢談》中指出在最後一句詞中,易安情緒突然變化,詩情像 行雲一樣,自由地徘徊於嚴肅與歡樂之間。此現象很少見於易安詞以外的其他詩詞 中。

  1金猊:見第2首注2。

  2被翻江浪:中國被面多為紅色或綠色綢緞,被內有柔軟暖和的棉絮或絲綿絮。

  3簾鉤:簾鉤用金、銀、銅、玉或象牙製成。因為簾鉤雅致,此二字用於詩或 散文中使文字富有詩意。

  4陽關:見第4首注2。

  5重樓:樓上又蓋一層樓。10.浪淘沙

  1五更:公元前三世紀,在皇帝的皇城中,夜分為五更,每更約二小時十五分 鐘。

  2畫樓:中國古樓的屋簷下、門、窗上皆用紅、綠、金、銀色畫上美麗的花、 草、鳥、獸,如鳳、龍等。

  3寶撮:在中國,香末在燒前要撒在印上。拿起金屬小印後,再把有印痕的香 末點燃。印本身象徵壽、福、或智慧,用銀或白銅製成,兩邊各有一小耳。

  4紫金峰,山峰名,具體在何處不詳。但從詞中看,必在長江附近。

  1愁:「愁」字是中國詩詞裡最美的詞彙之一。指悲哀憂傷的狀態,表示痛苦、 愛戀的心情。易安用這一富有表情的字眼來形容她寂寞、悲傷的複雜心情。

  1芳草:中國詩詞中常用蔓延到天涯的芳草表示遠行的人。十一世紀詩人秦觀 在其詩《憶王孫》中寫道:「萋萋芳草憶王孫」。易安在這裡表現同一思想。

  2新筍:筍自竹根處生出,春天長得很快,短而肥,夏末才變成修長的竹子, 約七八尺高。在這裡易安示意春天已經過去,竹筍已長成竹子。

  1殘酒:在中國古代,男女飲酒是時興而富有詩意的事。

  中國酒用大米或果類製成,淡且醇美。人們在午餐前後飲酒以暖身、娛樂或消 遣。中國詩詞經常提及飲酒。

  2綠肥紅瘦:中國詩人認為這兩個比喻鮮明,少見,易安因此而出名。易安的 同代詩人胡仔在其《苕溪漁隱叢話》中說:「綠肥紅瘦,此語甚新。」

  1素約:在中國,絲做成線時,要把一支絲線從中間緊緊紮住 。絲線光亮, 纖細。易安用此來比喻少女腰肢纖細,優美,同時也示意第二行所指的體質嬌弱。

  2晚妝:傍晚婦女重新梳妝、更衣。晚妝是傳統用語。

  3瑤台:見第5首注5。

  4歸輪:指送婦人回家的轎車。17.行香子

  1梧桐:易安在詞中幾次提及的梧桐,樹高葉大,秋天比其他樹落葉早。易安 和其他中國詩人一樣,常用梧桐樹象徵悲哀。參見第8首注3。

  2此詞寫於農曆七月七日七夕。牛郎,織女是夫妻,因婚後懶散,織女的祖父 天帝下了禁令,只許他們每七天見面一次。送信的喜鵲誤傳天旨說只允許這對戀人 每年農曆七月七日(即陽曆八月)見面一次。如今每逢七月七夕,牛郎織女渡過星 河(即銀河)來相會時,喜鵲必為他們架橋。根據趙元任所著《中西星名考》(1 917年上海出版),這裡提到的牛郎星即Aguila,織女星即Lyra,在 《歷代星辰傳說》一書中,作者W·T·阿考特在48頁及261頁有關Agui la及天喜鵲仍出沒在經常活動的地方,孩子們會因其失職而用石頭打它。據小泉 八雲說,日本稱作七夕的節日,就是根據這一傳說來的。天上的戀人叫做『牛郎與 織女』,據說他們相會時,兩顆戀人星發出五彩的光芒。如果在過銀河的時辰遇雨, 二人不能見面。因此七夕晚上下的雨稱為淚雨。」有趣的是在中國以外其他國家, Aguila被視為老鷹或鳥,Lyra則為豎琴,二者之間並無關係。這兩顆星 八月間在銀河兩邊距離最近,因此有了聯繫,中國故事較其它故事更美,更合乎邏 輯。19.南歌子

  1星河:見第21首注1。

  2簾幕:易安詞中提到的厚絲幕上通常用金線或銀線繡有龍,有鳳、花、草等 等。有時在幕的下角放上金幣或銀幣做為幕墜。

  3蓮蓬:荷花開敗後,蓮蓬仍留在水面,像一隻有十來個小孔的淺碗,裡面放 著蓮子。

  4只有情懷不似舊家時:此處不快心情的原因可能有二:

  一則新婚後丈夫離家,二則離開故鄉濟南到南方去。由於此詞寫作年月不詳, 無法解釋其確切意義。

  1梅花:報春花,又作梅花,開於早春,白色或淡紅色。

  在中國,梅花被稱為花王。

  2故鄉:指易安在北方濟南的老家。她南下前後住的地方。

  3沉水:意思是「沉在水中」,是一種最名貴的粉狀香。

  其樹約二三丈高,葉似箭,花呈白色,木黑色且堅硬,放在水中會下沉。21 .漁家傲

  1千帆:此處指星河(即銀河)中閃爍的星星像河上的船帆一樣發光。易安和 中國大多數詩人都喜歡提銀河。參見第19首注1。

  2天語:天語是上天的聲音。中文「天」不指上帝而表示神聖的永恆真理。

  2風鵬:公元前三世紀中國偉大哲學家莊子在其著作《逍遙游》中說:大鵬乘 風飛上九萬里高空。莊子用此數字表示前途無量的人。

  4三山:即東海中的蓬萊,瀛洲,方丈。根據中國神話,三山是神仙居住的地 方,有金、玉建造的宮殿和各種奇花異鳥。故事見方毅等編撰的《辭源》(191 5年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中國許多其他詩人也提到三山。

  1長安:公元前二百年中國都城。七世紀散文家王勃在其《滕王閣序》中寫道, 「望長安於日下」。在中國詩詞中,長安總用來指遙遠的地方。

  2酒美梅酸,從最後一句可看出此詞必定寫於易安晚年。

  酒美梅酸的意思既表示她在春天的喜悅心情似酒一般醇美,同時又表示她悲傷 地感到自己已年老,心情似梅一般酸。

  3可憐春似人將老:老年婦女一般不戴顏色鮮艷的花。易安醉裡像年輕婦女一 樣戴花,她對花的傾訴因哀歎春天也在衰老而更加感人。

  1人在何處:根據十二世紀作家張端義在《貴耳集》中所說,此詞寫於易安遷 居南方之後,從這首詞表達的思想判斷,此處「人」指她在北方一同飲酒吟詩的老 友。

  2染柳:在中國詩詞中,「染」的意思是使「變暗,變黑」,是個中國詩人常 用的生動而富有詩意的詞。

  3元宵:中國燈節是農曆一月十五日晚(陽曆二月)。這天晚上人們打著各式 各樣用玻璃、絲綢或紙做的燈籠遊街。燈節是中國人最歡樂的節日。

  4中州:河南省舊名,宋朝首都。中州意即居於中國中心的一州。

  5雪柳:一種白柳,中國刺繡中喜用的花樣。婦女們常在衣、裙或腰帶上用金 線、銀線繡上雪柳。25.武陵春

  1根據十九世紀詩人葉盛的《水東日記》,此詞寫於易安五十一歲與其弟住在 金華之時。

  2雙溪:浙江金華附近兩條溪合流後之名。

  韻律分析(略)參

  考

  書

  目

  易安生平:

  2E俞正燮:《易安居士專輯》,於1893年出版。

  3E《中國人名大辭典》,方賓觀等人編輯,1921年上海出版。

  4.《辭源》,方毅等人編撰,1915年上海出版。

  易安詞:

  譯本:

  2.利·德·莫蘭《宋詞選 》,1923年法國巴黎出版。

  文學批評:

  2.毛先舒:《詞苑叢談》,1688年出版。

  3.T·崇明:《中國詩詞話》,1922年法國里昂出版。

  4.A·韋利《中國詩一百七十首》,1920年紐約出版。

  中國詩集:

  2.《唐詩三百首》,蘅塘退士編,1919年中國上海出版。

  3.《歷代名人詞選 》,1751年上海出版。

  4.《藝蘅館詞選 》,梁令嫻編,1908年出版。

  5.《白香詞譜》,1918年上海出版。

  (吳

  冰譯)

  斯利女子大學研究院的導師。1980年夏,冰心的大女兒吳冰,赴美國夏威 夷東西方中心文化學術研究所訪問,應編者之請,到威爾斯利女子大學探尋,該校 依然保存著這篇論文的原稿。徵得校方同意,將原稿複印帶回國來。編者又分別請 冰心的二女婿陳恕 、大女兒吳冰譯成中文;又請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古代 文學研究室研究員陳祖美核對了有關的資料。寄小讀者通訊二十七

  小讀者:

  無端應了惠登大學(WheatonCollege)之招,前天下午到夢野 (Mansfield)去。

  到了車站,看了車表,才知從波士頓到夢野是要經過沙穰的,我忽然起了無名 的悵惘!

  我離院後回到沙穰去看病友已有兩次。每次都是很惘然,心中很怯,靜默中強 作微笑。看見道旁的落葉與枯枝,似乎一枝一葉都予我以「轉戰」的回憶!這次不 直到沙穰去,態度似乎較客觀些,而感喟仍是不免!我記得以前從醫院的廊上,遙 遙的能看見從林隙中穿過的白煙一線的火車。我記住地點,凝神遠望,果然看見雪 白的樓瓦,斜陽中映襯得如同瓊宮玉宇一般

  

  清晨七時從夢野回來,車上又瞥見了!早春的天氣,朝陽正暖,候鳥初來。我 記得前年此日,山路上我的飄揚的春衣!那時是怎樣的止水停雲般的心情呵!

  小朋友!一病算得什麼?便值得這樣的驚心?我常常這般的問著自己。然而我 的多年不見的朋友,都說我改了。雖說不出不同處在哪裡,而病前病後卻是迥若兩 人。假如這是真的呢?是幸還是不幸,似乎還值得低徊罷!

  昨天回來後,休息之餘,心中只悵悵的,念不下書去。夜中燈下翻出病中和你 們通訊來看。小朋友,我以一身兼作了得勝者與失敗者,兩重悲哀之中,我覺得我 禁不住有許多欲說的話!

  看見過力士搏獅麼?當他屏息負隅,張空拳於猙獰的爪牙之下的時候,他雖有 震恐,雖有狂傲,但他決不暇有蕭瑟與悲哀。等到一陣神力用過,倏忽中擲此百獸 之王於死的鐵門之內以後,他神志昏聵的抱頭頹坐。在春雷般的歡呼聲中,他無力 的抬起眼來,看見了在他身旁鬣毛森張,似余殘喘的巨物。我信他必忽然起了一陣 難禁的戰慄,他的全身沒在微弱與寂寞的海裡!

  一敗塗地的拿破侖,重過滑鐵盧,不必說他有無限的忿激,太息與激昂!然而 他的激感,是狂湧而不是深微,是一個人都可抵擋得住 。而建了不世之功,退老 閒居的惠靈吞,日暮出遊,驅車到此戰爭舊地,他也有一番激感!他彷彿中起了蒼 茫的悵惘,無主的傷神。斜陽下獨立,這白髮盈頭的老將,在百番轉戰之後,竟受 不住這閒卻健兒身手的無邊蕭瑟!

  悲哀,得勝者的悲哀呵!

  小朋友,與病魔奮戰期中的我,是怎樣的勇敢與喜樂!我作小孩子,我作Es kimo,我「足踏枯枝,靜聽著樹葉微語」,我「試揭自然的簾幕,躡足走入仙 宮」。如今呢,往事都成陳跡!我「終日矜持」,我「低頭學繡」,我「如同緩流 的水,半年來無有聲響」。是的呵,「一回到健康道上,世事已接踵而來」!雖然 我曾應許「我至愛的母親」說:「我既絕對的認識了生命,我便願低首去領略。我 便願遍嘗了人生中之各趣;人生中之各趣,我便願遍嘗! --我甘心樂意以別的 淚與病的血為贄,推開了生命的宮門。」我又應許小朋友說:「領略人生,要如滾 針氈,用血肉之軀去遍挨遍嘗,要它針針見血!

  

  來日方長,我所能告訴小朋友的,將來或不止此。」而針針見血的生命中之各 趣,是須用一片一片天真的童心去換來的。互相疊積傳遞之間,我還不知要預備下 多少怯弱與驚惶的代價!

  我改了,為了小朋友與我至愛的母親,我十分情願屈服於生命的權威之下。然 而我願小朋友傾耳聽一聽這弱者,失敗者的悲哀!

  在我熱情忠實的小朋友面前,略消了我胸中塊壘之後,我願報告小朋友一個大 家歡喜的消息。這時我的母親正在東半球數著月亮呢!再經過四次月圓,我又可在 母親懷裡,便是小朋友也不必耐心的讀我一月前,明日黃花的手書了!我是如何的 喜歡呵!

  小朋友,我覺得對不起!我又以悱惻的思想,貢獻給你們。然而我的「詩的女 神」只是一個

  滿蘊著溫柔,微帶著憂愁

  的,就讓她這樣的抒寫也好。

  敬祝你們的喜樂與健康!冰

  心

  一九二六年三月十二日,娜安辟迦樓。

  (本篇最初發表於《晨報副鐫》1926年4月26日,後收入《寄小讀者》。) 通訊二十八

  親愛的娘:

  今晨得到冰仲弟自北京寄來的《寄小讀者》,匆匆的翻了一過,我止水般的熱 情,重複蕩漾了起來!親愛的母親!我的腳已踏著了祖國的田野,我心中複雜的蘊 結著歡慰與悲涼!

  念七日的黃昏,三年前攜我遠遊的約克遜號,徐徐的駛進吳淞口岸的時候,我 抱柱而立。迎著江上吹面不寒的和風,我心中只掩映著母親的慈顏。三年之別,我 並不曾改,我仍是三年前母親的嬌兒,仍是念餘年前母親懷抱中的嬌兒!

  上海苦熱,回憶船上海風中看明月的情景,真是往事都成陳跡!念六夜海波如 吼,水影深黑,只在明月與我之間,在水上鋪成一條閃爍碎光的道路。看著船旁嘩 然飛濺的浪花,這一星星都迸碎了我遠遊之夢!母親,你是大海,我只是剎那間濺 躍的浪花。雖暫時在最低的空間上,幻出種種的閃光,而在最短的時間中,即又飛 進母親的懷裡。母親!我美游之夢,已在欠伸將覺之中。祖國的海波,一聲聲的洗 淡了我心中個個的夢中人影。母親!夢中人只是夢中人,除了你,誰是我永久靈魂 之歸宿?

  念七晨我未明即起,望見了江上片片祖國的帆影之後,我已不能再睡覺!我俯 在圓窗上看滿月西落,紫光欲退,而東方天際的明霞,又已報我以天光的消息!母 親,為了你,萬里歸來的女兒,都覺得這些國外也常常看見的殘月朝暉,這時卻都 予我以極濃熱的慕戀的情意。

  母親,我只是一個山陬海隅的孩子,一個北方鄉野的孩子。上海實在住不了! 長裙短衫,蝶翅般的袖子,油光的頭,額上不自然的剪下三四縷短髮。這般千人一 律,不個性的打扮,我覺得心煩而又畏怯。這裡熱得很,哥哥姊姊們又喜歡灌我酒。 前晚喝的是「大宛香」,還容易下嚥,今夜是「白玫瑰露」,真把我吃醉了。匆匆 的走上樓來和衣而臥。酒醒已是中夜,明月正當著我的窗戶。朦朧中記得是離家已 近,才免去那「楊柳岸曉風殘月」的悲哀。

  母親!你看我寫的歪斜的字,嫂嫂笑說我仍在病酒!我定八月二夜北上了。我 愛母親!我怕熱,我不會吃酒,還是回家好!

  這封信轉小朋友看看不妨事罷?還家的女兒七月卅日上海

  四版。)通訊二十九

  最親愛的小讀者:

  我回家了!這「回家」二字中我迸出了感謝與歡欣之淚!

  三年在外的光陰,回想起來,曾不如流波之一瞥。我寫這信的時候,小弟冰季 守在旁邊。窗外,紅的是夾竹桃,綠的是楊柳枝,襯以北京的蔚藍透徹的天。故鄉 的景物,一一回到眼前來了!

  小朋友!你若是不曾離開中國北方,不曾離開到三年之久,你不會讚歎欣賞北 方蔚藍的天!清晨起來,揭簾外望,這一片海波似的青空,有一兩堆潔白的雲,疏 疏的來往著,柳葉兒在曉風中搖曳,整個的送給你一絲絲涼意。你覺得這一種「冷 處濃」的幽幽的鄉情,是異國他鄉所萬嘗不到的!假如你是一個情感較重的人,你 會興起一種似歡喜非歡喜,似悵惘非悵惘的情緒。站著癡望了一會子,你也許會流 下無主,皈依之淚!

  在異國,我只遇見了兩次這種的雲影天光。一次是前年夏日在新漢壽(New Hampshire)白嶺之巔。我午睡乍醒,得了英倫朋友的一封書,是一封充 滿了友情別意,並描寫牛津景物寫到引人入夢的書。我心中雜揉著悵惘與歡悅,帶 著這信走上山巔去,猛然見了那異國的藍海似的天!四圍山色之中,這油然一碧的 天空,充滿了一切。漫天匝地的斜陽,釀出西邊天際一兩抹的絳紅深紫。這顏色須 臾萬變,而銀灰,而魚肚白,倏然間又轉成燦然的黃金。萬山沉寂,因著這奇麗的 天末的變幻,似乎太空有聲!如波湧,如鳥鳴,如風嘯,我似乎聽到了那夕陽下落 的聲音。這時我驟然間覺得弱小的心靈被這偉大的印象,升舉到高空,又倏然間被 壓落在海底!我覺出了造化的莊嚴,一身之幼稚,病後的我,在這四周艷射的景象 中,竟伏於纖草之上,嗚咽不止!

  還有一次是今年春天,在華京(WashingtonD.C.)之一晚。我 從枯冷的紐約城南行,在華京把「春」尋到!在和風中我坐近窗戶,那時已是傍晚, 這國家婦女會(NationalWomen』sParty)捨,正對著國會的 白樓。半日倦旅的眼睛,被這樓後的青天喚醒!海外的小朋友!請你們饒恕我,在 我倏忽的驚歎了國會的白樓之前,兩年半美國之寄居,我不曾覺出她是一個莊嚴的 國度!

  這白樓在半天矗立著,如同一座玲瓏洞開的仙閣。被樓旁的強力燈逼射著,更 顯得出那樓後的青空。兩旁也是偉大的白石樓舍。樓前是極寬闊的白石街道。雪白 的球燈,整齊的映照著。路上行人,都在那偉大的景物中,寂然無聲。這種天國似 的靜默,是我到美國以來第一次尋到的。我尋到了華京與北京相同之點了!

  我突起的鄉思,如同一個波瀾怒翻的海!把椅子推開,走下這一座萬靜的高樓, 直向大圖書館走去。路上我覺得有說不出的愉快與自由。楊柳的新綠,搖曳著初春 的晚風。熟客似的,我走入大閱書室,在那裡寫著日記。寫著忽然憶起陸放翁的 「喚作主人原是客,知非吾土強登樓」的兩句詩來。細細咀嚼這「喚」字和「強」 字的意思,我的意興漸漸的蕭索了起來!

  我合上書,又洋洋的走了出去。出門來一天星斗。我長吁一口氣。--看見路 旁一輛手推的篷車,一個黑人在叫賣炒花生栗子。我從病後是不吃零食的,那時忽 然走上前去,買了兩包。那燈下黝黑的臉,向我很和氣的一笑,又把我強尋的鄉夢 攪斷!我何嘗要吃花生栗子?無非要強以華京作北京而已!

  寫到此我腕弱了,小朋友,我覺得不好意思告訴你們,我回來後又一病逾旬, 今晨是第一次寫長信。我行程中本已憔悴困頓,到家後心裡一鬆,病魔便乘機而起。 我原不算是十分多病的人,不知為何,自和你們通訊,我生涯中便病忙相雜,這是 怎麼說的呢!

  故國的新秋來了。新愈的我,覺得有喜悅的蕭瑟!還有許多話,留著以後說罷, 好在如今我離著你們近了!

  你熱情忠實的朋友,在此祝你們的喜樂!

  冰心一九二六年八月三十一日,圓恩寺。

  四版。)

  中西戲劇之比較--在學術講演會的講演文學可分三類:一是詩;二是小說; 三是戲劇。戲劇範圍太大,今天只能講講悲劇。

  悲劇這個名詞,出自古希臘。那時人們把祭祀時和祭一切宗教教神時唱的偏於 敘事的歌,都叫做悲劇;後來他們把悲劇講作人生之道德律(morallawo flife);最後他們又說悲劇是包括人生一切痛苦之淵源。

  現在的人,常用悲劇兩個字,他們用的時候,不知悲劇同慘劇是不同的,以致 往往用得不當。有許多事可以說是慘劇,不能說是悲劇。悲劇必是描寫心靈的衝突, 必有悲劇的發動力,這個發動力,是悲劇「主人翁」心裡衝突的一種力量。

  有些事情,沒有這種發動力,只能說是慘劇,不能說是悲劇。拿現在一般青年 最喜談的婚姻問題,來作比喻,則一個父親叫兒子一定要娶甲女,他的兒子一定要 娶乙女,所發生的悲痛現象,不能說是悲劇。因為父親叫兒子娶甲女,是父親的意 志,不是他的兒子--主人翁--的意志,完全是被動的,悲劇的發動力不存在他 的心中。如果他的兒子,自己對自己說,我自己是有決心娶乙女--拒絕父親的意 志,那就可算是悲劇。簡單的說,娶不娶的問題,是慘劇而非悲劇;離不離的問題, 是悲劇而非慘劇。

  因為悲劇必有心靈的衝突,必是自己的意志,所以悲劇裡的主人翁,必定是位 英雄。莎士比亞的《Hamlet》(《哈姆雷特》)同《Mac-beth》 (《馬克白斯》)是悲劇的緣故,就是因為這兩劇的主人翁,在他們心裡時常聽得 「做或不做」

  (Tobeornottobe)的聲音。

  自希臘Seneca(塞涅卡)到十六世紀,所有悲劇,都是些描寫殺人流血 的事情,到了易卜生的《傀儡家庭》(《ADoll』sHouse》)與《建築 師》(《MasterBuilder》),才有描寫心靈衝突的人物,而不寫殺 人流血的事體。這個時候,悲劇才算發達完全。

  以上所說是悲劇的意義,現在且說悲劇的略史。剛才所說希臘的Seneca (塞涅卡)是悲劇的始祖(fatheroftragedy),紀元前四世紀的 人,他的悲劇中的題旨是「報復」

  兩字,悲劇中從來沒有脫離過它。國與國報復,人與人報復就是易卜生的《建 築師》中所寫的建築師自己攀得高高的,然後摔下來,也是一種報復,不過是屬於 心靈上的罷了。

  英國的悲劇,完全受了希臘的影響。ThomasKyd(托馬斯·吉德)是 英國始首寫悲劇的一個人。其次是ChristopherMorlowe(克裡 斯托弗·莫萊),他寫的悲劇的最大優點是他的個人主義(individual ism),他的悲劇中的主人翁都是很堅強的,很厲害的。復次就有Thomas Heywood(托馬斯·海伍德),他的作品,變流血的報復為心靈間的報復。 他的悲劇中有篇叫做《AWomanKilledwithKindness》 (《一個為仁慈所殺的女人》)的裡面寫一個女人為仁慈所殺,就能見出不是流血 的故事。這種從流血的報復變到心靈間的報復是悲劇的一大轉機,易卜生的悲劇就 是根據這個轉機的。從前悲劇寫國與國的報復和人與人的報復,範圍大得很,到了 這時,就漸轉向家庭的Domestic(內部)了。

  JohnFord(約翰·福特)以後,就有JohnDryden(約翰· 德萊敦),他作一悲劇名叫《AllforLove》(《一切為了愛》),述一 羅馬將軍與埃及女王相愛其結果落得喪失一切。

  至十八世紀JosephAdderson(約瑟夫·安德爾生)作的《Ca ta》(《卡當》),寫一羅馬大將軍之悲劇,描寫人與國家與人群種種的關係, 很詳細清楚。

  此後有GeorgeLelleGeorgeBarnwell(喬治·萊裡 喬治巴威爾)是一個店中學徒的悲劇。到了他們,悲劇的範圍更小了。

  十九世紀的拜倫,大概諸位都知道的,他的詩劇中,有一劇名叫《Manfr ed》(《曼弗雷德》),此劇比從前的戲劇更進一層,是描寫一個人以有限的智 力與壽年去求智,結果失敗了。

  到了二十世紀的IBSEN(易卜生)同SHAW(蕭伯納)

  等作家,諸位大概都知道,今天不必細說。

  悲劇的意義同悲劇的歷史概略說了一些,現在就把悲劇的要點說一說,先前既 說過悲劇必有悲劇的發動力,且此發動力必在主人翁的心中。比如有一個母親吩咐 三四歲的小孩,好好在房中玩,不要動爐裡的火,就出門去。他的小孩,有他自己 的意志,在他母親走後,心靈中自對自說,我還是弄火不弄火?Tobeorno ttobe(做或不做)的時候,立志去弄火,為火燒死,就結成悲劇。又比如我 們玩洋槍的時候,失誤把自己的弟弟打死了,我們無論怎樣哀痛,反悔,這也不過 是慘劇而非悲劇。但是如果我的弟弟,睡在床上,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我將槍伸進 去,又心中說「打死他不打死他」的時候,結果把他打死,這種情形就是悲劇。

  舊約上說亞伯拉罕依神意把愛子放在祭臺上,焚獻上帝。

  燒時他心中無論如何痛苦,但因是上帝叫他燒,不是他自己的主意要燒,故只 可說慘劇。反過來說,亞伯拉罕在燒前自己說「救兒子還是不救」的時候,就可說 是悲劇。

  今天為什麼要講悲劇呢?自從「五四」以來我們醒悟起來,新潮流向著這悲劇 方面流去,簡直同歐洲文藝復興時一樣。文藝復興後,英人如睡醒的一般,覺得有 「我」之一字。

  他們這種「自我」的認識,就是一切悲劇的起源。「我是我」,「我們是我們」 (IamI.WeareWe.),認識以後,就有了自由意志,有了進取心,有 了奮鬥去追求自由,而一切悲劇就得產生。莎氏《Richard》(理查德)裡 就是「我是我」,所以他說,「我要愛我」,這是一個好例。

  至於我們中國,我們也會因感到了自我而使我們的景象煥然一新,使悲劇在我 們中產生。光緒後我國連著受外人的欺侮,然而只是些慘劇,因為那時大家都說 「天禍中國」,「天禍中國」是天的意志,「我禍中國」是我的意志,才是悲劇。 自「五四」以後,除了軍閥們通電中時常說「天禍中國」以外,我們普通都不說 「天禍中國」,因為我們認識了我,而這一切都是緣於我。

  諸位,你們讀新聞時,對於國家的衰敗是不是覺得是悲劇?又,你們對於大家 庭,小家庭,求學,是不是覺得有悲劇?你們當努力寫出你們中的悲劇,因為我國 今日正要這種東西。

  諸位,你們如果做了悲劇中的主人翁,不要以為不幸,要知道悲劇是英雄的所 有物,小人物只能成就慘劇,因為他們沒有強的自由意志。悲劇中的主人翁是英雄, 如同莎氏悲劇中的Hamlet(哈姆雷特)同Macbeth(馬克白斯)。

  說到我國的悲劇,實在找不出來。《琵琶記》並不是悲劇,它的主人翁並沒有 自由意志,他父親叫他赴考,就赴考,叫他娶親就娶親。《桃花扇》呢,也不是悲 劇。《西廂記》自驚夢以後,我就不承認是西廂,即就驚夢以前而言,也夠不上說 是悲劇。

  中國只須悲劇。現在做詩的人很多,但我們要的不是報紙上天天發表小詩,也 不是要大學生做詩互相傳觀,也不是要那千篇一律的小說,我們所要的乃是悲劇, 不僅是個人的悲劇,也要歷史上的悲劇,如同項羽岳飛,這都是悲劇的材料。

  諸位,如果我們有國民性的自覺,讓我們來努力於歷史的悲劇吧!我不會寫悲 劇,可是我願意向這方面努力。我不信我國人比外國人來得笨,歐洲文藝復興後, 他們的悲劇,就立時隨著發達起來。我們現在覺得自我了,我們的悲劇。也該同樣 發達起來。

  最末一句話,願諸位把自己覺得的悲劇寫下來,我們需要這種悲劇。我願與諸 位一同向著這工作上努力去!

  (程朱溪、傅啟學筆記)

  (本篇最初發表於《晨報副鐫》1926年11月18日。)1927年 哀

  詞1

  窗外要下雪了,窗內又是冷清清的,午睡起仍舊去不了我心中的抑鬱!

  假如這輕陰是春的消息,再有這樣的十天我也不介意。假如這幾年的銷沉,是 將來一鳴驚人的準備,我也不

  我是如何的感憤,不平!

  昨夜有一個朋友,堅凝的站在我面前,說:「這是我入骨的傷心!我回國三年, 看見各種政治上,社會上,教育上的紛擾和雜亂。我想做,卻是沒有力量,沒有方 法!我是有生命無處捨,有眼淚無處流,有愛情無處寄托!我的朋友!我有一小瓶 毒藥,在我手裡,是個最快性的。說不定那一天,我11926年3月12日,日 本帝國主義軍艦為掩護奉系軍閥的軍艦駛進天津大沽口,炮擊國民軍。被擊退後, 日本又聯合英美等八國於16日向北洋軍閥段祺瑞執政府提出要撤除大沽口國防設 施的無理要求。這激起了中國人民的極大憤怒。3月18日,北京總工會等團體和 各校學生五千人,在天安門集會,會後到國務院請願。群眾隊伍到鐵獅子胡同國務 院東轅門後,推代表五人入內,守衛突然向廣大群眾放槍,並以馬刀、刺刀向徒手 群眾進攻,群眾死47人,傷150餘人,造成流血慘案。燕京大學學生魏士毅在 慘案中殉難。1927年燕京大學成立籌備委員會,準備鐫行《三一八週年紀念》 特刊。本文是為悼念在「三一八」慘案中殉難的魏士毅而作。

  從架上取將下來,你要看見我在一秒鐘之內,四肢蜷曲得像綠虯一般

  」

  我站起來說:「朋友!請你不要這樣說法! 」

  感情和不平充滿了我的心坎。

  未曾相識的同學!一死重於泰山的魏女士!我以最高的羨慕與崇敬,來俯首到 你的座前!三、九、一九二七陰霾中。

  員會1927年3月18日鐫行。)《寄小讀者》四版自序

  假如文學的創作,是由於不可遏抑的靈感,則我的作品之中,只有這一本是最 自由,最不思索的了。

  這書中的對象,是我摯愛恩慈的母親。她是最初也是最後我所戀慕的一個人。 我提筆的時候,總有她的顰眉或笑臉湧現在我的眼前。她的愛,使我由生中求死- -要擔負別人的痛苦;使我由死中求生--要忘記自己的痛苦。生命中的經驗,漸 漸加增,我也漸漸的擷到了生命花叢中的尖刺。在一切軀殼和靈魂的美麗芬芳的誘 惑之中,我受盡了情感的顛簸;而「到底為誰活著」的觀念,也日益明瞭

  

  感謝上帝,在我最初一靈不昧的入世之日,已予我以心靈永久的皈依和寄托- -

  我無有話說,人生就是人生!母親付予了我以靈魂和肉體,我就以我的靈肉來 探索人生。以往的試驗探索的結果,使我寫了寄小朋友這些書信。這書中有幼稚的 歡樂,也有天真的眼淚!

  年來筆下銷沉多了,然而我覺得那抒寫的情緒,總是不絕如縷,乙乙欲抽-- 記得一九二四年的初春,在沙穰青山的病榻上,背倚著樓闌凝望:正是山雨欲來的 時候,濕風四起,風片中夾帶著新草的濃香。黑雲飛聚,壓蓋得樓前的層山疊嶂, 浮起了艷艷的綠光。天容如墨,而如墨的雲隙中,萬縷霞光,燦穿四射,影滿大地! 我那時神悚目奪,瞿然驚悅,我在預覺著這場風雨後芳馨濃郁的春光!

  小朋友,朗潤園池中春冰已泮,而我懷仍結!在這如結久蘊的情懷之後,我似 乎也覺著筆下來歸的隱隱的春光。我在牆頭小山上徐步,土濕如膏,西望玉泉山上 的塔,和萬壽山上的佛香閣,排雲殿等等,都隱在濃霧之中,而濃霧卻遮不住那叢 樹枝頭嫩黃的生意,春天來了!

  小朋友,冰心應許你在這一春中,再報告你們些幼稚的歡樂,天真的眼淚,雖 然她也怕在生命花刺漸漸握滿之後,歡笑不成,眼淚不落

  

  小朋友,記取,春天來了!

  一九二七年三月二十日,朗潤園。

  新書局1927年8月出版。)1928年我愛,歸來罷,我愛!1

  這回我要你聽母親的聲音,我不用我自己的柔情--

  看她顫巍巍的掙扎上泰山之巔!一陣一陣的

  突起的濃煙,

  遮蔽了她的無主蒼白的臉!

  她涕淚漣漣。

  她倉皇柱杖,哀喚著海外的兒女;11928年5月1日,「北伐軍」佔領山 東濟南。日本軍隊借口保護僑民,在濟南搶先佈防,架設鐵絲網,架起大炮、機槍。 5月3日,日軍沿街放槍,恣意屠殺市民和「北伐軍」士兵,濟南市內血肉橫飛, 屍橫滿街,中國軍民5000餘人慘遭殺害。濟南慘案的消息傳來,冰心悲憤填膺, 她想到國家、民族正處在危難之中,同胞慘遭殺害,這時正在美國攻讀博士學位的 戀人吳文藻和其他留學生,聽不到濟南上空淒厲的槍聲,看不到祖國母親正遭受著 空前的苦難,應該把祖國的實情告訴他們。她奮筆寫了這首詩。她只見那茫茫東海 上

  水捲著天!

  看你家裡火光沖天!

  你看弟兄的血肉,染的遍地腥膻!

  歸來罷,兒啊!你老弱的娘

  哪敢惹下什麼怨愆?可奈那強鄰暴客

  到你家來,

  東衝西突

  隨 他的便,

  他欺凌孤寡,不住的烹煎!

  你娘還活得了幾多年?

  這古舊的房屋我有甚留連?只為的是強鄰慾壑難填,只怕的是我海外的兒 們

  將來--還不如那翩翩的歸燕,

  能投到你宗祖的堂前!

  「歸來罷,兒呵!先把娘的千冤萬屈,

  仔細的告訴了你的友朋。你再招聚你的弟兄們,

  尖銳的箭,

  安上了弦!

  束上腰帶,

  跨上鞍韉!用著齊整激昂的飛步,

  來奔向這高舉的烽煙!

  你娘橫豎是活不了幾多年。

  拚死也要守住我兒女的園田!兒呵,你到來時節,

  門牆之內:

  血潮正湧,

  血花正妍!

  你先殺散了那叫囂的暴客,再收你娘的屍骨在堂樓邊!

  

  」我不用我自己的柔情--你聽泰山的亂石驚鳴,

  你聽東海的狂濤怒生!我不用我自己的柔情,

  我愛,歸來罷,我愛!

  我要你聽母親的哀音!一九二八年五月九日夜(本篇曾收入《冰心詩集》。) 致張若谷1

  張先生:

  昨天忽然得到快函,拆開一看,原來是為他人壓金線!我實在應當奔命。只是: 說來話長,一來我今年課務加忙,星期日能靜坐片時,或在近郊採擷些野花,就是 如天之福!執筆是絕對無望,就是提起筆來,文思也是非常艱窘,做得有氣沒力的 不如不做!二來,這「老前輩」已是壯士暮年,不思馳騁,從前戲集龔2有:「風 雲材略已消磨,其奈尊前百感何,吟到恩仇心事湧,側身天地我蹉跎! 」真可為 今日之我詠也!振鐸托放園說了許多,此外還有別的等等地方,我都未能應命,中 心的歉、恨只有我自己知道!此外知我者,或能相諒一二。我將來,若有作品,不 必人家,我自己會四散發1

  2指集龔自珍詩句。

  張若谷,《真美善·女作家號》的編者。《真美善》雜誌,1927年11月 1日創刊於上海,以發表創作為主,同時翻譯介紹外國文學。為紀念創刊一週年, 張若谷主編女作家專號。

  表的,即此權當預約如何?冰

  心啟十月十四日致張若谷

  張先生:

  疊接三函,謹悉。前達之意,當蒙鑒察。年來課務既忙,文思尤窘,久不把筆 矣。女作家專號之外,尚有其他紀念刊物,均以忙窘故,不得廁於作者之林,殊深 歉仄,惟為諒之

  謝婉瑩十一月十三日

  (以上兩信最初發表在《真美善·女作家號》,真美善書店1929年元旦出 版。)1929年我

  曾

  我曾夢摘星辰,

  醒來一顆顆從我指間墜落;覺悟後的虛空呵,

  叫我如何不惆悵?

  醒來一瓣瓣從我指間飄散;覺悟後的虛空呵,

  叫我如何不淒愴?

  醒來一絲絲從我指間折斷;覺悟後的虛空呵,

  叫我如何不感傷?

  醒來一片片河山破碎;覺悟後的虛空呵,

  叫我如何不怨望?一九二九年四月二十二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1929年5月《燕大月刊》第4卷第3、4期合刊。) 《往事》--以詩代序

  我是一個盲者,

  看不見生命的道途,只聽憑著竿頭的孩子,

  走著跳著 的引領,

  一步步的踏入通衢。

  心頭有說不出的迷惘與糊塗;小孩子,你緩一緩 腳步,

  讓我歇在這涼蔭的牆隅。

  對我在不住的傳呼;我起身整一整衣袂,

  擦了擦臉上的汗污。

  你與我仍舊攙扶!摸索著拾起琵琶

  調著弦子,

  我整頓起無限的歡愉。

  故事裡有神女與仙姑;圍繞著她們天花絢爛,

  我絃索上迸落著明珠。

  嘩讚這熱鬧的須臾;我只是微微的笑著,

  笑著領受了這無謂的稱諛。

  我唱著人世的歡娛;鴛鴦對對的浮泳,

  鳳凰將引著九雛。人世間只有互助與匡扶;

  深山裡兔兒相伴著獅子,

  海底下長鯨回護著珊瑚。

  又似乎在搔首捋鬚;我聽得見人家在笑,

  笑我這般的幼稚,癡愚

  

  弦梢上漏出了人生的虛無。我越彈越覺得琴弦緊澀,

  越唱越覺得聲咽喉枯!

  我聽見欣賞的嗟吁。

  只無人憐惜這乾渴的歌者,

  無人憐惜她衣汗的沾濡!

  人世間是愛戀帶著裝誣

  我唱到傷感淒涼時節,

  我聽見人聲悄悄的奔趨。

  我已是孤坐在中衡,--四圍聽不見一毫聲 息,

  只有秋風,落葉,與啼烏!

  疼酸刺透了肌膚。竿頭的孩子哪裡去了,

  我摸索著含淚哀呼。

  大人的罪過摧毀了你無辜,

  覺悟後的彷徨使你不敢引導,

  你茫然的走了,把我撇在中途!

  我仍要穿過大邑與通都!第三部曲我仍要高唱,

  要歌音填滿了人生的虛無!

  一九二九年六月三日夜。北平。

  初版。)《幻醉及其他》序

  冰季弟在我心裡,永遠是一個孩子。至今我若是夢見他,他仍是個穿著白地藍 花的土布衫兒,黃頭髮,大眼睛的孩子。

  他在我的意識中,始終沒有長大。

  是十幾年前的事了,說來真快!我抱著他坐在窗台上。我笑問他,「你愛我麼?」

  「愛的! 」他說。

  我又笑問,「多麼愛呢?」

  他睜著大眼睛說,「頂愛,頂愛! 」

  我說:「那不夠! 」

  他的眼睛更睜大了,「頂頂愛! 」

  我仍說,「那還不夠! 」

  他站起來了,張開兩臂,黑大的眼珠旋轉著:「我愛你,比天比地那麼愛! 」

  於是我滿意的笑了,緊抱了他,吻著。

  那時我深愛他那種不能充分發揮意想的言語。我愛那笨拙可愛的天真。

  這幾年來,只覺得環境的轉移,自己的長大,卻忘記了我懷中的藍底白花土布 衫子的小弟弟,也在發育。--今夏回家去,覺得他終日關在三層樓上,桌上堆滿 了稿紙,晝夜不停的寫。我始終不曾注意到他,我總想他所寫的不過是中學校出版 物那一類短詩,散文,雜感的文字。孩子們夏天無事,寫寫也好,我總不曾問起。

  到我回平的前幾天晚上,他忽然抱著一大堆紙到我屋裡來,請我看,說是他寫 的幾篇小說,要我作序。我一笑接過來,放在桌上,直到夜深就寢之先,才匆匆的 看了幾頁。

  我越看越驚訝,越看越感動,我覺得這作者,決不是一個穿藍地白花的土布衫 兒的孩子,而是一個善懷多感的青年,他在行為上不曾有多少活動,而在他深憂沉 思裡,曾用想像去經驗遍了人間的一切!

  前天他有信來,說航海之期在即了!從此不閉居在三層樓上,寫那溫柔分子的 文字了!我立時似乎看得見那巍然如山的平穩前進的輪舶,和天邊的晚霞,雲端的 沙鳥。似乎聽得見那泱泱的海風,和環球各地碼頭上嘈雜的人聲,以及各色奔趨的 男女老幼。

  

  航海家的生涯,是折磨人的!我願腥風鹹水,能洗刷出他特種新穎尖刻的筆風。 遊遍全球以後,我相信筆下必有活躍的,他人描寫不到的人物,情事,感慨和奮興!

  冰季弟,你如今不止愛我,並愛了世間的一切,不止會用那笨拙的育語,並且 會用了深切的文字。你的前途是光明的,是遠大的,是奇幻的,是驚險的,這些都 是別個少年作者所不能得到的機緣,我何等的為你歡欣鼓舞;假如我是男子,何等 的願和你易地而處?

  再見罷,愛弟,別忘了在祖國舊都的鄉效,有個深深愛你的姊姊,日夜在計算 著你海上的行程,禱祝著你海上的平安,並等候著看你海上的新作。

  前途努力罷,愛的大靈在永遠牽引著你!一九二九年十月二十四日,北平海澱 燕南園。第一次宴會

  C教授來的是這樣的倉猝,去的又是這樣的急促。楨主張在C教授游頤和園之 後,離開北平之前,請他吃頓晚飯。他們在國外的交誼,是超乎師生以上的。瑛常 從楨的通訊和談話裡模擬出一個鬚髮如銀,聲音慈藹的老者。她對於舉行這個宴會, 表示了完全的同意。

  新婚的瑛--或者在婚前--是早已虛擬下了她小小家庭裡一個第一次宴會: 壁爐裡燃著松枝,熊熊的喜躍的火焰,映照得客廳裡細緻的椅桌,發出烏油的嚴靜 的光亮;廳角的高桌上,放著一盞淺藍帶穗的罩燈;在這含暈的火光和燈光之下, 屋裡的一切陳設,地毯,窗簾,書櫃,瓶花,壁畫,爐香

  無一件不妥貼,無一 件不溫甜。主婦呢,穿著又整齊,又莊美的衣服,黑大的眼睛裡,放出美滿驕傲的 光;掩不住的微笑浮現在薄施脂粉的臉上;她用著銀鈴般清朗的聲音,在客人中間, 周旋,談笑。

  如今呢,母親的病,使她比楨後到了一個月。五天以前,才趕回這工程未竟的 「愛巢」裡來。一開門滿屋子都是油漆氣味;牆壁上的白灰也沒有乾透;門窗戶扇 都不完全;院子裡是一堆雜亂的磚石灰土!在這五天之中,她和楨僅僅將重要的家 具安放好了位置。白天裡樓上樓下是滿了工人,油漆匠,玻璃匠,木匠

  連她也 認不清是什麼人做什麼事,只得把午睡也犧牲了,來指點看視。到了夜裡,她和楨 才能慢慢的從她帶來的箱子裡,理出些應用的陳設,如鐘,蠟台,花瓶之類,都堆 在桌上。

  喜歡款待的她,對於今天下午不意的宴會,發生了無限的躊躇。一種複雜的情 感,縈繞在她的心中。她平常虛擬的第一次宴會,是沒有實現的可能了!這小小的 「愛巢」裡,只有光潔的四壁,和幾張椅桌。地毯還都捆著放在樓上,窗簾也沒有 做好,畫框都重疊的立在屋角

  下午楨又陪C教授到頤和園去,只有她一個

  

  她想著不覺的把眉頭蹙了起來,沉吟了半晌,沒有言語。

  預備到城裡去接C教授的楨,已經穿好了衣服,戴上了帽子。

  回頭看見瑛躊躇的樣子,便走近來在她頰上輕輕的吻了一下,說:「不要緊的, 你別著急,好歹吃一頓飯就完了,C教授也知道,我們是新搬進來的。自然諸事都 能原諒。」瑛推開他,含顰的笑道,「你躲出去了,把事都推在我身上,回頭玩夠 了頤和園,再客人似的來赴席,自然你不著急了! 」楨笑著站住道,「要不然, 我就不去,在家裡幫你。或是把這宴會取消了,也使得,省得你太忙累了,晚上又 頭痛。」

  瑛抬起頭來,「笑話!你已請了人家了,怎好意思取消?

  你去你的,別耽擱了,晚上宴會一切只求你包涵點就是了。」

  楨笑著回頭要走,瑛又叫住他,「陪客呢,你也想出幾個人。」

  楨道,「你斟酌罷,隨便誰都成,你請的總比我請的好。」

  楨笑著走了,那無愁的信任的笑容,予瑛以無量的膽氣。

  瑛略一凝神,叫廚師父先到外面定一桌酒席,要素淨的。回來把地板用柏油擦 了,到樓上把地毯都搬下來。又吩咐蘇媽將畫框,釘子,繩子等都放在一處備用。 一面自己披上外套,到隔壁江家去借電話。

  她一面低頭走著,便想出了幾個人:許家夫婦是C教授的得意門生;N女士美 國人,是個善談的女權論者;還有華家夫婦,在自己未來之先,楨在他們家裡借住 過,他們兩位都是很能談的;李先生是楨的同事,新從美國回來的;衛女士是她的 好友。結婚時的伴娘

  這些人平時也都相識,談話不至於生澀。十個人了,正好 坐一桌!

  被請的人,都在家,都能來,只衛女士略有推托,讓她說了幾句,也笑著說 「奉陪」,她真喜歡極了。在江家院子裡,摘了一把玫瑰花,叫僕人告訴他們太太 一聲,就趕緊回來。

  廚師父和蘇媽已把屋中都收拾乾淨,東西也都搬到樓下來了。這兩個中年的傭 人,以好奇的眼光來看定他們弱小的主婦,看她如何佈置。瑛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她先指揮著把地毯照著屋子的顏色鋪好;再把畫框拿起,一一凝視,也估量著大小 和顏色分配在各屋子裡;書櫃裡亂堆的書,也都整齊的排立了;蠟台上插了各色的 蠟燭;花瓶裡也都供養了鮮花。一切安排好了之後,把屋角高桌上白絹畫藍龍的電 燈一開,屋裡和兩小時以前大不相同了。她微笑著一回頭,廚師父和蘇媽從她喜悅 的眼光中領到意旨了,他們同聲的說:「太太這麼一調動,這屋裡真好看了! 」

  她笑了一笑,喚:「廚師父把壁爐生了火,要旺旺的,蘇媽跟我上樓來開箱子。」

  杯,箸,桌布,卡片的立架,閩漆咖啡的杯子,一包一包都打開了。蘇媽從紙 堆裡檢出來,用大盤子托著,瑛打發她先下樓擺桌子去,自己再收拾臥室。

  天色漸漸的暗下來了。捻開電燈,撥一撥亂紙,堆中觸到了用報紙包著的沉甸 甸的一束。打開了一看,是幾個喇叭花形的花插子,重疊著套在一起,她不禁呆住 了!

  電光一閃似的,她看見了病榻上瘦弱蒼白的母親,無力的背倚著床闌,含著淚 說,「瑛,你父親太好了,以至做了幾十年的官,也不能好好的陪送你!我呢,正 經的首飾也沒有一件,金鐲子和玉鬢花,前年你弟弟出洋的時候,都作了盤費了, 只有一朵珠花,還是你外祖母的,珠也不大。去年拿到珠寶店裡去估,說太舊了, 每顆只值兩三塊錢。好在你平日也不愛戴首飾,把珠子拆下來,和弟弟平分了,作 了紀念罷!將來他定婚的時候

  」

  那時瑛已經幽咽不勝了,勉強抬起頭笑著說,「何苦來拆這些,我從來不用   」

  母親不理她,仍舊說下去:「那邊小圓桌上的銀花插,是你父親的英國朋友M 先生去年送我生日的。M先生素來是要好看的,這個想來還不便宜。老人屋裡擺什 麼花草,我想也給你。」

  隨著母親的手看去,圓桌上玲瓏地立著一個光耀奪目的銀花插,盤繞圓莖的座 子,朝上開著五朵喇叭花,花筒裡插著綢制的花朵。

  母親又說:「收拾起來的時候,每朵喇叭花是可以脫卸下來的,帶著走也方便!  」

  是可給的都給了女兒了,她還是萬般的過意不去。覺得她唯一的女兒,瑛,這 次的婚禮,一切都太簡單,太隨便了!

  首飾沒有打做新的,衣服也只添置了幾件;新婚沒有洞房,只在山寺裡過了花 燭之夜!這原都是瑛自己安排的,母親卻覺得有無限的漸愧,無限的抱歉。覺得是 自己精神不濟,事事由瑛敷衍忽略過去。和父親隱隱的談起贈嫁不足的事,總在微 笑中墜淚。父親總是笑勸說,「做父親的沒有攢錢的本領,女兒只好吃虧了。我陪 送瑛,不是一箱子的金錢,乃是一肚子的書! --而且她也不愛那些世俗的東西。」

  母親默然了,她雖完全同情於她正直廉潔的丈夫,然而總覺得在旁人眼前,在 自己心裡,解譬不開。

  瑛也知道母親不是要好看,講面子,乃是要將女兒妥帖周全的送出去。要她小 小的家庭裡,安適,舒服,應有盡有,這樣她心裡才覺得一塊石頭落了地。瑛嫁前 的年月,才可以完完滿滿的結束了。

  這種無微不至的愛慈,每一想起,心裡便深刻的酸著。她對於病中的母親,只 有百般的解說,勸慰。實際說,她小小的家庭裡已是應有盡有了。母親要給她的花 插,她決定請母親留下。

  在母親病榻前陪伴了兩個月終於因為母親不住的催促,說她新居一切待理。她 才忍著心腸,匆匆的北上。別離的早晨,她含淚替母親梳頭,母親強笑道,「自昨 夜起,我覺得好多了,你去儘管放心

  」她從鏡中偷看母親痛苦的面容,知道這 是假話,也只好低頭答應,眼淚卻止不住滾了下來。臨行竟不能向母親拜別,只向 父親說了一聲,回身便走。父親追出闌干外來,向樓下喚著,「到那邊就打電報   」她從車窗裡抬頭看見父親蒼老的臉上,充滿了憂愁,無主

  

  這些事,在她心裡,如同尖刀刻下的血痕,在火車上每一憶起,就使她嗚咽。 她竟然後悔自己不該結婚,否則就可以長侍母親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不但她自己情牽兩地,她母親也不肯讓她多留滯了。

  到北方後,數日極端的忙逼,把思親之念,剛剛淡了一些,這銀花插突然地又 把無數的苦愁勾起!她竟不知步履艱難的母親,何時把這花插,一一的脫卸了,又 謹密的包好?又何時把它塞在箱底?--她的心這時完全的碎了,慈愛過度的可憐 的母親!

  她哭了多時,勉強收淚的時節,屋裡已經黑得模糊了。她趕緊把亂紙揉起塞到 箱裡去,把花插安上,拿著走下樓來,在樓梯邊正遇著蘇媽。

  蘇媽說,「桌子都擺好了,只是中間少個花盤子

  」瑛一揚手,道,「這不 是銀花插,你把我摘來的玫瑰插上,再配上綠葉就可以了。」蘇媽雙手接過,笑道, 「這個真好,又好看,又合式,配上那銀卡片架子,和杯箸,就好像是全套似的。」

  瑛自己忙去寫了卡片,安排座位。C教授自然是首座,在自己的右邊。擺好了 扶著椅背一看,玲瓏的滿貯著清水的玻璃杯,全副的銀盤盞,銀架上立著的紅色的 卡片,配上桌子中間的銀花插裡紅花綠葉。光彩四射!客室裡爐火正旺,火光中的 一切,竟有她擬想中的第一次宴會的意味!

  心裡不住的喜悅起來,匆匆又上了樓,將臥室匆匆的收拾好,便忙著洗臉,剔 甲,更衣

  

  一件蓮灰色的長衣,剛從箱裡拿了出來,也忘了叫蘇媽熨一熨,上面略有些皺 紋,時間太逼,也只好將就的穿了!怪不得那些過來人說做了主婦,穿戴的就不能 怎樣整齊講究了。

  未嫁以前的她,赴一個宴會,盥洗,更衣,是要耗去多少時候呵!

  正想著,似乎窗外起了踸的琴聲,推窗一看,原來外面下著滴瀝秋雨,雨點 打著鉛簷,奏出清新的音樂。「喜悅中的心情,竟有這最含詩意的誤解! 」她微 笑著,「楨和C教授已在歸途中罷?」她又不禁擔心了。

  剛把淡淡的雙眉描好,院子裡已聽見人聲。心中一跳,連忙換了衣服,在鏡裡 匆匆又照了一照,便走下樓去。楨和C教授拿著外衣和帽子站在客室中間,看見瑛 下來,楨連忙的介紹。「這位是C教授--這是我的妻。」

  C教授灰藍的眼珠裡,泛著慈祥和愛的光。光頂微禿。極客氣的微僂著同她握 手。

  她帶著C教授去放了衣帽,指示了洗手的地方。剛要轉身走入客室,一抬頭遇 著了楨的驚奇歡喜的眼光!這眼光竟是情人時代的表情,瑛忽然不好意思的低下頭 去。楨握著她的雙手,附在她耳邊說:「愛,真難為你,我們剛進來的時候,我還 以為是走錯了地方呢!這樣整齊,這樣美,--不但這屋裡的一切。你今晚也特別 的美,淡淡的梳妝,把三日來的風霜都洗淨了! 」

  瑛笑了,掙脫了手,「還不換雙鞋子去呢,把地毯都弄髒了! 」楨笑著自己 上樓去。

  C教授剛洗好了手出來,客人也陸續的來了。瑛忙著招呼介紹,大家團團的坐 下。楨也下來了,瑛讓他招待客人,自己又走到廚房裡,催早些上席,C教授今晚 還要趕進城去。

  席間C教授和她款款的談話,聲音極其低婉,吐屬也十分高雅,自然。瑛覺得 他是一個極易款待的客人,並不須人特意去引逗他的談鋒。只他筷子拿得不牢,餚 菜總是夾不到嘴。瑛不敢多注意他,怕他不好意思,抬起頭來,眼光恰與長桌那端 的楨相觸,楨往往給她以溫存的微笑。

  大家談著各國的風俗,漸漸引到婦女問題,政治問題,都說得很歡暢,瑛這時 倒默然了,她覺得有點倦,只靜靜的聽著。

  C教授似乎覺得她不說話,就問她許多零碎的事。她也便提起精神來,去年從 楨的信裡,知道C教授喪偶,就不問他太太的事了。只問他有幾位兒女,現在都在 哪裡。

  C教授微微的笑說,「我麼?我沒有兒女--」

  瑛忽然覺得不應如此發問,這馴善如羊的老者,太孤單可憐了!她連忙接過來 說,「沒有兒女最好,兒女有時是個累贅! 」

  C教授仍舊微笑著,眼睛卻凝注著桌上的花朵,慢慢的說,「按理我們不應當 說這話,但看我們的父母,他們並不以我們為累贅

  」

  瑛瞿然了,心裡一酸,再抬不起頭來。恰巧C教授滑掉了一隻筷子,她趁此連 忙彎下腰去,用餐巾拭了眼角。拾起筷子來,還給C教授。從潤濕的眼裡望著桌子 中間的銀花插,覺得一花一葉,都射出刺眼的寒光!

  席散了,隨便坐在廳裡啜著咖啡。窗外雨仍不止。衛女士說太晚了,要先回去。 李先生也起來要送她。好在路不遠,瑛借給她一雙套鞋,他們先走了。許家和華家 都有車子在外面等著,坐一會子,也都站起告辭。N女士住的遠一點,C教授說他 進城的汽車正好送她。

  大家忙著穿衣戴帽。C教授站在屋角,柔聲的對她說,他如何的喜愛她的小巧 精緻的家庭,如何的感謝她倉猝中為他預備的宴會,如何的欣賞她為他約定的陪客; 最後說:「楨去年在國外寫博士論文的時候,真是廢寢忘食的苦幹。我當初勸他不 要太著急,太勞瘁了,回頭趕出病來。他也不聽我的話。如今我知道了他急於回國 的理由了,我一點不怪他! 」說著他從眼角裡慈藹的笑著,瑛也含羞的笑了一笑。

  開起堂門,新寒逼人。瑛抱著肩,站在楨的身後,和大家笑說再見。

  車聲一一遠了,楨捻滅了廊上的電燈,攜著瑛的手走進客廳來。兩人並坐在爐 前的軟椅上。楨端詳著瑛的臉,說,「你眼邊又起黑圈了,先上樓休息去,餘事交 給我罷! --告訴你,今天我心裡有說不出的感謝和得意

  」

  瑛站起來,笑說,「夠了,我都知道了! 」說著便翩然的走上樓上。

  一面卸著妝,心中覺得微微的喜悅。第一次的宴會是成功的過去了!因著忙這 宴會,倒在這最短的時間內,把各處都擺設整齊了。如今這一個小小的家庭裡,圍 繞著他們儘是些軟美溫甜的空氣

  

  又猛然的想起她的母親來了。七天以前,她自己還在那闃然深沉的樓屋裡,日 光隱去,白燕在籠裡也縮頸不鳴。父親總是長吁短歎著。婢僕都帶著愁容。母親灰 白著臉頹臥在小床上,每一轉側,都引起夢中劇烈的呻吟

  

  她哭了,她痛心的恨自己!在那種淒涼孤單的環境裡,自己是決不能離開,不 應離開的。而竟然接受了母親的催促,竟然利用了母親偉大的,體恤憐愛的心,而 飛向她夫婿這邊來!

  母親犧牲了女兒在身旁的慰安和舒適,不顧了自己時刻要人扶掖的病體。甚至 掙扎著起來,偷偷的在女兒箱底放下了那銀花插,來完成這第一次的宴會!

  她抽噎的止不住了,頹然的跪到床邊去。她感謝,她懺悔,她祈禱上天,使母 親所犧牲,所賜與她的甜美和柔的空氣,能從禱告的馨香裡,波紋般的蕩漾著,傳 回到母親那邊去!

  聽見楨上樓的足音了,她連忙站起來,拭了眼淚,「楨是個最溫存最同情的夫 婿,被他發覺了,徒然破壞他一天的歡喜與和平

  」

  楨進來了,笑問,「怎麼還不睡?」近前來細看她的臉,驚的攬著她道,「你 怎麼了?又有什麼感觸?」

  瑛伏在他的肩上,低低的說,「沒有什麼,我--我今天太快樂了! 」一九 二九年十一月二十日,北平協和醫院。

  《姑姑》。)三

  年

  湖水是凝然不動的如同一缸濃濃的綠酒。湖風甜迷迷的無力的吹著。湖柳,被 水薰的被風吹的也醉了,懶洋洋的不時刮起幾絲長條來,又睏倦的垂下了。柳葉中 的蟬兒,從酣夢中斷續的發出幾聲短吟,膠粘的,迷糊的,好似醉人的囈語。

  ~礌自己半臥在臨湖廊邊的長椅上,心裡也懶迷迷的,起不了意想的波紋,只覺 得一團*奶穡邦襶央獗隊a探羹酗D奈⑶探羹釣k納硪磺小*

  廊子的那邊,放著三張籐椅子,中間一張小籐桌子,罩著細麻繡白花的桌布, 上面三副杯盤,幾碟子細點,一瓶紅玫瑰花。這都是青睡前親手熨貼的,她是怎樣 一個嬌柔而可意的妻子呵!

  他想到這裡,微笑的欠伸一下,她這時正在樓上睡著午覺呢!一朵海棠似的, 輕欹在玉碗之中。為著她倦了。為著禁止自己去攪醒她,才獨自一人跑到樓下來的。

  這湖光,這香氣,這心情,好像是三年前海外的一個夏日:--上帝祝福這一 天! --那天也是這樣粘,這樣濃,這樣重,只不像今天這樣的心思有著!那時 自己還在校裡,午後睡得昏昏忽忽的,夕陽西下時,霖來了,--上帝祝福這個朋 友! --叫他一同泛舟去。霖臉上洗得白淨白淨的,穿著雪白的帆布褲子,雪白 的敞領的襯衣,落霞射在他的身上,如同白蓮花一般的英挺嫵媚。笑說:「你必有 了約會罷?何必又拉上我?」霖笑著從床上扯起他:「你猜得對,只是這位小姐不 比別人,她是不肯兩個人出去的。我就想起你,讓你也開開眼! 」

  整衣換鞋,同霖去了。接到了她,又一同走入街角的一間冰淇淋店裡,三人坐 下,才敢抬起頭來:對面是一件白得玲瓏的上衣,衣領上一個圓圓的綠玉的別針, 映著那小小的欲笑的紅唇,再上去,是一雙黑大黑大的眼睛!凝眸時如同不起波瀾 的黑海,流動處如同空中飛走的黑星

  

  出了冰淇淋店,上了船,湖上泛到月出,又送她回去,--這一切,都迷迷糊 糊的,心裡只覺得亂,回來做了一夜白的,綠的,紅的,黑的夢!

  霖告訴他,她是今年新來的,她的名字叫做青。他們在國內,就認識的,不過 青是這麼一個過分聰明的女孩子,所以他們的關係,在青處處客氣之下,至今還是 朋友。

  此後呢,說來話長,~礌和霖當然還是極好的朋友,可是三年之中彼此都傷過心。 一切*嘉t瓟棤媦}□↘玟麈喊綾W的交情,漸漸的由朋友而戀人,由戀人而同度蜜 月了!

  因著這天氣,~礌又抱歉似的,想起他好友來了,這時不知霖在哪裡。自己給他 寄去一*畔蔡↘r鈾漕斨燿T模眼搚熒躠芚|眨俊

  *

  極清脆的履聲,從樓上下來了。~礌剛回過頭來,青已走到樓梯轉角處。她微俯 著那新*擄閬訟說納磯危麻c秩Ф硤□阱~櫪鑭姆鏤膊蕁!@j嚝~渙艘簧戇椎攪徵 緄囊氯梗*

  ~礌站起喚一聲「青! 」她抬起頭來,衣領上一個圓圓的綠玉的別針,映著那 小小欲笑*暮齏劍盒蠟蕡X□墓罋B納淶難劬Γ乖}u鶴徘椴□納畬□暮諍#*

  ~礌倒凝然了。青已燕子似的掠到身邊來:「你也睡了一會兒罷?樓下倒比樓上 涼快。*彼鉥妤鯆N絕礌的回答,又飄然的走到茶桌旁邊去。

  ~礌只微笑著看著她。青坐下了:「該喫茶了罷?我今天請了一位茶客,你猜是 誰?」

  ~礌也走過來:「我猜

  」

  青笑了,笑得清脆:「你猜!你猜不到,我昨天在湖邊遇見霖了! 」

  ~礌愕然了,一坐就坐在桌角上:「在湖邊?」

  「對了,在湖邊,就是你同船夫算錢的時候。我先上岸,看見他獨自一個在茶 桌上喫茶。我告訴他我們在這裡,他答應今天下午來,他因為要看醫生,先走了, 沒有見著你。」

  「霖怎會在這裡,他不是

  」

  「是的,他是旅行著,在火車上病了,就歇了下來。他也想不到我們在這裡, 昨天他看見我,顯出萬分的驚訝。--好,我們又到一處了,可憐的病中的霖,我 們可以安慰他,是不是?」

  ~礌默然,隨手從桌上拿起一把小銀匙來,玩弄著:「他病了,你若體恤他,就 不該請*雌狤L礎

  *

  「今天?有什麼要緊?這會兒太陽也不毒了,他昨天這時候還坐在湖邊呢! 」

  ~礌不言語。

  「你這人真奇怪,霖不是你最好的朋友麼?你彷彿不喜歡他來喝茶似的,我們 若沒有他,還走不到一塊兒呢!三年前和今日一樣的一天,你記得?」青巧笑著走 到菉椅邊來。

  ~礌仍舊玩弄著銀匙:「太陽毒不毒倒沒有關係,一個病的男子比不病的女人還 壯呢!*@u灰蛄厥俏易詈玫吶笥眩恕]挪幌不端雌狤L春炔琛!*

  「這是什麼年月了,你還存著顧忌的心?你是個得勝者,應當有得勝者的同情 與寬大! 」

  「我並沒有顧忌的心,從頭我就沒有顧忌的心。我體恤他,所以不願意他來領 受我的同情與寬大! 」

  青看著~礌,笑了:「你不用遮掩,假若我是你呢,我就願意我的朋友或情敵, 到我幸*5目掌籅Y矗恕@婪□木頧I悅Or暮艋階潘擔骸冀K牽}次頤塹男腋!! 鼻嗨底乓蛔h砭妥蠊嚫W的膝上。

  ~礌輕輕的撫著她,面容卻沉寂了下來:「青,一個高尚男子純正的愛情是不容 玩弄摧*械模止嬽T浪竊躚r陌嵼荀比冪媰T浪肭J謔竊躚r擬賚D愕男槿儺 模耘[猿鑫頤塹男腋#仍j暮悶嫘模砥撒憛陪陋丐蒹蔥韝仄恚瘀粥{蘇舛撾 氯岬牟腥蹋Π啵介ㄥ磥跇砲B桓□耆唭o牉

  *

  青急紅了臉,站了起來:「你不要冤枉我,我請他的時候,就沒有想到這些- -」

  ~礌拉住她:「我知道--我是想到霖一方面,他是這麼一個深情的朋友,又是 這麼一*鎏拱椎那櫚校拿兆↘捍U批↘_@[偃粑沂悄悖捎扔忿D耄

  *

  「假若你是他?」

  「我就不來--至少是今天不來! 」

  「

  」

  樓梯邊的電話鈴響了。

  ~礌看一看表:「是喝茶的時候了,這準是霖打來的電話,你去接。」

  青忸怩的笑了:「我不,你去! 」

  ~礌搖頭笑說:「是你請的,我不管! 」

  電話鈴響了半天又住了,住了一會又響起來。

  ~礌只笑著坐著不動,青只得走了過去。

  「你是青?」

  「是呀,你怎麼還不來,~礌和我都等著你! 」

  「我?--今天天氣真好,有湖水,有船,和三年前的一天差不多,你還記得 罷?」

  青看著~礌笑說:「是呢,我和~礌剛談起,巧極了,我穿的也是三年前的那套 衣裳。」

  「還帶著一個綠玉別針,是不是?--~礌呢?」

  「他就在這裡,你要同他說話麼?」

  「不,你告訴他--我今天不來了! 」

  一九二九年十二月九日,北平。

  集《姑姑》。)1930年劉

  紀

  華1

  回想我自己畢業貝滿中學的時候,已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是一生最難忘的一天,是一生最興高采烈之一劇,是心中憬憧著最莊嚴最美麗 的、將來的時候,已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如今我看如自己一妹妹的紀華,從我摯愛的貝滿中學畢業了。濃髮明眸,依依 左右的紀華如今也是十幾年前的我了。

  心境當然和我那時一樣,而她學校生活的過去、現在與將來,比我們當初是更 完美愉快的。-要記著,社會也要從你們身上,加倍的取償!

  紀華是個聰明活潑,而又溫柔的孩子。以她的過去,看她的將來,我只有一腔 的歡喜。我預料她不負我摯愛的貝滿中學!

  「花開猶似十年前,人不似十年前後」。我如今怕聽這兩句詞,希望十年後的 紀華,不像我!

  冰

  心4,29,1930.1劉紀華,冰心的表兄劉放園的女兒。本文為 貝滿中學1930年畢業生的同級錄而作。

  我再也不能承受這樣的溫存窗外已黃昏,

  西山隱約地拖出煙痕!朦朧裡我伸出臂兒,

  要牽住夢中的愛撫,

  猛然驚覺

  我已是沒娘的孩子,

  我再也不能承受這樣的溫存!

  我全身消失在無際的悲涼;我的魂靈如同迷途的小鳥,在昏夜裡隨著狂風飛握。 我腸已斷,沒有一點人聲入耳,

  眼前是一片慘默的海洋!

  這海洋慘默到無窮時候:

  波面上湧出銀光!菊花的影兒在地,

  月兒正照著東牆。茫然地開起窗門,滿月正自田野邊升起,

  籠罩著一個圓滿的乾坤!母親正在天閽,有天母溫存的愛撫,

  愛撫她病弱的靈魂!

  我淚縱枯,

  我腸縱斷,

  在世上我已是沒娘的孩子,

  我再也不能承受這樣的溫存!

  一九三○年十二月五日夜。

  (本篇曾收入《冰心詩集》。)1931年《先

  知》〔黎巴嫩〕紀伯倫著 序

  紀伯倫一八八三年生於黎巴嫩山。十二歲時到過美國,兩年後又回到東方,進 了貝魯持的阿希馬大學。

  一九○三年,他又到美國,住了五年,在波士頓的時候居多。此後他便到巴黎 學繪畫,同時漫遊了歐洲,一九一二年回到紐約,在那裡久住 。

  這時他用阿拉伯文寫了許多的書,有些已譯成歐洲各國的文字。以後又用英文 寫了幾本,如《瘋人》(Themadman,1918),《先驅者》(The Forerunner,1920》,《先知》(TheProphet,192 3),《人子的耶穌》(JesustheSonofMan,1928)等,都 在紐約克那夫書店出版--。《先知》是他的最受歡迎的作品。

  關於作者的生平,我所知道的,只是這些了。我又知道法國的雕刻名家羅丹稱 他為二十世紀的布萊克;又知道他的作品曾譯成十八種文字,到處受到熱烈的歡迎。

  這本書,《先知》,是我在一九二七年冬月在美國朋友處讀到的,那滿含著東 方氣息的超妙的哲理和流麗的文詞,予我以極深的印象!一九二八年春天,我曾請 我的「習作」班同學,分段移譯。以後不知怎樣,那譯稿竟不曾收集起來。一九三 ○年三月,病榻無聊,又把它重看了一遍,覺得這本書實在有翻譯的價值,於是我 逐段翻譯了。從那年四月十八日起,逐日在天津《益世報》文學副刊發表。不幸那 副刊不久就停止了,我的譯述也沒有繼續下去。

  今年夏日才一鼓作氣地把它譯完。我感到許多困難,哲理的散文本來難譯,哲 理的散文詩就更難譯了。我自信我還盡力,不過書中還有許多詞句,譯定之後,我 仍有無限的猶疑。這是我初次翻譯的工作,我願得到讀者的糾正和指導。

  八,二十三,一九三一。冰

  心船的到來

  當代的曙光,被選而被愛戴的亞墨斯達法(Almustafa),在阿法利 斯(Orphalese)城中等候了十二年,等他的船到來,好載他歸回他生長 的島上去。

  在第十二年綺露(Jelool)收穫之月的第七天,他出城登上山頂,向海 凝望;他看見了他的船在煙霧中駛來。

  他的心門砉然地開了,他的喜樂在海面飛翔。他合上眼,在靈魂的嚴靜中禱告。

  但當他上山的時候,忽然一陣悲哀襲來。他心裡想:

  我怎能這般寧靜地走去而沒有些悲哀?不,我要精神上不受創傷地離此城郭。

  在這城圍裡,我度過了悠久的痛苦的日月和孤寂的深夜;誰能撇下這痛苦與孤 寂沒有一些悼惜?

  在這街市上我曾撒下過多的零碎的精神,在這山中也有過多的赤裸著行走的我 所愛憐的孩子,離開他們,我不能不覺得負擔與痛心。

  這不是今日我脫棄了一件衣裳,乃是我用自己的手撕下了自己的一塊皮膚。

  也不是我遺棄了一種思想,乃是遺棄了一個用饑和渴作成的甜蜜的心。

  然而我不能再遲留了。

  那召喚萬物來歸的大海,也在召喚我,我必須登舟了。

  因為,若是停留下來,我的歸思,在夜間雖仍灼熱奮發,漸漸地卻要冰冷變石 了。

  我若能把這裡的一切都帶了去,何等的快樂呵,但是我又怎能呢?

  聲音不能把付給他翅翼的舌頭和嘴唇帶走。他自己必須尋求「以太」。

  鷹鳥也必須撇下窩巢,獨自地飛過太陽。

  現在他走到山腳,又轉面向海,他看見他的船徐徐地駛入灣口,那些在船頭的 舟子,正是他的故鄉人。

  於是他的精魂向著他們呼喚,說:

  弄潮者,我的老母的孩兒,有多少次你們在我的夢中浮泛。現在你們在我的更 深的夢中,也就是我甦醒的時候駛來了。

  我已準備好要去了,我的熱望和帆篷一同扯滿,等著風來。

  我只要在這靜止的空氣中再呼吸一口氣,我只要再向後拋擲熱愛的一瞥,

  那時我要站在你們中間,一個航海者群中的航海者。

  還有你,這無邊的大海,無眠的慈母,只有你是江河和溪水的寧靜與自由。

  這溪流還有一次轉折,一次林中的潺敼q,然後我要到你這裡來,無量的涓滴 歸向這無量的海洋。

  當他行走的時候,他看見從遠處有許多男女離開田園,急速地趕到城邊來。

  他聽見他們叫著他的名字,在阡陌中彼此呼喚,報告他的船來臨。

  他對自己說:

  別離的日子能成為聚會的日子麼?

  我的薄暮實在可算是我的黎明麼?

  那些放下了耕田的犁耙,停止了搾酒的輪子的人們,我將給他們什麼呢?

  我的心能成為一棵纍纍結實的樹,可以採擷了分給他們麼?

  我的願望能奔流如泉水,可以傾滿他們的杯麼?

  我是一個全能者的手可能彈奏的琴,或是一管全能者可以吹弄的笛麼?

  我是一個寂靜的尋求者。在寂靜中,我發現了什麼寶藏,可以放心地佈施呢?

  倘若這是我收穫的日子,那麼,在何時何地我曾撒下了種子呢?

  倘若這確是我舉起明燈的時候,那麼,燈內的火焰,不是我點上的。

  我將空虛黑暗地舉起我的燈,守夜的人將要添上油,也點上火。

  這些是他口中說出的,還有許多沒有說出的存在心頭。因為他說不出自己心中 更深的秘密。

  他進城的時候,眾人都來迎接,齊聲地向他呼喚。

  城中的長老走上前來說:

  你還不要離開我們。

  在我們的朦朧裡,你是正午的潮者,你青春的氣度,給我們以夢想。

  你在我們中間不是一個異鄉人,也不是一個客人,乃是我們的兒子和親摯的愛 者。

  不要使我們的眼睛因渴望你的臉面而酸痛。

  一班道人和女冠對他說:

  不要讓海波在這時把我們分開,使你在我們中間度過的歲月,僅僅成為一種回 憶。

  你曾是一個在我們中間行走的神靈,你的影兒曾明光似地照亮我們的臉。

  我們深深地愛了你。不過我們的愛沒有聲響,而又被輕紗蒙著。

  但現在他要對你呼喚,要在你面前揭露。除非臨到了別離的時候,愛永遠不會 知道自己的深淺。

  別的人也來向他懇求。他沒有答話。他只低著頭;靠近他的人看見他的淚落在 襪上。

  他和眾人慢慢地向殿前的廣場走去。

  有一個名叫愛爾美差的女子從聖殿裡出來,她是一個預言者。

  他以無限的溫藹注視著她,因為她是在他第一天進這城裡的時候,最初尋找相 信他的人中之一。

  她慶賀他,說:

  上帝的先知,至高的探求者,你曾常向遠處尋望你的航帆。

  現在你的船兒來了,你必須歸去。

  你對於那回憶的故鄉和你更大願望的居所的渴念,是這樣地深,我們的愛,不 能把你繫住;我們的需求,也不能把你羈留。

  但在你別離以前,我們要請你對我們講說真理。

  我們要把這真理傳給我們的孩子,他們也傳給他們的孩子,如此綿綿不絕。

  在你的孤獨裡,你曾警守我們的白日;在你的清醒裡,你曾傾聽我們睡夢中的 哭泣與歡笑。

  現在請把我們的「真我」披露給我們,告訴我們你所知道的關於生和死中間的 一切。

  他回答說:

  阿法利斯的民眾呵,除了那現時在你們靈魂裡鼓蕩的之外,我還能說什麼呢? 愛

  於是愛爾美差說:請給我們談愛。

  他舉頭望著民眾,他們一時靜默了。他用洪亮的聲音說:

  當愛向你們召喚的時候,跟隨著他,雖然他的路程艱險而陡峻。

  當他的翅翼圍卷你們的時候,屈服於他,雖然那藏在羽翮中間的劍刃許會傷毀 你們。

  當他對你們說話的時候,信從他,雖然他的聲音也許會把你們的夢魂擊碎,如 同北風吹荒了林園。

  愛雖給你加冠,他也要將你釘在十字架上。他雖栽培你,他也刈剪你。

  他雖升到你的最高處,撫惜你在日中顫動的枝葉,他也要降到你的根下,搖動 你的根柢的一切關節,使之歸土。

  如同一捆稻粟,他把你束聚起來。

  他舂打你使你赤裸。

  他篩分你使你脫去皮殼。

  他磨碾你直至潔白。他揉搓你直至柔韌;

  然後他送你到他的聖火上去,使你成為上帝聖筵上的聖餅。

  這些都是愛要給你們作的事情,使你知道自己心中的秘密,在這知識中你便成 了生命心中的一屑。

  假如你在你的疑懼中,只尋求愛的和平與逸樂,那不如掩蓋你的裸露,而躲過 愛的篩打,而走入那沒有季候的世界,在那裡你將歡笑,卻不是盡量的笑悅;你將 哭泣,卻沒有流乾了眼淚。

  愛除自身外無施與,除自身外無接受。

  愛不佔有,也不被佔有。

  因為愛在愛中滿足了。

  當你愛的時候,你不要說,「上帝在我的心中」,卻要說,「我在上帝的心裡。」

  不要想你能導引愛的路程,因為若是他覺得你配,他就導引你。

  愛沒有別的願望,只要成全自己。

  但若是你愛,而且需求願望,就讓以下的做你的願望罷:

  溶化了你自己,像溪流般對清夜吟唱著歌曲。

  要知道過度溫存的痛苦。

  讓你對愛的瞭解毀傷了你自己;而且甘願地喜樂地流血。

  清晨醒起,以喜握的心來致謝這愛的又一日;日中靜息,默念愛的濃歡;晚潮 退時,感謝地回家;

  然後在睡時祈禱,因為有被愛者在你的心中,有讚美之歌在你的唇上。婚

   姻

  愛爾美差又說,夫子,婚姻怎樣講呢?

  他回答說:

  你們一塊兒出世,也要永遠合一。

  在死的白翼隔絕你們的歲月的時候,他們也要合一。

  噫,連在靜默地憶想上帝之時,你們也要合一。

  不過在你們合一之中,要有間隙。

  讓天風在你們中間舞蕩。

  彼此相愛,但不要做成愛的系鏈:

  只讓他在你們靈魂的沙岸中間,做一個流動的海。

  彼此斟滿了杯,卻不要在同一杯中啜飲。

  彼此遞贈著麵包,卻不要在同一塊上取食。

  快樂地在一處舞唱,卻仍讓彼此靜獨,連琴上的那些弦子也是單獨的,雖然他 們在同一的音調中顫動。

  彼此贈獻你們的心,卻不要互相保留。

  因為只有生命的手,才能把持你們的心。

  要站在一處,卻不要太密邇:

  因為殿裡的柱子,也是分立在兩旁,橡樹和松柏,也不在彼此的蔭中生長。孩

  子

  於是一個懷中抱著孩子的婦人說,請給我們談孩子。

  他說:

  你們的孩子,都不是你們的孩子。

  乃是生命為自己所渴望的兒女。

  他們是憑借你們而來,卻不是從你們而來,他們雖和你們同在,卻不屬於你們。

  你們可以給他們以愛,卻不可給他們以思想。

  因為他們有自己的思想。

  你們可以蔭庇他們的身體,卻不能蔭庇他們的靈魂。

  因為他們的靈魂,是住在明日的宅中,那是你們在夢中也不能想見的。

  你們可以努力去模仿他們,卻不能使他們來像你們。

  因為生命是不倒行的,也不與昨日一同停留。

  你們是弓,你們的孩子是從弦上發出的生命的箭矢。

  那射者在無窮之中看定了目標,也用神力將你們引滿,使他的箭矢迅速而遙遠 地射了出去。

  讓你們在射者手中的彎曲成為喜樂罷;因為他愛那飛出的箭,也愛了那靜止的 弓。施

  與

  於是一個富人說,請給我們談施與。

  他回答說:

  你把你的產業給人,那只算給了一點。

  當你以身佈施的時候,那才是真正的施與。

  因為你的財產,豈不是你保留著的恐怕明日或許需要它們的東西麼?

  但是明日,那只過慮的犬,隨著香客上聖城去,卻把骨頭埋在無痕跡的沙土裡, 明日能把什麼給他呢?

  除了需要的本身之外,需要還憂懼什麼呢?

  當你在井泉充溢的時候愁渴,那你的渴不是更難解麼?

  有人有許多財產,卻只把一小部分給人--他們為求名而施與,那潛藏的慾念, 使他們的禮物不完美。

  有人只有一點財產,卻全部都給人。

  這些人相信生命和生命的豐富,他們的寶櫃總不空虛。

  有人喜樂地施與,那喜樂就是他們的酬報。

  有人無痛地施與,那無痛就是他們的洗禮。

  也有人施與了,而不覺出施與的無痛,也不尋求快樂,也不有心為善;

  他們的施與,如同那邊山谷裡的桂花,香氣在空際浮動。

  從這些人的手中,上帝在說話;在他們的眼後,上帝在俯對大地微笑。

  為有請求而施與的,固然是好;而未受請求,只因著默喻而施與的,是更好了。

  對於樂善好施的人,去尋求需要他幫助的人的快樂,比施與的快樂還大。

  有什麼東西你必須保留的呢?

  必有一天,你的一切都要交付出來;趁現在施與罷,這施與的時機是你自己的, 而不是你的後人的。

  你常說:「我要施與,卻只要捨給那些配受施與者。」

  你果園裡的樹木,和牧場上的羊群,卻不這樣說。

  他們為要生存而施與,因為保留就是毀滅。

  凡是配接受白日和黑夜的人們,都配接受你施與的一切。

  凡配在生命的海洋裡啜飲的,都配在你的小泉裡舀滿他的杯。

  還有什麼德行比接受的勇氣、信心和善意還大呢?

  有誰能使人把他們的心懷敞露,把他們的狷傲揭開,使你能看出他們赤裸的價 值和無慚的驕傲?

  先省察你自己是否配做一個施與者,是否配做一個施與的器皿。

  因為實在說,那只是生命給與生命--你以為自己是施主,其實也不過是一個 證人。

  你接受的人們--你們都是接受者--不要掮起報恩的重擔,恐怕你要把軛加 在你自己和施者的身上。

  不如和施者在禮物上一齊展翅飛騰;因為過於思量你們的欠負,就是懷疑了那 以慈悲的大地為母、以上帝為父的人的仁心。飲

  食

  一個開飯店的老人說,請給我們談飲食。

  他說:

  我恨不得你們能依靠大地的香氣而生存,如同植物受著陽光、空氣的供養。

  既然你們必須殺生為食,而且從新生的動物口中奪他的母乳來止渴,那就讓他 成為一個敬神的禮節罷。

  讓你的餚饌擺在祭壇上,那是叢林中和原野上的純潔清白的物品,為更純潔清 白的人們而犧牲的。

  當你殺生的時候,心裡對他說:

  「在宰殺你的權力之下,我同樣地也被宰殺,我也要同樣地被吞食。

  那把你送到我手裡的法律,也要把我送到那更偉大者的手裡。

  你和我的血都不過是澆灌天樹的一種液汁。」

  當你咬嚼著蘋果的時候,心裡對它說:

  「你的子核要在我身中生長,你來世的嫩芽要在我心中萌茁,你的芬香要成為 我的氣息,我們要終年地喜樂。」

  在秋天,你在果園裡摘葡萄搾酒的時候,心裡說:

  「我也是一座葡萄園,我的果實也要摘下搾酒。

  和新酒一般,我也要被收存在永生的杯裡。」

  在冬日,當你斟酒的時候,你的心要對每一杯酒歌唱;讓那歌曲成為一首紀念 秋天和葡萄園以及搾酒之歌。工

  作

  於是一個農夫說,請給我們談工作。

  他回答說:

  你工作為的是要與大地和大地的精神一同前進。

  因為情逸使你成為一個時代的生客,一個生命大隊中的落伍者,這大隊是莊嚴 的,高傲而服從的,向著無窮前進的。

  在你工作的時候,你是一管笛,從你心中吹出時光的微語,變成音樂。

  你們誰肯做一根蘆管,在萬物合唱的時候,你獨癡呆無聲呢?

  你們常聽人說,工作是禍殃,勞動是不幸。

  我卻對你們說,你們工作的時候,你們完成了大地深遠的夢之一部,他指示你 那夢是從何時開頭的。

  而在你勞動不息的時候,你確實愛了生命。

  在工作裡愛了生命,就是通徹了生命最深的秘密。

  倘然在你的辛苦裡,將有身之苦惱和養身之詛咒,寫上你的眉間,則我將回答 你,只有你眉間的汗,能洗去這些字句。

  你們也聽見人說,生命是黑暗的。在你疲勞之中,你附和了那疲勞的人所說的 話。

  我說生命的確是黑暗的,除非是有了激勵;一切的激勵都是盲目的,除非是有 了知識;一切的知識都是徒然的,除非是有了工作;一切的工作都是空虛的,除非 是有了愛。

  當你仁愛地工作的時候,你便與自己、與人類、與上帝連繫為一。

  怎樣才是仁愛地工作呢?

  從你的心中抽絲織成布帛,彷彿你的愛者要來穿此衣裳。

  熱情地蓋造房屋,彷彿你的愛者要住在其中。

  溫存地播種,歡樂地收刈,彷彿你的愛者要來吃這產物。

  這就是用你自己靈魂的氣息,來充滿你所製造的一切。

  要知道一切受福的古人,都在你上頭看視著。

  我常聽見你們彷彿在夢中說:「那在蠟石上表現出他自己靈魂的形象的人,是 比耕地的人高貴多了。

  那捉住虹霓,傳神地畫在布帛上的人,是比織履的人強多了。」

  我卻要說,不在夢中,而在正午清醒的時候,風對大橡樹說話的聲音,並不比 對纖小的草葉所說的更甜柔。

  只有那用他的愛心,把風聲變成甜柔的歌曲的人,是偉大的。

  工作是眼能看見的愛。

  倘若你不是歡樂地卻厭惡地工作,那還不如撇下工作,坐在大殿的門邊,去乞 求那些歡樂地工作的人的周濟。

  倘若你無精打采地烤著麵包,你烤成的麵包是苦的,只能救半個人的飢餓。

  你若是怨重地壓搾著葡萄酒,你的怨望,在酒裡滴下了奉液。

  倘若你能像天使一般地唱,卻不愛唱,那你就把人們能聽到白天和黑夜的聲音 的耳朵都塞住了。歡樂與悲哀

  於是一個婦人說,請給我們講歡樂與悲哀。

  他回答說:

  你的歡樂,就是你的去了面具的悲哀。

  連你那湧溢歡樂的井泉,也常是充滿了你的眼淚。

  不然又怎樣呢?

  悲哀的創痕在你身上刻的越深,你越能容受更多的歡樂。

  你的盛酒的杯,不就是那曾在陶工的窯中燃燒的坯子麼?

  那感悅你的心神的笛子,不就是曾受尖刀挖刻的木管麼?

  當你歡樂的時候,深深地內顧你的心中,你就知道只不過是曾使你悲哀的,又 在使你歡樂。

  當你悲哀的時候,再內顧你的心中,你就看出實在是那曾使你喜悅的,又在使 你哭泣。

  你們有些人說:「歡樂大於悲哀。」也有人說:「不,悲哀是更大的。」

  我卻要對你們說,它們是不能分開的。

  它們一同來到,當這一個和你同席的時候,要記得那一個正在你床上酣眠。

  真的,你是天平般懸在悲哀與歡樂之間。

  只有在盤空的時候,你才能靜止,持平。

  當守庫者把你提起來稱他的金銀的時候,你的哀樂就必需升降了。居

  室

  於是一個泥水匠走上前來說,請給我們談居室。

  他回答說:

  當你在城裡蓋一所房子之前,先在野外用你的想像蓋一座涼亭。

  因為你黃昏時有家可歸,而你那更迷茫、更孤寂的漂泊的精魂,也有個歸宿。

  你的房屋是你的較大的軀殼。

  他在陽光中發育,在夜的寂靜中睡眠;而且不能無夢。你的房屋不做夢麼?不 夢見離開城市,登山入林麼?

  我願能把你們的房子聚握在手裡,撒種似地把他們灑落在叢林中與綠野上。

  願山谷成為你們的街市,綠徑成為你們的里巷,使你們在葡萄園中相尋相訪的 時候,衣袂上帶著大地的芬芳。

  但這個還一時做不到。

  在你們祖宗的憂懼裡,他們把你們聚集得太近了。這憂懼還要稍微延長。你們 的城牆,也仍要把你們的家庭和你們的田地分開的。

  告訴我罷,阿法利斯的民眾呵,你們的房子裡有什麼?你們鎖門是為守護什麼 呢?

  你們有和平,不就是那表現好魄力的寧靜和鼓勵麼?

  你們有回憶,不就是那連跨你心峰的燦爛的弓橋麼?

  你們有美,不就是那把你的心從木石建築上引到聖山的麼?

  告訴我,你們的房屋裡有這些東西麼?

  或者你只有舒適和舒適的慾念,那詭秘的東西,以客人的身份混了進來漸作家 人,終作主翁的麼?

  噫,他變成一個馴獸的人,用鉤鐮和鞭笞,使你較偉大的願望變成傀儡。

  他的手雖柔軟如絲,他的心卻是鐵打的。

  他催眠你,只須站在你的床側,譏笑你肉體的尊嚴。

  他戲弄你健全的感官,把它們塞放在薊絨裡,如同脆薄的杯盤。

  真的,舒適之欲,殺害了你靈性的熱情,又哂笑地在你的殯儀隊中徐步。

  但是你們這些太空的兒女,你們在靜中不息,你們不應當被網羅,被馴養。

  你們的房子不應當做個錨,卻應當做個桅。它不應當做一片遮掩傷痕的閃亮的 薄皮,卻應當做那保護眼睛的睫毛。

  你不應當為穿門走戶而斂翅,也不應當為恐觸到屋頂而低頭,也不應當為怕牆 壁崩裂而停止呼吸。

  你不應當住在那死人替活人築造的墳墓裡。

  無論你的房屋是如何地壯麗與輝煌,也不應當使他隱住你的秘密,遮住你的願 望。

  因為你裡面的無窮性,是住在天宮裡,那天宮是以曉煙為門戶,以夜的靜寂與 歌曲為窗牖的。衣

  服

  於是一個織工說,請給我們談衣服。

  他回答說:

  你們的衣服掩蓋了許多的美,卻遮不住醜惡。

  你們雖可在衣服裡找到隱秘的自由,卻也找到了橛飾與羈勒了。

  我恨不得你們多用皮膚而少用衣服去迎接太陽和風。

  因為生命的氣息是在陽光中,生命的把握是在風裡。

  你們中有人說:「那紡織衣服給我們穿的是北風。」我也說:對的,是北風,

  但他的機杼是可羞的,那使筋肌軟弱的是他的線縷。

  當他的工作完畢時,他在林中喧笑。

  不要忘卻,羞怯只是遮擋不潔的眼目的盾牌。

  在不潔完全沒有了的時候,羞怯不是僅僅是心上的桎梏與束縛麼?

  也別忘了大地是歡喜和你的赤腳接觸,風是希望和你的頭髮遊戲的。買

  賣

  於是一個商人說,請給我們談買賣。

  他回答說:

  大地貢獻果實給你們,如果你們只曉得怎樣獨取,你們就不應當領受了。

  在交易著大地的禮物時,你們將感到豐裕而滿足。

  然而若不是用愛和公平來交易,則必有人流為饕餮,有人流為餓殍。

  當在市場上,你們這些海上、田中和葡萄園裡的工人,遇見了織工、陶工和采 集香料的--就當祈求大地的主神,臨到你們中間。來聖化天秤,以及那較量價值 的核算。

  不要容許游手好閒的人來參加你們的買賣,他們會以言語來換取你們的勞力。

  你們要對這種人說:

  「同我們到田間,或者跟我們的兄弟到海上去撒網;因為海與陸地,對你們也 和對我們一樣地慈惠。」

  倘若那吹簫的和歌舞的人來了,你們也應當買他們的禮物。

  因為他們也是果實和乳香的採集者,他們帶來的物事,雖系夢幻,卻是你們靈 魂上的衣食。

  在你們離開市場以前,要看著沒有人空手回去。

  因為大地的主神,不到你們每人的需要全都滿足了以後,他不能在風中寧靜地 睡眠。罪

  與

  罰

  於是本城的法官中,有一個走上前來說,請給我們談罪與罰。

  他回答說:

  當你的靈性隨風飄蕩的時候,你孤零而失慎地對別人也就是對自己犯了過錯。

  為著所犯的過錯,你必須去叩那受福者之門,要被怠慢地等待片刻。你們的神 性象海洋;他永遠純潔不染,

  又像以太,他只幫助有翼者上升。他們的神性也像太陽;

  他不知道田鼠的徑路,也不尋找蛇虺的洞穴。

  但是你們的神性,不是獨居在你們裡面。

  在你們裡面,有些仍是人性,有些還不成人性。

  只是一個未成形的侏儒,睡夢中在煙霧裡蹣跚,自求覺醒。

  我現在所要說的,就是你們的人性。

  因為那知道罪與罪的刑罰的,是他,而不是你的神性,也不是煙霧中的侏儒。

  我常聽見你們論議到一個犯了過失的人,彷彿他不是你們的同人,只像是個外 人,是個你們的世界中的闖入者。

  我卻要說,連那聖潔和正直的,也不能高於你們每人心中的至善。

  所以那奸邪的懦弱的,也不能低於你們心中的極惡。

  如同一片樹葉,除非得到全樹的默許,不能獨自變黃。

  所以那作惡者,若沒有你們大家無形中的慫恿,也不會作惡。

  如同一個隊伍,你們一同向著你們的神性前進。

  你們是道,也是行道的人。

  當你們中間有人跌倒的時候,他是為了他後面的人而跌倒,是一塊絆腳石的警 告。

  是的,他也為他前面的人而跌倒,因為他們的步履雖然又快又穩,卻沒有把那 絆腳石挪開。

  還有這個,雖然這些話會重壓你的心:

  被殺者對於自己的被殺不能不負咎,被劫者對於自己的被劫不能不受責。

  正直的人,對於惡人的行為,也不能算無辜。

  清白的人,對於罪人的過犯,也不能算不染。

  是的,罪犯往往是被害者的犧牲品,刑徒更往往為那些無罪無過的人肩負罪擔。

  你們不能把至公與不公,至善與不善分開;因為他們一齊站在太陽面前,如同 織在一起的黑線和白線,黑線斷了的時候,織工就要視察整塊的布,也要察看那機 杼。

  你們中如有人要審判一個不忠誠的妻子,讓他也拿天平來稱一稱她丈夫的心, 拿尺來量一量他的靈魂。

  讓鞭撻擾人者的人,先察一察那被擾者的靈性。

  你們如有人要以正義之名,砍伐一棵惡樹,讓他先察看樹根;

  他一定能看出那好的與壞的,能結實與不能結實的樹根,都在大地的沉默的心 中,糾結在一處。

  你們這些願持公正的法官,你們將怎樣裁判那忠誠其外而盜竊其中的人?

  你們又將怎樣刑罰一個肉體受戮,而在他自己是心靈遭滅的人?

  你們又將怎樣控告那行為上刁猾、暴戾,而事實上也是被威逼、被虐待的人呢?

  你們又將怎樣責罰那悔心已經大於過失的人?

  懺悔不就是你們所喜歡奉行的法定的公道麼?

  然而你們卻不能將懺悔放在無辜者的身上,也不能將它從罪人心中取出。

  不期然地它要在夜中呼喚,使人們醒起,反躬自省 。

  你們這些願意瞭解公道的人,若不在大光明中視察一切的行為,你們怎能瞭解 呢?

  只在那時,你們才知道那直立與跌倒的,只是一個站在侏儒性的黑夜與神性的 白日的黃昏中的人,也要知道那大殿的角石,也不高於那最低的基石。法

  律

  於是一個律師說,但是,我們的法律怎麼樣呢,夫子?

  他回答說:你們喜歡立法,

  卻也更喜歡犯法。

  如同那在海濱遊戲的孩子,勤懇地建造了沙塔,然後又嘻笑地將它毀壞。

  但是當你們建造沙塔的時候,海洋又送許多的沙土上來,到你們毀壞那沙塔的 時候,海洋又與你們一同哄笑。

  真的,海洋常和天真的人一同哄笑。

  可是對於那班不以生命為海洋,不以人造的法律為沙塔的人又當如何?

  對於那以生命為岩石,以法律為可以隨意刻雕的鑿子的人又當如何?

  對於那憎惡跳舞者的跛人又當如何?

  對於那喜愛羈軛,卻以林中的麋鹿為流離顛沛的小牛的人又當如何?

  對於自己不能蛻脫,卻把一切蛇豸稱為赤裸無恥的老蛇的人,又當如何?

  對於那早赴婚筵,飽倦歸來,卻說「一切筵席都是違法,那些設筵的人都是犯 法者」的人又當如何?

  對於這些人,除了說他們是站在日中以背向陽之外,我能說什麼呢?

  他們只看見自己的影子。他們的影子,就是他們的法律。

  太陽對於他們,不只是一個射影者麼?

  承認法律,不就是佝僂著在地上尋跡陰影麼?

  你們只向著陽光行走的人,地上哪種的映影能捉住你們呢?

  你們這乘風遨遊的人,哪種的風信旗能指示你們的路程呢?

  如果你們不在任何人的囚室門前敲碎你們的鐐銬,那種人造的法律能束縛你們 麼?

  如果你們跳舞卻不撞擊任何人的鐵鏈,你們還怕什麼法律呢?

  如果你們撕脫你們的衣囊,卻不丟棄在任何人的道上,有誰能把你帶去受審呢?

  阿法利斯的民眾呵,你們縱能悶住鼓音,鬆了琴弦,但有誰能禁止雲雀不高唱? 自

  由

  於是一個辯士說,請給我們談自由。

  他回答說:

  在城門邊,在爐火光前,我曾看見你們俯伏敬拜自己的「自由」,

  甚至於像那些囚奴,在誅戮他們的暴君之前卑屈,頌讚。

  噫,在廟宇的林中,在城堡的影裡,我曾看見你們中之最自由者,把自由像枷 銬似地戴上。

  我心裡憂傷,因為只有那求自由的願望也成了羈飾,你們再不以自由為標竿、 為成就的時候,你們才是自由了。

  當你們的白日不是沒有牽掛,你們的黑夜也不是沒有願望與憂愁的時候,你們 才是自由了。

  不如說是當那些事物包圍住你的生命,而你卻能赤裸地無牽掛地超騰的時候, 你們才是自由了。

  但若不是在你們瞭解的曉光中,折斷了縫結你們晝氣的鎖鏈,你們怎能超脫你 們的白日和黑夜呢?

  實話說,你們所謂的自由,就是最堅牢的鎖鏈,雖然那鏈環閃爍在日光中炫耀 了你們的眼目。

  自由豈不是你們自身的碎片?你們願意將它拋棄換得自由麼?

  假如那是你們所要廢除的一條不公平的法律,那法律卻是你們用自己的手寫在 自己的額上的。

  你們雖燒燬你們的律書,傾全海的水來沖洗你們法官的額,也不能把它抹掉。

  假如那是個你們所要廢黜的暴君,先看他的建立在你心中的寶座是否毀壞。

  因為一個暴君怎能轄制自由和自尊的人呢?除非他們自己的自由是專制的,他 們的自尊是可羞的。

  假如那是一種你們所要拋擲的牽掛,那牽掛是你自取的,不是別人勉強給你的。

  假如那是一種你們所要消滅的恐怖,那恐怖的座位是在你的心中,而不在你所 恐怖的人的手裡。

  真的,一切在你裡面運行的事物,願望與恐怖,憎惡與愛憐,追求與退避,都 是永恆地互抱著。

  這些事物在你裡面運行,如同光明與黑影成對地膠粘著。

  當黑影消滅的時候,遺留的光明又變成另一種光明的黑影。

  這樣,當你們的自由脫去他的鐐銬的時候,他本身又變成更大的自由的鐐銬了。 理性與熱情

  於是那女冠又說:請給我們講理性與熱情。

  他回答說:

  他們的心靈常常是戰場 。在戰場上,你們的理性與判斷和你們的熱情與嗜欲 開戰。

  我恨不能在你們的心靈中做一個調停者,使我可以讓你們心中的分子從競爭與 釁隙變成合一與和鳴。

  但除了你們自己也做個調停者,做個你們心中的各分子的愛者之外,我又能做 什麼呢?

  你們的理性與熱情,是你們航行的靈魂的舵與帆。

  假如你們的帆或舵破壞了,你們只能泛蕩、飄流,或在海中停住 。

  因為理性獨自治理,是一個禁錮的權力;熱情,不小心的時候是一個自焚的火 焰。

  因此,讓你們的心靈把理性升到熱情的最高點,讓它歌唱;

  也讓心靈用理性來引導你們的熱情,讓它在每日復活中生存,如同大鸞在它自 己的灰燼上高翔。

  我願你們把判斷和嗜欲當作你們家中的兩位佳客。

  你們自然不能敬禮一客過於另一客;因為過分關心於任一客,必要失去兩客的 友愛與忠誠。

  在萬山中,當你坐在白楊的涼蔭下,享受那遠田與原野的寧靜與和平--你應 當讓你的心在沉靜中說:「上帝安息在理性中。」

  當颶暴捲來的時候,狂風振撼林木,雷電宣告穹蒼的威嚴--你應當讓你的心 在敬畏中說:「上帝運行在熱情裡。」

  只因你們是上帝大氣中之一息,是上帝叢林中之一葉,你們也要同他一起安息 在理性中,運行在熱情裡。苦

  痛

  於是一個婦人說,請給我們談苦痛。

  他說:

  你的苦痛是你那包裹知識的皮殼的破碎。

  連果核也必須破碎,使果仁可以暴露在陽光中,所以你們也必須知道苦痛。

  倘若你能使你的心時常讚歎日常生活的神妙,你的苦痛的神妙必不減於你的歡 樂;你要承受你心天的季候,如同你常常承受從田野上度過的四時。

  你要靜守,度過你心裡淒涼的冬日。

  許多的苦痛是你自擇的。

  那是你身中的醫士,醫治你病軀的苦藥。

  所以你要信託這醫生,靜默安寧地吃他的藥:

  因為他的手腕雖重而辣,卻是有冥冥的溫柔之手指導著。

  他帶來的藥杯,雖會焚灼你的嘴唇,那陶土卻是陶工用他自己神聖的眼淚來潤 濕調搏而成的。自

  知

  於是一個男人說,請給我們講自知。

  他回答說:

  在寧靜中,你的心知道了白日和黑夜的奧秘但你的耳朵渴求聽到你心的知識的 聲音。

  你願在意念中所瞭解的,能從語言中知道。

  你願能用手指去撫觸你的赤裸的夢魂。

  你要這樣做是好的。

  你的心靈隱秘的湧泉,必須升溢,吟唱著奔向大海;你的無窮深處的寶藏,必 須在你目前呈現。

  但不要用秤來衡量你的未知的珍寶,也不要用杖竿和響帶去探測你的知識的淺 深。

  因為自我乃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海。

  不要說「我找到了真理」,只要說「我找到了一條真理」。

  不要說「我找到了靈魂的道路」,只要說「我遇見了靈魂在我的道路上行走。」

  因為靈魂在一切的道路上行走。

  靈魂不只在一條道路上行走,也不是蘆草似地生長。

  靈魂如同一朵千瓣的蓮花,自己開放著。教

  授

  於是一位教師說,請給我們講教授。

  他說:

  除了那已經半睡著,躺臥在你知識的曉光裡的東西之外,沒有人能向你啟示什 麼。

  那在殿宇的蔭影裡,在弟子群中散步的教師,他不是在傳授他的智慧,而是在 傳授他的忠信與仁慈。

  假如他真是大智,他就不命令你進入他的智慧之堂,卻要引導你到你自己心靈 的門口。

  天文家能給你講述他對於太空的瞭解,他卻不能把他的瞭解給你。

  音樂家能給你唱出那充滿太空的韻調,他卻不能給你那聆受韻調的耳朵和應和 韻調的聲音。

  精通數學的人能說出度量衡的方位,他卻不能引導你到那方位上去。

  因為一個人不能把他理想的翅翼借給別人。

  正如上帝對於你們每個人的瞭解都是不相同的,所以你們對於上帝和大地的見 解也應當是不相同的。友

  誼

  於是一個青年說,請給我們談友誼。

  他回答說:

  你的朋友是你的有回答的需求。

  他是你用愛播種,用感謝收穫的田地。

  他是你的飲食,也是你的火爐。

  因為你飢渴地奔向他,你向他尋求平安。

  當你的朋友向你傾吐胸臆的時候,你不要怕說出心中的「否」,也不要瞞住你 心中的「可」。

  當他靜默的時候,你的心仍要傾聽他的心;因為在友誼裡,不用言語,一切的 思想,一切的願望,一切的希冀,都在無聲的歡樂中發生而共享了。

  當你與朋友別離的時候,不要憂傷;因為你感到他的最可愛之點,當他不在時 愈見清晰,正如登山者從平原上望山峰,也加倍地分明。

  願除了尋求心靈的加深之外,友誼沒有別的目的。

  因為那只尋求著要洩露自身的神秘的愛,不算是愛,只算是一個撒下的網,只 網住一些無益的東西。

  讓你的最美好的事物,都給你的朋友。

  假如他必須知道你潮水的退落,也讓他知道你潮水的高漲。

  你找他只為消磨光陰的人,還能算是你的朋友麼?

  你要在生長的時間中去找他。

  因為他的時間是滿足你的需要,不是填滿你的空腹。

  在友誼的溫柔中,要有歡笑和共同的歡樂。

  因為在那微末事物的甘露中,你的心能找到他的清曉而煥發精神。談

  話

  於是一個學者說,請你講講談話。

  他回答說:

  在你不安於你的思想的時候,你就說話。

  在你不能再在你心的孤寂中生活的時候,你就要在你的唇上生活,而聲音是一 種消遣,一種娛樂。

  在你許多的談話裡,思想半受殘害。

  思想是天空中的鳥,在語言的籠裡,也許會展翅,卻不會飛翔。

  你們中間有許多人,因為怕靜,就去找多話的人。

  在獨居的寂靜裡,會在他們眼中呈現出他們赤裸的自己,他們就想逃避。

  也有些說話的人,並沒有知識和考慮,卻要啟示一種他們自己所不明白的真理。

  也有些人的心裡隱存著真理,他們卻不用言語來訴說。

  在這些人的胸懷中,心靈居住在有韻調的寂靜裡。

  當你在道旁或市場遇見你朋友的時候,讓你的心靈,運用你的嘴唇,指引你的 舌頭。

  讓你聲音裡的聲音,對他耳朵的耳朵說話:

  因為他的靈魂要噙住你心中的真理。

  如同酒光被忘卻,酒杯也不存留,而酒味卻永遠被記念。時

  光

  於是一個天文家說,夫子,時光怎樣講呢?

  他回答說:

  你要測量那不可量、不能量的時間。

  你要按照時辰與季候來調節你的舉止,引導你的精神。

  你要把時光當做一條溪水,您要坐在岸旁,看它流逝。

  但那在你裡面無時間性的我,卻覺悟到生命的無窮。

  也知道昨日只是今日的回憶,而明日只是今日的夢想。

  那在你裡面歌唱著、默想著的,仍住在那第一刻在太空散佈群星的圈子裡。

  你們中間誰不感到他的愛的能力是無窮的呢?

  又有誰不感到那愛雖是無窮,卻是在他本身的中心繞行,不是從這愛的思念移 到那愛的思念,也不是從這愛的行為移到那愛的行為麼?

  而且時光豈不是也像愛,是不可分析,沒有罅隙的麼?

  但若是在你的意想裡,你定要把時光分成季候,那就讓每一季候圍繞住其他的 季候。

  也讓今日用回憶擁抱著過去,用希望擁抱著將來。善

  惡

  於是一位城中的長老說,請給我們談善惡。

  他回答說:

  我能談你們的善性,卻不能談你們的惡性。

  因為,什麼是「惡」,不只是「善」被他自身的飢渴所困苦麼?

  的確,在「善」飢餓的時候,他肯向黑洞中覽食,渴的時候,他也肯喝死水。

  當你與自己合一的時候便是「善」。

  當你不與自己合一的時候,卻也不是「惡」。

  因為一個隔斷的院宇,不是賊窩,只不過是個隔斷的院宇。

  一隻船失了舵,許會在礁島間無目的地飄蕩而卻不至於沉到海底。

  當你努力要犧牲自己的時候便是「善」。

  當你想法自利的時候,卻也不是「惡」。

  因為當你設法自利的時候,你不過是土裡的樹根,在大地的胸懷中啜吸。

  果實自然不能對樹根說:「你要像我,豐滿成熟,永遠貢獻出你最豐滿的一部 分。」

  因為,在果實,貢獻是必需的,正如吸收是樹根所必需的一樣。

  當你在言談中完全清醒的時候,你是「善」的。

  當你在睡夢中,舌頭無意識地擺動的時候,卻也不是「惡」。

  連那失錯的言語,有時也能激動柔弱的舌頭。

  當你勇敢地走向目標的時候,你是「善」的。

  你顛頓而行,卻也不是「惡」。

  連那些跛者,也不倒行。

  但你們這些勇健而迅速的人,要警醒,不要在跛者面前顛頓,還自以為仁慈。

  在無數的事上,你是「善」的;在你不善的時候,你也不是「惡」的。

  你只是流連,荒亡。

  可憐那糜鹿不能教給龜鱉快跑。

  在你冀求你的「大我」的時候,便隱存著你的善性:

  這種冀求是你們每人心中都有的。

  但是對於有的人,這種冀求是奔越歸海的急湍,挾帶著山野的神秘與林木的謳 歌。

  在其他的人,是在轉彎曲折中迷途的緩流的溪水,在歸海的路上滯留。

  但是不要讓那些冀求深的人,對冀求淺的人說:「你為什麼這般遲鈍?」

  因為那真善的人,不問赤裸的人:「你的衣服在那裡?」也不問那無家的人: 「你的房子怎樣了?」祈

  禱

  於是一個女冠說,請給我們談祈禱。

  他回答說:

  你們總在悲痛或需要的時候祈禱,我願你們也在完滿的歡樂中和豐富的日子裡 祈禱。

  因為祈禱不就是你們的自我在活的以太中的開展麼?

  假若向太空傾吐出你們心中的黑夜是個安慰,那麼傾吐出你們心中的曉光也是 個歡樂。

  假若在你的靈魂命令你祈禱的時候,你只會哭泣,她也要從你的哭泣中反覆地 鼓勵你,直到你笑悅為止。

  在你祈禱的時候,你超凡高舉,在空中你遇到了那些和你在同一時辰祈禱的人, 那些除了祈禱時辰之外你不會遇到的人。

  那麼,讓你那冥冥的殿宇的朝拜,只算個歡樂和甜柔的聚會罷。

  因為假如你進入殿宇,除了請求之外,沒有別的目的,你將不能接受。

  假如你進入殿宇,只為要卑屈自己,你也並不被提高。

  甚至於你進入殿宇,只為他人求福,你也不被嘉納。

  只要你進到了那冥冥的殿宇,這就夠了。

  我不能教給你們怎樣用言語祈禱。

  除了它通過你的嘴唇所說的它自己的言語之外,上帝不會垂聽你的言語。

  而且我也不能傳授給你那大海、叢林和群山的祈禱。

  但是你們生長在群山、叢林和大海之中的人,能在你們心中默會它們的祈禱。

  假如你在夜的肅默中傾聽,你會聽見它們在嚴靜中說:

  「我們自己的『高我』的上帝,您的意志就是我們的意志。

  您的願望就是我們的願望。

  您的神力將您賜給我們的黑夜轉為白日。

  我們不能向您祈求什麼,因為在我們動念之前,您已知道了我們的需要。

  我給您的是我們的需要。在您把自己多賜予我們的時候,您把一切都賜予我們 了。」逸

  樂

  於是有個每年進城一次的隱士,走上前來說:給我們談逸樂。

  他回答說:逸樂是一闋自由的歌,

  卻不是自由。是你的願望開出的花朵,

  卻不是結下的果實。是從深處到高處的招呼,

  卻不是深,也不是高。是關閉在籠中的翅翼,

  卻不是被圍繞住的太空。

  噫,實話說,逸樂只是一闋自由的歌。

  我願意你們全心全意地歌唱,我卻不願你們在歌唱中迷戀。

  你們中間有些年輕的人,尋求逸樂,似乎這便是世上的一切。他們已被裁判、 被譴責了。

  我不要裁判、譴責他們,我要他們去尋求。

  因為他們必會找到逸樂,但不止找到她一個人;她有七個姊妹,最小的比逸樂 還嬌媚。

  你們沒聽見過有人因為要挖掘樹根卻發現了寶藏麼?

  你們中間有些老人,想起逸樂時總帶些懊悔,如同想起醉中所犯的過失。

  然而,懊悔只是心靈的蒙蔽,而不是心靈的懲罰。

  你們想起逸樂時應當帶著感謝,如同秋收對於夏季的感謝。但是假如懊悔能予 他們以安慰,就讓他們得到安慰罷。

  你們中間有的不是尋求的青年人,也不是追憶的老年人;在他們的畏懼尋求與 追憶之中,他們遠離一切的逸樂,他們深恐疏遠了或觸犯了心靈。

  然而,他們的放棄就是逸樂了。

  這樣,他們雖用震顫的手挖掘樹根,他們也找到寶藏了。

  告訴我,誰能觸犯心靈呢?

  夜鶯能觸犯靜默麼,螢火能觸犯星辰麼?

  你們的火焰和煙氣能使風感到負載麼?

  你們認為心靈是一池止水,你能用竿子去攪撥它麼?

  常常在你拒絕逸樂的時候,你只是把慾望收藏在你心身的隱處。

  誰知道在今日似乎避免了的事情,到明日不會再浮現呢?

  連你的身體都知道他的遺傳和正當的需要而不肯被欺騙。你的身體是你靈魂的 琴,

  無論他發出甜柔的音樂或嘈雜的聲響,那都是你的。

  現在你們在心中自問:「我們如何辨別逸樂中的善與不善呢?」

  到你的田野和花園裡去,你就知道在花中採蜜是蜜蜂的娛樂;但是,將蜜汁送 給蜜蜂也是花的娛樂。

  因為對於蜜蜂,花是它生命的泉源,對於花,蜜蜂是它戀愛的使者,對於蜂和 花,兩下裡,娛樂的授受是一種需要與歡樂。

  阿法利斯的民眾呵,在娛樂中你們應當像花朵與蜜蜂。美

  於是一個詩人說,請給我們談美。

  他回答說:

  你們到處追求美,除了她自己做了你的道路,引導著你之外,你如何能找到她 呢?

  除了她做了你的言語的編造者之外,你如何能談論她呢?

  冤抑的、受傷的人說:「美是仁愛的,和柔的,如同一位年輕的母親,在她自 己的光榮中半含著羞澀,在我們中間行走。」

  熱情的人說:「不,美是一種全能的可畏的東西。

  暴風似地,撼搖了上天下地。」

  疲乏的,憂苦的人說:「美是溫柔的微語,在我們心靈中說話。

  她的聲音傳達到我們的寂靜中,如同微暈的光,在陰影的恐懼中顫動。」

  煩躁的人卻說:「我們聽見她在萬山中叫號,與她的呼聲俱來的,有獸蹄之聲, 振翼之音,與獅子之吼。」

  在夜裡守城的人說:「美要與曉暾從東方一同升起。」

  在日中的時候,工人和旅客說:「我們曾看見她憑倚在落日的窗戶上俯視大地。」

  在冬日,阻雪的人說:「她要和春天一同來臨,跳躍於山峰之上。」

  在夏日的炎熱裡,刈者說:「我們曾看見她和秋葉一同跳舞,我們也看見她的 發中有一堆白雪。」

  這些都是他們關於美的談說。

  實際上,你卻不是談她,只是談著你那未曾滿足的需要。

  美不是一種需要,只是一種歡樂。

  她不是乾渴的口,也不是伸出的空虛的手,卻是發焰的心,陶醉的靈魂。

  她不是那你能看到的形象,能聽到的歌聲,卻是你雖閉目時也能看見的形象, 雖掩耳時也能聽見的歌聲。

  她不是犁痕下樹皮中的液汁,也不是在獸爪間垂死的禽鳥。

  卻是一座永遠開花的花園,一群永遠飛翔的天使。

  阿法利斯的民眾呵,在生命揭露聖潔的面容的時候的美,就是生命。但你就是 生命,你也是面紗。

  美是永生攬鏡自照。

  但你就是永生,你也是鏡子。宗

  教

  於是一個老道人說,請給我們談宗教。

  他說:

  這一天中我曾談過別的麼?

  宗教豈不是一切的功德,一切的反省 。

  以及那不是功德,也不是反省,只是在鑿石或織布時靈魂中永遠湧溢的一種歎 異,一陣驚訝麼?

  誰能把他的信心和行為分開,把他的信仰和事業分開呢?

  誰能把時間展現在面前,說「這時間是為上帝的,那時間是為我自己的;這時 間是為我靈魂的,那時間是為我肉體的」呢?

  你的一切光陰都是那在太空中鼓動的翅翼,從自我飛到自我。

  那穿上道德只如同穿上他的最美的衣服的人,還不如赤裸著,

  太陽和風不會把他的皮膚裂成洞孔。

  把他的舉止范定在倫理之內,是把善鳴之鳥囚在籠裡。

  最自由的歌聲,不是從竹木絃線上發出的。

  那以禮拜為窗戶的人,開啟而又關上,他還沒有探訪到他心靈之宮,那裡的窗 戶是天天開啟的。

  你的日常生活,就是你的殿宇,你的宗教。

  何時你進去,把你的一切都帶了去。

  帶著犁耙和鐵爐,木槌和琵琶,這些你為著需要或怡情而製造的物件。

  因為在夢幻中,你不能超升到比你的成就還高,也不至於墜落到比你的失敗還 低。

  你也要把一切的人都帶著:

  因為在欽慕上,你不能飛躍得比他們的希望還高,也不能卑屈得比他們的失望 還低。

  假如你要認識上帝,就不要做一個解謎的人。

  不如舉目四望,你將看見他同你的孩子們遊戲。

  也觀望太空;你將看見他在雲中行走,在電中伸臂,在雨中降臨。

  你將看見他在花中微笑,在樹中舉手揮動著。死

  於是愛爾美差開口了,說,現在我們願意問「死」。

  他說:

  你願知道死的奧秘。

  但是除了在生命的心中尋求以外,你們怎能尋見呢?

  那夜中張目的梟鳥,他的眼睛在白晝是盲瞎的,不能揭露光明的神秘。

  假如你真要瞻望死的靈魂,你應當對生的肉體大大地開展你的心。

  因為生和死是同一的,如同江河與海洋也是同一的。

  在你的希望和願欲的深處,隱藏著你對於來生的默識;如同種子在雪下夢想, 你們的心也在夢想著春天。信賴一切的夢境吧,因為在那裡面隱藏著永生之門。

  你們的怕死,只是像一個牧人,當他站在國王的座前,被御手恩撫時的戰慄。

  在戰慄之下,牧人豈不因為他身上已有了國王的手跡而喜悅麼?

  可是,他豈不更注意到他自己的戰慄麼?

  除了在風中裸立,在日下消融之外,死還是什麼呢?

  除了把呼吸從不停的潮汐中解放,使他上升,擴大,無礙地尋求上帝之外, 「氣絕」又是什麼呢?

  只在你們從沉默的河中啜飲時,才真能歌唱。

  只在你們達到山巔時,你們才開始攀援。

  只在大地索取你們的四肢時,你們才真正地跳舞。拔錨啟航

  現在已是黃昏了。

  於是那女預言者愛爾美差說:願這一日,這地方,和你講說的心靈都蒙福佑。

  他回答說,說那話的是我麼?我不也是一個聽者麼?

  他走下殿階,一切的人都跟著他,他上了船,站在艙面。

  轉面向著大眾,他提高了聲音說:

  阿法利斯的民眾呵,風命令我離開你們了。

  我雖不像風那樣地迅急,我也必須去了。

  我們這些飄泊者,永遠地尋求更寂寞的道路,我們不在安歇的時地起程,朝陽 與落日也不在同一地方看見我們。

  大地在睡眠中時,我們仍在行路。

  我們是那堅牢植物的種子,在我們的心成熟豐滿的時候,就交給大風紛紛吹散。

  我在你們中間的日子是非常短促的,而我所說的話是更短了。

  但等到我的聲音在你們的耳中模糊,我的愛在你們的記憶中消滅的時候,我要 重來。

  我要以更豐滿的心,更受靈感的嘴唇說話。

  是的,我要隨著潮水歸來,雖然死要遮蔽我,更大的沉默要包圍我,我卻仍要 尋求你們的瞭解。

  而且我這尋求不是徒然的。

  假如我所說的都是真理,這真理要在更清澈的聲音中,更明白的言語裡顯示出 來。

  阿法利斯的民眾呵,我將與風同去,卻不是墜入虛空;假如這一天不是你們的 需要和我的愛的滿足,那就讓這個算是一個應許,直到踐言的一天。

  人的需要會變換,但他的愛是不變的,他的「愛必滿足需要」的願望,也是不 變的。

  所以你要知道,我將在更大的沉默中歸來。

  那在曉光中消散,只留下露水的田間的煙霧,要上升凝聚在雲中,化雨下降。

  我也不是不像這煙霧。

  在夜的寂靜中,我曾在你們的銜市上行走,我的心魂曾進入你們的院宅。

  你們的心跳曾在我的心中,你們的呼吸曾在我的臉上,我都認識你們。

  是的,我知道你們的喜樂與哀痛。在你們的睡眠中,你們的夢就是我的夢。

  我在你們中間常像山間的湖水。

  我照見了你們的高峰與危崖,以及你們思想和願望的徘徊的雲影。

  你們的孩子的歡笑,和你們的青年的想望,都溪泉似地流到我的寂靜之中。

  當它流入我心之深處的時候,這溪泉仍是不停地歌唱。

  但還有比歡笑還甜柔,比想望還偉大的東西流到。那是你們身中的無窮性;

  你們在這巨人裡面,都不過是血脈與筋腱,在他的吟誦中,你們的歌音只不過 是無聲的顫動。

  只因為在這巨人裡,你們才偉大。

  我因為關心他,才關心你們,憐愛你們。

  因為若不是在這闊大的空間裡,愛能達到多遠呢?

  有什麼幻像、什麼期望、什麼臆斷能夠無礙地高翔呢?

  在你們本性中的巨人,如同一株緣滿蘋花的大橡樹。

  他的神力把你纏繫在地上,他的香氣把你超升入高空,在他的永存之中,你永 不死。

  你們曾聽說過,像一條鎖鏈,你們是脆弱的鏈環中最脆弱的一環。

  但這不完全是真的。你們也是堅牢的鏈環中最堅牢的一環。

  用你最小的事功來衡量你,如同用柔弱的泡沫來核計大海的威權。

  用你的失敗來論斷你,就是怨責四季之常變。

  是呵,你們是像大海。

  那重載的船舶,停在你的岸邊待潮。你們雖像大海,也不能催促你的潮水。

  你們也像四季。

  雖然你們在冬天的時候,拒絕了春日。

  你們的春日,和你們一同靜息,它在睡中微笑,並不怨嗔。

  不要想我說這話是要使你們彼此說:「他誇獎得好,他只看見我們的好處。」

  我不過用言語說出你們意念中所知道的事情。

  言語的知識不只是無言的知識的影子麼?

  你們的意念和我的言語,都是從封緘的記憶裡來的波浪,這記憶是保存我們昨 日的,大地還不認識我們也不認識他自己,正在混沌中受造的太古的白日和黑夜的 記錄。

  哲人們曾來過,將他們的智慧給你們。我來卻是領取你們的智慧:

  要知道我找到了比智慧更偉大的東西。

  那就是你們心裡愈聚愈旺的火焰似的心靈。

  你卻不關心它的發展,只哀悼你歲月的凋殘。

  那是生命在宇宙的大生命中尋求擴大,而軀殼卻在恐懼墳墓。

  這裡沒有墳墓。

  這些山嶺和平原只是搖籃和墊腳石,無論何時你從祖宗墳墓上走過,你若留意, 你就會看見你們自己和子女們在那裡攜手跳舞。

  真的,你們常在不知不覺中作樂。

  別人曾來到這裡,為了他們在你們信仰上的黃金般的應許,你們所付與的只是 財富、權力與光榮。

  我所給予的還不及應許,而你們待我卻更慷慨。

  你們將生命的更深的渴求給予了我。

  真的,對那把一切目的變作枯唇,把一切生命變作泉水的人,沒有比這個更大 的禮物了。

  這便是我的榮譽和報酬--當我到泉邊飲水的時候,我覺得那流水也在渴著; 我飲水的時候,水也飲我。

  你們中有人責備我對於領受禮物上太狷傲、太羞怯了。

  在領受勞金上我是太驕傲了,在領受禮物上卻不如此。

  雖然在你們請我赴席的時候,我卻在山中採食漿果。

  在你們款留我的時候,我卻在廟宇的廊下睡眠。

  但豈不是你們對我的日夜的關懷,使我的飲食有味,使我的魂夢甜美麼?

  為此我正要祝福你們:

  「你們給予了許多,卻不知道你們已經給與。

  真的,慈悲自己看鏡的時候,變成石像。

  善行自錫嘉名的時候,變成了咒詛的根源。」

  你們中有人說我高蹈,與我自己的『孤獨』對飲。

  你們也說過:「他和山林談論卻不和人說話。

  他獨自坐在山巔,俯視我們的城市。」

  我確會攀登高山,孤行遠地。

  但除了在更高更遠之處,我怎能看見你們呢?

  除了相遠之外,人們怎能相近呢?

  還有人在無言中對我呼喚,他們說:「異鄉人,異鄉人,『至高』的愛慕者, 為什麼你住在那鷹鳥作巢的山峰上呢?

  為什麼你要追求那不能達到的事物呢?

  在你的窩巢中,你要網羅甚樣的風雨,要捕取天空中哪一種虛幻的飛鳥呢?

  加入我們罷。

  你下來用我們的麵包充飢,用我們的醇酒解渴罷。」

  在他們靈魂的靜默中,他們說了這些話;但是他們若再靜默些,他們就知道我 所要網羅的,只是你們的歡樂和哀痛的奧秘。

  我所要捕取的,只是你們在天空中飛行的大我。

  但是獵者也曾是獵品。

  因為從我弓上射出的箭兒,有許多只是瞄向我自己的心胸的。

  並且那飛翔者也曾是爬行者;因為我的翅翼在日下展開的時候,在地上的影兒 是一個龜鱉。

  我是信仰者也曾是懷疑者;因為我常常用手指撫觸自己的傷痕,使我對你們有 更大的信仰和認識。

  憑著這信仰和認識,我說:

  你們不是幽閉在軀殼之內,也不是禁錮在房舍與田野之中。

  你們的真我是住在雲間,與風同游。

  你們不是在日中匍匐取暖,在黑暗裡鑽穴求安的一隻動物,卻是一件自由的物 事,一個包涵大地在以太中運行的魂靈。

  如果這是模稜的言語,就不必尋求把這些話弄明白。

  模糊和混沌是萬物的起始,卻不是終結。

  我願意你們把我當作個起始。

  生命,和一切有生,都隱藏在煙霧裡,不在水晶中。

  誰知道水晶就是凝固的雲霧呢?

  在憶念我的時候,我願你們記著這個:

  你們心中最軟弱、最迷亂的,就是那最堅決、最剛強的。

  不是你的呼吸使你的骨骼豎立堅強麼?

  不是一個你覺得從未做過的夢,建造了你的城市,形成了城中的一切麼?

  你如能看見你呼吸的潮汐,你就看不見別的一切。

  你如能聽見那夢想的微語,你就聽不見別的聲音。

  你看不見,也聽不見,這卻是好的。

  那蒙在你眼上的輕紗,也要被包紮這紗的手揭去;那塞在你耳中的泥土,也要 被那填塞這泥土的手指戳穿。

  你將要看見。

  你將要聽見。

  你也不為曾經聾聵而悲悔。

  因為在那時候,你要知道萬物的潛隱的目的,你要祝福黑暗,如同祝福光明一 樣。

  他說完這些話,望著四周,他看見他船上的舵工憑舵而立,凝視著那脹滿的風 帆,又望著無際的天末。

  他說:

  耐心的,我的船主是太耐心的了。

  大風吹著,帆篷也煩燥了;連船舵也急要起程;

  我的船主卻靜候著我說完話。

  我的水手們,聽見了那更大的海的嘯歌,他們也耐心地聽著我。

  現在他們不能再等待了。

  我預備好了。

  山泉已流入大海,那偉大的母親又把他的兒子抱在胸前。

  別了,阿法利斯的民眾呵。

  這一天完結了。

  他在我們心上閉合,如同一朵蓮花在她自己的明日上合閉。

  在這裡所付與我們的,我們要保藏起來。

  如果這還不夠,我們還必須重聚,齊向那給與者伸手。

  不要忘了我還要回到你們這裡來。

  一會兒的工夫,我的願望又要聚些泥土,形成另一個軀殼。

  一會兒的工夫,在風中休息片刻,另一個婦人又要孕懷著我,

  我向你們,和我曾在你們中度過的青春告別了。

  不過是昨天,我們曾在夢中相見。

  在我的孤寂中,你們曾對我歌唱。為了你們的渴慕,我曾在空中建立了一座高 塔。

  但現在我們的睡眠已經飛走,我們的夢想已經過去,也不是破曉的時候了。

  中天的日影正照著我們,我們的半醒已變成了完滿的白日,我們必須分手了。

  如果在記憶的朦朧中,我們再要會見,我們再在一起談論,你們也要對我唱更 深沉的歌曲。

  如果在另一個夢中,我們要再握手,我們要在空中再建一座高塔。

  說著話,他向水手們揮手作勢,他們立刻拔起錨兒,放開船兒,向東駛行。

  從人民口裡發出的同心的悲號,在塵沙中飛揚,在海面上奔越,如同號角的聲 響。

  只有愛爾美差靜默著,凝望著,直至那船漸漸消失在煙霧之中。

  大眾都星散了,她仍獨自站在海岸上,在她的心中憶念著他所說的:

  「一會兒的工夫,在風中休息片刻,另一個婦人又要孕懷著我。」

  (《先知》,上海新月書店1931年9月初版。)

  南

  歸--貢獻給母親在天之靈去年秋天,楫自海外歸來,住了一個多月又 走了。他從上海十月三十日來信說:「

  今天下午到母親墓上去了,下著大雨。 可是一到墓上,陽光立刻出來。母親有靈!我照了六張相片。照完相,雨又下起來 了。姊姊!上次離國時,母親在床上送我,囑咐我,不想現在是這樣的了! 」

  我的最小偏憐的海上飄泊的弟弟!我這篇《南歸》,早就在我心頭,在我筆尖 上。只因為要瞞著你,怕你在海外孤身獨自,無人勸解時,得到這震驚的消息,讀 到這一切刺心刺骨的經過。我挽住了如瀾的狂淚,直待到你歸來,又從我懷中走去。 在你重過飄泊的生涯之先,第一次參拜了慈親的墳墓之後,我才來動筆!你心下一 切都已雪亮了。大家顫慄相顧,都已做了無母之兒,海枯石爛,世界上慈憐溫柔的 恩福,是沒有我們的份了!我縱然盡寫出這深悲極慟的往事,我還能在你們心中, 加上多少痛楚?!我還能在你們心中,加上多少痛楚?!

  現在我不妨解開血肉模糊的結束,重理我心上的創痕。把心血嘔盡,眼淚傾盡, 和你們恣情開懷的一慟,然後大家飲泣收淚,奔向母親要我們奔向的艱苦的前途!

  我依據著回憶所及,並參閱藻的日記,和我們的通信,將最鮮明,最靈活,最 酸楚的幾頁,一直寫記了下來。我的握筆的手,我的筆兒,怎想到有這樣運用的一 天!怎想到有這樣運用的一天!

  前冬十二月十四日午,藻和我從城中歸來,客廳桌上放著一封從上海來的電報, 我的心立刻震顫了。急忙的將封套拆開,上面是「

  母親雲,如決回,提前更好」, 我念完了,抬起頭來,知道眼前一片是沉黑的了!

  藻安慰我說:「這無非是母親想你,要你早些回去,決不會怎樣的。」我點點 頭。上樓來脫去大衣,只覺得全身戰慄,如冒嚴寒。下樓用飯之先,我打電話到中 國旅行社買船票。據說這幾天船隻非常擁擠,須等到十九日順天船上,才有艙位, 而且還不好。我說無論如何,我是走定了。即使是豬圈,是狗竇,只要能把我渡過 海去,我也要蜷伏幾宵--就這樣的定下了船票。

  夜裡如同睡在冰穴中,我時時驚躍。我知道假如不是母親病的危險,父親決不 會在火車斷絕,年假未到的時候,催我南歸。他擬這電稿的時候,雖然有萬千的斟 酌使詞氣緩和,而背後隱隱的著急與悲哀是掩不住的--藻用了無盡的言語來溫慰 我;說身體要緊,無論怎樣,在路上,在家裡,過度的悲哀與著急,都與自己母親 是無益有害的。這一切我也知道,便飲淚收心的睡了一夜。

  以後的幾天,便消磨在收拾行裝,清理剩餘手續之中。那幾天又特別的冷。朔 風怒號,樓中沒有一絲暖氣。晚上藻和我總是強笑相對,而心中的怔忡,孤懸,恐 怖,依戀,在不語無言之中,只有鐘和燈知道了!

  傑還在學校裡,正預備大考。南歸的消息,縱不能瞞他,而提到母親病的推測, 我們在他面前,總是很樂觀的,因此他也還坦然。天曉得,弟弟們都是出乎常情的 信賴我。他以為姊姊一去,母親的病是不會成問題的。可憐的孩子,可祝福的無知 的信賴!

  十八日的下午四時二十五分的快車,藻送我到天津。這是我們蜜月後的第一次 同車,雖然仍是默默的相挨坐著,而心中的甜酸苦樂,大不相同了!窗外是凝結的 薄雪,窗隙吹進砭骨的冷風,斜日黯然,我已經覺得腹痛。怕藻著急,不肯說出, 又知道說了也沒用,只不住的喝熱茶。七點多鐘到天津,下了月台,我已痛得走不 動了。好容易掙出站來,坐上汽車,逕到國民飯店,開了房間,我一直便躺在床上。 藻站在床前,眼光中露出無限的驚惶:「你又病了?」我呻吟著點一點頭。--我 以後才發現這病是慢性的盲腸炎。這病根有十年了,一年要發作一兩次。每次都痛 徹心腑,痛得有時延長至十二小時。行前為預防途中復發起見,曾在協和醫院仔細 驗過,還看不出來。直到以後從上海歸來,又患了一次,醫生才絕對的肯定,在協 和開了刀,這已是第二年三月中的事了。

  這夜的痛苦,是逐秒逐分的加緊,直到夜中三點。我神志模糊之中,只覺得自 己在床上起伏坐臥,嘔吐,呻吟,連藻的存在都不知道了。中夜以後,才漸漸的緩 和,轉過身來對坐在床邊拍撫著我的藻,作頹乏的慘笑。他也強笑著對我搖頭不叫 我言語。慢慢的替我卸下大衣,嚴嚴的蓋上被。我覺得剛一閉上眼,精魂便飛走了!

  醒來眼裡便滿了淚;病後的疲乏,臨別的依戀,眼前旅行的辛苦,到家後可能 的恐怖的事實,都到心上來了。對床的藻,正做著可憐的倦夢。一夜的勞瘁,我不 忍喚醒他,望著窗外天津的黎明,依舊是冷酷的陰天!我思前想後,除了將一切交 給上天之外,沒有別的方法了!

  這一早晨,我們又相倚的坐著。船是夜裡十時開,藻不能也不敢說出不讓我走 的話,流著淚告訴我:「你病得這樣!

  我是個窮孩子,忍心的丈夫。我不能陪你去,又不能替你預備下好艙位,我讓 你自己在這時單身走! 」他說著哽咽了。我心中更是甜酸苦辣,不知怎麼好,又 沒有安慰他的精神與力量,只有無言的對泣。

  還是藻先振起精神來,提議到梁任公家裡,去訪他的女兒周夫人,我無力的贊 成了。到那裡蒙他們夫婦邀去午飯。席上我喝了一杯白蘭地酒,覺得精神較好。周 夫人對我提到她去年的回國,任公先生的病以及他的死。悲痛沉摯之言,句句使我 聞之心驚膽躍,最後實在坐不住,掙扎著起來謝了主人。發了一封報告動身的電報 到上海,兩點半鐘便同藻上了順天船。

  房間是特別官艙,出乎意外的小!又有大煙囪從屋角穿過。上鋪已有一位廣東 太太佔住,箱兒簍子,堆滿了一屋。幸而我行李簡單,只一副臥具,一個手提箱。 藻替我鋪好了床,我便蜷曲著躺下。他也蜷伏著坐在床邊。門外是笑罵聲,叫賣聲, 喧呶聲,爭競聲;雜著油味,垢膩味,煙味,鹹味,陰天味;一片的擁擠,窒塞, 紛擾,叫囂!,我忍住呼吸,閉著眼。藻的眼淚落在我的臉上:「愛,我恨不能跟 了你去!這種地方豈是你受得了的! 」我睜開眼,握住他的手:「不妨事,我原 也是人類中之一! 」

  直挨到夜中九時,煙鹵旁邊的橫床上,又來了一位女客,還帶著一個小女兒。 屋裡更加緊張擁擠了,我坐了起來,攏一攏頭髮,告訴藻:「你走罷,我也要睡一 歇,這屋裡實在沒有轉身之地了! 」因著早晨他說要坐三等車回北平去,又再三 的囑咐他:「天氣冷,三等車上沒有汽爐,還是不坐好。和我同甘苦,並不在於這 情感用事上面! 」他答應了我,便從萬聲雜沓之中擠出去了。

  --到滬後,得他的來信說:「對不起你,我畢竟是坐了三等車。試想我看著 你那樣走的,我還有什麼心腸求舒適?即此,我還覺得未曾分你的辛苦於萬一!更 有一件可喜的事,我將剩下的車費在市場的舊書攤上,買了幾本書了

  」--這 幾天的海行,窗外只看見唐沽的碎裂的冰塊,和大海的洪濤。人氣蒸得模糊的窗眼 之內,只聽得人們的嘔吐。飯廳上,茶房連疊聲叫「吃飯咧! 」以及海客的談時 事聲,涕唾聲。這一百多鐘頭之中,我已置心身於度外,不飲不食,只求能睡,並 不敢想到母親的病狀。睡不著的時候,只瞑目遐思夏日蜜月旅行中之西湖莫干山的 微藍的水,深翠的竹,以求超過眼前的地獄景況於萬一!

  二十二日下午,船緩緩的開進吳淞口,我趕忙起來梳頭著衣,早早的把行裝收 拾好。上海仍是陰天!我推測著數小時到家後可能的景況,心靈上只有戰慄,只有 祈禱!江上的風吹得蕭蕭的,寒星般的萬船樓頭的燈火,照映在黃昏的深黑的水上, 畫出彎顫的長紋。晚六時,船才緩緩的停在浦東。

  我又失望,又害怕,孤身旅行,這還是第一次。這些腳夫和接水,我連和他們 說話的膽量都沒有,只把門緊緊的關住,等候家裡的人來接。直等到七時半,客人 們都已散盡,連茶房都要下船去了。無可奈何,才開門叫住了一個中國旅行社的接 客,請他照應我過江。

  我坐在顛簸的擺渡上,在水影燈光中,只覺得不時搖過了黑而高大的船舷下, 又越過了幾隻橫渡的白篷帶號碼的小船。在料峭的寒風之中,淋漓精濕的石階上, 踏上了外灘。大街樓頂廣告上的電燈聯成的字,仍舊追逐閃爍著,電車仍舊是隆隆 不絕的往來的走著。我又已到了上海!萬分昏亂的登上旅行社運箱子的汽車,連人 帶箱子從幾個又似迅速又似疲緩的轉彎中,便到了家門口。

  按了鈴,元來開門。我頭一句話,是「太太好了麼?」他說:「好一點了。」 我顧不得說別的,便一直往樓上走。父親站在樓梯的旁邊接我。走進母親屋裡,華 坐在母親床邊,看見我站了起來。小菊倚在華的膝旁,含羞的水汪汪的眼睛直望著 我。我也顧不得抱她,我俯下身去,叫了一聲「媽! 」看母親時,真病得不成樣 子了!所謂「骨瘦如柴」者,我今天才理會得!比較兩月之前,她彷彿又老了二十 歲。額上似乎也黑了。氣息微弱到連話也不能說一句,只用悲喜的無主的眼光看著 我

  

  父親告訴我電報早接到了。涵帶著苑從下午五時便到碼頭去了,不知為何沒有 接著。這時小菊在華的推挽裡,撲到我懷中來,叫了一聲「姑姑」。小臉比從前豐 滿多了,我抱起她來,一同伏到母親的被上。這時我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了,趕緊回 頭走到飯廳去。

  涵不久也回來了,臉凍得通紅--我這時方覺得自己的腿腳,也是冰塊一般的 僵冷。--據說是在外灘等到七時。急得不耐煩,進到船公司去問,公司中人待答 不理的說:「不知船停在哪裡,也許是沒有到罷! 」他只得轉了回來。

  飯桌上大家都默然。我略述這次旅行的經過,父親凝神看著我,似乎有無限的 過意不去。華對我說發電叫我以後,才告訴母親的,只說是我自己要來。母親不言 語,過一會子說:

  「可憐的,她在船上也許時刻提心吊膽的想到自己已是沒娘的孩子了! 」

  飯後涵華夫婦回到自己的屋裡去。我同父親坐在母親的床前。母親半閉著眼, 我輕輕的替她拍撫著。父親悄聲的問:

  「你看母親怎樣?」我不言語,父親也默然,片晌,歎口氣說:

  「我也看著不好,所以打電報叫你,我真覺得四無依傍--我的心都碎了

  」

  此後的半個月,都是侍疾的光陰了。不但日子不記得,連晝夜都分不清楚了! 一片相連的是母親仰臥的瘦極的睡容,清醒時低弱的語聲和憔悴的微笑,窗外的陰 郁的天,壁爐中發爆的煤火,淒絕靜絕的半夜爐台上滴答的鐘聲,黎明時四壁黯然 的灰色,早晨開窗小立時鎊鎊的朝霧!在這些和淚的事實之中,我如同一個無告的 孤兒,獨自赤足拖踏過這萬重的火焰!

  在這一片昏亂迷糊之中,我只記得侍疾的頭幾天,我是每天晚上八點就睡,十 二點起來,直至天明。起來的時候,總是很冷。涵和華摩挲著憂愁的倦眼,和我交 替,我站在壁爐邊穿衣裳,母親慢慢的倒過頭來說:「你的衣服太單薄了,不如穿 上我的黑駱駝絨袍子,省得凍著! 」我答應了,她又說:

  「我去年頭一次見藻,還是穿那件袍子呢。」

  她每夜四時左右,總要出一次冷汗,出了汗就額上冰冷。

  在那時候,總要喝南棗北麥湯,據說是止汗滋補的。我恐她受涼,又替她縫了 一塊長方的白絨布,輕輕的圍在額上。母親閉著眼微微的笑說:「我像觀世音了。」 我也笑說:「也像聖母呢! 」

  因著骨痛的關係,她躺在床上,總是不能轉側。她瘦得只剩一把骨了,褥子嫌 太薄,被又嫌太重。所以褥子底下,墊著許多棉花枕頭,鴨絨被等,上面只蓋著一 層薄薄的絲綿被頭。她只仰著臉在半靠半臥的姿勢之下,過了我和她相親的半個月。 可憐的病弱的母親!

  夜深人靜,我偎臥在她的枕旁。若是她精神較好,就和我款款的談話,語音輕 得似天半飄來,在半朦朧半追憶的神態之中,我看她的石像似的臉,我的心緒和眼 淚都如潮湧上。

  她談著她婚後的暌離和甜蜜的生活,談到幼年失母的苦況,最後便提到她的病  。她說:「我自小千災百病的,你父親常說:

  『你自幼至今吃的藥,總集起來,夠開一間藥房的了。』真是我萬想不到,我 會活到六十歲!男婚女嫁,大事都完了。人家說,『久病床前無孝子,我這次病了 五個月,你們真是心力交瘁!我對於我的女兒,兒子,媳婦,沒有一毫的不滿意。 我只求我快快的好了,再享兩年你們的福

  」我們心力交瘁,能報母親的恩慈於 萬一麼?母親這種過分愛憐的話語,使聽者傷心得骨髓都碎了!

  如天之福,母親臨終的病,並不是兩月前的骨瘋。可是她的老病 「胃痛」和 「咳嗽」又回來了。在每半小時一吃東西之外,還不住的要服藥,如「胃活」「止 咳丸」之類,而且服量要每次加多。我們知道這些藥品都含有多量的麻醉性的,起 先總是竭力阻止她多用。幾天以後,為著她的不能支持的痛苦,又漸漸的知道她的 病是沒有痊癒的希望,只得咬著牙,忍著心腸,順著她的意思,狂下這種猛劑,節 節的暫時解除她突然襲擊的苦惱。

  此後她的精神愈加昏弱了,日夜在半醒不醒之間。卻因著咳嗽和胃痛,不能睡 得沉穩,總得由涵用手用力的替她揉著,並且用半催眠的方法,使她入睡。十二月 二十四夜,是基督降生之夜。我伏在母親的床前,終夜在祈禱的狀態之中!

  在人力窮盡的時候,宗教的倚天祈命的高潮,淹沒了我的全意識。我覺得我的 心香一縷勃勃上騰,似乎是哀求聖母,體恤到嬰兒愛母的深情,而賜予我以相當的 安慰。那夜街上的歡呼聲,爆竹聲不停。隔窗看見我們外國鄰人的燈綵輝煌的聖誕 樹,孩子們快樂的歌唱跳躍,在我眼淚模糊之中,這些都是針針的痛刺!

  半夜裡父親低聲和我說:「我看你母親的身後一切該預備了。舊式的種種規矩, 我都不懂。而且我看也沒有盲從的必要。關於安葬呢--你想還回到故鄉去麼?山 遙水隔的,你們輕易回不去,年深月久,倒荒涼了,是不是?不過這須探問你母親 的意思。」我說:「父親說出這話來,是最好不過的了。本來這些迷信禁忌的辦法, 我們所以有時曲從,都是不忍過拂老人家的意思。如今父親既不在乎這些,母親又 是個最新不過的人。縱使一切犯忌都有後驗,只要母親身後的事能舒舒服服的辦過 去,千災五毒,都臨到我們四個姊弟身上,我們也是甘心情願的! 」

  --第二天我們便托了一位親戚到萬國殯儀館接洽一切。鋼棺也是父親和我親 自選定的。這些以後在我寄藻和傑的信中,都說得很詳細。--這樣又過了幾天。 母親有時稍好,微笑的躺著。小菊爬到枕邊,捧著母親的臉叫「奶奶」。華和我坐 在床前,談到秋天母親骨痛的時候,有時躺在床上休息,有時坐在廊前大椅上曬太 陽,旁邊幾上總是供著一大瓶菊花。母親說:「是的,花朵兒是越看越鮮,永遠不 使人厭倦的。病中陽光從窗外進來,照在花上,我心裡便非常的歡暢! 」母親這 種愛好天然的性情,在最深的病苦中,仍是不改。她的骨痛,是由指而臂,而肩背, 而膝骨,漸漸下降,全身僵痛,日夜如在桎梏之中,偶一轉側,都痛徹心腑。假如 我是她,我要痛哭,我要狂呼,我要咒詛一切,棄擲一切。而我的最可敬愛的母親, 對於病中的種種,仍是一樣的接受,一樣的溫存。對於兒女,沒有一句性急的話語; 對於奴僕,卻更加一倍的體恤慈憐。對於這些無情的自然,如陽光,如花卉,在她 的病的靜息中,也加倍的溫煦馨香。這是上天賜予,惟有她配接受享用的一段恩福!

  我們知道母親決不能過舊歷的新年了,便想把陽曆的新年,大大的點綴一下。 一清早起來,先把小菊打扮了,穿上大紅緞子棉袍,抱到床前,說給奶奶拜年。桌 上擺上兩盤大福桔,爐台窗台上的水仙花管,都用紅紙條束起。又買了十幾盞小紅 紗燈,掛在床角上,爐台旁,電燈下。我們自己也略略的妝扮了,--我那時已經 有十天沒有對鏡梳掠了!我覺得平常過年,我們還沒有這樣的起勁!到了黃昏我將 十幾盞紗燈點起掛好之後,我的眼淚,便不知是從哪裡來的,一直流個不斷了!

  有誰經過這種的痛苦?你的最愛的人,抱著最苦惱的病,要在最短的時間內從 你的腕上臂中消逝;同時你要佯歡詭笑的在旁邊伴著,守著,聽著,看著,一分一 秒的愛惜恐懼著這同在的光陰!這樣的生活,能使青年人老,老年人死,在天堂上 的人,下了地獄!世間有這樣痛苦的人呵,你們都有了我的最深極厚的同情!

  裁縫來了,要裁做母親裝裹的衣裳。我悄悄的把他帶到三層樓上。母親平時對 於穿著,是一點不肯含糊的。好的時候遇有出門,總是把要穿的衣服,比了又比, 看了又看,熨了又熨。所以這次我對於母親壽衣的材料,顏色,式樣,尺寸,都不 厭其詳的叮嚀囑咐了。告訴他都要和好人的衣裳一樣的做法,若含糊了要重做的。 至於外面的袍料,帽子,襪子,手套等,都是我偷出睡覺的時間來,自己去買的。 那天上海冷極,全市如冰。而我的心靈,更有萬倍的僵凍!

  回來脫了外衣,走到母親跟前。她今天又略好了些,問我:「睡足了麼?」我 笑說:「睡足了。」因又談起父親的生日--陽曆一月三日,陰曆十二月四日-- 快到了。父親是在自己生日那天結婚的。因著母親病了,父親曾說過不做生日,而 父母親結婚四十年的紀念,我們卻不能不慶祝。這時父親,涵,華等都在床前,大 家湊趣談笑,我們便故作嬌癡的佯問母親做新娘時的光景。母親也笑著,眼裡似乎 閃爍著青春的光輝。她告訴我們結婚的儀式,贈嫁的妝奩,以及佳禮那天怎樣的被 花冠壓得頭痛。我們都笑了。爬在枕邊的小菊看見大家笑,也莫名其妙的大聲嬌笑。 這時,眼前一切的悲懷,似乎都忘卻了。

  第二天晚上為父親暖壽。這天母親又不好,她自己對我說:「我這病恐怕不能 好了。我從前看彈詞,每到人臨危的時候總是說『一日輕來一日重,一日添症八九 分』。便是我此時的景象了。」我們都忙笑著解釋,說是天氣的關係,今天又冷了 些。母親不言語。但她的咳嗽,愈見艱難了,吐一口痰,都得有人使勁的替她按住 胸口。胃痛也更劇烈了,每次痛起,面色慘變。--晚上,給父親拜壽的子侄輩都 來了。涵和華忙著在樓下張羅。我仍舊守在母親旁邊。母親不住的催我,快攏攏頭, 換換衣服,下樓去給父親拜壽。我含著淚答應了。草草的收拾畢,下得樓來,只看 見壽堂上紅燭輝煌,父親坐在上面,右邊並排放著一張空椅子。我一跪下,眼淚突 然的止不住了,一翻身趕緊就上樓去,大家都默然相視無語。

  夜裡母親忽然對我提起她自己兒時侍疾的事了:「你比我有福多了,我十四歲 便沒了母親!你外祖母是癆病,那年從九月九臥床,就沒有起來。到了臘八就去世 了。病中都是你舅舅和我輪流伺候著。我那時還小,只記得你外祖母半夜嚥了氣, 你外祖父便叫老媽子把我背到前院你叔祖母那邊去了。

  從那時起,我便是沒娘的孩子了。」她歎了一口氣,「臘八又快到了。」我那 時真不知說什麼好。母親又說:「傑還不回來--算命的說我只有兩孩子送終,有 你和涵在這裡,我也滿意了。」

  父親也坐在一邊,慢慢的引她談到生死,談到故鄉的塋地。父親說:「平常我 們所說的『弧死首丘』,其實也不是

  」母親便接著說:「其實人死了,只剩一 個軀殼,丟在哪裡都是一樣。何必一定要千山萬水的運回去,將來餬口四方的子孫 們也照應不著。」

  現在回想,那時母親對於自己的病勢,似乎還模糊,而我們則已經默曉了,在 輪替休息的時間內,背著母親,總是以眼淚洗面。我知道我的枕頭永遠是濕的。到 了時候,走到母親面前,卻又強笑著,談些不要緊的寬慰的話。涵從小是個渾化的 人,往常母親病著,他並不會怎樣的小心伏侍。這次他卻使我有無限的驚奇!他靜 默得像醫生,體貼得像保姆。

  我在旁靜守著,看他喂桔汁,按摩,那樣子不像兒子伏侍母親,竟像父親調護 女兒!他常對我說:「病人最可憐,像小孩子,有話說不出來。」他說著眼眶便紅 了。

  這使我如何想到其餘的兩個弟弟!傑是夏天便到唐沽工廠實習去了。母親的病 態,他算是一點沒有看見。楫是十一月中旬走的。海上漂流,明年此日,也不見得 會回來。母親對於楫,似乎知道是見不著了,並沒有怎樣的念道他。卻常常的問起 傑:「年假快到了,他該回來了罷?」一天總問起三四次,到了末幾天,她說: 「他知道我病,不該不早回!做母親的一生一世的事,

  」我默然,母親哪裡知 道可憐的傑,對於母親的病還一切蒙在鼓裡呢!

  十二月三十一夜,除夕。母親自己知道不好,心裡似乎很著急,一天對我說了 好幾次:「到底請個大醫生來看一看,是好是壞,也叫大家定定心。」其實那時隔 一兩天,總有醫生來診。照樣的打補針,開止咳的藥,母親似乎膩煩了。我們立刻 商量去請V大夫,他是上海最有名的德國醫生,秋天也替她看過的。到了黃昏,大 夫來了。我接了進來,他還認得我們,點首微笑。替母親聽聽肺部,又慢慢的扶她 躺下,便走到桌前。我顫聲的問:「怎麼樣?」他回頭看了看母親,「病人懂得英 文麼?」我搖一搖頭,那時心膽已裂!他低聲說:

  「沒有希望了,現時只圖她平靜的度過最後的幾天罷了! 」

  本來是我們意識中極明瞭的事,卻經大夫一說破,便似乎全幕揭開了。一場悲 慘的現象,都跳躍了出來!送出大夫,在甬道上,華和我都哭了,卻又趕緊的彼此 解勸說:「別把眼睛哭紅了,回頭母親看出,又惹她害怕傷心。」我們拭了眼淚, 整頓起笑容,走進屋裡,到母親床前說:「醫生說不妨事的,只要能安心靜息,多 吃東西,精神健朗起來,就慢慢的會好了。」母親點一點頭。我們又說:「今夜是 除夕,明天過新歷年了,大家守歲罷。」

  領略人生,可是一件容易事?我曾說過種種無知,癡愚,狂妄的話語,我說: 「我願遍嘗人生中的各趣,人生中的各趣,我都願遍嘗。」又說:「領略人生,要 如滾針氈,用血肉之軀,去遍挨遍嘗,要它針針見血。」又說:「哀樂悲歡,不盡 其致時,看不出生命之神秘與偉大。」其實所謂之「神秘」「偉大」,都是未經者 理想企望的言詞,過來人自欺解嘲的話語!

  我寧可做一個麻木,白癡,渾噩的人,一生在安樂,卑怯,依賴的環境中過活。 我不願知神秘,也不必求偉大!

  話雖如此,而人生之逼臨,如狂風驟雨。除了低頭閉目戰慄承受之外,沒有半 分方法。待到雨過天青,已另是一個世界。地上只有衰草,只有落葉,只有曾經風 雨的凋零的軀殼與心靈。霎時前的濃郁的春光,已成隔世!那時你反要自詫!你曾 有何福德,能享受了從前種種怡然暢然,無識無憂的生活!

  我再不要領略人生,也更不領略如十九年一月一日之後的人生!那種心靈上慘 痛,臉上含笑的生活,曾碾我成微塵,絞我為液汁。假如我能為力,當自此斬情絕 愛,以求免重過這種的生活,重受這種的苦惱!但這又有誰知道!

  一月三日,是父親的正壽日。早上便由我自到市上,買了些零吃的東西,如果 品,點心,熏魚,燒鴨之類。因為我們知道今晚的筵席,只為的是母親一人。吃起 整桌的菜來,是要使她勞乏的。到了晚上,我們將紅燈一齊點起;在她床前,擺下 一個小圓桌;桌上滿滿的分佈著小碟小盤;一家子團團的坐下。把父親推坐在母親 的旁邊,笑說:「新郎來了。」父親笑著,母親也笑了!她只嘗了一點菜,便搖頭 叫「撤去罷,你們到前屋去痛快的吃,讓我歇一歇」。我們便把父親留下,自己到 前頭匆匆的胡亂的用了飯。到我回來,看見父親倚在枕邊,母親矇矇卑卑的似乎睡 著了。父親眼裡滿了淚!我知道他覺得四十年的春光,不堪回首了!

  如此過了兩夜。母親的痛苦,又無限量的增加了。肺部狂熱,無論多冷,被總 是褪在胸下;爐火的火焰,也隔絕不使照在臉上(這總使我想到《小青傳》中之 「痰灼肺然,見粒而嘔」兩語),每一轉動,都喘息得接不過氣來。大家的恐怖心 理,也無限量的緊張了。我只記得我日夜口裡只誦祝著一句祈禱的話,是:「上帝 接引這純潔的靈魂! 」這時我反不願看母親多延日月了,只求她能恬靜平安的解 脫了去!到了夜半,我仍半跪半坐的伏在她床前,她看著我喘息著說:「辛苦你了

  等我的事情過去了,你好好的睡幾夜,便回到北平去,那時什麼事都完了。」 母親把這件大事說得如此平凡,如此穩靜!我每次回想,只有這幾句話最動我心! 那時候我也不敢答應,喉頭已被哽咽塞住了!

  張媽在旁邊,撫慰著我。母親似乎又入睡了。張媽坐在小凳上,悄聲的和我談 話,她說:「太太永遠是這樣疼人的!

  秋天養病的時候,夜裡總是看通宵的書,叫我只管睡去。半夜起來,也不肯叫 我。我說:『您可別這樣自己掙扎,回頭摔著不是玩的。』她也不聽。她到天亮才 能睡著。到了少奶奶抱著菊姑娘過來,才又醒起。」

  談到母親看的書,真是比我們家裡什麼人看的都多。從小說,彈詞,到雜誌, 報紙,新的,舊的,創作的,譯述的,她都愛看。平常好的時候,天天夜裡,不是 做活計,就是看書,總到十一二點才睡。晨興絕早,梳洗完畢,刀尺和書,又上手 了。她的針線匣裡,總是有書的。她看完又喜歡和我們談論,新穎的見解,總使我 們驚奇。有許多新名詞,我們還是先從她口中聽到的,如「普羅文學」之類。我常 默然自慚,覺得我們在新思想上反像個遺少,做了落伍者!

  一月五夜,父親在母親床前。我睏倦已極,側臥在父親床上打盹,被母親呻吟 聲驚醒,似乎母親和父親大聲爭執。我趕緊起來,只聽見母親說:「你行行好罷, 把安眠藥遞給我,我實在不願意再俄延了! 」那時母親輾轉呻吟,面紅氣喘。我 知道她的痛苦,已達極點!她早就告訴過我,當她骨痛的時候,曾私自寫下安眠藥 名,藏在袋裡,想到了痛苦至極的時候,悄悄的叫人買了,全行服下,以求解脫- -這時我急忙走到她面前,萬般的勸說哀求。她搖頭不理我,只看著父親。

  父親呆站了一會,回身取了藥瓶來,倒了兩丸,放在她嘴裡。

  她連連使勁搖頭,喘息著說:「你也真是

  又不是今後就見不著了! 」這 句話如同興奮劑似的,父親眉頭一皺,那慘肅的神字,使我起栗。他猛然轉身,又 放了幾粒藥丸在她嘴裡。我神魂俱失,飛也似的過去攀住父親的臂兒,已來不及了! 母親已經吞下藥,閉上口,垂目低頭,彷彿要睡。父親頹然坐下,頭枕在她肩旁, 淚下如雨。我跪在床邊,欲呼無聲,只緊緊的牽著父親的手,凝望著母親的睡臉。 四周慘默,只有時鐘滴答的聲音。那時是夜中三點,我和父親戰慄著相倚至晨四時。 母親睡容慘淡,呼吸漸漸急促,不時的乾咳,仍似日間那種咳不出來的光景,兩臂 向空抱捉。我急忙悄悄的去喚醒華和涵,他們一齊驚起,睡眼矇卑的走到床前,看 見這景象,都急得哭了。華便立刻要去請大夫,要解藥,父親含淚搖頭。涵過去抱 著母親,替她撫著胸口。我和華各抱著她一隻手,不住的在她耳邊輕輕的喚著。母 親如同失了知覺似的,垂頭不答。在這種狀態之下,延至早晨九時。直到小菊醒了, 我們抱她過來坐在母親床上,教她抱著母親的頭,搖撼著頻頻的喚著「奶奶」。她 喚了有幾十聲,在她將要急哭了的時候,母親的眼皮,微微一動。我們都躍然驚喜, 圍攏了來,將母親輕輕的扶起。母親仍是矇矇卑卑的,只眼皮不時的動著。在這種 狀態之下,又延至下午四時。這一天的工夫,我們也沒有梳洗,也不飲食,只圍在 床前,懸空掛著恐怖希望的心!這一天比十年還要長,一家裡連雀鳥都住了聲息!

  四時以後母親才半睜開眼,長呻了一聲,說「我要死了! 」

  她如同從濃睡中醒來一般,抬眼四下裡望著。對於她服安眠藥一事,似乎全不 知道。我上前抱著母親,說「母親睡得好罷?」母親點點頭,說「餓了! 」大家 趕緊將久燉在爐上的雞露端來,一匙一匙的送在她嘴裡。她喝完了又閉上眼休息著。

  我們才歡喜的放下心來,那時才覺得飢餓,便輪流去吃飯。

  那夜我倚在母親枕邊,同母親談了一夜的話。這便是三十年來末一次的談話了! 我說的話多,母親大半是聽著。那時母親已經記起了服藥的事,我款款的說:「以 後無論怎樣,不能再起這個服藥的念頭了!母親那種咳不出來,兩手抓空的光景, 別人看著,難過不忍得肝腸都斷了。涵弟直哭著說:

  『可憐母親不知是要誰?有多少話說不出來! 』連小菊也都急哭了。母親看

  」母親聽著,半晌說:「我自己一點不覺得痛苦,只如同睡了一場大覺。」

  那夜,輕柔得像湖水,隱約得像煙霧。紅燈放著溫暖的光。父親倦乏之餘,睡 得十分甜美。母親精神似乎又好,又是微笑的聖母般的瘦白的臉。如同母親死去復 生一般,喜樂充滿了我的四肢。我說了無數的憨癡的話:我說著我們歡樂的過去, 完全的現在,繁衍的將來,在母親迷糊的想像之中,我建起了七寶莊嚴之樓閣。母 親喜悅的聽著,不時的參加兩句。

  到此我要時光倒流,我要詛咒一切,一逝不 返的天色已漸漸的大明了!

  一月七晨,母親的痛苦已到了終極了!她厲聲的拒絕一切飲食。我們從來不曾 看見過母親這樣的聲色,覺得又害怕,又膽怯,只好慢慢輕輕的勸說。她總是閉目 搖頭不理,只說:

  「放我去罷,叫我多捱這幾天痛苦做什麼! 」父親驚醒了,起來勸說也無效。 大家只能圍站在床前,看著她苦痛的顏色,聽著她悲慘的呻吟!到了下午,她神志 漸漸昏迷,呻吟的聲音也漸漸微弱。醫生來看過,打了一次安眠止痛的針。又撥開 她的眼瞼,用手電燈照了照,她的眼光已似乎散了!

  這時我如同癡了似的,一下午只兩手抱頭,坐在爐前,不言不動,也不到母親 跟前去。只涵和華兩個互相依傍的,戰慄的,在床邊坐著。涵不住的剝著桔子,放 在母親嘴裡,母親閉著眼都吸嚥了下去。到了夜九時,母親臉色更慘白了。頭搖了 幾搖,呼吸漸漸急促。涵連忙喚著父親。父親跪在床前,抱著母親在腕上。這時我 才從爐旁慢慢的回過頭來,淚眼模糊裡,看見母親鼻子兩邊的肌肉,重重的抽縮了 幾下,便不動了。我突然站起過去,抱住母親的臉,覺得她鼻尖已經冰涼。涵俯身 將他的銀表,輕輕的放在母親鼻上,戰兢的拿起一看,表殼上已沒有了水氣。母親 呼吸已經停止了。他突然回身,兩臂抱著頭大哭起來。那時正是一月七夜九時四十 五分。我們從此是無母之人了,嗚呼痛哉!

  關於這以後的事,我在一月十一晨寄給藻和傑的信中,說的很詳細,照錄如下:

  親愛的傑和藻:

  我在再四思維之後,才來和你們報告這極不幸極悲痛的消息。就是我們親愛的 母親,已於正月七夜與這苦惱的世界長辭了!她並沒有多大的痛苦,只如同一架極 玲瓏的機器,走的日子多了,漸漸停止。她死去時是那樣的柔和,那樣的安靜。那 快樂的笑容,使我們竟不敢大聲的哭泣,彷彿恐怕驚醒她一般。那時候是夜中九時 四十五分。那日是陰曆臘八,也正是我們的外祖母,她自己親愛的母親,四十六年 前高世之日!

  至於身後的事呢,是你們所想不到的那樣莊嚴,清貴,簡單。當母親病重的時 候,我們已和上海萬國殯儀館接洽清楚,在那裡預備了一具美國的鋼棺。外面是銀 色凸花的,內層有整塊的玻璃蓋子,白綾捏花的裡子。至於衣衾鞋帽一切,都是我 去備辦的,件數不多,卻和生人一般的齊整講究。

  

  經過是這樣:在母親辭世的第二天早晨,萬國殯儀館便來一輛汽車,如同接送 病人的臥車一般,將遺體運到館中。我們一家子也跟了去。當我們在休息室中等候 的時候,他們在樓下用藥水灌洗母親的身體。下午二時已收拾清楚,安放在一間紫 色的屋子裡,用花圈繞上,旁邊點上一對白燭。我們進去時,肅然的連眼淚都沒有 了!

  堂中莊嚴,如入寺殿。母親安穩的仰臥在矮長榻之上,深棕色的錦被之下,臉 上似乎由他們略用些美容術,覺得比尋常還好看。我們俯下去偎著母親的臉,只覺 冷徹心腑,如同石膏製成的慈像一般!我們開了門,親友們上前行禮之後,便輕輕 將母親舉起,又安穩裝入棺內,放在白綾簇花的枕頭上,齊肩罩上一床紅緞繡花的 被,蓋上玻璃蓋子。棺前仍舊點著一對高高的白燭。紫絨的桌罩下立著一個銀十字 架。母親慈愛純潔的靈魂,長久依傍在上帝的旁邊了!

  五點多鐘諸事已畢。計自逝世至入殮,才用十七點鐘。一切都靜默,都莊嚴, 正合母親的身份。客人散盡,我們回家來,家裡已灑掃清楚。我們穿上灰衫,繫上 白帶,為母親守孝。家裡也沒有靈位。只等母親放大的相片送來後,便供上鮮花和 母親愛吃的果子,有時也焚上香。此外每天早晨閤家都到殯儀館,圍立在棺外,隔 著玻璃蓋子,瞻仰母親如睡的慈顏!

  這次辦的事,大家親友都贊成,都艷羨,以為是沒有半分糜費。我們想母親在 天之靈一定會喜歡的。異地各戚友都已用電報通知。楫弟那裡,因為他遠在海外, 環境不知怎樣,萬一他若悲傷過度,無人勸解,可以暫緩告訴。至於傑弟,因為你 病,大考又在即,我們想來想去,終以為恐怕這消息是終久瞞不住的,倘然等你回 家以後,再突然告訴,恐怕那時突然的悲痛和失望,更是難堪。傑弟又是極懂事極 明白的人。你是母親一塊肉,愛惜自己,就是愛母親。在考試的時候,要鎮定,就 凡事就序,把書考完再回來,你別忘了你仍舊是能看見母親的!

  我們因為等你,定二月二日開吊,三日出殯。那萬國公墓是在虹橋路。草樹蔥 籠,地方清曠,同公園一般。

  上海又是中途,無論我們下南上北,或是到國外去,都是必經之路,可以隨時 參拜,比回老家去好多了。

  藻呢,父親和我都十二分希望你還能來。母親病時曾說:「我的女婿,不知我 還能見著他否?」你如能來,還可以見一見母親。父親又愛你,在悲痛中有你在, 是個慰安。不過我顧念到你的經濟問題,一切由你自己斟酌。

  這事的始末是如此了。涵仍在家裡,等出殯後再上南京。我們大概是都上北平 去,為的是父親離我們近些,可以照應。傑弟要辦的事很多,千萬要愛惜精神,遏 抑感情,儲蓄力量。這方是孝。你看我寫這信時何等安靜,穩定?傑弟是極有主見 的人,也當如此,是不是?

  此信請留下,將來寄楫!

  永遠愛你們的冰心

  正月十一晨我這封信雖然寫的很鎮定,而實際上感情的 掀動,並不是如此!一月七夜九時四十五分以後,在茫然昏然之中,涵,華和我都 很早就寢,似乎積勞成倦,睡得都很熟。只有父親和幾個表兄弟在守著母親的遺體。 第二天早起,大家亂烘烘的從三層樓上,取下預備好了的白衫,穿罷相顧,不禁失 聲!

  下得樓來,又看見飯廳桌上,擺著廚師父從早市帶來的一筐蜜桔--是我們昨 天黃昏,在廚師父回家時,吩咐他買回給母親吃的。才有多少時候?蜜桔買來,母 親已經去了!

  小菊穿著白衣,繫著白帶,白鞋白襪,戴著小藍呢白邊帽子,有說不出的飄逸 和可愛。在殯儀館大家沒有工夫顧到她,她自在母親榻旁,摘著花圈上的花朵玩耍。 等到黃昏事畢回來,上了樓,盡了梯級,正在大家彷徨無主,不知往哪裡走,不知 說什麼好的時候,她忽然大哭說:「找奶奶,找奶奶。奶奶哪裡去了?怎麼不回來 了! 」抱著她的張媽,忍不住先哭了,我們都不由自主的號啕大哭起來。

  吃過晚飯,父親很早就睡下了。涵,華和我在父親床前爐邊,默然的對坐。只 見爐台上時鐘的長針,在淒清的滴答聲中,徐徐移動。在這針徐徐的將指到九點四 十分的時候,涵突然站起,將鐘擺停了,說「姊姊,我們睡罷! 」他頭也不回, 便走了出去。華和我望著他的背影,又不禁滾下淚來。九時四十五分!又豈只是他 一個人,不忍再看見這爐台上的鐘,再走到九時四十五分!

  天未明我就忽然醒了,聽見父親在床上轉側。從前窗下母親的床位,今天從那 裡透進微明來,那個床沒有了,這屋裡是無邊的空虛,空虛,千愁萬緒,都從曉枕 上提起。思前想後,似乎世界上一切都臨到盡頭了!

  在那幾天內,除了幾封報喪的信之外,關於母親,我並沒有寫下半個字。雖然 有人勸我寫哀啟,我以為不但是「語無倫次」之中,不能寫出什麼來,而且「先慈 體素弱」一類的文字,又豈能表現母親的人格於萬一?母親的聰明正直,慈愛溫柔, 從她做孫女兒起,至做祖母止,在她四圍的人對她的疼憐,眷戀,愛戴,這些情感, 在我知識內外的,在人人心中都是篇篇不同的文字了。受過母親調理,栽培的兄姊 弟侄,個個都能寫出一篇最真摯最沉痛的哀啟。我又何必來敷衍一段,使他們看了 覺得不完全不滿意的東西?

  雖然沒有寫哀啟,我卻在父親下淚擱筆之後,替他湊成一副輓聯。我覺得那卻 是字字真誠,能表現那時一家的情感!

  聯語是:

  死別生離,兒輩傷心失慈母。

  晚近方知我老,四十載春光頓歇,那忍看稚孫弱媳,

  承歡強笑,舉家和淚 過新年。

  在那幾天內,除了每天清晨,一家子從寓所走到殯儀館參謁母親的遺容之外, 我們都不出門。從殯儀館歸來,照例是陰天。進了屋子,剛擦過的地板,剛旺上來 的爐火--脫了外面的衣服,在爐邊一坐,大家都覺得此心茫茫然無處安放!我那 幾天的日課,是早晨看書,做活計。下午多有戚友來看,談些時事,一天也就過去。 到了夜裡,不是呆坐,就是寫信。夜中的心情,現在追憶已模糊了,為寫這篇文章, 檢出舊信,覺得還可以尋跡:

  藻:

  真想不到現在才能給你寫這封長信。藻,我從此是沒有娘的孩子了!這十幾天 的辛苦,失眠,落到這麼一個結果。我的悲痛,我的傷心,豈是千言萬語所說得盡?

  前日打起精神,給你和傑弟寫那一封慰函,也算是肝腸寸斷。

  這兩天家中 倒是很安靜,可是更顯出無邊的空虛,孤寂。我在父親屋中,和他作伴。白天也不 敢睡,怕他因寂寞而傷心,其實我躺下也睡不著。中夜驚醒,尤為難過,

  -- 摘錄一月十三信

  母親死後的光陰真非人過的!就拿今晚來說,父親出門訪友去了;涵和華在他 們屋裡;我自己孤零零的坐在母親屋內。四周只有悲哀,只有寂寞,只有淒涼。連 爐炭爆發的聲音,都予我以辛酸的聯憶。這種一人獨在的時光,我已過了好幾次了, 我真怕,徹骨的怕,怎麼好?

  因著母親之死,我始驚覺於人生之極短。生前如不把溫柔嘗盡,死後就無從追 討了。我對於生命的前途,並沒有一點別的願望,只願我能在一切的愛中陶醉,沉 沒。

  這情愛之杯,我要滿滿的斟,滿滿的飲。人生何等的短促,何等的無定,何等 的虛空呵!

  千言萬語仍回到一句話來,人生本質是痛苦,痛苦之源,乃是愛情過重。但是 我們仍不能不飲鴆止渴,仍從生痛苦之愛情中求慰安。何等的癡愚呵,何等的矛盾 呵!

  寫信的地方,正是母親生前安床之處。我愈寫愈難過了,愈寫愈糊塗了。若再 寫下去,我連氣息也要窒住了! --摘錄一月十八夜信

  一月二十六夜,因為傑弟明天到家,我時時驚躍,終夜不寐,想到這可憐的孩 子,在風雪中歸來,這一路哀思痛哭的光景,使我在想像中,心膽俱碎!二十七日 下午,報告船到。涵驅車往接,我們提心吊膽的坐候著,將近黃昏,聽得門外車響, 大家都突然失色。華一轉身便走回她屋裡。接著樓梯也響著。涵先上來,一低頭連 忙走入他屋裡去了。後面是傑,笑容滿面,脫下帽子在手裡,奔了進來。一聲叫 「媽」,我迎著他,忍不住哭了起來,。他突然站住呆住了!那時驚痛駭疾的慘狀, 我這時追思,一枝禿筆,真不能描寫於萬一!雷掣電挈一般,他垂下頭便倒在地上, 雙手抱住父親的腿,猛咽得閉過氣去。緩了一緩,他才哭喊了出來,說:你們為什 麼不早告訴我!你們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這時一片哭聲之中涵和華也從他們屋 裡哭著過來。父親拉著傑,淚流滿面。婢僕們漸漸進來,慢慢的勸住,大家停了淚。 傑立刻便要到殯儀館去,看看母親的遺容。父親和涵便帶了他去。回來問起母親病 中情狀,又重新哭泣。在這幾天內,傑從滿懷的希望與快樂中,驟然下墮。他失魂 落魄似的,一天哭好幾次。我們只有勉強勸慰。幸而他有主見,在昏迷之中,還能 支拄,我才放下了心。

  二月二日開吊。禮畢,涵因有緊急的公事,當晚就回到南京去了。母親曾說命 裡只有兩個孩子送她,如今送葬又只剩我和傑了。在涵未走之前,我們大家聚議, 說下葬之後,我們再看不見母親了,應該有些東西殉葬,只當是我們自己永遠隨侍 一般。我們隨各剪下一縷頭髮,連父親和小菊的,都裝在一個小白信封裡。此外我 自己還放入我頭一次剃下來的胎發(是母親珍重的用紅線束起收存起來的)以及一 把「斐托斐」(PhiTauPhi)名譽學位的金鑰匙。這鑰匙是我在大學畢業 時得到的,上面刻有年月和姓名。我平時不大帶它,而在我得到之時,卻曾與母親 以很大的喜悅。這是我覺得我的一切珍飾,都是母親所賜與,只有這個,是我自己 以母親栽培我的學力得來的。我願意以此寄托我的堅逾金石的愛感的心,在我未死 之前,先隨侍母親於九泉之下!

  二月三日,下午二時,我們一家收拾了都到殯儀館。送葬的親朋,也陸續的來 了。我將昨夜封好了的白信封兒,用別針別在棺蓋裡子的白綾花上。父親俯在玻璃 蓋上,又痛痛的哭了一場 。我們扶起父親,拭去了蓋上的眼淚,珍重的將棺蓋掩 上。自此我們再無從瞻仰母親的柔靜慈愛的睡容了!

  父親和傑及幾個伯叔弟兄,輕輕的將鋼棺抬起,出到門外,輕輕的推進一輛堆 滿花圈的汽車裡。我們自己以及諸親友,隨後也都上了汽車,從殯儀館徐徐開行。 路上天陰欲雨,我緊握著父親的手,心頭一痛,吐出一口血來。父親慘然的望著我。

  二時半到了虹橋萬國公墓,我們又都跟著下車,仍由父親和傑等抬著鋼棺。執 事的人,穿著黑色大禮服,靜默前導。

  到了墳地上,遠遠已望見地面鋪著青草似的綠氈。中央墳穴裡嵌放著一個大水 泥框子。穴上地面放著一個光輝射目的銀框架。架的左右兩端,橫牽著兩條白帶。 鋼棺便輕輕的安穩的放在白帶之上。父親低下頭去,左右的看周正了。執事的人, 便肅然的問我說:「可以了罷?」我點一點首,他便俯下去,撥開銀框上白帶機括。 白帶慢慢的鬆了,盛著母親遺體的鋼棺,便平穩的無聲的徐徐下降。這時大家慘默 的凝望著,似乎都住了呼吸。在鋼棺降下地面時,萬千靜默之中,小菊忽然大哭起 來,掙出張媽的懷抱,向前走著說:「奶奶掉下去了!我要下去看看,我要下去看 看! 」華一手拉住小菊,一手用手絹掩上臉。這時大家又都支持不住,忽然都背 過臉去,起了無聲的幽咽!

  鋼棺安穩平正的落在水泥框裡,又慢慢的抽出白帶來。幾個人夫,抬過水泥蓋 子來,平正的蓋上。在四周合縫裡和蓋上鐵環的凹處,都抹上灰泥。水泥框從此封 鎖。從此我們連盛著母親遺體的鋼棺也看不見了!

  堆掩上黃土,又密密的繞覆上花圈。大家向著這一杯香雲似的土丘行過禮。這 簡單嚴靜的葬禮,便算完畢了。我們謝過親朋,陸續的向著園門走。這時林青天黑, 松梢上已灑上絲絲的春雨。走近園門,我回頭一望。蜿蜒的灰色道上,陰沉的天氣 之中,松蔭蒼蒼,傑獨自落後,低頭一步一跛的拖著自己似的慢慢的走。身上是灰 色的孝服,眉宇間充滿了絕望,無告,與迷茫!我心頭刺了一刀似的!我止了步, 站著等著他。可憐的孩子呵!我們竟到了今日之一日!

  回家以後,呵,回家以後!家裡到處都是黑暗,都是空虛了。我在二月五夜寄 給藻的信上說:

  跟著我最寶愛的母親葬在九泉之下了。前天兩點半鐘的時候,母親的鋼棺,在 光彩四射的銀架間,由白帶上徐徐降下的時光,我的心,完全黑暗了。這心永遠無 處捉摸了,永遠不能復活了!

  

  不說了,愛,請你預備著迎接我,溫慰我。我要飛回你那邊來。只有你,現在 還是我的幻夢!

  以後的幾個月中,涵調到廣州去,傑和我回校,父親也搬到北平來。只有海外 的楫,在歸舟上,還做著「偎依慈懷的溫甜之夢」。

  九月七日晨,陰。我正發著寒熱,楫歸來了。輕輕推開屋門,站在我的床前。 我們握著手含淚的勉強的笑著。他身材也高了,手臂也粗了,胸脯也挺起了,面目 也黧黑了。海上的辛苦與風波,將我的嬌生慣養的小弟弟,磨練成一個忍辱耐勞的 青年水手了!我是又歡喜,又傷心。他只四面的看著,說了幾句不相干的話,才款 款的坐在我床沿,說:「大哥並沒有告訴我。船過香港,大哥上來看我,又帶我上 岸去吃飯,萬分懇摯愛憐的慰勉我幾句話。送我走時,他交給我一封信,叫我給二 哥。我珍重的收起。船過上海,親友來接,也沒有人告訴我。船過芝罘,停了幾個 鐘頭,我倚闌遠眺。那是母親生我之地!我忽然覺得悲哀迷惘,萬不自支,我心血 狂湧,顛頓的走下艙去。我素來不拆閱弟兄們的信,那時如有所使,我打開箱子, 開視了大哥的信函。裡面赫然的是一條系臂的黑紗,此外是空無所有了!

  」他哽咽了,俯下來,埋頭在我的衾上,「我明白了一大半,只覺得手足 冰冷!到了天津,二哥來接我,我們昨夜在旅館裡,整整的相抱的哭了一夜! 」 他哭了,「你們為什麼不早告訴我?我一道上做著萬里來歸,偎依慈懷的溫甜的夢, 到得家來,一切都空了!忍心呵,你們! 」我那時也只有哭的分兒。是呵,我們 都是最弱的人,父親不敢告訴我;藻不敢告訴傑;涵不敢告訴楫;我們只能戰慄著 等待這最後的一天!忍心的天,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們,生生的突然的將我們慈愛 的母親奪去了!

  完了,過去這一生中這一段慈愛,一段恩情,從此告了結束。從此宇宙中有補 不盡的缺憾,心靈上有填不滿的空虛。

  只有自家料理著迴腸,思想又思想,解慰又解慰。我受盡了愛憐,如今正是自 己愛憐他人的時候。我當永遠勉勵著以母親之心為心。我有父親和三個弟弟,以及 許多的親眷。我將永遠擁抱愛護著他們。我將永遠記著楫二次去國給傑的幾句話: 「母親是死去了,幸而還有愛我們的姊姊,緊緊的將我們摟在一起。」

  窗外是苦雨,窗內是孤燈。寫至此覺得四顧彷徨,一片無告的心,沒處安放! 藻迎面坐著,也在寫他的文字。溫靜沉著者,求你在我們悠悠的生命道上,扶助我, 提醒我,使我能成為一個像母親那樣的人!

  一九三一年六月三十日夜,燕南園,海澱,北平。驚愛如同一陣風

  驚愛如同一陣風,在車中,他指點我看

  西邊,雨後,深灰色的天空,

  有一片晚霞金紅!

  再也叫不覺這死寂的朦朧,

  我的心好比這深灰色的天空,

  這一片晚霞,是一聲鐘!

  敲進我死寂的 心宮,

  千門萬戶迴響,隆 --隆,

  隆隆的洪響驚醒了我的詩魂。在車中,他指 點我看

  西邊,雨後,深灰色的天空,

  有一片晚霞金紅。

  一九三一年七月十六日,在車中。

  (本篇最初發表於1931年10月20日《北斗》第2期。)我勸

  你

  只有女人知道女人的心,雖然我曉得

  只有女人的話,你不愛聽。

  曾費過一番沉吟。

  單看你那副身段,那雙眼睛。

  (只有女人知道那是不容易)

  還有你那水晶似的剔透的心靈。

  他灑下滿天的花雨,

  他對你訴盡他靈魂上的飄零,

  他為你長作了天涯的羈旅。你是王后,他是奚奴;

  他說:妄想是他的罪過,

  他為你甘心伏受天誅。

  你愛聽這個,我知道!這些都投合你的愛好,

  你的驕傲。

  這美麗的名詞隨他去創造。這些都只是劇意,詩情,

  別忘了他是個浪漫的詩人。

  不說了!你又笑我對你講聖書。

  我只願你想像他心中悶火般的痛苦,

  一個人哪能永遠糊塗!

  有一天,他喊出了他的絕叫,哀呼。

  他掙出他糊塗的羅網,

  你留停在浪漫的中途。

  你也莫調弄著劇意詩情!

  在詩人,這只是莊嚴的遊戲,你卻逗露著遊戲的真誠。你丟失了你的好人,詩 人在他無窮的遊戲裡,

  又尋到了一雙眼睛!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只有永遠的冷淡,

  是永遠的親密! 」一 九三一年七月三十日夜分

  一個巨靈之掌,將我從憂悶痛楚的密網中打破了出來,我呱的哭出了第一聲悲 哀的哭。

  睜開眼,我的一隻腿仍在那巨靈的掌中倒提著,我看見自己的紅到玲瓏的兩隻 小手,在我頭上的空中搖舞著。

  另一個巨靈之掌輕輕的托住我的腰,他笑著回頭,向仰臥在白色床車上的一個 女人說:「大喜呵,好一個胖小子! 」一面輕輕的放我在一個鋪著白布的小筐裡。

  我掙扎著向外看:看見許多白衣白帽的護士亂哄哄的,無聲的圍住那個女人。 她蒼白著臉,臉上滿了汗。她微呻著,彷彿剛從惡夢中醒來。眼皮紅腫著,眼睛失 神的半開著。她聽見了醫生的話,眼珠一轉,眼淚湧了出來。放下一百個心似的, 疲乏的微笑的閉上眼睛,嘴裡說:「真辛苦了你們了! 」

  我便大哭起來:「母親呀,辛苦的是我們呀,我們剛才都從死中掙扎出來的呀!  」

  白衣的護士們亂哄哄的,無聲的將母親的床車推了出去。

  我也被舉了起來,出到門外。醫生一招手,甬道的那端,走過一個男人來。他 也是剛從惡夢中醒來的臉色與歡欣,兩隻手要抱又不敢抱似的,用著憐惜驚奇的眼 光,向我注視,醫生笑了:「這孩子好罷?」他不好意思似的,嚅囁著:「這孩子 腦袋真長。」這時我猛然覺得我的頭痛極了,我又哭起來了:

  「父親呀,您不知道呀,我的腦殼擠得真痛呀。」

  醫生笑了:「可了不得,這麼大的聲音! 」一個護士站在旁邊,微笑的將我 接了過去。

  進到一間充滿了陽光的大屋子裡。四周壁下,挨排的放著許多的小白筐床,裡 面臥著小朋友。有的兩手舉到頭邊,安穩的睡著;有的哭著說:「我渴了呀! 」 「我餓了呀! 」「我太熱了呀! 」「我濕了呀! 」抱著我的護士,彷彿都不 曾聽見似的,只飄速的,安詳的,從他們床邊走過,進到裡間浴室去,將我頭朝著 水管,平放在水盆邊的石桌上。

  蓮蓬管頭裡的溫水,噴淋在我的頭上,粘粘的血液全衝了下去。我打了一個寒 噤,神志立刻清爽了。眼睛向上一看,隔著水盆,對面的那張石桌上,也躺著一個 小朋友,另一個護士,也在替他洗著。他圓圓的頭,大大的眼睛,黑黑的皮膚,結 實的挺起的胸膛。他也在醒著,一聲不響的望著窗外的天空。這時我已被舉起,護 士輕輕的托著我的肩背,替我穿起白白長長的衣裳。小朋友也穿著好了,我們欠著 身隔著水盆相對著。洗我的護士笑著對她的同伴說:「你的那個孩子真壯真大呵, 可不如我的這個白淨秀氣! 」這時小朋友抬起頭來注視著我,似輕似憐的微笑著。

  我羞怯地輕輕的說:「好呀,小朋友。」他也謙和的說:

  「小朋友好呀。」這時我們已被放在相挨的兩個小筐床裡,護士們都走了。

  我說:「我的週身好疼呀,最後四個鐘頭的掙扎,真不容易,你呢?」

  他笑了,握著小拳:「我不,我只悶了半個鐘頭呢。我沒有受苦,我母親也沒 有受苦。」

  我默然,無聊的歎一口氣,四下裡望著。他安慰我說:

  「你乏了,睡罷,我也要養一會兒神呢。」

  我從濃睡中被抱了起來,直抱到大玻璃門邊。門外甬道裡站著好幾個少年男女, 鼻尖和兩手都抵住門上玻璃,如同一群孩子,站在陳列聖誕節禮物的窗外,那種貪 饞羨慕的樣子。他們喜笑的互相指點談論,說我的眉毛像姑姑,眼睛像舅舅,鼻子 像叔叔,嘴像姨,彷彿要將我零碎吞併了去似的。

  我閉上眼,使勁地想搖頭,卻發覺了脖子在痛著,我大哭了,說:「我只是我 自己呀,我誰都不像呀,快讓我休息去呀! 」

  護士笑了,抱著我轉身回來,我還望見他們三步兩回頭的,彼此笑著推著出去。

  小朋友也醒了,對我招呼說:「你起來了,誰來看你?」我一面被放下,一面 說:「不知道,也許是姑姑舅舅們,好些個年輕人,他們似乎都很愛我。」

  小朋友不言語,又微笑了:「你好福氣,我們到此已是第二天了,連我的父親 我還沒有看見呢。」

  我竟不知道昏昏沉沉之中,我已睡了這許久。這時覺得渾身痛得好些,底下卻 又濕了,我也學著斷斷續續的哭著說:

  「我濕了呀!我濕了呀! 」果然不久有個護士過來,抱起我。我十分歡喜, 不想她卻先給我水喝。

  大約是黃昏時候,亂哄哄的三四個護士進來,硬白的衣裙嘩嘩的響著。她們將 我們紛紛抱起,一一的換過尿布。小朋友很歡喜,說:「我們都要看見我們的母親 了,再見呀。」

  小朋友是和大家在一起,在大床車上推出去的。我是被抱起出去的。過了玻璃 門,便走入甬道右邊的第一個屋子。母親正在很高的白床上躺著,用著渴望驚喜的 眼光來迎接我。護士放我在她的臂上,她很羞縮的解開懷。她年紀彷彿很輕,很黑 的秀髮向後攏著,眉毛彎彎的淡淡的像新月。沒有血色的淡白的臉,襯著很大很黑 的眼珠,在床側暗淡的一圈燈影下,如同一個石像!

  我開口吮咂著奶。母親用面頰偎著我的頭髮,又摩弄我的指頭,仔細的端詳我, 似乎有無限的快慰與驚奇。--二十分鐘過去了,我還沒有吃到什麼。我又餓,舌 尖又痛,就張開嘴讓奶頭脫落出來,煩惱的哭著。母親很恐惶的,不住的搖拍我, 說:「小寶貝,別哭,別哭! 」一面又趕緊按了鈴,一個護士走了進來。母親笑 說:「沒有別的事,我沒有奶,小孩子直哭,怎麼辦?」護士也笑著說:「不要緊 的,早晚會有,孩子還小,他還不在乎呢。」一面便來抱我,母親戀戀的放了手。

  我回到我的床上時,小朋友已先在他的床上了,他睡的很香,夢中時時微笑, 似乎很滿足,很快樂。我四下裡望著。

  許多小朋友都快樂的睡著了。有幾個在半醒著,哼著玩似的,哭了幾聲。我餓 極了,想到母親的奶不知何時才來,我是很在乎的,但是沒有人知道。看著大家都 飽足的睡著,覺得又嫉妒,又羞愧,就大聲的哭起來,希望引起人們的注意。我哭 了有半點多鐘,才有個護士過來,嬌癡的撅著嘴,撫拍著我,說:「真的!你媽媽 不給你飽吃呵,喝點水罷! 」她將水瓶的奶頭塞在我嘴裡,我哼哼的嗚咽的含著, 一面慢慢的也睡著了。

  第二天洗澡的時候,小朋友和我又躺在水盆的兩邊談話。

  他精神很飽滿。在被按洗之下,他搖著頭,半閉著眼,笑著說:「我昨天吃了 一頓飽奶!我母親黑黑圓圓的臉,很好看的。

  我是她的第五個孩子呢。她和護士說她是第一次進醫院生孩子,是慈幼會介紹 來的,我父親很窮,是個屠戶,宰豬的。」--這時一滴硼酸水忽然灑上他的眼睛, 他厭煩的喊了幾聲,掙扎著又睜開眼,說:「宰豬的!多痛快,白刀子進去,紅刀 子出來!我大了,也學我父親,宰豬,--不但宰豬,也宰那些豬一般的盡吃不做 的人! 」

  我靜靜的聽著,到了這裡趕緊閉上眼,不言語。

  小朋友問說:「你呢?吃飽了罷?你母親怎樣?」

  我也興奮了:「我沒有吃到什麼,母親的奶沒有下來呢,護士說一兩天就會有 的。我母親真好,她會看書,床邊桌上堆著許多書,屋裡四面也擺滿了花。」

  「你父親呢?」

  「父親沒有來,屋裡只她一個人。她也沒有和人談話,我不知道關於父親的事。」

  「那是頭等室,」小朋友肯定的說,「一個人一間屋子嗎!

  我母親那裡卻熱鬧,放著十幾張床呢。許多小朋友的母親都在那裡,小朋友們 也都吃得飽。」

  明天過來,看見父親了。在我吃奶的時候,他側著身,倚在母親的枕旁。他們 的臉緊挨著,注視著我。父親很清懼的臉。皮色淡黃。很長的睫毛,眼神很好。仿 佛常愛思索似的,額上常有微微的皺紋。

  父親說:「這回看的細,這孩子美的很呢,像你! 」

  母親微笑著,輕輕的摩我的臉:「也像你呢,這麼大的眼睛。」

  父親立起來,坐到床邊的椅上,牽著母親的手,輕輕的拍著:「這下子,我們 可不寂寞了,我下課回來,就幫助你照顧他,同他玩;放假的時候,就帶他遊山玩 水去。--這孩子一定要注意身體,不要像我。我雖不病,卻不是強壯

  」

  母親點頭說:「是的--他也要早早的學音樂,繪畫,我自己不會這些,總覺 得生活不圓滿呢!還有

  」

  父親笑了:「你將來要他成個什麼『家』?文學家?音樂家?」

  母親說:「隨便什麼都好--他是個男孩子呢。中國需要科學,恐怕科學家最 好。」

  這時我正咂不出奶來,心裡煩躁得想哭。可是聽他們談的那麼津津有味,我也 就不言語。

  父親說:「我們應當替他儲蓄教育費了,這筆款越早預備越好。」

  母親說:「忘了告訴你,弟弟昨天說,等孩子到了六歲,他送孩子一輛小自行 車呢! 」

  父親笑說:「這孩子算是什麼都有了,他的搖監,不是妹妹送的麼?」

  母親緊緊的摟著我,親我的頭髮,說:「小寶貝呵,你多好,這麼些個人疼你! 你大了,要做個好孩子

  」

  挾帶著滿懷的喜氣,我回到床上,也顧不得飢餓了,抬頭看小朋友,他卻又在 深思呢。

  我笑著招呼說:「小朋友,我看見我的父親了。他也極好。

  他是個教員。他和母親正在商量我將來教育的事。父親說凡他所能做到的,對 於我有益的事,他都努力。母親說我沒有奶吃不要緊,回家去就吃奶粉,以後還吃 桔子汁,還吃

  」我一口氣說了下去。

  小朋友微笑了,似憐憫又似鄙夷:「你好幸福呵,我是回家以後,就沒有吃奶 了。今天我父親來了,對母親說有人找她當奶媽去。一兩天內我們就得走了!我回 去跟著六十多歲的祖母。我吃米湯,糕干

  但是我不在乎! 」

  我默然,滿心的高興都消失了,我覺得慚愧。

  小朋友的眼裡,放出了驕傲勇敢的光:「你將永遠是花房裡的一盆小花,風雨 不侵的在劃一的溫度之下,嬌嫩的開放著。我呢,是道旁的小草。人們的踐踏和狂 風暴雨,我都須忍受。你從玻璃窗裡,遙遙的外望,也許會可憐我。然而在我的頭 上,有無限闊大的天空;在我的四周,有呼吸不盡的空氣。有自由的蝴蝶和蟋蟀在 我的旁邊歌唱飛翔。我的勇敢的卑微的同伴,是燒不盡割不完的。在人們腳下,青 青的點綴遍了全世界! 」

  我窘得要哭,「我自己也不願意這樣的嬌嫩呀! 」我說。

  小朋友驚醒了似的,緩和了下來,溫慰我說:「是呀,我們誰也不願意和誰不 一樣,可是一切種種把我們分開了,--看後來罷! 」

  窗外的雪不住的在下,扯棉搓絮一般,綠瓦上勻整的堆砌上幾道雪溝。母親和 我是要回家過年的。小朋友因為他母親要去上工,也要年前回去。我們只有半天的 聚首了,茫茫的人海,我們從此要分頭消失在一片紛亂的城市叫囂之中,何時再能 在同一的屋瓦之下,抵足而眠?

  我們戀戀的互視著。暮色昏黃裡,小朋友的臉,在我微暈的眼光中漸漸的放大 了。緊閉的嘴唇,緊鎖的眉峰,遠望的眼神,微微突出的下頦,處處顯出剛決和勇 毅。「他宰豬--宰人?」我想著,小手在衾底伸縮著,感出自己的渺小!

  從母親那裡回來,互相報告的消息,是我們都改成明天--一月一日--回去 了!我的父親怕除夕事情太多,母親回去不得休息。小朋友的父親卻因為除夕自己 出去躲債,怕他母親回去被債主包圍,也不叫她離院。我們平空又多出一天來!

  自夜半起便聽見爆竹,遠遠近近的連續不斷。綿綿的雪中,幾聲寒犬,似乎告 訴我們說人生的一段恩仇,至此又告一小小結束。在明天重戴起謙虛歡樂的假面具 之先,這一夜,要盡量的吞噬,怨詈,哭泣。萬千的爆竹聲裡,陰沉沉的大街小巷 之中,不知隱伏著幾千百種可怖的情感的激盪

  

  我慄然,回顧小朋友。他咬住下唇,一聲兒不言語。--這一夜,緩流的水一 般,細細的流將過去。將到天明,朦朧裡我聽見小朋友在他的床上歎息。

  天色大明了。兩個護士臉上堆著新年的笑,走了進來,替我們洗了澡。一個護 士打開了我的小提箱,替我穿上小白絨緊子,套上白絨布長背心和睡衣。外面又穿 戴上一色的豆青絨線褂子,帽子和襪子。穿著完了,她抱起我,笑說:「你多美呵, 看你媽媽多會打扮你! 」我覺得很軟適,卻又很熱,我暴躁得想哭。

  小朋友也被舉了起來。我愣然,我幾乎不認識他了!他外面穿著大厚藍布棉襖, 袖子很大很長,上面還有拆改補綴的線跡;底下也是洗得褪色的藍布的圍裙。他兩 臂直伸著,頭面埋在青棉的大風帽之內,臃腫得像一隻風箏!我低頭看著地上堆著 的,從我們身上脫下的兩套同樣的白衣,我忽然打了一個寒噤。我們從此分開了, 我們精神上,物質上的一切都永遠分開了!

  小朋友也看見我了,似驕似慚的笑了一笑說:「你真美呀,這身美麗溫軟的衣 服!我的身上,是我的鎧甲,我要到社會的戰場上,同人家爭飯吃呀! 」

  護士們匆匆的撿起地上的白衣,扔入筐內。又匆匆的抱我們出去。走到玻璃門 邊,我不禁大哭起來。小朋友也忍不住哭了,我們亂招著手說:「小朋友呀!再見 呀!再見呀! 」一路走著,我們的哭聲,便在甬道的兩端消失了。

  母親已經打扮好了,站在屋門口。父親提著小箱子,站在她旁邊。看見我來, 母親連忙伸手接過我,仔細看我的臉,拭去我的眼淚,偎著我,說:「小寶貝,別 哭!我們回家去了,一個快樂的家,媽媽也愛你,爸爸也愛你! 」

  一個輪車推了過來,母親替我圍上小豆青絨毯,抱我坐上去。父親跟在後面。 和相送的醫生護士們道過謝,說過再見,便一齊從電梯下去。

  從兩扇半截的玻璃門裡,看見一輛汽車停在門口。父親上前開了門,吹進一陣 雪花,母親趕緊遮上我的臉。似乎我們又從輪車中下來,出了門,上了汽車,車門 砰的一聲關上了。母親掀起我臉上的毯子,我看見滿車的花朵。我自己在母親懷裡, 父親和母親的臉夾偎著我。

  這時車已徐徐的轉出大門。門外許多洋車擁擠著,在他們紛紛讓路的當兒,猛 抬頭我看見我的十日來朝夕相親的小朋友!他在他父親的臂裡。他母親提著青布的 包袱。兩人一同側身站在門口,背向著我們。他父親頭上是一頂寬簷的青氈帽,身 上是一件大青布棉袍。就在這寬大的帽簷下,小朋友伏在他的肩上,面向著我,雪 花落在他的眉間,落在他頰上。他緊閉著眼,臉上是淒傲的笑容

  他已開始享樂 他的奮鬥!

  

  車開出門外,便一直的飛馳。路上雪花飄舞著。隱隱的聽得見新年的鑼鼓。母 親在我耳旁,緊偎著說:「寶貝呀,看這一個平坦潔白的世界呀! 」

  我哭了。

  一九三一年八月五日,海澱。

  (本篇最初發表於1931年《新月》第3卷11期,後收入小說集《姑姑》。) 記事無根而失實1

  文藝新聞記者先生:

  來信及二十年九月十四日的《文藝新聞》,早已收到,因忙未即復,甚歉。關 於我對於普羅文學之談話,報章所載,與我與記者所談大有出入。至於所謂「受了 盧布」之語,更無根據。因著無根據的一句話,使我受了批評,是很意外的一件事! 年來外邊對於我的記事和言論無根而失實者甚多,我從來沒有注意過、更正過,這 是頭一次--希望也是末一次。專此布達,請撰安謝冰心十一月廿五日

  失實--冰心更正」。)

  11931年8月10日,《文藝新聞》發表冰心與文化新聞記者談話:「普 羅文學實難稱為文學」。本篇為此作的更正。致梁實秋1

  實秋:

  你的信,是我們許多年來,從朋友方面所未得到的,真摯痛快的好信!看完了 予我們以若干的歡喜。志摩死了,利用聰明,在一場不人道不光明的行為之下,仍 得到社會一班人的歡迎的人,得到一個歸宿了!我仍是這麼一句話。上天生一個天 才,真是萬難,而聰明人自己的糟蹋,看了使我心痛。志摩的詩,魄力甚好,而情 調則處處趨向一個毀滅的結局。看他「自剖」裡的散文,「飛」等等,彷彿就是他 將死未絕時的情感,詩中尤其看得出。我不是信預兆,是說他十年來心理的醞釀, 與無形中心靈的絕望與寂寥,所形成的必然的結果!人死了什麼都太晚,他生前我 對著他沒有說過一句好話。最後一句話,他對我說的:「我的心肝五臟都壞了,要 到你那裡聖潔的地方去懺悔! 」我沒說什麼。我和他從來就不1梁實秋,作家, 翻譯家。1902年1月17日生,原籍浙江杭縣(今餘杭)。

  學。1926年回國,在南京東南大學任教。1931年任青島大學外文系主 任。1934年任北京大學英文系教授,後兼任系主任,同時編輯《自由評論》周 刊。抗戰期間,在重慶任《中央日報》副刊《平明》主編。抗戰勝利後,任北京師 范大學英文系教授。1987年11月病逝於台灣。

  是朋友,如今倒憐惜他了。他真辜負了他的一股子勁!

  談到女人,究竟是「女人誤他?」「他誤女人?」也很難說。

  志摩是蝴蝶,而不是蜜蜂。女人的好處就得不著,女人的壞處就使他犧牲了。 --到這裡,我打住不說了!

  我近來常常恨我自己。我真應當常寫作。假如你喜歡「我勸你」那種的詩,我 還能寫他一二十首。無端我近來又教了書,天天看不完的卷子,使我頭痛心煩。是 我自己不好,只因我有種種責任,不得不要有一定的進款來應用。過年我也許不干 或少教點,整個的來奔向我的使命和前途。

  我們很願意見見你,朋友們真太疏遠了!年假能來麼?我們約了努生,也約了 昭涵,為國家你們也應當聚首了。我若百無一長,至少能為你們煮咖啡!

  小孩子可愛的很,紅紅的頰,捲曲的濃髮,力氣很大,現在就在我旁邊玩。他 長的像文藻,脾氣像我,也急,卻愛笑,一點也不怕生。請太太安冰

  心十一月 廿五

  3月初版。)致

  胡

  適1

  昨閱報紙,知先生又抱清恙,懷念何如!風雪載途,不克進城一視,為無量歉。 努生自滬來一信,茲附上清臐A未稔有以慰之否?

  歲雲暮矣,窗外西山,雪下尤淒黯可憐。此種時光,此種天氣,養病最宜。我 是過來人,敢請先生趁此平靖暗淡時候,多多休息也。

  夫人統此,文藻囑筆問候!謝婉瑩

  新除夕

  (此信最初刊於《胡適來往書信選 》(中),中華書局1979年5月出版。)

  1胡適,字適之,詩人、文史學家。原籍安徽績溪,1891年12月17日 生於上海。1910年赴美留學,1914年獲康奈爾大學文學士學位,1917 年在哥倫比亞大學完成哲學博士論文。同年夏回國,任北京大學教授,曾提倡文學 改革,為當時新文化運動的著名人物。1928年任中國公學校長兼文理學院院長。 1931年就任北京大學文學院院長。1938年任駐美國大使。1945年9月, 被任為北京大學校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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