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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全集第一卷
冰心全集1 編輯凡例



  一、全集收入作者1919年至1994年的各類作品(含譯文和部分書信、 題詞),按寫作、翻譯、發表的時間先後編排。

  二、凡曾收入上期文藝出版社版的《冰心文集》(六卷本)者,據《文集》排 校;未收入《文集》者,期的作品,由於時代關係,其中有些詞語、數字、計量單 位、標點符號以及篇末所示的寫作時間等,和現在的用法不很一致,為了保留作品 的歷史原貌,一般不作改動。

  四、題注和篇末的最初發表的日期、報刊、署名等,系編者所加。

  五、除保留原注外,編者只作少量必要的新注。

  編 者 1994年春

  自 序

  海峽文藝出版社要出我的全集,我想也好,海峽文藝出版社是我故鄉--福建 的出版機構,臨老有點東西獻給故鄉父老兄弟姐妹,讓他們評評點點,看一個福建 人在中國的北方長大,到底有什麼特點?到底有什麼好處?有什麼壞處?也讓我多 認識自己。

  

  

  

  

  

  

  

  

  

  

  

  

  

  

  

  冰心

  

  

  

  

  

  

  ******************

  

  

  

  

  

  

  

  總

  目

  錄

  

  

  

  

  

  

  ******************

  第一卷

  1919-1922年

  

  第二卷

  1923-1931年

  第三卷

  1932-1949年

  

  第四卷

  1950-1957年

  第五卷

  1958-1961年

  

  第六卷

  1962-1978年

  第七卷

  1979-1985年

  

  第八卷

  1986-1994年 附

  錄

  冰心生平、著作年表簡編

  全集篇目分類索引

  全集篇目筆畫索引

  編後記

  冰心全集第一卷

  (1919-1922年)

  

   卓如編

  目

  錄二十一日聽審的感想(2)

  「破壞與建設時代」的女學生(5)

  兩個家庭(12)

  斯人獨憔悴(23)

  秋雨秋風愁煞人(32)

  我做小說,何曾悲觀呢?(46)

  去國(49)

  晨報

  學生

  勞動者(62)

  莊鴻的姊姊(64)

  一篇小說的結局(71)

  世界上有的是快樂

  光明(75)

  燕京大學男女校聯歡會志盛(79)

  最後的安息(85)

  骰子(96)

  「無限之生」的界線(102)

  還鄉(106)

  小家庭制度下的犧牲(114)

  一個兵丁(117)

  一個奇異的夢(120)

  一個軍官的筆記(124)

  一隻小鳥--偶記前天在庭樹下看見的一件事(129)

  遙寄印度哲人泰戈爾(131)

  畫--詩(133)

  一個憂鬱的青年(136)

  譯書的我見(140)

  解放以後責任就來了(144)

  怎樣補救我們四周乾燥的空氣?(145)

  北京社會的調查(147)

  是誰斷送了你(149)

  三兒(153)

  懺悔(155)

  圈兒(159)

  我(161)

  影響(162)

  天籟(163)

  秋(165)

  文學家的造就(167)

  魚兒(173)

  除夕的夢(178)

  笑(180)

  聖詩(182)

  國旗(200)

  法律以外的自由(203)

  超人(205)

  文藝叢談(213)

  月光(215)

  石像(220)

  自由--真理--服務(221)

  五月一號(224)

  「是非」(228)

  提筆以前怎樣安放你自己?(230)

  海上(232)

  宇宙的愛(236)

  山中雜感(238)

  人格(239)

  可愛的(240)

  青年的煩悶(241)

  圖畫(242)

  愛的實現(243)

  回憶(248)

  問答詞(250)

  非完全則寧無(一)(253)

  非完全則寧無(二)(254)

  非完全則寧無(三)(256)

  一朵白薔薇(258)

  冰神(260)

  繁星(261)

  蓄道德能文章(314)

  迎神曲(315)

  送神曲(317)

  夢(319)

  介紹一位藝術家(322)

  最後的使者(324)

  離家的一年(328)

  病的詩人(一)(342)

  一個不重要的兵丁(344)

  病的詩人(二)(347)

  詩的女神(349)

  《燕大青年會賑災專刊》發刊詞(351)

  旱災紀念日募捐紀事(353)

  謝「思想」(357)

  除夕(359)

  煩悶(362)

  假如我是個作家(374)

  論「文學批評」(376)

  「將來」的女神(378)

  嚮往--為德詩人歌德逝世九十週年紀念作(380)

  十字架的園裡(383)

  春水(385)

  迎「春」(446)

  瘋人筆記(448)

  回顧(456)

  病的詩人(三)(457)

  不忘(459)

  晚禱(一)(461)

  遺書(463)

  玫瑰的蔭下(485)

  人間的弱者(486)

  不忍(488)

  寂寞(490)

  

  往事(一)

  --生命歷史中的幾頁圖畫(503)

  哀詞(524)

  十年(525)

  使命(527)

  紀事--贈小弟冰季(528)

  歧路(529)

  中秋前三日(530)

  安慰(一)(531)

  安慰(二)(533)

  晚禱(二)(534)

  到青龍橋去(536)

  十一月十一夜(541)

  1919年二十一日聽審1的感想

  二十一日早晨,我以代表的名義,到審判廳去聽北大學生案件的公判。我們一 共有十一個人,是四個女校的代表。那時已經有九點多鐘,審判廳門口已經有許多 的男學生。以後陸續又來了好些。我們向門警索要旁聽證,他們說恐怕女旁聽席太 仄,不過有一條長凳子,請我們舉四位代表進去。我們誰也不願意在被擯之列,就 懇切對他們說,「地方如實在太仄,我們就是站著,也願意的。」他們無法,就進 去半天,又出來對我們說,「只限你們十一個人了。再來的代表可真是沒有地方了。」 我們就喜喜歡歡的進去。可憐那些後來的代表,真是不幸望門而不得入了。

  開審以後的情形,雖然我也有筆記,但是各報紙上都記載得很詳細,便不必我 再贅了。

  11919年5月4日,北京爆發了愛國運動,北京協和女子大學理化預科一 年級學生謝婉瑩參加了學生的愛國運動,她被選為學生會的文書,參加女學界聯合 會宣傳股,擔任文字宣傳工作。「五四」運動的深入開展,軍閥政府被迫接受了學 生的愛國要求,但仍未放棄鎮壓學生的企圖。7月間又藉故逮捕愛國學生。8月議 當局逮捕無辜的學生,要求立即釋放。謝婉瑩作為女學界聯合會宣傳股的成員參加 旁聽,旁聽後,根據宣傳的要求,寫了這篇文章。

  旁聽證後面寫著各條的禁令,內有一條是「不准吸煙吐痰」,但是廳上四面站 立的警察不住的吐痰在地上。我才記得這條禁令,是只限於旁聽人的。

  劉律師辯護的時候,到那沉痛精彩的地方,有一位被告,痛哭失聲,全堂墜淚, 我也很為感動。同時又注意到四位原告,大有「黎ㄕw」的樣子,以及退庭的時 候,他們勉強做作的笑容。我又不禁想到古人一句話,「哀莫大於心死。」唉!

  可憐的青年!良心被私慾支配的青年!

  審判的中間審判長報告休息十五分鐘。這個時候,好些旁聽人,都圍在被告的 旁邊招手慰問,原告那邊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我想被告的自有榮譽,用不著別人 的憐憫,我們應當憐憫那幾個「心死的青年」。

  自開庭至退庭一共有八點鐘,耳中心中目中一片都是激昂悲慘的光景。到了六 點鐘退庭的時候,我走出門來,接觸那新鮮清爽的空氣,覺得開朗得很。同時也覺 得疲乏飢渴,心中也仍是充滿了感慨抑鬱的感情。

  晚飯以後,我在家裡廊子上坐著。牆陰秋蟲的鳴聲,茉莉晚香玉的香氣,我也 無心領略,只有那八點鐘的印象,在腦中旋轉。

  忽然坐在廊子那一邊的張媽問我說,「姑娘今日去哪裡去了一天?」這句話才 將我從那印象中喚出來,就回答她說,「今天我在審判廳聽審。」隨後就將今天的 事情大概告訴她一點。她聽完了就說,「兩邊都是學生,何苦這樣。」又說,「學 生打吵,也是常事,為什麼不歸先生判斷,卻去驚動法庭呢! 」

  我當時很覺得奇怪,為何這平常的鄉下婦女,能有這樣的理解。忽然又醒悟過 來說,不是她的理解高深,這是公道自在人心,所以張媽的話,與劉律師的話如出 一轍。

  我盼望改天的判決,就照著他們二人所說的話。因為這就是「公道」,這就是 「輿論」。

  生謝婉瑩投稿。)

  「破壞與建設時代」的女學生「女學生」這三個字,是近數十年來發生的新名 詞。社會上對於這三個字,眼光不同,觀察不同,對待不同。大約可以分為三個時 期。

  (一)崇拜女學生的時期。這個時期,大約在風氣初開的時候。「自由」、 「平等」、「革命」等等的名詞思想,瀰漫於一般青年的心裡。同時這「女學生」、 「女子參政」、「男女開放」等名詞也隨著入到中國。這時候社會所觀察的「女學 生」和「女學生的模範表式」是歐美「女學生的模範表式」,看見她們怎樣的文明, 怎樣的高尚,怎樣的得社會贊同信仰,以及女學生怎樣的圖謀「參政選舉」、「男 女開放」,都羨慕驚歎的了不得。因此就生出許多的「中國女學生」來,她們的 「目的」、「思想」、「行動」,都是完全的模仿歐美女學生「模範表式」,便也 竭力的圖謀「參政選舉」、「男女開放」,推翻中國婦女的舊道德,抉破中國禮法 的藩籬。種種囂張的言論行為,也居然可以得一部分「不明外情的人士」的讚賞。 於是這女學生便愈出愈多,就鬧出種種可憐可笑的事實,大受舊社會的鄙夷唾罵。 那些新人物也看出「歐美女學生」的言論行為,和「中國女學生」的言論行為,是 大不相同的,於是他們也譏笑「中國女學生」,說她們無資格無價值。這「女學生」 三個字變成了女界中最不良分子的別名,這就是中國女學界最黑暗的時代。也就使 社會對待女學生的心理,轉入厭惡女學生的時期(即第二時期)。當這個時代,女 學生的名譽,既然一落千丈,這入校求學的女子就少了許多。因為不問是新舊人物, 都覺得這女學校,是一個「女子罪惡造成所」,不願意他們的子女去沾染這樣的惡 習,敗壞了自己的名譽。可憐那些真心求學的分子,便受了不良分子的拖累,只得 仍去受那「舊家庭的教育」。這時代中國女子教育的一線曙光,已經是搖搖欲滅的 了。然而

  假如世界上沒有「黑」就不能顯出「白」;假如世界上沒有「惡」就 不能顯出「善」;假如沒有「第二時期的女學生」,就不能夠產出使社會注意的 「第三時期的女學生」。

  我寫到這裡,心中充滿了快樂與希望,要筆歌墨舞,大聲疾呼的對社會說: 「你們所厭惡的女學生,已經過去了!你們所崇敬的女學生,已經漸漸出來了! 」 因為「第三時期的女學生」的「目的」、「思想」,漸漸的從空談趨到實際;她們 的「言論」、「行為」漸漸的從放縱趨到規則;他們的「態度」漸漸的從浮囂趨到 穩健 。「第一時期女學生」的前車不能不使她們驚心動魄,發憤自強,要竭力的 挽回社會厭惡女學生的心理,要竭力的造成中國女子教育的新基礎,要引導將來無 數的女子進入光明。破壞也是她們,建設也是她們。她們不能不惹起社會的注意, 因為她們所擔負的,是二萬萬女子萬世千秋的大幸福。這幸福可以被她們捧上九霄。 也或者被她們推落地下。這是艱苦卓絕的事業。這是很有希望的事業。看呵!這等 的事業,是何等的莊嚴,何等的燦爛!

  怎麼樣方能作成這樣的事業?就是要得社會的信仰。怎樣方能得社會的信仰? 就不能沒有我們自己修養的工夫。

  寫到這裡,不禁叫我十分慚愧。因為我自己也是一個「第三時期的女學生」。 以下所要說的「消極條件」,我自己還沒有完全除去。那「積極條件」也還沒有完 全進行。如何敢說出來,請別人採用呢?

  我已經沒有「振筆直書」的勇氣了。忽然又想起孔子所說的兩句話:「己欲立 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這兩個「欲」字,實在用得有意思。因為這「欲」字不 過是願意,是盼望,並沒有說必須自己做到以後才可奉勸別人,不然孔子為何不說 「己能立而立人,己能達而達人」呢?

  既然孔子在三千年前說下這兩句話為我解圍,也不由得我不往下寫了。

  以下所說的各節,本來應當分出條目,但是我不願意拿「條目」去束縛限制我 的思潮,也因為我是想起一段意思,就寫出一段來,所以就也不分「條目」了。

  1.我常見得有些女學生,在應酬宴會的地方,她們的裝飾,十分惹人注目, 不中不西,不新不舊,那一種飛揚妖冶的態度,還是帶著「第一時期女學生」的色 彩。這是最能打倒「社會的信仰心」的色彩,這是最危險的色彩。因為社會要憑著 服飾斷定我們的人格,因此我們對於交際上的服飾,不能不有節制。就是衣裙的顏 色要用「穩重的」、「雅素的」,樣式要用「平常的」、「簡單的」。至於首飾也 是這樣,除了有用的如手錶之類,其餘晶瑩閃爍的珠鑽玉石,反足以貶損我們女學 生的價值,總以不用或少用為好。

  2.我們也要避去那些「好高騖遠」、「不適國情」的言論。

  因為這種的言論,社會已經從「第一時期女學生」的口中,聽得厭煩了。並且 也覺得沒有價值了。不但不能改換社會的眼光,反要惹社會的輕藐譏笑。因此我們 要挑那「實用的」、「穩健的」如「家庭衛生」、「人生常識」、「婦女職業」這 種的題目,去開導那些未得著知識的社會婦女。不但可以收實效,並且也是積極的 治本辦法。

  3.「劇場 」、「遊藝園」這等的地方,都含著有「喧囂華靡」、「光怪陸 離」的意味,最能刺激我們的神經,擾亂我們的思想。它在人腦中的印象,能夠遺 留到數十小時(有時還可以延長),這數十小時的刺激擾亂,就不能不損害我們沉 靜的腦筋,優美的思想。所以這種的刺激擾亂,要是常常的與我們接觸,就是一件 最危險的事情。我們應當防備。不要走到「不正當的刺激」裡面去。

  4.同時也要以「學術演講會」、「音樂會」、「古物陳列所」和「隔絕塵囂 的園林」這種的地方去替換這「劇場 」、「遊藝園」。因為這一類的地方,是 「正當的」、「趣味的」、「高尚的」,能以清潔疏散我們的腦筋,活潑我們的思 想,使我們的學問知識有「課本」以外的增益輔助。這是造成我們、修養我們的 「正當的刺激」,我們不可不常常領受的。

  5.我們到了腦筋疲倦的時候,往往隨意的將「課本」以外的書籍取來閱看。 因此這書籍就成了常和我們親近的一種消遣品。因為我們既然以它當作消遣品,沒 有什麼大關係,也就沒有嚴格的選擇。然而,這書籍「刺激神經」、「擾亂思想」 的程度比「劇場 」、「遊藝園」更要高些,力量也就大些,結果能夠移動我們的 意志,變遷我們的思想。曾記得從前我的書桌上面,無意中放了一本《新中國少年 之模範》,和一本《西遊記》,有時我隨手拿起《新中國少年之模範》來疏散腦筋, 這一天的思想,便拘謹一些。要是拿起《西遊記》,這一天的思想,便荒誕一些。 以後我自己覺得奇怪,為何我的思想常常的變動?細細推想,才知道是這兩種書籍 在無意中左右的支配我。以後便試將《西遊記》放在不常接觸的地方,這荒誕的思 想,便不來擾亂我的腦筋了。因此我確信我們若是將各種有價值的「新聞」、「雜 志」,放在接近的地方,使我們隨手翻閱的時候,都是這種的消遣品,那無形中的 裨益,便比「學術講演會」、「音樂會」更是不可限量的了。

  6.我們更要時時注意到世界的「新潮流」、「新知識」、「新發明」、「世 界和國家的大事」和「歐美近代女子教育的趨勢」、「我國婦女界今日的必需」。 同時我們不能不有我們各人的眼光,各人的意見,各人的判斷,然後用文字寫記下 來。這樣便於我們的「思想」、「文字」和將來的「服務」上,都是有很大的益處 的。對於第四條的「學術講演會」、「古物陳列所」和第五條的「新聞」、「雜誌」 也最好有同樣的筆記。

  7.春天的花,秋天的月,江邊晚霞的顏色,出山泉水的聲音,以及宇宙間形 形色色都是「天然之美」,非常的華妙莊嚴,最合於女子的心理。在這時也最容易 生出一種拔俗出塵的「感想」和「理解」。同時如能夠將這「感想」和「理解」, 用文字寫出來,便是「沒有一毫刻畫造作,極其可愛」的「天籟」、「人籟」。這 不但是一種最高尚的消遣方法,也能練成我們隨時隨地注意研究宇宙萬物的慣性。 並且能以引導我們的「思想」、「文字」,漸漸的趨到活潑神妙的境界裡去。對於 第四條的「音樂會」、「隔絕塵囂的園林」也應當有同樣的筆記。

  8.「朋友」也有左右我們「意志」、「思想」的能力。這個題目已經過中西 古今的人物討論得十分透徹,再說也沒有意思了。

  9.我們應當藉著校內的「懇親會」、「畢業會」、「音樂會」等等與社會接 近。因為這是「秩序的」、「精神的」、也是「莊嚴優美的」感情。能以使社會起 敬起愛的。現在已經漸漸的有了男女「團體」和「個人」的交際,但是若沒有必要 的時候,似乎不必多所接近,因為這種的交際很容易引起社會的誤會心。

  10.我們建立事業的「目的」,要「通俗的」、「積極的」、「普通的」從 根本上做起,如「普及教育」、「改良家庭」等等。

  因此我們要常常注意到「家事實習」、「兒童心理」、「婦女職業」等等。因 為事前若沒有預備,當事便莫知所措,我們所學習的也就等於虛文不能運用了。其 余的職業如「美術」、「音樂」等等也不是不可學習。不過以中國的現勢看起來, 我們不得不從那最需要的著手進行了。

  敬愛的女學生呵!我們已經得了社會的注意,我們已經跳上舞台,台下站著無 數的人,目不轉睛的看我們進行的結果。台後也有無數的青年女子,提心吊膽,靜 悄悄的等候。只要我們唱了凱歌,得了台下歡噪如雷的鼓掌,她們便一齊進入光明。 假如我們再失敗了

  那些台下的觀者,那些台後的等候者,她們的「感觸」如何, 「判斷」如何,「決心」如何,我們也可以自己想像出來的。但是我們自己又怎樣 呢?唉!

  閉居小村的威廉帝,放流荒島的拿破侖,他們的失望,他們的打擊,他們的深 悲極慟,還不及我們的萬分之一。因為他們所圖謀的是數十百年一己的功業,我們 所圖謀的是永遠無窮數千萬人的幸福。他們的失敗,只關係自己。我們的失敗,是 關係眾生。

  我所敬愛的女學生呵!我們要和社會的心理奮鬥,要將他們的厭噁心理挽回過 來。不但求他們的信仰,也要將他們所崇拜的「歐美女學生」的基礎,建立起來。 將他們所崇拜的「歐美女學生的模範表式」,在數十年以後,實現出來。好使他們 思念我們,感激我們,謳歌頌讚我們。我們要得如此巨大的結果!我們應當怎樣的 預備!怎樣的進行!

  敬愛的「第三時期女學生」呵!我們從今日起,要奮鬥!

  要開始和社會厭惡「女學生」的心理奮鬥!

  生謝婉瑩投稿。)兩個家庭

  前兩個多月,有一位李博士來到我們學校,演講「家庭與國家關係」。提到家 庭的幸福和苦痛,與男子建設事業能力的影響,又引證許多中西古今的故實,說得 痛快淋漓。當下我一面聽,一面速記在一個本子上,完了會已到下午四點鐘,我就 回家去了。

  路上車上,我還是看那本筆記。忽然聽見有一個小姑娘的聲音叫我說:「姐姐! 來我們家裡坐坐。」抬頭一看,已經走到舅母家門口,小表妹也正放學回來;往常 我每回到舅母家,必定說一兩段故事給她聽,所以今天她看見我,一定要拉我進去。 我想明天是星期日,今晚可以不預備功課,無妨在這裡玩一會兒,就下了車,同她 進去。

  舅母在屋裡做活,看見我進來,就放下針線,拉過一張椅子,叫我坐下。一面 笑說:「今天難得你有工夫到這裡來,家裡的人都好麼?功課忙不忙?」我也笑著 答應一兩句,還沒有等到說完,就被小表妹拉到後院裡葡萄架底下,叫我和她一同 坐在椅子上,要我說故事。我一時實在想不起來,就笑說:「古典都說完了。只有 今典你聽不聽?」她正要回答,忽然聽見有小孩子啼哭的聲音。我要亂她的注意, 就問說:「妹妹!你聽誰哭呢?」她回頭向隔壁一望說:「是陳家的大寶哭呢,我 們看一看去。」就拉我走到竹籬旁邊,又指給我看說:

  「這一個院子就是陳家,那個哭的孩子,就是大寶。」

  舅母家和陳家的後院,只隔一個竹籬,本來籬笆上面攀緣著許多扁豆葉子,現 在都枯落下來;表妹說是陳家的幾個小孩子,把豆根拔去,因此只有幾片的黃葉子 掛在上面,看過去是清清楚楚的。

  陳家的後院,對著籬笆,是一所廚房,裡面看不清楚,只覺得牆壁被炊煙熏得 很黑。外面門口,堆著許多什物,如破瓷盆之類。院子裡晾著幾件衣服。廊子上有 三個老媽子,廊子底下有三個小男孩。不知道他們弟兄為什麼打吵,那個大寶哭的 很利害,他的兩個弟弟也不理他,只管坐在地下,抓土捏小泥人玩耍。那幾個老媽 子也咕咕噥噥的不知說些什麼。

  表妹悄悄地對我說:「他們老媽子真可笑,各人護著各人的少爺,因此也常常 打吵。」

  這時候陳太太從屋裡出來,挽著一把頭髮,拖著鞋子,睡眼惺忪,容貌倒還美 麗,只是帶著十分嬌情的神氣。一出來就問大寶說:「你哭什麼?」同時那兩個老 媽子把那兩個小男孩抱走,大寶一面指著他們說:「他們欺負我,不許我玩! 」 陳太太啐了一聲:「這一點事也值得這樣哭,李媽也不勸一勸! 」

  李媽低著頭不知道說些什麼,陳太太一面坐下,一面擺手說:

  「不用說了,橫豎你們都是不管事的,我花錢雇你們來作什麼,難道是叫你們 幫著他們打架麼?」說著就從袋裡抓出一把銅子給了大寶說:「你拿了去跟李媽上 街玩去罷,哭的我心裡不耐煩,不許哭了! 」大寶接了銅子,擦了眼淚,就跟李 媽出去了。

  陳太太回頭叫王媽,就又有一個老媽子,拿著梳頭匣子,從屋裡出來,替她梳 頭。當我注意陳太太的時候,表妹忽然笑了,拉我的衣服,小聲說:「姐姐!看大 寶一手的泥,都抹到臉上去了! 」

  過一會子,陳太太梳完了頭。正在洗臉的時候,聽見前面屋裡電話的鈴響。王 媽去接了,出來說:「太太,高家來催了,打牌的客都來齊了。」陳太太一面擦粉, 一面說:「你說我就來。」隨後也就進去。

  我看得忘了神,還只管站著,表妹說:「他們都走了,我們走罷。」我搖手說: 「再等一會兒,你不要忙! 」

  十分鐘以後。陳太太打扮得珠圍翠繞的出來,走到廚房門口,右手扶在門框上, 對廚房裡的老媽說:「高家催得緊,我不吃晚飯了,他們都不在家,老爺回來,你 告訴一聲兒。」

  說完了就轉過前面去。

  我正要轉身,舅母從前面來了,拿著一把扇子,笑著說:

  「你們原來在這裡,樹蔭底下比前院涼快。」我答應著,一面一同坐下說些閒 話。

  忽然聽有皮鞋的聲音,穿過陳太太屋裡,來到後面廊子上。表妹悄聲對我說: 「這就是陳先生。」只聽見陳先生問道:

  「劉媽,太太呢?」劉媽從廚房裡出來說:「太太剛到高家去了。」

  陳先生半天不言語。過一會兒又問道:「少爺們呢?」劉媽說:

  「上街玩去了。」陳先生急了,說:「快去叫他們回來。天都黑了還不回家。 而且這街市也不是玩的去處。」

  劉媽去了半天,不見回來。陳先生在廊子上踱來踱去,微微的歎氣,一會子又 坐下。點上雪茄,手裡拿著報紙,卻抬頭望天凝神深思。

  又過了一會兒,仍不見他們回來,陳先生猛然站起來,扔了雪茄,戴上帽子, 拿著手杖逕自走了。

  表妹笑說:「陳先生又生氣走了。昨天陳先生和陳太太拌嘴,說陳太太不像一 個當家人,成天裡不在家,他們爭辯以後,各自走了。他們的李媽說,他們拌嘴不 止一次了。」

  舅母說:「人家的事情,你管他作什麼,小孩子家,不許說人! 」表妹笑著 說:「誰管他們的事,不過學舌給表姊聽聽。」

  舅母說:「陳先生真也特別,陳太太並沒有什麼大不好的地方,待人很和氣, 不過年輕貪玩,家政自然就散漫一點,這也是小事,何必常常動氣! 」

  談了一會兒,我一看表,已經七點半,車還在外面等著,就辭了舅母,回家去 了。

  第二天早起,梳洗完了,母親對我說:「自從三哥來到北京,你還沒有去看看, 昨天上午亞茜來了,請你今天去呢。」--三哥是我的叔伯哥哥,亞茜是我的同學, 也是我的三嫂。我在中學的時候,她就在大學第四年級,雖只同學一年,感情很厚, 所以叫慣了名字,便不改口。我很願意去看看他們,午飯以後就坐車去了。

  他們住的那條街上很是清靜,都是書店和學堂。到了門口,我按了鈴,一個老 媽出來,很乾淨伶俐的樣子,含笑的問我:「姓什麼?找誰?」我還沒有答應,亞 茜已經從裡面出來,我們見面,喜歡的了不得,拉著手一同進去。六年不見,亞茜 更顯得和藹靜穆了,但是那活潑的態度,仍然沒有改變。

  院子裡栽了好些花,很長的一條小徑,從青草地上穿到台階底下。上了廊子, 就看見葦簾的後面籐椅上,一個小男孩在那裡擺積木玩。漆黑的眼睛,緋紅的腮頰, 不問而知是聞名未曾見面的侄兒小峻了。

  亞茜笑說:「小峻,這位是姑姑。」他笑著鞠了一躬,自己覺得很不自然,便 回過頭去,仍玩他的積木,口中微微的唱歌。進到中間的屋子,窗外綠蔭遮滿,幾 張洋式的椅桌,一座鋼琴,幾件古玩,幾盆花草,幾張圖畫和照片,錯錯落落的點 綴得非常靜雅。右邊一個門開著,裡面幾張書櫥,壘著滿滿的中西書籍。三哥坐在 書桌旁邊正寫著字,對面的一張椅子,似乎是亞茜坐的。我走了進去,三哥站起來, 笑著說:

  「今天禮拜! 」我道:「是的,三哥為何這樣忙?」三哥說:「何嘗是忙, 不過我同亞茜翻譯了一本書,已經快完了,今天閒著,又拿出來消遣。」我低頭一 看,桌上對面有兩本書,一本是原文,一本是三哥口述亞茜筆記的,字跡很草率, 也有一兩處改抹的痕跡。在桌子的那一邊,還壘著幾本也都是亞茜的字跡,是已經 翻譯完了的。

  亞茜微微笑說,「我那裡配翻譯書,不過借此多學一點英文就是了。」我說: 「正合了梁任公先生的一句詩『紅袖添香對譯書』了。」大家一笑。

  三哥又喚小峻進來。我拉著他的手,和他說話,覺得他應對很聰明,又知道他 是幼稚生,便請他唱歌。他只笑著看著亞茜。亞茜說:「你唱罷,姑姑愛聽的。」 他便唱了一節,聲音很響亮,字句也很清楚,他唱完了,我們一齊拍手。

  隨後,我又同亞茜去參觀他們的家庭,覺得處處都很潔淨規則,在我目中,可 以算是第一了。

  下午兩點鐘的時候,三哥出門去訪朋友,小峻也自去睡午覺。我們便出來,坐 在廊子上,微微的風,送著一陣一陣的花香。亞茜一面織著小峻的襪子,一面和我 談話。一會兒三哥回來了,小峻也醒了,我們又在一處遊玩。夕陽西下,一抹晚霞, 映著那燦爛的花,青綠的草,這院子裡,好像一個小樂園。

  晚餐的菜餚,是亞茜整治的,很是可口。我們一面用飯,一面望著窗外,小峻 已經先吃過了,正在廊下捧著沙土,堆起幾座小塔。

  門鈴響了幾聲,老媽子進來說:「陳先生來見。」三哥看了名片,便對亞茜說: 「我還沒有吃完飯,請我們的小招待員去領他進來罷。」亞茜站起來喚道,「小招 待員,有客來了! 」

  小峻抬起頭來說:「媽媽,我不去,我正蓋塔呢! 」亞茜笑著說:「這樣, 我們往後就不請你當招待員了。」小峻立刻站起來說:「我去,我去。」一面抖去 手上的塵土,一面跑了出去。

  陳先生和小峻連說帶笑的一同進入客室,--原來這位就是住在舅母隔壁的陳 先生--這時三哥出去了,小峻便進來。天色漸漸的黑暗,亞茜捻亮了電燈,對我 說:「請你替我說幾段故事給小峻聽。我要去算帳了。」說完了便出去。

  我說著「三隻熊」的故事,小峻聽得很高興,同時我覺得他有點倦意,一看手 表,已經八點了。我說:「小峻,睡覺去罷。」他揉一揉眼睛,站了起來,我拉著 他的手,一同進入臥室。

  他的臥房實在有趣,一色的小床小傢具,小玻璃櫃子裡排著各種的玩具,牆上 掛著各種的圖畫,和他自己所畫的剪的花鳥人物。

  他換了睡衣,上了小床,便說:「姑姑,出去罷,明天見。」

  我說:「你要燈不要?」他搖一搖頭,我把燈捻下去,自己就出來了。

  亞茜獨坐在台階上,看見我出來,笑著點一點頭。我說:

  「小峻真是膽子大,一個人在屋裡也不害怕,而且也不怕黑。」

  亞茜笑說:「我從來不說那些神怪悲慘的故事,去刺激他的嬌嫩的腦筋。就是 天黑,他也知道那黑暗的原因,自然不懂得什麼叫做害怕了。」

  我也坐下,看著對面客室裡的燈光很亮,談話的聲音很高。這時亞茜又被老媽 子叫去了,我不知不覺的就注意到他們的談話上面去。

  只聽得三哥說:「我們在英國留學的時候,覺得你很不是自暴自棄的一個人, 為何現在有了這好閒縱酒的習慣?我們的目的是什麼,希望是什麼,你難道都忘了 麼?」陳先生的聲音很低說:「這個時勢,不遊玩,不拚酒,還要做什麼,難道英 雄有用武之地麼?」三哥歎了一口氣說:「這話自是有理,這個時勢,就有滿腔的 熱血,也沒處去灑,實在使人灰心。但是大英雄,當以赤手挽時勢,不可為時勢所 挽。你自己先把根基弄壞了,將來就有用武之地,也不能做個大英雄,豈不是自暴 自棄?」

  這時陳先生似乎是站起來,高大的影子,不住的在窗前搖漾,過了一會說: 「也難怪你說這樣的話,因為你有快樂,就有希望。不像我沒有快樂,所以就覺得 前途非常的黑暗了! 」

  這時陳先生的聲音裡,滿含憤激悲慘。

  三哥說:「這又奇怪了,我們一同畢業,一同留學,一同回國。要論職位,你 還比我高些,薪俸也比我多些,至於素志不償,是彼此一樣的,為何我就有快樂, 你就沒有快樂呢?」

  陳先生就問道:「你的家庭什麼樣子?我的家庭什麼樣子?」三哥便不言語。 陳先生冷笑說:「大概你也明白

  我回國以前的目的和希望,都受了大打擊,已 經灰了一半的心,並且在公事房終日閒坐,已經十分不耐煩。好容易回到家裡,又 看見那凌亂無章的家政,兒啼女哭的聲音,真是加上我百倍的不痛快。我內人是個 宦家小姐,一切的家庭管理法都不知道,天天只出去應酬宴會,孩子們也沒有教育, 下人們更是無所不至。我屢次的勸她,她總是不聽,並且說我『不尊重女權』、 『不平等』、『不放任』種種誤會的話。我也曾決意不去難為她,只自己獨力的整 理改良。無奈我連米鹽的價錢都不知道,並且也不能終日坐在家裡,只得聽其自然。 因此經濟上一天比一天困難,兒女也一天比一天放縱,更逼得我不得不出去了!既 出去了,又不得不尋那劇場酒館熱鬧喧囂的地方,想以猛烈的刺激,來衝散心中的 煩惱。這樣一天一天的過去,不知不覺的就成了習慣。每回到酒館的燈滅了,劇場 的人散了;更深夜靜,踽踽歸來的時候,何嘗不覺得這些事不是我陳華民所應當做 的?然而

  咳!峻哥呵!你要救救我才好! 」這時已經聽見陳先生嗚咽的聲音。 三哥站起來走到他面前。

  門鈴又響了,老媽進來說我的車子來接我了,便進去告辭了亞茜,坐車回家。

  兩個月的暑假又過去了,頭一天上學從舅母家經過的時候,忽然看見陳宅門口 貼著「吉屋招租」的招貼。

  放學回來剛到門口,三哥也來了,衣襟上綴著一朵白紙花,臉上滿含著淒惶的 顏色,我很覺得驚訝,也不敢問,彼此招呼著一同進去。

  母親不住的問三哥:「亞茜和小峻都好嗎?為什麼不來玩玩?」這時三哥臉上 才轉了笑容,一面把那朵白紙花摘下來,扔在字紙籃裡。

  母親說:「亞茜太過於精明強幹了,大事小事,都要自己親手去做,我看她實 在太忙。但我卻從來沒有看見過她有一毫勉強慌急的態度,匆忙憂倦的神色,總是 喜喜歡歡從從容容的。這個孩子,實在可愛! 」三哥說:「現在用了一個老媽, 有了幫手了,本來亞茜的意思還不要用。我想一切的粗活,和小峻上學放學路上的 照應,亞茜一個人是決然做不到的。並且我們中國人的生活程度還低,僱用一個下 人,於經濟上沒有什麼出入,因此就雇了這個老媽,不過在粗活上,受亞茜的指揮, 並且亞茜每天晚上還教她念字片和《百家姓》,現在名片上的姓名和帳上的字,也 差不多認得一多半了。」

  我想起了一件事,便說:「是了,那一天陳先生來見,給她名片,她就知道是 姓陳。我很覺得奇怪,卻不知是亞茜的學生。」

  三哥忽然歎了一口氣說:「陳華民死了,今天開吊,我剛從那裡回來。」-- 我才曉得那朵白紙花的來歷,和三哥臉色不好的緣故--母親說:「是不是留學的 那個陳華民?」三哥說:「是。」母親說:「真是奇怪,像他那麼一個英俊的青年, 也會死了,莫非是時症?」三哥說:「哪裡是時症,不過因為他這個人,太聰明了, 他的目的希望,也太過於遠大。在英國留學的時候養精蓄銳的,滿想著一回國,立 刻要把中國旋轉過來。誰知回國以後,政府只給他一名差遣員的缺,受了一月二百 塊錢無功的俸祿,他已經灰了一大半的心了。他的家庭又不能使他快樂,他就天天 的拚酒,那一天他到我家裡去,嚇了我一大跳。從前那種可敬可愛的精神態度,都 不知丟在哪裡去了,頭也垂了,眼光也散了,身體也虛弱了,我十分的傷心,就恐 怕不大好,因此勸他常常到我家裡來談談解悶,不要再拚酒了,他也不聽。並且說: 『感謝你的盛意,不過我一到你家,看見你的兒女和你的家庭生活,相形之下,更 使我心中難過,不如

  』以下也沒說什麼,只有哭泣,我也陪了許多眼淚。以後 我覺得他的身子,一天一天的軟弱下去,便勉強他一同去到一個德國大夫那裡去察 驗身體。大夫說他已得了第三期肺病,恐怕不容易治好。我更是擔心,勉強他在醫 院住下,慢慢的治療,我也天天去看望他。誰知上禮拜一晚上,我去看他就是末一 次了。

  」說到這裡,三哥的聲音顫動得很厲害,就不再往下說。

  母親歎了一口氣說:「可惜可惜!聽說他的才幹和學問,連英國的學生都很妒 羨的。」三哥點一點頭,也沒有說什麼。

  這時我想起陳太太來了,我問:「陳先生的家眷呢?」三哥說:

  「要回到南邊去了。聽說她的經濟很拮据,債務也不能清理,孩子又小,將來 不知怎麼過活! 」母親說:「總是她沒有受過學校的教育,否則也可以自立。不 過她的娘家很有錢,她總不至於十分吃苦。」三哥微笑說:「靠弟兄總不如靠自己!  」

  三哥坐一會兒,便回去了,我送他到門口,自己回來,心中很有感慨。隨手拿 起一本書來看看,卻是上學期的筆記,末頁便是李博士的演說,內中的話就是論到 家庭的幸福和苦痛,與男子建設事業能力的影響。

  名:冰心女士,後收入小說集《去國》,北新書局1933年10月初版。以 下凡以冰心署名者,不另注出。)斯人獨憔悴

  一個黃昏,一片極目無際茸茸的青草,映著半天的晚霞,恰如一幅圖畫。忽然 一縷黑煙,津浦路的晚車,從地平線邊蜿蜒而來。

  頭等車上,憑窗立著一個少年。年紀約有十七八歲。學生打扮,眉目很英秀, 只是神色非常的沉寂,似乎有重大的憂慮,壓在眉端。他注目望著這一片平原,卻 不像是看玩景色,一會兒微微的歎口氣,猛然將手中拿著的一張印刷品,撕得粉碎, 揚在窗外,口中微吟道:「安邦治國平天下,自有周公孔聖人。」

  站在背後的劉貴,輕輕的說道:「二少爺,窗口風大,不要盡著站在那裡! 」 他回頭一看,便坐了下去,臉上仍顯著極其無聊。劉貴遞過一張報紙來,他搖一搖 頭,卻仍舊站起來,憑在窗口。

  天色漸漸的暗了下來,火車漸漸的走近天津,這二少爺的顏色,也漸漸的沉寂。 車到了站,劉貴跟著下了車,走出站外,便有一輛汽車,等著他們。嗚嗚的響聲, 又送他們到家了。

  家門口停著四五輛汽車,門楣上的電燈,照耀得明如白晝。兩個兵丁,倚著槍 站在燈下,看見二少爺來了,趕緊立正。他略一點頭,一直走了進去。

  客廳裡邊有打牌說笑的聲音,五六個僕役,出來進去的伺候著。二少爺從門外 經過的時候,他們都笑著請了安,他卻皺著眉,搖一搖頭,不叫他們聲響,悄悄的 走進裡院去。

  他姊姊穎貞,正在自己屋裡燈下看書。東廂房裡,也有婦女們打牌喧笑的聲音。

  他走進穎貞屋裡,穎貞聽見簾子響,回過頭來,一看,連忙站起來,說:「穎 石,你回來了,穎銘呢?」穎石說:「銘哥被我們學校的幹事部留下了,因為他是 個重要的人物。」穎貞皺眉道:「你見過父親沒有?」穎石道:「沒有,父親打著 牌,我沒敢驚動。」穎貞似乎要說什麼,看著他弟弟的臉,卻又嚥住 。

  這時化卿先生從外面進來,叫道:「穎貞,他們回來了麼?」

  穎貞連忙應道:「石弟回來了,在屋裡呢。」一面把穎石推出去。穎石慌忙走 出廊外,迎著父親,請了一個木強不靈的安。

  化卿看了穎石一眼,問:「你哥哥呢?」穎石吞吞吐吐的答應道:「銘哥病了, 不能回來,在醫院裡住著呢。」化卿咄的一聲道:「胡說!你們在南京做了什麼代 表了,難道我不曉得! 」

  穎石也不敢做聲,跟著父親進來。化卿一面坐下,一面從懷裡掏出一封信來, 擲給穎石道:「你自己看罷! 」穎石兩手顫動著,拿起信來。原來是他們校長給 他父親的信,說他們兩個都在學生會裡,做什麼代表和幹事,恐怕他們是年幼無知, 受人脅誘;請他父親叫他們回來,免得將來懲戒的時候,玉石俱焚,有礙情面,等 等的話。穎石看完了,低著頭也不言語。化卿冷笑說:「還有什麼可辯的麼?」穎 石道:「這是校長他自己誤會,其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就是因為近來青島的 問題,很是緊急,國民卻仍然沉睡不醒。我們很覺得悲痛,便出去給他們演講,並 勸人購買國貨,盼望他們一齊醒悟過來,鼓起民氣,可以做政府的後援。這並不是 作奸犯科

  」化卿道:「你瞞得過我,卻瞞不過校長,他同我是老朋友,並且你 們去的時候,我還托他照應,他自然得告訴我的。

  我只恨你們不學好,離了我的眼,便將我所囑咐的話,忘在九霄雲外,和那些 血氣之徒,連在一起,便想犯上作亂,我真不願意有這樣偉人英雄的兒子! 」穎 石聽著,急得臉都紅了,眼淚在眼圈裡亂轉,過一會子說:「父親不要誤會!我們 的同學,也不是血氣之徒,不過國家危險的時候,我們都是國民一分子,自然都有 一分熱腸。並且這愛國運動,絕對沒有一點暴亂的行為,極其光明正大;中外人士, 都很讚美的。至於說我們要做英雄偉人,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現在學生們,在 外面運動的多著呢,他們的才幹,勝過我們百倍,就是有偉人英雄的頭銜,也輪不 到

  」這時穎石臉上火熱,眼淚也干了,目光奕奕的一直說下去。穎貞看見她兄 弟熱血噴薄,改了常態,話語漸漸的激烈起來,恐怕要惹父親的盛怒,十分的擔心 著急,便對他使個眼色

  

  忽然一聲桌子響,茶杯花瓶都摔在地下,跌得粉碎。化卿先生臉都氣黃了,站 了起來,喝道:「好!好!率性和我辯駁起來了!這樣小小的年紀,便眼裡沒有父 親了,這還了得! 」

  穎貞驚呆了。穎石退到屋角,手足都嚇得冰冷。廂房裡的姨娘們,聽見化卿聲 色俱厲,都擱下牌,站在廊外,悄悄的聽著。

  化卿道:「你們是國民一分子,難道政府裡面,都是外國人?若沒有學生出來 愛國,恐怕中國早就滅亡了!照此說來,虧得我有你們兩個愛國的兒子,否則我竟 是民國的罪人了! 」

  穎貞看父親氣到這個地步,慢慢地走過來,想解勸一兩句。化卿又說道:「要 論到青島的事情,日本從德國手裡奪過的時候,我們中國還是中立國的地位,論理 應該歸與他們。況且他們還說和我們共同管理,總算是仁至義盡的了!現在我們政 府裡一切的用款,那一項不是和他們借來的?像這樣緩急相通的朋友,難道便可以 隨隨便便的得罪了?眼看著這交情便要被你們鬧糟了,日本兵來的時候,橫豎你們 也只是後退,仍是政府去承當。你這會兒也不言語了,你自己想一想,你們做的事 合理不合理?是不是以怨報德?是不是不顧大局?」穎石低著頭,眼淚又滾了下來。

  化卿便一疊連聲叫劉貴,劉貴慌忙答應著,垂著手站在簾外。化卿罵道:「無 用的東西!我叫你去接他們,為何只接回一個來?難道他的話可聽,我的話不可聽 麼?」劉貴也不敢答應。化卿又說:「明天早車你再走一遭,你告訴大少爺說,要 是再不回來,就永遠不必回家了。」劉貴應了幾聲「是」,慢慢的退了出去。

  四姨娘走了進來,笑著說:「二少爺年紀小,老爺也不必和他生氣了,外頭還 有客坐著呢。」一面又問穎石說:「少爺穿得這樣單薄,不覺得冷麼?」化卿便上 下打量了穎石一番,冷笑說:「率性連白鞋白帽,都穿戴起來,這便是『無父無君』 的證據了! 」

  一個僕人進來說:「王老爺要回去了。」化卿方站起走出,姨娘們也慢慢的自 去打牌,屋裡又只剩姊弟二人。

  穎貞歎了一口氣,叫:「張媽,將地下打掃了,再吩咐廚房開一桌飯來,二少 爺還沒有吃飯呢。」張媽在外面答應著。

  穎石搖手說:「不用了。」一面說:「哥哥真個在醫院裡,這一兩天恐怕還不 能回來。」穎貞道:「你剛才不是說被幹事部留下麼?」穎石說:「這不過是一半 的緣由,上禮拜六他們那一隊出去演講,被軍隊圍住,一定不叫開講。哥哥上去和 他們講理,說得慷慨激昂。聽的人愈聚愈多,都大呼拍手。那排長惱羞成怒,拿著 槍頭的刺刀,向哥哥的手臂上紮了一下,當下

  哥哥

  便昏倒了。那時

  」 穎石說到這裡,已經哭得哽咽難言。穎貞也哭了,便說:「唉,是真

  」穎石哭 著應道:「可不是真的麼?」

  明天一清早,劉貴就到裡院問道:「張姐,你問問大小姐有什麼話吩咐沒有。 我要走了。」張媽進去回了,穎貞隔著玻璃窗說:「你告訴大少爺,千萬快快的回 來,也千萬不要穿白帆布鞋子,省得老爺又要動氣。」

  兩天以後,穎銘也回來了,穿著白官紗衫,青紗馬褂,腳底下是白襪子,青緞 鞋,戴著一頂小帽,更顯得面色慘白。進院的時候,姊姊和弟弟,都坐在廊子上, 逗小狗兒玩。穎石看見哥哥這樣打扮著回來,不禁好笑,又覺得十分傷心,含著眼 淚,站起來點一點頭。穎銘反微微的慘笑。姊姊也沒說什麼,只往東廂房努一努嘴。 穎銘會意,便伸了一伸舌頭,笑了一笑,恭恭敬敬的進去。

  化卿正臥在床上吞雲吐霧,四姨娘坐在一旁,陪著說話。

  穎銘進去了,化卿連正眼也不看,仍舊不住的抽煙。穎銘不敢言語,只垂手站 在一旁,等到化卿慢慢的坐起來,方才過去請了安。化卿道:「你也肯回來了麼? 我以為你是『國爾忘家』的了! 」穎銘紅了臉道:「孩兒實在是病著,不然

  」 化卿冷笑了幾聲,方要說話。四姨娘正在那裡燒煙,看見化卿顏色又變了,便連忙 坐起來,說:「得了!前兩天就為著什麼『青島』『白島』的事,和二少爺生氣, 把小姐屋裡的東西都摔了,自己還氣得頭痛兩天,今天才好了,又來找事。他兩個 都已經回來了,就算了,何必又生這多餘的氣?」一面又回頭對穎銘說:「大少爺, 你先出去歇歇罷,我已經吩咐廚房裡,替你預備下飯了。」化卿聽了四姨娘一篇的 話,便也不再說什麼,就從四姨娘手裡,接過煙槍來,一面臥下。穎銘看見他父親 的怒氣,已經被四姨娘壓了下去,便悄悄的退了出來,逕到穎貞屋裡。

  穎貞問道:「銘弟,你的傷好了麼?」穎銘望了一望窗外,便捲起袖子來,臂 上的繃帶裹得很厚,也隱隱的現出血跡。穎貞滿心的不忍,便道:「快放下來罷! 省得招了風要腫起來。」

  穎石問:「哥哥,現在還痛不痛?」穎銘一面放下袖子,一面笑道:「我要是 怕痛,當初也不肯出去了! 」穎貞問道:「現在你們幹事部裡的情形怎麼樣?你 的缺有人替了麼?」穎銘道:

  「劉貴來了,告訴我父親和石弟生氣的光景,以及父親和你吩咐我的話,我哪 裡還敢逗留,趕緊收拾了回來。他們原是再三的不肯,我只得將家裡的情形告訴了, 他們也只得放我走。

  至於他們進行的手續,也都和別的學校大同小異的。」穎石道:

  「你還算僥倖,只可憐我當了先鋒,冒冒失失的正碰在氣頭上。

  那天晚上的光景,真是

  從我有生以來,也沒有捱過這樣的罵!唉,處在這 樣黑暗的家庭,還有什麼可說的,中國空生了我這個人了。」說著便滴下淚來。穎 貞道:「都是你們校長給送了信,否則也不至於被父親知道。其實我在學校裡,也 辦了不少的事。不過在父親面前,總是附和他的意見,父親便拿我當做好人,因此 也不攔阻我去上學。」說到此處,穎銘不禁好笑。

  穎銘的行李到了,化卿便親自出來逐樣的翻檢,看見書籍堆裡有好幾束的印刷 品,並各種的雜誌;化卿略一過目,便都撕了,登時滿院裡紙花亂飛。穎銘穎石在 窗內看見,也不敢出來,只急得悄悄的跺腳,低聲對穎貞說:「姊姊!你出去救一 救罷! 」穎貞便出來,對化卿陪笑說:「不用父親費力了,等我來檢看罷。天都 黑了,你老人家眼花,回頭把講義也撕了,豈不可惜。」一面便彎腰去檢點,化卿 才慢慢的走開。

  他們弟兄二人,仍舊住在當初的小院裡,度那百無聊賴的光陰。書房裡雖然也 壘著滿滿的書,卻都是制藝、策論和古文、唐詩等等。所看的報紙,也只有《公言 報》一種,連消遣的材料都沒有了。至於學校裡朋友的交際和通信,是一律在禁止 之列。穎石生性本來是活潑的,加以這些日子,在學校內很是自由,忽然關在家內, 便覺得非常的不慣,背地裡咳聲歎氣。悶來便拿起筆亂寫些白話文章,寫完又不敢 留著,便又自己撕了,撕了又寫,天天這樣。穎銘是一個沉默的人,也不顯出失意 的樣子,每天臨幾張字帖,讀幾遍唐詩,自己在小院子裡,澆花種竹,率性連外面 的事情,不聞不問起來。有時他們也和幾個姨娘一處打牌,但是他們所最以為快樂 的事情,便是和姊姊穎貞,三人在一塊兒,談話解悶。

  化卿的氣,也漸漸的平了,看見他們三人,這些日子,倒是很循規蹈矩的,心 中便也喜歡;無形中便把限制的條件,鬆了一點。

  有一天,穎銘替父親去應酬一個飯局,回來便悄悄的對穎貞說:「姊姊,今天 我在道上,遇見我們學校幹事部裡的幾個同學,都騎著自行車,帶著幾卷的印刷品, 在街上走。我奇怪他們為何都來到天津,想是請願團中也有他們,當下也不及打個 招呼,汽車便走過去了。」穎石聽了便說:「他們為什麼不來這裡,告訴我們一點 學校裡的消息?想是以為我們現在不熱心了,便不理我們了,唉,真是委屈! 」 說著覺得十分激切。穎貞微笑道:「這事我卻不贊成。」穎石便問道:「為什麼不 贊成?」穎貞道:「外交內政的問題,先不必說。看他們請願的條件,哪一條是辦 得到的?就是都辦得到,政府也決然不肯應許,恐怕啟學生干政之漸。這樣日久天 長的做下去,不過多住幾回警察廳,並且兩方面都用柔軟的辦法,回數多了,也都 覺得無意思,不但沒有結果,也不能下台。我勸你們秋季上學以後,還是做一點切 實的事情,穎銘,你看怎樣?」穎銘點一點頭,也不說什麼。穎石本來沒有成見, 便也贊成兄姊的意思。

  一個禮拜以後,南京學堂來了一封公函,報告開學的日期。弟兄二人,都喜歡 得吃不下飯去,都催著穎貞去和父親要了學費,便好動身。穎貞去說時,化卿卻道: 「不必去了,現在這風潮還沒有平息,將來還要搗亂。我已經把他兩個人都補了辦 事員,先做幾年事,定一定性子。求學一節,日後再議罷! 」穎貞呆了一呆,便 說:「他們的學問和閱歷,都還不夠辦事的資格,倘若

  」化卿搖頭道:「不要 緊的,哪裡便用得著他們去辦事?就是辦事上有一差二錯,有我在還怕什麼! 」 穎貞知道難以進言,坐了一會,便出來了。

  走到院子裡,心中很是游移不決,恐怕他們聽見了,一定要難受。正要轉身進 來,只見劉貴在院門口,探了一探頭,便走近前說:「大少爺說,叫我看小姐出來 了,便請過那院去。」

  穎貞只得過來。穎石迎著姊姊,伸手道:「鈔票呢?」穎貞微微的笑了一笑, 一面走進屋裡坐下,慢慢的一五一十都告訴了。兄弟二人聽完了,都半天說不出話 來,過了一會,穎石忍不住哭倒在床上道:「難道我們連求學的希望都絕了麼?」 穎銘眼圈也紅了,便站起來,在屋裡走了幾轉,仍舊坐下。穎貞也想不出什麼安慰 的話來,坐了半天,便默默的出來,心中非常的難過,只得自己在屋裡彈琴散悶。 等到黃昏,還不見他們出來,便悄悄的走到他們院裡,從窗外往裡看時,穎石蒙著 頭,在床上躺著,想是睡著了。穎銘斜倚在一張籐椅上,手裡拿著一本唐詩「心不 在焉」的只管往下吟哦。到了「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志,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 悴

  」

  似乎有了感觸,便來回的念了幾遍。穎貞便不進去,自己又悄悄的回來,走到 小院的門口,還聽見穎銘低徊欲絕的吟道:

  「

  滿京華,斯人獨憔伴! 」

  收入小說集《去國》。)秋雨秋風愁煞人一

  秋風不住的颯颯的吹著,秋雨不住滴瀝滴瀝的下著,窗外的梧桐和芭蕉葉子一 聲聲的響著,做出十分的秋意。墨綠色的窗簾,垂得低低的。燈光之下,我便坐在 窗前書桌旁邊,寂寂無聲的看著書。桌上瓶子裡幾枝桂花,似乎太覺得幽寂不堪了, 便不時的將清香送將過來。要我抬頭看它。又似乎對我微笑說:「冰心呵!窗以外 雖是『秋雨秋風愁煞人』,窗以內卻是溫煦如春呵! 」

  我手裡拿著的是一本《絕妙好詞箋》,是今天收拾書櫥,無意中撿了出來的, 我同它已經闊別一年多了。今天晚上拿起來閱看,竟如同舊友重逢一般的喜悅。看 到一同《木蘭花慢》:「故人知健否,又過了一番秋

  更何處相逢,殘更聽雁, 落日呼鷗

  」到這裡一頁完了,便翻到那篇去。忽然有一個信封,從書頁裡,落 在桌上。翻過信面一看,上面寫著「冰心親啟」四個字。我不覺呆了。莫非是眼花 了嗎?這卻分明是許久不知信息的同學英雲的筆跡啊!是什麼時候夾在這本書裡呢? 滿腹狐疑地拆開信,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看完了以後,神經忽然錯亂起來。一年前 一個悲劇的印象,又湧現到眼前來了。

  英雲是我在中學時候的一個同班友,年紀不過比我大兩歲,要論到她的道德和 學問,真是一個絕特的青年。性情更是十分的清高活潑,志向也極其遠大。同學們 都說英雲長得極合美人的態度。以我看來,她的面貌身材,也沒有什麼特別美麗的 地方。不過她天然的自有一種超群曠世的丰神,便顯得和眾人不同了。

  她在同班之中,同我和淑平最合得來。淑平又比英雲大一歲,性格非常的幽嫻 靜默。資質上雖然遠不及英雲,卻是極其用功。因此功課上也便和英雲不相上下, 別的才幹卻差得遠了。

  前年冬季大考的時候,淑平因為屢次的半夜裡起來溫課,受了寒,便咳嗽起來, 得了咯血的病 。她還是掙扎著日日上課,加以用功過度,腦力大傷,病勢便一天 一天的沉重。她的家又在保定,沒有人朝夕的伺候著,師長和同學都替她擔心。便 趕緊地將她從宿舍裡遷到醫院。不到一個禮拜,便死了。

  淑平死的那一天的光景,我每回一追想,就如同昨日事情一樣的清楚。那天上 午還出了一會子的太陽,午後便陰了天,下了幾陣大雪。飯後我和英雲從飯廳裡出 來,一面說著話便走到球場上。樹枝上和地上都壓滿了雪,腳底下好像踏著雨後的 青苔一般,英雲一面走著,一面拾起一條斷枝,便去敲那球場邊的柳樹。枝上的積 雪,便紛紛的落下來,隨風都吹在我臉上。我連忙回過頭去說道:「英雲!你不要 淘氣。」

  她笑了一笑,忽然問道:「你今天下午去看淑平嗎?」我說:

  「還不定呢,要是她已經好一點,我就不必去了。」這時我們同時站住 。英 雲說:「昨天雅琴回來,告訴我說淑平的病恐怕不好,連說話都不清楚了。她站在 淑平床前,淑平拉著她的手,只哭著叫娘,你看

  」我就呆了一呆便說:「哪裡 便至於

  少年人的根基究竟堅固些,這不過是發燒熱度太高了,信口胡言就是了。」 英雲搖頭道:「大夫說她是腦膜炎。盼她好卻未必是容易呢。」我歎了一口氣說: 「如果

  我們放了學再告假出去看看罷。」這時上堂鈴已經響了,我們便一齊走 上樓去。

  二

  四點鐘以後,我和英雲便去到校長室告假去看淑平。校長半天不言語。過了一 會,便用很低的聲音說:「你們不必去了,今天早晨七點鐘,淑平已經去世了。」 這句話好像平地一聲雷,我和英雲都呆了,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以後還是英雲說 道:「校長!能否許可我們去送她一送。」校長遲疑一會,便道:「聽說已經裝殮 起來,大夫還說這病招人,還是不去為好,她們的家長也已經來到。今天晚車就要 走了。」英雲說:

  「既然已經裝殮起來,況且一會兒便要走了,去看看料想不妨事,也不枉我們 和她同學相好了一場 。」說著便滾下淚來,我一陣心酸也不敢抬頭。校長只得允 許了,我們退了出來,便去到醫院。

  靈柩便停在病室的廊子上,我看見了,立刻心頭冰冷,才信淑平真是死了。難 道這一個長方形的匣子,便能夠把這個不可多得的青年,關在裡面,永遠出不來了 嗎!這時反沒有眼淚,只呆呆的看著這靈柩。一會子抬起頭來,只見英雲卻拿著沉 寂的目光,望著天空,一語不發。直等到淑平的家長出來答禮,我們才覺得一陣的 難過,不禁流下淚來,送著靈柩,出了院門。便一同無精打采地回來。

  我也沒有用晚飯,獨自拿了幾本書,踏著雪回到宿舍。地下白燦燦的,好像月 光一般。一面走著,聽見琴室裡,有人彈著鋼琴,音調卻十分的淒切。我想:「這 不是英雲嗎?」慢慢地走到琴室門口聽了一會,便輕輕地推門進去。燈光之下,她 回頭看我一眼,又回過頭去。我將書放在琴台上,站了一會,便問道:「你彈的是 什麼譜?」英雲仍舊彈著琴,一面答道:「這調叫做『風雪英雄』,是一個撒克遜 的騎將,雪夜裡逃出敵堡,受傷很重,倒在林中雪地上,臨死的時候做的。」

  說完了這話,我們又半天不言語。我便坐在琴椅的那邊,一面翻著琴譜,一面 歎口氣說:「有志的青年,不應當死去。中國的有志青年,更不應當死。你看像淑 平這樣一個人物,將來還怕不是一個女界的有為者,卻又死了,她的學問才幹志向 都滅沒了,一向的預備磨礪,卻得了這樣的收場,真是叫人灰心。」英雲慢慢地住 了琴,抬起頭來說:「你以為肉體死了,是一件悲慘的事情。卻不知希望死了,更 是悲慘的事情呵! 」我點一點頭,也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英雲又說道:

  「率性死了,一切苦痛,自己都不知道不覺得了。只可憐那肉體依舊是活著, 希望卻如同是關閉在墳墓裡。那個才叫做

  」這時她又低下頭去,眼淚便滴在琴 上。我十分的驚訝,因為她這些話,卻不是感悼淑平,好像有什麼別的感觸,便勉 強笑勸道:「你又來了,好好的又傷起心來,都是我這一席話招的。」英雲無精打 采地站起來,擦了眼淚說:「今夜晚上我也不知為何非常的煩惱焦躁,本來是要來 彈琴散心,卻不知不覺彈起這個淒慘的調來。」我便蓋上琴蓋,拿起書籍道:

  「我們走罷,不要太抱悲觀了。」我們便一同步出琴室,從雪花隙裡,各自回 到宿舍。

  三

  春天又來了,大地上蓬蓬勃勃地充滿了生意。我們對於淑平的悲感,也被春風 扇得漸漸的淡下去了,依舊快快樂樂地過那學校的生活。

  春季的大考過去了,只等甲班的畢業式行過,便要放暑假。

  畢業式是那一天下午四點鐘的。七點鐘又有本堂師生的一個集會。也是話別, 也是歡送畢業生。預備有遊藝等等,總是終業娛樂的意思。那天晚上五點鐘,同學 們都在球場上隨意的閒談遊玩。英雲因為今晚要扮演遊藝,她是劇中的一個希臘的 女王,便將頭髮披散了,用紙條捲得鬈曲著。不敢出來,便躲在我的屋裡倚在床上 看書。我便坐在窗台上,用手摘著籐蘿的葉子,和英雲談話。樓下的青草地上玫瑰 花下,同學們三三兩兩的坐著走著,黃金似的斜陽,籠住這一片花紅柳綠的世界。 中間卻安放著一班快樂活潑的青年,這斜陽芳草是可以描畫出來的,但是青年人快 樂活潑的心胸,是不能描畫的呵!

  晚上的餞別會,我們都非常的快樂滿意。劇內英雲的女王,尤其精彩。同學們 都異口同聲地誇獎,說她有「婉若游龍、翩若驚鴻」的態度。隨後有雅琴說了歡送 詞,畢業生代表的答詞,就閉了會。那時約有九點多種,出得禮堂門來,只見月光 如水,同學們便又在院子裡遊玩。我和英雲一同坐在台階上,說著閒話。

  這時一陣一陣的涼風吹著,衣袂飄舉。英雲一面用手撩開額上的頭髮,一面笑 著說著:「冰心!要曉得明年這時候,便是我們畢業了。」我不禁好笑,便道: 「畢了業又算得了什麼。」英雲說:「不是說算得什麼,不過離著服務社會的日子, 一天一天的近了。要試試這健兒好身手了。」我便問道:「畢業以後,你還想入大 學麼?」英雲點首道:「這個自然,現在中學的畢業生,車載斗量,不容易得社會 的敬重。而且我年紀還小,閱歷還淺,自然應當再往下研究高深的學問,為將來的 服務上,豈不更有益處嗎! 」

  我和英雲一同站了起來,在廊子上來回地走著談話。廊下的玫瑰花影,照在廊 上不住的動搖 。我們行走的時候,好像這廊子是活動的,不敢放心踏著,這月也 正到了十分圓滿的時節,清光激射,好像是特意照著我們。英雲今晚十分的喜悅, 時時的微笑,也問我道:「世界上的人,還有比我們更快樂的嗎?」我也笑道: 「似乎沒有。」英雲說:「最快樂的時代,便是希望的時代。希望愈大,快樂也愈 大。」我點一點頭,心中卻想到:「希望愈大,要是遇見挫折的時候,苦痛也是愈 大的。」

  這時忽然又憶起淑平來,只是不敢說出,恐怕打消了英雲的興趣。唉!現在追 想起來,也深以當時不說為然。因為那晚上英雲意滿志得的莞然微笑,在我目中便 是末一次了。

  暑假期內,沒有得著英雲的半封信,我十分的疑惑,又有一點怪她。

  秋季上學的頭一天,同學都來了,還有許多的新學生,禮堂裡都坐滿了。我走 進禮堂,便四下裡找英雲,卻沒有找著。

  正要問雅琴,忽然英雲從外面走了進來,容光非常的消瘦,我便站起來,要過 去同她說話。這時有幾個同學笑著叫她道:

  「何太太來了。」我吃了一驚。同時看見英雲臉紅了,眼圈也紅了。雅琴連忙 對那幾個同學使個眼色,她們不知所以,便都止住不說。我慢慢地過去,英雲看見 我只慘笑著,點一點頭,顏色更見淒惶。我也不敢和她說話,回到自己座上,心中 十分疑訝。行完了開學禮,我便拉著雅琴,細細的打聽英雲的事情。雅琴說:「我 和她的家離的不遠,所以知道一點。

  暑假以後,英雲回到天津,不到一個禮拜,就出閣了,聽說是聘給她的表兄, 名叫士芝的,她的姨夫是個司令,家裡極其闊綽。英雲過去那邊,上上下下沒有一 個不誇她好的。對於英雲何以這般的頹喪,我卻不知道,只曉得她很不願意人提到 這件事。」

  從此英雲便如同變了一個人,不但是不常笑,連話都不多說了。成天裡沉沉靜 靜地坐在自己座上,足跡永遠不到球場,讀書作事,都是孤孤零零的。也不願意和 別人在一處,功課也不見得十分好。同學們說:「英雲出閣以後,老成的多了。」

  又有人說:「英雲近來更苗條了。」我想英雲哪裡是老成,簡直是「心死」。 哪裡是苗條,簡直是形銷骨立。我心中常常的替她難過,但是總不敢和她做長時的 談話。也不敢細問她的境況,恐怕要觸動她的悲傷。因此外面便和她生分了許多, 並且她的態度漸漸的趨到消極,我卻仍舊是積極,無形中便更加疏遠了。

  一年的光陰又過去了。這一年中因為英雲的態度大大的改變了,我也受了不少 的損失,在功課一方面少得許多琢磨切磋的益處。並且別的同學,總不能像英雲這 樣的知心,便又少了許多的樂趣。然而那一年我便要畢業,心中總是存著快樂和希 望,眼光也便放到前途上去,目前一點的苦痛,也便不以為意了。

  四

  我們的畢業式卻在上午十點鐘舉行,事畢已經十二點多鐘。吃過了飯,就到雅 琴屋裡。還有許多的同學,也在那裡,我們便都在一處說笑。三點鐘的時候,天色 忽然昏黑,一會兒電光四射,雷聲便隆隆地震響起來,接著下了幾陣大雨。水珠都 跳進屋裡來,我們便趕緊關了窗戶,圍坐在一處,談起古事來。這雨下到五點鐘, 便漸漸地止住了。開起門來一看,球場旁邊的雨水還沒有退去,被微風吹著,好像 一湖春水。樹下的花和葉子,都被雨水洗得青翠爽肌,嬌紅欲滴。夕陽又出來了, 晚霞烘彩,空氣更是非常的清新。我們都喜歡道:

  「今天的餞別會,決不至於減了興趣了。」

  開會的時候,同學都到齊了。畢業生裡面,卻沒有英雲。

  主席便要叫人去請,雅琴便站起來,替她向眾人道歉,說她有一點不舒服,不 能到會。眾人也只得罷了。那晚上扮演的遊藝,很有些意思。會中的秩序,也安排 得很整齊,我們都極其快樂。滿堂裡都是歡笑的聲音,只是我忽然覺得頭目眩暈。 我想是這堂裡,人太多了,空氣不好的緣故。便想下去換一換空氣,就悄悄的對雅 琴說:「我有一點頭暈,要去疏散一會子,等到畢業生答詞的時候,再去叫我罷。」 她答應了。

  我便輕輕的走下樓去。

  我站在廊子上,涼風吹著,便覺清醒了許多。這時月光又從雲隙裡轉了出來。 因為是雨後天氣,月光便好似加倍的清冷。我就想起兩句詩:「冷月破雲來,白衣 坐幽女。」不禁毛骨悚然。這時忽然聽見廊子下有吁歎的聲音,低頭一看玫瑰花下 草墊上,果然坐著一個白衣幽女。我吃了一驚,扶住闌干再看時,月光之下,英雲 抬著頭微笑著:「不要緊的,是我在這裡坐著呢。」我定了神便走下台階,一面悄 悄的笑道:

  「你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雅琴說你病了,現在好了嗎?」英雲道:「我何嘗 是病著,只為一人向隅滿座不樂,不願意去攪亂大家的興趣就是了。」我知道她又 生了感觸,便也不言語,拉過一個墊子來,坐在她旁邊。住了一會,英雲便歎一口 氣說:「月還是一樣的月,風還是一樣的風,為何去年今夜的月,便十分的皎潔, 去年今夜的風,便吹面不寒,好像助我們的興趣。今年今夜的月,卻十分的黯淡, 這風也一陣一陣的寒侵肌骨,好像助我們的淒感呢?」我說:「它們本來是無意識 的,千萬年中,偶然的和我們相遇。雖然有時好像和我們很有同情,其實都是我們 自己的心理作用,它們卻是絕對沒有感情的。」英雲點首道:「我也知道的,我想 從今以後,我永遠不能再遇見好風月了。」說話的聲音,滿含著淒慘。--我心中 十分的感動,便懇切地對她說道:「英雲--這一年之中,我總沒有和你談過心, 你的事情,雖然我也知道一點,到底為何便使你頹喪到這個地步,我是始終不曉得 的,你能否告訴我,或者我能以稍慰你的苦痛。」這時英雲竟嗚嗚咽咽地哭將起來。 我不禁又難受又後悔,只得慢慢地勸她。過了一會,她才漸漸的止住了,便說: 「冰心!你和我疏遠的原故,我也深曉得的,更是十分的感激。我的苦痛,是除你 以外,也無處告訴了。去年回家以後,才知道我的父母,已經在半年前,將我許給 我的表兄士芝。便是淑平死的那一天下的聘,婚期已定在一個禮拜後。我知道以後, 所有的希望都絕了。因為我們本來是親戚,姨母家裡的光景,我都曉得,是完完全 全的一個舊家庭。但是我的父母總是覺得很滿意,以為姨母家裡很從容,我將來的 光景,是決沒有差錯的,並且已經定聘,也沒有反覆的餘地了。」這時英雲暫時止 住了,一陣風來,將玫瑰花葉上的殘滴,都灑在我們身上。我覺得涼意侵人,便向 英雲說:「你覺得涼嗎?我們進去好不好?」她搖一搖頭,仍舊翻來覆去的弄那一 塊濕透的手巾,一面便又說:「姨母家裡上上下下有五六十人,庶出的弟妹,也有 十幾個,都和士芝一塊在家裡念一點漢文,學做些詩詞歌賦,新知識上是一竅不通。 幾乎連地圖上的東西南北都不知道,別的更不必說了。

  並且紈褲公子的習氣,沾染的十足。我就想到這並不是士芝的過錯,以他們的 這樣家庭教育,自然會陶冶出這般高等遊民的人材來。處在今日的世界和社會,是 危險不過的,便極意的勸他出去求學。他卻說:『難道像我們這樣的人家,還用愁 到衣食嗎?』仍舊洋洋得意的過這養尊處優的日子。我知道他積錮太深,眼光太淺, 不是一時便能以勸化過來的。我姨母更是一個頑固的婦女,家政的設施,都是可笑 不過的。有一天我替她記帳,月間的出款內,奢侈費,應酬費,和廟寺裡的香火捐, 幾乎佔了大半。家庭內所叫做娛樂的,便是宴會打牌聽戲。除此之外便不知道世界 上還有什麼樂境。姨母還叫我學習打牌飲酒,家裡宴會的時候,方能做個主人。不 但這個,連服飾上都有了限制,總是不願意我打扮得太素淡,說我也不怕忌諱。必 須濃裝艷裹,抹粉塗脂,簡直是一件玩具。而且連自己屋裡的瑣屑事情,都不叫我 親自去做,一概是婢媼代勞。『戲罷曾無理曲時,妝成只是熏香坐。』便是替我寫 照了。有時我煩悶已極,想去和雅琴談一談話,但是我每一出門,便是車馬呼擁, 比美國總統夫人還要聲勢。這樣的服裝,這樣的侍從,實在叫我羞見故人,也只得 終日坐在家裡。五月十五我的生日,還宴客唱戲,做的十分熱鬧。我的父母和姨母 想,這樣的待遇,總可以叫我稱心滿意的了。哪知我心裡比囚徒還要難受,因為我 所要做的事情,都要消極的摒絕,我所不要做的事情,都要積極的進行。像這樣被 動的生活,還有一毫人生的樂趣嗎?」五

  我聽到這裡,覺得替她痛惜不過。卻不得不安慰她,便說:「聽說你姨母家裡 的人,都和你很有感情的,你如能想法子慢慢的改良感化,也未必便沒有盼望。」 英雲搖頭道:「不中用的,他們喜歡我的緣由:第一是說我美麗大方,足以誇耀戚 友。第二便是因為我的性情溫柔婉順,沒有近來女學生浮囂的習氣。假如我要十分 的立異起來,他們喜悅我的心,便完全的推翻了,而且家政也不是由我主持,便滿 心的想改良,也無從下手。有時我想到『天生我材必有用』和『大丈夫勉為其難者』 這兩句話,就想或者是上天特意的將我安置在這個黑暗的家庭裡,要我去整頓去改 造。雖然家政不在我手裡,這十幾個弟妹的教育,也更是一件要緊的事情。因此我 便想法子和他們聯絡,慢慢的要將新知識,灌輸在他們的小腦子裡。無奈我姨父很 不願意我們談到新派的話。弟妹們和我親近的時候很少,他們對於『科學遊戲』的 興味,遠不如聽戲遊玩。我的苦心又都付與東流,而且我自己也捲入這酒食徵逐的 漩渦,一天到晚,腦筋都是昏亂的。要是這一天沒有宴會的事情,我還看一點書, 要休息清淨我的腦筋,也沒有心力去感化他們。日久天長,不知不覺地漸漸衰頹下 來。我想這家裡一切的現象,都是衰敗的兆頭,子弟們又一無所能,將來連我個人, 都不知是落個什麼結果呢。」這時英雲說著,又淚如雨下。我說:「既然如此,為 何又肯叫你再來求學?」英雲道:「姨母原是十分的不願意,她說我們家裡,又不 靠著你教書掙錢。何必這樣的用功,不如在家裡和我作伴。孝順我,便更勝於掙錢 養活我了。我說:『就是去也不過是一年的功夫,中學畢業了就不再去了,這樣學 業便也有個收束。並且同學們也闊別了好些日子,去會一會也好。我侍奉你老人家 的日子還長著呢。』以後還是姨夫答應了,才叫我來的。我回到學校,和你們相見, 真如同隔世一般,又是喜歡,又是悲感,又是痛惜自己,又是羨慕你們。雖然終日 坐在座上,卻因心中百般的糾紛,也不能用功。因為我本來沒有心腸來求學,不過 是要過這一年較快樂清淨的日子,可憐今天便是末一天了。

  冰心呵!我今日所處的地位,真是我做夢也想不到的。」說到這裡,英雲又幽 咽無聲。我的神經都錯亂了,便站起來拉著她說:「英雲!你不要

  」這時樓上 的百葉窗忽然開了一扇,雅琴憑在窗口喚道:「冰心!你在哪裡?到了你答詞的時 候了。」

  我正要答應,英雲道:「你快上去罷,省得她又下來找你。」我只得撇了英雲 走上樓去。

  我聆了英雲這一席話,如同聽了秋墳鬼唱一般,心中非常的難過。到了會中, 只無精打采地說了幾句,完了下得樓來,英雲已經走了。我也不去找她,便自己回 到宿舍,默默的坐著。

  第二天早晨七點鐘,英雲便叩門進來,面色非常的黯淡。

  手裡拿著幾本書,說:「這是你的《絕妙好詞箋》,我已經看完了,謝謝你!  」說著便將書放在桌子上,我看她已經打扮好了,便說:「你現在就要走嗎?」 英雲說:「是的。冰心!我們再見罷。」說完了,眼圈一紅,便轉身出去。我也不 敢送她,只站在門口,直等到她的背影轉過大樓,才悵悵的進來。咳!

  數年來最知心的同學,從那一天起,不但隔了音容,也絕了音信。如今又過了 一年多了,我自己的功課很忙,似乎也漸漸的把英雲淡忘了,但是我還總不敢多憶 起她的事情。因為一想起來,便要傷感。想不到今天晚上,又發現了這封信。

  這時我慢慢地拾起掉在地上的信,又念了一遍。以下便是她信內的話。

  敬愛的冰心呵!我心中滿了悲痛,也不能多說什麼

  話。淑平是死了,我也可以算是死了。只有你還是生龍活虎一般的活動著!我 和淑平的責任和希望,都並在你一人的身上了。你要努力,你要奮鬥,你要曉得你 的機會地位,是不可多得的,你要記得我們的目的是「犧牲自己服務社會」。二十 七夜三點鐘英雲

  淑平呵!英雲呵!要以你們的精神,常常的鼓勵我。要使我不負死友,不負生 友,也不負我自己。

  秋風仍舊颯颯的吹著,秋雨也依舊滴瀝滴瀝的下著,瓶子裡的桂花卻低著頭, 好像惶惶不堪的對我說:「請你饒恕我,都是我說了一句過樂的話。如今窗以內也 是『秋雨秋風愁煞人』的了。」

  發表時題前註:「實事小說」。)

  我做小說,何曾悲觀呢?

  昨天下午四點鐘,放了學回家,一進門來,看見庭院裡數十盆的菊花,都開得 如雲似錦,花台裡的落葉卻堆滿了,便放下書籍,拿起灌壺來,將菊花挨次的都澆 了,又拿了掃帚,一下一下的慢慢去掃那落葉。父親和母親都坐在廊子上,一邊看 著我掃地,一邊閒談。

  忽然僕人從外院走進來,遞給我一封信,是一位舊同學寄給我的,拆開一看, 內中有一段話,提到我做小說的事情,他說「從《晨報》上讀尊著小說數篇,極好, 但何苦多作悲觀語,令人讀之,覺滿紙秋聲也。」我笑了一笑,便遞給母親,父親 也走近前來,一同看這封信。母親看完了,便對我說,「他說得極是,你所做的小 說,總帶些悲慘,叫人看著心裡不好過,你這樣小小的年紀,不應該學這個樣子, 你要知道一個人的文字,和他的前途,是很有關係的。」父親點一點頭也說道, 「我倒不是說什麼忌諱,只怕多做這種文字,思想不免漸漸的趨到消極一方面去, 你平日的壯志,終久要銷磨的。」

  我笑著辯道:「我並沒有說我自己,都說的是別人,難道和我有什麼影響。」 母親也笑著說道,「難道這文字不是你做的,你何必強辯。」我便忍著笑低下頭去, 仍去掃那落葉。

  五點鐘以後,父親出門去了,母親也進到屋子裡去。只有我一個人站到廊子上, 對著菊花,因為細想父親和母親的話,不覺凝了一會子神,抬起頭來,只見淡淡的 雲片,擁著半輪明月,從落葉蕭疏的樹隙裡,射將過來,一陣一陣的暮鴉咿咿啞啞 的掠月南飛,院子裡的菊花,與初生的月影相掩映,越顯得十分幽媚,好像是一幅 絕妙的秋景圖。

  我的書齋窗前,常常不斷的栽著花草,庭院裡是最幽靜不過的。屋子以外,四 圍都是空地和人家的園林,參天的樹影,如同曲曲屏山。我每日放學歸來,多半要 坐在窗下書案旁邊,領略那「天然之美」,去疏散我的腦筋。就是我寫這篇文字的 時候,也是簾卷西風,夜涼如水,滿庭花影,消瘦不堪

  我總覺得一個人所做的 文字和眼前的景物,是很有關係的,並且小說裡頭,碰著寫景的時候,如果要摹寫 那清幽的境界,就免不了用許多冷澀的字眼,才能形容得出,我每次做小說,因為 寫景的關係,和我眼前接觸的影響,或不免帶些悲涼的色彩,這倒不必諱言的。至 於悲觀兩個字,我自問實在不敢承認呵。

  再進一步來說,我做小說的目的,是要想感化社會,所以極力描寫那舊社會舊 家庭的不良現狀,好叫人看了有所警覺,方能想去改良,若不說得沉痛悲慘,就難 引起閱者的注意,若不能引起閱者的注意,就難激動他們去改良。何況舊社會舊家 庭裡,許多真情實事,還有比我所說的悲慘到十倍的呢。我記得前些日子,在《國 民公報》的《寸鐵》欄中,看見某君論我所做的小說,大意說:

  獨憔悴》小說,便對我痛恨舊家庭習慣的不良

  我說只曉得痛恨,是沒有益 處的,總要大家努力去改良才好。

  這「痛恨」和「努力改良」,便是我做小說所要得的結果了。這樣便是藉著 「消極的文字」,去做那「積極的事業」了。

  就使於我個人的前途上,真個有什麼影響,我也是情願去領受的,何況決不至 於如此呢。

  但是宇宙之內,卻不能夠只有「秋肅」,沒有「春溫」,我的文字上,既然都 是「苦雨淒風」,也應當有個「柳明花笑」。

  不日我想作一篇樂觀的小說,省得我的父母和朋友,都慮我的精神漸漸趨到消 極方面去。方纔所說的,就算是我的一種預約罷了。(本篇作於1919年11月 5日,最初發表於北京《晨報》1919年11月11日第五版。)去國

  英士獨自一人憑在船頭闌幹上,正在神思飛越的時候。一輪明月,照著太平洋 浩浩無邊的水,一片晶瑩朗澈。船不住的往前走著,船頭的浪花,濺卷如雪。艙面 上還有許多的旅客,三三兩兩的坐立談話,或是唱歌。

  他心中都被快樂和希望充滿了,回想八年以前,十七歲的時候,父親朱衡從美 國來了一封信,叫他跟著自己的一位朋友,來美國預備學習土木工程,他喜歡得什 麼似的。他年紀雖小,志氣極大,當下也沒有一點的猶豫留戀,便辭了母親和八歲 的小妹妹,乘風破浪的去到新大陸。

  那時還是宣統三年九月,他正走到太平洋的中央,便聽得國內已經起了革命。 朱衡本是革命黨中的重要分子,得了黨中的命令,便立刻回到中國。英士繞了半個 地球,也沒有拜見他的父親,只由他父親的朋友,替他安頓清楚,他便獨自在美國 留學了七年。

  年限滿了,課程也完畢了,他的才幹和思想,本來是很超絕的,他自己又肯用 功,因此畢業的成績,是全班的第一,師友們都是十分誇羨,他自己也喜歡的了不 得。畢業後不及兩個禮拜,便趕緊收拾了,回到祖國。

  這時他在船上回頭看了一看,便坐下,背靠在闌幹上,口裡微微的唱著國歌。 心想:「中國已經改成民國了,雖然共和的程度還是幼稚,但是從報紙上看見說袁 世凱想做皇帝,失敗了一次,宣統復辟,又失敗了一次,可見民氣是很有希望的。 以我這樣的少年,回到少年時代大有作為的中國,正合了『英雄造時勢,時勢造英 雄』那兩句話。我何幸是一個少年,又何幸生在少年的中國,親愛的父母姊妹!親 愛的祖國!

  我英士離著你們一天一天的近了。」

  想到這裡,不禁微笑著站了起來,在艙面上走來走去,腦中生了無數的幻像, 頭一件事就想到慈愛的父母,雖然那溫煦的慈顏,時時湧現目前,但是現在也許增 了老態。他們看見了八年遠遊的愛子,不知要怎樣的得意喜歡! 「嬌小的妹妹, 當我離家的時候,她送我上船,含淚拉著我的手說了『再見』,就伏在母親懷裡哭 了,我本來是一點沒有留戀的,那時也不禁落了幾點的熱淚。船開了以後,還看見 她和母親,站在碼頭上,揚著手巾,過了幾分鐘,她的影兒,才模模糊糊的看不見 了。這件事是我常常想起的,今年她已經--十五--十六了,想是已經長成了一 個聰明美麗的女郎,我現在回去了,不知她還認得我不呢?--還有幾個意氣相投 的同學小友,現在也不知道他們都建樹了什麼事業?」

  他腦中的幻像,頃刻萬變,直到明月走到天中,艙面上玩月的旅客,都散盡了。 他也覺得海風銳厲,不可少留,才慢慢的下來,回到自己房裡,去做那「祖國莊嚴」 的夢。

  兩個禮拜以後,英士提著兩個皮包,一步一步的向著家門走著,淡煙暮靄裡, 看見他家牆內幾株柳樹後的白石樓屋,從綠色的窗簾裡,隱隱的透出燈光,好像有 人影在窗前搖漾。

  他不禁樂極,又有一點心怯!走近門口,按一按門鈴,有一個不相識的僕人, 走出來開了門,上下打量了英士一番,要問又不敢問。英士不禁失笑,這時有一個 老媽子從裡面走了出來,看見英士,便走近前來,喜得眉開眼笑道:「這不是大少 爺麼?」英士認出她是妹妹芳士的奶娘,也喜歡的了不得;便道:「原來是吳媽, 老爺太太都在家麼?」一面便將皮包遞與僕人,一同走了進去,吳媽道:「老爺太 太都在樓上呢,盼得眼都花了。」英士笑了一笑,便問道:「芳姑娘呢?」吳媽道:

  「芳姑娘還在學堂裡,聽說她們今天賽網球,所以回來得晚些。」一面說著便 上了樓,朱衡和他的夫人,都站在梯口,英士上前鞠了躬,彼此都喜歡得不知說什 麼好。進到屋裡,一同坐下,吳媽打上洗臉水,便在一旁看著。夫人道,「英士!

  你是幾時動身的,怎麼也不告訴一聲兒,芳士還想寫信去問。」

  英士一面洗臉,一面笑道,「我完了事,立刻就回來,用不著寫信。就是寫信, 我也是和信同時到的。」朱衡問道:「我那幾位朋友都好麼?」英士說:「都好, 吳先生和李先生還送我上了船,他叫我替他們問你二位老人家好。他們還說請父親 過年到美國去遊歷,他們都很想望父親的風采。」朱衡笑了一笑。

  這時吳媽笑著對夫人說:「太太!看英哥去了這幾年,比老爺還高了,真是長 的快。」夫人也笑著望著英士。英士笑道:

  「我和美國的同學比起來,還不算是很高的! 」

  僕人上來問道:「晚飯的時候到了,等不等芳姑?」吳媽說:「不必等了,少 爺還沒有吃飯呢! 」說著他們便一齊下樓去,吃過了飯,就在對面客室裡,談些 別後數年來的事情。

  英士便問父親道:「現在國內的事情怎麼樣呢?」朱衡笑了一笑,道:「你看 報紙就知道了。」英士又道:「關於鐵路的事業,是不是積極進行呢?」朱衡說: 「沒有款項,拿什麼去進行!現在國庫空虛如洗,動不動就是借款。南北兩方,言 戰的時候,金錢都用在硝煙彈雨裡,言和的時候,又全用在應酬疏通裡,花錢如同 流水一般,哪裡還有工夫去論路政?」

  英士呆了一呆,說:「別的事業呢?」朱衡道:「自然也都如此了! 」夫人 笑對英士說:「你何必如此著急?有了才學,不怕無事可做,政府裡雖然現在是窮 得很,總不至於長久如此的,況且現在工商界上,也有許多可做的事業,不是一定 只看著政府

  」英士口裡答應著,心中卻有一點失望,便又談到別的事情上去。

  這時聽得外面院子裡,有說笑的聲音。夫人望了一望窗外,便道:「芳士回來 了! 」英士便站起來,要走出去,芳士已經到了客室的門口,剛掀開簾子,猛然 看見英士,覺得眼生,又要縮回去,夫人笑著喚道:「芳士!你哥哥回來了。」芳 士才笑著進來,和英士點一點頭,似乎有一點不好意思,便走近母親身旁。英士看 見他妹妹手裡拿著一個球拍,腳下穿著白帆布的橡皮底球鞋,身上是白衣青裙,打 扮得非常素淡,精神卻非常活潑,並且兒時的面龐,還可以依稀認出。便笑著問道: 「妹妹!你們今天賽球麼?」芳士道:「是的。」回頭又對夫人說:「媽媽!今天 還是我們這邊勝了,他們說明天還要決最後的勝負呢! 」朱衡笑道,「是了!成 天裡只玩球,你哥哥回來,你又有了球伴了。」芳士說,「哥哥也會打球麼?」

  英士說,「我打得不好。」芳士道:「不要緊的,天還沒有大黑,我們等一會 兒再打球去。」說著,他兄妹兩人,果然同向球場去了。屋裡只剩了朱衡和夫人。

  夫人笑道,「英士剛從外國回來,興興頭頭的,你何必盡說那些敗興的話,我 看他似乎有一點失望。」朱衡道,「這些都是實話,他以後都要知道的,何必瞞他 呢?」夫人道:「我看你近來的言論和思想,都非常的悲觀,和從前大不相同,這 是什麼原故呢?」

  這時朱衡忽然站起來,在屋裡走了幾轉,歎了一口氣,對夫人說:「自從我十 八歲父親死了以後,我便入了當時所叫做『同盟會』的。成天裡廢寢忘食,奔走國 事,我父親遺下的數十萬家財,被我花去大半。鄉里戚黨,都把我看作敗子狂徒, 又加以我也在通緝之列,都不敢理我了,其實我也更不理他們。二十年之中,足跡 遍天涯,也結識了不少的人,無論是中外的革命志士,我們都是一見如故,『劍外 惟余肝膽在,鏡中應詫頭顱好』便是我當日的寫照了。

  」

  夫人忽然笑道:「我還記得從前有一個我父親的朋友,對我父親說,『朱衡這 個孩子,鬧的太不像樣了,現在到處都掛著他的像片,緝捕得很緊,拿著了就地正 法,你的千金終於是要吃苦的。』便勸我父親解除了這婚約,以後也不知為何便沒 有實現。」

  朱衡笑道:「我當日滿心是『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的熱氣,倒是很願意解約的。 不過你父親還看得起我,不肯照辦就是了。」

  朱衡又坐下,端起茶杯來,喝了一口茶,點上雪茄,又說道:「當時真是可以 當得『熱狂』兩個字,整年整月的,只在刀俎網羅裡轉來轉去,有好幾回都是已瀕 於危。就如那次廣州起事,我還是得了朋友的密電,從日本趕回來的,又從上海帶 了一箱的炸彈,雍容談笑的進了廣州城。同志都會了面,起事那一天的早晨,我們 都聚在一處,預備出發,我結束好了,端起酒杯來,心中一陣一陣的如同潮捲,也 不是悲慘,也不是快樂。大家似笑非笑的都照了杯,握了握手,慷慨激昂的便一隊 一隊的出發了。」

  朱衡說到這裡,聲音很顫動,臉上漸漸的紅起來,目光流動,少年時候的熱血, 又在他心中怒沸了。

  他接著又說:「那天的光景,也記不清了,當時目中耳中,只覺得槍聲刀影, 血肉橫飛。到了晚上,一百多人雨打落花似的,死的死,走的走,拿的拿,都散盡 了。我一身的腥血,一口氣跑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將帶去的衣服換上了,在荒草地 裡,睡了一覺。第二天一清早,又進城去,還遇見幾個同志,都改了裝,彼此只慘 笑著打個照會。以後在我離開廣州以先,我去到黃花崗上,和我的幾十位同志,灑 淚而別。咳!

  『戰場白骨艷於花』,他們為國而死,是有光榮的,只可憐大事未成,吾黨少 年,又弱幾個了。--還有那一次奉天漢陽的事情,都是你所知道的。當時那樣蹈 湯火,冒白刃,今日海角,明日天涯,不過都當他是做了幾場惡夢。現在追想起來, 真是叫人啼笑不得,這才是『始而拍案,繼而撫髀,終而攬鏡』了。」說到這裡, 不知不覺的,便流下兩行熱淚來。

  夫人笑說:「那又何苦。橫豎共和已經造成了,功成身隱,全始全終的,又有 什麼缺憾呢?」

  朱衡猛然站起來說:「要不是造成這樣的共和,我還不至於這樣的悲憤。只可 惜我們灑了許多熱血,拋了許多頭顱,只換得一個匾額,當年的辛苦,都成了虛空。 數千百的同志,都做了冤鬼。咳!那一年袁皇帝的刺客來見我的時候,我後悔不曾 出去迎接他

  」夫人道:「你說話的終結,就是這一句,真是沒有意思! 」

  朱衡道:「我本來不說,都是你提起英士的事情來,我才說的。英士年紀輕, 閱歷淺,又是新從外國回來,不知道這一切的景況,我想他那雄心壯志,終久要受 打擊的。」

  夫人道:「雖然如此,你也應該替他打算。」

  朱衡道:「這個自然,現在北京政界裡頭的人,還有幾個和我有交情可以說話 的,但是只怕支俸不做事,不合英士的心

  」

  這時英士和芳士一面說笑著走了進來,他們父子母女又在一處,說著閒話,直 到夜深。

  第二天早晨,英士起得很早。看了一會子的報,心中覺得不很痛快;芳士又上 學去了,家裡甚是寂靜。英士便出去拜訪朋友,他的幾個朋友都星散了,只見著兩 個:一位是縣裡小學校的教員,一位是做報館裡的訪事,他們見了英士,都不像從 前那樣的豪爽,只客客氣氣的談話,又恭維了英士一番。英士覺著聽不入耳,便問 到他們所做的事業,他們只歎氣說:「哪裡是什麼事業,不過都是『飯碗主義』罷 了,有什麼建設可言呢?」隨後又談到國事,他們更是十分的感慨,便一五一十的 將歷年來國中情形都告訴了。英士聽了,背上如同澆了一盆冷水,便也無話可說, 坐了一會,就告辭回來。

  回到家裡,朱衡正坐在寫字檯邊寫著信。夫人坐在一邊看書,英士便和母親談 話。一會子朱衡寫完了信,遞給英士說:「你說要到北京去,把我這封信帶去,或 者就可以得個位置。」夫人便跟著說道:「你剛回來,也須休息休息,過兩天再去 罷。」英士答應了,便回到自己臥室,將那信放在皮包裡,憑在窗前,看著樓下園 子裡的景物,一面將回國後所得的印象,翻來覆去的思想,心中覺得十分的抑鬱。 想到今年春天在美國的時候,有一個機器廠的主人,請他在廠裡作事,薪水很是豐 厚,他心中覺得游移不決;因為他自己新發明了一件機器,已經畫出圖樣來,還沒 有從事製造,若是在廠裡作事,正是一個製造的好機會。但是那時他還沒有畢業, 又想畢業以後趕緊回國,不願將歷年所學的替別國效力,因此便極力的推辭。那廠 主還留戀不捨的說:「你回國以後,如不能有什麼好機會,還請到我們這裡來。」 英士姑且答應著,以後也就置之度外了。這時他想,「如果國內真個沒有什麼可做 的,何不仍去美國,一面把那機器製成了,豈不是完了一個心願。」

  忽然又轉念說:「怪不得人說留學生一回了國,便無志了。我回來才有幾時, 社會裡的一切狀況,還沒有細細的觀察,便又起了這去國的念頭。總是我自己沒有 一點毅力,所以不能忍耐,我如再到美國,也叫別人笑話我,不如明日就到北京, 看看光景再說罷。」

  這時芳士放學回來,正走到院子裡,抬頭看見哥哥獨自站在窗口出神,便笑道, 「哥哥今天沒有出門麼?」英士猛然聽見了,也便笑道,「我早晨出門已經回來了, 你今日為何回來得早?」芳士說,「今天是禮拜六,我們照例是放半天學。哥哥如 沒有事,請下來替我講一段英文。」英士便走下樓去。

  第二天的晚車,英士便上北京了,火車風馳電掣的走著,他還嫌慢,恨不得一 時就到!無聊時只憑在窗口,觀看景物。

  只覺過了長江以北,氣候漸漸的冷起來,大風揚塵,驚沙撲面,草木也漸漸的 黃起來,人民的口音也漸漸的改變了。還有兩件事,使英士心中可笑又可憐的,就 是北方的鄉民,腦後大半都垂著髮辮。每到火車停的時候,更有那無數的叫化子, 向人哀哀求乞,直到開車之後,才漸漸的聽不見他們的悲聲。

  英士到了北京,便帶著他父親的信去見某總長,去了兩次,都沒有見著。去得 太早了,他還沒有起床,太晚了又碰著他出門了,到了第三回,才出來接見,英士 將那一封信呈上,他看完了先問:「尊大人現在都好麼?我們是好久沒有見面了。」 接著便道:「現在部裡人浮於事,我手裡的名條還有幾百,實在是難以安插。外人 不知道這些苦處,還說我不照顧戚友,真是太難了。但我與尊大人的交情,不比別 人,你既是遠道而來,自然應該極力設法,請稍等兩天,一定有個回信。」

  英士正要同他說自己要想做點實事,不願意得虛職的話,他接著說:「我現在 還要上國務院,少陪了。」便站了起來,英士也只得起身告辭。一個禮拜以後,還 沒有回信,英士十分著急,又不便去催。又過了五天,便接到一張委任狀,將他補 了技正。英士想技正這個名目,必是有事可做的,自己甚是喜歡,第二天上午,就 去部裡到差。

  這時鐘正八點。英士走進部裡,偌大的衙門,還靜悄悄的,沒有一個辦公的人 員,他真是納悶,也只得在技正室裡坐著,一會兒又站起來,在屋裡走來走去。過 了十點鐘,才陸陸續續的又來了幾個技正,其中還有兩位是英士在美國時候的同學, 彼此見面都很喜歡。未曾相識的,也介紹著都見過了,便坐下談起話來。英士看表 已經十點半,便道:「我不耽擱你們的時候了,你們快辦公事罷! 」他們都笑了 道:「這便是公事了。」英士很覺得怪訝,問起來才曉得技正原來是個閒員,無事 可做,技正室便是他們的談話室,樂意的時候來畫了到,便在一處閒談,消磨光陰; 否則有時不來也不要緊的。英士道:「難道國家自出薪俸,供養我們這般留學生?」 他們歎氣說:「哪裡是我們願意這樣。無奈衙門裡實在無事可做,有這個位置還算 是好的,別的同學也有做差遣員的,職位又低,薪水更薄,那沒有人情的,便都在 裁撤之內了。」英士道:

  「也是你們願意株守,為何不出去自己做些事業?」他們慘笑說:「不用提了, 起先我們幾個人,原是想辦一個工廠。不但可以振興實業,也可以救濟貧民。但是 辦工廠先要有資本,我們都是妙手空空,所以雖然章程已經訂出,一切的設備,也 都安排妥當,只是這股本卻是集不起來,過了些日子,便也作為罷論了。」這一場 的談話,把英士滿心的高興完全打消了。

  時候到了,只得無精打采的出來。

  英士的同學同事們,都住在一個公寓裡,英士便也搬進公寓裡面去。成天裡早 晨去到技正室,談了一天的話,晚上回來,同學便都出去遊玩,直到夜裡一兩點鐘, 他們才陸陸續續的回來。有時他們便在公寓裡打牌鬧酒,都成了習慣,支了薪水, 都消耗在飲博閒玩裡。英士回國的日子尚淺,還不曾沾染這種惡習,只自己在屋裡 燈下獨坐看書閱報,卻也覺得淒寂不堪。有時睡夢中醒來,只聽得他們猜拳行令, 喝雉呼盧,不禁悲從中來。然而英士總不能規勸他們,因為每一提及,他們更說出 好些牢騷的話。以後英士便也有時出去疏散,晚涼的時候,到中央公園茶桌上閒坐, 或是在樹底下看書,禮拜日便帶了照相匣獨自騎著驢子出城,去看玩各處的名勝, 照了不少的風景片,寄與芳士。有時也在技正室裡,翻譯些外國雜誌上的文章,向 報館投稿去,此外就無事可幹了。

  有一天,一個同學悄悄的對英士說,「你知道我們的總長要更換了麼?」英士 說:「我不知道,但是更換總長,與我們有什麼相干?」同學笑道:「你為何這樣 不明白世故,衙門裡頭,每換一個新總長,就有一番的更動。我們的位置,恐怕不 牢,你自己快設法運動罷。」英士微微的笑了一笑,也不說甚麼。

  那夜正是正月十五,公寓裡的人,都出去看熱鬧,只剩下英士一人,守著寂寞 的良宵,心緒如潮。他想,「回國半年以後,差不多的事情,我都已經明白了,但 是我還留戀不捨的不忍離去,因為我八年的盼望,總不甘心落個這樣的結果,還是 盼著萬一有事可為。半年之中,百般忍耐,不肯隨波逐流,捲入這惡社會的漩渦裡 去。不想如今卻要把真才實學,撇在一邊,拿著昂藏七尺之軀,去學那奴顏婢膝的 行為,壯志雄心,消磨殆盡 。咳!我何不幸是一個中國的少年,又何不幸生在今 日的中國

  」他想到這裡,神經幾乎錯亂起來,便回頭走到爐邊,拉過一張椅子 坐下,凝神望著爐火。看著它從熾紅漸漸的昏暗下去,又漸漸的成了死灰。這時英 士心頭冰冷,只扶著頭坐著,看著爐火,動也不動。

  忽然聽見外面敲門,英士站起來,開了門,接進一封信來。燈下拆開一看,原 來是芳士的信,說她今年春季卒業,父親想送她到美國去留學,又說了許多高興的 話。信內還夾著一封美國工廠的來信,仍是請他去到美國,並說如蒙允諾,請他立 刻首途等等。他看完了,呆立了半天,忽然咬著牙說:

  「去罷!不如先去到美國,把那件機器做成了,也正好和芳士同行。只是

   可憐呵!我的初志,決不是如此的,祖國呵!

  不是我英士棄絕了你,乃是你棄絕了我英士啊! 」這時英士雖是已經下了這 去國的決心,那眼淚卻如同斷線的珍珠一般滾了下來。耳邊還隱隱的聽見街上的笙 歌陣陣,滿天的爆竹聲聲,點綴這太平新歲。

  第二天英士便將辭職的呈文遞上了,總長因為自己也快要去職,便不十分挽留。 當天的晚車,英士辭了同伴,就出京去了。

  到家的時候,樹梢雪壓,窗戶裡仍舊透出燈光,還聽得琴韻錚錚。英士心中的 苦樂,卻和前一次回家大不相同了。走上樓去,朱衡和夫人正在爐邊坐著,寂寂無 聲的下著棋,芳士卻在窗前彈琴。看見英士走了上來,都很奇怪。英士也沒說什麼, 見過了父母,便對芳士說:「妹妹!我特意回來,要送你到美國去。」芳士喜道, 「哥哥!是真的麼?」英士點一點頭。夫人道:「你為何又想去到美國?」英士說: 「一切的事情,我都明白了,在國內株守,太沒有意思了。」朱衡看著夫人微微的 笑了一笑。英士又說:「前天我將辭職呈文遞上了,當天就出京的,因為我想與其 在國內消磨了這少年的光陰,沾染這惡社會的習氣,久而久之,恐怕就不可救藥。 不如先去到外國,做一點實事,並且可以照應妹妹,等到她畢業了,我們再一同回 來,豈不是一舉兩得?」朱衡點一點首說:「你送妹妹去也好,省得我自己又走一 遭。」芳士十分的喜歡道:

  「我正愁父親雖然送我去,卻不能長在那裡,沒有親人照看著,我難免要想家 的,這樣是最好不過的了! 」

  太平洋浩浩無邊的水,和天上明明的月,還是和去年一樣。英士憑在闌幹上, 心中起了無限的感慨。芳士正在那邊和同船的女伴談笑,回頭看見英士凝神望遠, 似乎起了什麼感觸,便走過來笑著喚道:「哥哥!你今晚為何這樣的悵悵不樂?」 英士慢慢的回過頭來,微微笑說:「我倒沒有什麼不樂,不過今年又過太平洋,卻 是我萬想不到的。」芳士笑道:「我自少就盼著什麼時候,我能像哥哥那樣『扁舟 橫渡太平洋』,那時我才得意喜歡呢,今天果然遇見這光景了。我想等我學成歸國 的時候,一定有可以貢獻的,也不枉我自己切望了一場 。」這時英士卻拿著悲涼 懇切的目光,看著芳士說:「妹妹!

  我盼望等你回去時候的那個中國,不是我現在所遇見的這個中國,那就好了!  」

  收入小說集《去國》。)晨報

  學生

  勞動者

  斷斷續續的晨鐘,驚破了曉夢。樹頭雀鳥喳喳嘁嘁的叫個不住,沒一會兒,天 色便大亮了。

  梳洗完了,吃過早飯,整理了書籍,便上學去了。大地上早曦明耀,空氣清新, 來來往往的行人,都是精神暢滿,我這時心中忽然起了感觸!

  街上走的都是上學的學生,和勞動的工人,喜喜歡歡勤勤懇懇的起手做自己的 事業,不比那老爺先生們,還在那裡酣睡。

  可敬可愛的學生!可欽可佩的勞動者!除了你們,別人也不能享受不配享受這 明耀的朝陽,清新的空氣。

  我因為晨光,忽然想起《晨報》,十二月一日,便是它週歲的日期了。

  《晨報》便是你們學生

  勞動者忠實的朋友,因為它在芸芸眾生之中,特別 的注意你們,愛重你們,它用它的全副熱心毅力,引導你們,幫助你們,它替你們 傳播新消息,介紹新思潮,因為你們是今日國家和世界的主人翁,進化潮流的中心 點。

  它好似朝陽的光耀,指引照亮著你們莊嚴燦爛的前途。

  我以陽光比《晨報》,也是讚揚,也是祝福。

  我恭祝《晨報》的前途,如日之升,自去年到今年,自今年到明年,以至永遠, 都指引照亮著這學生和勞動者。莊鴻的姊姊

  我和弟弟對坐在爐旁的小圓桌旁邊,桌上擺著一大盤的果子和糕點。盤子中間 放著一個大木瓜,香氣很濃。四壁的梅花瘦影,交互橫斜。爐火熊熊。燈光燦然。 這屋裡寂靜已極。弟弟一邊剝著栗子皮,一邊和我談到別後半年的事情。

  他在唐山工業學校肄業,離家很遠,只有年假暑假,我們才能聚首,所以我們 見面加倍的喜歡親密。這天晚上,母親和兩個小弟弟,到舅母家去,他卻要在家裡 和我作伴。這時弟弟笑問道:「姊姊!我聽見二弟說,你近來做了幾篇小說,可否 讓我看看?」我說:「稿子都撕去了,但是二弟曾從報紙上裁下我的小說來留著, 我去找一找看。」一面便去找了來遞給他。他接過來便一篇一篇的往下看,我自己 又慢慢的坐下。

  忽然弟弟抬起頭來,四下裡看了一看,笑對我說:「我們現在又走到小說裡去 了。這屋裡的光景,和你做的那一篇《秋雨秋風愁煞人》頭一段的光景,是一樣的, 不過窗外沒有秋風秋雨,窗內卻添了爐火,桂花也換了梅花了。」我也笑道:

  「窗外還有一件美景,是這篇小說裡所沒有的。」他便走到窗下,掀起窗簾看 了一看,回頭笑說:「是不是庭院裡的玉樹瓊枝?」我道:「是了。」弟弟又挨次 將小說看完了,便說:「倒也有點意思。」我笑了一笑說:「這不過是我悶來借此 消遣就是了,我哪裡配做小說?」弟弟說:「你現在有工夫為什麼不做?」我一面 站起來一面笑道:「年假裡也應該休息休息,而且你回來了,我們一塊兒談話遊玩, 何等熱鬧,更不願意

  」

  這時候僕人進來,遞給弟弟一張名片。弟弟看了便說:

  「恐怕客廳裡爐火已經滅了,請他到這屋裡坐罷。」僕人答應著出去了。弟弟 回頭對我說:「莊鴻是我的一個好朋友,他別號叫做秋鴻,品學都很好的,我最喜 歡和他談話。但不知道他有什麼要緊的事情,今天夜裡來找我! 」正說著莊鴻已 經跟著僕人進來,燈光之下,看見他穿著灰色布長袍,手裡拿著一頂絨帽子。年紀 也和弟弟相彷彿,只有十四五歲光景,態度很是活潑可愛。他和弟弟拉過手,回頭 看見我,也笑著鞠了一躬。我便讓他坐下,又將桌上的報紙收起來,自己走到梅花 盆後對著爐火坐著。

  弟弟一面端過茶杯,又將果碟推到他面前,一面笑道:

  「秋鴻!你今天夜裡來找我作什麼?」秋鴻說:「我在家裡悶極了,所以要來 和你談談。」弟弟說:「在學校裡你又盼著回家,回到家你又嫌悶,你看我

  」 秋鴻接著說:「我哪裡比得上你,你又有姊姊,又有弟弟,成天裡談話遊玩,自然 不覺得寂靜。我在家裡沒有人和我玩,自然是悶的。」弟弟道:「你不是也有一個 姊姊麼,為什麼說沒有伴侶?」秋鴻便不言語,過了一會,用很低的聲音說:「我 姊姊麼?我姊姊已經在今年九月裡去世了。」

  這時我抬起頭來,只見秋鴻的眼裡,射出瑩瑩的淚光。弟弟沒了主意,便說: 「為什麼我沒有聽見你提過?」秋鴻說:

  「連我都是昨天到家才知道的,我家裡的人怕我要難過,信裡也不敢提到這事。 昨天我到家一進門來,見過了祖母和叔叔,就找姊姊,他們才吞吞吐吐的告訴我說 姊姊死了。我聽見了,一陣急痛,如同下到昏黑的地獄一般,悲慘之中,卻盼望是 個夢境,可憐呵!我姊姊真

  」說到這裡,便嚥住了,只低著頭弄那個茶杯,前 襟已經濕了一大片。急得弟弟直推他說:「秋鴻!你不要哭了! 」底下便不知道 說什麼好了,只一面拉著他,一面回頭看著我。我只得站起來說:「秋鴻!你又何 必難過,『人生如影,世事如夢』,以哲學的眼光看去,早死晚死,都是一樣的。」 秋鴻哽咽著應了一聲,便道:「我姊姊是因著抑鬱失意而死的,否則我也不至於這 樣的難過。自從我四歲的時候,我的父母便都亡過了,只撇下姊姊和我,跟著祖母 和叔叔過活。姊姊只比我大兩歲,從前也在一個高等小學唸書。她們學校裡的教員, 沒有一個不誇她的,都說像她這樣的材質,這樣的志氣,前途是不可限量的。我姊 姊也自負不凡,私下裡對我說:『我們兩個人將來必要做點事業,替社會謀幸福, 替祖國爭光榮。你不要看我是個女子,我想我將來的成就,未必在你之下。』因此 每天我們放學回來,多半在一塊研究學問談論時事。我覺得她不但是我的愛姊,並 且是我的畏友。我的學問和志氣,可以說都是我姊姊幫助我立好了根基。咳!從前 的快樂光陰,現在追想起來,恨不得使它『年光倒流』了。」

  這時候他略頓一頓。弟弟說:「秋鴻!你喝一口茶再說。」

  他端起茶杯來卻又放下,接著說:「我叔叔是一個小學校教員,薪水僅供家用。 不想自中交票跌落以來,教員的薪水又月月的拖欠,經濟上受了大大的損失,便覺 得支持不住 。家裡用的一個僕婦,也辭退了。我的祖母年紀又老,家務沒有人幫 她料理,便叫我姊姊不必唸書去了,一來幫著做點事情,二來也節省下這份學費。 我姊姊素來是極肯聽話的,並沒有說什麼。我心裡覺得不妥,便對叔叔說:『像我 姊姊這樣的材質,拋棄了學業,是十分可惜的。若是要節省學費的話,我也可以不 去

  』叔叔歎一口氣方要說話,祖母便接著說:『你姊姊一個姑娘家,要那麼大 的學問做什麼?又不像你們男孩子,將來可以做官,自然必須唸書的。並且家裡又 實在沒有餘款,你願意叫她唸書,你去變出錢來。』我那時年紀還小,當下也無言 可答,再看我叔叔都沒有說什麼,我也不必多說了。自那時起,我姊姊便不上學去 了,只在家裡幫做家事,燒茶弄飯,十分忙碌,將文墨的事情,都撇在一邊了。我 看她的神情,很帶著失望的,但是她從來沒有說出。每天我放學回來,她總是笑臉 相迎,詢問寒暖。晚上我在燈下溫課,她也坐在一旁做著活計伴著我。起先她還能 指教我一二,以後我的程度又深了些,她便不能幫助我了,只在旁邊相伴,看著我 用功,似乎很覺得有興味,也有羨慕的樣子。有時我和她談到祖母所說的話,我說: 『為何女子便可以不唸書,便不應當要大學問?』姊姊只微笑說:『不必說祖母了, 這也是景況所逼。

  你只盼中交票能以恢復原狀,教育費能不拖欠,經濟上從容一點,我便可以仍 舊上學了。』我姊姊的身子本來生得單弱,加以終日勞碌,未免乏累一點;又因她 失了希望,精神上又抑鬱一點,我覺得她似乎漸漸的瘦了下去。有時我不忍使她久 坐,便勸她早去歇息,不必和我作伴了。她說:『不要緊的,我自己不能享受這學 問的樂處,看著別人唸書,精神上也覺得愉快的。』又說:『我雖然不能得學問, 將來也不能有什麼希望,卻盼望你能努力前途,克償素志,也就

  』我姊姊說到 這裡,眼眶裡似乎有了淚痕。

  「去年我高等小學畢業了,我姊姊便勸我去投考唐山工業專門學校。考取了之 後,姊姊十分的喜歡,便對我說:『從今以後,你更應當努力了! 』但是唐山學 校學費很貴,我想不如我不去了,只在北京的中學肄業,省下一半的學費,叫我姊 姊也去求學,豈不是好?便將這意思對家裡的人說了,祖母說:『自然是你要緊, 並且你姊姊也荒廢了好幾年了,也念不出什麼書來。』姊姊也說:『我近來的腦力 體力大不如從前了,恐怕不能再用功,你只管去罷,不必惦念著我了。』我聽了這 話,只覺得感激和傷心都到了極處,便含著淚答應了。我想我姊姊犧牲了自己的前 途來栽培我,現在我的學業還沒有完畢,我的

  我姊姊卻看不見了。」

  我聽到這裡,心中覺得一陣悲酸。爐火也似乎失了熱氣。

  我只寂寂的看著弟弟,弟弟卻也寂寂的看著我。

  秋鴻又說:「去年年假和今年暑假,我回來的時候,總是姊姊先迎出來,那種 喜歡溫藹的樣子,以及她和我所說的『弟弟!我所最喜歡的就是你每次回來,不但 身量高了,而且學問也高了,志氣也高了。』這些話,我總不能忘記。她每次給我 寫信,也都是一篇懇摯慰勉的話。每逢我有什麼失意或是精神頹喪的時候,一想起 姊姊的話,便覺得如同清曉的霜鐘一般,使我驚醒;又如同爐火一般,增加我的熱 氣。但是從今年九月起,便沒有得著姊姊的信。我寫信問了好幾次,我叔叔總說她 的事情太忙,或是說她病著,我雖然有一點怪訝,也不想到是有什麼意外的事。所 以昨天我在火車上,心中非常的快樂,滿想著回家又見了我姊姊了,誰知道

  今 夜我一人坐在燈下,越想越難過。平日這燈下,便是我們的天堂;今日卻成了地獄 了,沒有一個地方一件事情,不是使我觸目傷心的。待要痛哭一場,稍洩我心中的 悲痛,但恐怕又增加祖母和叔叔的難受,只得走出來疏散。走到街上,路燈明滅, 天冷人靜,我似乎無家可歸了,忽然想起你來,所以就來找你談話,卻打攪了你們 姊弟怡怡的樂境,只請你原諒罷。」這時秋鴻也說不出話來,弟弟連忙說:「得了! 你歇一歇罷。」秋鴻還斷斷續續的說道:「我不明白為什麼中交票要跌落?教育費 為什麼要拖欠?女子為什麼就不必受教育?」

  忽然聽得外面敲門的聲音,弟弟對我說:「一定是媽媽回來了。」秋鴻連忙站 起來對弟弟說:「我走了。」弟弟說:「你快擦乾了眼淚罷。」他一面擦了擦眼睛, 一面和我鞠躬「再見」,便拉著弟弟的手跑了出去。我仍舊坐下,拿著鐵鉤撥著爐 灰,心裡想著秋鴻最後所說的三個問題,不禁起了無限的感慨。母親和幾個弟弟一 同走了進來,我也沒有看見。只聽得二弟問道:「哥哥!姊姊一個人坐在那裡做什 麼?」弟弟笑說:「姊姊又在那裡想做小說了。」

  日至7日。)1920年一篇小說的結局

  明媚的夕陽,返照在一所緣滿籐蘿的樓舍上。一陣一陣的涼風,吹著那綠葉子, 好似波浪一般的動搖 。憑窗坐著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子,窗台上放著一卷的稿紙, 她手裡拿著一支筆,微微的笑著,看著樓下的繁花細草,聽著樹底的鳥聲,她沉靜 的目光裡,似乎思索什麼事情一般。

  這位縝p女士,是一個很有思想的女學生。這一天她下課以後,回到宿舍,放 下了書,走到窗前,對著這滿含著詩情畫意的景光,她便凝立了一會,好像她的心 靈,完全的濡浸在這優美潔靜的世界裡。霎時間她的心中充滿了美感,覺得十分快 樂,無意中回頭走到桌邊,拿了紙筆,拉過一張椅子,便坐在窗前。

  她拿起筆來,本來想做一篇很快樂的小說,思索了一會,抬起頭來,對著壁上 的鏡子,掠了一掠鬢髮,忽然自己笑道,「有了!從少女想到老媼,從春光想到秋 色,向著對面下筆,倒也有趣呵! 」這時她略不遲疑,只憑著她的感想的驅使颼 颼的寫下去:

  小的屋子,那紙窗被秋風吹得嗚嗚的響著。屋子裡生了一爐微微的火,卻十分 的和暖,桌上排著許多盤碗,滿盛著餚菜,都用碗蓋蓋著。一個老太太坐在爐邊, 那枯皺的臉上,充滿了喜氣,眼睛不住的向四下裡看著;有時便站了起來,這裡桌 子又抹一抹,那裡的花瓶呵鐘呵又挪一挪,左右的看了好幾次,便微微的笑著,點 了一點頭,又走到桌邊用手去試那酒和餚菜還熱不熱。自己微歎道:「濤兒在軍中, 哪裡吃得著這樣又熱又香的酒菜呵! 」說著又坐下,望了望窗外,看一看鐘,便 從衣袋裡拿出一封破裂不堪的信來。戴上眼鏡,移過椅子,挨近窗戶,便將這信打 開看著。這封信在這老太太的衣袋裡,存了有半年多了,也念了幾百遍了,幾乎顛 倒著也背得過來

  

  縝p女士寫到這裡,不禁笑了,便又往下寫道:喃的念道--

  「親愛的母親呵!我以前寫的幾封信,已經收到了嗎?

  我現在已經到了前敵了,槍聲呵,炮火呵,也都看慣聽慣了。並沒有一毫的懼 怕,殺人的事也做慣了,不覺得是怎樣殘忍的事。有好幾次我也幾乎被人家殺了, 戰罷回來的時候,一一的追憶,好像做夢一般。但是有兩件事,我心中永遠不至於 模糊的,就是我愛我的祖國,我愛我的母親,母親呵!世界為什麼要有戰爭?我們 要愛國,為什麼就要戰爭就要殺人呢?母親呵!喇叭響了,我又要上陣去了!

  「希和表兄現在也撥到我們隊上來了,他常和我在一處,他也問你老人家好。 你的兒子夢濤二月十八日」

  老太太念完信,那眼淚卻滴在她的笑臉上。自己說道,「濤兒呵!到底殺人是 個殘忍的事情呵! 」忽然又疑惑起來說,「為什麼從這封信以後總沒有信來?莫 非

  」她不敢想,她心裡有一點戰慄。

  這時那鐘噹噹的響了五下,老太太驚醒過來,又轉了笑容道,「他們那一隊不 是四點半的快車回來麼?現在他快到家了。」接著聽見門開了,又聽見皮靴和腰刀 的聲音一陣響著。老太太心裡一跳,便放下信,站了起來。

  這時候縝p女士覺得寫的乏了,便放下筆,向椅背上靠著,心中還是不住的思 索,一會兒晚餐鈴響了,她便收拾了紙筆,下了樓去。

  以後一天--兩天--三天,她總沒得功夫,再接著去做。

  第四天的下午,她又坐在窗前,窗外卻很是昏暗,那雨點滴在籐蘿葉上,響個 不住 。滿園的花都垂了頭,籠在那漠漠的淡煙裡。一群的雀鳥都棲在樹葉深處, 抖刷它的翎毛。縝p女士看著這淒黯可憐的景色,覺得有些愁悶,忽然想起那篇小 說來,便又將那卷稿紙拿了來,放在窗台上,慢慢的又往下寫

  

  卻是希和。老太太急著問說,「希和!濤兒呢?」希和也不作聲,只走近一步, 懇摯的看著老太太說,「姑姑!濤弟還有

  」到這裡便不說了,老太太看著希和 吞吐的言辭,淒惶的神色,心裡都明白了,只覺得眼前一陣昏黑。

  一會兒老太太醒了,睜開眼看見希和跪在她膝前。老太太也不言語,便掙扎著 從桌上拿過那封信來,用力的看著,只覺那

  「槍聲」

  「炮火」

  「戰爭」

  

  「殺人」

  這幾個字,都漸漸的浮到紙面上來,又漸漸的大了,好似惡魔一 般,在空中跳舞,又似乎耳中也聽得他們歡喜獰笑的聲音。

  縝p女士寫完了,便從頭看了一遍,看到末後一段,不禁驚的站起來說,「我 不是要寫他們母子團聚的樂境麼?為什麼成了這樣的結局?」便立刻將這張稿紙撕 了,換了一張紙,拿起筆來要再做。但是,她再也寫不下去,只手裡拿著筆,呆呆 的看著窗台上一堆碎紙。

  世界上有的是快樂

  光明「這樣紛亂的國家,這樣黑暗的社會,這樣萎靡的 人心,難道青年除了自殺之外,還有別的路可走麼?」凌瑜說這句話的時候,顫動 的聲音裡,滿含著抑鬱悲慘的感情。

  他的年紀,不過十九歲,是一個很恬淡超脫的青年,自少十分穎悟,最喜歡看 內典一類的書,對於世上的一切事物,都看得像行雲流水一般,與自己毫無干涉。 但這幾年來,他看著國家的大勢,不禁使他常常的想到,「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這一句話,便暫時的把「獨善其身」的志趣拋棄了,要想做一番事業,拯救這苦惱 的眾生。他改了志向以後,便鼓足了熱心勇氣,往前進行。

  自從山東問題發生了之後,國內人士,大動義憤,什麼學生聯合會呵,各界聯 合會呵,風起雲湧的發生出來,民氣的發達,似乎有「一日千里」的趨勢。凌瑜更 是非常的高興,竭力的想怎樣的喚起國魂,怎樣的抵禦外侮,心力交瘁的奔走運動。 他以為像這樣張旺的民氣,中國前途,很可以有點希望了。不想幾個月以後,社會 上興奮激烈的熱情,漸漸不知不覺的淡了下去,又因為種種的愛國運動,不能得十 分完滿的結果,受了種種的壓迫以後,都寒了心,慢慢的就渙散了。他看著這種半 死不活的現象,著急的了不得,但是這「狂瀾既倒」的人心,是難以勉強挽回的。 自己單獨進行呢,可做的事業太多了,不知從何處下手;而且一個人的力量,是不 能持久的,是不能得巨大的效果的;待要不做罷,眼看著國事一天糟過一天,外侮 一天逼似一天,實在不能袖手旁觀的!總而言之,他既已投身入了這個漩渦,接觸 了這些憤激苦惱的事情,他心中的萬根煩惱絲,無論如何是斬不斷的,決不能再回 到從前那種冷靜寂滅的天性了。

  他煩悶悲苦,到了極處的時候,忽然起了一個自殺的念頭。他想既是進退無路, 活著也無意味,並且反要飽受許多的苦痛,不如一瞑不視,倒覺得乾淨,或者還可 以激動別人。

  他下了決心以後,不到兩個鐘頭,便悄悄的自己一個人,出了學校,逕到海邊。

  這時對著他的,只有蔚藍的海;背著他的,只有青翠的山,他獨自站在礁石上。 一陣一陣的浪花,捲到他腳下,又一陣一陣的退去。三三兩兩的水鳥,掠水翻飛。 天邊絳色的晚霞,映著深綠色的海水,極其明媚可愛。水平線邊,島上的燈塔,襯 在這霞光水色裡,恍如仙山樓閣一般。這時正是初夏天氣,駘蕩的海風,緩緩吹來, 拂在他臉上。他雖然已認定了投海自殺的這條路,卻因著目前的一幅好景,使死在 頃刻的凌瑜,冰冷的心腸裡,又生出一種美感來。他兩手交互著握得很緊,沉寂的 眼光裡含著珠淚,呆立了片晌,忽然自己說道,「時候到了,不必留戀了!這千頃 的清波,我凌瑜葬身此中,也算死得其所了,夕陽呵,晚霞呵,我現在和你們告別 了! 」

  「此情此景如何,空系愁懷不可,各各把事業做! 」這嬌軟悠揚的歌聲,使 凌瑜猛然的回過頭來。數步以外,有一個小男孩,和一個小女孩,對坐在沙灘上。 年紀都不過有十歲左右,雛發覆額,眉目如畫。兩個人笑嘻嘻的捧著沙,堆起一座 小城,又在城樓上插著一桿小國旗。他們一邊玩耍,一邊齊聲的唱歌。凌瑜默默的 看著這兩個孩子,將自己的事都忘卻了。過一會兒,聽那小女孩喚道,「小嵐,那 崖石旁邊有許多的野花,你去採了來,我們也插在城樓上。」小嵐便轉身向著礁石 走來,但是中間卻隔著幾尺闊的水,他走不過去,便站住了,只笑著望著凌瑜。凌 瑜笑道,「你要采野花麼?我替你採,好不好?」說著便採了花,跳到沙灘上,遞 給小嵐。小嵐笑著接了,仰著頭看著凌瑜,表示他的感激。凌瑜覺得他可愛不過, 便拉著他的手,一同走到小城旁邊,一面幫著他們,將野花插上了。小嵐忽然道, 「先生,你剛才站在礁石上半天作什麼?是不是

  」這時凌瑜猛然又記起方纔的 決心來,神經完全的錯亂了,以下的話,也沒有聽見。住了半天,忽然答道,「我 要走一條黑暗悲慘的道路! 」他們聽見了,似乎十分奇怪,睜著漆黑的眼睛,看 著凌瑜。凌瑜也不往下說了,只流下淚來。他們不知所以,都沒了主意,默默的站 起來,攜著手就走。凌瑜呆呆的出了半天的神,忽然驚醒過來,他們已經走出數步 以外,還不住的回頭看著。凌瑜微微的笑著,對他們點頭,他們也笑著說,「再見。」 便又往前走了幾步。忽然又一同站住了,回過頭來,喚道,「先生!世界上有的是 光明,有的是快樂,請你自己去找罷!不要走那一條黑暗悲慘的道路。」這銀鐘般 清朗的聲音,穿入凌瑜的耳中,心裡忽然的放了一線的光明,長了滿腔的熱氣!看 著他們皎白如雪的衣裳,溫柔聖善的笑臉,金赤的夕陽,照在他們頭上,如同天使 頂上的圓光,朗耀晶明,不可逼視,這時凌瑜幾乎要合掌膜拜。

  天使的影子,漸漸的遠了;天色漸漸的黑暗下來,歷歷落落的明星,漸漸的露 出雲端。海面上起了涼風,濤聲澎湃,水影深黑。燈塔上的燈光,乍明乍滅。凌瑜 呆呆的站在這孤寂的海岸上,耳邊還聽見說,「先生,世界上有的是光明,有的是 快樂,請你自己去找罷,不要走那黑暗悲慘的道路! 」這聲音好似雲端天樂一般, 來回的唱了幾遍,凌瑜眼前的光暈,忽然漸漸的放大了,一片的光明燦爛,幾乎要 衝破夜色。他心中所有的陰翳,都撥散了,卻起了一種不可思議、莊嚴華美的感情, 一縷縷的流出腦海,隨著潮聲,在空中來回的蕩漾。他這時不禁淚流滿面,屈膝跪 在沙灘上,抬頭望著滿天的繁星,輕輕的說道,「我知道了,世界上充滿了光和愛, 等著青年自己去找,不要走那黑暗悲慘的道路! 」

  後收入小說集《去國》。)

  燕京大學男女校聯歡會志盛1民國九年三月十五號早晨。我照常上學,走到校 門口,忽然抬起頭來,看見門楣和兩旁的門框上,都掛上了新匾額;黑板金字,十 分輝煌,板上都用黃紙蒙著,隱隱約約的可以看出中央的橫額是寫的「燕京大學」; 兩旁的直匾,是英漢各一的「女校文理科」。我忽然憶起今天便是我們燕京大學男 女校,聯歡大會開會的日期,我們對於這匾額,實在有無限的喜樂,無限的希望, 但是--我們朝夕瞻仰的「協和女子大學校」的匾額,卻已寂然無聲,煙消火滅的 過去了。當此時事變遷,新陳代謝的時候,我們自然不應當戀舊拒新,然而我們 「末日的協和女子大學校的學生」,對於這神龍出沒的舊匾額,卻也不能不低徊感 慨呵!

  那天的天氣,十分的清和,日暖花香,好像是因為我們的大會,天公特意作美 似的。兩座的校門和牆上,都掛著中英美的國旗,通道的兩旁排列著盆花,望過去 如雲如錦,禮堂裡也扎滿了花草,懸著「燕京大學」的校旗,也有長方形1191 8年通州協和大學和北京匯文大學合併成立燕京大學。隨後又決定將北京協和女子 大學合併到燕京大學。本文系兩校合併大會的報導。

  的,也有三角形的,都極其美觀,顯出那新鮮活潑的氣象。我們觀看之下,又 想起我們的舊校旗來了;往常我們校旗每逢開會的時候,都是一幅高懸,臨風招展, 今日卻不知卷置何所了。我正在凝想的時候,忽然聽見一位同學說「從今天起,我 們的匾額,也摘下來了,我們的校旗也捲起來了,我們的校歌,也沒有再唱的時候 了。雖然麥科長說過『我們校裡一切的更變,不過如同孩童入學,一定要改了乳名, 另換學名,並不是說就棄了乳名,正是表明我們的程度提高了。』但是我們總覺得 有些淒感。」我不禁暗暗點頭。可見觸目驚心,人人同慨,龔定庵先生有幾句詩說: 「今朝無風雪,我淚浩如雪;莫怪淚如雪,人生思幼日。」便是我們那時的景象了。

  午後一點半鐘的時候,男校的學員,陸陸續續的都來了,都聚在禮堂的右邊- -就是理化教室的廊子上--教員們都在院子裡,預備招待來賓,手裡拿著秩序單, 三三五五的聚談。這時漸漸的來了許多的兩校的畢業生,和中西的賓客。兩點半鐘 的時候,男女學員,都在這琴韻錚錚裡,排著隊入堂就席,將兩旁的座位都坐滿了。

  那天教職員和各界代表的演說,真是美不勝收,我便選擇那精彩扼要的言詞, 大意記在下面:

  司徒校長說開會詞,和歡迎麥博士及女校詞以後;就有誠冠怡女士述女友歷史 --誠女士是協和女子大學校的畢業生,又在英國研究了幾年的教育;回國以後, 便在母校裡擔任教授--她說的大意:協和女子大學的雛形,便是貝滿女子中學, 是一千九百零五年以後,由各公會組織的,以後便漸漸的成立了協和女子大學,設 有本科四年,理化科、師範科、幼稚科,課程很是完備,這卻不能不歸功於麥科長 了

  

  學校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便是學員,本校成立之初,學員不過只有四位,現在 差不多有二十倍了

  本校的一切事務,多半是由學員自理的,他們所辦的事務, 為(一)「半日學校」

  系教授附近的貧兒,使得普通知識;經費一切,都由學員自籌;(二)「遊樂 園」教授附近貧兒,做正當有益的遊戲;(三)「注音字母學校」教授不識字的婦 女,得日用的知識,可以讀書閱報。還有和別的團體合辦的事,如(一)與男女青 年會合辦的「地方服務團」;(二)與北京女學界合辦的「平民職業學校」。這不 過是在校學員的成績,至於出校的畢業生,他們所做的振興教育,服務社會的事, 都是成績昭昭,在人耳目,也不必再贅了。以後又有博晨光碩士述男校的歷史。我 們現在如同是站在河岸上,看著兩股支河,緩緩的流在一處,但是其中一股的支河, 卻又是由幾股小小的河,合流而成的

  。就是通州協和大學和北京匯文大學合成 的,現在我們又和協和女子大學合辦。我們對於這合流的大河,卻不能沒有希望啊!

  女校歌詠隊唱過歌之後,麥科長站起來報告美國人士對於兩校合併的論調,說: 「美國人士對兩校合併的辦法,有兩個問題,就是『中國不是一個守舊的國嗎?』 『中國學生的程度到了嗎?』以我看來,從去年『五四』以後,中國民氣的發達, 是一日千里;可見中國並不是一個守舊的國,而且青年學生們,為國犧牲的熱誠和 勇氣,更是可以驚世界,泣鬼神的,以上的兩個問題都不成問題了

  因此美國人 士都表示贊成的態度

  我想我們的成效總要過於我們所盼望的。」

  司徒雷登校長,接著提到燕京大學將來的希望。他說:

  「第一就是希望本校的女生,從今天起得與男子受同等的教育;將來在社會上 的服務和發展,也是和男生同等。第二就是現在男女兩校的校舍,都太嫌狹仄,我 們要建築一個大規模的學校;

  當此二十世紀的中葉又在中國人民生機蓬勃的時 候,我校的發達,是在人意中的,因此更有新校舍的必要。第三是希望男女青年的 道德,都趨向光明協力一方面。

  

  第四便是希望我校的學員,出校以後,都做國家社會裡中堅的人物;以所 得的學問,改造中國。我想這希望必不至成為幻想。」

  男校歌詠隊,唱完了歌。有教育部參事鄧芝園先生的祝詞,大意是說:「鄙人 在教育界裡辦事,有十幾年的工夫,深覺得中國的學校,有男女合校的必要,

   去年才由全國教育會,通過了男女合校的議案,但是也不能強迫各省奉行

  

  現在有貴校首先起來,解決教育和社會上最扼要的關鍵,真是一件可欽佩可祝 賀的盛舉,我想將來聞風而起來的,一定是很多。因此鄙人不但自喜理想的實現而 且恭祝貴校前途萬歲。」

  北京女學界代表毛太太的演說,非常的有精彩。大意是說:「世界上有三位名 人,都是有博愛主義和協同精神,就是耶穌基督,釋迦牟尼和孔子

  現在我國所 以衰弱的原因,都是因為政界中人,大半以權利為前提,沒有博愛主義和協同精神, 但是近來國中,漸漸的有各團體的聯合

  現在燕京男女大學的合併,正是表示這 博愛主義和協同精神,這是我們應當讚美祝賀的。」

  大名鼎鼎的蔡孑民先生,北京男學界的代表,出現在講台之上,他博得全堂人 士的精神貫注,他的祝詞大意:「有人寫信來問我說,『北京大學有無女禁?』我 回信說,『北京大學本來沒有女禁。』因為男女本來是應當受平等教育的,只因為 每年沒有女生來投考,因此就沒有女生,

  現在已經有了幾位旁聽的女生,仍是 有些界限,

  以後但有女生來校投考,但是一樣的試驗,一樣的錄取 。」(以 下的話,因為我的座位,離著講台稍遠一點,以致聽不清楚,沒有記下,真是遺憾。)

  劉芳牧師代表北京基督教的各團體。古語有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欲造成男女青年完全之人格,也必先有合宜的學校,青年是要為社會人群造幸福的, 所以學校要培養青年的「真我」與「真人」;貴校的職教員,都是熱心的基督教徒, 不但引導各學員,在學術上進步,也必是培養其「真我」「真人」,為全國男女合 校的好模範,這樣--直接受益的是國家;間接受益的便是教會了。

  我們所引領翹企的杜威博士,卻因事不能到會;司徒校長替他傳語道歉的時候, 我們不禁都顯出悵惘的神色。

  以下便是本校男女學生代表的歡言,男校的代表子振周君,和女校代表錢中慧 君,都說得極好,大意都是表明合校的歡樂,和共勉前途的話。此後有全校歌詠隊, 同校唱歌,唱的時候,來賓都起立示敬。--我們的歌譜是中國的,聲韻極其悠揚, 歌詞是男校學員楊文周君編的。--唱過校歌,司徒校長便請來賓贈言,有教育部 的僉事陳頌平先生去說:「男女合校有什麼可慶賀的呢?這本來是一件平常的事情, 只因中國數千年來,將男女的界限,分得極清,所以合校的事,便成了破天荒的盛 舉了,

  用人之長,補己之短,基督教是充滿了這種的社會思想

  將來基督教 佈滿了中國,中國一定是有盼望的。」

  本校音樂教員蘇女士作樂,接著司徒校長致謝來賓,以後就閉會了。來賓和職 教員,學員,都退出禮堂,用過茶點,攝了影,我們的盛會,便告了終結。

  這是燕京大學男女校聯歡大會經過的情形,也是燕京大學開宗明義的紀念日子, 我記了下來,表明我對於過去的「協和女子大學校」的感吊,對於將來的「燕京大 學」的希望;最後的話就是恭祝我們燕京大學萬歲萬歲!

  瑩。)最後的安息

  惠姑在城裡整整住了十二年,便是自從她有生以來,沒有領略過野外的景色。 這一年夏天,她父親的別墅剛剛蓋好,他們便搬到城外來消夏。惠姑喜歡得什麼似 的,有時她獨自一人坐在門口的大樹底下,靜靜的聽著農夫唱著秧歌;野花上的蝴 蝶,栩栩的飛過她的頭上。萬綠叢中的土屋,櫛比鱗次的排列著。遠遠的又看見驢 背上坐著綠衣紅裳的婦女,在小路上慢慢的走。她覺得這些光景,十分的新鮮有趣, 好像是另換了一個世界。

  這一天的下午,她午夢初回,自己走下樓來,院子裡靜悄悄的,沒有一點的聲 息。在廊子上徘徊了片晌,忽然想起她的自行車來,好些日子沒有騎坐了,今天閒 著沒事,她想拿出來玩一玩,便進去將自行車扶到門外,騎了上去,順著那條小路 慢慢的走著。轉過了坡,只見有一道小溪,夾岸都是桃柳樹,風景極其幽雅,一面 賞玩,不知不覺的走了好遠。

  不想溪水盡處,地勢欹斜了許多,她的車便滑了下去,不住的飛走。惠姑害了 怕,急忙想挽轉回來,已來不及了,只覺得兩旁樹木,飛也似的往兩邊退去,眼看 著便要落在水裡,嚇得惠姑只管喊叫。忽然覺得好像有人在後面拉著,那車便望旁 倒了,惠姑也跌在地下。起來看時,卻是一個鄉下女子,在後面攀著輪子。惠姑定 了神,拂去身上的塵土,回頭向她道謝,只見她也只有十三四歲光景,臉色很黑, 衣服也極其襤褸,但是另有一種樸厚可愛的態度。她笑嘻嘻的說:「姑娘!

  剛才差一點沒有滑下去,掉在水裡,可不是玩的! 」惠姑也笑說:「可不是 麼,只為我路徑不熟,幸虧你在後面拉著,要不然,就滾下去了。」她看了惠姑一 會兒說:「姑娘想是在山後那座洋樓上住著罷?」惠姑笑說:「你怎麼知道?」她 道:「前些日子聽見人說山後洋樓的主人搬來了。我看姑娘不是我們鄉下的打扮, 所以我想,

  」惠姑點頭笑道:「是了,你叫什麼名字?家裡還有誰?」她說: 「我名叫翠兒,家裡有我媽,還有兩個弟弟三個妹妹。我自從四歲上我爹媽死去以 後,就上這邊來的。」惠姑說:「你這個媽,是你的大媽還是嬸娘?」

  翠兒搖頭道:「都不是。」惠姑遲疑了一會,忽然想她一定是一個童養媳了, 便道:「你媽待你好不好?」翠兒不言語,眼圈紅了。抬頭看了一看日影說:「天 不早了,我要走了,要是回去的晚,我媽又要

  」說著便用力提著水桶要走,惠 姑看那水桶很高,內裡盛著滿滿的水,便說:「你一個人哪裡搬得動,等我來幫助 你抬罷。」翠兒說:「不用了,姑娘更搬不動,回頭把衣服弄濕了,等我自己來罷。」 一面又掙扎著提起水桶,一步一步的挪著,逕自去了。

  惠姑凝立在溪岸上,看著她的背影,心裡想:「看她那種委屈的樣子,不知她 媽是怎樣的苦待她呢!可憐她也只比我略大兩歲,難為她成天裡作這些苦工。上天 生人也有輕重厚薄呵! 」這時只聽得何媽在後面叫道:「姑娘原來在這裡,叫我 好找! 」惠姑回頭笑了,便扶著自行車,慢慢的轉回去。何媽接過自行車,便說: 「姑娘幾時出來的,也不叫我跟著。剛才太太下樓,找不見姑娘,急得什麼似的。 以後千萬不要獨自出來,要是

  」惠姑笑著說:「得了,我偶然出來一次,就招 出你兩車的話來。」何媽也笑了,一邊拉著惠姑的手,一同走回家去。道上惠姑就 告訴何媽說她自己遇見翠兒的事情,只把自行車幾乎失險的事瞞過了。何媽歎口氣 說:「我也聽見那村裡的大嫂們說了,她婆婆真是厲害,待她極其不好。因為她過 來不到兩個月,公公就病死了,她婆婆成天裡咒罵她,說她命硬,把公公剋死了, 就百般的凌虐她,挨凍挨餓,是免不了的事情。聽說那孩子倒是溫柔和氣,很得人 心的。」這時已經到家。她父親母親都倚在樓頭欄杆上,看見惠姑回來了,雖是喜 歡,也不免說了幾句,惠姑只陪笑答應著,心裡卻不住的想到翠兒所處的景況,替 她可憐。

  第二天早晨,惠姑又到溪邊去找翠兒,卻沒有遇見,自己站了一會兒。又想這 個時候或者翠兒不得出來,要多等一等,又恐怕母親惦著,只得悶悶的回來。

  下午的時候,惠姑就下樓告訴何媽說:「我出去一會兒,太太要找我的話,你 說我在山前玩耍就是了。」何媽答應了,她便慢慢的走到山前,遠遠的就看見翠兒 低著頭在溪邊洗衣服,惠姑過去喚聲「翠兒! 」她抬起頭來,惠姑看見她眼睛紅 腫,臉上也有一縷一縷的爪痕,不禁吃了一驚,走近前來問道:「翠兒!你怎麼了?」 翠兒勉強說:「沒有怎麼! 」說話卻帶著哽咽的聲音,一面仍用力洗她的衣服。 惠姑也便不問,揀一塊乾淨的石頭坐下,凝神望著她,過了一會說:「翠兒!還有 那些衣服,等我替你洗了罷,你歇一歇好不好?」這滿含著慈憐溫藹的言語,忽然 使翠兒心中受了大大的感動--可憐翠兒生在世上十四年了,從來沒有人用著憐憫 的心腸,溫柔的言語,來對待她。她腦中所充滿的只有悲苦恐怖,軀殼上所感受的, 也只有鞭笞凍餓。她也不明白世界上還有什麼叫做愛,什麼叫做快樂,只昏昏沉沉 的度那淒苦黑暗的日子。要是偶然有人同她說了一句稍為和善的話,她都覺得很特 別,卻也不覺得喜歡,似乎不信世界上真有這樣的好人。

  所以昨天惠姑雖然很懇摯的慰問她的疾苦,她也只拿這疑信參半的態度,自己 走開了。

  今天早晨,她一清早起來,忙著生火做飯。她的兩個弟弟也不知道為什麼拌起 嘴來,在院子裡對吵,她恐將她媽鬧醒了,又是她的不是,連忙出來解勸。他們便 都拿翠兒來出氣,抓了她一臉的血痕,一邊罵道:「你也配出來勸我們,趁早躲在 廚房裡罷,仔細我媽起來了,又得挨一頓打! 」翠兒看更不得開交,連忙又走進 廚房去,他們還追了進來。翠兒一面躲,一面哭著說:「得了,你們不要鬧,鍋要 干了! 」他們掀開鍋蓋一看,喊道:「媽媽!你看翠兒做飯,連鍋都熬干了,她 還躲在一邊哭呢! 」她媽便從那邊屋裡出來,蓬著頭,掩著衣服,跑進廚房端起 半鍋的開水,望翠兒的臉上潑去,又罵道:「你整天裡哭什麼,多會兒把我也哭死 了,你就趁願了! 」

  這時翠兒臉上手上,都燙得起了大泡,剛哭著要說話,她弟弟們又用力推出她 去。她媽氣忿忿的自己做了飯,同自己兒女們吃了。翠兒只躲在院子裡推磨,也不 敢進去。午後她媽睡了,她才悄悄的把屋裡的污穢衣服,撿了出來,坐在溪邊去洗。 手腕上的燙傷,一著了水,一陣一陣的麻木疼痛,她一面洗著衣服,只有哭泣。

  惠姑來了,又叫了她一聲,那時她還以為惠姑不過是來閒玩,又恐怕惠姑要拿 她取笑,只淡淡的應了一聲。不想惠姑卻在一旁坐著不走,只拿著憐憫的目光看著 她,又對她說要幫助她的話。她抬頭看了片晌,忽然覺得如同有一線靈光,衝開了 她心中的黑暗。這時她腦孔裡充滿了新意,只覺得感激和痛苦都怒潮似的,奔湧在 一處,便哽咽著拿前襟掩著臉,漸漸的大哭起來,手裡的濕衣服,也落在水裡。惠 姑走近她面前,拾起了濕衣,挨著她站著,一面將她焦黃蓬鬆的頭髮,向後掠了一 掠,輕輕的摩撫著她。這時惠姑的眼裡,也滿了淚珠,只低頭看著翠兒。一片慈祥 的光氣,籠蓋在翠兒身上。

  她們兩個的影兒,倒映在溪水裡,雖然外面是貧,富,智,愚,差得天懸地隔, 卻從她們的天真裡發出來的同情,和感恩的心,將她們的精神,連合在一處,造成 了一個和愛神妙的世界。

  從此以後,惠姑的活潑憨嬉的腦子裡,卻添了一種悲天憫人的思想。她覺得翠 兒是一個最可愛最可憐的人。同時她又聯想到世界上無數的苦人,便拿翠兒當作苦 人的代表,去撫恤,安慰。她常常和翠兒談到一切城裡的事情,每天出去的時候, 必是帶些餅乾糖果,或是自己玩過的東西,送給翠兒。但是翠兒總不敢帶回家去, 恐怕弟妹們要奪了去,也恐怕她媽知道惠姑這樣好待她,以後不許她出來。因此玩 完了,便由惠姑收起,明天再帶出來,那糖餅當時也就吃了。她們每天有一點鐘的 工夫,在一塊兒玩,現在翠兒也不攔阻惠姑來幫助她,有時她們一同洗著衣服,汲 著水,一面談話。惠姑覺得她在學堂裡,和同學遊玩的時候,也不能如此的親切有 味。翠兒的心中更漸漸的從黑暗趨到光明,她覺得世上不是只有悲苦恐怖,和鞭笞 凍餓,雖然她媽依舊的打罵磨折她,她心中的苦樂,和從前卻大不相同了。

  快樂的夏天,將要過盡了,那天午後,惠姑站在樓窗前,看著窗外的大雨。對 面山峰上,雲氣嚏A草色越發的青綠了,樓前的樹葉,被雨點打得不住的顫動。 她忽然想起暑假要滿了,學校又要開課了,又能會著先生和同學們了,心裡很覺得 喜歡。正在凝神的時候,她母親從後面喚道:「惠姑!

  你今天覺得悶了,是不是?」惠姑笑著回頭走到她母親跟前坐下,將頭靠在母 親的膝上,何媽在一旁笑道:「姑娘今天不能出去和翠兒玩,所以又悶悶的。」惠 姑猛然想起來,如若回去,也須告訴翠兒一聲。這時母親笑道:「到底翠兒是一個 怎麼可愛的孩子,你便和她這樣的好!我看你兩天以後,還肯不肯回去?」何媽說: 「太太不知道還有可笑的事。那一天我給姑娘送糖餅去了,她們兩個都坐在溪邊, 又洗衣服,又汲水,說說笑笑的,十分有趣。我想姑娘在家裡,哪裡做過這樣的粗 活,偏和翠兒在一處,就喜歡做。」母親笑道:「也好,倒學了幾樣能耐。以後   」她父親正坐在那邊窗前看報,聽到這裡,便放下報紙說:「惠姑這孩子是真有 慈愛的心腸,她曾和我說過翠兒的苦況,也提到她要怎樣的設法救助,所以我任憑 她每天出去。我想鄉下人沒有受過教育,自然就會生出像翠兒她婆婆那種頑固殘忍 的婦人,也就有像翠兒那樣可憐無告的女子。我想惠姑知道了這些苦痛,將來一定 能以想法救助的。惠姑!你心裡是這樣想麼?」這時惠姑一面聽著,眼裡卻滿了晶 瑩的眼淚,便站了起來,走到父親面前,將膝上的報紙拿開了,挨著椅旁站著,默 默的想了一會,便說:「我回去了,不能常常出來的,翠兒豈不是更加吃苦?爹爹! 我們將翠兒帶回去,好不好?」她父親笑了說:「傻孩子!你想人家的童養媳,我 們可以隨隨便便的帶著走麼?」惠姑說:

  「可否買了她來?」何媽搖頭說:「哪有人家將童養媳賣出去的?

  她媽也一定不肯呵。」母親說:「橫豎我們過年還來的,又不是以後就見不著 了,也許她往後的光景,會好一點,你放心罷! 」惠姑也不說什麼,只靠在父親 臂上,過了一會,便道:

  「媽媽!我們什麼時候回去?」她母親說:「等到晴了天,我們就該走了。」 惠姑笑說:「我玩的日子多了,也想回去上學了。」

  何媽笑說:「不要忙,有姑娘膩煩唸書的日子在後頭呢。」說得大家都笑了。

  又過了兩天,這雨才漸漸的小了,只有微塵似的雨點,不住的飛灑。惠姑便想 出去看看翠兒。走到院子裡,只覺得一陣一陣的輕寒,地上也滑得很,便又進去套 上一件衣服,換了鞋,戴了草帽,又慢慢的走到溪邊。溪水也漲了,不住的潺潺流 著,往常她們坐的那幾塊石頭,也被水沒過去了,卻不見翠兒!她站了一會,覺得 太涼。剛要轉身回去,翠兒卻從那邊提著水桶,走了過來,忽然看見惠姑,連忙放 下水桶笑說:「姑娘好幾天沒有出來了。」惠姑說:「都是這雨給關住了,你這兩 天好麼?」翠兒搖頭說:「也只是如此,哪裡就好了! 」說著話的時候,惠姑看 見她頭髮上,都是水珠,便道:

  「我們去樹下躲一躲罷,省得淋著。」說著便一齊走到樹底下。

  翠兒笑說:「前兩天姑娘教給我的那幾個字,我都用樹枝輕輕的畫在牆上,念 了幾天,都認得了,姑娘再教給我新的罷。」

  惠姑笑說:「好了,我再教給你罷。本來我自己認得的字,也不算多,你又學 得快,恐怕過些日子,你便要趕上我了。」翠兒十分喜歡,說:「不知道到什麼時 候,我才能夠趕上呢,姑娘每天多教給我幾個字,或者過一兩年就可以

  。」這 時惠姑忽然皺眉說:「我忘了告訴你了,我們--我們過兩天要回到城裡去了,哪 裡能夠天天教你?」翠兒聽著不覺呆了,似乎她從來沒有想到這些,便連忙問道: 「是真的麼?姑娘不要哄我玩! 」惠姑道:「怎麼不真,我母親說了,晴了天我 們就該走了。」翠兒說:「姑娘的家不是在這裡麼?」惠姑道:「我們在城裡還有 房子呢,到這兒來不過是歇夏,哪裡住得長久,而且我也須回去上學的。」翠兒說: 「姑娘什麼時候再來呢?」惠姑說:「大概是等過年夏天再來。你好好的在家裡等 著,過年我們再一塊兒玩罷。」這時翠兒也顧不得汲水了,站在那裡怔了半天,惠 姑也只靜靜的看著她。過了一會兒,她忽然說:

  「姑娘去了,我更苦了,姑娘能設法帶我走麼?」惠姑沒有想到她會說這話, 一時回答不出,便勉強說:「你家裡還有人呢,我們怎能帶你走?」翠兒這時不禁 哭了,嗚嗚咽咽的說:「我家裡的人,不拿我當人看待,姑娘也曉得的,我活著一 天,是一天的事,哪裡還能等到過年,姑娘總要救我才好! 」惠姑看她這樣,心 中十分難過,便勸她說:「你不要傷心,橫豎我還要來的,要說我帶你去,這事一 定不成,你不如

  」

  翠兒的媽,看翠兒出來汲水,半天還不見回來,心想翠兒又是躲懶去了,就自 己跑出來找。走到溪邊,看見翠兒背著臉,和一個白衣女郎一同站著。她輕輕的走 過來,她們的談話,都聽得明白,登時大怒起來,就一直跑了過去。翠兒和惠姑都 嚇了一跳,惠姑還不認得她是誰,只見翠兒面如白紙,不住的向後退縮。那婦人揪 住翠兒的衣領,一面打一面罵道:「死丫頭!你倒會背地裡褒貶人,還怪我不拿你 當人看待! 」翠兒痛的只管哭叫,惠姑不覺又怕又急,便走過來說:

  「你住了手罷,她也並沒有說。」婦人冷笑說:「我們婆婆教管媳婦,用不 著姑娘可憐,姑娘要把她帶走,拐帶人只可是有罪呵! 」一面將翠兒拖了就走。 可憐惠姑哪裡受過這樣的話,不禁雙頰漲紅,酸淚欲滴,兩手緊緊的握著,看著翠 兒走了。自己跑了回來,又覺得委屈,又替翠兒可憐,自己哭了半天,也不敢叫她 父母知道,恐怕要說她和村婦拌嘴,失了體統。

  第二天雨便停了,惠姑想起昨天的事,十分的替翠兒擔心,也不敢去看。下午 果然不見翠兒出來。自己只悶悶的在家裡,看著僕人收拾物件。晚飯以後,坐了一 會,便下樓去找何媽作伴睡覺,只見何媽和幾個莊裡的婦女,坐在門口說著話兒, 猛聽得有一個婦人說:「翠兒這一回真是要死了,也不知道她媽為什麼說她要跑, 打得不成樣子。昨夜我們還聽見她哭,今天卻沒有聲息,許是

  」惠姑吃了一驚, 連忙上前要問時,何媽回頭看見惠姑來了,便對她們擺手,她們一時都不言語。這 時惠姑的母親在樓上喚著:「何媽!姑娘的自行車呢?」何媽站了起來答應了,一 面拉著惠姑說:「我們上去罷,天不早了。」惠姑說:「你先走罷,太太叫你呢, 我再等一會兒。」何媽只得自己去了。惠姑趕緊問道:「你們剛才說翠兒怎麼了?」 她們笑說:「沒有說翠兒怎麼。」惠姑急著說:「告訴我也不要緊的。」她們說: 「不過昨天她媽打了她幾下,也沒有什麼大事情。」惠姑道:「你們知道她的家在 哪裡?」

  她們說:「就在山前土地廟隔壁,朝南的門,門口有幾株大柳樹。」這時何媽 又出來,和她們略談了幾句,便帶惠姑進去。

  這一晚上,惠姑只覺得睡不穩,天色剛剛破曉,便悄悄的自己起來,輕輕走下 樓來,開了院門,向著山前走去。草地上滿了露珠,涼風吹袂,地平線邊的朝霞, 照耀得一片通紅,太陽還沒有上來,樹頭的雀鳥鳴個不住 。走到土地廟旁邊,果 然有個朝南的門,往裡一看,有兩個女孩,在院子裡玩,忽然看見惠姑,站在門口, 便笑嘻嘻的走出來。惠姑問道:「你們這裡有一個翠兒麼?」她們說:「有,姑娘 有什麼事情?」惠姑道:「我想看一看她。」她們聽了便要叫媽。惠姑連忙擺手說: 「不用了,你們帶我去看罷。」一面掏出一把銅元,給了她們,她們歡天喜地的接 了,便帶惠姑進去。惠姑低聲問道:「你媽呢?」她們說:「我媽還睡著呢。」惠 姑說:「好了,你們不必叫醒她,我來一會就走的。」一面說著便到了一間極其破 損污穢的小屋子,她們指著說:「翠兒在裡面呢。」惠姑說:「你們去罷,謝謝你。」 自己便推門走了進去,只覺得裡面很黑暗,一陣一陣的臭味觸鼻,也看不見翠兒在 什麼地方,便輕輕的喚一聲,只聽見房角裡微弱的聲音應著。惠姑走近前來,低下 頭仔細一看,只見翠兒蜷曲著臥在一個小土炕上,臉上淚痕模糊,腳邊放著一堆爛 棉花。惠姑心裡一酸,便坐在炕邊,輕輕的拍著她說:「翠兒!我來了! 」翠兒 的眼睛,慢慢的睜開了,猛然看是惠姑,眉眼動了幾動,只顯出欲言無聲欲哭無淚 的樣子。惠姑不禁滴下淚來,便拉著她的手,忍著淚坐著。翠兒也不言語,氣息很 微,似乎是睡著了。一會兒只聽得她微微的說:「姑娘

  這些字我

  我都認   」

  忽然又驚醒了說:「姑娘!你聽這溪水的聲音

  」惠姑只勉強微笑著點了點 頭,她也笑著合上眼,慢慢的將惠姑的手,拉到胸前。惠姑只覺得她的手愈握愈牢, 似乎迸出冷汗。過了一會,她微微的轉側,口裡似乎是唱著歌,卻是聽不清楚,以 後便渺無聲息。惠姑坐了好久,想她是睡著了,輕輕的站了起來,向她臉上-看, 她憔悴鱗傷的面龐上,滿了微笑,燦爛的朝陽,穿進黑暗的窗欞,正照在她的臉上, 好像接她去到極樂世界,這便是可憐的翠兒,初次的安息,也就是她最後的安息!

  集《去國》。)骰子1

  李老太太躺在床上,伸出她枯瘦的手,對著站在床前的媳婦說道,「聰如!你 看我病的不過半個月,指甲上一點血色都沒有了。」聰如正端著藥碗,一手撩著帳 子,聽了老太太的話,連忙笑著說,「不過今天的天氣冷一些,你老人家的老病發 的又厲害一點就是了,我看今天似乎好多了。」老太太搖頭道,「也不見得怎樣瘥 減,夜裡還是不住的咳嗽,且看這一服藥吃下去再說。」一面掙扎著坐起來,就聰 如手裡吃了藥。聰如又扶著她慢慢的躺下,自己放下了藥碗,便坐在床沿,輕輕的 拍著。一會兒老太太似乎朦朧睡去,聰如便悄悄的站起來,開了一線的窗戶,放進 空氣來,又回來坐在床前。

  這時候從門外走進一個小女孩子,口裡叫道:「媽媽!祖母今天

  」聰如連 忙對她擺手,她便輕輕的走近前來問道:

  「祖母今天好一點了麼?」聰如一面撫著她的頭,一面也悄悄的說:「也不見 得怎樣。」她又問說:「爹爹回來了麼?」聰如說:「還沒有回來呢,你先出去玩 罷,回頭把祖母攪醒了。」她躡足走到床前揭開帳子,望了一望才走了出去。

  1骰子,賭具,用象牙或獸骨做的,立體正方形,六面,分刻一二三四五六之 數,其色皆黑,惟四為紅。投擲以紅星搏勝負,故又稱色子。

  剛出了屋門,恰好她父親則蓀陪著大夫,一同走了進來。

  看見她便問道:「雯兒!祖母醒著麼?」雯兒正要答應,這時聽見老太太在屋 裡咳嗽,聰如便喚道:「母親醒了,請進來罷。」

  他們便一同進去,這位馮大夫手裡拿著旱煙袋,向著聰如略一點頭,便坐在床 前桌邊。吃過了茶,就替老太太診脈。雯兒也站在旁邊,看見馮大夫指甲很長,手 上也不潔淨,暗想他做大夫的人為何還不懂得衛生。一會兒馮大夫診完了脈,略問 了幾句病情,拿起筆來,龍蛇飛舞的開了藥方,便告辭回去。則蓀送到門口回來, 又進到裡屋,只見帳子放著,聰如皺眉對則蓀說:「母親今天仍不見好,我看馮大 夫的藥,不很見效,還是換個大夫來看看罷。」則蓀點一點頭。雯兒道:

  「馮大夫手上臉上都很污穢,自己都顧不過來,哪裡會給人家治病 。」則蓀 不禁笑了,一面對聰如說:「我想明天請個西醫來看看,只怕母親不肯吃外國藥。」 聰如剛要說話,老太太在帳裡又咳嗽起來。他們便一齊走到床前去。

  過了兩天,老太太的病仍然不見瘥減,似乎反沉重了。則蓀和聰如都著急的了 不得,便和老太太婉商,換一個西醫來看看。老太太也不言語,過一會子才說: 「外國藥我吃不慣,姑且試試看罷。」又說:「昨兒晚上,我夢見你父親來了,似 乎和我說他如今在一個地方,也有房子,也有事做,要接我去住 。我想我的病 」 說到這裡,又咳嗽起來。則蓀半信半疑的看著他母親的臉,心中不覺難過,便勉強 笑道:「這都是母親病著精神不好,所以才做這無稽的夢。」老太太搖頭道:

  「我夢裡如同是真的一樣,你父親穿的還是裝殮時穿的那一身衣服。」這時眾 人都寂靜了,雯兒站在一旁,心裡默默的思想。

  老太太又說:「觀音廟的簽是最靈驗的,叫王媽去抽一條來看看罷。」聰如答 應了,便出去告訴了王媽。

  午飯以後,王媽果然換上了一件新竹布衫子,戴上紅花,帶著香燭,便要上廟 去。雯兒跟到門口,悄悄的說道:「王媽!

  你抽一個好的簽回來罷。」王媽不禁笑道:「那可是沒有准

  

  只憑著神佛的意思罷了,也許因著姑娘這一點孝心,就得一個大吉大利的簽。」 一面說著,便自己去了。

  一會兒王媽回來了,走到老太太屋裡。聰如坐在藥爐邊看著火,雯兒也在一旁 站著,回頭看見王媽來了,便走過來問道:「王媽!這簽怎麼樣?」王媽也不言語, 便將簽紙遞給聰如。聰如接過來念道:「淵深魚不得,鳥飛網難獲;時勢已如此, 一笑又一哭。」念完了自己只管沉吟著。雯兒連忙問道:

  「這簽好不好?」這時老太太揭開帳子問道:「王媽回來了麼?」

  聰如連忙應著走過來。老太太說:「簽上說些什麼,你念給我聽聽。」聰如只 得念了,老太太來回的咀嚼「時勢已如此,一笑又一哭」這兩句話,臉上似乎帶些 暗淡,卻也不說什麼。

  明天雯兒放午學回家,看見她父親同著一位穿洋服的朋友,站在廊子上說著話。 雯兒上前鞠了躬,正要進到屋裡去,只聽得這位先生說:「伯母的病是不妨事的, 這藥眼下去一定見效,不過我看伯母的精神很鬱結,莫非是有什麼不如意的事?」 這時雯兒便站住了。則蓀便把老太太做的夢和抽籤的事,說了一遍,醫生微微的笑 了,以後又皺眉說:「最好能把這癥結去了,精神一暢爽,這病不難就好的--病 人的心理和病狀,是大有關係的啊! 」他們又談了幾句,醫生便走了。

  到了晚上,老太太果然覺得輕快了許多。則蓀和聰如都在屋裡陪著。雯兒也坐 在床上捶腿,老太太心裡仍舊模模糊糊的,自己不很相信,想到「時勢已如此,一 笑又一哭」這兩句詩,似乎今天的瘥減,不是好兆頭。這時雯兒笑著說:

  「祖母今天好得多了,過兩天便能起來看桃花了。」老太太聽著又覺得喜歡, 便道:「你怎麼知道我會好了?昨天簽上的話很不祥呢! 」雯兒道:「簽上的話 哪有准的,那泥胎木偶

  」說到這裡,看見父親母親都望著她,她不好意思,便 嚥住了。老太太卻沒有聽真,便道:「向來我的牙牌數是最靈的,可惜我現在不能 多坐,不能算了。則蓀,你把骰盆拿過來,我擲一擲,占占運命罷。」

  這時則蓀和聰如都沒了主意,老太太病的增減,就在這孤注一擲了。骰子是不 聽吩咐的,決不能湊巧就得「六子皆赤」,萬一--則蓀游移不決的只管站著,要 把別的話岔過去,無奈老太太一疊連聲叫拿過骰盆來,則蓀只得去拿了過來,放在 床前桌上。聰如也只得將老太太扶起來坐著,雯兒在旁邊也呆了,便悄悄的問道: 「媽媽--擲出什麼樣的來,才是好的?」聰如看著老太太,隨口應道:「六個骰 子都是紅的就是好的。」這時老太太已經捧起骰盆來,默默的禱祝,雯兒忽然站在 椅子上,將聰如頭上的金釵拔了下來;又跳下椅子去,走到燈影以外的屋角裡。

  老太太禱祝完了,抓起骰子來,便要擲下去。則蓀和聰如屏息旁觀,都捏著一 把汗。這時雯兒忽然皺著眉從屋角跑了過來,右手握著拳頭,左手便從老太太手裡 接過骰子來,滿面含笑的說:「祖母!等我來擲罷,也許因著我這一點孝心,就得 一個大吉大利。」老太太笑著便遞給雯兒。則蓀和聰如都看著她,心裡十分的詫異, 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正要攔阻,只見她左手捻著骰子,一粒一粒的往右拳裡塞, 眼睛望上看著,卻不是禱祝,六粒都塞完了,右拳略略的鬆動了一點,便笑著揎起 袖子,看定骰盆,鏘的一聲擲了下去。

  六個骰子不住的旋轉,一會兒便都定住了。則蓀忽然歡呼著說:「母親!六個 都是紅的! 」聰如低頭細看時,忽然顯出極其驚愕的神色。便抬頭看著雯兒說: 「雯兒!你

  」連忙又嚥住了,也便稱賀起來。則蓀也覺得了,看雯兒時,只見 她背著手,笑吟吟的看著她祖母。老太太心花怒放,便端起骰盆老眼迷糊的看著, 口裡說道:「到底是雯兒的孝心,老天也憐念的。」雯兒連忙用左手接過骰盆來, 放在一邊,笑說:

  「這是祖母的洪福,我不過亂擲就是了。」

  老太太的病一天一天的好了,一家的人都放下心來。這一天老太太穿衣起來, 梳洗完了,出來看院子裡的桃花。兒子媳婦都在旁邊說笑,一會兒老太太覺得乏了, 便進去歇息,則蓀和聰如仍舊坐在廊子上。

  聰如笑道:「母親的病,好的也真快,真是虧著那位大夫,起先我勸母親吃西 藥的時候,我心中十分擔驚,覺得也沒什麼把握,如今可是真好了。」則蓀點頭道: 「可是也虧了雯兒呢! 」聰如連忙說:「我也看出來了,真是難為她想

  」

  這時雯兒正夾著書包,從門外跳將進來,笑著喚道:「爹爹!媽媽!又說雯兒 什麼了?」聰如只笑著拉著她的手,雯兒一面笑,一面掙脫了說:「媽媽不要握緊 了,我的手掌還有一點疼呢! 」

  (本篇最初連載於北京《晨報》1920年4月6至7日。)101冰心全集 「無限之生」的界線

  我獨坐在樓廊上,凝望著窗內的屋子。淺綠色的牆壁,赭色的地板,幾張椅子 和書桌;空沉沉的,被那從綠罩子底下發出來的燈光照著,只覺得淒黯無色。

  這屋子,便是宛因和我同住的一間宿舍。課餘之暇,我們永遠是在這屋裡說笑, 如今宛因去了,只剩了我一個人了。

  她去的那個地方,我不能知道,世人也不能知道,或者她自己也不能知道。然 而宛因是死了,我看見她病的,我看見她的軀殼埋在黃土裡的,但是這個軀殼能以 代表宛因麼!

  屋子依舊是空沉的,空氣依舊是煩悶的,燈光也依舊是慘綠的。我只管坐在窗 外,也不是悲傷,也不是悚懼;似乎神經麻木了,再也不能邁步進到屋子裡去。

  死呵,你是一個破壞者,你是一個大有權威者!世界既然有了生物,為何又有 你來摧殘他們,限制他們?無論是帝王,是英雄,是

  一遇見你,便立刻撇下他 一切所有的,屈服在你的權威之下。無論是驚才,絕艷,豐功,偉業,與你接觸之 後,不過只留下一褻壑g!

  我想到這裡,只覺得失望,灰心,到了極處! --這樣的人生,有什麼趣味? 縱然抱著極大的願力,又有什麼用處?

  又有什麼結果?到頭也不過是歸於虛空,不但我是虛空,萬物也是虛空。

  漆黑的天空裡,只有幾點閃爍的星光,不住的顫動著。樹葉楂楂槭槭的響著。 微微的一陣槐花香氣,撲到闌邊來。

  我抬頭看著天空,數著星辰,竭力的想慰安自己。我想:--何必為死者難過? 何必因為有「死」就難過?人生世上,勞碌辛苦的,想為國家,為社會,謀幸福; 似乎是極其壯麗宏大的事業了。然而造物者憑高下視,不過如同一個螞蟻,辛辛苦 苦的,替他同伴馱著粟粒一般。幾點的小雨,一陣的微風,就忽然把他渺小之軀, 打死,吹飛。他的工程,就算了結。我們人在這大地上,已經是像小蟻微塵一般, 何況在這萬星團簇,縹緲幽深的太空之內,更是連小蟻微塵都不如了!如此看來,

  都不過是曇花泡影,抑制理性,隨著他們走去,就完了!何必

  

  想到這裡,我的腦子似乎脹大了,身子也似乎起在空中。

  勉強定了神,往四圍一看:--我依舊坐在闌邊,樓外的景物,也一切如故。 原來我還沒有超越到世外去,我苦痛已極,低著頭只有歎息。

  一陣衣裳礙瑭n音,彷彿是從樹杪下來,--接著有微渺的聲音,連連喚道: 「冰心,冰心! 」我此時昏昏沉沉的,問道:「是誰?是宛因麼?」她說:「是 的。」我竭力的抬起頭來,藉著微微的星光,仔細一看,那白衣飄舉,蕩蕩漾漾的, 站在我面前的,可不是宛因麼!只是她全身上下,顯出一種莊嚴透徹的神情來,又 似乎不是從前的宛因了。

  我心裡益發的昏沉了,不覺似悲似喜的問道:「宛因,你為何又來了?你到底 是到哪裡去了?」她微笑說:「我不過是越過『無限之生的界線』就是了。」我說: 「你不是

  」她搖頭說:「什麼叫做『死』?我同你依舊是一樣的話著,不過你 是在界線的這一邊,我是在界線的那一邊,精神上依舊是結合的。不但我和你是結 合的,我們和宇宙間的萬物,也是結合的。」

  我聽了她這幾句話,心中模模糊糊的,又像明白,又像不明白。

  這時她朗若曙星的眼光,似乎已經歷歷的看出我心中的癥結。便問說:「在你 未生之前,世界上有你沒有?在你既死之後,世界上有你沒有?」我這時真不明白 了,過了一會,忽然靈光一閃,覺得心下光明朗澈,歡欣鼓舞的說:「有,有,無 論是生前,是死後,我還是我,『生』和『死』不過都是『無限之生的界線』就是 了。」

  她微笑說:「你明白了,我再問你,什麼叫做『無限之生』?」我說:「『無 限之生』就是天國,就是極樂世界。」她說:「這光明神聖的地方,是發現在你生 前呢?還是發現在你死後呢?」我說:「既然生前死後都是有我,這天國和極樂世 界,就說是現在也有,也可以的。」

  她說:「為什麼現在世界上,就沒有這樣的地方呢?」我彷彿應道:「既然我 們和萬物都是結合的,到了完全結合的時候,便成了天國和極樂世界了,不過現在

  」她止住了我的話,又說:「這樣說來,天國和極樂世界,不是超出世外的, 是不是呢?」我點了一點頭。

  她停了一會,便說:「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我就是萬物,萬物就是太空: 是不可分析,不容分析的。這樣--人和人中間的愛,人和萬物,和太空中間的愛, 是曇花麼?是泡影麼?那些英雄,帝王,殺伐爭競的事業,自然是虛空的了。我們 要奔赴到那『完全結合』的那個事業,難道也是虛空的麼?去建設『完全結合』的 事業的人,難道從造物者看來,是如同小蟻微塵麼?」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含 著快樂信仰的珠淚,抬頭望著她。

  她慢慢的舉起手來,輕裾飄揚,那微妙的目光,悠揚著看我,琅琅的說:「萬 全的愛,無限的結合,是不分生--死--人--物的,無論什麼,都不能抑制摧 殘他,你去罷,--你去奔那『完全結合』的道路罷! 」

  這時她慢慢的飄了起來,似乎要乘風飛舉。我連忙拉住她的衣角說,「我往哪 裡去呢?那條路在哪裡呢?」她指著天邊說,「你迎著他走去罷。你看--光明來 了! 」

  輕軟的衣裳,從我臉上拂過。慢慢的睜開眼,只見地平線邊,漾出萬道的霞光, 一片的光明瑩潔,迎著我射來。我心中充滿了快樂,也微微的隨她說道:「光明來 了! 」

  30日,後收入北新書局出版的黃皮叢書之一《閒情》,北新書局1932年 12月初版。)還鄉

  以超手裡拿著一張猩紅色的信箋,皺著眉對他母親說:

  「母親!你說我還是去好還是不去好呢?」他母親笑說:「隨你的便罷了,我 想那地方,你沒有去過,去玩幾天也好;而且那是祖宗墳墓的所在,也是不可不瞻 仰的。」以超不禁又笑了說:「單是去瞻仰遊玩,我是極喜歡去的。但是什麼認本 家,拜祠堂,這些禮節,我從來沒有做過,恐怕一定要手足無措的。而且像我這樣 剛脫了學生制服的局長,哪裡配去替族人增輝吐氣,我看不如婉辭了罷。」

  他妹妹以棠正在一邊寫著信,聽到這裡,便擱下筆,回頭笑道:「哥哥,我看 你還是去好,在城裡一個局長算得了什麼,到了鄉間,可就容不下了。這樣受尊重 得便宜的事,他們要是請我去,我是一定去的。」以超笑說:「你不過是說得好聽, 真請你去,你也不願意去的。我本來就不喜歡應酬,何況這事的內幕,還不止應酬

  」這時以棠站了起來笑說:

  「要是說句正經話,哥哥你是更應當去的,以我看來,也可以算是一種慈善事 業,他們是很受鄰村的欺凌的,一向都是忍氣吞聲,好容易出了哥哥這麼一位局長, 他們自然要請你去鎮壓鎮壓,在你不過是累了幾天,他們便覺得『如時雨降』了。

  並且他們親自老遠的來請了好幾回,你要是不去呢,他們便有『斯人不出如蒼 生何』的感歎了。」他的母親說:「以棠的話很有道理,又不是叫你去演習禮儀, 縱然錯了一點,他們也決不笑話,無非到那裡陳列一兩天,你就去一次也何妨呢?」

  以超扶著頭坐在椅上,皺眉笑道:「這樣!我更不敢去了。我雖然是個局長, 一點實力都沒有,哪裡能威鎮諸魔

  」他母親不禁笑了起來說:「這不過是欺哄 鄉下人罷了,什麼威鎮諸魔,你也是二十多歲的人了,你也飄洋過海的走遍外國, 怎樣越來越膽小,越大越靦腆,去不去由你自己斟酌罷,我也不勉強你了。」以棠 笑說:「母親不要理他,哥哥是裝腔作勢呢。我們越求他去,他就越有理由了。」 說得母親和以超都笑了。

  以棠便坐下,仍去寫她的信。以超站在窗前,凝了一會子的神,便笑說:「這 樣我就去罷,省得以棠又說我裝腔作勢。」

  以棠回過頭來,看看母親笑了一笑便說:「哥哥,你遞給我他們的來信罷,趁 著我筆墨現成,替你寫一封允可的復書。」

  第二個難題目來了,他的族人又來封信,請他在去的時候,多帶幾名衛隊,壯 一壯聲勢。以超又沒了主意,拿著那封信,給他的秘書看了,請教他應當如何辦法。 秘書看完了信,便說:「局長已經應許他們去了嗎?」以超撫弄著頭髮,很不自然 的笑應道:「是的,這也是出於不得已,但是我又哪裡來的衛隊呢?這真是

  」 秘書看他這著急侷促的樣子,知道他年輕沒有經過這一類的事情,便笑說:「這倒 沒有什麼難處,請廳長派幾名兵丁跟去,事後給他們些賞錢就完了。」以超便喜歡 起來說:「這倒也罷了,但是我一切的禮節,都不知道,最好再請你老先生同我去, 隨時指教指教。」那秘書倒並不為難,立刻就應許了。

  四人的轎子,十名的兵丁,幾聲的鑼,幾響的炮,以超便到了鄉間了。後面還 有幾乘的轎子,內中有一乘,不消說是那位秘書坐的了。其餘是幾位同以超一同回 國年輕淘氣的朋友,一定要求以超收他們作隨員,一同跟著來看熱鬧的。以超坐在 轎子裡,看見他的族人,數十里外便遠遠的迎接出來。

  盤著辮子,赤著腳,敲著鑼,放著炮;經過別的村莊的時候,無數的紅男綠女, 簇擁著都出來看這「外國翰林」、「民國局長」,紛紛的議論羨歎。他的族人們, 更是興高采烈,兵丁們也揚威耀武的吆喝著。以超心中很覺得不自在。他的朋友們 又在後面,操著英語,大聲呼笑;弄得以超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大有「笑而左右 顧」的神氣。還是那位秘書老成持重一些,連忙回頭擺一擺手,他們才漸漸的寂靜 了。

  從早晨走到黃昏,才到了山腳下,上得半山,進了村子,天色已經大黑了。他 們一齊進了祠堂,以超下了轎子,便有幾位鬚髮斑白的老者,迎了出來,倒也穿著 長衫馬褂,很斯文的,以超想這一定是族老了,連忙走近一步,要想行禮,他們已 經給他作揖。以超想晚輩是應當下跪的,又覺得不好意思,只得也還了揖;又替秘 書和幾位朋友們都引見了,便一齊進入東廂房裡。那中間屋子裡,排設得很整齊, 也掛著對子,桌上也排著一架站住不走的自鳴鐘;兩邊便是為他們設備的臥房,在 那沉黑的燈影之下,也看不清楚。他們洗過臉,吃過茶之後,以超便請族老們帶他 到正堂裡去。族老們笑說:

  「還是明天早晨行禮好一些,現在先歇一歇罷。」以超不禁紅了臉,方要說話, 秘書站起來笑說:「局長的意思,是要先看一看。」族老們連忙站起來,舉著燈在 前引路。出到院子裡,只見二門口都站滿了人,走進正堂的時候,不防那門坎太高, 有位朋友竟絆了一交。以超要笑又不敢笑。進到堂裡,一陣的香煙氣味觸鼻,牆壁 和香爐燭台,都熏得很黑。許多的祖宗牌位,都重重疊疊的排列著。看了一遍,又 都出到廂房裡,晚飯已經備了,大魚大肉的排滿一桌子,也溫了兩壺的酒。以超和 朋友們在道上累了一天,看著這些油膩的菜,都吃不下去。只用了一點,便放下箸, 倒是族老們吃了許多。飯後又端進幾盞油燈來,族老們請他們早些安歇;又讓著那 些跟來的伕役吃過了飯,安置在後院裡,才陸續的都走了。

  以超進到屋子裡,看了一看,燈影以外沉黑不堪,而且只有一面的窗戶,更是 十分的鬱熱,似乎氣味很重,便和朋友們,將二門關了,又將床板,都搬到院子裡; 一面隨便的說說笑笑,都入了睡鄉。

  天色剛剛破曉,一陣雞鳴狗吠的聲音,將他們都攪醒了,便起來坐著,說著那 位朋友昨晚跌倒的事情。正在哄笑,忽然聽見外面敲門,嚇得他們都忍著笑,連忙 又將床板都搬了進去,穿好了長服,方去開門。原來是看門的進來打掃祠堂,看見 他們都起來了,似乎很覺得奇異,他們盥漱了以後,秘書先生也從屋裡出來,一同 用過了早飯。族老們也都來了,一會兒廳堂上,紅燭輝煌,香煙繚繞,便請以超去 行禮。以超一看堂下站著無數的人,他的朋友們又都先進去,笑著站在兩旁,便覺 得非常的不好意思,只得和秘書一同走了上去,好容易由那秘書如同禮生一般,低 聲的逐一指引著。以超跪起的姿勢,很不好看,他的朋友們倒不覺得,只聽得堂下 笑聲連續;以超越發的不好意思起來。行過了禮,族老遞過兩個紅紙包包兒。秘書 替他接了,下得堂來,又由族老帶著,各處都看了,也參謁了以超曾祖的墳墓。原 來那村子只有他們同族三十四家,一個十字形的街道,都住滿了。村外便是他們的 田地,這時族老便說到他們村裡人少勢微,田地被別族的人佔去不少,莊稼也有被 人搶割的時候,也曾打過幾回官司,只是從來沒有贏過,請以超在知縣老爺那裡, 給他們提一提。以超只謙遜著,秘書卻都替他應許了。族老又說:「局長來了以後, 他們一定要斂跡的。」以超也只笑著答應了一兩句,便又回到祠堂裡。

  這時秘書才將那兩個紅紙包兒,交與以超說:「這是一百個小洋,和一件青緞 馬褂料,是他們送給局長做見面禮物的。」

  以超看了不懂,秘書笑道:「這不過是他們的小意思,表明局長不能白來,就 是了。聽說這件馬褂料子,還是特意從城裡帶來的呢! 」以超這時才明白過來, 玩那「不能白來」一句話,心中忽然覺得此來不妥,似乎將自己的人格貶損了,登 時生氣著急起來,立刻要托秘書將禮物送回去。秘書笑說:「不但是萬沒有璧還的 規矩,而且他們莊稼人,一百角小洋也來的不容易,倘若送了回去,倒顯著局長瞧 不起他們,還是收了妥當些。」以超又只得收了起來。過午的時候,族長又來請以 超去聽戲。以超心裡煩躁,本要辭了,一想這正是要陳列我的時候,是一定不能不 去的。他朋友們更是不住的催著他走,族老又請以超坐著轎子,帶著兵丁 。以超 也只得聽他們的調動,走了幾步,到了村前,下了轎,進到棚裡,那戲還沒有開台, 台下已是人山人海,族老們請以超點過了戲,便演了起來。過了兩三點鐘,以超覺 得天氣炎熱,金鼓震天,鬧得頭痛欲裂,要去歇息,又不便走開。他朋友們一個一 個的都悄悄的回到祠堂裡去,只有以超呆呆的坐到黃昏。

  將要散戲的時候,掌班的便來請賞,以超拿出五十角小洋來給了他。登時台下 又紛紛的議論起來,也有說他大方的,也有說他耍闊的。以超一聲兒不言語,便上 轎回到祠堂。月影之下,他的朋友們都在門外說笑乘涼。以超下得轎來,進去盥洗 了,換了衣服,又出來散步了一會兒,方覺得略略清爽。他的朋友們看他似乎不很 喜歡,也都不和他玩笑,聽他自己走一邊,和幾個荷鋤戴笠的族人們,親親熱熱的 談著話。

  以超問他們說:「你們為何不割了辮子呢?梳頭打辮子,豈不耽誤你們種地的 工夫麼?」他們遲疑了一會說:「割辮子就不好戴笠子了。」以超知道他們是飾詞, 不覺微微的笑了一笑。又問:「我看我們村裡的孩童倒不少,有地方唸書沒有呢?」

  他們笑說:「我們莊稼人,唸書是沒有用處的,地裡的事還忙不過來呢。」以 後又談到祠堂前這一片空地,為何不栽些樹木?

  他們說:「一位地理先生說過的,栽些樹木,便破了風水了。」

  談論之下,以超才曉得他們的生活,是很苦的,連婦女孩童都是終年忙碌,遇 見荒年,竟有絕食的時候。以超的祖父,就是因為饑荒,逃到城裡去的。至於醫藥 一切,尤其不方便,生死病苦,聽之天命,以超十分的可憐他們,眼淚幾乎要落了 下來。

  他們也問了些城裡的事情,又知道以超去過國外,也打聽了些外國的光景。以 超略略的對他們說了,他們都十分的愛聽。又說:「多會兒我們有機會也到那些地 方去開一開眼。」

  以超笑說:「你們為何不搬到城裡,找點事做,豈不強如在這裡受苦。」他們 說:「城裡的花費太大,我們住不起

  」說到這裡,看門的來請以超吃飯。以超 才轉身回去,還聽見他們稱讚他和藹近人,沒有官人高傲的習氣。進到祠堂裡,他 朋友們都已經坐好了,看見他進來,便笑著說:「以超!你倒做了農村遊行演講員 了。」以超笑了一笑,也不說什麼。

  正用著飯,族長帶著兩個人進來,和以超相見了,說他們是山後村裡的人-- 也是和以超同姓不同宗的--特意來請以超順便去玩兩天。以超暗想不好,雪地裡 滾雪球,愈鬧愈大了,不如早些走罷。這時也不用秘書代勞了,自己連忙笑著極力 的推辭,說他還有要緊的公事,明早是一定要回去的;下次再來的時候,還要特意 去拜望拜望。秘書知道以超有些不高興,便也不說什麼;他的朋友們也玩夠了,都 極力的替他辭謝。他們立刻顯出失望的神色,連族長也覺得以超走的太急。只是以 超的意思,十分堅決,也無可奈何,只得堅訂後約。

  送出他們之後,族長和以超站在祠堂門口,族長問以超,「為何這樣匆忙,明 天後天還有戲呢! 」以超只不住的道歉,說:

  「明天是一定要走的。」也拿出五十角小洋來,請族長分給那些幫忙的人。族 長接了也無話可說,又談了一會兒,他便走了,臨行還不住的囑咐以超得工夫再來 玩玩,以超一一的答應了。

  族長的影兒,去的遠了。以超才慢慢的自己走到他曾祖墓前,坐在樹下。這時 那小村野地,在那月光之下,顯得荒涼不堪。以超默默的抱膝坐著,回想還鄉後這 一切的事情,心中十分懊惱,又覺得好笑。一轉念又可憐他們,一時百感交集,忽 然又想將他的族人,都搬到城裡去,忽然又想自己也搬回這村裡來,籌劃了半天- -一會兒又想到國家天下許多的事情。對著這一薑@薊滲炙埋骨的土丘,只覺得 心緒潮湧,一直在墓樹底下,坐到天明,和大家一同歸去。小家庭制度下的犧牲

  老太太噙著眼淚,拿著一封信正看著。忽然聽見外面腳步的聲音,連忙將這封 信,壓在一本書底下,站了起來。

  老頭兒從外面進來了,摘了帽兒,坐在椅子上,喘息著拿手巾去拭額汗,一語 不發。

  過了一會兒,老太太陪笑問道:「你的事情怎麼樣了?」

  老頭兒冷笑道:「毅甫只說現在外頭找事很難,叫我暫候一候。但是看他的意 思,似乎嫌我老了,做不了什麼事。他還問我荃兒的事情很好,為何還不能顧家? 我也無言可答。他便借給我二十塊錢。我本想不要,一想這也是老朋友的情分,而 且我也實在沒有錢,只得收了。咳,人窮志短!也是我沒有生下好兒子,以致像我 這樣的年紀,還要奔衣走食,實在叫人可氣可歎! 」

  老太太灰白著臉,嘴唇顫動,似乎要說話,卻說不出來。

  老頭兒又說:「人家養兒子為的是養老送終,我們只是為兒孫作牛馬,從小兒 多災多病的,好容易捧到這麼大。為著他唸書,把田地也典了,房子也賣出去了。 他又說要去留學。

  我想這蠻貊之邦,子弟一定要學壞的,但是至終也依了他。如今我們的精神心 血也耗盡了,家產也花完了,馬牛也當夠了,只指望苦盡甜來,有個歡娛的晚景, 也不枉

  」這時老頭兒喘得說不下話去。

  老太太仍舊呆立著動也不動。

  老頭兒接著又說:「誰知道他

  如今外國也去過了,文明的媳婦也娶了,毛 羽豐滿遠走高飛了!像我這樣的年紀,大限已經快來到了,生前的福我自然享不著 了,但是--還恐怕這把老骨頭,終久要葬在野獸的腹裡呢! 」

  這時老太太忍不住了,忽然伏在椅背上,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

  老頭兒看見他老伴哭了,心中也覺得不忍,歎了一口氣,便不往下說。

  他們一時寂靜下來。兩個悲涼灰白的臉,襯在這奄奄的暮色裡,造成了一派陰 森的氣象。

  老頭兒忽然說:「前天我寫了一封信給他,至今還沒有回信。我如今親自去拜 望他,同他理論理論。」一面自己站了起來。

  老太太伸手要揭開那本書,拿出信來--但她看著老頭兒的臉,又沒有那一分 勇氣,慢慢的又縮回去。

  老頭兒已然戴上帽子,走出去了。

  老太太連忙喚道:「不用,不用去了!這裡

  」那時一聲門響,那白髮盈頭 的老者,已經踽踽涼涼的去了。

  老太太扶著椅背,站了半天。重新拿出那封信來,上面大草縱橫,又有許多的 圈點,可憐她生花的老眼,如何看得清楚。只零零落落的念道:

  觀念太深

  這萬惡的大家庭制度,造成了彼此依賴的習慣

  像我們這一班 青年人,在這過渡的時代,更應當竭力的打破習慣,推翻偶像

  我們為著國家社 會的前途,就也不得不犧牲了你二位老人家了

  新婦和我都是極其贊成小家庭的 制度,而且是要實行的

  你老人家昨天的信,說得實在可笑!只為你們的腦筋, 沒有吸收過新思想,因此錯解了「權利」、「義務」的名詞

  

  簡單說一句,我們為要奉行「我們的主義」,現在和你們二位宣告脫離家庭關 系。

  老太太看完了,大概也還明白,一時心頭涼透,兩手顫動著將這封信撕了,眼 睛發直望著窗外。這時天色漸漸發黑,一片咿啞的聲音,繞著庭樹,正是那小鴉銜 著食物,回來哺它的老鴉呢。

  婉瑩。)一個兵丁

  小玲天天上學,必要經過一個軍營。他挾著書包兒,連跑帶跳不住的走著,走 過那營前廣場的時候,便把腳步放遲了,看那些兵丁們早操。他們一排兒的站在朝 陽之下,那雪亮的槍尖,深黃的軍服,映著陽光,十分的鮮明齊整。小玲在旁邊默 默的看著,喜歡羨慕的了不得,心想:「以後我大了,一定去當兵,我也穿著軍服, 還要掮著槍,那時我要細細的看槍裡的機關,究竟是什麼樣子。」這個思想,天天 在他腦中旋轉。

  這一天他按著往常的規矩,正在場前凝望的時候,忽然覺得有人附著他的肩頭, 回頭一看,只見是看門的那個兵丁,站在他背後,微笑著看著他。小玲有些瑟縮, 又不敢走開,兵丁笑問,「小學生,你叫什麼?」小玲道,「我叫小玲。」兵丁又 問道,「你幾歲了?」小玲說,「八歲了。」兵丁忽然呆呆的兩手拄著槍,口裡自 己說道,「我離家的時候,我們的勝兒不也是八歲麼?」

  小玲趁著他凝想的時候,慢慢的挪開,數步以外,便飛跑了。回頭看時,那兵 丁依舊呆立著,如同石像一般。

  晚上放學,又經過營前,那兵丁正在營前坐著,看見他來了,便笑著招手叫他。 小玲只得過去了,兵丁叫小玲坐在他的旁邊。小玲看他那黧黑的面顏,深沉的目光, 卻現出極其溫藹的樣子,漸漸的也不害怕了,便慢慢伸手去拿他的槍。

  兵丁笑著遞給他。小玲十分的喜歡,低著頭只顧玩弄,一會兒抬起頭來。那兵 丁依舊凝想著,同早晨一樣。

  以後他們便成了極好的朋友,兵丁又送給小玲一個名字,叫做「勝兒」,小玲 也答應了。他早晚經過的時候必去玩槍,那兵丁也必是在營前等著。他們會見了卻 不多談話,小玲自己玩著槍,兵丁也只坐在一旁看著他。

  小玲終竟是個小孩子,過了些時,那笨重的槍也玩得膩了,經過營前的時候, 也不去看望他的老朋友了。有時因為那兵丁只管追著他,他覺得厭煩,連看操也不 敢看了,遠望見那兵丁出來,便急忙走開。

  可憐的兵丁!他從此不能有這個嬌憨可愛的孩子,和他作伴了。但他有什麼權 力,叫他再來呢?因為這個假定的勝兒,究竟不是他的兒子。

  但是他每日早晚依舊在那裡等著,他藏在樹後,恐怕驚走了小玲。他遠遠地看 著小玲連跑帶跳的來了,又嘻笑著走過了,方才慢慢的轉出來,兩手拄著槍,望著 他的背影,臨風灑了幾點酸淚--

  他幾乎天天如此,不知不覺的有好幾個月了。

  這一天早晨,小玲依舊上學,剛開了街門,忽然門外有一件東西,向著他倒來。 定睛一看,原來是一桿小木槍,槍柄上油著紅漆,很是好看,上面貼著一條白紙, 寫著道,「勝兒收玩愛你的老朋友--」

  小玲拿定槍柄,來回的念了幾遍,好容易明白了。忽然舉著槍,追風似的,向 著廣場跑去。

  這隊兵已經開拔了,軍營也空了--那時兩手拄著槍,站在營前,含淚凝望的, 不是那黧黑慈藹的兵丁,卻是嬌憨可愛的小玲了。

  國》。)一個奇異的夢

  前些日子,我得了一次很重的熱病 。病中見了一個異象,是真是幻,至今還 不能明白。

  那一天是下午,我臥在床上。窗簾垂著,廊下的葦簾也放著,窗外的濃蔭,綠 水般滲透到屋裡來。微微的涼風,和著鳥聲蟬聲,都送到我耳中。我那時的神志, 稍微的清醒一些,覺得屋裡潔淨無塵,清靜的很。母親坐在床沿,一面微笑著和我 輕輕的談話;一面替我理著枕邊的亂髮,但是臉上卻堆著憂愁。

  病人的看護者,對於病人病症的增減,是應鎮定安詳,不動聲色的。但是專以 看護為職務的,和病人不是親屬,沒有什麼感情,自然容易守這個原則。至於母子 之間,因為有天性裡發出來的感情,雖然勉強壓抑,總難免流露出來。所以我今天 的病狀,從我母親臉上看來,就知道一定是很危險的了,心裡不覺有一點駭怕。

  我疲倦已極,也不願意說話,只注目看著我母親。母親穿一件白紗衫子;拿著 一把扇子,輕輕的扇著;頭上戴著簪子,似乎要落下來。我想要告訴母親,請她把 簪子戴好,或是拔下來,心裡雖這樣想,口中卻懶得說。一會兒眼睛很倦,慢慢的 閉上,隱隱約約的還看見母親坐在那裡,以後蒙贍峊h,便看不見了。

  我雖然彷彿睡著,心裡卻還清楚。我想我的病許是沒有什麼盼望了。我不過是 一個小孩子,無論對於哪一方面,生存與否,都是沒有什麼大關係的。而且像這樣 的社會,活著也沒有什麼快樂,脫去倒也乾淨,只是我的父母一定要傷心的。想到 這裡,心頭一顫,忽然覺得簾子微微的動了一動,走進一個人來。

  他愈走愈近,只是眉目鬚髮,都看不清楚,好像一團白霧,屯在屋子當中。那 時我倒一點也不覺得駭怕,很從容的自己想道,「我要死了,難道還伯什麼鬼怪, 我們一塊兒走罷。」

  話雖這樣說,再也不能合上眼,只凝視著他。他也依舊站著不動。過了半天, 忽然我的心弦顫動起來,發出清澈的聲音,劃破沉寂的空氣,問道:「你是誰?」 他說,「我是你的債主。」

  這時我靜靜的躺著,身子都不動,我的心卻朗朗的和他說話。

  我說,「我並沒有該誰的債,也更沒有該你這素不相識的人的債,我要走了, 你不必再來攪我。」他說,「為的是你要走,才來會一會你,你該了我的債,你不 能隨隨便便的走呵。」

  他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很嚴重,如同命令一般。

  我急著說,「你到底是誰?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該你的債,可否請我的父母替 我還了,我年紀還小,經濟不能獨立呵。」

  他笑說,「我名叫社會。從你一出世,就零零碎碎的該了我不少的債,你父母 卻萬萬不能替你還,因為他們也自有他們應還我的債,而且你所應還的也不儘是金 錢呵。」

  我說,「我應還的是什麼?你說明白了,我便要還你。」

  他說,「你在精神和物質方面的必需和要求,隨時隨地,沒有不由我供給的, 你想你所應還的債多不多,難道可以隨便走麼?」

  我便冷笑說,「我從你那裡所得的,只有苦痛,憂患罪惡,我天賦的理性,都 被你磨滅得小如泥沙,難道還要感你的情麼?假如你能將一切你所給我的原物要回, 我倒喜歡呢。我不多時要走了,你挽留我也無益呵。」

  他似乎沉下臉來說,「你現在先靜一靜你的腦筋,不要本著興奮的感情,隨口 亂說。你自己再想一想,難道你從我這裡所得的,儘是憂患苦痛罪惡麼?」

  我這時忽然有點氣餒,覺得他鬚眉奕奕,凜若天神,一時也不敢答應。

  他又說,「你稍微的加一點思索,便可知道我所付與你的,都是答應你的要求, 雖不能說都能使你滿意,卻可以促你的進步。假使我從來不給你快樂,你如何知道 苦痛;從來不給你善美,你如何知道罪惡。這便是我造就、勉勵你的苦心了。

  誰知你全不想到這個,把從我這裡所取去的,全不認帳。豈不是一個忘恩負義 的青年,半點的價值都沒有麼?」

  我一面聽著,毛骨悚然,置身無地,不禁流淚說,「我已經明白了我的過錯, 也知道了你的恩典,求你再告訴我怎樣的還你的債。」

  他的顏色漸漸的和悅了,說,「你知道了便好,現在積極做去,還不晚呢。如 今有許多的青年,都是不但白受了恩典,還要說我不應當拿這恩典去使他感苦痛; 不說他自己的卑怯,反要怪我惡虐,任意將他該我的重債,一筆勾銷,決然自去。

  就像你方才想脫離了我,你個人倒自由乾淨,卻不知你既該了我的債,便是我 的奴僕,應當替我服務。我若不來告誡你,恐怕你至終不知道你的過錯,因此我便 應念而至

  」

  我掙扎著要想坐起來,卻沒有氣力,只伏枕哭道,「謝謝你,從今以後,我立 誓不做一個忘恩負義的青年。」

  忽然錚的一聲,心弦不響了,白霧也消滅了,心裡漸漸的甦醒過來。

  母親搖我說,「醒來!醒來!不要哭,我在這裡呢。」我睜開眼,拉著母親的 手,自己覺得心跳得很微,臉上淚和汗流在一處,定了一定神,便扶著坐起來。母 親看著我,滿臉堆笑說,「你似乎好了許多,也有精神了,你剛才做了惡夢麼?」

  我慢慢的對母親說我的夢境。

  一天--兩天之後,我便大好了。一個軍官的筆記

  戰雲密佈了,動員令下了,我自己昏昏沉沉的,什麼都不明白,便要開往前敵 去了,便要去和那無情的炮火相見了。

  我打死了人家,人家打死了我,都不過是這麼一回事;只可憐是--為誰犧牲, 為誰奮勇,都說不明白!我死了,人家死了,都像死一條狗一般,半點價值都沒有, 真是從何說起!

  父親站在門口,微風吹著他的白髮,蕭蕭披拂;妹妹扶著他,他們一同站著, 一聲兒不響。--呀!這不像將士從軍,家人送別的光景;為什麼一句激勵的話也 沒有,一句淒戀的話也沒有?我明白了! 「師出無名」,便有激勵的話,也如何 出口!可憐呵!是他們勸慰我好呢?還是我勸慰他們好呢?昨天一夜的工夫,我原 也想出幾句話,來安慰他們的,為何現在又說不出!不說了,去罷。

  一翻身出了門,上了車;腦中還嵌著剛才的光景,嵌著一片淒苦的光景,也許 這就是末次的分別,末次的相見,只恨我當初為何要入軍校。原來戰爭的功用就是 如此!戰爭的目的就是為此!

  道上遇見幾個朋友,一邊走著,一邊談話,臉上都顯出極其激烈的樣子,忽地 抬頭看見了我,也不招呼,只彼此低低的說了幾句話,望著我冷笑。我們交互著過 去了,我不明白他們為何不理我,為何冷笑?忽然想起我自己現在的地位,哪裡是 榮譽的軍人,分明是軍閥的走狗;我素日的志趣哪裡去了,竟然做這卑賤的事,如 何對得起我的朋友,也如何對得起我自己--

  一抬頭到了車站,我部下的兵丁,等著我了,他們一排兒站著,舉著槍,現在 要出發了!我應當對他們說幾句話,勉強提起精神來,微笑著對著他們,剛想起頭 一句,就是:「我們軍人的天職,」方要出口,忽然我的心痛了,我的臉紅了,底 下如何接著說?難道

  我的話縮回了,他們都凝望著我,眶子裡滿了眼淚;我們 彼此心裡都明白,彼此都互相憐憫,然而我們仍須去死戰。

  暫時靜默了一會子,還是我含著淚,揮一揮手說:「去罷,我們一齊上車去罷。」

  經過了幾站,看見了無數黃衣的兵士和隊官,忙忙碌碌的上車下車,各人做各 人的事。汽機軋軋的響著,愈顯得我們慘默無聲,兩旁的平原,風馳電掣的過去, 我的思想,也隨著一片大地,不住的旋轉。我心中還是不信,現在便是要出戰的。 當年的想像,以為軍人為國效死,臨敵的時候,不定是怎樣的激昂奮發,高唱入雲; 死在疆場,是怎樣的有榮譽;奏凱回來,是怎樣的得讚美,自從赴歐觀戰以後,看 見他們的苦境,已經稍稍覺得戰爭是不人道,不想現在不但是不人道,而且是無價 值,眼看得我們便要為少數的主戰者,努力去做這不人道,無價值的事了,--太 不值得了。

  戰壕挖好了,隱隱的看見對面的軍隊,旗幟飄揚,他們的隊官,聽說便是忠平, --是我伯父的兒子,是我的哥哥;他是在一個月以前,剛和我分手的。前幾天他 還寫信給我,問我何時可到他那裡去,不想我們現在卻在戰場相見,可憐呵!

  我何忍攻擊他,他也何忍攻擊我,要是為著公理正義,自然沒有什麼顧戀;要 是我們自己起意的,也沒有什麼顧戀;現在卻如何呢?--

  我們都按兵不動,盼著萬一還有調停的希望。心裡稍微的鎮定一些,只是暴烈 的雷雨只管困住我們;軍需官又只管遲延著不來;軍糧不足,怎能支持呢?如何能 叫兵士們枵腹從軍呢?

  我為何臥在這裡?我的頭為何抬不起來?我為何覺得週身麻木?這雪白的牆壁, 綠蔭遮滿的窗戶,不是戰場上呵! --我想起來了,我是已經交戰受傷了,這裡 是醫院呵!

  大雨的晚上,「總攻擊令」下了以後,忠平的軍隊悄悄的越過戰線來;一陣的 槍聲,將我們一齊驚醒,那時我神經錯亂,只覺得拿著一柄指揮刀,站在雨中,耳 中只有雨聲,槍聲,呼聲,忽然一聲震響,我跳起很高來,立刻左邊身子麻木了過 去,倒在雨地裡,腦子裡好像有海水流過一般。一會兒火光一閃,聽得有人說: 「他們的隊官在這裡呢! 」接著有人低頭看我,--「呀!忠平哥哥! 」他哭 了,拉著我的手;我也哭了,以後我覺得飄了起來,萬事都不覺得了。

  我的確是受傷了,忠平在不在這裡呢?我到底是在那邊呢?

  看護生進來,看見我醒了,連忙走過來。我要問他,他卻微笑著搖頭,不叫我 言語,一壁低頭去察看我的傷處,我的目光隨著他的手看去,立刻血液冰冷,-- 原來我已成了廢人了,我的左手左腳都沒有了

  恨得我要坐起來!我用力撕開裹 傷的藥布!我痛擊自己的頭!我大聲呼喊!以後便哭了!看護生嚇得不知道怎麼好, 站在一旁,呆呆的看著我。

  等我慢慢的止住了哭,他才過來要勸解;我指著門叫他出去,我不聽他的話, 誰的話我都不聽。完了!完了!我成了廢人了,不如死了

  

  一覺醒來,剛一睜眼,立刻想起方纔的事來;什麼心都灰了,我這一輩子就算 完了!

  「不論是誰,請給我一瓶毒藥,讓我死了罷! 」我不住的哀喚著。這時門開 了,忠平走了進來,灰白著臉,他的左手也裹著布,掛在頸下,三步兩步,走至床 前,撫著我,好半天掙出一句話來,說:「弟弟!我

  」我們都幽咽無聲。我靜 靜的臥著,耳中只聽得樹葉搖動,和忠平哽咽的聲音,他的眼淚,都滴在我的臉上。 這時我想起小的時候,和忠平一處遊玩,我們各人都拿著一桿小木槍,裝上沙土, 伏在樹後,互相射擊,忽然他一槍射在我臉上,飛沙迷了我的眼,我放下槍就哭了, 他趕緊跑過來,替我揉眼睛,一面勸我說:「弟弟不要哭,我們以後永遠不打著玩 了。」這些事都像幻燈般一片一片的從我眼前過去,--這時我心中只覺得澄靜淒 慘,忠平呵!但願你永久坐在這裡!我們以後永遠不打著玩了!

  可喜的消息到了,我不至久安於廢人了,我要往一個新境界去了,那地方只有 「和平」、「憐憫」和「愛」,一天的愁煩,都撇下我去了。

  可憐的主戰者呵!我不恨你們,只可憐你們!忠平呵!我不記念你,我只愛你! 父親呵,妹妹呵,再見罷!

  世界的歷史,一頁一頁的翻過去,以下只有

  

  「上帝也要擦乾他們一切的眼淚;不再有死,也不再有悲哀,哭號,疼痛;因 為以前的事都過去了。」

  國》。)

  一隻小鳥--偶記前天在庭樹下看見的一件事有一隻小鳥,它的巢搭在最高的 枝子上,它的毛羽還未曾豐滿,不能遠飛;每日只在巢裡啁啾著,和兩隻老鳥說著 話兒,它們都覺得非常的快樂。

  這一天早晨,它醒了。那兩隻老鳥都覓食去了。它探出頭來一望,看見那燦爛 的陽光,蔥綠的樹木,大地上一片的好景致;它的小腦子裡忽然充滿了新意,抖刷 抖刷翎毛,飛到枝子上,放出那讚美「自然」的歌聲來。它的聲音裡滿含著清-輕 -和-美,唱的時候,好像「自然」也含笑著傾聽一般。

  樹下有許多的小孩子,聽見了那歌聲,都抬起頭來望著--

  這小鳥天天出來歌唱,小孩子們也天天來聽它,最後他們便想捉住它。

  它又出來了!它正要發聲,忽然嗤的一聲,一個彈子從下面射來,它一翻身從 樹上跌下去。

  斜刺裡兩隻老鳥箭也似的飛來,接住了它,銜上巢去。它的血從樹隙裡一滴一 滴的落到地上來。

  從此那歌聲便消歇了。

  那些孩子想要仰望著它,聽它的歌聲,卻不能了。

  (本篇最初發表於北京《晨報》1920年8月28日。)遙寄印度哲人泰戈 爾1

  泰戈爾!美麗莊嚴的泰戈爾!當我越過「無限之生」的一條界線--生--的 時候,你也已經越過了這條界線,為人類放了無限的光明了。

  只是我竟不知道世界上有你--在去年秋風蕭瑟、月明星稀的一個晚上,一本 書無意中將你介紹給我,我讀完了你的傳略和詩文--心中不作別想,只深深的覺 得澄澈

  淒美。

  你的極端信仰--你的「宇宙和個人的靈中間有一大調和」的信仰;你的存蓄 「天然的美感」,發揮「天然的美感」

  的詩詞,都滲入我的腦海中,和我原來的「不能言說」的思想,一縷縷的合成 琴弦,奏出縹緲神奇無調無聲的音樂。

  泰戈爾!謝謝你以快美的詩情,救治我天賦的悲感;謝謝你以超卓的哲理,慰 藉我心靈的寂寞。

  這時我把筆深宵,追寫了這篇讚歎感謝的文字,只不過傾吐我的心思,何嘗求 你知道!

  然而我們既在「梵」中合一了,我也寫了,你也看見了。

  1泰戈爾,印度詩人、作家、藝術家、社會活動家。1861年5月7日出生 在西孟加拉邦加爾各答市。1878年赴英國學法律,繼轉入倫敦大學學習英國文 學。1880年回國,專門從事文學活動。1913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一九二 ○年八月三十夜

  名,後收入詩、散文集《閒情》。)畫--詩

  去年冬季大考的時候,我因為抱病,把《聖經》課遺漏了;第二天我好了, 《聖經》課教授安女士,便叫我去補考。

  那一天是陰天,雖然不下雪,空氣卻極其沉悶。我無精打采的,夾著一本《聖 經》,繞著大院踏著雪,到她住的那座樓上,上了台階,她已經站在門邊,一面含 笑著問我「病好了沒有」,一面帶我到她的書房裡去。她坐在搖椅上,我扶著椅背 站在爐旁。她接過《聖經》,打開了;略略的問我幾節詩篇上的詩句,以後就拿筆 自己在本子上寫字。我抬起頭來,--無意中忽然看見了爐台上倚著的一幅畫!

  一片危峭的石壁,滿附著蓬蓬的枯草。壁上攀援著一個牧人,背著臉,右手拿 著竿子,左手卻伸下去摩撫巖下的一隻小羊,他的指尖剛及到小羊的頭上。天空裡 卻盤旋著幾隻饑鷹。畫上的天色,也和那天一樣,陰沉--黯淡。

  看!牧人的衣袖上,掛著荊棘,他是攀崖逾嶺的去尋找他的小羊,可憐的小羊! 它迷了路,地下是歧途百出,天上有饑鷹緊追著--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牧人 來了!並不責備它,卻仍舊愛護它。它又悲痛,又慚悔,又喜歡,只溫柔羞怯的, 仰著頭,挨著牧人手邊站著,動也不動。

  我素來雖然極愛圖畫,也有一兩幅的風景畫,曾博得我半天的凝注。然而我對 於它們的態度,卻好像是它們來娛悅我,來求我的品鑒賞玩;因此從我這裡發出來 的,也只有讚歎的話語,和愉快的感情。

  這幅畫卻不同了!它是暗示我,教訓我,安慰我。它不容我說出一句話,只讓 我靜穆沉肅的立在爐台旁邊。--我注目不動,心中的感想,好似潮水一般的奔湧。 一會兒忽然要下淚,這淚,是感激呢?是信仰呢?是得了慰安呢?

  它不容我說,我也說不出來--這時安女士喚我一聲;我回過頭去,眼光正射 到她膝上的《聖經》--詩篇--清清楚楚的幾行字:

  她翻過一頁去。我的眼光也移過去,--那面又是清清楚楚的幾行字:

  無言無語

  聲音卻流通地極! 」

  那一天的光陰早過去了,那一天的別的印象,也都模糊了。但是這詩情和畫意, 卻是從那時到現在永遠沒有離開我--一九二○年九月六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1920年9月《燕大季刊》第1卷第3期,署名:謝

  婉瑩,後收入詩、散文集《閒情》。)一個憂鬱的青年

  我從課室的窗戶裡,看見同學彬君,坐在對面的樹下,低著頭看書;在這廣寂 的院子裡,只有他一個,窗外的景物,都是平常看慣,沒有什麼可注意的;我的思 想便不知不覺的移到他身上去。

  他的性情很活潑,平日都是有說有笑,輕易不顯出愁容的。近一年來,忽然偏 於憂鬱靜寂一方面。同學們都很怪訝,因為我和他相處最久,便常常來問起我,但 是確實我也不知道。

  這時我下了廊子,迎著他走去,他慢慢的抬起頭來,看見了我,便微笑說: 「你沒有功課麼?」我說:「是的,我看見你一個人坐在這裡,所以來找你談談。」 他便讓出地方來,叫我坐下,自己將書放在一邊,抬頭望著滿天的白雲,過了一會 才慢慢的說:「今天的天氣很沉悶啊! 」我答應著,一面看他那種孤索的態度, 不禁笑了。他問道:「你笑什麼?」我說:

  「我想起一件事來,所以笑的。」他不在意的問道:「什麼事?」

  我笑說:「同學們說你近來有些特別,彷彿是個『方外人』,我看也

  」他 便沉著的問道:「何以見得呢?」我這時有些後悔,但是已經說到這裡,又不得不 說了,就道:「不過顯得孤寂沉靜一些就是了,並沒有什麼--」他凝望天空不語, 如同石像一般。

  過了半天,他忽然問我說:「有憂鬱性的人,和悲觀者,有分別沒有?」我被 他一問,一時也回答不出,便反問道:

  「你看呢?」他說:「我也不很分得清,不過我想悲觀者多是閱世已深之後, 對於世界上一切的事,都看作灰心絕望,思想行為多趨消極。憂鬱性是入世之初, 觀察世界上一切的事物,他的思想,多偏於憂鬱。然而在事業上,卻是積極進行。」 我聽了沉吟一會,便說:「也

  也許是這樣講法。」他凝望著我說:「這樣,同 學們說我是悲觀者,這話就不對。」我不禁笑說:「卻原來他們批評你的話,你也 聽得一二。」他冷笑說:

  「怎麼會不聽得,他們還親口問過我呢,其實一個人的態度變了,自然有他的 緣故,何必大驚小怪,亂加推測。」我說:

  「只是你也何妨告訴他們,省得他們質問。」他微笑說:「其實說也不妨,不 過

  不過不值得破工夫去和他們一一的細說就是了。」我說:「可以對我說說麼?」 他說:「那自然是可以的。」

  又過了一會兒,他說:「從前我們可以說都是小孩子,無論何事,從幼稚的眼 光看去,都不成問題,也都沒有問題,從去年以來,我的思想大大的變動了,也可 以說是忽然覺悟了。

  眼前的事事物物,都有了問題,滿了問題。比如說:『為什麼有我?』-- 『我為什麼活著?』--『為什麼唸書?』下至穿衣,吃飯,說話,做事;都生了 問題。從前的答案是:『活著為活著』--『唸書為唸書』--『吃飯為吃飯』, 不求甚解,渾渾噩噩的過去。可以說是沒有真正的人生觀,不知道人生的意義。- -現在是要明白人生的意義,要創造我的人生觀,要解決一切的問題。所有的心思, 都用到這上面去,自然沒有工夫去談笑閒玩,怪不得你們說我像一個『方外人』了。」

  我說:「即或是思索著要解決一切的問題,也用不著終日憂鬱呵。」

  他抬起頭來看我說:「這又怪了,你竟見不到此!世界上一切的問題,都是相 連的。要解決個人的問題,連帶著要研究家庭的各問題,社會的各問題。要解決眼 前的問題,連帶著要考察過去的事實,要想像將來的狀況。--這千千萬萬,紛如 亂絲的念頭,環繞著前後左右,如何能不煩躁?而且『不入地獄,不能救出地獄裡 的人』。--『不失喪生命,不能得著生命』。不想問題便罷,不提出問題便罷, 一旦覺悟過來,便無往而不是不滿意,無往而不是煩惱憂鬱。先不提較大的事,就 如鄰家的奴婢受虐,婆媳相爭;車伕終日奔走,不能養活一家的人;街上的七歲孩 子,哄著三歲的小弟弟;五歲的女孩兒,抱著兩歲的小妹妹。那種無知,痛苦,失 學的樣子,一經細察,真是使人傷心慘目,悲從中來。再一說,精神方面,自己的 思想,夠不夠解決這些問題是一件事;物質方面,自己現在的地位,力量,學問, 能不能解決這些問題,又是一件事。反覆深思,怎能叫人不憂鬱! 」

  我凝神聽到這裡,不禁肅然道:「你的憂鬱,竟是悲天憫人。--這是一個好 現象,也是過渡時代必有的現象。不過一切的問題,自然不能一時都解決了,慢慢 的積極做去,就完了。何必太悲觀

  」

  他立刻止住我說:「你又來了! 『悲觀』兩個字,我很不愛聽。憂鬱是第一 步,奮鬥是第二步。因著凡百不滿意,才憂鬱;憂鬱至極,才想去求那較能使我滿 意的,那手段便是奮鬥了。現在不過是一個憂鬱時期,以後便是奮鬥時期了,悲觀 者是不肯奮鬥,不能奮鬥的,我卻不是悲觀者呵! 」

  我注目望著他,說:「這樣,--你憂鬱的時期,快過盡了麼?奮鬥的目標, 已定了麼?你對於這些問題,已有成竹在胸麼?」

  他微微的笑了一笑,說:「你慢慢的看下去,自然曉得了。

  我本來只自己憂鬱,自己思慮,不想同誰談論述說的,而且空談也無裨實際, 何必預先張張皇皇的,引人的批評注意,今天是你偶然的問起來,我們又是從小兒 同學,不是泛泛的交情,所以大略對你說一點,你現在可明白了罷! 」

  這時我站了起來,很誠懇的握著他的手說:「祝你奮鬥到底!祝你得最後的勝 利! 」

  他用沉毅的目光看著我說:「謝謝你!體能以和我一同奮鬥麼?」

  婉瑩。)譯書的我見

  我對於翻譯書籍一方面,是沒有什麼經驗的;然而我在雜誌和報紙上面,常常 理會得在翻譯的文字裡頭,有我個人覺得不滿意的地方,因此要摘舉它們的缺點, 記在下面:

  (一)在外國文字裡面,有許多的名詞和字眼,是不容易翻譯的,不容易尋得 適宜的中國字眼和名詞去代表的;因此那譯者便索性不譯,仍舊把原字夾在行間字 裡。

  我們為什麼要譯書?簡單淺近的說一句,就是為供給那些不認得外國文字的人, 可以閱看誦讀;所以既然翻譯出來了,最好能使它通俗。現在我們中國,教育還沒 有普及,認得字的人,比較的已經是很少的了,認得外國文字的人,是更不用說的。 這樣,譯本上行間字裡,一夾著外國字,那意思便不連貫,不明瞭,實在是打斷了 閱者的興頭和銳氣;或者因為一兩個字貽誤全篇,便拋書不看了。如此看來,還只 有認得外國文字的人,才可以得那譯本的益處,豈不是畫蛇添足,多此一舉麼?所 以我想最好就是譯者對於難譯的名詞,字眼,能以因時制宜,參看上下文的意思取 那最相近的中國字眼名詞,翻譯出來。若是嫌它詞不達意,盡可用括號將原字圈起 來,附在下面,以備參考。至於人名地名,因為譯者言人人殊,有時反足致人誤會, 似乎還是仍其本真妥當些。

  (二)翻譯的文字裡面,有時太過的參以己意,或引用中國成語--這點多半 是小說裡居多--使閱者對於書籍,沒有了信任。例如:

  「

  吾恐銅山東崩,洛鐘西應

  」

  「

  『父親,請念這蠟燭上的字。』孫先生欣然念道:

  『福如東海

  壽比南山。』

  」

  「

  是不是取 『同心之言,其臭如蘭』的意思呢?

  

  」像這一類的還多--我常常疑惑,那原本上敘述這事或這句話的時候, 是怎樣轉接下去的。這「同心之言,其臭如蘭」分明是中國成語,壽燭上刻著「福 如東海,壽比南山」分明是中國的習慣,而且譯者又這樣的用法,自然是譯者杜撰 的了。類推其餘的,也必是有許多竄易的地方。這樣,使閱者對於譯本,根本上不 信任起來,這原沒有苛求的價值。

  然而譯者對於著者未免太不負責任了,而且在藝術的「真」和「美」上,是很 有關係的,似乎還是不用為好。

  (三)有時譯筆太直截了。

  西國的文法,和中國文法不同;太直譯了,往往語氣顛倒,意思也不明瞭。為 圖閱者的方便起見,不妨稍為的上下挪動一點。例如:

  「

  這時他沒有別的思想,除了恐怖憂鬱以外

  」假如調動一番,使它成 為:

  「

  他這時除了恐怖憂鬱以外,沒有別的思想。

  」

  或者更為妥當一些。

  還有一件事,雖然與譯書無關,但也不妨附此說說;就是在「非翻譯」的文字 裡面,也有時在引用西籍的文字,或是外人的言論的時候,便在「某國的某某曾說 過」之下,洋洋灑灑的抄了一大篇西文,後面並不加以註釋。或是在一句之中,夾 上一個外國字,或是文字之間,故意語氣顛倒。

  對於第一條,寫一大篇外國字的辦法,我沒有工夫去重抄,總之是極其多見就 是了。

  第二條例如:

  「

  既然有Right就應當有duty

  」

  「

  Oh!mydearfriend!你們要

  」

  「

  都彼此用真情相見,便用不著Mask了。

  」

  第三條例如:

  「

  『花兒! --花兒! 』半開的大門台階上一個老女人喊道。

  」

  「

  『你的東西忘下了,』他一路追一路嚷

  」

  像這一類--二,三條--的更多了。

  前些日子,有一位朋友和我談到這件事。他說:「我真不明白作這文章的人, 是什麼意思。若是因為這幾個字,不容易拿中國字去代替,只得仍用它夾在句子裡, 這樣,十分熱心要明白瞭解這句子的人,不免要去查字典,或是要請教別人,作者 何不先自己用一番工夫,卻使閱者費這些手續?何況Right原可翻作『權利』, duty原可翻作『義務』,mask原可翻作『假面具』呢。作者如要賣弄英文, 何不就做一篇英文論說,偏要在一大篇漢文論說裡,嵌上這小小的一兩個字呢?不 過只顯得他的英文程度,還是極其膚淺就是了。」--他所說的話,未免過激,我 不敢附和。然而這樣的章法,確有不妥的地方,平心而論,總是作者不經意,不留 心,才有這樣的缺點,--平常對同學或朋友談話的時候,彼此都懂得外國文字, 隨便談慣了。作文的時候,也不知不覺的,便用在文字裡。在作者一方面,是毫無 輕重的。然而我們在大庭廣眾之間,有時同鄉遇見了,為著多數人的緣故,尚且不 肯用鄉音談話。何況書籍是不脛而走的,更應當為多數人著想了。盼望以後的作者, 對於這點,要格外注意才好。

  引用外國書籍上的文字,或是名人的言語的時候,也更是如此,否則要弄出 「言者諄諄,聽者藐藐」的笑柄,白佔了篇幅,卻不發生效力,時間和空間上,都 未免太不經濟了。

  何況引用的話,都是極吃力有精彩的呢。

  有時全篇文字,句句語氣顛倒,看去好像是翻譯的文字。

  這原是隨作者的便,不過以我個人看去,似乎可以不必!

  歸總說一句,就是譯書或著書的宗旨,決不是為自己讀閱,也決不是為已經懂 得這書的人的讀閱。耶穌說:「康健的人,用不著醫生,有病的人,才用得著。」 譯者和作者如處處為閱者著想,就可以免去這些缺點了。

  婉瑩。)解放以後責任就來了

  我們只管掙扎,只管呼號,要圖謀解放,要脫去種種的束縛。是的,我們是要 求解放;但是同時我們要牢牢的記著易卜生的話:「如今完全脫余之系屬而自由; 汝之生活,返於正道,今其時矣,汝可自由選擇,然亦當自負責任。」--他在 《海之夫人》劇中,用華瓦爾的口氣說的。--我們一面要求解放,一面要自己負 責任;否則只有破壞,沒有建設,解放運動的進行,要受累不淺了。

  婉瑩。)

  怎樣補救我們四周乾燥的空氣?

  現在有許多人說:「我們周圍的空氣,太乾燥無味了。」這話我深深的承認, 我們周圍的空氣是太乾燥無味了,然而我們做學生的,還沒有染社會上種種的惡習 慣和嗜好,(如嗜酒,嗜劇等等,他們既然常常的受這猛烈的刺激,就很不容易以 那較雅淡的娛樂方法去代替。)去尋求那可以調和這乾燥空氣的,就比較的容易些。

  記得古人詩上有:「有好友來如對月,得奇書讀勝看花」,以我看去,「讀書」 和「看花」,不能分出什麼軒輊。但是將「好友」比「明月」可謂精確無比。我們 如能交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不時的聚首談話是最樂不過的--這篇文裡只說娛樂, 所以不提別的方面--然而交友也是最難不過的,如其論交不得好友,寧可抱殘守 缺,專去和自然接觸晤對了。

  「空氣是公用的」這句話是我的弟弟冰仲最愛說的,然而不但空氣是公用的, 凡是自然界裡種種的現象都是公用的,都是「取之無禁,用之不竭」的,有了這樣 神幻優美的「自然直感」我們還怕寂寞麼?幾朵的花,幾棵的樹,一片的雲霞,一 天的星月,一陣的鳥聲,蟲聲,風聲,泉聲,雨聲,教我們怎樣消受的!再加上幾 張的名畫,幾本的書,那就更好了。

  印度哲人泰戈爾小的時候,坐在窗下,望著天光雲影,能有兩三小時的工夫神 游物外,不言不動,我們當這一生最忙碌的時代--學生時代--和「自然」靜對 的工夫恐怕還不能有兩三小時,這樣看來

  拿「自然現象」去補救我們不及兩三 小時間的乾燥空氣,已經是綽綽有餘的了。

  自然界是一個大公園,無論是誰要是感覺乾燥空氣的痛苦的時候,請隨便到那 裡去,那裡沒有人禁止你!

  瑩。)北京社會的調查

  醫生要醫病,必要先明瞭病情;我們要改良社會,亦必要先知道社會的實況。 若不實地去和社會接觸,決不知道社會的病在哪裡。閉門造車,空談理論是不中用 的。本校應用社會學教授步濟時(J.S.Burgess)有見於此,便將北京 社會上應調查的問題,分為下列數項,由研究社會學的一班同學,每人擔任一部分 去實地調查。這一篇便是將他們的報告集來發表的。

  以下的幾篇報告,都很詳細;只是季刊篇幅有限,不得不擅加刪節,這一層要 請擔任調查的同學們原諒的。

  調查事項暨擔任者姓名列下:北京的教育李躑

  北京的救貧事業與慈善機關瞿世英

  北京的工商業龔波

  北京的監獄劉意新

  北京的人口、執業醫院及公共衛生黃天來

  北京的娛樂李泰來

  北京的各種宗教李景山

  (下略)

  (本篇最初發表於《燕大季刊》1920年9月第一卷第三期,署名:謝

  婉瑩、瞿世英輯。)是誰斷送了你

  怡萱今天起得很早,天色剛剛發亮,她就不想睡了;悄悄的下來,梳好了頭, 喜喜歡歡的又把書包打開,將昨天叔叔替她買的新書,一本一本的,從頭又看了一 遍,又好好的包起來。這時燦爛的陽光,才慢慢的升上,接著又聽見林媽在廚房裡 淘米的聲音。

  她走到母親屋裡,母親正在窗前梳頭。父親卻在一張桌子上寫《心經》,看見 怡萱進來了,便從玳瑁邊的眼鏡裡,深深的看她一眼,一面問道,「你都預備好了 麼?」怡萱連忙應道,「預備好了。」她父親慢慢的擱下筆,摘下眼鏡說,「萱兒, 你這次上學堂去,是你叔叔的意思。他說的一篇理由,我也不很明白,本來女孩兒 家,哪裡應當到外頭去唸書?不過我們兩房裡,只有你這麼一個女兒,你叔叔素來 又極喜歡你,我也不忍過拂他的意思。今天是你頭一天上學,從今天起,你總要好 好的去做,學問倒不算一件事,一個姑娘家只要會寫信,會算帳,就足用了。最要 緊的千萬不要學那些浮囂的女學生們,高談『自由』、『解放』,以致道德墮落, 名譽掃地,我眼裡實在看不慣這種輕狂樣兒!若是我的女兒,也

  」怡萱一邊聽 著,答應了幾十聲「是」。這時她母親梳完了頭,看見林媽已經把早飯開好,恐怕 怡萱頭一天上學,要誤了時刻,便陪笑說,「你這話已經說了好幾回了,她也已經 明白了,現在時候也不早,讓她吃飯去罷。」她父親聽見了,抬頭看一看鐘,便點 頭道,「去罷。」怡萱才慢慢的退出去。

  出到外間,急急忙忙的吃了半碗飯,便回到自己屋裡,拿了書包,叫林媽跟著, 又到母親屋裡,陪笑說「爹爹,媽媽,我上學去了。」她父親點一點頭,等到怡萱 走到院子裡,又叫住,說道,「下午若是放學放得早,也須在學校裡候一候,等林 媽來接,你再和她一同回來。」怡萱站住答應了,便和林媽去了。

  到了學校,林媽帶她進去,自己便回來。怡萱坐在自己的座上,寂寂寞寞的, 也沒有人來睬她。看同學們都三三兩兩的,在一塊兒談笑,她心裡覺得很淒惶,只 自己打開書本看著。不一會兒,上堂鈴響了,先生進來,她們才寂靜了下去。怡萱 也便聚精凝神的去聽講。

  過了一兩個月,同學們漸漸和她熟識了,又看她性情穩重,功課又好,都十分 的敬愛她。她父親每次去學校裡,查問成績的時候,師長們都是十分誇獎。她父親 很喜歡,不過沒有和怡萱說過,恐怕要長她的傲氣。

  這天是星期,父親出門去了,怡萱自己在院子裡看書。林媽送進一封信來,接 過一看,是一封英文信,上面寫著自己的名字。心想許是英文教習寫來的,不過字 跡不像,便拆開了。原來是一個男學生寫的,大意說屢次在道上遇見她,又聽得她 的學問很好,自己很欽慕,等等的話,底下還注著通信的住址。信裡的英文字,都 拼錯了,文法也顛倒錯亂。怡萱的英文程度,本也很淺,看了幾遍,好容易明白了, 登時氣得雙臉紫漲,指尖冰冷,書也落到地下。怔了半天,把信夾在書裡,進到屋 子裡去,坐在椅上發呆。心想,「這封信倘若給父親接到,自己的前途難免就犧牲 了,假如父親要再疑到自己在外面,有什麼招搖,恐怕連性命都難保!這一次是萬 幸了,以後若再有信來,怎麼好!他說是道上屢次遇見的,自己每天上學,卻不理 會有什麼形跡可疑的人。即或知道是誰寫的,也沒有法子去懲治,好容易叔叔千說 萬說,才開了求學之門,這一來恐怕要

  」她越想越氣,越想越怕,自己哭了半 天,等到父親回來了,才連忙洗了臉,出來講了兩篇古文,又勉強吃了午飯。晚上 便覺得頭昏腦熱起來,第二天早晨,她卻依舊掙扎著去上學。

  從這時起,她覺得非常的不安,一聽見郵差叩門,她的心便跳個不住 。成天 裡寡言少笑,母親很愁慮,說,「你不必太用功了,求學的日子長著呢,先歇些日 子再說! 」她一面陪笑著,安慰她母親,一面自己卻忍不住落下淚來。

  過了十幾天,沒有動靜,她才漸漸的寬慰下去,仍舊專心去做她的功課。

  這天放了學,林媽照例來接。道上她看林媽面色很遲疑,似乎有話要告訴;過 了一會,才悄悄的說,「老爺今天不知道為什麼生了大氣,拿著一封信,同太太吵 了半天

  」怡萱聽見「一封信」三個字,已經嚇呆了,也顧不得往下再問,急忙 的同林媽走回家去。

  到了家,腿都軟了,幾乎走不上台階。進到母親屋裡,只見父親面色鐵青,坐 在椅上,一語不發。母親泛白著臉,也怔著坐在一邊。她戰兢著上前叫聲爹媽,父 親不理她,只抬頭看著屋頂,母親說了句,「萱兒你

  」眼淚便落了下來。

  怡萱喉頭哽塞,走到母親面前。父親兩手索索的抖,拿出一封信來,扔在桌上, 自己走了出來。

  這時怡萱不禁哭了。母親含著淚,看了她半天,說,「你素來這樣的聰明沉靜, 為何現在卻糊塗起來?也不想

  」怡萱哭著問道,「媽媽這話從何說起?」母親 指著桌上,說,「你看那封信! 」怡萱忙拿過來一看,卻是一封恭楷的漢文信, 上邊寫著:「蒙許締交,不勝感幸,星期日公園之遊,萬勿爽約。」

  怡萱看完了,扶著桌子,站了一會,身子便往後仰了。

  一睜開眼睛,卻臥在自己床上,母親坐在一邊。怡萱哭著坐起來說,「媽媽! 我的心,只有媽媽知道了! 」母親也哭了,說,「過去的事,不必說了,--都 是你叔叔誤了你! 」怡萱看她母親的臉色,又見父親不在屋裡,一時冤抑塞胸, 忽然慘笑了幾聲,仍舊面壁臥下。

  一個月以後,一個鬚髮半白的中年人,獨自站在一座新墳旁邊,徘徊憑弔,過 了半天,只聽得他彈著淚說,「可憐的怡萱侄女呵,到底是誰斷送了你?」

  入小說集《去國》。)三兒

  三兒背著一個大筐子,拿著一個帶鉤的樹枝兒,歪著身子,低著頭走著,眼睛 卻不住的東張西望。天色已經不早了,再拾些破紙爛布,把筐子裝滿了,便好回家。

  走著便經過一片廣場,一群人都在場邊站著,看兵丁們打靶呢,三兒便也走上 前去。只見兵丁們一排兒站著,兵官也在一邊;前面一個兵丁,單膝跪著,平舉著 槍,瞄準了鐵牌,噹的一聲,那彈子中在牌上,便跳到場邊來。三兒忽然想到這彈 子拾了去,倒可以賣幾個銅子,比破紙爛布值錢多了。便探著身子,慢慢的用鉤子 撥過彈子來,那兵丁看他一眼,也不言語。三兒就蹲下去拾了起來,揣在懷裡。

  他一連的拾了七八個,別人也不理會,也沒有人禁止他,他心裡很喜歡。

  一會兒,又有幾個孩子來了,看見三兒正拾著彈子,便也都走攏來。三兒回頭 看見了,恐怕別人搶了他的,連忙跑到牌邊去。

  忽然聽得一聲哀喚,三兒中了彈了,連人帶筐子,打了一個迴旋,便倒在地上。

  那兵官聽了一驚,卻立刻正了色,很鎮定的走到他身旁。

  眾人也都圍上前來,有人便喊著說,「三兒不好了!快告訴他家裡去! 」

  不多時,他母親一面哭著,便飛跑來了,從地上抱起三兒來。那兵官一腳踢開 筐子,也低下頭去。只見三兒面白如紙,從前襟的破孔裡,不住的往外冒血。他母 親哭著說,「我們孩子不能活了!你們老爺們償他的命罷! 」兵官冷笑著,用刺 刀指著場邊立的一塊木板說,「這牌上不是明明寫著不讓閒人上前麼?你們孩子自 己闖了禍,怎麼叫我們償命?誰叫他不認得字! 」

  正在不得開交,三兒忽然咬著牙,掙扎著站起來,將地上一堆的爛紙捧起,放 在筐子裡;又掙扎著背上筐子,拉著他母親說,「媽媽我們家

  家去! 」他母 親卻依舊哭著鬧著,三兒便自己歪斜的走了,他母親才連忙跟了來。

  一進門,三兒放下筐子,身子也便坐在地下,眼睛閉著,兩手揉著肚子,已經 是出氣多進氣少了。這時門口站滿了人,街坊們便都擠進來,有的說,「買塊膏藥 貼上,也許就止了血。」

  有的說,「不如抬到洋人醫院裡去治,去年我們的叔叔

  」

  忽然眾人分開了,走進一個兵丁來,手裡拿著一小卷兒說,「這是二十塊錢, 是我們連長給你們孩子的! 」這時三兒睜開了眼,伸出一隻滿了血的手,接過票 子來,遞給他母親,說,「媽媽給你錢

  」他母親一面接了,不禁號啕痛哭起來。

  那兵丁連忙走出去,那時--三兒已經死了!

  國》。)懺悔

  企俊靜靜的臥在一間病室裡;樓外的天色漸漸的黑了下來。屋內的電燈已經亮 了,不過被綠紗罩罩著,只有一圈的燈影。床邊桌子上的一杯藥水,還不住微微的 晃動著。

  他皺著眉看著屋頂,似乎要擺脫他心中的思慮。這時他看見承塵上有一個蟲子, 蠕蠕爬動,然而半天還不移了那個位置。他覺得腦子很累,目光又移到別處去,數 數牆上的電線,看看綠紗上的花紋。一會兒欠起身來,看了看藥杯,卻又臥下。口 裡微喟道:「咳!是覺悟還是墜落?」

  這時醫生進來了,他便要坐起來。醫生搖頭不叫他動,一面坐在床沿,拿出表 來放在膝上,替他診過了脈。便笑著站起來說:「好得多了,這杯藥先吃了,明天 再看罷。」企俊答應了。醫生又說:「你悶不悶?現在看報是無妨礙的了。」說著 便從衣袋抽出一張摺著的報紙來,放在床上,自己點一點頭走了。

  企俊起來吃了藥,重又躺下;慢慢的伸開報紙,隨便看去。忽然看見了一段啟 事:

  新社接洽。

  底下又有一段:

  新社啟事:企俊君因得腦疾,現正靜居療養,所有

  各處約定的文字及講演,均不得不暫行停止,同人等謹代為道歉。

  企俊看完了,冷笑了兩聲,把報紙扔在一邊,扶著頭呆呆的坐著。

  這時門開了,走進幾個白帽藍衫的青年來。企俊回頭看見了,便慢慢的轉過身 來。他們都近前笑說:「你今天好一點了麼?」企俊勉強笑著道:「好一些了,難 為你們想著。」這時他們都圍著床邊坐下,隨便談起話來。

  過了一會,有一個說:「企俊!昨天有一位鄔有君寫信到社裡問你,說他要研 究哲學。用什麼書好?我們代你復了,不過將我們所讀過的那幾本書名開了給他。 還有一位,我忘了是誰,他請你著手翻譯一種關於社會學的書。我們也回復了,說 你現在病著

  」企俊皺著眉點一點首,隨著微笑說:「我竟是萬能的了! 」他 們都笑道:「如今社會上誰不知道企俊先生是新文化運動的鉅子,有好些

  」這 時忽然又有一個說:

  「我忘了告訴你,就是那天開會

  」又有一個笑著近前來說:

  「那位

  」這時企俊猛然抬起頭來,看著他們,面色泛白,顫著說:「算了 罷!誰配作新文化運動?誰又配稱做新文化運動的鉅子?一般是投機事業,欺人伎 倆罷了。「德謨克拉西」

  是什麼?「新思潮」是什麼?我不敢說你們,我自己實在還不明白,一知半解 的寫幾篇文字發表出去,居然也博得一班人的喝彩,真是可笑可歎。老實告訴你們 罷!所謂覺悟,就是墜落的別名,我如今真把我自己看得一文不值了。我立志從今 日起,不做從前所謂新文化運動了。東抄西襲的誰不會寫兩篇,說兩口。個人墜落 不要緊,何苦替新文化運動添阻力。--」

  這時他們面面相覷,說不上話來,當中一個勉強笑著說:

  「企俊君!你累著了,先靜一靜腦子罷,這話是何從說起,你難道忘了從前- -」

  企俊立刻接著說:「請你們憐憫我罷!不要拉著我了,不必替我添枝添葉的編 『軼事』了,若是你們看我或者還有希望,就請你們赦免了我。」這時企俊說著淚 如雨下,屋裡一時寂靜下來。

  他哭了一會,抬起頭來,他們不知何時都已經走了。

  漫漫的長夜,和他心中的思潮,一齊緩緩的流過去。天色又漸漸的明瞭,他的 心思似乎也隨著光明起來。他凝坐半天,便俯下身去,拾起昨天那張的報紙,撕成 碎片,摔在地下。

  醫生走進來,看見了滿地的碎紙。呆了一呆。但也不說什麼。只笑問:「你今 早覺得什麼樣?」企俊微微的笑說:「今天麼?今天好得多了。」醫生說:「現在 可以容你回校了,只是費腦子的事情,還是少做為好。我聽得你很熱心

  」企俊 忽然紅了臉,正色說:「謝謝你!我現在不但肉體上的病好了,靈魂裡的病也似乎 好了,我現在--懺悔了。」

  (本篇最初發表於北京《晨報》1920年10月7日。)圈兒

  讀《印度哲學概論》至:「太子作獅子吼:『我若不

  斷生、老、病 、死、憂悲、苦惱,不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要不還此。』」 有感而作。

  我剛剛出了世,已經有了一個漆黑嚴密的圈兒,遠遠的罩定我,但是我不覺得。

  漸漸的我往外發展,就覺得有它限制阻抑著,並且它似乎也往裡收縮--好害 怕啊!圈子裡只有黑暗,苦惱悲傷。

  它往裡收縮一點,我便起來沿著邊兒奔走呼號一回。結果呢?它依舊嚴嚴密密 的罩定我,我也只有屏聲靜氣的,站在當中,不能再動。

  它又往裡收縮一點,我又起來沿著邊兒奔走呼號一回;回數多了,我也疲乏了, --圈兒啊!難道我至終不能抵抗你?永遠幽囚在這裡面麼?

  起來!忍耐!努力!

  呀!嚴密的圈兒,終竟裂了一縫。--往外看時,圈子外只有光明,快樂,自 由。--只要我能跳出圈兒外!

  前途有了希望了,我不是永遠不能抵抗它,我不至於永遠幽囚在這裡面了。

  努力!忍耐!看我劈開了這苦惱悲傷,跳出圈兒外!

  署名:婉瑩。)我

  照著鏡子,看著,究竟鏡子裡的那個人,是不是我。這是一個疑問!在課室裡 聽講的我,在院子裡和同學們走著談著的我,從早到晚,和世界周旋的我,眾人所 公認以為是我的:究竟那是否真是我,也是一個疑問!

  眾人目中口中的我,和我自己心中的我,是否同為一我,也是一個疑問!

  清夜獨坐的我,曉夢初醒的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之中偶然有一分鐘一秒鐘感 到不能言說的境象和思想的我,與課室裡上課的我,和世界周旋的我,是否同為一 我,也是一個疑問。

  這疑問永遠是疑問!這兩個我,永遠不能分析。

  既沒有希望分析他,便須希望聯合他。

  周旋世界的我呵!在紛擾煩慮的時候,請莫忘卻清夜獨坐的我!

  清夜獨坐的我呵!在寂靜清明的時候也請莫忘卻周旋世界的我!

  相顧念!相牽引!拉起手來走向前途去!(本篇最初發表於1920年12月 《燕大季刊》第1卷第4期,署名:婉瑩。)影響一個人的思想,發表了出去;

  不論他是得讚揚是受攻擊,至少使他與別人有些影響。

  好似一顆小石頭拋在水裡,一聲清響跳起水珠來;

  接著漾出無數重重疊疊的圈兒,越遠越大直到水的邊際--不要做隨風飄蕩的 羽毛!吹落在水面上,漾不出圈兒,

  反被水沾住了。

  天籟

  抱著琴兒,

  彈一曲「秋風起」。苦心孤詣,縱錚了半夜,呀!溫溫的月兒,薰薰的風兒,

  哪裡有一毫秋意!還是住了琴兒罷--涼雲堆積了,月兒沒了,風兒起了,雨 兒來了,樹葉兒簌簌響了,秋意填滿了宇宙--

  還是住了琴兒罷

  

  自然呵!你們繁枝密葉為琴弦,雨絲風片為勾撥,量夠這小小琴兒,

  如何比得你!

  瑩。)

  秋

  陰沉沉的樹蔭,一角的天;紅的是玫瑰,

  綠的是芭蕉。捲起簾來,總是這一幅圖畫,好雖好,

  未免也有些兒煩膩了。一夜秋風吹透了--捲起簾來,卻已經又換了一幅,菊 花開著天也高了,

  庭院也開朗了。

  呀!看他大刀闊斧,造出了海闊天空的世界,是何等的建設,

  何等的破壞。

  青年呵!

  我們也有這樣剛強的手腕麼?

  有他這樣朗潔的心胸麼?

  青年呵!一齊打起精神來,

  跟著他走!

  不要只

  

  瑩。)文學家的造就

  文學家在人群裡,好比朗耀的星辰,明麗的花草,神幻的圖畫,微妙的音樂。 這空洞洞的世界,要他們來點綴,要他們來描寫。這乾燥的空氣,要他們來調和。 這機械的生活,要他們來慰藉。他們是人群的需要!

  假如人群中不產生出若干的文學家,我們可以斷定我們的生活,是沒有趣味的。 我們的感情,是不能融合的。我們的前途,是得不著光明的。然而人群中的確已產 生出若干的文學家,零零落落的點綴在古今中外的歷史上,看:人類對於他們,是 怎樣的驚慕,讚美,崇拜!

  「天才,天才! 」「得天獨厚」,「異才天賦」,我們往往將這等的名詞, 加在他們身上。現在呢?這等迷信的話,已經過去了。我們對於文學的天才,只有 同情的崇拜,沒有神秘的崇拜;我們只信天才是在生理心理兩方面,比較的適合於 他的藝術;並不是所謂「文曲下凡」等等鄙俚的說法。

  然而是否人人都可以成為文學家,這也是一個疑問。

  細細的研究起來,這文學家的造就,原因很複雜,關係也很長遠;不是一兩句 話可以包括過來的。現在姑且以文學家的本身作根據地,縱剖面是遺傳,橫剖面是 環境,怎樣的遺傳和怎樣的環境,是容易造就出文學家的,我們大概可以臚舉如下:

  (一)文學家的父母--稍遠些可以說祖先--要有些近於文學的嗜好。這並 不是說小說家的父母,也一定要是小說家,詩人的父母,也一定要是詩人,--要 是這樣,這文學家竟成世襲的,門閥的,還有什麼造就可言?--只要他們有些近 於文學性質的嗜好,如喜歡花木,禽魚,音樂,圖畫,有綿密沉遠的心胸,純正高 尚的信仰,或是他們的思想,很帶有詩情畫意的。這樣,他們的子女,成為文學家, 就比較的容易些。這就是所謂「得天獨厚」,「異才天賦」了。

  (二)文學家要生在氣候適宜,山川秀美,或是雄壯的地方。文學家的作品, 和他生長的地方,有密切的關係。--如同小說家的小說,詩家的詩,戲劇家的戲 劇,都濃厚的含著本地風光--他文學的特質,有時可以完全由地理造成。這樣, 文學家要是生在適宜的地方,受了無形中的陶冶熔鑄,可以使他的出品,特別的溫 柔敦厚,或是豪壯悱惻。與他的人格,和藝術的價值,是很有關係的。

  (三)文學家要生在中流社會的家庭--就是不貧不富的家庭。克魯泡特金說: 「物質的慾望,既然已經滿足了,藝術的慾望,自然要湧激而出。」自然生在富豪 之家,有時奪於豪侈祿利,酒食徵逐,他的理智,都被禁錮蒙蔽住了,不容易有機 會去發揮他的天才。但是生在貧寒家裡,又須忙於謀求生計,不能受完美的教育。 即或是他的文學,已經有了根基,假如他一日不做小說,一日不編戲劇,就一日沒 有飯吃,這樣,他的作品,只是倉猝急就,以餬口為目的,不是以貢獻藝術為目的, 結果必至愈趨愈下。俄國文豪陀斯妥耶夫斯基曾說過:「我固然是不如屠格涅夫 (也是俄國的文豪,和他同時的),然而並不是我真不如他,我何嘗不願意精心結 撰,和他爭勝,

  無奈貧乏逼我,不得不急求完工得錢,結果我的作品,就一天 劣似一天。」又有尼司璧做的兩首詩的斷句,如下:--全詩見《社會主義的歌謠 與抒情詩》(照錄《少年中國》譯語):

  我連下星期的酬金都到了手,但是我若不做便一文都沒有,上帝呵叫我如何做? 我不會再做了,

  咳,上帝,使一家嗷嗷的,全靠著我一枝筆,偏生我又一行都不能寫,

  這也像是神聖的愛麼?

  於此可知以文學為職業的人的景況,是如何的艱苦,於他的藝術上,是如何的 受虧損。雖然是說窮愁之詞易工,然而主觀的窮愁,易陷於抑鬱牢騷,不能得性情 之正。雖可以博得讀者的眼淚和同情,究竟不是促進文學的一種工具。所以最適宜 於產生文學家的家庭,就是中流社會的家庭。既然不必顧慮到衣食謀求到生計,一 面他自己可以受完全的教育。

  他的著作,是「須其自來,不以力構」的,自然就比較的濃厚活潑了。

  此外家庭裡的空氣,也很有關係。文學家生在清靜和美的家庭,他的腦筋永遠 是溫美平淡的,不至於受什麼重大的刺激擾亂,使他的心思有所偏倚。自然在他的 藝術上,要添上多少的「真」和「美」。

  (四)文學家要多讀古今中外屬於文學的作品。這就是造成文學家的第一步了, 他既有了偏於文學的嗜好,也必須多讀屬於文學的作品。讀的愈多,機局愈精熟, 材料愈方便,思想愈活潑。久而久之,必能獨闢蹊徑,自成一家。--以蠶蛾作比 喻,在它成蠶的時候,整天裡沙沙的只顧食葉,時候到了,身體透明了,便將幾十 天內所食的葉子,牽成有條不紊的長絲,也將他自己隱在裡面,好比雛形的文學家, 讀破萬卷,心中光明透澈,將百家之說,融化成有系統的思想,也將他自己濡浸在 裡面,然而他是不能永久拘囚在裡面的;也要和蠶蛾一般,白衣如雪,咬破繭絲, 飛了出去。我們可以看假如蠶兒當初不肯食葉,不但以後不能抽絲,不能作繭,不 能成蛾;而且要立刻僵死的。所以即或是個人有偏於文學的嗜好,若不肯多研究屬 於文學的書籍,他的思想終久是要破產,終久不能勉強造成一個文學家。

  (五)文學家要常和自然界接近。自然的美,是普遍的,是永久的,在文學的 材料上,要占極重要的位置的。文學家要迎合它,聯絡它,利用它,請它臨格在自 己的思想中,溶化在自己的文字裡。若只花花綠綠的堆字疊句,便變成呆板笨滯, 無神采,無生氣的文字。這種和自然界隔絕的文字,我們決不能承認它是文學。因 此文學家要常和自然靜對,也常以樂器畫具等等怡情淑性的物品,作他的伴侶。這 樣,他的作品裡,便滿含著可愛的天籟人籟。

  (六)文學家要多研究哲學社會學。我們現在承認文學是可以立身的,然而此 外至少要專攻一兩種的學問,作他文學的輔助,--按理說,文學家要會描寫各種 人的生活,他自己也是要「三教九流,無所不通」的,然而這不過是「通」,若認 真的去研究各種學問,然後取來應用於文學,事實上是絕對做不到的。--文學是 要取材於人生的;要描寫人生,就必須深知人的生活,也必須研究人的生活的意義, 做他著作的標準。照此看去,哲學和社會學便是文學家在文學以外,所應攻讀的功 課。

  (七)文學家要少和社會有紛繁的交際。文學家的生活,無妨稍偏於靜,不必 常常征逐於熱鬧場中,紛擾他的腦筋--若考察社會的情形,不是交際,自然又當 別論--務要置身於第三者的位置,然後以冷靜的腦筋,精確的眼力,去觀察它, 描寫它,批評它。對於各方面既都是客觀的態度,和根據,便好似明鏡一般,表裡 瑩澈,照進去和反映出來的,都是明鑒毫髮。否則太接近了,自己也有分;「當局 者渾」,腦筋不免昏亂,眼光不免蒙蔽,心思不免偏倚,便不能盡情的描寫批評, 也不敢盡情的描寫批評了。

  (八)文學家要多作旅行的工夫。這條是和以上的二、四、五諸條都有關係的。 天下的美景,不能都萃在一個地方。天下的名人,也不能都生在一個地方。文學的 資料也不能都取用於一個地方。文學家因此便須多做旅行的工夫了。看遍天下的美 景,交遍天下的名人,觀察遍天下的民情風俗;他的文學的資料,便日新月異,取 之無盡,用之不竭。而且於他的思想,學問,經驗,也更有極大的裨益的。

  以上幾條,以我看去,似乎可算是造成文學家最普通的徑路;如同中學校裡的 普通課程一般。至於憂鬱性,或是樂天性,或是他一生的境遇,都和文學極有關係; 但是範圍太廣--參閱古今中外各文學家的歷史,是個個不同的--難以細說,只 得從略了。

  我想的時候,寫的時候,對於自己所說的,都有無限的猶豫,無限的懷疑。但 是猶豫,懷疑,終竟是沒有結果的。姑且武斷著說了,歡迎閱者的評駁。

  婉瑩。)魚兒

  十二年前的一個黃昏,我坐在海邊的一塊礁石上,手裡拿著一根竹竿兒,繞著 絲兒,掛著餌兒,直垂到水裡去。微微的浪花,漾著釣絲,好像有魚兒上鉤似的, 我不時的舉起竿兒來看,幾次都是空的!

  太陽雖然平西了,海風卻仍是很熱的,誰願意出來蒸著呵!都是我的奶娘說, 夏天太睡多了,要睡出病來的。她替我找了一條竿子;敲好了鉤子,便拉著我出來 了。

  礁石上倒也平穩,那邊炮台圍牆的影兒,正壓著我們。我靠在奶娘的胸前,舉 著竿子。過了半天,這絲兒只是靜靜的垂著。我覺得有些不耐煩,便嗔道,「到底 這魚兒要吃什麼?

  怎麼這半天還不肯來! 」奶娘笑道,「它在海裡什麼都吃,等著罷,一會兒 它就來了! 」

  我實在有些倦了,便將竿子遞給奶娘,兩手叉著,抱著膝。一層一層的浪兒, 慢慢的捲了來,好像要沒過這礁石;退去的時候,又好像要連這礁石也帶了去。我 一聲兒不響,我想著--我想我要是能隨著這浪兒,直到了水的盡頭,掀起天的邊 角來看一看,那多麼好呵!那麼一定是亮極了,月亮的家,不也在那裡麼?不過掀 起天來的時候,要把海水漏了過去,把月亮濯濕了。不要緊的!天下還有比海水還 潔淨的麼?它是澈底清明的

  

  「是的,這會兒涼快的多了,我是陪著姑娘出來玩來了。」

  奶娘這句話,將我從幻想中喚醒了來;抬頭看時,一個很高的兵丁,站在礁石 的旁邊,正和奶娘說著話兒呢。他右邊的袖子,似乎是空的,從肩上直垂了下來。

  他又走近了些,微笑著看著我說,「姑娘釣了幾條魚了! 」

  我仔細看時,他的臉面很黑,頭髮斑白著,右臂已經沒有了,那袖子真是空的。 我覺得有點害怕,勉強笑著和他點一點頭,便回過身去,靠在奶娘肩上,輕輕的問 道,「他是誰?他的手臂怎

  ?」奶娘笑著拍我說,「不要緊的,他是我的鄉親。」

  他也笑著說,「怎麼了,姑娘怕我麼?」奶娘說,「不是,姑娘問你的手怎麼 了! 」他低頭看了一看袖子,說,「我的手麼?我的手讓大炮給轟去了! 」我 這時不禁抬頭看看他,又回頭看看那炮台上,隱隱約約露出的炮口。

  我望著他說,「你的手是讓這炮台上的大炮給轟去的麼?」

  他說,「不是,是那一年打仗的時候,受了傷的。」我想了一會兒,便說, 「你們多會兒打仗來著?怎麼我沒有聽見炮聲。」

  他不覺笑了,指著海上,--就是我剛才所想的清潔光明的海上--說,「姑 娘,那時還沒有你呢!我們就在那邊,一個月亮的晚上,打仗來著。」我說,「他 們必是開炮打你們了。」

  他說,「是的,在這炮火連天的時候,我的手就沒有了,掉在海裡了。」這時 他的面色,漸漸的泛白起來。

  我呆呆的望著蔚藍的海,--望了半天。

  奶娘說,「那一次你們似乎死了不少的人,我記得,

  」他說,「可不是麼, 我還是逃出命來的,我們同隊幾百人,船破了以後,都沉在海裡了。只有我,和我 的兩個同伴,上了這炮台了。現在因著這一點勞苦,餉銀比他們多些,也沒有什麼 吃力的事情做。」

  我撫著自己的右臂說,「你那時覺得痛麼?」他微笑說,「為什麼不痛! 」 我說,「他們那邊也一樣的死傷麼?」他說,「那是自然的,我們也開炮打他們了, 他們也死了不少的人,也都沉在海裡了。」我凝望著他說,「既是兩邊都受苦,你 們為什麼還要打仗?」他微微的歎息,過了一會說,「哪裡是我們?

  是我們兩 邊的艦長下的命令,我們不能不打,不能不開炮呵! 」

  炮台上的喇叭,嗚嗚的吹起來。他回頭望了一望,便和我們點一點首說,「他 們練習炮術的時候到了,我也得去看著他們,再見罷! 」

  「他自己受了傷了,嘗了痛苦了,還要聽從那不知所謂的命令,去開炮,也教 給後來的人,怎樣開炮;要叫敵人受傷,叫敵人受痛苦,死了,沉在海裡了! - -那邊呢,也是這樣。

  他們彼此遵守著那不知所謂的命令,做這樣的工作! --」

  海水推著金赤朗耀的月兒,從天邊上來。

  「海水裡滿了人的血,它聽憑飄在它上面的人類,彼此湧下血來,沾染了它自 己。它仍舊沒事人似的,帶著血水,噴起雪白的浪花--

  「月兒是受了這血水的洗禮,被這血水浸透了,他帶著血紅的光,停在天上, 微笑著,看他們做這樣的工作。

  「清潔!光明!原來就是如此,

  」

  奶娘拊著我的肩說,「姑娘,晚了,我們也走罷。」

  我慢慢的站了起來,從奶娘手裡,接過竿子,提出水面來,--鉤上忽然掛著 金赤的一條魚!

  「『它在水裡什麼都吃』,它吃了那兵丁的手臂,它飲了從那兵丁傷處流下來 的血,它在血水裡養大了的! 」我挑起竿子,摘下那魚兒來,仍舊拋在水裡。

  奶娘卻不理會,扶著我下了礁石,一手拄著竿子,一手拉著無精打采的我,走 回家去。

  月光之下,看見炮台上有些白衣的人,圍著一架明亮奪目的東西,--原來是 那些兵丁們,正練習開炮呢!

  《去國》。)1921年除夕的夢

  我和一個活潑勇敢的女兒,在夢中建立了一個未來

  的世界,但是那世界破壞了,我們也因此自殺。

  仿彷彿佛的從我和她的手裡,造成了一個未來的黃金世界,這世界我沒有想到 能造成,也萬不敢想她會造成,然而仿彷彿佛的竟從我和她的手裡,造成了未來的 黃金世界!

  心靈裡喜樂的華燈,剛剛點著,光明中充滿了超妙--莊嚴。

  一陣罡風吹了來,一切境象都消滅了,人聲近了,似乎無路可走,無家可歸。

  我站在許多無同情的人類中間,看著他們說:「是的,這世界是我們造成的, 我們是決不走的,我們自殺了,可好?」

  他們只冷笑著站在四圍,我的同伴呢,她低著頭坐在那裡,我不知道她也有自 殺的決心沒有。

  一杯毒水在手裡了,我走過去拊著她的肩說:「你看--你呢?」她笑著點一 點頭,「柏拉圖呵!我跟隨你。」我抬起頭來,一飲而盡,--胸口微微的有一點 熱。

  她忽然也站起來了,看著我,也不知道她哪裡來的一個弓兒

  可憐呵!那箭 兒好似彈簧一般

  她已經--我的胸口熱極了。

  嗚咽--掙扎裡,鐘擺的聲音,漸漸的真了,屋裡還是昏暗的,簾外的爐子裡, 似乎還有微微的火,窗紗邊隱隱的露出支撐在夜色裡的樹枝兒來,--慢慢的定住 了神。

  這都是哪來的事!將來的黃金世界在哪裡?創造的精神在哪裡?奮鬥的手腕在 哪裡,犧牲的勇氣又在哪裡?

  奮鬥的末路就是自殺麼?

  為何自己自殺不動心,看別人自殺,卻要痛哭?

  同伴呵!我雖不認識你,我必永不忘記你犧牲的精神!

  人類呵!你們果真沒有同情心麼?果真要拆毀這已造成的黃金世界麼?

  這是一九二○年的末一夜,陽光再現的時候,就是一九二一年的開始了。

  夢兒呵!不妨仍在我和她的手裡實現!

  同伴呵!我和你,準備著:

  創造--奮鬥--犧牲!

  一九二一年一月一日早起筆名:婉瑩。)笑

  雨聲漸漸的住了,窗簾後隱隱的透進清光來。推開窗戶一看,呀!涼雲散了, 樹葉上的殘滴,映著月兒,好似螢光千點,閃閃爍爍的動著。--真沒想到苦雨孤 燈之後,會有這麼一幅清美的圖畫!

  憑窗站了一會兒,微微的覺得涼意侵人。轉過身來,忽然眼花繚亂,屋子裡的 別的東西,都隱在光雲裡;一片幽輝,只浸著牆上畫中的安琪兒。--這白衣的安 琪兒,抱著花兒,揚著翅兒,向著我微微的笑。

  「這笑容彷彿在哪兒看見過似的,什麼時候,我曾

  」

  我不知不覺的便坐在窗口下想,--默默的想。

  嚴閉的心幕,慢慢的拉開了,湧出五年前的一個印象。--一條很長的古道。 驢腳下的泥,兀自滑滑的。田溝裡的水,潺潺的流著。近村的綠樹,都籠在濕煙裡。 弓兒似的新月,掛在樹梢。一邊走著,似乎道旁有一個孩子,抱著一堆燦白的東西。 驢兒過去了,無意中回頭一看。--他抱著花兒,赤著腳兒,向著我微微的笑。

  「這笑容又彷彿是哪兒看見過似的! 」我仍是想--默默的想。

  又現出一重心幕來,也慢慢的拉開了,湧出十年前的一個印象。--茅簷下的 雨水,一滴一滴的落到衣上來。土階邊的水泡兒,泛來泛去的亂轉。門前的麥□和 葡萄架子,都濯得新黃嫩綠的非常鮮麗。--一會兒好容易雨晴了,連忙走下坡兒 去。迎頭看見月兒從海面上來了,猛然記得有件東西忘下了,站住了,回過頭來。 這茅屋裡的老婦人--她倚著門兒,抱著花兒,向著我微微的笑。

  這同樣微妙的神情,好似游絲一般,飄飄漾漾的合了攏來,綰在一起。

  這時心下光明澄靜,如登仙界,如歸故鄉。眼前浮現的三個笑容,一時融化在 愛的調和裡看不分明了。一九二○年

  小說、散文集《超人》,為上海商務印書館發行的文學研究會叢書,1923 年5月初版。)聖詩

  聖經這一部書,我覺得每逢念它的時候,--無論在清晨在深夜--總在那詞 句裡,不斷的含有超絕的美。其中尤有一兩節,儼然是幅圖畫;因為它充滿了神聖、 莊嚴、光明、奧妙的意象。我摘了最愛的幾節,演繹出來。自然,原文的意思,極 其寬廣高深,我只就著我個人的,片段的,當時的感想,就寫了下來,得一失百, 是不能免的了。

  一九二一、三、八夜。

  傍晚(創世紀第三章第八節)花兒開著,鳥兒唱著,生命的泉水潺潺的流著, 太陽慢慢的落下去了,映射著餘輝--

  是和萬物握手嗎?

  是臨別的歌唱麼?微微的涼風吹送著,光影裡,

  宇宙的創造者,他--他自己緩緩的在園中行走。

  耶和華啊!

  你創造他們,是要他們讚美你麼?是的,要歌頌他,

  要讚美他。

  他是昔在今在以後永在的,阿們。

  們聽見主上帝在園子裡走,就跑到樹林中躲起來。

  上帝啊!無窮的智慧,無限的奧秘,

  誰能夠知道呢?

  是我麼?是他麼?都不是的,除了你從光明中指示他,

  上帝啊!求你從光明中指示我,

  也指示給宇宙裡無量數的他,阿們。

  原編者註:《約伯記》第十五章第八節為:你聽見過

  上帝的計劃嗎?人的智慧是你獨自擁有的嗎?

  上帝啊!你安排了這嚴寂無聲的世界。從星光裡,樹葉的聲音裡

  我聽見了你的言詞。

  你在哪裡,宇宙在哪裡,人又在哪裡?上帝是愛的上帝,

  宇宙是愛的宇宙。人呢?--上帝啊!我稱謝你,

  因你訓誨我,阿們。

  因為他指導我;夜間,我的良知喚醒我。

  嚴靜的世界,燦爛的世界--

  黎明的時候,誰感我醒了?

  上帝啊,在你的嚴靜光明裡,我心安定,我心安定。

  我要謳歌。

  心靈啊,應當醒了。

  起來頌美耶和華。

  琴啊,瑟啊,應當醒了。

  起來頌美耶和華。黎明的時候,

  誰感我醒了,阿們。

  帝啊,我心堅定,我不動搖!我要歌唱,我要頌讚你,我的心哪,醒起來吧! 我要把太陽也喚醒起來。

  曉光破了,

  海關上光明了。

  我的心思,小鳥般乘風高舉飛遍了天邊,到了海極,

  天邊,海極,都充滿著你的愛。

  上帝啊!你的愛隨處接著我,你的手引導我,你的右手也必扶持我,

  我的心思,小鳥般乘風高舉,乘風高舉,終離不了你無窮的慈愛,阿們。

  原編者註:《詩篇》第一百三十九篇第九節為:我縱

  使飛往日出的東方,或住在西方的海極。

  (以上五題,最初發表於1921年3月15日《生命》第一卷第八冊。)

  只剩得一圈的黑影。枝受傷了,只剩得幾聲的呻吟,不發光的,吹滅了罷,

  不開花的,折斷了罷。

  上帝啊!

  「受傷的葦子,他不折斷。

  將殘的燈火,他不吹滅。」我們的光明--他的愛,

  永世無盡,阿們。

  的蘆葦,他不折斷;將熄的燈火,他不吹滅。

  四節)

  漆黑的天空,冰冷的山石,

  有誰和他一同儆醒呢?睡著的只管睡著,

  圖謀的只管圖謀。

  然而--他傷痛著,血汗流著,「父啊,只照著你的意思行。」上帝啊!因你 愛我們--

  「父啊,只照著你的意思行。」阿們。

  極度傷痛中,耶穌更懇切地禱告,他的汗珠像大滴的血滴落在地上。

  罪惡,山嶽般堆壓著他,

  笑罵,簇矢般聚向著他。十字架,背起來了,

  釘上去了。

  上帝啊!

  聽他呼喚--聽他呼喚!

  「父啊,成了! 」上帝啊!因你愛我們--

  「父啊,成了! 」阿們。

  嘗過後便說:「成了! 」他垂下頭來,氣斷而死。

  (以上三題最初發表於1921年5月15日《生命》第一卷第九、第十合刊) 散花的生涯,天上--人間,說他帶著鎖兒,

  拖著鏈兒,輾轉在泥犁裡,

  有誰肯信呢?上帝啊!是的,為著你的福音,

  愛的福音,

  鎖鏈般繞著我。除卻泥犁,

  那有莊嚴土?

  上帝啊!我作了帶鎖鏈的使者,

  只為這福音的奧秘,阿們。

  帶著鎖鏈,我都是為這福音的緣故作特使的。你們要祈求主賜給我勇氣講應該 講的話。

  八十九篇第四十七節)

  要瞭解他麼?他--是曇花,

  是朝露,

  是雲影;一剎那頃出現了,

  一剎那頃吹散了。

  上帝啊!你創造世人,

  為何使他這般虛幻?

  昨天--過去了。

  今天--依然?

  明天--誰能知道!

  上帝啊!萬物的結局近了,求你使我心裡清明,呼籲你禱告你,

  直到萬物結局的日子,阿們。

  天還活著沒有都不曉得!你們不過像一場霧,出現一會兒就不見了。《詩篇》 第八十九篇第四十七節為:求你記得我的人生多麼短促,求你記得你所造的人都必 朽壞。

  音》第十八章第三節)碧玉的門牆,

  只有小孩子可以進去。

  聖子啊!

  你是愛他們的絳頰,明眸,嫩膚,雛發麼?不是的,他們是爛漫的,

  純潔的,

  真誠的。只有心靈中的笑語,

  天真裡的淚珠。他們只知道有光,

  有花,有愛。自己也便是光,

  是花,是愛。

  聖子啊!求你保守我,

  停留我在孩子的年光,阿們。

  滿著上帝的榮光,閃耀像碧玉寶石,光潔像水晶。《馬太福音》第十八章第三 節說:

  「我實在告訴你們,除非你們改變,像小孩子一樣,你們絕不能成為天國的子 民。」

  五月十八號上午,富柯慕慈太太到我們學校來演講,她站在台上,舉著一張紙, 上面寫著「西門+基督=彼得『自己』+基督=?」我看見了之後,腦中忽然起了 無數的感想。

  她的演講,我幾乎聽不見了。

  以西門的勇敢,滲在基督的愛裡,便化合成了彼得,成了基督教的柱石。我要 是滲在基督的愛裡,又可得怎樣的效果呢?

  春天來了,花兒都開了,葉幾都舒展了,淺綠深紅,爭妍鬥艷的,各自發揚他 的鮮明。--然而假若世界上沒有光明來照耀他,反映到世人的眼裡;任他怎樣的 鮮明,也看不出了,和枯花敗葉,也沒有分別了。

  世界上有了光明了,玫瑰和蒲公英,一同受了光的照耀,反映到世人眼裡;然 而他們所貢獻的顏色,是迥然不同的。慰悅黑情的程度,也是有深淺的。因為玫瑰 自有他特具的丰神,和草地上的蒲公英自是雲泥懸隔呵。

  基督說:「我是世界的光。」又說:「你們當趁著有光,信從這光,使你們成 為光明之子。」使徒約翰說,「那是真光,照亮凡生在世上的人。」

  世人也各有他特具的才能,發揮了出來,也是花卉般爭妍鬥艷,然而假如他的 天才,不籠蓋在基督的真光之下,然後再反映出來;結果只是枯寂,黯淡,不精神, 無生意。也和走肉行屍沒有分別。

  光是普照大千世界的,只在乎誰肯跟從他,誰願做「光明之子。」

  蒲公英也願意做玫瑰,然而他卻不能就是玫瑰。--何曾是「光明」有偏向呢? 只是玫瑰自己有他特具的丰神,因此籠蓋在光明底下的時候,他所貢獻的,是別的 花卉所不能貢獻的。

  誰願籠蓋在真光之下?誰願滲在基督的愛裡?誰願藉著光明的反映,發揚他特 具的天才,貢獻人類以偉大的效果?請銘刻這個方程在你的腦中,時時要推求這方 程的答案,就是。

  我+基督=?五、廿一、一九二一。

  (以上四題最初發表於1921年6月15日《生命》第二卷第一冊)

  沉寂(《約伯記》第四十二章第三節)盡思量不若不思量,盡言語不如不言語; 讓他雨兒落著,

  風兒吹著,

  山兒立著,

  水兒流著--嚴靜無聲地表現了,

  造物者無窮的慈愛。

  (二)盡思量不若不思量,盡言語不如不言語;總是來回地想著,

  來回地說著,

  也只是無知暗昧。似這般微妙湛深,又豈是人的心兒唇兒,

  能夠發揚光大。

  (三)盡思量不若不思量,盡言語不如不言語;愛慕下,只知有慈氣恩光,

  此外又豈能明悟。我只口裡緘默,心中蘊結;聽他無限的自然,

  表現系無窮的慈愛。

  知的我怎能疑惑你的智慧;我講論自己所不明白的事,奇妙異常,不能領悟。

  耶穌說「你們要小心,不可輕看這小子裡的一個。我告訴你們。他們的使者在 天上,常見天上父的面」(《馬太福音》第十八章第十節)

  他們的繁華中伏著衰萎,

  燦爛裡現出敗亡;無邊的蒙昧中,

  沒個人警醒,

  沒個人提告。然而他們的使者在天上,

  常見天上父的面。

  上帝的女兒!對於這無知的靈魂,

  又何忍欲前不前微微地笑?

  (二)

  他們在頌揚裡滿了刺激,

  笑語中含著淚珠;萬里黑暗中

  沒個人哀憐

  沒個人援手然而他們的使者在天上,對於這墜落的靈魂,

  又何忍欲前不前微微的笑?

  (三)

  他們在寂靜中覺著煩惱,

  熱鬧裡蘊著憂傷;無限懺悔中,沒個人同情,

  沒個人饒恕 。然而他們的使者在天上,

  常見天上父的面。

  上帝的女兒!對於這痛苦的靈魂,

  又何忍欲前不前微微的笑?

  (四)

  上帝的女兒!對於泥犁中

  無數的靈魂!耶穌說你要小心,得要重看;因為他們的使者在天上,

  常見我天父的面!九、二十七、一九二一天嬰

  (一)

  我這時是在什麼世界呢?

  上帝呵!我這微小的人兒,

  要如何的讚美你。在這嚴靜的深夜,賜與我感謝的心情,

  恬默的心靈,

  來歌唱天嬰降生。

  (二)

  我這時是在什麼世界呢?

  看呵!繁星在天,夜色深深--在萬千天使的歌聲裡,和平聖潔的宇宙中,

  有天嬰降生。

  (三)

  馬槽裡可能睡眠?靜聽著牧者宣報天音,他是王子,他是勞生;他要奮鬥,

  他要犧牲。

  (四)

  馬槽裡可能睡眠?凝注天空--這激揚的歌聲,珍重的詔語,催他思索;

  想只有:

  淚珠盈眼熱血盈腔!

  (五)

  奔赴看十字架,奔赴看荊棘冠,

  想一生何曾安頓?繁星在天,夜色深深--

  開始的負上罪擔千鈞。

  (六)

  是他的受命日,

  也是他的致命時?

  想讚美又何忍來讚美?

  讚美是:你的無邊痛苦,無限憂思;使我漂過淚泉,泛經血海;

  來享受這天恩無量!

  (七)

  我這時是在什麼世界呢?

  上帝呵!是繁星在天,夜色深深--我這微小的人兒,

  只有:感謝的心情,恬默的心靈,

  來歌唱天嬰降生。十二,八夜,一九二一國旗

  筆筒裡的一幅小小的國旗,低低的垂拂著,--無論什麼時候,我抬起頭來看 見他,總覺得有一種莊嚴興奮的感情。

  世界上也只有這樣小小的巾兒,才能觸動這種不可抵抗的感覺!

  夕陽到了地平了,霞光漾進窗裡來,牆外隱隱的聽見跳躍笑語。膝上的一本書, 正看到很費解的一段,不禁抬頭凝想著。忽然看見小弟弟,自己呆呆的,坐在對面 椅子上發怔。

  我便放下書,笑著問道,「你一個人,進來坐著做什麼?誰和你慪氣了?」他 慢慢的挪了過來,倚著椅背兒,生著氣說,「二哥哥說我了

  」我外,「他說你 什麼了?」他說,「他不許我和武男玩,他說我要和武男玩,人家就要笑話我;從 前我和傑蒙玩,也是他給

  他說傑蒙是德國人,我們同他們是什麼交戰國,他不 許我理他,現在他又不許

  」正說著二弟連忙從外面進來,哄著小弟弟說,「我 勸你不要和武男玩,不是說你,是怕你叫同學們笑話。」小弟弟牽著二弟的手,低 著頭說,「你平日也有朋友,怎麼人家都不笑話你?」二弟笑了,說,「我的朋友 都是中國孩子,武男卻是

  ,小弟弟!

  你忘了上次我們聽的演說麼?學生要愛國! 」小弟弟想了一會兒說,「他也 愛我們的國,我們也愛他們的國,不是更好麼?

  各人愛各人的國,鬧的朋友都好不成!我們索性都不要國了,大家合攏來做一 國,再連上傑蒙

  」

  二弟忽然從筆筒裡,拿出那一柄國旗來,放在小弟弟的手裡,凝視著他說, 「小弟弟,你愛這國旗麼?」小弟弟低低的說,「我--我愛這國旗! 」二弟說, 「你還小呢,你只懂得愛朋友,不懂得愛國。也罷,現在你愛這國旗罷,不要再出 去了! 」小弟弟也不言語了,接過旗兒來,兩個弟兄牽著手兒,並著肩兒站著。

  我看著他們,一聲兒不響,心中起了一種異樣的熱烈的感覺。

  細碎的木屐聲音近了,一個白胖的小臉兒,露在外院的門邊,小頭兒點著,小 手兒拿著小旗兒招著,二弟指給小弟弟看,說,「你看武男也拿著他們的旗兒呢, 人家都懂得愛國! 」

  小弟弟看著二弟,看了一會兒,也便搖著頭兒,招著旗兒。

  一樣可愛的小臉兒,一樣漆黑的頭髮,一樣黯寂可憐的神兒!

  兩個孩子,隔著窗戶,揮著旗子,卻都凝立不動。

  我看著他們,一聲兒不響,心中另起了一種異樣偉大的感覺!

  國旗呵,你這一塊人造的小小的巾兒,竟能隔開了這兩個孩子天真的朋友的愛!

  這小小的巾兒,百千萬面,帳幕般零零碎碎的隔開了世界上的,天真的,偉大 的愛!人類呢,都蒙蔽在這百千萬面的旗影裡,昏天黑地的,過那無同情,不互助 的生活!

  「小弟弟,你出去和你的朋友玩罷,國旗算什麼?」

  兩個旗兒,並在一處,幻成了一種新的和平的標幟。兩個孩子拉著手,並著肩, 向著晚霞邊的草場走去。

  我拊著二弟的肩,目送著這兩個孩子,走入光影裡,還隱約聽見他們說,「我 們索性都不要國了,大家合攏來,再連上傑蒙--」

  二弟慢慢的回過頭來,看著我說,「姊姊--大家合攏來

  朋友的愛,是比 國家的愛,更

  我的話說錯了! 」

  書還在桌子上,剛才凝想的那一段,又跳上眼簾來:

  「因為我們現在所知道的有限

  等那完全的來到,這有限的必歸於無有了!  」

  《去國》。)法律以外的自由

  只有小孩子能夠評判什麼是:「法律以外的自由」;我們是沒有這麼高的見解, 這麼大的魄力的。然而我們是真沒有麼?可憐呵!我們的見解和魄力,只是受了社 會的薰染,因而失去的,而汩沒了的。

  四月九號上午,我在本校附設的半日學校教授國文,講到「自由」一課,課本 上有「法律以內的自由」和「法律以外的自由」,我要使他們明瞭,便在黑板上畫 一個圈兒,假定它做法律;然後我拿著粉筆,站在黑板旁邊,說,「請你們隨便舉 幾件事,是法律以內的自由。」他們錯錯落落的說:「唸書。」「作事。」「買東 西。」「洗臉。」「梳頭。」我一一都寫在圈裡。以後我又請他們說「法律以外的 自由」的時候,他們又雜亂著說:「打人。」「罵人。」「欺負人。」我也照樣寫 在圈兒外。忽然有聲音從後面說:「先生!還有打仗也是法律以外的自由。」這聲 音猛然的激刺我,回過頭來,只見是一個小男學生說的,他仰著小臉,奇怪我為何 不肯往上寫,便又重說一句,「先生!還有打仗也是法律以外的自由。」

  我無話可說,無言可答,遲疑了一會,只得強顏問道:

  「為什麼打仗是法律以外的自由?」--可憐呵!我何敢質問這些小孩子,不 過是要耽延時間,搜索些詭辭來答覆罷了。

  他們一齊說:「打仗是要殺人的,比打人罵人還不好。」

  我承認了罷,但是國家為什麼承認戰爭?國家為什麼要兵?為保護自己,是的, 但是必有侵佔才能有保衛,那方面仍是法律以外的自由,這些小孩子已經開始疑惑 戰爭,更要一步一步的疑惑他們所以為的世界上一切神聖莊嚴的東西,將我前幾天 和他們接續所講的「政府」「國會」等都要根本的疑惑起來了;不承認罷,我可用 什麼話駁他們!

  天真純潔的小孩子呵,我愧對你們,我連寫這兩個字在圈兒外的勇氣都沒有, 怎敢當你們「先生」兩個字的稱呼,又怎配站在台上拿著粉筆對你們高談法律以外 的自由?

  慚愧迷惘裡也不知說些什麼話。這些小孩子的腦子雲過天青,跟著我說到別的 去,也不再提戰爭了,我才定了神,完了課,連忙走了出來,好像逃脫一般。小孩 子呵,我這受了社會的薰染的人,怎能站在你們天真純潔的國裡?

  世人呵!請你們替我解圍,替我給這些小孩子以滿意的答覆。若是你們也不能, 就請你們不要再做惹小孩子們質問的事。直接受他們嚴重質問的人,真是無地自容 呵!

  一九二一年四月十日。

  署名:婉瑩。)超人

  何彬是一個冷心腸的青年,從來沒有人看見他和人有什麼來往。他住的那一座 大樓上,同居的人很多,他卻都不理人家,也不和人家在一間食堂裡吃飯,偶然出 入遇見了,輕易也不招呼。郵差來的時候,許多青年歡喜跳躍著去接他們的信,何 彬卻永遠得不著一封信。他除了每天在局裡辦事,和同事們說幾句公事上的話;以 及房東程姥姥替他端飯的時候,也說幾句照例的應酬話,此外就不開口了。

  他不但是和人沒有交際,凡帶一點生氣的東西,他都不愛;屋裡連一朵花,一 根草,都沒有,冷陰陰的如同山洞一般。書架上卻堆滿了書。他從局裡低頭獨步的 回來,關上門,摘下帽子,便坐在書桌旁邊,隨手拿起一本書來,無意識的看著, 偶然覺得疲倦了,也站起來在屋裡走了幾轉,或是拉開簾幕望了一望,但不多一會 兒,便又閉上了。

  程姥姥總算是他另眼看待的一個人;她端進飯去,有時便站在一邊,絮絮叨叨 的和他說話,也問他為何這樣孤零。她問上幾十句,何彬偶然答應幾句說:「世界 是虛空的,人生是無意識的。人和人,和宇宙,和萬物的聚合,都不過如同演劇一 般:上了台是父子母女,親密的了不得;下了台,摘下假面具,便各自散了。哭一 場也是這麼一回事,笑一場也是這麼一回事,與其互相牽連,不如互相遺棄;而且 尼采說得好,愛和憐憫都是惡

  」程姥姥聽著雖然不很明白,卻也懂得一半,便 笑道:「要這樣,活在世上有什麼意思?死了,滅了,豈不更好,何必穿衣吃飯?」 他微笑道:「這樣,豈不又太把自己和世界都看重了。不如行雲流水似的,隨他去 就完了。」程姥姥還要往下說話,看見何彬面色冷然,低著頭只管吃飯,也便不敢 言語。

  這一夜他忽然醒了。聽得對面樓下淒慘的呻吟著,這痛苦的聲音,斷斷續續的, 在這沉寂的黑夜裡只管顫動。他雖然毫不動心,卻也攪得他一夜睡不著。月光如水, 從窗紗外瀉將進來,他想起了許多幼年的事情,--慈愛的母親,天上的繁星,院 子裡的花

  他的腦子累極了,極力的想擯絕這些思想,無奈這些事只管奔湊了來, 直到天明,才微微的合一合眼。

  他聽了三夜的呻吟,看了三夜的月,想了三夜的往事--眠食都失了次序,眼 圈兒也黑了,臉色也慘白了。偶然照了照鏡子,自己也微微的吃了一驚,他每天還 是機械似的做他的事--然而在他空洞洞的腦子裡,憑空添了一個深夜的病人。

  第七天早起,他忽然問程姥姥對面樓下的病人是誰?程姥姥一面驚訝著,一面 說:「那是廚房裡跑街的孩子祿兒,那天上街去了,不知道為什麼把腿摔壞了,自 己買塊膏藥貼上了,還是不好,每夜呻吟的就是他。這孩子真可憐,今年才十二歲 呢,素日他勤勤懇懇極疼人的

  」何彬自己只管穿衣戴帽,好像沒有聽見似的, 自己走到門邊。程姥姥也住了口,端起碗來,剛要出門,何彬慢慢的從袋裡拿出一 張鈔票來,遞給程姥姥說:「給那祿兒罷,叫他請大夫治一治。」說完了,頭也不 回,逕自走了。--程姥姥一看那巨大的數目,不禁愕然,何先生也會動起慈悲念 頭來,這是破天荒的事情呵!她端著碗,站在門口,只管出神。

  呻吟的聲音,漸漸的輕了,月兒也漸漸的缺了。何彬還是朦朦朧朧的--慈愛 的母親,天上的繁星,院子裡的花

  

  他的腦子累極了,竭力的想擯絕這些思想,無奈這些事只管奔湊了來。

  過了幾天,呻吟的聲音住了,夜色依舊沉寂著,何彬依舊「至人無夢」的睡著。 前幾夜的思想,不過如同曉月的微光,照在冰山的峰尖上,一會兒就過去了。

  程姥姥帶著祿兒幾次來叩他的門,要跟他道謝;他好像忘記了似的,冷冷的抬 起頭來看了一看,又搖了搖頭,仍去看他的書。祿兒仰著黑胖的臉,在門外張著, 幾乎要哭了出來。

  這一天晚飯的時候,何彬告訴程姥姥說他要調到別的局裡去了,後天早晨便要 起身,請她將房租飯錢,都清算一下。

  程姥姥覺得很失意,這樣清淨的住客,是少有的,然而究竟留他不得,便連忙 和他道喜。他略略的點一點頭,便回身去收拾他的書籍。

  他覺得很疲倦,一會兒便睡下了。--忽然聽得自己的門鈕動了幾下,接著又 聽見似乎有人用手推的樣子。他不言不動,只靜靜的臥著,一會兒也便渺無聲息。

  第二天他自己又關著門忙了一天,程姥姥要幫助他,他也不肯,只說有事的時 候再煩她。程姥姥下樓之後,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來,繩子忘了買了。慢慢的開了門, 只見人影兒一閃,再看時,祿兒在對面門後藏著呢。他躊躇著四圍看了一看,一個 僕人都沒有,便喚:「祿兒,你替我買幾根繩子來。」

  祿兒趑趄的走過來,歡天喜地的接了錢,如飛走下樓去。

  不一會兒,祿兒跑得通紅的臉,喘息著走上來,一隻手拿著繩子,一隻手背在 身後,微微露著一兩點金黃色的星兒。

  他遞過了繩子,仰著頭似乎要說話,那隻手也漸漸的回過來。

  何彬卻不理會,拿著繩子自己走進去了。

  他忙著都收拾好了,握著手周圍看了看,屋子空洞洞的--睡下的時候,他覺 得熱極了,便又起來,將窗戶和門,都開了一縫,涼風來回的吹著。

  「依舊熱得很。腦筋似乎很雜亂,屋子似乎太空沉。--累了兩天了,起居上 自然有些反常。但是為何又想起深夜的病人。--慈愛的

  ,不想了,煩悶的很!  」

  微微的風,吹揚著他額前的短髮,吹乾了他頭上的汗珠,也漸漸的將他扇進夢 裡去。

  四面的白壁,一天的微光,屋角幾堆的黑影。時間一分一分的過去了。

  慈愛的母親,滿天的繁星,院子裡的花。不想了,--煩悶

  悶

  

  黑影漫上屋頂去,什麼都看不見了,時間一分一分的過去了。

  風大了,那壁廂放起光明。繁星歷亂的飛舞進來。星光中間,緩緩的走進一個 白衣的婦女,右手撩著裙子,左手按著額前。走近了,清香隨將過來;漸漸的俯下 身來看著,靜穆不動的看著,--目光裡充滿了愛。

  神經一時都麻木了!起來罷,不能,這是搖籃裡,呀!母親,--慈愛的母親。

  母親呵!我要起來坐在你的懷裡,你抱我起來坐在你的懷裡。

  母親呵!我們只是互相牽連,永遠不互相遺棄。

  漸漸的向後退了,目光仍舊充滿了愛。模糊了,星落如雨,橫飛著都聚到屋角 的黑影上。--「母親呵,別走,別走! 」

  十幾年來隱藏起來的愛的神情,又呈露在何彬的臉上;十幾年來不見點滴的淚 兒,也珍珠般散落了下來。

  清香還在,白衣的人兒還在。微微的睜開眼,四面的白壁,一天的微光,屋角 的幾堆黑影上,送過清香來。--剛動了一動,忽然覺得有一個小人兒,跟手躡腳 的走了出去,臨到門口,還回過小臉兒來,望了一望。他是深夜的病人--是祿兒。

  何彬竭力的坐起來。那邊捆好了的書籍上面,放著一籃金黃色的花兒。他穿著 單衣走了過去,花籃底下還壓著一張紙,上面大字縱橫,藉著微光看時,上面是:

  我也不知道怎樣可以報先生的恩德。我在先生門口看了幾次,桌子上都沒有擺 著花兒。--這裡有的是賣花的,不知道先生看見過沒有?--這籃子裡的花,我 也不知道是什麼名字,是我自己種的,倒是香得很,我最愛它。

  我想先生也必是愛它。我早就要送給先生了,但是總沒有機會。昨天聽見先生 要走了,所以趕緊送來。

  我想先生一定是不要的。然而我有一個母親,她因為愛我的緣故,也很感激先 生。先生有母親麼?她一定是愛先生的。這樣我的母親和先生的母親是好朋友了。 所以先生必要收母親的朋友的兒子的東西。祿兒叩上

  何彬看完了,捧著花兒,回到床前,什麼定力都盡了,不禁嗚嗚咽咽的痛哭起 來。

  清香還在,母親走了!窗內窗外,互相輝映的,只有月光,星光,淚光。

  早晨程姥姥進來的時候,只見何彬都穿著好了,帽兒戴得很低,背著臉站在窗 前。程姥姥陪笑著問他用不用點心,他搖了搖頭。--車也來了,箱子也都搬下去 了,何彬淚痕滿面,靜默無聲的謝了謝程姥姥,提著一籃的花兒,遂從此上車走了。

  祿兒站在程姥姥的旁邊,兩個人的臉上,都堆著驚訝的顏色。看著車塵遠了, 程姥姥才回頭對祿兒說:「你去把那間空屋子收拾收拾,再鎖上門罷,鑰匙在門上 呢。」

  屋裡空洞洞的,床上卻放著一張紙,寫著:

  小朋友祿兒:

  我先要深深的向你謝罪,我的恩德,就是我的罪惡。

  你說你要報答我,我還不知道我應當怎樣的報答你呢!

  你深夜的呻吟,使我想起了許多的往事。頭一件就是我的母親,她的愛可以使 我止水似的感情,重要蕩漾起來。我這十幾年來,錯認了世界是虛空的,人生是無 意識的,愛和憐憫都是惡德。我給你那醫藥費,裡面不含著絲毫的愛和憐憫,不過 是拒絕你的呻吟,拒絕我的母親,拒絕了宇宙和人生,拒絕了愛和憐憫。上帝呵! 這是什麼念頭呵!

  我再深深的感謝你從天真裡指示我的那幾句話。小朋友呵!不錯的,世界上的 母親和母親都是好朋友,世界上的兒子和兒子也都是好朋友,都是互相牽連,不是 互相遺棄的。

  你送給我那一籃花之先,我母親已經先來了。她帶了你的愛來感動我。我必不 忘記你的花和你的愛,也請你不要忘了,你的花和你的愛,是藉著你朋友的母親帶 了來的!

  我是冒罪叢過的,我是空無所有的,更沒有東西配送給你。--然而這時伴著 我的,卻有悔罪的淚光,半弦的月光,燦爛的星光。宇宙間只有它們是純潔無疵的。

  我要用一縷柔絲,將淚珠兒穿起,繫在弦月的兩端,摘下滿天的星兒來盛在弦 月的圓凹裡,不也是一籃金黃色的花兒麼?它的香氣,就是悔罪的人呼籲的言詞, 請你收了罷。只有這一籃花配送給你!

  天已明瞭,我要走了。沒有別的話說了,我只感謝你,小朋友,再見!再見! 世界上的兒子和兒子都是好朋友,我們永遠是牽連著呵!何彬草

  用不著都慌得,因為你懂得的,比我多得多了!又及。

  「他送給我的那一籃花兒呢?」祿兒仰著黑胖的臉兒,呆呆的望著天上。

  小說、散文集《超人》。)文藝叢談

  法國微納特(Venet)說:「文學包含一切書寫品,只凡是可以綜合的, 以作者生平湧現於他人之前的。」我看他這一段文學界說,比別人所定的,都精確, 都周到。

  一本皇歷,一張招貼,別人看了不知是出於何人的手筆的,自然算不得文學了。 一本算術或化學,不能一看就使人認得是哪位數學家、化學家編的,也不能稱為文 學。一篇墓誌或壽文,滿紙虛偽的頌揚,矯揉的歎惋;私塾或是學校裡規定的文課, 富國強兵,東抄西襲,說得天花亂墜,然而絲毫不含有個性的,無論它筆法如何謹 嚴,詞藻如何清麗,我們也不敢承認它是文學。

  抄襲的文字,是不表現自己的;勉強造作的文字也是不表現自己的,因為他以 別人的腦想為腦想,以別人的論調為論調。就如鸚鵡說話,留聲機唱曲一般。縱然 是聲音極嘹亮,韻調極悠揚。我們聽見了,對於鸚鵡和留聲機的自身,起了絲毫的 感想了沒有?仿杜詩,抄韓文,就使抄了全段,仿得逼真,也不過只是表現杜甫韓 愈,這其中哪裡有自己!

  無論是長篇,是短篇,數千言或幾十字,從頭至尾,讀了一遍,可以使未曾相 識的作者,全身湧現於讀者之前。他的才情,性質,人生觀,都可以歷歷的推知。 而且同是使人胸中起幻象,這作者和那作者又絕對不同的。這種的作品,才可以稱 為文學,這樣的作者,才可以稱為文學家! 「能表現自己」的文學,是創造的, 個性的,自然的,是未經人道的,是充滿了特別的感情和趣味的,是心靈裡的笑語 和淚珠。這其中有作者自己的遺傳和環境,自己的地位和經驗,自己對於事物的感 情和態度,絲毫不可挪移,不容假借的,總而言之,這其中只有一個字「真」。所 以能表現自己的文學,就是「真」的文學。

  「真」的文學,是心裡有什麼,筆下寫什麼,此時此地只有「我」--或者連 「我」都沒有--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宇宙啊,萬物啊,除了在那一剎那頃融在 我腦中的印象以外,無論是過去的,現在的,將來的,都屏絕棄置,付與雲煙。只 聽憑著此時此地的思潮,自由奔放,從腦中流到指上,從指上落到筆尖。微笑也好, 深愁也好。灑灑落落,自自然然的畫在紙上。這時節,縱然所寫的是童話,是瘋言, 是無理由,是不思索,然而其中已經充滿了「真」。文學家!你要創造「真」的文 學嗎?請努力·發·揮·個·性,·表·現·自·己。月光

  當君柔和叔遠從濃睡裡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滿了樓窗了。維因卻不知道是什 麼時候起來的,獨自抱著膝兒,坐在闌邊,凝望著朝霞下的湖光山色。

  叔遠向著君柔點一點頭,君柔便笑著坐起來,伸手取下壁上掛的一支簫來,從 窗內挑了維因一下。維因回頭笑說:

  「原來你們也起來了,做什麼嚇人一跳?」叔遠說:「我們都累的了不得,你 倒是有精神,這麼早就起來看風景。忙什麼的,今天還是頭一天,我們橫豎有十天 的逗留呢。」維因一面走進來,笑說:「我久已聽得這裡的湖山,清麗的了不得, 偏生昨天又是晚車到,黑影裡看不真切,我心裡著急,所以等不到天亮,就起來了。 --這裡可真是避暑的好去處。」君柔正俯著身子繫鞋帶,聽到這裡,便抬起頭來 笑道,「怎麼樣,可以做你收束的地方麼?」叔遠不解的看著維因。維因卻微笑說:

  「誰知道! 」

  這時聽得樓下有拉琴的聲音。維因看著牆邊倚著的琴兒說,「叔遠,你不說琴 弦斷了麼?你聽,賣弦兒的來了。」叔遠道,「我還沒穿好衣服呢,你就走一趟罷, 那壁上掛的長衣袋裡有錢。」維因說,「不必了,我這裡也有。」說著便走下樓去。

  叔遠一面站起來,一面問道,「剛才你和維因說什麼『收束』,我不明白。」 君柔笑說:「這是他三年前最愛說的一句話,那時你還沒有和我們同學呢。我今天 偶然又想起來,說著玩的。因為維因從小就和『自然』有極濃深的感情,往往自己 一人對著天光雲影,凝坐沉思,半天不動。他又常說自殺是解決人生問題最好的方 法,同學們都和他辯駁,他說:『我所說的自殺,並不是平常人的傷心過去的自殺, 也不是絕望將來的自殺,乃是將我和自然調和的自殺。』眾人又問他什麼是和自然 調和的自殺?他說:『我們既有了生命,就知道結果必有一死,有生命的那一天, 便是有死的那一天,生的日子和地方,我們自然不能挑選了,死的日子和地方,我 們卻有權柄處理它。譬如我是極愛「自然」的,如果有一日將我放在自然景物極美 的地方,腦中被美感所鼓蕩,到了忘我忘自然的境界,那時或者便要打破自己,和 自然調和,這手段就是常人所謂的自殺了。』眾人都笑說:『天下名山勝景多著呢, 你何不帶柄手槍,到那裡去自殺去。』他正色說:『我絕對不以這樣的自殺為自殺, 我認為超凡的舉動,也不是預先知道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是要自殺的,只在那一剎 那頃臨感難收,不期然而然的打破了自己。--我不敢說,我的收束就是這樣,不 過似乎隱隱的只有這一條路可以收束我。』自殺是超凡的舉動麼?不打破自己,就 不能和『自然』調和麼?他的意思對不對且不必說,你只看他這孩子特別不特別?」 叔遠聽著便道,「這話我倒沒有聽見他說過。我想這不過是他青年時代的一段怪想, 過後就好了,你且不要提醒他。」正說著,維因拿著琴弦,走上樓來。他們一面安 上弦子,便又談到別的事上去。

  維因好靜,叔遠和君柔好動,雖然同是遊山玩水,他們的蹤跡卻並不常在一處。 不過晚涼歸來的時候,互相報告這一日的經過。

  闌邊排著一張小桌子,維因和君柔對面坐著。叔遠卻自站在廊下待月。涼風颼 颼送著花香和湖波激盪的聲音,天色已經是對面不見人的了。維因一手扶著頭倚在 桌子上,一手微微的敲著桌邊,半天說道:「君柔!我這兩天覺得精神很恍惚,十 分的想離開此地,否則腦子裡受的刺激太深了,恐怕收束就在

  」君柔笑將起來 說,「不要胡說了,你倒是個實行家,從前的話柄,還提它作什麼! 」這時叔遠 抬頭看道:

  「今兒是十八呵,怪道月兒這半天才上來。」維因站起來望時,只見湖心裡一 片光明,他徘徊了半天,至終下了廊子,踱了出去。

  君柔和叔遠依舊坐在闌邊說著話,也沒有理會他。

  堤岸上只坐著他一個人,月兒漸漸的轉上來。湖邊的繁花,白雲般一陣一陣的 屯積著。濃青的草地上,臥著蜿蜒的白石小道。山影裡隱著微露燈火的樓台。柔波 縈迴,這時也沒有漁唱了,只有月光籠蓋住他。

  「月呵!它皎皎的臨照著,佔據了普天之下望月的人意識的中心點,萬古以前 是如此,萬古以後也是如此。--一霎時被雲遮了,一零時圓了,又缺了。無量沙 數的世人,為它歡悅,替它煩惱,因它悲歎。--它知道世人的讚羨感歎麼?

  它理會得自己的光華照耀麼?它自己心中又有什麼感想?

  

  然而究竟它心中有什麼感想!它自它,世人自世人。因為世人是煩惱混沌的, 它是清高拔俗的,贊慕感歎,它又何曾理會得。世人呵,你真癡絕!

  「湖水呢?無量沙數的人,臨流照影,對它訴盡悲歡,要它管領興亡。它雖然 溫靜無言,聽著他們的歌哭,然而明鏡般的水面,又何曾留下一個影子。悲歡呵, 興亡呵,只是煩惱混沌,這話它聽了千萬種千萬遍了。水渦兒縈轉著,只微微的報 以一笑。世人呵,你真癡絕!

  「山呢?莊嚴的立著。樹呢?婆娑的舞著。花呢?明艷的開著。雲呢?重疊的 卷舒著。世人自世人,它們自它們。世人自要因它哀樂,其實它們又何曾理會!只 管立著,舞著,開著,卷舒著。世人呵,你真癡絕!

  「『自然』只永遠是如此了。世人又如何呢?光陰飛著過去了。幾十年的寄居, 說不盡悲淒苦痛,乏味無聊。宇宙是好了,無端安放些人類,什麼貧,富,智,愚, 勞,逸,苦,樂,人造的,不自然的,攪亂了大千世界。如今呵,要再和它調和。 --癡絕的世人呵! 『自然』不收納你了!

  「無論如何,它們不理會也罷。然而它自己是燦爛莊嚴,它已經將你浸透了, 它淒動了你的心,你臨感難收了。你要和它調和呵,只有一條路,除非是--打破 了煩惱混沌的自己! 」

  這時維因百感填胸,神魂飛越,只覺得人間天上,一片通明。

  遠遠地白袷飄揚,君柔和叔遠夾著簫兒,抱著琴兒,一面談笑著,從山上下來 穿入樹林子去。--維因不禁悚然微笑,自己知道收束近了。「可憐我已經是昏沉 如夢,怎禁得這急管繁弦--」

  月兒愈高,涼風吹得雙手冰冷。君柔抱著琴兒不動,凝眸望著湖邊。叔遠卻一 面依舊吹著簫兒,一面點頭催他和奏。

  君柔忽然指著說:「剛才坐在堤邊的,是不是維因?」叔遠也站起來說:「我 下山的時候,似乎看見他坐在那裡。」君柔等不到他說完,便飛也似的跑出樹林子 來,叔遠也連忙跟了去。

  君柔呆站在堤邊說:「我看見一個人坐在這邊,又站起來徘徊了半天,一聲水 響,便不見了。要是別人,也許是走了。

  要是維因

  他剛才和我的談話,著實不穩呵! 」叔遠俯著看水說:「水裡 沒有動靜,你先別急,我上山看一看去。」說著便又回身跑了。

  這時林青月黑--他已經收束了他自己了,悲傷著急,他又何曾理會。世人呵, 你真也癡絕!

  至21日。)石像

  凝寂的面龐,消沉的目光,都襯出他莊嚴的姿態,他只這樣攝著白衣站著,靜 悄悄的向前看著。

  小孩子攀著窗台,要和他談笑;他眼兒也不抬一抬,唇兒也不動一動,只自己 屹立著,向前看著。

  小妹妹說他傷心,小弟弟說他孤傲--我卻並不這樣想,只深深地低頭崇拜。

  倘若你容我說破,石像呵!你是傷心,因為無量沙數的世人,心裡只滿著貪嗔。 你是孤傲,因為無量沙數的世人,口裡只唱著悲歌。

  誰像你這般屹立凝眸的向前看著?--任他小孩子笑語糾纏,你只屹立凝眸的 向前看著。

  石像呵!任他無知的孩子,說你傷心,說你孤傲,我只深深地低頭崇拜。自由 --真理--服務1

  耶穌基督說:「你們不曉得真理,真理不叫你們得以自由。」2

  燕京大學的校訓是「以真理得自由而服務」(FreedomThrough ThuthforService)卷面上的安琪兒,仰著頭,揚著目光,所望的 也便是這幾個字:「自由--真理--服務。」

  什麼是「自由」?

  我的意思是「自由」便是,「從心所欲不逾矩」,便是我和宇宙萬物應對周旋 之間,無一枘鑿,無一齟齬,無一不調和,無一不愛,我和萬物,完全是用愛濡浸 調和起來的,用愛貫穿連結起來的,只因充滿了愛,所以我對於宇宙萬物所發出的 意念,言語,行為,一切從心所欲,又無一不含於愛,這時便是「自由」。

  這等的「自由」,從哪裡可得呢?

  耶穌基督說:「你們不曉得真理,真理不叫你們得以自由」。1

  2《約翰福音》第八章第三十二節燕京大學確定用「以真理得自由而服務」作 為校訓。《燕大季刊》第二卷第一、二期合刊以校訓作為封面,學校要求撰寫文章、 宣傳、解釋校訓,放在卷

  首。冰心為季刊寫了這篇文章。

  「真理」是什麼?

  耶穌基督說:「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1真理就是一個字:「愛」。耶 穌基督是宇宙間愛的結晶,所以他自己便是愛,便是真理。

  如何可使我和宇宙萬物之間,充滿著真理,得到圓滿的自由呢?

  耶穌基督說:「我賜給你們一條新命令,就是叫你們彼此相愛,我怎樣愛你們, 叫你們也怎樣彼此相愛。」2又說:「正如人子來,不是要受人服事,乃是要服事 人。」3

  這便是服務了,看呵!何等的調和,何等的自由,又是何等的愛!

  因此我們將這幾個字恭敬的榜在本校季刊的卷面上,我們也要傚法那報信的安 琪兒,4一面紀念著耶穌基督的言語,一面仰望著燕京大學的校訓:

  「以真理得自由而服務」。123

  4卷面上的報信的天使(AngelofAnnunciation)是蘭得 爾查理畫的,事實見《路加福音》第一章,天使預告馬利亞以基督降生。蘭得爾查 理(Londellecharies)是法國很有名的畫家,1821年生於伯 特尼(Brittany)他的宗教和歷史上的各種人物畫,很受社會上的歡迎欽 贊,因為他所畫的人物的形態,不是呆板的按著歷史上的事實,乃是以他極強的想 象力,摹擬出來的,1865年,他到東方遊歷,因此在他的作品裡,又添了新名 色,社會上提到東方畫家的時候,也列入他的名字,在美國紐約和菲德勒菲亞(P niladelphia)畫院中的美人畫,都是他的作品。

  《馬太福音》第二十章第二十八節《約翰福音》第十三章第三十四節。

  《約翰福音》第十四章第六節署名:謝婉瑩。)五月一號

  一號的下午,出門去訪朋友,回到家來,忽然起了感觸。

  是和她的談話麼?半年的朋友,客客氣氣的,哪有蕩氣迴腸的話語;是因為在 她家看的報紙麼?今天雖是勞動紀念「工作八小時」,「推翻資本家」,在我卻不 至有這麼深的感動呵!

  花架後參天的樹影,襯著蔚藍的天,幾隻鳥叫著飛過去了--但這又有什麼意 思?

  世界上原來只如此。世界上的人的談話,原來也只如此。

  原來我也在世界裡,隨著這水渦兒轉。

  不對呵,我何必隨著世界轉,只要你肯向前走。

  目前儘是平庸的人,詐欺的事。若是久滯不進呵,一生也只是如此。然而造物 和人已經將前途擺在你眼前,希望的光一閃一閃的,畫出快樂的符咒--只在你肯 ·向·前,肯奮鬥。

  一個人實實在在的才能,惟有自己可以知道,他的前途也只有自己可以隱約測 定。自己知道了,試驗了,有功效了,有希望了,--接著只有三個字:·向·前 ·走!

  現在的地位和生活,已經足意了麼?學問和閱歷,已經夠用了麼?若還都有問 題,不自安於現在的人,必要·向·前·走!

  一個人生在世上,不過這麼一回事,轟轟烈烈和渾渾噩噩,有什麼不同?-- 然而也何妨在看透世界之後,談笑雍容的人間遊戲。

  十幾年來,只低著頭向前走,為什麼走?人走所以我不得不走。--然而前途 是向東呢?向西呢?走著再說!

  也曾有數日或數月的決心,某種事業是可做的是必做的,也和平,也溫柔,也 忍耐,無妨以此消遣人生,走著再說。

  路旁偶然發見了異景,偶然駐足,偶然探頭,偶然走了一兩步,覺得有一點能 力含在我裡面,前途怎樣?走著再說。

  愈走愈遠,步步引出能力,步步發現了快樂。呀!我原來是有能力的,現在也 不向東,也不向西,只向那希望的光中走。

  康莊大道上同行的人,都不見了。羊腸小徑中,前面有幾個,後面有幾個!這 難走的道,果然他們都願走麼?果然,斜出歧途的有幾個,停止瞻望的有幾個。現 在我為什麼走?因為人不走,所以我必得走!

  走呵!即或走不到,人生不過是這麼一回事,何妨人間遊戲。

  快樂是否人生的必需?未必!然而在希望光中,無妨叫它作鼓舞青年人前進的 音樂。

  世人以為好的,我未必以為好。但是何妨投其所好,在自己也不過是人間遊戲。

  書櫥裡的書,矮几上的簫,桌上的花,筆筒裡的尺子,牆外的鞦韆--這一切 又有什麼意思?

  孩子倒是很快樂的,他們只曉得歡呼跳躍,然而我們又何嘗不快樂?

  記得有一天在球場上,同著一位同學,走著談著。她說:

  「在幻想中,常有一本書,名字是《Thisismyfield》,這是我 的土地--在我精神上閒暇的時候,常常預先佈置後來的事業,我是要

  你要說 我想入非非罷?」我們那天說了許多的話。

  又有一晚也是在球場上,月光微澹,風吹樹梢。同另一位同學走著談著,她說: 「我的幻想中常常有一個理想的學校,一切的設備,我都打算得清清楚楚的。」那 晚我們也說了許多的話。

  各人心中有他的理想國,有他的烏托邦。這種的談話,是最有趣味的,是平常 我們不多說的。因為每日說的是口裡的話,偶然在環境和心境適宜的時候,投機的 朋友,遇見了,說的是心裡的話。

  昨天我和一位同學在陽光下對坐,我們說過了十年,再聚一塊,互證彼此的事 業,那才有意思呢?大家一笑。

  這些事又有什麼意思?和五月一號有什麼相干?和剛才的朋友又有什麼聯絡? 我的原意是什麼?

  千頭萬緒中,只挑出一個題目來,是:「今天是五月一號,我要誠實的承受造 物者和人的意旨,奔向自己認定的前途,立志從今日起,擔起這責任來,開始勞動。」

  一九二一年五月一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1921年6月《燕京大學季刊》第2卷第1、2期,署

  名:謝婉瑩。)

  「是非」

  我們評論一件事或是一個人的時候,常常要提到「是」或「非」這兩個字,談 慣了覺得很自然--然而我自己心中有時卻覺得不自然,有時卻起了疑問,有時這 兩個字竟在我意念中反覆到千萬遍。

  我所以為「是」的,是否就是「是」?我所以為「非」的,是否就是「非」! 不但在個人方面,沒有絕對的「是非」;就是在世界上恐怕也沒有絕對的「是非」。

  在我以為「是」的,在他又以為「非」;這時代裡以為「是」的,在那時代裡 又以為「非」;在這環境裡以為「是」的,在那環境裡又以為「非」,在這社會裡 以為「是」的,在那社會裡又以為「非」;是非既沒有標準,各是其是,各非其非, 於是起了世上種種的誤會,辯難,攻擊。

  是拋棄了我的「是」,去就他的「非」呢?還是叫他拋棄他的「是」,來就我 的「非」呢?去就之間,又生了新的「是非」的問題。

  「是非」是以「良心」為標準麼,但究竟什麼是「良心」?

  以「天理」為標準麼,但究竟什麼是「天理」?又生了一個新的「是非」的問 題,只添給我們些猶疑,憂鬱,苦惱。

  「·是·非」·的·問·題,·便·是·青·年·時·代·最·煩·悶·的· 問·題·中·之·一。

  我竭力的要思索它,瞭解它,結果是只生了無數的新的「是非」問題,--我 再勉強的思索它,瞭解它,結果是眾人以為「是」的,就是「是」,眾人以為「非」 的,就是「非」,但是「是非」問題就如此這般的解決了麼?「我」呢,「我」到 哪裡去了?有了眾人,難道就可以沒了「我」?

  這問題水過般,只是圓的運動,找不出一個源頭來--思索到極處,只有兩句 詞家的話,聊以解脫自己:「

  

  人生了事成癡,世上總無真是非

  」

  但此是解決「是非」的方法麼?我還是煩悶。

  安於煩悶的,終久是煩悶,不肯安於煩悶的,便要升天入地的想法子來解決它。

  ·解·決,·未·曾·解·決·的·問·題。

  ·求·真·理·-·-·求·絕·對·的·真·理。

  名:婉瑩。)

  提筆以前怎樣安放你自己?

  一個人的作品,和他的環境是有關係的,人人都知道,不必多說。

  不但是寬廣的環境,就是最近的環境--就是在他寫這作品的時候,所在的地 方,所接觸的境物--也更有極大的關係的,作品常被四圍空氣所支配,所左右, 有時更能變換一篇文字中的佈局,使快樂的起頭,成為淒涼的收束;淒涼的起頭, 成為快樂的收束,真使人消滅了意志的自由呵!

  堅定自己的意志麼?拒絕它的暗示麼?--不必,文字原是抒述感情的,它既 有了這不可抵抗的力量,與我們以不可過抑的感情,文字是要受它的造就的,拒絕 它不如利用它。

  怎樣利用它呢?就是提筆以前,你要怎樣安放你自己。

  這樣,一篇文字的佈局,約略定了,不妨先放在一邊,深沉的思想,等到雨夜 再整理組織它;散漫的思想,等到月夜再整理組織它,--其餘類推--環境要幫 助你,成就了一篇滿含著天簌人簌的文字。

  也有的時候,意思是有了,自己不能起頭,不能收尾,也不知道是應當要怎樣 的環境的幫助,也可以索性拋擲自己到無論何種的環境裡去--就是不必與預擬的 文字,有絲毫的關係,只要這環境是美的,--環境要自然而然的漸漸的來融化你, 幫助你成了一篇滿含著天簌人簌的文字,環境是有權能的,要利用它,就不可不選 擇它,怎樣選擇,就在乎你自己了。

  是山中的清晨麼?是海面的黃昏麼?是聲沉意寂的殿字麼?是夜肅人散的劇場 麼?--都在乎你自己要怎樣安放你自己!

  名:婉瑩。)海上

  誰曾在陰沉微雨的早晨,獨自飄浮在岩石下面的一個小船上的,就要感出宇宙 的靜默淒黯的美。

  岩石和海,都被陰霧籠蓋得白尷滿A海浪仍舊緩進緩退的,洗那岩石。這小 船兒好似海鷗一般,隨著拍浮 。這濃霧的海上,充滿了沉鬱,無聊,--全世界 也似乎和它都沒有干涉,只有我管領了這靜默淒黯的美。

  兩隻槳平放在船舷上,一條鐵索將這小船繫在巖邊,我一個人坐在上面,倒也 絲毫沒有懼怕,--縱然隨水飄了去,父親還會將我找回來。

  微塵般的霧點,不時的隨著微風撲到身上來,潤濕得很。

  我從船的這邊,扶著又走到那邊,き瘚菕A父親一定要來找我的,我們就要劃 到海上去。

  沙上一陣腳步響,一個漁夫,老得很,左手提著筐子,右手拄著竿子,走著便 近了。

  雨也不怕,霧也不怕,隨水飄了去也不怕。我只怕這老漁夫,他是會誆哄小孩 子,去賣了買酒喝的。--下去罷,他正坐在海邊上;不去罷,他要是捉住我呢; 我怕極了,只堅坐在船頭上,用目光逼住他。

  他漸漸抬起頭來了,他看見我了,他走過來了;我忽然站起來,扶著船舷,要 往岸上跳。

  「姑娘呵!不要怕我,不要跳,--海水是會淹死人的。」

  我止住了,只見那晶瑩的眼淚,落在他枯皺的臉上;我又坐下,兩手握緊了看 著他。

  「我有一個女兒--淹死在海裡了,我一看見小孩子在船上玩,我心就要

  」

  我只看著他,--他用袖子擦了擦眼淚,卻又不言語。

  深黑的軍服,袖子上幾圈的金線,呀!父親來了,這裡除了他沒有別人袖子上 的金線還比他多的,--果然是父親來了。

  「你這孩子,陰天還出來做什麼!海面上不是玩的去處! 」

  我仍舊笑著跳著,攀著父親的手。他斥責中含有慈愛的言詞,也和母親催眠的 歌,一樣的溫煦。

  「爹爹,上來,坐穩了罷,那老頭兒的女兒是掉在海裡淹死了的。」父親一面 上了船,一面望了望那老頭兒。

  父親說:「老頭兒,這海邊是沒有大魚的,你何不

  」

  他從沉思裡,回過頭來,看見父親,連忙站起來,一面說:「先生,我知道的, 我不願意再到海面上去了。」

  父親說:「也是,你太老了,海面上不穩當。」

  他說:「不是不穩當,--我的女兒死在海裡了,我不忍再到她死的地方。」

  我倚在父親身畔,我想:「假如我掉在海裡死了,我父親也要拋棄了他的職務, 永遠不到海面上來麼?」

  漁人又說:「這個小姑娘,是先生的

  」父親笑說:

  「是的,是我的女兒。」

  漁人囁囁著說:「究竟小孩子不要在海面上玩,有時會有危險的。」

  我說:「你剛才不是說你的女兒

  」父親立刻止住我,然而漁人已經聽見了。

  他微微的歎了一聲,「是呵!我的女兒死了三十年了,我只恨我當初為何帶她 到海上來。--她死的時候剛八歲,已經是十分的美麗聰明了,我們村裡的人都誇 我有福氣,說龍女降生在我們家裡了;我們自己卻疑惑著;果然她只送給我們些眼 淚,不是福氣,真不是福氣呵! 」

  父親和我都靜默著,望著他。

  「她只愛海,整天裡坐在家門口看海,不時的求我帶她到海上來,她說海是她 的家,果然海是她永久的家。--三十年前的一日,她母親回娘家去,夜晚的時候, 我要去打魚了,她不肯一個人在家裡,一定要跟我去。我說海上不是玩的去處,她 只笑著,纏磨著我,我拗她不過,只得依了她,她在海面上樂極了。」

  他停了一會兒--霧點漸漸的大了,海面上越發的陰沉起來。

  「船旁點著一盞燈,她白衣如雪,攀著帆索,站在船頭,凝望著,不時的回頭 看著我,現出喜樂的微笑。--我剛一轉身,燈影裡一聲水響,她

  她滑下去了。 可憐呵!我至終沒有找回她來。她是龍女,她回到她的家裡去了。」

  父親面色沉寂著,囑咐我說:「坐著不要動。孩子!他剛才所說的,你聽見了 沒有?」一面自己下了船,走向那在岩石後面嗚咽的漁人。濃霧裡,她的父親,和 我的父親都看不分明。

  要是他忘不下他的女兒,海邊和海面卻差不了多遠呵!怎麼海邊就可以來,海 面上就不可以去呢?

  要是他忘得下他的女兒,怎麼三十年前的事,提起來還傷心呢?

  人要是回到永久的家裡去的時候,父親就不能找他回來麼?

  我不明白,我至終不明白。--霧點漸漸的大了,海面上越發的陰沉起來。

  誰曾在陰沉微雨的早晨,獨自飄浮在小船上面?--這濃霧的海上,充滿了沉 郁無聊,全世界也似乎和它都沒有干涉,只有我管領了這靜默黯淒的美。--名: 謝婉瑩。)宇宙的愛

  四年前的今晨,也清早起來在這池旁坐地。

  依舊是這青綠的葉,碧澄的水。依舊是水裡穿著樹影來去的白雲。依舊是四年 前的我。

  這些青綠的葉,可是四年前的那些青綠的葉?水可是四年前的水?雲可是四年 前的雲?--我可是四年前的我?

  它們依舊是葉兒,水兒,雲兒,也依舊只是四年前的葉兒,水兒,雲兒。-- 然而它們卻經過了幾番宇宙的愛化,從新的生命裡欣欣的長著,活活的流著,自由 的停留著。

  它們依舊是四年前的,只是滲透了宇宙的愛,化出了新的生命。--但我可是 四年前的我?

  四年前的它們,只覺得憨嬉活潑,現在為何換成一片的微妙莊嚴?--但我可 是四年前的我?

  抬頭望月,何如水中看月!一樣的天光雲影,還添上樹枝兒蕩漾,圓月兒飄浮, 和一個獨俯清流的我。

  白線般的長牆,橫拖在青綠的山上。在這浩浩的太空裡,阻不了陽光照臨,也 阻不了風兒來去,--只有自然的愛是無限的,何用勞苦工夫,來區分這和愛的世 界?

  坐對著起伏的山,遠立的塔,無邊的村落平原,只抱著膝兒凝想。朝陽照到發 上了,--想著東邊隱隱的城圍裡,有幾個沒來的孩子,初回家的冰仲,抱病的冰 叔,和昨天獨自睡在樹下的小弟弟,怎得他們也在這兒

  

  一九二一年六月十八日,在西山。山中雜感

  溶溶的水月,螭頭上只有她和我。樹影裡對面水邊,隱隱的聽見水聲和笑語。 我們微微的談著,恐怕驚醒了這濃睡的世界。--萬籟無聲,月光下只有深碧的池 水,玲瓏雪白的衣裳。這也只是無限之生中的一剎那頃!然而無限之生中,哪裡容 易得這樣的一剎那頃!

  夕照裡,牛羊下山了,小蟻般緣走在青巖上。綠樹叢顛的嫩黃葉子,也襯在紅 牆邊。--這時節,萬有都籠蓋在寂寞裡,可曾想到北京城裡的新聞紙上,花花綠 綠的都載的是什麼事?

  只有早晨的深谷中,可以和自然對語。計劃定了,岩石點頭,草花歡笑。造物 者呵!我們星馳的前途,路站上,請你再遙遙的安置下幾個早晨的深谷!

  陡絕的巖上,樹根盤結裡,只有我俯視一切。--無限的宇宙裡,人和物質的 山,水,遠村,雲樹,又如何比得起?

  然而人的思想可以超越到太空裡去,它們卻永遠只在地面上。

  一九二一年六月二十日,在西山。人格主義救不了世界,學說救不了世界,要 參與那造化的妙功呵,

  只有你那純潔高尚的人格。

  萬能的上帝!

  求你默默的藉著無瑕疵的自然,造成我們高尚獨立的人格。可愛的

  除了宇宙,

  最可愛的只有孩子。和他說話不必思索,

  態度不必矜持。抬起頭來說笑,

  低下頭去弄水。任你深思也好,微謳也好;驢背上,山門下,偶一回頭望時, 總是活潑潑地,

  笑嘻嘻地。

  一九二一年六月二十三日,在西山。青年的煩悶

  青年時代的生涯,注定是煩悶的。無論是動,是靜,是歡樂,是無聊,總覺得 背後有煩悶跟著。

  到底為什麼?是月兒晶瑩,是雨兒陰沉,是一望的遠山無際,是半池的微波粼 粼?這也只是一剎那頃的自然現象。是神妙,是溫柔,對於人生有什麼煩悶的影響?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不喪掉生命的,不能得著生命。」以眾生的痛 苦為痛苦,所以釋迦牟尼,耶穌基督,他們奮鬥的生涯裡,注定的是永遠煩悶!

  一九二一年六月二十四日在西山。圖畫

  信步走下山門去,何曾想尋幽訪勝?

  轉過山坳來,一片青草地,參天的樹影無際。樹後彎彎的石橋,橋後兩個俯蹲 在殘照裡的獅子。回過頭來,只一道的斷瓦頹垣,剝落的紅門,卻深深掩閉。原來 是故家陵闕!何用來感慨興亡,且印下一幅圖畫。

  半山裡,憑高下視,千百的燕子,繞著殿兒飛。城垛般的圍牆,白石的甬道, 黃綠琉璃瓦的門樓,玲瓏剔透。樓前是山上的晚霞鮮紅,樓後是天邊的平原村樹, 深藍濃紫。暮靄裡,融合在一起。難道是玉宇瓊樓?難道是瑤宮貝闕?何用來搜索 詩腸,且印下一幅圖畫。

  低頭走著,一首詩的斷句,忽然浮上腦海來。「四月江南無矮樹,人家都在綠 陰中。」何用苦憶是誰的著作,何用苦憶這詩的全文。只此已描畫盡了山下的人家! 愛的實現

  詩人靜伯到這裡來消夏,已經是好幾次了。這起伏不斷的遠山,和澄藍的海水, 是最幽雅不過的。他每年夏日帶了一年中的積蓄的資料來,在此完成他的傑作。

  現在他所要開始著作的一篇長文,題目是《愛的實現》。

  他每日早起,坐在籐蘿垂拂的廊子上,握著筆,伸著紙。濃蔭之下,不時的有 嗡嗡的蜜蜂,和花瓣,落到紙上,他從沉思裡微笑著用筆尖挑開去。矮牆外起伏不 定的漾著微波。驕陽下的蟬聲,一陣陣的叫著。這些聲音,都緩緩的引出他的思潮, 催他慢慢的往下寫。

  沙地上索索的腳步聲音,無意中使他抬起頭來。只見矮牆邊一堆濃黑的頭髮, 繫著粉紅色的綾結兒,走著跳著就過去了。後面跟著的卻只聽見笑聲,看不見人影。

  他又低下頭,去寫他的字,筆尖兒移動得很快。他似乎覺得思想加倍的活潑, 文字也加倍的有力,能以表現出自己心裡無限的愛的意思--

  一段寫完了,還只管沉默的微笑的想。--海波中,微風裡,漾著隱現的濃黑 的發兒,歡笑的人影。

  金色的夕陽,照得山頭一片的深紫,沙上卻仍蓋著矗立的山影。潮水下去了, 石子還是潤明的。詩人從屋裡出來,拂了拂桌子,又要做他下午的功課。

  笑聲又來了,詩人拿著筆站了起來。牆外走著兩個孩子;那女孩子挽著她弟弟 的頭兒,兩個人的頭髮和腮頰,一般的濃黑緋紅,笑窩兒也一般的深淺。腳步細碎 的走著。走得遠了,還看得見那女孩子雪白的臂兒,和她弟弟背在頸後的帽子,從 白石道上斜刺裡穿到樹蔭中去了。

  詩人又坐下,很輕快的寫下去,他寫了一段筆歌墨舞的《愛的實現》。

  晚風裡,天色模糊了。詩人捲起紙來,走下廊子,站在牆兒外。沙上還留著余 熱。石道盡處的樹蔭中,似乎還隱現著雪白的臂兒和飄揚的帽帶。

  他天天清早和黃昏,必要看見這兩個孩子。他們走到這裡,也不停留,只跳著 走著的過去。詩人也不叫喚他,只寂默的望著他們,來了,過去了,再低下頭去, 蘊含著無限的活潑歡欣,去寫他的《愛的實現》。

  時候將到了,他就不知不覺的傾耳等候那細碎的足音,活潑的笑聲。從偶然到 了願望--熱烈的願望。

  四五天過去了,他覺得若沒有這兩個孩子,他的文思便遲滯了,有時竟寫不下 去。

  他們是海潮般的進退。有恆的,按時的,在他們不知不覺之中,指引了這作家 的思路。

  這篇著作要脫稿了,只剩下末尾的一段收束。

  早晨是微陰的天,陽光從雲隙裡漏將出來。他今天不想寫了,只坐在廊下休息。 漸漸的天又開了。兩個孩子舉著傘,從牆外過去。

  傍晚忽然黑雲堆積起來,風起了。一閃一閃的電光穿透濃雲。接著雷聲隆隆的 在空中鼓蕩。海波兒小山般彼此推擁著,白沫幾乎侵到闌邊來。他便進到屋裡去, 關上門,捻亮了燈。無聊中打開了稿紙,從頭看了看,便坐下,要在今晚完成這篇 《愛的實現》。--一剎那頃忽然想起了那兩個活潑玲瓏的孩子。

  他站起來了,皺著眉在屋裡走來走去。又扶著椅背站著,「早晨他們是過去了, 難道這風雨的晚上,還看得見他們回來麼?他們和《愛的實現》有什麼

  難道終 竟寫不下去?」他轉過去,果決的坐下,伸好了紙,拿起筆來--他只有筆微微的 敲著墨盒出神。

  窗外的雨聲,越發的大了,簷上好似走馬一般。雨珠兒繁雜的打著窗上的玻璃, 風吹著濕透的樹枝兒,帶著密葉,橫掃廊外的闌干,簌簌亂響。他遲疑著看一看表, 時候還沒有到,他覺得似乎還有一線的希望。便站起來,披上雨衣,開了門,走將 出去。

  雨點迎面打來,風腳迎面吹來,門也關不上了。他低下頭,便走入風雨裡,濕 軟的泥濘,沒過了他的腳面,他一直走去,靠著牆兒站著。從沉黑中望著他們的去 路。風是冷的,雨是涼的,然而他心中熱烈的願望,竟能抵抗一切,使他堅凝的立 在風雨之下。

  一匝的大雨過去了,樹兒也穩定了。那電光還不住的在漆黑的天空中,畫出光 明的符咒,一閃一閃的映得樹葉兒上新綠照眼。--忽然聽得後面笑聲來了,回過 頭來,電光裡,矮矮的一團黑影,轉過牆隅來。再看時又隱過去了。他依舊背著風 站著。

  第二匝大雨來了,海波吽A他手足淋得冰冷,不能再等候了,只得繞進牆兒, 跳上台階來,拭乾了臉上的水珠兒。--只見自己的門開著,門外張著一把濕透的 傘 。

  往裡看時,燈光之下,書桌對面的搖椅上,睡著兩個夢裡微笑的孩子。女孩兒 雪白的左臂,垂在椅外,右臂卻作了弟弟的枕頭,散拂的發兒,也罩在弟弟的臉上, 綾花已經落在椅邊。她弟弟斜靠著她的肩,短衣上露出肥白的小腿。在這驚風暴雨 的聲中,安穩的睡著。屋裡一切如故。只是桌上那一卷稿紙,卻被風吹得散亂著落 在地下。

  他迷惘失神裡,一聲兒不響。脫下了雨衣,擦了擦鞋,躡著腳走進來。拾起地 上的稿紙,捲著握在手裡,背著臂兒,凝注著這兩個夢裡微笑的孩子。

  這時他思潮重複奔湧,略不遲疑的回到桌上,撿出最後的那一張紙來,筆不停 揮的寫下去。

  雨聲又漸漸的住了,燈影下兩個孩子欠伸著醒了過來。滿屋的書,一個寫字的 人,怎麼到這裡來了?避著雨怎樣就睡著了?惺忪的星眼對看著怔了一會,慢慢的 下了椅子,走出門外。拿起傘來從滴瀝的雨聲中,並肩走了。

  外邊卻是泥濘黑暗,涼氣逼人。--詩人看著他們自來自去,卻依舊一聲兒不 響。只無意識的在已經完成的稿子後面,縱橫著寫了無數的《愛的實現》。

  (本篇最初發表於《小說月根》1921年7月第12卷第7號,後收入小

  說、散文集《超人》。)回憶

  雨後,天青青的,草青青的。土道上添了軟泥,削巖下卻留著一片澄清的水, 更開著一枝雪白的花。也只是小小的自然,何至便低徊不能去?

  風狂雨驟,黑暗裡站在樓闌邊。要拿書卻怎的不推開門,只凝立在新涼裡?- -我要數著這濤聲裡,島塔上,燈光明滅的數兒,一--二--三--四--五。

  沉鬱的天氣。浪兒侵到裙兒邊。紫花兒掉下去了,直漾到浪圈外,沉思的界線 裡。低頭看時,原來水上的花,是手裡的花。

  水裡只蕩漾著堂前的燈光人影。--一會兒,燈也滅了,人也散了。--一時 沉黑。--是我的寂寞?是山中的寂寞?

  是宇宙的寂寞?這池旁本自無人,只剩得夜涼如水,樹聲如嘯。

  這些事是遽隔數年,這些地也相離千里,卻怎的今朝都想起?料想是其中貫穿 著同一的我,潭呵,池呵,江呵,海呵,和今朝的雨兒,也貫穿著同一的水。

  一九二一年七月十八日。問答詞

  樹影兒覆在牆兒上,又是涼風如洗,月明如水。

  她看著我,「為何望天無語,莫非是起了煩悶,生了感慨?」

  我說:「我想什麼是生命!人生一世,只是生老病死,便不生老病死,又怎樣? 渾渾噩噩,是無味的了,便流芳百世又怎樣?百年之後,誰知道你?千年之後,又 誰知道你?人類滅絕了,又誰知道你?便如你我月下共語,也只是電光般,瞥過無 限的太空,這一會兒,已成了過去渺茫的事跡。」

  她說:「這不對呵,你只管讚美『自然』,謳歌著孩子,鼓吹著宇宙的愛,稱 世界是綿綿無盡 。你自己豈不曾說過『世界上有的是快樂光明』?」

  我說:「這只是閉著眼兒想著,低著頭兒寫著,自己證實,自己懷疑,開了眼 兒,抬起頭兒,幻像便走了!樂園在哪裡?

  天國在哪裡?依舊是社會污濁,人生煩悶! 『自然』只永遠是無意識的,不 必說了。小孩子似乎很完滿,只為他無知無識。

  然而難道他便永久是無知無識?便永久是無知無識,人生又豈能滿足?世俗無 可說,因此我便逞玄想,撇下人生,來讚美自然,謳歌孩子。一般是自欺,自慰, 世界上哪裡是快樂光明?我曾尋遍了天下,便有也只是相對的暫時的,世界上哪裡 是快樂光明?」

  她說:「希望便是快樂,創造便是快樂。逞玄想,撇下人生,難道便可使社會 不污濁,人生不煩悶?」

  我說:「希望做不到,又該怎樣?創造失敗了,又該怎樣?

  古往今來,創造的人又有多少?到如今他們又怎樣?你只是恆河沙數中的一粒, 要做也何從做起,要比也如何比得起?即或能登峰造極,也不過和他們一樣。不希 望還好,不想創造還好,倒不如愚夫庸婦,一生一世,永遠是無煩惱! 」

  她微笑說:「你的感情起落無恆,你的思想沒有系統。你沒有你的人生哲學, 沒有你的世界觀。只是任著思潮奔放,隨著思潮說話。創造是煩惱,不創造只煩悶, 又如何?希望是煩惱,不希望只煩悶,又如何?」

  我說:「是呵!我已經入世了。不希望也須希望,不前進也須前進。車兒已上 了軌道了,走是走,但不時的瞻望前途,只一片的無聊乏味!這軌道通到虛無縹緲 裡,走是走,俊彩星馳的走,但不時的覺著,走了一場,在這廣漠的宇宙裡,也只 是無謂! 」

  她只微笑著,月光射著她清揚的眉宇,她從此便不言語。

  「世界上的力量,永遠沒有枉廢:你的一舉手,這熱力便催開了一朵花;你的 一轉身,也使萬物顫動;你是大調和的生命裡的一部分,你帶著你獨有的使命;你 是站在智慧的門檻上,請更進一步!看呵,生命只在社會污濁,人生煩悶裡。

  宇宙又何曾無情?人類是幾時滅絕?不要看低了愚夫庸婦,他們是瞭解生命的 真意義,知道人生的真價值。他們不曾感慨,不曾煩悶,只勤勤懇懇的為世人造福。 回來罷!腳踏實地著想! 」

  這話不是她說的,她只微笑著。

  「宛因呵!感謝你清揚的眉宇,從明月的光輝中,清清楚楚的告訴我。」一九 二一年七月二十二日

  《閒情》。)

  非完全則寧無(一)

  易卜生的劇詩《柏拉圖》裡,有一句極其精彩的話,也是他的意志哲學,就是 「非完全則寧無」。

  這「寧」字真用得有意思呵!表示出去取之間,有無限的徘徊,無限的思索。 然而又至終拋棄一切,犧牲一切,來趨就「完全」等候「完全」。

  只有「完全」是好的,是美滿的。世人都知道有個「完全」,都知道希望「完 全」。

  固然是既知道有「完全」,便應當希望「完全」。但有時理想離事實太遠,前 途沒有把握,對方隱在雲霧渺茫之中。無目的地奮鬥,結果只是徒亂人意勞而無功 的。何如斬鐵截釘的一句「非完全則寧無」?

  「非完全則寧無」,這語氣是如何的嚴冷呢?然而可以激起青年人的決心,喚 起青年人的覺悟。「不進行則已,既進行了,就不是無目的地奮鬥。」又好似溫柔 的音樂。

  是嚴冷,是溫柔,又是如何的使人感慨呵!

  一九二一年八月一日。

  非完全則寧無(二)

  一個朋友用這個題目,作了一首白話詩。又一位朋友用這個題目,作了一篇小 說。前後看見了之後,我自己又做了一段雜感。

  一樣的題目,她們所做的彼此用意不同,對像不同。我的又和她們的不同。然 而總起來說就是:「天下萬事,都是完全的好;要不完全,不如無有。」

  「非完全則寧無」。這語意實在不是爭氣鬥勝,要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只 因不冷不熱,不進不退的光景,太令人難受,一絲的希望未絕,要前行卻又著實沒 有把握,徘徊之間,只枉廢許多精神與光陰。慧心人是不肯這樣做的,完全了更好, 不完全就掉頭不顧,遠走高飛,這真是英雄的行事!

  「非完全則寧無」,有時近於矯情,然而矯情的確是一種學問,也更須有一份 勇氣。工夫不到是矯不成的,大人物與庸人的分別,也只在於矯得過與矯不過-- 也許這是我的偏見,然而我個人是如此信的。

  但無論如何,奉行一種主義,不要如同拜偶像,死守著做去。

  進一步說,世界哪有完全的事?完全到底有什麼標準?完全到底有無止境?今 天看看是完全,明天又有比昨天好的,昨天的完全,就不是真完全了。推想下去, 現在的完全,終是使人懷疑的。將來的完全,終是沒有把握的。這「寧」字又何所 依附?

  推究一個問題,真不容易呵!只有剛一著想時是清晰的,再一想,就越來越模 糊了。

  想不透就索性不想--這也是「非完全則寧無」麼?

  一九二一年八月六日。

  非完全則寧無(三)

  昨天偶然翻出龔定庵的一句詩,是「百事翻從闕陷好」。--這句詩我認為無 意思;不過這「好」字,卻大可為「想不透就索性不想」解圍。

  不得已我再說一說「非完全則寧無」。

  使我思潮滯住之點,只是「完全」兩個字的標準和界說;但是若再進一步,這 「無」字也須有它的標準和界說。怎樣才算是「有」,怎樣才算是「無」;「掉頭 不顧,遠走高飛」是否已盡了「無」的能事。

  但是「無」的界說,卻是隨著「完全」而解決的。所以主腦仍是「完全」。

  有時理想太超玄了,所以為「完全」的,既在虛無縹緲之中,同時使不完全的 更不完全。

  有一日世界上的農夫,織婦,士子,工人,都虛擬著將來完全的世界,想到自 己現在所著手做去的,真是連「完全」的萬分之一都不如。於是都望空凝想,棄業 歎息。這樣的「非完全則寧無」,結果就是使世界成為冰球;只有灰心,只有失望, 只有更不完全。

  「完全」不要從第一越到第九十九,從今日越到萬古千秋,只要一步一步進。 因為今日有今日的「完全」,明日有明日的「完全」;若要看到世界的盡頭,世界 上就真無所謂「完全」了。

  現在的界說是:我今日所以為「完全」的就是「完全」。

  未來的「完全」,且不必管他。

  若是連今日的「完全」也求不到時,那時又何妨斬鐵截釘的說一句「非完全則 寧無」?

  一九二一年八月十一日。一朵白薔薇

  怎麼獨自站在河邊上?這朦朧的天色,是黎明還是黃昏?

  何處尋問,只覺得眼前竟是花的世界。中間雜著幾朵白薔薇。

  她來了,她從山上下來了。靚妝著,彷彿是一身縞白,手裡抱著一大束花。

  我說,「你來,給你一朵白薔薇,好簪在襟上。」她微笑說了一句話,只是聽 不見。然而似乎我竟沒有摘,她也沒有戴,依舊抱著花兒,向前走了。

  抬頭望她去路,只見得兩旁開滿了花,垂滿了花,落滿了花。

  我想白花終比紅花好;然而為何我竟沒有摘,她也竟沒有戴?

  前路是什麼地方,為何不隨她走去?

  都過去了,花也隱了,夢也醒了,前路如何?便摘也何曾戴?

  一九二一年八月二十日追記。

  (本篇最初發表於北京《晨報》1921年8月26日,後收入詩集《春

  水》。)冰神

  白茫茫的地上,自己放著風箏,一絲風意都沒有--ヶ_來了,愈飛愈緊,卻 依舊是無風。抬頭望,前面矗立著一座玲瓏照耀的冰山;峰尖上莊嚴地站著一位女 神,眉目看不分明,衣裳看不分明,只一隻手舉著風箏,一隻手指著天上--

  天上是繁星錯落如珠網--一轉身忽驚,西山月落涼階上,照著樹兒,射著草 兒。

  這莫是她頂上的圓光,化作清輝千縷?

  是真?是夢?我只深深地記著:

  是冰山,是女神,是指著天上--一九二一年八月二十日追記。繁星自序

  一九一九年的冬夜,和弟弟冰仲圍爐讀泰戈爾(R.Tagore)的《迷途 之鳥》(StrayBirds),冰仲和我說:「你不是常說有時思想太零碎了, 不容易寫成篇段麼?其實也可以這樣的收集起來。」從那時起,我有時就記下在一 個小本子裡。

  一九二○年的夏日,二弟冰叔從書堆裡,又翻出這小本子來。他重新看了,又 寫了「繁星」兩個字,在第一頁上。

  一九二一年的秋日,小弟弟冰季說,「姊姊!你這些小故事,也可以印在紙上 麼?」我就寫下末一段,將它發表了。

  是兩年前零碎的思想,經過三個小孩子的鑒定。《繁星》的序言,就是這個。 冰心

  一九二一年九月一日。

  一

  繁星閃爍著--深藍的太空,

  何曾聽得見它們對語?沉默中,微光裡,

  它們深深的互相頌讚了。

  二

  童年呵!是夢中的真,

  是回憶時含淚的微笑。

  三萬頃的顫動--

  月兒上來了。生之源,

  死之所!四

  小弟弟呵!

  我靈魂中三顆光明喜樂的星。溫柔的,無可言說的,

  靈魂深處的孩子呵!五黑暗,心靈的深深處,宇宙的深深處,

  燦爛光中的休息處。

  六鏡子--反而覺得不自然,

  不如翻轉過去好。

  七醒著的,

  只有孤憤的人罷!聽聲聲算命的鑼兒,

  敲破世人的命運。

  八殘花綴在繁枝上;鳥兒飛去了,

  生命也是這般的一瞥麼?九夢兒是最瞞不過的呵,清清楚楚的,

  告訴了

  你自己靈魂裡的密意和隱憂。一○嫩綠的芽兒,

  和青年說:

  「發展你自己! 」淡白的花兒,

  「貢獻你自己! 」深紅的果兒,

  「犧牲你自己! 」一一無限的神秘,微笑之後,言語之前,

  便是無限的神秘了。

  一二

  人類呵!相愛罷,我們都是長行的旅客,

  向著同一的歸宿。

  一三一角的城牆,極目的蒼茫無際--

  即此便是天上--人間。

  十四我們都是自然的嬰兒,一五

  小孩子!你可以進我的園,看玫瑰的刺兒,

  刺傷了你的手。

  一六

  青年人呵!為著後來的回憶,一七

  我的朋友!

  為什麼說我「默默」呢?世間原有些作為,一八

  文學家呵!著意的撒下你的種子去,一九我的心,孤舟似的,

  穿過了起伏不定的時間的海。二○幸福的花枝,

  尋覓著要付與完全的人。

  二一窗外的琴弦撥動了,

  怎只深深的繞在餘音裡?是無限的樹聲,

  是無限的月明。

  二二生離--死別--

  是憔悴的落花。

  二三心靈的燈,

  在熱鬧中熄滅。

  二四

  向日葵對那些未見過白蓮的人,白蓮出水了,

  向日葵低下頭了:她亭亭的傲骨,

  分別了自己。

  二五

  死呵!起來頌揚它;是沉默的終歸,二六高峻的山顛,深闊的海上--是冰冷 的心,是熱烈的淚;

  可憐微小的人呵!二七詩人,

  也是事實中最深的失望。

  二八

  故鄉的海波呵!你那飛濺的浪花,

  從前怎樣一滴一滴的敲我的磐石,二九我的朋友,對不住你;我所能付與的慰 安,

  只是嚴冷的微笑。三○

  光陰難道就這般的過去麼?除卻縹緲的思想之外,三一文學家是最不情的--

  便是他的收成。

  三二玫瑰花的刺,

  是她自己的慰樂。

  三三

  母親呵!撇開你的憂愁,容我沉酣在你的懷裡,

  只有你是我靈魂的安頓。

  三四創造新陸地的,

  卻是它底下細小的泥沙。

  三五萬千的天使,

  小孩子!他細小的身軀裡,

  含著偉大的靈魂。

  三六陽光穿進石隙裡,

  「借我的力量伸出頭來罷,解放了你幽囚的自己! 」樹幹兒穿出來了,堅固 的磐石,

  裂成兩半了。

  三七

  藝術家呵!你和世人,三八井欄上,

  料峭的天風,

  吹著頭髮;天邊--地上,一回頭又添了幾顆光明,是星兒,

  還是燈兒?三九夢初醒處,

  瞥見了光明的她。

  朝陽呵!臨別的你,已是堪憐,

  怎似如今重見!四○

  我的朋友!你不要輕信我,

  我只是受思潮驅使的弱者呵!四一夜已深了,一個浮蹤的旅客,思想的神,

  在不意中要臨到了。

  四二雲彩在天空中,思想被事實禁錮住,

  便是一切苦痛的根源。

  四三真理,在嬰兒的沉默中,

  不在聰明人的辯論裡。

  四四

  自然呵!請你容我只問一句話,

  「我不曾錯解了你麼?」四五言論的花兒行為的果子

  結得愈小 。

  四六松枝上的蠟燭,

  依舊照著罷!反覆的調兒,

  再彈一闋罷!等候著,遠別的弟弟,

  從夜色裡要到門前了。

  四七

  兒時的朋友:海波呵,

  燦爛的晚霞呵,

  悲壯的喇叭呵;

  我們如今是疏遠了麼?四八

  弱小的草呵!驕傲些罷,四九零碎的詩句,是學海中的一點浪花罷;然而它們 是光明閃爍的,

  繁星般嵌在心靈的天空裡。五○不恆的情緒,它能湧出意外的思潮,

  要創造神奇的文字。

  五一常人的批評和斷定,

  在雲外推測著月明。

  五二

  軌道旁的花兒和石子!只這一秒的時間裡,我和你

  也是無限之生中的永別;再來時,萬千同類中,

  何處更尋你?五三

  我的心呵!警醒著,五四

  我的朋友!起來罷,

  要洗你的隔夜的靈魂。

  五五

  成功的花。

  然而當初她的芽兒,

  浸透了奮鬥的淚泉,

  灑遍了犧牲的血雨。

  五六夜中的雨,

  絲絲的織就了詩人的情緒。

  五七冷靜的心,

  都能建立了更深微的世界。

  五八不要羨慕小孩子,

  煩悶也已經隱隱的來了。

  五九

  誰信一個小 「心」的嗚咽,然而它是靈魂海中的一滴。六○輕雲淡月的影裡, 風吹樹梢--

  你要在那時創造你的人格。

  六一

  風呵!不要吹滅我手中的蠟燭,六二最沉默的一剎那頃,

  下筆之前。

  六三指點我罷,我是橫海的燕子,

  要尋覓隔水的窩巢。

  六四

  聰明人!

  要提防的是:憂鬱時的文字,

  愉快時的言語。

  六五

  造物者呵!

  誰能追蹤你的筆意呢?百千萬幅圖畫,六六深林裡的黃昏,

  又好似是幾時經歷過。

  六七

  漁娃!

  可知道世人羨慕你?終身的生涯,

  是在萬頃柔波之上。

  六八

  詩人呵!緘默罷;寫不出來的,六九春天的早晨,融冶的風,飄揚的衣袖,

  靜悄的心情。七○

  空中的鳥!

  何必和籠裡的同伴爭噪呢?

  你自有你的天地。

  七一這些事--這永不漫滅的回憶;月明的園中籐蘿的葉下,

  母親的膝上。

  七二

  西山呵!

  別了!我不忍離開你,七三無聊的文字,

  也化作無聊的火光。

  七四嬰兒,是偉大的詩人,在不完全的言語中,

  吐出最完全的詩句。

  七五

  父親呵!出來坐在月明裡,七六

  月明之夜的夢呵!

  遠呢?

  近呢?但我們只這般不言語,聽--聽

  這微擊心弦的聲!眼前光霧萬重,

  沉--沉。

  七七小磐石呵,堅固些罷,

  準備著前後相催的波浪!七八真正的同情,

  不在快樂的期間。

  七九早晨的波浪,晚來的潮水,

  又是一般的聲音。八○

  母親呵!我的頭髮,

  這就是你付與我的萬縷柔絲。

  八一

  深夜!請你容疲乏的我,放下筆來,

  和你有少時寂靜的接觸。

  八二這問題很難回答呵,

  什麼可以點綴了你的生活?八三

  小弟弟!

  你惱我麼?燈影下,

  來騙取你,緋紅的笑頰,

  凝注的雙眸。

  八四

  寂寞呵!多少心靈的舟,

  在你軟光中浮泛。

  八五

  父親呵!我願意我的心,

  這般的寒生秋水!八六月兒越近,

  生命也是這般的真實麼?八七知識的海中,

  處處閃爍著懷疑的燈光呢。感謝你指示我,

  生命的舟難行的路!八八

  冠冕?

  是永久的束縛。

  八九

  花兒低低的對看花的人說:

  我的朋友!讓我自己安靜著,開放著,

  你們的愛

  是我的煩擾。」九○坐久了,將無邊感慨,

  都付與天際微波。

  九一

  命運!

  難道聰明也抵抗不了你?生--死九二

  朝露還串珠般呢!去也--

  何曾入到煩亂的心?朦朧裡數著曉星,怪驢兒太慢,

  山道太長--夢兒欺枉了我,

  母親何曾病了?歸來也--轡兒緩了,

  陽光正好,

  野花如笑;看朦朧曉色,

  隱著山門。

  九三

  我的心呵!是你驅使我呢,九四我知道了,你正一分一分的,

  消磨我青年的光陰!九五人從枝上折下花兒來,

  到結果的時候,

  卻對著空枝歎息。

  九六影兒落在水裡,句兒落在心裡,

  都一般無痕跡。

  九七

  是真的麼?人的心只是一個琴匣,九八

  青年人!

  信你自己罷!只有你自己是真實的,九九

  我們是生在海舟上的嬰兒,先從何處來,

  要向何處去。一○○夜半--

  宇宙的睡夢正濃呢!獨醒的我,

  可是夢中的人物?一○一

  弟弟呵!

  似乎我不應勉強著憨嬉的你,一○二小小的花,

  感謝春光的愛--然而深厚的恩慈,

  反使她終於沉默。

  母親呵!

  你是那春光麼?一○三

  時間!現在的我,

  太對不住你麼?

  然而我所拋撇的是暫時的,我所尋求的是永遠的。一○四窗外人說桂花開了, 一年一度,

  中秋節的前三日。一○五

  燈呵!

  感謝你忽然滅了:在不思索的揮寫裡,

  替我勻出了思索的時間。一○六

  老年人對小孩子說:「流淚罷,

  歎息罷,

  世界多麼無味呵! 」

  小孩子笑著說:「饒恕我,

  先生!

  我不會設想我所未經過的事。」

  小孩子對老年人說:「笑罷,跳罷,

  世界多麼有趣呵! 」

  老年人歎著說:「原諒我,

  孩子!

  我不忍回憶我所已經過的事。」一○七

  我的朋友!珍重些罷,

  拋在難起波瀾的大海裡。一○八心是冷的,淚是熱的;心--凝固了世界,

  淚--溫柔了世界。一○九漫天的思想,你的中心點,你的結晶,

  要作我的南針。一一○

  青年人呵!你要和老年人比起來,

  是溫柔的。

  一一一

  太單調了麼?琴兒,你的弦,

  本彈不出笛兒的聲音。

  一一二

  古人呵!你已經欺哄了我,

  不要引導我再欺哄後人。

  一一三

  父親呵!我怎樣的愛你,一一四我不知道;但煩悶--憂愁,

  都在此中融化消滅。

  一一五筆在手裡,句在心裡,

  只是百無安頓處--

  遠遠地卻引起鐘聲!一一六海波不住的問著岩石,然而它這沉默,

  已經過百千萬回的思索。

  一一七小茅棚,

  在那裡

  要感出宇宙的獨立!一一八

  故鄉!

  何堪遙望,何時歸去呢?白髮的祖父,一一九謝謝你,

  我的琴兒!月明人靜中,

  為我頌讚了自然。一二○

  母親呵!這零碎的篇兒,這些字,在沒有我以前,

  已隱藏在你的心懷裡。

  一二一露珠,

  和寒花作伴--卻不容那燦爛的朝陽,

  給她絲毫暖意。

  一二二

  我的朋友!真理是什麼,感謝你指示我;然而我的問題,

  不容人來解答。

  一二三天上的玫瑰,天上的松枝,青到夢魂裡;天上的文字,

  卻寫不到夢魂裡。

  一二四

  「缺憾」呵! 「完全」需要你,

  襯托出它來。

  一二五蜜蜂,是能融化的作家;

  從百花裡吸出不同的香汁來,釀成它獨創的甜蜜。

  一二六

  蕩漾的,是小舟麼?

  青翠的,是島山麼?

  蔚藍的,是大海麼?

  我的朋友!重來的我,

  只因我屢次受了夢兒的欺枉。

  一二七流星,

  可能有一秒時的凝望?然而這一瞥的光明,

  已長久遺留在人的心懷裡。

  一二八澎湃的海濤,沉黑的山影--夜已深了,

  不出去罷。

  看呵!一星燈火裡,軍人的父親,

  獨立在旗台上。

  一二九倘若世間沒有風和雨,

  又歸何處?

  只惹得人心生煩厭。一三○希望那無希望的事實,

  便是青年的自殺!一三一大海呵,

  哪一顆星沒有光?

  哪一朵花沒有香?哪一次我的思潮裡

  沒有你波濤的清響?一三二

  我的心呵!你昨天告訴我,今天又告訴我,世界是失望的;明天的言語,

  又是什麼?

  教我如何相信你!一三三

  我的朋友!

  未免太憂愁了麼?「死」的泉水,

  是筆尖下最後的一滴。

  一三四

  怎能忘卻?夏之夜,明月下,

  幽欄獨倚。粉紅的蓮花,深綠的荷蓋,

  縞白的衣裳!一三五

  我的朋友!

  你曾登過高山麼?

  你曾臨過大海麼?在那裡,

  只有「自然」無語?你的心中

  是歡愉還是淒楚?一三六風雨後--

  花兒的顏色過去了,

  果兒沉默的在枝上懸著。花的價值,

  要因著果兒而定了!一三七聰明人,

  拋棄你手裡幻想的花罷!她只是虛無縹緲的,一三八夏之夜,

  襟上蘭花氣息,

  繞到夢魂深處。

  一三九

  我的朋友!你寧可對模糊的鏡子,

  不要照澄澈的深潭,

  她是屬於自然的!一四○小小的命運,命運是覺得有趣了,

  然而青年多麼可憐呵!一四一思想,剛拿起筆來,

  神趣便飛去了。

  一四二一夜--

  可知道寄身山巔?燭影搖搖,

  影兒怎的這般清冷?似這般山河如墨,只是無眠--一四三心潮向後湧著,

  時間向前走著;青年的煩悶,

  便在這交流的漩渦裡。

  一四四階邊,

  微風吹著發兒,

  是冷也何曾冷!這古院--這黃昏--這絲絲詩意--

  繞住了斜陽和我。

  一四五

  心弦呵!彈起來罷--讓記憶的女神,

  和著你調兒跳舞。

  一四六文字,聽同情的泉水,

  深深地交流。

  一四七將來,

  可有個矗立的碑?

  怎敢這般沉默著--想。

  一四八隻這一枝筆兒;拿得起,

  便是無限的自然!一四九無月的中秋夜,

  是怎樣的耐人尋味呢!隔著層雲,

  隱著清光。一五○獨坐--

  更隔院斷續的清磬。這樣黃昏,這般微雨,

  只做就些兒惆悵!一五一

  智慧的女兒! 「煩悶」來了,

  要敗壞你永久的工程。

  一五二

  我的朋友!不要任憑文字困苦你;文字是人做的,

  人不是文字做的!一五三是憐愛,

  是憂愁--這仰天的慈像,

  融化了我凍結的心泉。

  一五四總怕聽天外的翅聲--

  小小的鳥呵!羽翼長成,一五五白的花勝似綠的葉,

  濃的酒不如淡的茶。

  一五六清曉的江頭,是江南天氣,雨兒來了--我只知道有蔚藍的海,卻原來 還有碧綠的江,

  這是我父母之鄉!一五七因著世人的臨照,

  卻不能增加月兒的光亮。

  一五八雪花飛了,

  我要寫你心裡的詩。

  一五九

  母親呵!天上的風雨來了,心中的風雨來了,

  我只躲到你的懷裡。一六○

  聰明人!文字是空洞的,你要引導你的朋友,只在你

  自然流露的行為上!一六一大海的水,孤傲的心,

  是不能軟化的。

  一六二青松枝,紅燈綵,

  和那柔曼的歌聲--

  小弟弟!感謝你付與我,

  寂靜裡的光明。

  一六三片片的雲影,然而難將記憶的本兒,

  將它寫起。

  一六四

  我的朋友!別了,

  留與你們!

  (《繁星》最初發表於《晨報副鐫》1922年1月1日新文藝欄,1月

  6日轉到詩欄,連續刊登至1月26日,後結集作為上海商務印書館發行的文 學研究會叢書之一,1923年1月初版。)蓄道德能文章

  記得有一聯,上句模糊想不起來了,下句是「蓄道德能文章」。

  這一句原不是什麼格言,「蓄」字和「能」字,也沒有什麼意思;它忽然浮上 腦海來,只為的是「道德」和「文章」這幾個字連在一處。

  人格和文字的關係,不必我贅言了,因為文字本來是表現作者個人的人格的, 因為蓄道德的作者,他的文章也是蓄道德的。反之,便是

  

  作者不蓄道德,他雖然能文章,他的文章也只是濟惡的、助虐的。他愈能文章, 他文章的濟惡助虐的程度也愈高。

  所以作家最要的是人格修養;等人格修養得高尚了,再去做文章,或者就不至 於妨害他人,貶損自己!

  一九二一年九月四日。迎神曲

  靈台上--燃起星星微火,

  黯黯地低頭膜拜。

  問:「來從何處來?

  去向何方去?這無收束的塵寰,

  可有眾生歸路?」空華影落,萬籟無聲,

  隱隱地湧現了:是寶蓋珠幢,

  是金身法相。

  「只為問『來從何處來?去向何方去?』這輪轉的塵寰,

  便沒了眾生歸路! 」「世界上,來路便是歸途,

  歸途也成來路。」

  水》。)送神曲「世界上,來路便是歸途,

  歸途也成來路。「這輪轉的塵寰,何用問

  『來從何處來?去向何方去?』

  「更何處有寶蓋珠幢?

  又何處是金身法相?即我--

  也即是眾生。「來從去處來,

  去向來處去。向那來的地方,

  尋將去路。」靈台上--燃著了常明燈火,

  深深地低頭膜拜。

  一九二一年,無月的中秋夜。

  水》。)夢

  她回想起童年的生涯,真是如同一夢罷了!穿著黑色帶金線的軍服,佩著一柄 短短的軍刀,騎在很高大的白馬上,在海岸邊緩轡徐行的時候,心裡只充滿了壯美 的快感,幾曾想到現在的自己,是這般的靜寂,只拿著一枝筆兒,寫她幻想中的情 緒呢?

  她男裝到了十歲,十歲以前,她父親常常帶她去參與那軍人娛樂的宴會。朋友 們一見都誇獎說,「好英武的一個小軍人!今年幾歲了?」父親先一面答應著,臨 走時才微笑說,「他是我的兒子,但也是我的女兒。」

  她會打走隊的鼓,會吹召集的喇叭。知道毛瑟槍裡的機關。也會將很大的炮彈, 旋進炮腔裡。五六年父親身畔無意中的訓練,真將她做成很矯健的小軍人了。

  別的方面呢?平常女孩子所喜好的事,她卻一點都不愛。

  這也難怪她,她的四圍並沒有別的女伴,偶然看見山下經過的幾個村裡的小姑 娘,穿著大紅大綠的衣裳,裹著很小的腳。

  匆匆一面裡,她無從知道她們平居的生活。而且她也不把這些印象,放在心上。 一把刀,一匹馬,便堪過盡一生了!女孩子的事,是何等的瑣碎煩膩呵!當探海的 電燈射在浩浩無邊的大海上,發出一片一片的寒光,燈影下,旗影下,兩排兒沉豪 英毅的軍官,在劍佩鏘鏘的聲裡,整齊嚴肅的一同舉起杯來,祝中國萬歲的時候, 這光景,是怎樣的使人湧出慷慨的快樂的眼淚呢?

  她這夢也應當到了醒覺的時候了!人生就是一夢麼?

  十歲回到故鄉去,換上了女孩子的衣服,在姊妹群中,學到了女兒情性:五色 的絲線,是能做成好看的活計的;香的,美麗的花,是要插在頭上的;鏡子是妝束 完時要照一照的;在眾人中間坐著,是要說些很細膩很溫柔的話的;眼淚是時常要 落下來的。女孩子是總有點脾氣,帶點嬌貴的樣子的。

  這也是很新穎,很能造就她的環境--但她父親送給她的一把佩刀,還長日掛 在窗前。拔出鞘來,寒光射眼,她每每呆住了。白馬呵,海岸呵,荷槍的軍人呵   模糊中有無窮的悵惘。姊妹們在窗外喚她,她也不出去了。站了半天,只掉下幾 點無聊的眼淚。

  她後悔麼?也許是,但有誰知道呢!軍人的生活,是怎樣的造就了她的性情呵! 黃昏時營幕裡吹出來的笳聲,不更是抑揚淒婉麼?世界上軟款溫柔的境地,難道只 有女孩兒可以佔有麼?海上的月夜,星夜,眺台獨立倚槍翹首的時候:沉沉的天幕 下,人靜了,海也濃睡了,--「海天以外的家! 」

  這時的情懷,是詩人的還是軍人的呢?是兩縷悲壯的絲交糾之點呵!

  除了幾點無聊的英雄淚,還有甚麼?她安於自己的境地了!生命如果是圈兒般 的循環,或者便從「將來」,又走向「過去」的道上去,但這也是無聊呵!

  十年深刻的印象,遺留於她現在的生活中的,只是矯強的性質了--她依舊是 喜歡看那整齊的步伐,聽那悲壯的軍笳。但與其說她是喜歡看,喜歡聽,不如說她 是怕看,怕聽罷。

  橫刀躍馬,和執筆沉思的她,原都是一個人,然而時代將這些事隔開了

  

  童年!只是一個深刻的夢麼?

  一九二一年十月一日。

  散文集《往事》。)介紹一位藝術家

  這一小段文字裡,並不是要介紹某一位藝術家的藝術,只碎片的要介紹他的 「態度」。--就是我從古往今來許多藝術家之中,特別的佩服讚歎的。

  英國名優彭尼士(J·HBaines)作名優菲爾波士(SamuelPh elps)的傳略說:「他作了劇人四十三年,沒有談話,沒有訪事的謁見,沒有 自述的短文,沒有贈外人的相片,沒有參與過外人的一切宴會。只有帷幕揭開的時 候,他才極忠勇的,勇往直前為群眾工作。

  「一八七六年菲爾波士,他自己在考登(aldermanCotton)府 尹府中,劇界歡迎會演說,『我四十三年為公眾服務,做一個演劇人;有一樁事很 可使諸位感興趣的,就是這個,是我實實在在,是我生平初次對著觀眾說的第一句 話,因為任何一著作家,關於我私下的談話,是向來沒有記載過的。』「因為演劇 家的生活本是有些神秘,如果我們私下常以本來面目,和外界交接,則登台演劇, 定要減少許多感動觀眾的力量,我亟要改變我那廣交遊的脾氣。」

  神秘的生活,又豈止演劇家?--菲爾波士所以使人崇拜的,就是他在感情生 活的背後,卻把持著一種冷的理性。他深沉,他鎮定,他不自炫,他一面靜聽著無 數觀眾的讚揚,一面悄悄的為他的藝術奮鬥。

  他自度前途無量,他自知和外界的交接,是徒亂人意的,是要使自己的藝術退 步的,是要減少感動觀眾的力量的。他只在帷幕揭開的時候,以神秘莊嚴的面目, 和無數人交接,下台以後卻渺渺難尋的去度他自己荒村游釣的生活。

  他保持著這幻秘冷靜的態度,--保持了四十三年。

  只有這幻秘冷靜的態度,可以常常促進他的藝術,可以永遠維持他藝術的動人 的力量,因為他不像別的劇人,拋擲自己到觀眾裡去,受無謂的讚揚,自隳他求進 步的熱誠,呈露了本來面目,使人多幾番印象,習而生厭。

  菲爾波士豈止深沉?豈止鎮定?他具有絕等的聰明,所以見識高人一等,眼光 遠人一些。

  雛形的藝術家呵!你們願意有極深的造詣麼?你們願意有極大的貢獻麼?請看 這位大藝術家菲爾波士的「態度」!

  神秘的生活,又豈止演劇家?--十,六,一九二一最後的使者

  詩人俯伏在眾神之王的腳下,禱告說:「神呵!你賦與我以絕特的天才,使我 的詩思橫溢,使我筆下驚動了萬千的讀者。不過我細細的觀察,他們從我的詩中所 得去的,只是憂愁,煩悶,和悲傷。於人類於世界,只是些灰心絕望的影響。

  神呵,這難道是我唯一的使命麼?若這是你的旨意,我又何敢妄求?只是還求 你為無量數的青年人著想,為將來的世界著想。」

  光明的霧中,神飄揚著冰綃之衣,扶著銀杖,低眉聽他禱告--神悠然深思, 微微的笑道:「從世界之始,至世界之終,這一端是空虛黑暗,那一端是縹緲混沌。 人類的生命,只激箭般從這邊飛到那邊,來去都不分明。因此悲傷是分內的,快樂 是反常的。一個人能有多少日月,悲傷是他的穎悟,何必不使他心胸清明呢?起來 去罷! 」

  詩人依舊跪在冰冷的石上,說:「神呵,你也說了,一個人能有多少日月,可 憐他來去都不分明,何必不使他癡狂,使他沉醉,使他忘卻這分內的悲傷呢?倘若 蒙你扶助我,我便死心蹋地的要擔當這個使命呵。」

  神悠然深思,慢慢地舉起銀杖,指著詩人的心竅,清清楚楚的說:「現在,我 更賜你無限的智慧,好和我這些縞翼珠纓的使者,在心靈中有深密的接觸,我使你 洩盡了宇宙的神秘,寫盡了人類的深思,看看能否遮蔽卻人生的煩悶。好了,起來 去罷! 」

  這時節無數羽衣蹁躚的使者,從光明中轉將出來,拉著手,繞著圈兒,唱著別 神的曲。最後便揚起翅來,從神光中飛散了,下隱在塵寰裡。--詩人眼看著他們 去了,便心滿意足的禱告說:「神呵,求你永遠扶助我。」

  詩人坐在樹下濃蔭中,雨點打到他心上來,他筆不停揮的成了一節很長的詩。 他攜帶了這詩,先送給一個青年人。

  青年人看了,默默的嗚咽讚歎,說:「你這詩好極了;洩盡了宇宙的神秘,寫 盡了人類的深思。只是怎的增加了我無邊的煩悶?」

  詩人接過詩來,憂憂愁愁的回去。他開始詛咒雨的使者。

  雨的使者顯現在他面前,說:「詩人呵,你不要責備我。

  我本是生命樹上一滴的露珠,灑到地上來,變成了點點同情的眼淚,要使千萬 人傷心的。」

  於是這使者飛去了。

  詩人夜闌起坐,星月的光射到他心上來。詩人又成了一首詩,立刻寄給他一個 老朋友。

  回信來了說:「你這詩好極了。可知人生如夢,來去都不分明,黑夜來到了, 快樂又在哪裡?」

  詩人將詩扯得粉碎,詛咒夜的使者。

  夜的使者低著頭說:「我只會用萬條煩惱絲兒,穿起星兒,結就漫天的珠網, 來籠絡住全世界的死和失望的,我只會懸起反映悲歡的月鏡,表現出古往今來無邊 的慷慨抑鬱,來觸動人類的悲傷的。」

  夜的使者也飛去了。

  詩人走到水邊坐下,從水裡看見了對岸的花。花和水反映到心上來。詩人才思 奮發,成了一首長歌,順手便遞給水邊一個浣衣的女兒。

  她讀了幾遍,淚落下來了。說:「先生,你寫的這就是詩麼?這就是我心中常 有的話,怎麼就說不出來?可是你替我說出來了,我心裡卻為何又這般的感動?我 明白了,原來

  」詩人不等她說完,便連忙回身走了。

  詩人默默的背倚窗戶站著。

  水的使者蕩蕩漾漾的顯現了,說:「詩人呵,這又算什麼呢?我本是晝夜裡流 著,輸送了人類的年華和興亡的事跡,來歸入那茫茫的大海的。」

  花的使者很明媚的笑著說:「詩人呵,你錯用了我了。我只是發洩宇宙的靈氣, 幻作千紅萬紫;從地裡出來,要點穿世人的靈竅的。」

  兩個使者攜著手飛去了。

  詩人詛咒遍了下凡的使者。--最後便慚愧憂傷的到了眾神的王那裡,那些飛 回的使者,正圍著神座站立著。

  神莊嚴地說:「我知道你的來意了!我原是說與你的,宇宙的神秘,和人類的 深思,本不能遮蔽人生的煩悶。我的這些使者,何嘗不是隨時隨地輔助你,又何嘗 不是愈輔助愈受你的詛咒呢?」

  詩人俯伏流淚說:「神呵,你可憐見他們激箭般的年月,也為著完成了我的使 命,又何妨使他們暫時癡狂沉醉?我原知世上到頭都是空虛,但也何妨使他們暫時 蒙蔽?」

  神微微地笑道:「也罷,我賜給你最後的使者,他原未曾長成,只養育在鴻 的國裡。如今你試帶他到凡間一走,或者可以完成了你的志願。只有他能使山窮水 盡變為柳暗花明。

  可是這也不是真的,世間一切都要模糊了! 」

  詩人稽首說:「我只要世界模糊,人間酣醉;我原只要

  」

  天外,翩翩地飛來雙翅雪白的嬰兒,挾著金斧,前面迴翔著,歡唱道:「詩人 呵!我便是希望的使者,現在入世了。

  詩人呵,跟著我來! 」

  萬千的使者,圍繞著大神,在頌讚的歌聲中,一齊隱過去了。

  到如今只有這枝金斧,劈開了黑暗,摧倒了憂傷,領著少年人希望著前途,老 年人希望著再世;模糊了過去,拒絕了現在,閃爍著將來;歡樂沉酣的向前走-- 向著渺茫無際的盡頭走。

  小說、散文集《超人》。)離家的一年

  他和他的小姊姊對坐在石階上。小姊姊只低著頭織絨襪子。他左手握著絨線球, 右手抽著線兒,呆呆的坐著。戀家惜別的心緒,也和這絨線般,牽挽不斷的抽出來, 又深深密密的織入這襪子裡。

  十三歲的年紀,就要離家遠去,自然是要難受的。然而他是個要強的孩子,抵 死也不肯說戀家不去的話。只因他不肯說出,他的眼淚只往心裡流,加倍的刺傷他 的心。

  當他去投考大學附中的時候,他父親不過是帶他去試一試罷了,不想到竟取上, 名次又列得很高,他自己非常的喜歡。母親說他太小,取上也罷了,不去也使得; 離家太遠了,自己也難受,家裡也不放心。父親也是這麼說。他自己卻堅執要去, 說男兒志在四方,豈可坐失機會!他小姊姊也說是去好。兩個小孩子,一吹一唱, 高興的了不得。他父親和朋友們談起,他們都著實誇獎他;又說那大學的進學考, 限制得很嚴,難得取上了,不去很可惜。--商量的結果,還是定了要去。

  他母親忙著替他收拾這個,預備那個。小姊姊也不和他打架了,成日裡兩個人 廝守著,又將自己最愛的一管自來水筆,也送給他--他們為這一管筆曾拌了一回 嘴,至終被他小姊姊得去了,現在又無條件的送給他,他倒覺得不好意思。

  --小姊姊只比他大一歲,所以在他們的稱呼上,都加上個「小 」字。

  離著動身的日子,只有三天了。他漸漸的覺得難受起來,小姊姊也是如此,只 是他們都不說出。小姊姊要替他織一雙絨襪子,織了三天才成了一隻。

  這時父親和一位年輕的朋友,從外院進來。小姊姊只管低著頭,他也裝做沒有 看見。等他們一齊進入客室,小姊姊和他同時抬起頭來,笑了一笑。

  父親在客室裡喚他。他連忙放下線球,走了進去。父親說:「這是大學教授周 先生,後天你便跟他一塊兒走,周先生好照應你。」他便鞠了一躬。周先生看著他, 和他談幾句話。

  他站了一會,搭訕著又走出來。

  小姊姊悄聲問:「叫你進去作什麼?」他說:「叫我去見周先生,後天和他一 塊去。」小姊姊說:「是大學的周先生麼?他的夫人我認得,是個很好看的

  」

  父親同客人又出來了。他便站起來。小姊姊只得也鞠了一躬。

  吃飯的時候,母親笑著說:「你要走了,叫你父親帶你和小姊姊出去玩一玩罷。」 他搖一搖頭說:「我不去,只在家裡便好,出去又煩得慌。」小姊姊說:「我那襪 子還沒織完呢。」

  父親說:「等你織完,他也畢業回來了。」母親不覺笑起來。

  他在家裡也忙了兩天。有些東西,小姊姊一定要他帶去玩,他一定要留在家裡。 母親看了笑說:「有現在的相讓,當初又何苦為這些東西生氣?」他們都笑著,一 面只管忙忙的,丟下這個,拾起那個。

  這一天晚上,母親叫他到屋裡去,打開箱子叫他看,說:

  「這邊是裌衣服,這邊是棉衣服,天氣一冷,千萬記著換上;這底下是被單   」他只管點頭答應著。父親站在一邊笑著說:「你不必吩咐,他哪裡記得這許多? 橫豎冷了,也一般的知道穿。」這時小姊姊從自己屋裡進來,說:「好容易趕完這 雙襪子了,放在這邊角裡,你可記著。」放下了襪子,又說:

  「這是信封,都貼上郵票了。」他接過來說:「我已有了不少的信封了,做什 麼又給我?」一看那十二個封面上都已寫好了,都是他小姊姊的名字,他隨手也放 入箱子裡。

  僕人進來,將幾件行李都捆好了。母親和父親又囑咐他好些話。他這時真是傷 心了,幾乎撐不住,心想不如小姊姊也和我打架,家裡的人都不理我,我去倒覺得 無有牽掛,這樣真是太叫人難受。父親看出來了,便說:「你們早去睡覺罷,明天 早車是七點鐘的,還要早起呢。」母親說:「可不是還得先到周先生那裡,李媽! 叫他們明天早飯早一點開。」李媽答應著。他和小姊姊便出來了。

  兩個人又坐在台階上,小姊姊說:「你到那裡就寫信回來;年假是什麼時候放 的,也早幾天告訴我。」屋內的燈光,從竹簾子裡射將出來,人影在地,小貓從廊 下慢慢的走入他懷裡。

  他一面撫著小貓,一面說:「我走了,你可寂寞了。」小姊姊說:「我還有幾 天也就上學了,不過放學回來,也是

  」這時母親在屋裡又一疊連聲,催他去睡。 他放下小貓站了起來,小姊姊也自回屋裡去了。

  他走入屋裡,桌上都空了,開了燈坐了一會,心裡只亂亂的,躡著腳又走出來, 院中無人,對面小姊姊屋裡,燈已經滅了。走了幾轉,才進去臥下。心裡猜想到校 後情形如何?

  功課怎樣?同學多少?想了半天,正朦朧欲睡,忽聽得外面叫門,又聽見隔壁 黃家開門了。他重行臥下,睡魔又走了,翻來覆去,以後不知什麼時候睡著。

  第二天五點鐘,他就醒了,開了門放進小貓來,在地下玩了一會。聽見李媽在 院子裡和母親說話,就走進母親屋裡,坐在一邊,看著母親梳頭,心中萬分難過, 似乎盼望母親留他不去才好。母親抬頭看見,問道:「怎麼樣?你怎麼起得這麼早?」 這時他萬禁不住了,便掏出手絹兒捂著臉,嗚咽著哭了起來。母親看著他也不言語。 一會兒李媽進來,他連忙伏在桌上,不作一聲。

  早飯開來了,他也吃不下去,胡亂用了一點。看時辰鐘已經六點,自己穿起長 衣。僕人進來將行李搬出去。母親交給他幾張票子,說:「打車票的錢在裡面,交 給周先生罷。其餘的留著在車上買點心吃,你今早沒有吃飽。別的錢父親都交給周 先生了,他自然會給你的。」他含著淚點一點頭。一會兒車來了;母親說:「走罷, 父親還沒起來,不必告辭了。」他便走下台階。母親站在廊上喚道:「小姊姊呢? 小弟弟要走了! 」

  小姊姊在屋裡應了一聲,他便到小姊姊門口,低低的叩道:

  「小姊姊,我可以進來麼?」門開了,床上衾枕還散亂著,小姊姊穿著睡衣, 站在鏡台前,攏著頭髮。回頭看見他,便道:

  「你要走了麼?」他又點一點頭,回身便走。小姊姊也不再言語。只有李媽送 到門口,僕人就和他一同上車。

  街上行人熙熙的來往,他想:「他們也有的是和我一般的離家遠去麼?」他心 裡只亂亂的,不住的擦著眼淚。

  車停在一所洋樓的門口,許多的行李堆在階邊。幾個同學站在階上,周先生也 在中間,看見他來了,便笑道:「你來正好,和他們一塊兒走罷;我還有些事未了, 打算晚車去呢! 」

  他不覺為難起來,半天沒有言語。周先生看他躊躇,便道:

  「你要是喜歡和我一同走時,行李先放在這裡,你下午四點再來罷。」他又喜 歡了,連忙點頭說好。看著行李搬下去,便又坐上車和僕人一同回來。

  他覺得滿街的太陽,牆上貼著許多的花花綠綠的廣告,來時竟沒有看見。

  到了家,跳下車來,跑了進去。李媽在院子裡,先看見了,驚道:「少爺怎麼 又回來了?」他笑著點一點頭,也不答話。走進上房,見過了父母,說明了;便問: 「小姊姊呢?」母親笑道:「你走了以後,她也沒有吃飯,就到黃家去了。」他便 回身出來,走到黃家門口。小姊姊和兩個孩子正在院子裡玩,抬頭看見他,連忙走 出來。他笑說:「我不去了。」小姊姊看著他道:「胡說,你騙我呢?」他說: 「下午才走,我們先回家玩去。」說話之間,他看見小姊姊的眼圈邊,余紅未退。

  一邊玩著,他兀自提心吊膽的。果然至終捱不過下午四點,還是一走。小姊姊 送到門口,看見他在車上哭了。

  這回真上車了。周先生攜著他的手,擠了上去,找個座位,叫他坐下。自己卻 又走下月台去,和朋友說話,一直到車慢慢開動,才走上來。他只背著臉憑窗站著, 想著父親母親,想著小姊姊--有許多事叫他非常的後悔:就是從前因為自來水筆 打架,兩個人都哭了;還有為爭著看一本少年叢書,至終小姊姊擲過給他,他氣忿 忿的拿起自己走了。他自恨當初為什麼和可愛的小姊姊這樣的過不去?想起一陣一 陣的傷心。

  周先生叫他坐下,和他說些閒話。他只低著頭,恐怕人家看見他的淚眼。一會 兒車上的燈亮了,他們一起吃過點心。

  他漸漸的注意到車上別的坐客;周先生又把報紙遞給他,他看著「小說」和 「趣聞」,很覺得有味,以後眼睛疲倦,漸漸睡著。

  嘈雜的聲音,將他攪醒了。車走得很慢,燈已經滅了,窗外的曉風,吹面生寒。 他坐好了,拾起地上的報紙。周先生從那邊走過來,笑著向他說:「到了,我們下 車罷。」

  矮矮的長牆,圍著廣大的草場 。幾處很偉大的學校建築,矗立在熹微的晨光 裡,使他振起精神來。穿過了草場,周先生走進「庶務處」,一會兒出來說:「你 的宿舍定在東樓十五號,和這個堂役先去罷,我一會兒就來。」他答應了,曲曲彎 彎的又上了東樓。

  屋裡已有兩個同學,正在盥洗。看見他來了,知道是住在這屋裡的新同學,似 乎驚奇他很小,便都走攏來招呼他,又叫堂役搬進行李。他一看門後貼著一張紙, 三個名字,是王紀新,唐敬,最後的便是他。

  那個大的同學說:「小唐,你先帶他吃早飯去罷,這屋裡的事,你不用管了。」 小唐便和他出來,一邊走著,一邊問他是哪裡人?從前在什麼學校唸書?現在入的 是哪一班?他一一都說了。他覺得小唐極有趣,只有十五六歲光景;前發覆額,戴 著眼鏡,走路永遠是跳著。

  進了食堂,他便坐在小唐的桌上。好些的同學都注意他,有的便過來和他說話。

  飯後回到屋裡,周先生也來了,看著他收拾清楚了;又說:「我的家就在學校 後面,從右數第五座樓上,你若去時,叫唐敬帶你去。」說著就走了。

  這時那兩個同學都不在屋裡,他獨自在窗前站著,看見許多同學在操場裡踢球; 小唐穿著運動衣,也在內中奔走。他又回來,開了小箱子,看見那些信封和襪子, 猛然憶起小姊姊來,不覺退臥在床上,拿枕頭蓋上臉,暗暗垂淚。

  鐘聲響著,王紀新進來了,他裝做睡著,紀新叫起他來,說:「開學式要舉行 了,到禮堂去罷。」他站了起來,紀新端詳了他的臉,卻也沒說什麼。

  他坐在第一排椅子上,和他聯坐的都是些小的同學,卻沒有比他還小的。-- 校長的訓詞,他聽得不甚清楚,只抬頭看著牆上的照片。

  回來他便寫信,寫了四張紙,用了許多「嗚呼噫嘻」的字眼,寫完了,自己送 到信箱裡。

  午後小唐帶他到「庶務處」去買書,又替他介紹了幾個小朋友。有一個叫徐真 的,帶著許多玩具,幾個小朋友便玩起來,惹得許多大學生都圍著看。

  晚上他又難受起來,臥下也睡不著,翻來覆去的,滿屋漆黑。想想這個,想想 那個,枕頭都濕了。自己後悔為何竟然來了,在這裡多麼孤苦!半夜裡流淚,母親 也不知道。想到這裡,不禁哭起來,小唐驚醒了,朦朧中勸慰他幾句。

  第二天便上課了,下了堂便拿起書來念。心中雖難過,卻因為分些心,還覺得 好些。周先生又來叫他,小唐勸他去走走,他怕羞不去。

  有一天在食堂裡,接到了一封信,是他父親寫的封面。連忙拆開,父親一張紙, 只說些安慰勸勉的話,小姊姊也有一張,上面寫:

  最親愛的小弟弟:

  只有父親母親和我三個人。晚上我也睡不著,想你在火車上也必是睡不著。今 天接到了你的信,我忍不住哭了,--沒有大哭--母親也很難過。

  有許多的事,要告訴你:你的小貓不見了,我想是黃家那幾個弟弟抱走了。你 記得從前他們的小雞丟了的時候,不是賴我們的小貓吃了麼?我也不敢問他們,恐 怕母親要說。李媽說他們家的老貓,又要生小貓了,再抱一個給我們,我想這一次 要一個小黑貓,你看怎樣?

  我明天上學了,倒也有個著落,省得在家裡,又悶得慌,又難受。

  你在學校裡,要自己小心,也要用心功課,也不要和朋友打架--我知道你不 會和人打架,除了跟我。愛你的小姊姊

  你看見周夫人時,替我問她好。

  母親吩咐你說,天氣冷,要多穿衣服。身上要潔淨,要常洗澡。又及。

  他看了很喜歡,折起來放在袋裡,徐真問:「是誰給你的信?」他說:「是我 的小 --是我的姊姊。」

  他立刻回到屋裡,寫了一封回信。

  一天一天的過去,漸漸的熟了,朋友也認識得多了。功課又忙,便不十分想家。

  秋節的時候,周先生叫他去過節。王紀新勉強把他送到周先生門口,按了鈴, 自己跑了。他只得進去。

  好清雅的院子--周先生和夫人一同站在廊子上,他連忙鞠了躬。談了幾句話, 周夫人便請他到屋裡去。

  壁爐上立著兩個銅盤,桌上白花的台布,當中擺著一瓶的菊花,他四下裡看著。 周夫人端過果點來,就坐下和他談話,問他:「想家不想?」他笑著搖一搖頭。周 夫人又問:「你母親好麼?你有幾個兄弟?」他說:「我母親好。我只有一個姊姊, 她也認得

  」周夫人想了一想道:「你姊姊是不是叫意華?」他連忙說是。周夫 人笑道:「是了,她是我的學生;怪道剛看見你時,覺得有些眼熟,好像是在哪裡 見過似的,你們倒是像得很。」他只笑著。

  周先生只在廊外看報。周夫人一邊走來走去做些事,一邊和他閒談。他覺得她 服裝很瀟灑,風采也能動人。

  明月當空,他們三個人在廊子上一同吃著飯,很快樂的。

  飯後坐了一會,他恐怕學校關門,便告辭了,踏著月色回去。

  同學們都在樓下玩月。小唐拉他坐下,遞給他一塊月餅,笑說:「叫你去你不 去,去了就這麼晚回來,我們都在這裡,只短你了。」他說:「我本想去去就來, 周先生一定要留我過節。」又玩了一會,便各自回屋去。他臥下的時候,還不住的 想著日間的事。

  他在學校,功課成績很好,得了一張獎狀。他十分得意,寄回家去;父親來信 很誇獎他一番。

  年假到了,卻因為特別的緣由,只放三天。同學們勸他不回去,他只是游移不 決。至終母親來信說若沒有伴,天氣又冷,不回來也好。三天的假還不夠來回走的。 他才死了心,不回去了。

  三十晚上,幾個小朋友,在徐真屋裡,買些糕點,吃年夜飯,談談笑笑,大樂 了一陣。十點多鐘才回屋去。

  燈下王紀新遞給他一封信,是小姊姊寫的:

  小弟弟:

  聽說你新年不回來了,失意得很。你們學校真特別,

  新年為何只放三天!

  這裡下了很大的雪,我獨自做了幾個雪人,立在院子裡。那天父親夜裡回來, 以為是賊,嚇了一跳。

  我和同學們制了許多燈謎。我猜著很多,得了許多獎品。有一個謎,我猜不著, 請你研究研究。

  「斜竿上,掛件衣。可惜沾點土。還說日頭低。字一」小姊姊

  他看完了,覺得十分有趣,便立刻坐下寫封信:

  小姊姊:

  正在吃年夜飯。嗚呼,「每逢佳節倍思親! 」

  這裡雪也很大,我們只打雪戰,沒有做雪人。

  你那謎我猜不著,我想明天叫同學們猜猜

  

  寫到這裡,他沉吟了一會,想寫些笑話。忽然想起一件事,便笑著往下寫:

  想」,他說,「杜威論思想,這思想不是你們小孩子胡思亂想的思想;也不是 戲台上唱的,『思想起來,好不傷慘人也』的思想。這是

  」他說了半天,也沒 有說出到底是什麼思想來,那神氣還非常的

  

  這時小唐推門進來,看見王紀新已經睡下,他自己在燈下又笑又寫。便也笑道: 「小人兒,你自己笑什麼?」他抬起頭來笑了,將信遞了過來,兩個人又笑了一陣。 他便擱下未寫完的信,將那謎對小唐念了。小唐也想了半天,正說著話,王紀新醒 了,說:「天不早了,你們睡罷,明天早起,我帶你們玩去。」他臥下剛要睡著, 小唐在自己床上,悄悄喚道:

  「小人兒,那字我猜著了,一定是『褚』字。」他一想果然有理,恐怕紀新又 說,只答應了一聲,便不再言語。

  這些日子,他運動過度,玩足球傷了踝骨,臥了幾天,心裡很不好過。月考時, 又和一個平日很欺負他的同學聯坐。這同學強迫他將答案給他看,他又怕先生看見, 又不敢不依他,心中又氣又急。考完了,回到屋子,自己哭了一場 。小唐和王紀 新都替他抱不平,要去和這個同學理論。他恐怕這同學以後要拿他洩憤,反央及他 們,不叫他們去。小唐又教他去告訴先生,他也不肯。過兩天再考時,進到課堂, 座位竟都換了。他暗暗喜歡,又覺得希奇。事後小唐悄悄的告訴他,是王紀新私下 和先生說的;紀新是大學最高級生,又和這位先生同過學,說話有些效力。

  第一月考行過,春天便到了,他心中充滿了歡悅。一天一天的過去,花也開了, 草也青了,離家也近了。

  這一學期裡,他又添了兩件課外的事,就是從幾個大學生那裡學習音樂,如吹 簫彈琴之類,他一學便會,眾人都稱讚他聰明,「音樂會」裡也有他的份。還有便 是和小唐、徐真幾個小朋友,組織了一個「童子足球隊」;常常要求著大學生,和 他們比賽。

  他自己覺得精神很活潑,體格也增長,又習練了些辦事的才能;心中一喜歡, 頻頻問著同學,他比初來時高了多少。

  季考近了,他又忙又樂,便寫信回家報告放學的日期。

  考完了,還有三天行畢業式,中間的日子,只是話別了。

  他和小唐因為王紀新今年畢業,便一塊兒請他吃了一頓飯,又合照一張相片。 同時徐真又請他和幾個小朋友照了一張。

  王紀新恰好同他一路,因為有事,打算早走。他自然是贊成的。便忙著收拾東 西;一面報知了學監,便一同上周先生家裡去。

  周先生和紀新在院子裡說話,他便走上廊子去。周夫人站在門口,讓他進來。 一面笑問:「考完了麼?」他說:「考完了,打算明天就走,特意來告辭。」周夫 人道:「不是還有兩天麼?」他說:「因為要和一位同學一路走,所以早些。」周 夫人道:「你到家時,替我問你母親好。還有你姊姊前些日子來了一封信,我因為 病著,好久沒有回覆,也替我說一聲。」他答應著,看周夫人時,果然清減了許多。

  這時聽得王紀新在外頭叫他,他對周夫人鞠了一躬,便連忙走出來。周先生看 著他笑,說:「你長了許多,也比從前健壯了。你父親看見,不定怎樣的喜歡呢!  」他低頭笑著--暮色裡,走出幾步,回頭看見周先生還站在門口。

  明天早晨,小唐和幾個小朋友又有紀新的同班,都來送他們上車。彼此寫下住 址來,約著通信。車開了,他和紀新站在窗裡,和月台上的同學,互揚著手巾,都 覺得也有一番傷離惜別的情緒。只有小唐在月台上笑著跳著,跟著火車跑,直到火 車出了柵欄,才轉身回去。

  他凝望了半天,回頭坐下,一路上和紀新說說笑笑,倒也一點不寂寞。

  天色漸近黃昏,火車只管前進。遙遙的已經望見對面車站上的燈光,閃閃爍爍 的如同繁星一般。紀新說:「快到了,你家裡有人來接你麼?」他看著前面,已經 喜歡得不知怎麼好了!忽聽紀新問他,便說:「我想沒有罷,因我告訴我家裡是後 天走。」紀新便道:「不要緊的,我送你到家。」他連忙說:

  「不必了,我認得道。」

  車停了,一齊走出車站。紀新替他雇了車,看著行李載上了,便和他握手說: 「我不上學校去了,我們以後家裡見罷。」

  他聽著忽然覺得難過,也說不出話來。

  到家了,進了外院。月影下,樹葉蕭蕭。看見小姊姊穿著一身雪白的衣裳,背 著臉站著,右手扶在花架上;看著地下兩個孩子捧沙土玩。那兩個孩子看不真切, 彷彿是黃家兩個小弟兄。他心中一喜,疾忙低頭走入內院去,小姊姊也沒有看見。 走到門邊,碰見李媽,正要說話,他連忙搖手不叫言語。

  他父親和母親正吃著晚飯,看見他進來,都驚喜道:「你怎麼今天就回來了?」 他笑著說:「因為有伴,所以考完就走。」

  母親十分喜歡,一面叫僕人去付了車錢,搬進行李。

  父親問:「你看見小姊姊了麼?她先吃完了飯,在外院和孩子們玩呢。」他笑 說:「看見了,她沒有看見我。」這時小姊姊已走到院子裡;他連忙迎了出去,對 著小姊姊笑著行了一個舉手禮。小姊姊笑說:「這會子你不哭了。你記得去年那晚 上,我們坐在台階上,說著話兒,你眼淚汪汪的,還假充好男兒呢! 」他不好意 思的笑了一笑。

  小說、散文集《超人》。)

  病的詩人(一)

  詩人病了--詩人的情緒更適合於詩了,

  然而詩人寫不出。菊花的影兒在地,

  籐椅兒背著陽光。書落在地上了,不想拾起來,

  只任它微風吹捲。窗兒開著,簾兒З菕A人兒無聊,

  只有:書是舊的,

  花是新的。鏡裡照著的,是消瘦的龐兒;手裡拿著的,

  是沉重的筆兒。凝澀的詩意,卻含著清新;憔悴的詩人,

  卻感著愉快。詩人病了--詩人的情緒更適合於詩了,

  然而詩人寫不出!

  水》。)一個不重要的兵丁

  他父親死了,剩下的幾畝地,他大哥和二哥分著種了,並沒有提到他的名字。 他舅舅背地裡和他說,「福和,你父親的地,怎麼沒有你的份兒?你應當和你哥哥 們理論,理論! 」他只恭默著,彷彿沒有聽見一般。

  他幫著大嫂做些家務事,送一送飯,挑一挑水,放一放驢,還抱一抱侄兒;整 天裡總是不閒著,他總是那般喜歡。

  這天他拉著驢兒,從地裡回來,大哥和大嫂,正吃著飯。

  二哥也坐在一邊,抱著腿兒,抽著旱煙。大哥向他說,「你來正好,我和你二 哥正說呢,你年紀也不小了,在家裡坐食山空,也不是事。昨天舅舅從城裡來,說 營裡正招兵呢,明兒你就去一趟。」他恭默的聽著,心裡並不覺得怎麼樣,只捨不 得他黑胖的小侄兒;便從地下抱起他來,走出門口,朝著他父親的墳兒,呆呆的站 著。

  他的體格很健壯,選上兵丁了。在營裡早晨操演,白日習工,下午上講堂,勤 勤懇懇的,和別人一樣。然而練軍歌的時候,只因他一字不識,五六天的工夫,不 準會背一節,天天受長官的責罰。又常常抽著空兒,去看問病的同伴,誤了學習注 音字母的時間,也屢次的受鞭打。同伴們都笑他,他依舊是那般喜歡。

  領下餉來,得假就回家去,還帶著穿剩的軍衣和靴子,都交給哥哥和嫂子。這 一天依舊挑一挑水,抱一抱侄兒,時候到了,才戀戀不捨的,看著哥哥嫂子冷淡的 臉,告辭了一聲,繞著父親的墳兒,又回到營裡去。

  一年之中,營裡關於他的笑話,越發的多了:別人白吃果攤上的東西,白坐車 子,他看著擺攤的和車伕的為難,他替人家還了。他舅舅來和他要錢,他手裡沒有, 憑實一說,他舅舅氣得打他一頓。禮拜天,同伴拉他聽戲去,半道裡他卻要站住聽 「救世軍」的演講。像這類的事情還多,人人都拿他當作笑話的材料,他依舊是這 樣做,依舊是這般喜歡。

  這天他正閒著,站在操場的角兒上,拿著一張軍歌的篇子,默默的背誦。忽然 聽得那邊一片聲,笑嚷起來,回頭看時,一個同營的兵丁,正打著一個賣花生的孩 子。他連忙上前,一把拉住,一面叫那孩子快走;他自己身上,卻早著了幾腳,孩 子走遠了,他才放手。旁邊的人,看他面色慘白,卻依舊笑著,一聲兒不言語,左 手扶著腰,慢慢的踱回營去。

  他傷風,又咳嗽起來,只覺得腰背痛得很,支持不住了,告了三天的假。

  別的同伴,背地裡說,「你怎麼不賭一賭氣?難道為著公道,白挨幾腳?」他 倒勸著說,「罷了!人當生氣的時候,哪能管得住自己?他也不是成心,那天的事, 不必再說了。」

  他依舊病著,二哥進城來,順道來看他;走的時候,他席底下放著的,一塊買 膏藥的錢,也不見了,他心裡明白。同伴要替他買藥時,他只說,「好得多了,不 買也可以。」

  他有時出來曬著太陽,和經過的同伴說說笑笑,他精神很委頓,他卻依舊是那 般喜歡。

  大夫說他內外夾攻,又耽誤的日子太多,不容易治了,不如回家養著去。同伴 們回了營長,從茶館裡把他舅舅找來,送了他回去。

  進門的時候,侄兒跳起來接他,嫂子只微微歎了一口氣說,「他又回來了!  --」

  他只躺著,也不能挑水放驢了。侄兒常在旁邊坐著,聽他說城裡的事。他哥哥 在外面叫他侄兒說,「你出來罷,你叔叔是癆病,仔細招上你! 」

  他更寂寞了,只從紙窗的破孔中,望著他父親的墳。

  過些日子,舅舅到他營裡,替他告了長假,他死了。這消息傳開了。--他是 一個不重要的軍人,沒有下半旗,也沒有什麼別的紀念,只從冊上勾去他的名字。 然而這營裡,普遍的從長官,到他的同伴,有兩三天,心靈裡只是淒黯煩悶,如同 羊群失了牧人一般!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十一日。

  國》。)

  病的詩人(二)詩人病了--卻怪窗外天色,

  怎的這般陰沉!天也似詩人,

  只這樣黯寂消沉。

  一般的:釀詩未成,

  釀雪未成。牆外的枯枝,屋上的爐煙,和著隱隱的市聲,

  悠悠的送去了幾許光陰?詩人病了--卻怪他窗外天色

  怎的這般陰沉!一九二一年十二月五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晨報副鐫》1921年12月23日,後收入詩集《春

  水》。)詩的女神

  她在窗外悄悄的立著呢!簾兒吹動了--窗內,窗外,在這一剎那頃,

  忽地都成了無邊的靜寂。看呵,

  是這般的:滿蘊著溫柔,微帶著憂愁,

  欲語又停留。夜已深了,人已靜了,屋裡只有花和我,

  請進來罷!

  只這般的凝立著麼?

  量我怎配迎接你?

  詩的女神呵!還求你只這般的,

  經過無數深思的人的窗外。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九日。

  水》。)

  《燕大青年會賑災專刊》發刊詞燕京大學的校訓,是「以真理得自由而服務」。

  我們為什麼要刊行這本報告書呢?因為要紀念燕京大學的學生--我們的同學, 半年以來,服務北五省一千五百萬災黎的工作。

  實地服務的工作,不單是發幾句悲憫的言詞,揮幾行同情的眼淚;或是散放幾 斗的糧米,捐助幾塊的金錢,就完了事的。是要完全的拋擲自己在他們中間,分擔 他們的憂患,減少他們的疾苦,牽扯他們到快樂光明的地上來。

  這工作裡的絕大的犧牲,就是體力,時間,精神,經濟,我們學生所最寶貴, 所最不忍犧牲的,也就是體力,時間,精神,經濟。然而這一次我們男女兩校幾百 人的同學,為著要履行我們的校訓,竟然歡欣勇敢的拋擲了自己,也將這一切都犧 牲了。

  我們燕京大學的學生,不敢以此自足,也不敢說這便是大規模的服務事業。- -我們記錄了這工作裡的一切經過,一半是紀念現在的同學,這次社會服務的工作, 一半也是盼望千秋萬世後來的同學,知道我們在一九二一年的時候,社會服務的精 神,已經蓓蕾萌茁;或者可以鼓舞著他們更要完全的證實了我們的校訓是:「以真 理得自由而服務。」

  (本篇最初發表於1921年出版的《燕大青年會賑災專刊》,署名:謝

  婉瑩。)旱災紀念日募捐記事

  九年十二月十八日的早晨,是救災大會募捐員出發的日期。天氣雖是很陰沉, 我們女校同學裡簽名列隊出發的卻有七十多人。出發之先,有一個聚會,由誠冠怡 教授主領,她說:「你們手裡抱的撲滿,是人平素所最不尊重的瓦器,然而它今日 有它巨大的工作。」我們都深深的受了感動。

  同學黃玉蓉女士,李淑香女士和我,是分在本京各女校去募捐的。我們先到的 是華語學校。那幾天恰巧是他們放假的日子,寥寥只幾位在校的學員,居然捐了不 少的錢。又有一位中國教員,可惜忘記了姓名,還要我們留下一個撲滿,和幾十個 紀念章,要在下午他們校中集會的時候勸募。我們謝謝他,交付了撲滿和紀念章, 便和他們告別。

  這時街上佈滿了學生,都揮著旗子,抱著罐子;走過北河沿一帶,街上有許多 的行人,都胸前掛著紀念章,隨風飄展著,穿過天安門,看見有不少的學生,四下 了望著,又追著車兒奔走。我心中不禁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覺,這是可喜的現象呵! 幾十年或十幾年前的中國,有幾個豐衣足食的人,肯在朔風怒號的街上,替災民奔 走呢?

  經過新華門,陸續的看見了幾面燕京大學的旗子,又看見陳哲甫教授,劉次軒 教授他們也站在學生中間。

  又到了女子高師,我們進去見了學監,他便帶我們到大禮堂門口。一會兒學員 們唱完了歌,三三兩兩的出來,一面和我們談著話,一面往撲滿裡投錢。那時真是 手不暇給,差不多都捐過了,便又到女高師的幼稚園和附屬小學,這些可愛的小孩 子,蜂蟻似的,把我們都圍住了,一片「給你們錢」的聲音,顫動我們的耳鼓,這 真是天使的歌聲,天國的音樂。我的感想,泉水似的奔湧出來,間不容髮之頃,竟 沒有沉思默味的工夫,只得任它又奔瀉了去。因為他們人數太多,紀念章分得不勻, 我好幾次從大群裡抽身出來,要給那離我較遠的孩子們,不過一二秒鐘,我仍舊困 在圈兒裡。直到我們都妙手空空,他們都笑著跳著的走開了,才抱起那沉重的罐子 來,謝謝他們,又出去了。

  我們只得商議著請黃女士到女青年會去取紀念章並一個撲滿。李淑香女士和我 又到了培華女校,承他們學員的盛意捐了銅子幾十枚,他們的校長卻絮絮的問我們 這款的用途,又說了許多別的話,我們略應了幾句,便回身出來。

  到了篤志女校,我們卻沒有向他們募捐,只在那裡等著黃女士。那時已近午, 狂風漸起,黃沙蔽日。一會兒黃女士來了,我們匆匆的包起紀念章,便又到女高師 附中,可惜到得太晚,學生們都回家去了。我們在應接室等了半天,校役一定回說 教員們都不在校,不便久坐,只得出來。

  到了第一女子中學,正遇見他們學生,也拿著旗子出來,相逢一笑。他們便請 我們到校內去坐,學監招待我們極其慇勤。談了一會話,便又告辭。

  那時候風越大了,街上又遇著好幾面燕京大學的旗子,同學們風塵滿面,站在 街上,還是精神百倍。可敬呵!中國的將來,都在這些青年人身上。

  走到東長安街,風推著我們走,對面說話都聽不見,抱罐的手也僵了。「風呵, 再大一點,我要請你試一試青年的精神;風呵,再大一點,我們要藉著你,預備和 萬惡的社會奮鬥! 」我低低的說著,其實那時即或高聲疾呼,除了我自己,也沒 有人能聽見。

  天色漸漸的昏了。我們又到了孔德學校,我們是第四五次的募捐員到他們那裡 的,那天又是他們放假的日子。只為第二天他們開展覽會,還有少數的學員,在校 裡預備陳設,十幾個孩子捐的卻實在不少。當我們站著和他們談話的時候,有一個 女校役,提著茶壺走過,誰也沒有注意她和她說什麼勸捐的話,她忽然自己站住了, 往裡投了一個銅子,「大家都是苦人呵! 」她說著歎了一口氣,自己走了。我們 連忙追上她恭恭敬敬的送她一個紀念章,我注目看著她半天。--又回到華語學校, 將留在那裡的撲滿,取了來,又重新謝了他們一番。

  回到學校,天色更昏暗了,風仍是刮著,同學陸陸續續的都回來了,都吹得不 成樣子,大家雜亂著相問答。以後便到科長的辦公室,將每一組的撲滿都砸開了。 我們的四個撲滿盛有三十幾元零些銅子,數目記不清了,因我計數金錢時又起了感 想。金錢的確是可愛的,這樣得來的金錢,是有它的真價值。咳!孔德學校的一個 銅子,女高附小的幾百個銅子,這價值是自有金錢歷史以來,未有的價值!

  事實有一半是模糊記不清了,感想卻又寫不完。今天追記起來,無端又起了許 多的感觸,這工作有可記的價值麼?人類不是應當互助相愛的麼?這樣,你們一天 冒著風捐了幾十塊錢,便是做了一件有功德的事麼?這其中豈不是也有你自己的名 譽心,自利心麼?果然要做功德事呵,就應該一個字都不寫。我寫到這裡,呆了, 放下筆,抬起頭來,看見了大禮堂裡對面壁匾額上的「見義勇為」四個大字。

  婉瑩。)

  謝「思想」

  只能說一聲辜負你,

  思想呵!任你怒潮般捲來,

  又輕煙般散去。沉想中,凝眸裡,

  幾張碎紙,

  都深深的受了你的贈與。也曾幾度思量過,

  難道是時間不容?

  難道是我自己心情倦慵?便聽憑你乘興而來,

  無聊又去。還是你充滿了無限神奇;

  只答我心中膜拜。難役使世間的語言文字

  說與旁人?

  思想呵!無可奈何,只能辜負你,這枝不聽命的筆兒

  難將你我連在一起。十二,二九,一九二一

  《春水》。)除夕

  是這般的燈紅人靜,守著爐火,正思潮泛湧;拿起筆來--寫罷,從何處寫起?

  「除夕! 」難道也生出人云亦云,有心的感想?--應看的書,都堆在架上 呢,今夜清閒

  看罷,卻又一行都看不下去。我抑下思潮,無奈它一霎時又如前 泛湧。「除夕」兩個字,已入了我的心,思想總圍著它旋轉。

  「時間」呵!你來限制無限的太空,什麼年月日時,分出「過去」,「將來」, 「現在」,這三面旗影下,指揮了多少青年!

  「除夕」這兩個字,也受了時間的賜與,隔斷了現在和未來。平常的一夜,竟 做成了萬仞的高山!

  我不信平常的一夜,就可作萬仞的高山!截住了不斷的生命的泉流。然而我- -我終竟也隨同信了。可憐的人類呵!

  竟聽「時間」這般的困苦你,更可憐我也未能跳出圈兒外!

  將來,我的夢,如何實現?--為著「現在」熱烈的期望,我切盼時間飛走; 為著「將來」無聊的回憶,我又怕時間飛走。人呵!你終竟是個人,怎敵時間的播 弄。

  完了!人呵!你只是個人,什麼立志,什麼希望,從頭數,只在「時間」的書 頁上,留些墨跡。到了末尾,只有

  

  空了--無奈現在總有我,這不自主的奮鬥,無聊賴的努力,須仍被「時間」 束住!聽一下一下的鐘聲,又是催人過去,這一聲聲難再得。即使坐到天明,也只 隨著世界轉,仍有我,仍有時間。

  去的去了,來的來了,住的住了;只能聽著「時間」,翻它的書頁。

  困苦的人呵!你空讀了些書,為著這小小問題,竟由它煩悶,得不出絲毫解答?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夜1922年煩悶

  幾聲晨興的鐘,把他從疲乏的濃睡中喚醒。他還在神志朦朧的時候,已似乎深 深的覺得抑鬱煩躁。推開枕頭,枕著左臂,閉目思索了一會,又似乎沒有什麼事情, 可以使他不痛快。這時廊外同學來往的腳步聲,已經繁雜了,他只得無聊地披衣起 來;一邊理著桌上散亂的書,一邊呆呆地想著。

  盥漱剛完,餐鈴響了,他偏不吃飯去;夾著書,走到課室,站在爐邊。從窗戶 裡看同學們紛紛的向著餐室走,他的問題又起了:「到底是吃飯為活著,還是活著 為吃飯?一生的大事,就是吃飯麼?假如人可以不吃飯,豈不可以少生許多的是非, 少犯許多的罪惡麼?但是

  」他的思想引到無盡處,不禁拿起鉛筆來,在本子上 畫來畫去的出神。

  不知站了多少時候,忽地覺得有人推門進來。回頭看時,正是同班友可濟和西 真,也一塊兒夾著書來了,看見他都問:

  「你怎麼不吃飯去?」他微笑著搖一搖頭。他們見他這般光景,就也不說什麼; 在爐旁站了一會,便去坐下,談論起別的事來。

  要是別日也許他也和他們一塊兒說去,今天他只不言語,從背後呆呆的看著他 們。他想:「西真這孩子很聰明,只是總不肯用一用思想--其實用思想又有什麼 用處,只多些煩惱,不如渾化些好。」又想:「可濟昨天對我批評了半天西真,說 他不體恤人,要一輩子不理他。今天又和他好起來,也許又有什麼求他的事,也未 可知。總之人生只謀的是自己的利益,朋友的愛和仇,也只是以此為轉移,--世 間沒有真正的是非,人類沒有確定的心性。」又想,「可濟的哥哥前幾天寫信來叫 我做些稿子,還沒有工夫覆他,他哥哥

  」這時同學愈來愈多,他的思潮被打斷, 便拿起書來,自去坐下。

  他很喜歡哲學,但今日卻無心聽講,只望著窗外的枯枝殘雪。偶然聽得一兩句, 「唯物派說心即是物--世界上的一切現象,只是無目的底力與物的相遇。」這似 乎和他這些日子所認可的相同,便收回心來,抬頭看著壁上的花紋,一面聽著。一 會兒教授講完了,便徵求學生的意見和問題,他只默然無語。他想:「哲學問題沒 有人能以完全解答,問了又有什麼結果;只空耗些光陰。」

  一點鐘匆匆過去了,他無精打采的隨著眾人出來。

  回到屋裡,放下書,走了幾轉,便坐下;無聊的拿出紙筆,要寫信給他姊姊。 這是他煩悶時的習慣,不是沉思,就是亂寫。

  親愛的姊姊:

  將我的心情,冷淡入無何有之鄉了。

  你莫又要笑我,我的思潮是起落無恆。和我交淺的人,總覺得我是活潑的,有 說有笑的,我也自覺我是動的不是靜的。然而我喜玄想,想到上天入地。更不時的 起煩悶,不但在寂寞時,在熱鬧場中也是如此。姊姊呵!

  這是為什麼呢?是遺傳麼?有我的時候,勇敢的父親,正在烈風大雪的海上, 高唱那「祈戰死」之歌,在槍林炮雨之下,和敵人奮鬥。年輕的母親,因此長日憂 慮。也許為著這影響,那憂鬱的芽兒,便深深的種在我最初的心情裡了。為環境麼? 有生以來,十二年荒涼落漠的海隅生活,看著渺茫無際的海天,聽著清晨深夜的喇 叭,這時正是湯琵琶所說的「兒無所悲也,心自淒動耳」的境象了。像我們那時的 --現在也是如此--年紀和家庭,哪能起什麼身世之感,然而幼稚的心,哪經得 幾番淒動,久而久之,便做成習慣了。

  可恨那海隅生活,使我獨學無友,只得和書籍親近。更可恨我們那個先生,只 教授我些文學作品,偏偏我又極好它。終日裡對著百問不答神秘的「自然」,替古 人感懷憂世。再後雖然離開了環境的逼迫,然而已經是先入為主,難以救藥了。

  我又過了幾年城市的學校生活,這生活也有五六年之久,使我快樂迷眩,但漸 漸的又退回了。我的同學雖然很多,卻沒有一個可與談話的朋友。他們雖然不和我 太親密,卻也不斥我為怪誕,因為我同他們只說的是口裡的話,不說心裡的話。我 的朋友的範圍,現在不只在校內了。我在海隅的時候,只知道的是書上的人物,現 在我已經知道些人物上的人物。姊姊呵!罪過得很!我對於這些人物,由欽羨而模 仿,由模仿而疑懼,由疑懼而輕藐。總而言之,我一步一步的走近社會,同時使我 一天一天的看不起人!

  不往下再說了,自此而止罷。姊姊呵,前途怎樣辦呢?奮鬥麼?奮鬥就是磨滅 真性的別名,結果我和他們一樣。不奮鬥麼?何處是我的歸宿?隨波逐流,聽其自 然,到哪裡是哪裡,我又不甘這樣飄泊!

  因此我常常煩悶憂鬱,我似乎已經窺探了社會之謎。我煩悶的原因,還不止此, 往往無端著惱。連我自己也奇怪,只得歸原於遺傳和環境。但無論是遺傳,是環境; 已的確做成了我這麼一個深憂沉思的人。

  姊姊,我傲岸的性情,至終不能磨滅呵!我能咬著牙慰安人,卻不能受人的慰 安。人說我具有冷的理性,我也自承認是冷的理性。這時誰是我的慰安,誰配慰安 我呢?姊姊呵!我的眼淚,不能在你面前掩蓋,我的歎息,不能在你耳中隱瞞。親 愛的姊姊,「善美的安琪兒」,--你真不愧你的朋友和同學們贈你的這個徽號- -只有你能慰安我,也只有我配受你的慰安。你雖不能壅塞我眼淚的泉源,你卻能 遏止這泉流的奔湧。姊姊呵!你雖不和我是一樣的遺傳,卻也和我是一樣的環境, 怎麼你就那樣的溫柔,勇決,聰明,喜樂呢?--雖人家也說你冷靜,但相形之下, 和我已相差天地了--我思想的歷史中的變遷和傾向,至少要有你十分之九的道力。 我已經覺得是極力的模仿你,但一離開你,我又失了自覺。就如今年夏天,我心靈 中覺得時時有喜樂,假期一過,卻又走失了。姊姊,善美的姊姊!飄流在覺悟海中 --或是墮落海中,也未可知--的弟弟,急待你的援手呵!

  年假近了,切望你回來,雖然筆談比面談有時反真切,反徹底,然而冬夜圍爐, 也是人生較快樂的事,不過卻難為你走那風雪的長途。小弟弟也盼望你回來,上禮 拜我回家去的時候,他還囑咐我--他決不能像我,也似乎不很像你,他是更活潑 爽暢的孩子。我有時想,他還小呢,十歲的年紀,自然是天真爛漫的。但無論如何, 決不至於像我。上帝祝福他!只叫他永遠像你,就是我的禱祝了。

  姊姊!風愈緊了,雪花也飄來了。我隨手拿起筆來,竟寫了六張信紙,無端又 耗費了你五分鐘看信的工夫,請你饒恕我。親愛的姊姊,再見罷!你憂悶的弟弟

  匆匆的寫完了,便從頭看了一遍,慢慢的疊起來。自己挪到爐邊坐著,深思了 一會,又回來,重新在信後注了幾句:

  思潮起落太無恆,也許天明就行所無事了。我不願意以無端的事,不快了我, 又不快了你。

  注完便封了口,放在桌上。--其實這信,他姊姊未必能夠看見:他煩悶時就 寫信,寫完,自己看幾遍,臨到付郵的時候,說不定一剎那頃,他腦子裡轉一個彎 兒,便燒了撕了。他不願意人受他思想的影響,更不願意示弱,使人知道他是這樣 的受環境的逼迫。橫豎寫了,他精神中的痛苦,已經發洩,不寄也沒有什麼,只是 空耗了無數的光陰和紙筆。

  這時場院裡同學歡笑奔走的聲音,又散滿了,已經到了上午下課的時候。他覺 得餓了,便出來自己先走到餐室裡。一會兒同學們也來了,一個個凍紅著臉,搓著 手,聚在爐邊談話。可濟回頭看見他,便問:「這兩點鐘沒課,你做什麼來著?」

  他說:「沒做什麼,只寫了幾封信。」可濟說:「正是呢,我哥哥等著你的回 信,千萬別忘了。」他點一點頭。

  飯後走了出來,大地上已經白茫茫的了,空中的雪片,兀自飄舞。正走著,西 真從後面趕上說,「今天下午四點的委員會,你千萬要到。」他便站住了說,「我 正要告訴你呢,今天是禮拜六,昨天我弟弟就寫信叫我早些回去,大概是有點事。

  今天就請你替我主席罷,我已經告了假了。」西真道:「你又來,哪能有這樣 湊巧的事。你若不去,他們又該說你了;辦事自然是難的,但你這人也未免太

  」 他沉下臉來說:「太什麼?」西真嚥住了笑道,「沒有什麼,不過我勸你總是到了 好。」他低下頭走著,半天不言語,一會兒便冷笑道:「我也看破了。每人都要弄 聰明,我何苦白操這一番心?做來做去,總是這麼一回事。什麼公益?什麼服務? 我勸大家都不必做這夢了。撒手一去,倒可以釋放無數勞苦的眾生。其實我也不用 說別人,我深深的自己承認,我便是罪惡的魁首,魔鬼的頭兒。」西真聽了,也不 說什麼,這時已經走到他屋門口,他又說:「其實--我倒不是為這個,我今天真 有點事,請你千萬代勞;全權交給你了。不必再徵求我的意見。」西真遲疑了一會 說,「也好。」他便點一點頭進去了。

  到了屋裡,百無聊賴,從凍結的玻璃窗裡,往外看著模糊的雪景,漸漸的睏倦 上來;和衣倒下,用手絹蓋上臉,彷彿入夢。

  不一會兒又醒了,倒在床上呆想,心中更加煩躁,便起來想回家去。忽然憶起 可輝的信未復,不如寫了再走,拿起筆來,卻先成了一篇短文字:

  青年人一步一步的走進社會,他逐漸的看破「社會之謎」。使他平日對於社會 的欽慕敬禮,漸漸的雲消霧滅,漸漸的看不起人。

  社會上的一切現象,原是只可遠觀的。青年人當初太看得起社會,自己想像的 興味,也太濃厚:到了如今,他只有悲觀,只有冷笑。他心煩意亂,似乎要往自殺 的道上走。

  原來一切都只是這般如此,說破不值一錢。

  他當初以為好的,以為百蹴不能至的,原來也只是如此。--這時他無有了敬 禮的標準,無有了希望的目的;只剩他自己獨往獨來,孤寂淒涼的在這虛偽痛苦的 世界中翻轉。

  他由看不起人,漸漸的沒了他「愛」的本能,漸漸的和人類絕了來往;視一切 友誼,若有若無,可有可無。

  這是極大的危險不是?我要問作青年人環境的社會!

  一方面他只有苦心孤詣的傾向自然。--但是宇宙是無窮的,蘊含著無限的神 秘,沉靜的對著他。他有限的精神和思路,對此是絕無探索瞭解的希望。他只有低 徊,只有讚歎,只有那渺渺茫茫無補太空的奇怪情緒。

  兩種心理,將青年人懸將起來,懸在天上人間的中段。

  這是極大的危險不是?青年要問宇宙,也要問自己。

  青年自己何嘗不能為人生和宇宙,作種種完滿的解答?但理論是一件事,實踐 又是一件事。他說得來卻做不到,他至終仍是懸著。

  這兩方面,又何嘗不可以「不解之解」解決了?但青年人不能升天,不甘入地; 除非有一方面能完完全全的來適應他。

  宇宙終古是神秘的;但社會又何妨稍稍的解除虛偽和痛苦,使一切的青年人不 至於不著邊際?

  極大的危險,已經臨到了,青年自己明明白白地知道--

  他一口氣寫完了,看了一遍,放在旁邊,找出可輝的信來,呆呆的看著,半天, 很昏亂的拿起筆來,又寫:

  可輝兄:

  讀了,很好。我也是極喜歡月夜的,我經歷過的海上和山中的月夜,那美景恐 怕你還沒有遇見過。但我總覺得月夜不如星夜;月夜的感覺散漫,不如星夜那般深 沉。燦爛的繁星,襯著深藍的夜色,那幽深靜遠的太空,真使人微歎,使人深思, 使人神遊物外呵!我有時對著無星的月夜,恨不得將心靈的利斧,敲碎月明,幻作 萬千星辰,叫它和著風中的密葉繁枝,頌讚這「自然」的神秘。

  你也曾有這種的幻想麼?

  論到文學創作問題,天才以外的人,自然總不如天才的創作那般容易。--這 容易不是多少的問題--因為見得到是一件事,寫得出又是一件事。天才的觀察, 也許和別人一般,只是他能描寫得非常的自然,非常的深刻,便顯得高人一著。不 過將創作文學的責任,交付天才,也有一件危險。他們的秉賦不同,感覺從他腦中 滲過的時候,往往帶著極濃厚的特具的色彩;樂便樂到極處,悲也悲到極處。愈寫 得動人,愈引導閱者趨向他偏窄的思路上去,他所描寫的對象,就未免模糊顛倒了。 到此牽連到文學材料問題,我又起怪想了,宇宙中一切的物事,在在都是可描寫的; 無論在山村,在都市,只要有一秒鐘寂靜的工夫,坐下想一想,站住看一看,我們 的四圍,就充滿了結構非常精密的文學材料,又何用四處尋求呢?我主張與其由一 兩個人--無論是否天才--來描寫,不如由大家同來實地觀察,各人得著自己的 需要。一兩個人的感覺和文字,怎能寫盡這些神秘,沒的玷辱隱沒了這無限的「自 然」!

  文壇上真寂寞呵!我不信拿這些現時的文學界中人的人格,就足以支撐我們現 代的文學界,然而他們的確已這樣的支撐了,真是--我也知止了,懺悔了。然而 古往今來,其實也都是如此,古文學家或者還不如今,不過我們看不見,便只有盲 從讚歎。何必多說?世界上原只是滑稽,原只是虛偽。古人欺哄今人,今人又欺哄 後人,歷史中也儘是一脈相延的欺哄的文字。

  說到這裡,我又想起你說我的話。你說我只能影響別人,卻不能受人的影響。 你太把我看重了!我哪裡有影響人的力量?至於我受人的影響,是的確不少,你不 理會就是了。你又勸我不要太往悲觀裡思想,我看這個不成問題,我近來的思想, 幾乎瞬息萬變。告訴你一個笑話,我現在完全的贊同唯物派的學說。幾乎將從前的 主張推翻了。不過我至終不承認我昨日的主張,以至今日的,明日的,也是如此。 我年紀太輕,閱歷太淺,讀的書也太少。人生觀還沒有確定;偶然有些偏於憂鬱的 言談和文字,也不過是受一時心境的影響和環境的感觸,不至於長久如此的,而且 如不從文字方面觀察,我就不是悲觀的我。因此我從來不以思想的變遷為意,任這 過渡時代的思潮,自由奔放,無論是深悲是極樂,我都聽其自然。時代過了,人生 觀確定了,自然有個結果。請你放心罷,我是不須人的慰安的,謝謝你。

  「作稿問題」,我真太羞赧了,我不願意再提--附上一篇,是剛才亂寫的, 不過請你看一看--這便是末一次。因為我愈輕看人,愈拿著描寫「自然」不當做 神聖的事;結果是我自己墮落,「自然」自殺。我不想再做了,不如聽「自然」自 己明明白白地呈露在每個漁夫農婦的心中,覆蓋了無知無識的靈魂,舒展了無盡無 邊的美。

  到此還有什麼可說的呢?--你所愛的孩子,我的小弟弟,活潑勝常,可以告 慰。

  雪中的天色,已經昏暗了,我要回家去。歸途中迎面的朔風,也許和你樓旁的 河水相應答。何不將心靈交託給這無界限的天籟,來替我們對語!你的朋友

  匆匆的寫完,和那篇稿子一塊兒封了起來。又從桌上拿起給姊姊的信來,一同 放在袋裡。撿出幾本書,穿上外衣,戴上帽子,匆匆的又走出來;一眼望見西真和 幾個同學,都站在「會議室」的門口目送著他。

  街上只有朔風吹著雪片,和那車輪壓著雪地軋軋的細響。

  路燈已經明瞭,一排兒繁星般平列著;燈下卻沒有多少行人,只聽得歸巢的寒 鴉,一聲聲的叫噪。他坐在車上想:「當初未有生物的時候,大地上也下雪麼?倘 若有雪,那才是潔白無際,未經踐踏,任它結冰化水,都是不染微瑕的。」又想:

  「只有『家』是人生的安慰,人生的快樂麼?可憐呵!雪冷風寒,人人都奔走 向自己暫時的歸宿。那些無家的人又將如何?--永久的家又在哪裡?」他愈想愈 遠,竟然忘卻寒風吹面。忽然車停了,他知道已經到家了。

  走進門去,穿過甬路,看見餐室裡只有微微的光;心想父親或者不在家。他先 走上樓去,捻亮了電燈,放下書,脫了外衣,又走下來。

  輕輕的推開門,屋裡很黑暗,卻有暖香撲面。母親坐在溫榻上,對著爐火,正 想什麼呢。弟弟頭枕在母親的膝上,腳兒放在一邊,已經睡著了。跳蕩的火光,映 著弟弟雪白的臉兒,和母親扶在他頭上的手,都幻作微紅的顏色。

  這屋裡一切都籠蓋在寂靜裡,鐘擺和木炭爆發的聲音,也可以清清楚楚的聽見。 光影以外,看不分明;光影以內,只有母親的溫柔的愛,和孩子天真極樂的睡眠。

  他站住了,凝望著,「人生只要他一輩子是如此! 」這時他一天的愁煩,都 驅出心頭,卻湧作愛感之淚,聚在眼底。

  母親已經看見他了;他只得走近來,俯在弟弟的身旁。母親說:「你回來了, 冷不冷?」他搖一搖頭。母親又說:「你姊姊來了一封信,她說

  」他抬起頭來 問道:「她說什麼?」母親看著他的臉,問道:「你怎麼了?」他低下頭說:「沒 有什麼--」這時他的眼淚,已經滴在弟弟的臉上了。

  (本篇最初發表於《小說月報》1922年1月第13卷第1期,後收入小

  說、散文集《超人》。)假如我是個作家

  假如我是個作家,我只願我的作品入到他人腦中的時候,

  平常的,不在意的,沒有一句話說;流水般過去了,不值得讚揚,更不屑得評 駁;然而在他的生活中痛苦,或快樂臨到時,他便模糊的想起

  好像這光景曾在誰的文字裡描寫過;這時我便要流下快樂之淚了!假如我是個 作家,我只願我的作品

  被一切友伴和同時有學問的人

  輕藐--譏笑;

  然而在孩子,農夫,和愚拙的婦人,他們聽過之後,慢慢的低頭,深深的思索,

  我聽得見「同情」在他們心中鼓蕩;這時我便要流下快樂之淚了!假如我是個 作家,我只願我的作品,在世界中無有聲息,沒有人批評,更沒有人注意;

  只有我自己在寂寥的白日,或深夜,對著明明的月

  絲絲的雨

  颯颯的風,低聲念誦時,

  能以再現幾幅不模糊的圖畫;這時我便要流下快樂之淚了!假如我是個作家, 我只願我的作品在人間不露光芒,

  沒個人聽聞,

  沒個人念誦,只我自己憂愁,快樂,或是獨對無限的自然,

  能以自由抒寫,

  當我積壓的思想發落到紙上,這時我便要流下快樂之淚了!

  一九二二年一月十八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晨報副鐫》1922年2月6日,後收入詩集《春

  水》。)

  論「文學批評」

  真正的文學作品,是充滿了情緒的。作者寫了,讀者看了,在他們精神接觸的 時候,自然而然的要生出種種的瞭解和批評。

  精神接觸,能生同情,同時也更能生出不同情。「不同情的同情」,就是完全 的翻轉作品的全面,從憂鬱轉到歡愉,從歡愉轉到憂鬱,只對於我們眼中的文字, 大表同情;雖然也是一般的稱揚讚歎,然而在作者一方面,已經完全的失了那作品 的原意和價值。

  我深深的感到,在我們讀者生出種種的瞭解和批評的時候,對於作者幾乎是絲 毫不負責任的。緣故是作者的遺傳和環境,和作者的人生哲學,我們不能詳細的知 道--或者完全不知道--他寫那文字時候的動機是什麼,我們也更不能知道。此 外我們在讀閱的時候,還有自己的,一面的心境和成見;抱定這個心境和成見,不 假思索的向前走,去批評文學作品,如同戴藍眼鏡一般,天地異色。--結果不必 我多說,只可憐作者受了無限的同情的冤枉!

  我們不能不深深的承認,在我們不明白瞭解作者自己以前,作品的批評是正和 作品的原意相反的。「不同情的同情」

  的讚揚,毀壞創作的程度,是更高於同情的攻擊的。--最不幸的是我們好意 的讚揚,在不自覺裡或者便要消滅了幾個膽怯的作家!

  作者只能有一個,讀者同時便可以有千萬。千萬種的心境和成見底下,浮現出 來的作品,便可以有千萬的化身。作品的原意,已經片片的撕碎了。

  作者--不灰心的作者--要避開這種危險,只有在他的作品底下,加上百千 萬字的註釋。--我個人方面萬不願陷作者於加註釋的地步。使他活潑潑的作品成 為典故式的詩文。這樣,便是要從世界上,根本的消滅了真正的「文學」!

  在世界的作家面前,我是讀者之一。我要承認,我要謝罪,我更要深深的應許。 他的星兒射出來的光,他的花兒發出來的香,在我未十分明白瞭解以前,自我這一 方面反映出來時,決不使他們受我絲毫的影響。我只有靜默,只有瞻望,只有這漠 漠的至誠,來敬禮我現在所不能明瞭,不能探索的神聖文學! 「將來」的女神

  我抬頭已瞥見了--你桂花的冠子,

  雪白的羽衣。你胸前的瓔珞,是心血般鮮紅,

  淚珠般潔白。你翅兒只管遨翔,

  琴兒只管彈奏。你怎的只是向前飛,

  不肯一回顧?

  你的光明的臉:也許是歡樂,

  也許是黯淡;也許是微笑,

  也許是含愁;只令我迷糊恍惚--你怎的只是向前飛,

  不肯一回顧?將來--是海角,是天涯,天上--人間,都是你遙遙導引-- 你怎的只管向前飛,

  不肯一回顧?看--只有飄飄雲發,

  琴韻,

  颯颯天風;

  如何--如何?你怎的只管向前飛,

  不肯一回顧?

  一九二二年一月二十六日。

  水》。)

  嚮往--為德詩人歌德逝世1九十週年紀念作

  萬有都蘊藏著上帝,萬有都表現著上帝;你的濃紅的信仰之華,

  可能容她採擷麼?

  嚴肅!

  溫柔!自然海中的遨遊,詩人的生活,

  不應當這樣麼?

  在「真理」和「自然」裡,挽著「藝術」的嬰兒,

  活潑自由的走光明的道路。

  1歌德(1749-1832),德國的偉大詩人,德國古典文學和民族文學 的主要代表。有詩歌、戲劇、小說、文藝理論、哲學、歷史學等方面,均有卓著成 就。代表作有《少年維特的煩惱》、《浮士德》、《維廉·麥斯特》等。聽--聽

  天使的進行歌聲起了!

  先驅者!

  可能慢些走?時代之欄的內外,

  都是「自然」的寵兒呵!在母親的愛裡,

  互相祝福罷!

  一九二二年二月四日。

  《春水》。)十字架的園裡

  她說:「不去了!那裡只是冷陰陰的--」

  那裡是「只是冷陰陰的」;然而我深深的覺得,在那裡,我的思想,常常立刻 的平靜下來,超出日常生活之外。人生是不是應該有些思想,超出日常生活之外呢?

  我相信,春天來了,枝頭微綠了;在那平列的十字架叢中,幽絕靜絕的樹下, 石塊上獨坐,讀些自己心愛的詩文,也是一生最可記念的事呵!

  相伴的,只是掃花的老人罷!只有樹上的小鳥罷!他們也各有他們的感想麼? 城牆隔斷了我向外的視線,只深深的將我的思想,關閉在這圈兒裡了!

  她說:「在這裡,人生未免太悲慘了--」

  是真的麼?為何我們便想不透呢?縱然天下事都是可懷疑的,但表示我們生命 終結的那十字架,是不容懷疑,不能懷疑的。在有生之前,它已經豎立在那裡,等 候著我們了。生前的友!死後永久的伴侶!我們為何以它為悲慘呢?

  在這裡,我只有靜止不流的心泉,幽深縹緲的思想,和那微帶著覺悟歡喜的 「惆悵」。

  這種思想,是天上的還是人間的呢?也許都不是罷,然而在我是超乎平常的境 界了!

  花也謝了,石塊也剝落了,影片也模糊了;但這於長眠的人有什麼影響呢?他 們已將歷史中的悲歡離合,交還了世界,自己微笑著享受他們最後的安息了!

  寂靜極了!幽深極了!沉思的石像旁邊,長眠的異國異鄉的人,在這裡,什麼 界限都消滅了,我們只隔著一個神秘的十字架呵!

  舊的文字,可以描寫新的感想麼?若是可以,我介紹你們相見罷:蔚藍的天, 極目的蒼茫無際--

  即此便是天上人間!

  「死」呵!起來頌揚它,是沉默的終歸,

  是永久的安息。

  人類呵!

  相愛罷!我們都是長行的旅客,

  向著同一的歸宿。

  我的朋友!

  未免太憂愁了麼?「死」的泉水,

  是筆尖下最後的一滴。

  一九二二年二月十五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晨報副鐫》1922年3月3日。)春水自序

  「母親呵!這零碎的篇兒,

  你能看一看麼?這些字,在沒有我以前

  已隱藏在你的心懷裡。」--錄《繁星》一二○冰心

  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一

  春水!又是一年了,

  還這般的微微吹動。

  可以再照一個影兒麼?

  春水溫靜的答謝我說:

  我從來未曾留下一個影子,

  不但對你是如此。」二四時緩緩的過去--

  百花互相耳語說:

  「我們都只是弱者!

  輪流著做罷,憔悴的杯

  也輪流著飲罷,

  上帝原是這樣安排的呵!三

  青年人!你不能像風般飛揚,

  便應當像山般靜止。浮雲似的無力的生涯,

  只做了詩人的資料呵!四蘆荻,

  趁風兒吹到江南去罷!五一道小河只經過平沙萬里--自由的,

  沉寂的,

  它沒有快樂的聲音。一道小河曲曲折折的流將下去,只經過高山深谷--險阻 的,

  挫折的,

  它也沒有快樂的聲音。

  我的朋友!感謝你解答了我久悶的問題,平蕩而曲折的水流裡,青年的快樂

  在其中蕩漾著了!六

  詩人!不要委屈了自然罷,

  要淡淡的描呵!七一步一步的扶走--

  怎的這般高遠呢?八

  月呵!

  什麼做成了你的尊嚴呢?深遠的天空裡,

  只有你獨往獨來了。

  九倘若我能以達到,何處是你心的盡頭,

  可能容我知道?

  遠了!

  遠了!

  我真是太微小了呵!一○忽然瞭解是一夜的正中,

  白日的心情呵!

  不要侵到這境界裡來罷。

  一一南風吹了,將春的微笑

  從水國裡帶來了!一二弦聲近了,弦聲遠了,無知的人的命運

  也跟了去麼?一三

  白蓮花!

  但也何妨讓同在水裡的紅蓮來參禮呢?一四

  自然喚著說:「將你的筆尖兒

  浸在我的海裡罷!

  人類的心懷太枯燥了。」一五沉默裡,一六

  心呵!為著宇宙,

  為著眾生。

  一七

  紅牆衰草上的夕陽呵!快些落下去罷,一八

  冰雪裡的梅花呵!

  你佔了春先了。看遍地的小花

  隨著你零星開放。

  一九

  詩人!眾生的煩悶

  要你來慰安呢。二○山頭獨立,二一隻能提著壺兒同情的水

  從何灌溉呢?

  她原是欄內的花呵!二二

  先驅者!你要為眾生開闢前途呵,

  束緊了你的心帶罷!二三平凡的池水--臨照了夕陽,

  便成金海!二四

  小島呵!無數的山峰

  沉淪在海底了。

  二五吹就雪花朵朵--二六

  我只是一個弱者!光明的十字架容我背上罷,我要拋棄了性天裡

  暗淡的星辰!二七

  大風起了!二八影兒欺哄了眾生了,

  月兒何曾圓缺?二九一般的碧綠西湖呵,

  你是海的小妹妹麼?三○天高了,

  星辰落了。

  晚風又與睡人為難了!三一

  詩人!自然命令著你呢,

  聽它呼喚!三二漁舟歸來了,三三

  牆角的花!你孤芳自賞時,三四

  青年人!從白茫茫的地上

  找出同情來罷。

  三五嫩綠的葉兒

  顏色一番一番的濃了。

  三六老年人的「過去」,在沉思裡

  都是一樣呵!三七

  太空!揭開你的星網,

  容我瞻仰你光明的臉罷。

  三八

  秋深了!

  樹葉兒穿上紅衣了!三九水向東流,詩人,你的心情

  能將她們牽住了麼?四○黃昏--深夜

  籐蘿上的密雨,

  可能容我暫止你?病的弟弟

  剛剛睡濃了呵!四一小松樹,容我伴你罷,

  山上白雲深了!四二晚霞邊的孤帆,

  完成了「自然」的圖畫。

  四三

  春何曾說話呢?

  已這般的

  溫柔了世界了!四四旗兒舉正了,四五山有時傾了,

  海有時湧了。一個庸人的心志

  卻終古豎立!四六不解放的行為,四七人在廊上,拂面的微風裡

  知道春來了。

  四八螢兒自由的飛走了,四九自然的微笑裡,融化了

  人類的怨嗔。五○

  何用寫呢?

  便是詩了!五一雞聲--

  它自己可曾得到慰安麼?五二微倦的沉思裡--

  將詩情吹破了!五三春從微綠的小草裡

  對青年說:「我的光照臨著你了,

  從枯冷的環境中

  創造你有生命的人格罷! 」五四

  白晝從哪里長了呢?

  都困慵得不移動了。

  五五野地裡的百合花,

  是你的朋友罷。

  五六狂風裡--

  造物者塗抹了他黃昏的圖畫了。

  五七

  小蜘蛛!停止你的工作罷,

  只網住些兒塵土呵!五八冰似山般靜寂,

  詩人可以如此的支配它麼?五九

  乘客呼喚著說:

  小心霧裡的暗礁罷。」

  舵工寧靜的微笑說:「我知道那當行的水路,

  這就夠了! 」六○流星--只在人類的天空裡是光明的;它從黑暗中飛來, 又向黑暗中飛去,

  生命也是這般的不分明麼?六一

  弟弟!我回憶中的你,

  哪能像這般清晰?六二

  我要挽那「過去」的年光,已織上了「現在」的絲了!六三柳花飛時,燕子來 了;蘆花飛時,燕子又去了;

  但她們是一樣的潔白呵!六四嬰兒,在他顫動的啼聲中從最初的靈魂裡帶來

  要告訴世界。

  六五

  只是一顆孤星罷了!

  已寫盡了宇宙的寂寞。

  六六清絕--

  是靜寂還是清明?

  被雪的楊柳,

  冷又何妨?

  白茫茫裡走入畫圖中罷!六七信仰將青年人

  便把「思想」的梯兒撤去了。

  六八

  當我自己在黑暗幽遠的道上我只傾聽著自己的足音。

  六九沉寂的淵底,

  永遠紅艷的春花。七○玫瑰花的濃紅伸手摘將下來,

  她卻萎謝在我的襟上。

  我的心低低的安慰我說:

  這濃紅便歸塵土;

  青年人!

  留意你枯燥的靈魂。」七一當我浮雲般自來自去的時候,

  真覺得宇宙太寂寞了!七二郁倦的春風

  只送些「不寧」來了!

  微綠的楊柳--

  都隱沒在飛揚的塵土裡。

  這也是人生斷片的煩悶呵!七三

  我的朋友!倘若春花自由的開放時,無意中愁苦了你,

  你當原諒它是受自然的指揮的。

  七四在模糊的世界中--

  也不知道最後的一句話。

  七五昨日遊湖,今夜聽雨,

  滴出無數的疊紋了!七六寂寞增加鬱悶,

  我的朋友!

  快樂在不停的工作裡!七七隻坐在階邊說笑--山上的樓台

  何曾不想一登臨呢?

  清福不要一日享盡了呵!七八

  可曾有過?滿湖柔波

  看人春泛。

  七九我願意在離開世界以前

  「世界呵,

  我徹底的瞭解你了! 」八○

  當我看見綠葉又來的時候,我的心欣喜又感傷了。

  勇敢的綠葉呵!

  記否去秋黯淡的離別呢?八一我獨自

  上了層層的石階。祈年殿莊嚴地立在黃塵裡,我--

  我只能深深的低首了!八二我的朋友,

  花色原不如花香啊!八三微雨的山門下,石階濕著--只有獨立的我和縷縷的 游雲,

  這也是「同參密藏」麼?八四燈下拔了劍兒出鞘,只有一腔豪氣,竟忘卻血珠 鮮紅

  淚珠晶白。

  八五

  我的朋友!要記住它原不是溫柔,

  只是這般冰冷。

  八六談笑著走下層階,斜陽裡--偶然後顧紅牆,

  前瞻黃瓦,

  霎時間我瞭解什麼是「舊國」了,我的心靈從此淒動了!八七

  青年人!

  這世界是不住的前進呵。

  八八春徘徊著來到在無邊的清冷裡,只能把一絲春意,交付與階隙裡

  微小的草兒了。

  八九桃花無主的開了,小草無主的青了,

  世人真癡呵!

  為何求自然的愛來慰安呢!九○

  聰明人!只能提著「自信」的燈兒

  進行在黑暗裡。

  九一對著幽艷的花兒凝望,

  只得留它開在枝頭了!九二

  星兒!導引他們的眼光

  超出太空以外罷!九三一陣風來--

  石磯向前走了,

  迷惘裡

  

  我--我胸中的海岳呵!九四

  什麼是播種者的喜悅呢?

  到處有青春之痕了!九五月兒--在天下的水鏡裡,

  那邊黯淡。

  但在天上卻只有一個。

  九六

  「什麼時候來賞雪呢?」

  「來日罷,」

  「來日」過去了。

  「什麼時候來遊湖呢?」

  「來年」過去了。

  「什麼時候工作呢?

  我微笑而又驚悚了!九七寥廓的黃昏,

  母親呵!我只要歸依你,心外的湖山,

  容我拋棄罷!九八我不會彈琴,我只靜默的聽著;我不會繪畫,我只沉寂的看 著;我不會表現萬全的愛,

  我只虔誠的禱告著。

  九九

  「幽蘭!

  不願意要友伴麼?」

  「我正尋求著呢!但沒有別的花兒

  肯開在空谷裡。」一○○當青年人肩上的重擔他勇敢的心

  便要因著寂寞而悲哀了!一○一

  我的朋友!最後的悲哀

  還須禁受。在地球粉碎的那一日,幸福的女神,

  要對絕望眾生

  作末一次淒感的微笑。一○二我的問題--

  在光明中沉默不答。我的夢

  卻在黑暗裡替我解明瞭!一○三

  智慧的女兒!在不住的抵抗裡,你永遠不能瞭解一○四魚兒上來了,

  水面上一個小蟲兒飄浮著--在這小小的生死關頭,我微弱的心

  忽然顫動了!一○五造物者--倘若在永久的生命中

  我要至誠地求著:「我在母親的懷裡,母親在小舟裡,

  小舟在月明的大海裡。」一○六詩人從他的心中在不知不覺裡

  已成了世界上同情的花。一○七隻是紙上縱橫的字--縱橫的字,

  哪有詞句呢?只重疊的墨跡裡

  已留下當初凝想之痕了!一○八

  母親呵!誰最初的開了

  我心宮裡悲哀之門呢?--你拭乾我現在的微笑中的淚珠罷--樓外丐婦求乞 的悲聲,將我的心從睡夢中

  重重的敲碎了!她將我的母親帶去了,

  母親不在搖籃邊了。這是我第一次感出

  世界的虛空呵!一○九

  夜正長呢!

  能下些雨兒也好。窗外果然滴瀝了--

  數著雨聲罷!

  只依舊是煩鬱麼?一一○

  聰明人!

  完滿在後頭呢!姑且容淡淡的雲影

  遮蔽著她罷。

  一一一

  小麻雀!壟裡,遍地彈機

  正靜靜的等著你。

  一一二浪花愈大,凝立的磐石在沉默的持守裡,

  快樂也愈大了。

  一一三星星--

  不能灰了青年人的心。

  一一四

  我的朋友!我的心靈之燈

  只照自己的前途呵!一一五兩行的紅燭燃起了--

  隱著淺紅的裌衣。髫年的歡樂

  容她回憶罷!一一六山上的樓窗不見了,天風裡危巖獨倚,

  便小草也是伴侶了!一一七夢未終--

  堂前又遇見伊!

  牽牛花!昨夜靈魂裡攀摘的悲哀,

  可曾身受麼?一一八紫籐蘿落在池上了,花架下長晝無人,

  只有微風吹著葉兒響。

  一一九詩人的心靈,平凡的急管繁弦,

  已催他低首了!一二○「祖父千秋,明燈下,

  笑聲裡,

  面頰都暈紅了!

  姊妹們!

  到如今酒闌人散--苦雨孤燈的晚上,

  只添我些淒清的回憶呵!一二一

  世人呵!暫時的花兒

  原不配供在永久的瓶裡,這稚弱的生機,

  請你憐憫罷!一二二自然的話語聰明人的心

  卻是如何的簡單呵!一二三幾天的微雨,無聊裡--幾朵枯花,

  只拈來凝想。原是去年的言語呵,

  也可作今日的慰安麼?一二四黃昏了--湖波欲睡了--

  走不盡的長廊呵!一二五修養的花兒成功的果子

  便要在光明裡結實。

  一二六

  虹兒!

  你後悔麼?

  偶然出現,世間兒女

  已畫你的影兒在羅帶上了。

  一二七清曉--靜悄悄地走入園裡,

  萬有都在睡夢中呵!除卻零零的露珠

  誰是伴侶呢?一二八

  海洋將心情深深的分斷了--隔著清波

  只能有泛泛的微笑麼?一二九朝陽下的鳥聲清囀著,又聽得葉兒細響--

  無奈詩人的心靈呵!不許他拿起筆兒

  卻依舊這般凝想。一三○

  這時又是誰在海舟上呢?水面黃昏

  憑欄的凝眺,--山中的我

  只合空想了。

  一三一

  青年人!

  只深深的將自己葬了。

  原也是微小的人類呵!一三二花又在瓶裡了,但--

  是今年的秋雨之夜!一三三隻兩朵昨夜襟上的玉蘭,便將曉風和朝陽

  都深深地記在心裡了。

  一三四命運如同海風--吹著青春的舟,飄搖的,

  渡過了時光的海。

  一三五夢裡採擷的天花,

  我的朋友!

  人生原有些願望!

  只能永久的寄在幻想裡!一三六洞谷裡的小花無力的開了,

  又無力的謝了。便是未曾領略過春光呵,

  卻也應曉得!一三七

  沉默著罷!弱小的我原只當微笑

  不應放言。

  一三八幢幢的人影,都將永別的悲哀,和人生之謎語,

  刻在我最初的回憶裡了。

  一三九這奔湧的心潮

  只索倩《楞嚴》來壅塞了。

  無力的人呵!

  究竟會悟到「空不空」麼?一四○

  遨遊於夢中罷!

  只有自由的言笑,

  率真的心情。

  一四一雨後--荷盤上的水珠,

  將衣裳濺濕了。

  一四二

  玫瑰開花了。為著無聊的風,小小的水邊

  竟不想再去了。詩人的生涯

  只終於寂寞麼?一四三

  揭開自然的簾兒罷!

  正臥在真理的娘懷裡。

  一四四

  詩人也只是空寫罷了!何曾安慰到

  雨聲裡痛苦的徵人?一四五我的心開始顫動了--

  敞著樓窗,

  對著大海,

  自然無聲的謝我說:

  「我承認我們是被愛的了。」一四六經驗的花智慧的果

  卻包著煩惱的核!一四七綠蔭下

  游絲般的詩情呵!迷濛的春光

  剛將你抽出來,葉底園丁的剪刀聲

  又將你剪斷了。

  一四八

  謝謝你!這朵素心蘭

  請你自己戴著罷。

  我又何忍辭謝她?但無論是玫瑰

  是香蘭,

  我都未曾放在發兒上。

  一四九

  上帝呵!即或是天陰陰地,只要有一個靈魂守著你嚴靜的清夜,寂寞的悲哀,

  便從宇宙中消滅了。一五○巖下

  深深的樹影--指點著細語著,許多詩意

  籠蓋在月明中。

  一五一浪花後

  是誰蕩槳?這槳聲

  侵入我深思的圈兒裡了!一五二

  先驅者!

  可曾放眼?便是此身解脫,

  也應念著山下

  勞苦的眾生!一五三笠兒戴著,

  眉宇裡深思著--

  小牧童!

  一般的沐著大地上的春光呵,完滿的無聲的讚揚,

  詩人如何比得你!一五四柳條兒削成小槳,蓮瓣兒做了扁舟--容宇宙中小小 的靈魂,輕柔地泛在春海裡一五五病後的樹蔭開花的枝頭,

  卻有小小的果兒結著。

  我們只是改個龐兒相見呵!一五六睡起--

  薄袖臨風;庭院水般清,

  心地鏡般明;

  是畫意還是詩情?一五七

  姊姊!清福便獨享了罷,

  何須寄我些春泛的新詩?心靈裡已是煩忙又添了未曾相識的湖山,

  頻來入夢。

  一五八

  先驅者!

  切莫回頭!一回頭--靈魂裡潛藏的怯弱,

  要你停留。

  一五九憑欄久

  何處是天家?

  真要乘風歸去!看--清冷的月已化作一片光雲

  輕輕地飛在海濤上。一六○自然無聲的

  「想著罷!

  寫著罷!無限的莊嚴,

  你可曾約略知道?」

  詩人投筆了!

  永久遺留在心坎裡了!一六一隔窗舉起杯兒來--

  落花!

  原是清涼的水呵,

  只當是甜香的酒罷。

  一六二崖壁陰陰處,海波深深處,

  垂著絲兒獨釣。

  魚兒!不來也好,我已從蔚藍的水中

  釣著詩趣了。

  一六三暮色蒼蒼--

  山門在後。黃土的小道曲折著,

  踽踽的我無心的走著。宇宙昏昏--

  消滅在後。生命的小道曲折著

  踽踽的我不自主的走著。

  一般的遙遠的前途呵!抬頭見新月,深深地起了

  不可言說的感觸!一六四將離別--四望江山青;

  微微的雲呵!怎只壓著黯黯的情緒,

  不籠住如夢的歌聲?一六五我的朋友照影到水中,

  累它游魚驚起。

  一六六遙指峰尖上,

  怎得倚著樹根看落日?已近黃昏,

  算著路途罷!衣薄風寒,

  不如休去。

  一六七綠水邊--幾個浣衣的女兒,在詩人驢前

  展開了一幅自然的圖畫。

  一六八朦朧的月下--不是清磐破了岑寂,便落花的聲音,

  也聽得見了。

  一六九未生的嬰兒,從生命的球外攀著「生」的窗戶看時,已隱隱地望見了

  對面「死」的洞穴。一七○為著斷送百萬生靈嚴靜的夜裡,淒然的將捉在手裡 的燈蛾

  放到窗外去了。

  一七一馬蹄過處,據鞍顧盼,平野青青--只留下無窮的悵惘罷了,

  英雄夢那許詩人做?一七二開函時--正席地坐在花下,一陣涼風

  將看完的幾張吹走了。我只默默的望著,聽它吹到牆隅,慰悅的心情

  也和這紙兒一樣的飛揚了!一七三明月下白衣如雪--

  怎樣的感人呵!

  又況是別離之夜?一七四青年人,時間正翻著書頁,

  請你著筆!一七五我懷疑的撒下種子去,

  便閉上窗戶默想著。我又懷疑的開了窗,

  豈止萌芽?這青青之痕

  還滋蔓到他人的園地裡。

  上帝呵!

  感謝你「自然」的風雨!一七六

  戰場上的小花呵!冒險的開在槍林彈雨中,

  慰藉了新骨。

  一七七

  我的心忽然悲哀了!

  獨自穿著冰綃之衣,從洶湧的波濤中

  渡過黑海。

  一七八微陰的階上,

  綠葉呵!玫瑰落盡,詩人和你

  一同感出寂寥了。

  一七九

  明月!銀光的田野裡,是誰隔著小溪

  吹起悠揚之笛?一八○

  嬰兒!

  誰像他天真的頌讚?

  對著天末的晚霞,無力的筆兒,

  真當拋棄了。

  一八一襟上摘下花兒來,

  就算是別離的贈品罷!馬已到門前了,

  錯過也

  又幾時重見?一八二

  別了!春水,感謝你一春潺潺的細流,

  帶去我許多意緒。向你揮手了,

  緩緩地流到人間去罷。我要坐在泉源邊,

  靜聽迴響。

  一九二二年三月五日--六月十四日。

  (《春水》最初發表於《晨報副鐫》1922年3月21日至31日,4月

  11日至30日,5月15日至30日,6月2日至30日。後結集作為新潮 社文藝叢書之一,1923年5月出版。)

  迎「春」

  「春來了,

  從哪裡迎接她呢?可能聽她微步的足音,看她美艷的衣裳,

  接她輕倩的笑語?」她從青青的草色中來了,從潺潺的水聲中來了,從拂拂的 微風中來了,

  從世人欣悅的微笑中來了。我的朋友,

  這不是「春」麼?她推著濃妝的世界,轉到你面前,慰藉你,鼓舞你,

  更深深的命令你。

  看這美滿完全的表現呵!

  我的朋友!

  你一定要尋見「春」麼?

  「春」何曾是人間的呢?

  看她創造的生命罷!新綠的草色中,新漲的潮聲裡,

  「春」在裡邊蘊藏著了!

  一九二二年三月九日。瘋人筆記

  其實我早就想下筆了:無奈我總不能寫,我一寫起來,就沒個完結,恐怕太倦 乏。而且這裡面的事,說出來你們也不瞭解,這原是極糊塗極高深的話--但是有 些聰明人勸我說:

  「你這麼一個深思的人,若不把這些積壓思想的事,盡情發洩出來,恐怕你要 成為一個

  」他們的末一句話,至終沒有說出。我不知道他們是稱讚我,還是戲 弄我。但這都不關緊要;我就開始敘一件極隱秘極清楚的事情了。

  太陽怎樣的愛門外的那棵小樹,母親也是怎樣的愛我--「母親」?這兩個字, 好像不是這樣說法,只是一團亂絲似的。這亂絲從太初就糾住了我的心;稍微一牽 動的時候,我的心就痛了,我的眼睛就酸了,但我的靈魂那時候卻是甜的。

  這亂絲,世上沒有人解得開,上帝也解不開--其實上帝也是一團亂絲,母親 也解不開。

  母親--也就是亂絲--常常說我聰明,但有時又說不要太聰明了,若是太聰 明瞭,眼睛上就要長出翅兒來,飛出天外去了。只剩下身體在地上,烏鴉就來吃了 去--但我想那不算什麼,世上的聰明人不止我一個。他和他,還有他;他們都是 聰明人,沒有事會說出事來。一夜的濃睡之後,第二天起來,卻做了許多詩,說他 們半夜裡沒有睡。看見人來了,就抱出許多書來,假裝看著;人去了,卻來要我替 他們補鞋。

  他們的眼睛上,卻還沒有長出翅兒,烏鴉也不來吃他。這也是和富士山和直布 羅陀海峽一樣,真可笑!

  但無論如何,我不要多看著他們。要多看他們時,便變成他們的靈魂了。我剛 才不是提到那門外的小樹麼?就是這棵小樹,它很傾向對面屋上的一個石像。看來 看去的,一夜發熱到了二百零百度,就也變成石像了。這話說起誰也不信,但千萬 年以後的人,都來攝了他的影兒去,這卻是我親眼看見的。

  我的屋子雖然又矮又小,但是一開起門來,就看見街道。

  就是天空,也比別人的闊大得多了。這是第一件事使我落淚的! --世人的 鞋,怎麼這樣的容易破呢?使我整天裡一根繩子,拉來拉去的。但並不是他們要我 補,是我自己喚住經過的人,要替他們補的。我想與其替他們補鞋,不如教給他們 怎樣的走道。不過如他們都曉得怎樣走道,我也沒有了拉來拉去的材料了。

  世間沒有一個人會寫出充滿了力量的字,若是有,也都成了「白的他」了。他 的字,無論在什麼地方出現,我都會認得的。這又是一件使我落淚的事--他的字 寫在書上,連紙頁都凹凸出來了,我便是閉著眼,也知道是他寫的。他是王子,誰 不知道呢?他天然的有一種靦腆含愁的樣子。他母親是印度人,這是我所知道的, 無怪乎他是這般的溫柔潔白了。世界上只有印度人是溫柔的,是潔白的。這也是小 樹變成石像的另一個原因。

  當他十個輪子的雪車,駕著十匹白馬,跟隨著十個白衣的侍者,從我門口經過 的時候,街上的塵土,便紛紛的飛進來報告我了! --我敢說沒有人不敬慕喜歡 他,但他卻是這般的不愛理人,也許是他的印度的母親教給他的。無論如何,他總 和亂絲有些深密的關係,更造成他靦腆含愁的樣子了。

  他雖然不愛理人,卻有時來看望我。是可憐我老無依靠麼?是叫我補鞋麼?然 而他是永遠赤著腳的,他本是永遠坐在車上,不肯和世人的道路接觸的--他來時, 我很自然。我喜歡他麼?不過這喜歡和不喜歡的界限,在我心裡,極其模糊。容我 再仔細回想看

  有了,這原如同富士山和直布羅陀海峽一般,都是不容易明曉的 事。總而言之,他是因為我的眼睛要長出翅兒了,他恐怕烏鴉吃了我,血水滴到他 的赤腳上,他防備著就是了。

  「黑的他」更如同狗一般--也許就是烏鴉--倒也有些人喜歡他。他卻是走 在道上,鞋更是非常的破爛。我不能再替他補了,這一根繩子,盡著拉來拉去的, 有些煩膩了。

  天如不開朗,就是有人很憂愁,要死了。這光景瞞不了我,亂絲曾告訴過我。 這也是小樹變成石像的另一原因。

  果然「黑的他」來了,他說話有些吞吐--他的眼睛永久不會長出翅兒來,我 實在看不起他--他說「白的他」有些和他好的意思,要請他替他作王子了。並且 說「白的他」為他的緣故,下地來走了。他說這話時,帶些難過的樣子,卻又喜歡。 我戰慄起來,繩子都落到地上了。我的唇兒不能說話,我的心卻求上帝赦免他。他 的死期要臨到了,上帝呵,亂絲呵!赦免他的明白罷!

  倘若他再這樣的明白,不是我說

  「白的他」車上的鸞鈴響了,「黑的他」 為何又跑了?世界上亂得很,我要哭了;眼淚是亂絲拉出來的,亂絲是糾在世界上 的,可笑! --天又黑了。

  門戶要是淺了,消息是很快的,人們很容易彼此知道。

  「黑的他」真有思想,他是會挨著門敲著去告訴他們的。

  聰明人,也抱著很新的書出來,彼此的說著「黑的他」的消息,又做了許多的 抒情和敘事的詩。這亂的,昏黑的,潮水般的談話,都證明世界有翻轉的時候。

  晚霞要是紅了,也是有人從昏亂的快樂中要死了

  

  一抬頭雪車停在門口,我知道一定有些事故

  「白的他」堅凝的站在我面前。 上帝呵!亂絲呵!他的話,我一句都聽不明白。他的那些侍者,卻都低著頭看我, --這都是「黑的他」召的禍,我早料到有這一日。「白的他」永遠是溫柔的,卻 也有深恨的時候,因此我十分的信富士山是要變低的,直布羅陀海峽是要變淺的。

  「白的他」也不再說話了;他出來的時候,他的十個侍者,都慘默無聲--他 的衣裳都凍結得如同銀甲一般,清澈的眼睛裡,飛出盛怒的光氣來。我怕極了!他 上車時,我已聽得他背上的銀弓,不住的的響。

  我驚魂未定,車兒也許走到街頭了。「黑的他」從我門口也過去--上帝呵! 那自以為清潔的人,要伏罪了。

  我幾乎不能轉動,但我至終跳了出去。雪車過處,「黑的他」緊握著胸前帶血 的箭矢,閉著眼臥在街上了。「白的他」

  站在車上,含怒的凝視著,弓兒還在手裡,侍者們也一排兒的低著頭--馬又 飛馳去了。

  我又跳進來了,我的心幾乎要飛出腔子來,要不是我握著,就

  富士山是十 二萬尺高,直布羅陀海峽是十二萬尺深。若不是它們這樣的高深,我也沒有了拉東 拉去的材料了,我要哭了!

  聰明人只因太聰明了,眼睛裡反長不出翅兒來。他們又半夜不睡了,又做詩了 --咳!哪一件事瞞得過我;你們半夜裡睡罷,起來再偷著彼此抄罷!我敢說,我 那小樹,是你們逼得它變成石像的,可惜辜負日光撫愛了它一場,橫豎我要同你們

  現在你們又譏消「黑的他」不自量了。殺人的事,都是你們做成的;「白的他」 心中狂熱的血,也是你們倒給他的--烏鴉來了,天也黑了。

  印度的母親,原是住在瓶子裡的;瓶子破了,便沒了住處了。這瓶子是亂絲糾 成的,亂絲腐了,自然瓶子也要破的。

  其實並不是亂絲腐了,只因世界上都是亂絲,也不必分彼此了。這倒不干我的 事,我只拉我的繩子就完了。因為世人的鞋,終古是破爛的,我要不拉,就消滅了 許多,永遠沒有人知道了,這是極可痛心的事!

  瓶子破了,印度的母親走時,白的王子自然也要跟去了。

  本來世界也不願意有他。世界真可恨!只願要那些不大不小,不高不矮的人, 如同我們中間那些聰明人一般--我剛才說什麼來著?是了,「白的他」不久要走 了。其實這去與不去的念頭,在我心裡,也很模糊。

  晚霞中永遠掛著無數帶血的箭矢,尖兒是朝下的--埋在「黑的他」的心裡。 但我相信他的血裡,未必會有悔罪的言詞,這也是那些聰明人激勵他的。

  下雨以後的塵土,是不能報信的。「白的他」來辭別了,依然是靦腆含愁的樣 子。他的怒容消滅在我的心裡,只如同做夢一般--其實夢是什麼,我完全不能知 道,只覺得是很無影響又很受影響的事,又是這根繩子所常常穿過的。這繩子是每 個孩子一入了世,就帶著的,只是他們如不喜歡有夢,也可以從一把剪刀上跳過, 繩子就斷了。這把剪子是不容易尋得的,這也是,我的小樹變成石像的另一個原因。

  「白的他」款款的坐下,用那種不遠不近的話和我說:他要跟他母親去了,破 瓶子是住不得的。若勉強住下,天風也要將他們吹飛了--這理我早就知道--他 現在要到北冰洋去,在那裡有他們的雪宮。北冰洋原也只配他和他母親住,我也十 分的信,他那赤腳是不怕冷的。再一說,北冰洋和富士山,以及直布羅陀海峽在太 古原是相連的。

  他撩著曳地的白衣,走了出去。侍者都一排兒的恭敬著和我行了一個辭別的禮。 他赤著腳上車了,這是一去不回的表示!車轉過街角的時候,我耳中還聽見他那雪 車上鸞鈴最後的聲音,還看見他回頭望著,依然是那一種靦腆含愁的樣子

  上帝 呵,亂絲呵!這無結果的,不徹底的,難道永遠是如此麼?我也只得盼望他永遠是 如此!

  這在書頁裡凸凹的字,世界上永沒有人能寫了--聰明人以我的哭為可笑,悄 悄的彼此談論著。無論如何,我恨極了你們了! 「黑的他」是被你們逼死的, 「白的他」是被你們逼走的。每逢有晚霞的時候,我就想起這些事,我的每一個血 輪,都在我身中旋轉--烏鴉來了!

  我的身體原是五十萬年前的,至今絲毫也沒有改變。但現在卻關閉在五十萬年 以後的小屋子裡,拉那五十萬年以後的小繩子。除非那夢有時的釋放我,但那也不 過只是一會子--我要回去,又回不了,這是怎樣悲慘的事!母親呵!亂絲呵!假 如世界上沒有我,你也不至於說我聰明了;烏鴉也不來了,我也不至於整天對著那 些聰明人了,小樹也不至於被他們逼成石像了!

  我經過的這些事,我從原始就知道要怎樣一件一件的相隨著發生。這些事在我 心裡,從很淡的影子,成了很濃的真像,就從我的心裡,出到世界上了。每一件事 出去,那些聰明人就笑了,半夜裡濃睡,早晨起來偷著做詩了。這又是一件使我落 淚的事!這種現象無異於出了一件事去,就擲回一塊冰來,又回到我心裡。上帝呵! 烏鴉來了!

  我知道我不能再多寫:我的眼睛的翅兒,已經長出一點來了,眼睛走了,肉體 交給啄人血肉的烏鴉,這又是怎樣悲慘的事! --這事母親早就告訴我。

  我近來常常看見晚霞裡帶血的箭兒;常常聽見塵土中鸞鈴的聲音;和那些聰明 人酷虐的笑。

  心頭的冰塊愈積愈多,和拿筆的手是很有關係的。我更不能拉那繩子了;世人 的鞋破爛到什麼地步,我也不能管了--現在我手內的血輪已經漸漸的凍結,莫非 要步那小樹的後塵麼?

  在眼睛未飛走,烏鴉未來,手尖未凍結之先;我指著富士山和直布羅陀海峽起 誓:我詛咒那些聰明人,他們掩起自己的使人看不起的事情,一面又來擾亂我屋前 的天空,叫我在垂老的年光,遇見了這些無影響又受影響的事!

  上帝呵!母親呵! --你們原都糾在亂絲裡--我不知再說些什麼好了;我 只求你們使烏鴉晚一點來,不要在我眼睛飛到半空的時候,看見我自己的肉體被吞 啄,因為我的身體原是五十萬年前的。也求這烏鴉吞啄了我之後,飛到北冰洋去, 吐出我的血來作證據,告訴「白的他」--但不要滴在他的赤腳上,他原是怕這個 的--說補鞋的老人,眼睛已經飛去了,在他未飛去之先,已替他詛咒了那些聰明 人了。

  眼睛上的翅兒,垂下來了,遮住了我的臉。我的繩子,我也不帶去了,誰拾了 去,就算是誰的。在我平日很親近的東西,如破鞋塵土之類,我都不能顧了。

  心中的冰塊,相磨壓的聲音愈大了,眼上的翅兒也鼓動了,烏鴉來了!

  想起來了,還有一句刺心刻骨的話,要告訴你們。我如現在不說,終古也不能 有人知道,那石像就是

  

  完了,收束罷!血輪已經凝結到指尖,我的筆兒不能移動了,就此--

  說、散文集《超人》。)

  回顧

  三個很小的孩子,

  一排兒坐在樹邊的溝沿上,彼此含笑的看著--等著。一個拍著手唱起來,那 兩個也連忙拍手唱了;又停止了--

  依舊彼此含笑地看著--等著。在滿街塵土行人如織裡,

  他們已創造了自己的天真的世界!

  只是三個平凡的孩子罷了,卻贏得我三番回顧。

  一九二二年四月十七日。

  病的詩人(三)

  詩人病了--感謝病的女神,替他和困人的紙筆,

  斷絕了無謂的交情。床邊--只矮矮的小几,朵朵的紅花,和曲曲的畫屏,

  幾日的圈住性靈。長日如年,嚴靜裡--只傾聽窗外葉兒細響,

  又低誦幾家詞句:

  「庭院深深

  」

  是誰游絲般吹弄?

  又是誰流水般低唱?輕輕地起來撩起窗簾,

  放進清音。只是簫聲宛轉,只是詩情游漾,奈筆兒拋了,紙兒棄了,

  只好聽--聽。只是一聲聲,

  何補空冥?感謝病的女神,替他和弄人的紙筆,

  斷絕了無謂的交情。

  一九二二年四月二十七日。

  水》。)

  不忘

  撕下日曆來,

  今日1何日?一陣烏黑的雲彩,

  撲到我眼前來了。

  「和平者!

  哲學家! 」我禁止自己不想他,

  但我只是想著他。

  我只是這般情性!我不能裝作和平者,我也不配作哲學家;我只曉得人愛我- -我也愛他,

  1今日,指五月七日。1915年1月,日本悍然向袁世凱政府提出滅亡中國 的「二十一條」要求,五月七日提出最後通牒,限四十八小時內答覆。袁世凱復辟 帝制心切,不顧國家民族的利益,準備接受「二十一條」,遭到中國人民的強烈反 對。正在北京貝滿女子中學讀書的謝婉瑩(冰心)曾和同學們一起,列隊到中央公 園(今中山公園)集會抗議日本滅亡中國的陰謀,並交愛國捐。

  人恨我--我也

  。樹葉兒般的一塊地,是我的家,

  我永遠也不忘了他!

  一九二二年五月七日。

  詩、散文集《閒情》。)

  晚禱(一)

  濃濃的樹影做成帳幕,絨絨的草坡便是祭壇--慈憐的月穿過密葉,

  照見了虔誠靜寂的面龐。四無人聲,嚴靜的天空下,我深深叩拜--

  萬能的上帝!

  求你絲絲的織了明月的光輝,作我智慧的衣裳,

  莊嚴的冠冕,我要穿著它,

  溫柔地沉靜地酬應眾生。煩惱和困難,在你的恩光中,一齊拋棄;只剛強自己 保守自己,永遠在你座前作聖潔的女兒,光明的使者,

  讚美大靈!四無人聲,嚴靜的天空下,只慈憐的月

  照著虔誠靜寂的面龐。

  一九二二年五月十二日。

  水》。)遺書

  宛因死去,到如今整整兩年了。但我總覺得她在我

  精神上,有永遠的存在。我們自從相識起,都是在一處。

  直到三年前她的病態顯著了以後,才分離的。兩年前的今日,她在形質上便永 遠和我隔絕了--今日為憶念她,又讀她在海濱養病時寄我的幾封信,無端又引起 我無窮的悵惘!精神上的朋友宛因啊!你許我發表你的遺書麼?

  四,十,一九二二。

  一

  冰心:

  和你相別不過九點鐘,我已和你替我介紹的朋友海女士相見了。怪不得你這樣 的仰慕她,陣陣的浪花,使人坐對有悠悠之思。

  姑母很康健,她自己到車站來接我。她的園子裡,玫瑰花都開遍了。她把我安 置在三層樓上,臥處卻在露台的涼篷下;因為我的病是要海風來療治的。我寫這信 的時候,正坐在闌邊。海面黃昏的景物,是怎樣的可愛呵!晚霞也正臨照著。一日 的火車,很使我乏倦,不能多寫什麼。明天早起,精神較好的時候,可以詳細的報 告你。

  母親大概是過兩天回去,家裡還有事,她送我來,不能住得長久。她應許每兩 個禮拜來看我一次。

  冰心!你自己在宿舍裡寂寞麼?我盼望我快快的好了,可以早些回去--再見 罷!宛因二

  冰心:

  在這裡真是一種從前沒有經過的生活。昨晚我獨自睡在露台上,母親和姑母在 旁邊坐了一刻,替我覆蓋好了,叮囑了幾句,便下去了。繁星在天,海波如嘯,我 覺得有一種不可言說的空靈和惆悵。新涼真是逼人呵! --什麼時候睡著的,我 自己也不知道。

  今晨海面上的陽光,將我的靈魂喚醒了。無邊的波浪上閃爍的金光襯著東山 尷瑣憒漶A這景物都陳列在我的眼底。

  我不能描寫,也更不敢描寫。我只靜靜的坐著,只覺得莊嚴,只覺得偉大!

  下樓後和母親、姑母,一同在園子裡葡萄架下用著早餐。

  朝爽迎人,海濱的天氣,畢竟和城市不同! --姑母真是個福人,可惜她沒 有兒女,太寂寞了。她的宅子和園子都極精緻;山腳下還有她的田地,佃戶也很多。 她說過兩天還要帶我繞著海濱,去看農夫們秋收。

  她極愛我,也極喜歡有我的朋友來看我。不知道兩星期後,母親回去再來時, 你能否和她一同來?宛因三

  冰心:

  信收到了,三天沒有回復你,因為我又覺得不很舒服。醫生也來看過,只開了 方,沒有說什麼。

  這時母親已走了,我送她到車站又回來了,我是不能離開母親的,但現在也無 可奈何。她一去了,一切都覺得泛泛無著;往深裡說,就是不知我還是我。惆悵, 離開母親的惆悵呵!

  近日又陰了天,涼多了。姑母不許我出去,常常和她一同坐在廊子上,談些話 兒。姑丈早故去了,我雖未曾見過他,但從姑母口中,可以知道他是一個很有學問 的人。像片便懸在廳屋裡,眉宇間充滿了沉毅和慈祥。他死在海裡,連墳墓都沒有 --這就是姑母不肯移居城市的原因--姑母每一提及,就要下淚。冰心呵!為國 死是極尊榮的,墳墓又算什麼呢?只添個後人傷心的資料罷了。

  你近來忙得很,是不是?但忙碌比閒散好,可以省卻許多無謂的思想--蒙同 學們掛念我,請你替我謝謝她們。也請告訴她們說我已日有起色了。

  我的書架上,近窗的那一邊,有兩本黃皮的書,名叫《慧劫》的,請檢出寄來 給我,我只看了一兩頁,很想看完。宛因八月十二日

  從前的幾封信,都沒有注著日子,但我覺悟到信後的月日,有時是極有關係的。

  四

  冰心吾友:

  《慧劫》收到了,很喜歡!這時夜中的風吹著窗簾,似乎代你訴說了你的寂寞。 現在正是校中夜間自修的時候,你桌子對面的座兒空了;平日坐在你對面的她,正 在山半聽著海風呢!我又何曾不寂寞?但有海山為我的伴侶,便寂寞也不覺得了。

  我平日喜歡學寫些小文字;在校時總不得空閒,也不敢寫,因為寫起來就不免 要耽擱了功課。現在整天閒著,拿起筆來,又覺寂無可寫。有時被景物所鼓舞,因 著一時不可遏抑的衝動,便寫了,寫完一看,又嫌它太「動」了。你不是常常勸我 不要焚稿,姑且留著作為思想經過的歷史麼?但我卻不能這樣做,思想發為文字, 到了紙上,已經著跡了,再留著就更著跡了。所以我做完便拋在爐裡了,有的也留 著,但至久也不過兩三天。你如看見,又要說可惜。我自己卻總不覺得,我做了, 我燒了,原是極自由的事!

  園裡的花下,常常是我坐立的所在,姑母也在旁邊。軟椅上,對著晴光萬里的 大海,長夏初過,微曛的天氣,使人倦極。鳥聲和著隱隱的濤聲,也好似催眠的歌, 有時便真朦朧睡著。

  你們在課室裡,午後必是更睏倦了。你記得上季我在班裡上著課,困極,書掉 在地上,把你也從微睡中驚醒了麼?那時多麼有趣呵!

  不再說什麼了,姑母不讓我多寫字,再談罷!

  你的朋友宛因八月二十日五

  冰心:

  這裡下了三天的秋雨,微寒中人,窗下只有我自己,無聊極只得寫信了。

  離家已有兩星期,山光和海色都被我思家的情緒浸透了,我十分的憶念母親。 母親也是憶念著我!冰心呵!這不過是暫別,若是永別又當如何

  我對於世間一 切的事上,都能支撐自己,惟有母親的愛,真使我柔弱到了極處!

  我只得勉強說穿了,我這病恐怕很危險!我近來靜坐時,常常預想以後的光景。 我所最關心的,就是我--後,最好不要使母親觸緒懷人。我平日看書,遇有可心 處,便用筆在眉上加些批語。現在也不敢寫了,恐怕以後母親拿起書來,要傷心的。 --其他的事,也處處不使它留印跡。

  冰心呵!想到這裡,凡百都空了。我--後,只要有母親,姑母,和你,憶念 著我,我--去也是值得的。但這也是虛浮的話,憶念不憶念,於死去的人真沒有 什麼。精神和形質,在親愛的人的心目中,一同化煙,是最乾淨的事!

  我只要一個白石的墳墓,四面矮矮的石欄,墓上一個十字架。倘若旁邊再有一 個仰天沉思的石像--表明死者對於生命永遠的驚詫--就更好了。這墓要在山水 幽靜處,叢樹蔭中,有溪水徐流。你一日在世,有什麼新開的花朵,替我放上一兩 束。其餘的人,就不必到那裡去。

  我--後,不要什麼記念,也不必有人有什麼對於我的文字。如有之,還請那 人自己想一想,如宛因在世,能否應許他為她立傳,他就要自止了。

  冰心呵!你不要錯想了,這一篇不是什麼不祥的話。自古皆有死,只在乎遲早 罷了。在廣漠的宇宙裡,生一個人,死一個人,只是在靈魂海裡起了一朵浪花,又 沒了一朵浪花,這也是無限的自然。

  我不是懼怕死,也更不是讚揚死。生和死只是如同醒夢和入夢一般,不是什麼 很重大很悲哀的事。泰戈爾說的最好:

  「世界是不漏的,因為死不是一個罅隙。」能作如是想,還有什麼悲傷的念頭 呢?頌美這循環無盡的世界罷!

  形質上有間隔,精神上無間隔,不但人和人的精神上無間隔,人和萬物的精神 上,也是無間隔的。能作如是想,世界是極其淡漠,同時更是極相關聯。

  這些話不是用來安慰你,實是我自己的人生哲學。但這哲學當因人而宣示的, 告訴你是很自然的了,但我卻不敢告訴我的母親。如果這一封書寄去了呵,母親要 傷心到了極地了!無可言說的,母親的愛呵!

  你我的朋友海女士,正在沉靜的微雨中,聽著我的話呢!

  她的浪花已引導我瞭解人生了。

  冰心,校園的菊花都開了麼?你和誰共賞呢?更盼望你有什麼即景的文字,寄 給我看。宛因九月三日夜六

  冰心:

  我不信我的一封書,就使你難過到這地步。我的朋友!我真是太不思索了。所 以我說思想是空靈的,一發為文字,就著跡了。若是有著跡的可能,有文字真不如 無文字,我只向你謝罪,從今後不再提這死字了,只往有為的前途著想罷!

  天開朗了,樹葉兒漸漸的紅了,雲淡風輕的天氣,鬧邊一坐,胸懷曠然,我覺 得真享盡了人間的清福。

  我現在也不靜坐沉思,也不看章回的書,因為那都是太費腦力的事。姑丈書室 裡存書極多,前兩天曬書的時候,我都把我所喜歡看的揀出來了,大可為消遣的資 料。現在我只零碎的看些小詩文,一面抄些我自己中意的詞句,一面也可練習些字。 每天早起寫字的時候,姑母常常倚在旁邊看著。她問我說:「你這字太特別了,學 的是什麼體?」我笑說,「是宛因體。」她也笑了--我自己後悔小時未曾在字上 用過功,現在要學也太晚了,寫得滿紙小蟲似的,真不好看。但如認真學起來又不 耐煩,好在文字是用以達意的,會寫它也就夠了。

  此外的消遣,就是教授兒童了。姑母在園後設立了一所農兒半日學校,只是初 小的程度,男女學生有五六十人。教員楊女士,學問很好,人極和藹而且恬淡。她 的教授法極好,講授時的言語和指示的姿勢,都極活潑而又溫嚴。我飯後有時去旁 聽,這些孩童竟然忘卻有人在座,因為楊女士的一言一動,都博得孩子們的全神貫 注,也無暇看到別處了。而且我覺出那些學生對她的感情,是更超乎敬愛之上。對 於她的命令,不敢拂也不忍拂。她在假日常常去到學生的家中,勉勵他們的自修, 慰問他們的疾苦。家長們間接受她的教育的,更不知道有多少。她的確是這村裡的 天使!鄰村的農兒,也有許多來入學的,我極其欽佩她,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完 全的教員,便是大學裡,也是不多見的。據說她極喜歡農村的生活,所以不願就城 市的職業。她彈琴彈得極好,我已起首跟她學習了。

  這小學校裡科目雖然不多,她一人擔任這全校的功課,自然是很忙的。我每日 也便去替代半小時,或一小時。--孩子們是如何的可愛呢?當我站在台上,看著 五六十個仰著的黑胖可愛的小臉,我就想我應當以怎樣的材料,貢獻給這些純潔無 瑕的小 「心」呢!教孩子比教大學生還難,因為他們以為教員是萬能的。教員無 意中的一句話,就可在他們腦中留下極深的印象。一粒種子種下去,要年年繼續著 結著果子;這無數的果子的好和不好,於社會是極有關係的。因此我十分的小心, 但結果是使我極其不自然。農村的孩子,極聽話又謹願,然而也極伶俐,最能覘教 員的喜怒,我愛他們,又提防著他們。

  醫生仍是一星期一來,他沒有說什麼。--我近來飯量減了,只愛吃些水果。 我常常對姑母說我可以學那些隱士,過那餐松吃桃的生活,我有時吃起果子,就可 以不吃飯。

  閒話說的不少了,可以轉移你的心境麼?冰心!我在此一切安好,你放心罷! 替我問候同學們,謝謝她們記掛著我。宛因九月十五日七

  吾友冰心:

  《慧劫》的作者,真是超人呵!我不意我走馬看花般看了十年的書,在這時才 得到這一部傑作。

  這書的原文,我未曾看見過;便是作者的名字,也是第一次聽到的。然而從他 的作品中,我可以完完全全的想見他的為人。我從頭看完,凝思之後,不覺悒然, 又不覺悚然!

  書中的主人翁前半是學者羅平,後半是羅平創造的有知識的猿公生姆那批。作 者對於羅平的性情,態度,是這般的描寫介紹:

  「

  似社會中無人不可為友,然窺其實際,落落難合,又似無一人可與為友。 蓋羅平具有天然之選擇力,

  視世界生物,胥如流水行雲,聽其自來自去

  讀 者當知其智慧足以籠罩人群

  

  「

  在理舊雨重逢,宜各生其欣慰;乃羅平面冷於冰,見者血為之凍

  

  「

  羅平既就主席,對客初無歡容,非怒非愁

  」

  已畫出一個智慧孤傲的學者了!又提到他的言論:

  「

  凡有可以益吾智慧者,雖犧牲畢生快樂,吾亦甘之

  

  

  吾將竭吾能力,御此渾濁潮流,為君等求將來之幸福。至收局如何,吾亦 不能預測

  

  「

  直至今日,吾仍獨居一室,孤寂如僧,終歲不聞人謦氶C即偶與人群接 觸,亦僅以書札往還

  

  「

  彼等自有彼等之文學,吾殊不能評其價值

  」

  描寫那猿公生姆那批就是用以下的話:

  「

  須知吾以孤孑之身,飄然入世

  然吾似預知運會所趨

  

  「

  似舟為浪引,漸漸捲入波心,自顧已無歸路,計惟握舵前趨,極力與浪 頭相抵耳

  

  「

  特以吾知識日增,無形之鞭策,已足驅我力趨於軌範

  」

  他的言論是:

  「

  吾已深洞人群之弱點!

  

  「

  多一分知識,即減一分天性,科學愈深,性情愈薄

  

  「

  若獸類以天性為法律,終身不越範圍,較人類良善多矣!

  

  「

  故人類肉體所享之安寧,不敵所感精神之痛苦

  

  「

  人間惟襁褓嬰兒,初無罪惡。夢中時有笑容,此為人生最樂時期

  

  「

  天下無能知真理之人,尤無精警不磨之論

  

  「

  可愛之天性乎!汝宜尋其故宅,與我永永相依!

  

  」

  他著作的心理,已在書中明明道出了:

  「

  亦僅為玄渺之談,自掩其牢騷之跡

  

  「

  羅平疾世之心,實由社會之激刺,卒至以身殉學

  

  「

  人有著作,則精神有所寄托

  當發揮真理,主持公論,君非人比,當 無忌諱可言

  

  「

  惟自信獨抒己見,世間更無阻我之人。且既以理想發為言詞,決不能俯 仰隨人,模稜兩可

  

  「

  意彼當秉筆著書時,必有無窮悲感,故現身說法,大放厥辭

  

  「

  社會不良,劫運將與終古,茫茫大地,誰憫眾生?

  

  」

  這書完完全全的貢獻了作者的人生哲學,他筆挾風霜,看低了多少英雄才子。 他對於社會上的人物,雖沒有詳細的批評,但輕輕的一兩句話,便都描寫盡了。說 到瑪麗,便是一個感情的慈祥的處女,令人肅然起敬,那純潔的信仰也是不可及的。 開得的慷慨尚義的談吐,便描寫出閨女的神經興奮。

  其餘如詩人加勒的無聊的詩樣的言詞,以及牧師,伯爵夫人,女優等等都有他 們自己的態度;作者嬉笑怒罵,都一一的抉發無遺了。

  我真想不到無意中得此一部深刻的著作。其中的論點,自然不能都贊成,不過 我閱世太淺,要著實的批評還須一二十年後。無論如何,我不能說他是為小說而作 小說,不過是借用小說的體裁,來發表他自己的思想就是了。我更不能不佩服他五 萬字之中,幾乎字字有理論,字字有哲學。

  我看完,茫然,悒然,又悚然。我不願意再有別人,以批評研究的態度來看它。 但我自己剛看到四分之一,便不敢拿它當作平常消遣的小說了。《慧劫》這一部書, 真能陷溺青年呵!

  我一定不願意別人再看,但你卻不可不看;因為你看了便可以再批評我對於這 書的批評對不對。

  書附上,寫的不少了,再談!宛因九月二十二日八

  冰心:

  雖然是極好的朋友,也不應於涉人看書的自由,你未免太多事了,一笑!你說 你也喜歡《慧劫》,但勸我不要太表同情;我的心理,也何曾不和你的一般呢?羅 平的結果是太悲慘了,以身殉學,「青年人不應有此思想」,我更是承認。

  連日出遊,使我倦極。黃昏時,一輛小小的車,載著姑母和我--有時也同著 楊女士--遍訪了名勝。在車中我們只向外凝望著,山,水,小村和麥壟都接連不 斷的從眼前過去。--姑母想些什麼,我不能知道;我自己卻只傾聽著「自然」的 話語,也無暇思想了。有時遇見可憩息的地方,便停住了,步下去在斜陽裡散步一 會子。有時遇見車走不過的地方,也便下車步行,慢慢的入山尋寺,穿林過嶺,任 憑著馬兒自在的吃草。連日「自然」中的浸濡,魂夢都是舒適的。

  姑母說山景看完,便該泛舟了。冰心呵!你能偕同一遊麼?我想像無邊的蔚藍 的清波之上,你我二人憑舷看晚霞,談些閒話,是何等的快樂呢!這個星期六的早 車,母親便要來的,星期日早晨即可回去。正在放假期內,你若和她同去同來,料 想沒有什麼不方便的。如何?你能賜與你病中的良友,以一天的快樂麼?

  切盼回音!倦極,不多談。宛因十月七日夜九

  冰心:

  今早我醒時,聽說你已走了,使我黯然!

  你昨夜在樓下睡得安適麼?露台上未免太涼一些,深談不能自止,累你在風中 久坐,極悵!你去後,濤聲中又加上你的言語了,慰安,好友的慰安呵!

  昨夜的星辰好極了!暗中同坐,使我胸懷淡遠,直要與太空同化。冰心!你記 否黑漫漫的大海上,只看見一兩縷白線般的波紋,捲到岸邊來呢?

  這時我只追憶談話時的光景,這也是別後兩個月中,第一慰懷事了。我以為世 界上的話最能使人快樂的,除卻母親的愛語,便是良友的深談。有時愈說愈沖淡, 也有時愈說愈糾紛,但無論如何,有餘不盡之間,都是極其有味的。

  便是昨天傍晚,同坐舟上看晚霞,又何嘗不使人起回憶呢?小舟微微的蕩漾著, 覺得綠波真是柔媚極了。微風吹來,海水只相隨的向後追逝,便是停舟不行時,我 也覺得有些兒頭暈,只是站立不住 。你不要笑我,我原不是「弄潮兒」呵!

  晚霞真是好,五彩的錦衾般,覆蓋著金海。島山漸漸的青淡下去,似乎要睡著。 黃仲則的詞

  「晚霞一抹影池塘,那有者般顏色作衣裳?」我那時忽然想起,但 忘了告訴你。

  我從今日起要系統的看書了,省得太悶。盼望你再來信時,提出些問題來討論, 以作我讀書的標準。

  你的良友宛因十月十一日早十

  冰心:

  讀你來信,使我欣慰,又有一番留連的情緒--我又要說了,舟中看晚霞的回 憶太深了,只恐於你不利!

  承你提出「文學」問題,但這題目太大;我實在不配討論,也更不敢討論。冰 心!你要牢牢的記住,我批評事物,都只是以我自己的心尺作標準。這心尺自然是 極粗糙,極不合法度的;所以我永遠不敢發表我的意見。但在良朋通信之間,原沒 有大關係,或者可以隨便說說。

  我所最不滿意的,就是近來有些譯品--尤其是小說詩歌--生拗已極,必須 細細的,聚精凝神的讀下去,方能理會得其中的意思。自然我是中人以下的聰明, 不配說理解;然而恐怕這直截的譯法,離「民眾化」太遠了。我敢斷言民眾之中- -讀過西文的還好一點--十人中未必有一二人能夠瞭解;既不瞭解,自然就不喜 歡讀它。結果是文學自文學,民眾自民眾,永遠不能攜手。--我自己也曾試譯過 幾次,譯完自己重讀,也覺得生澀不堪。因為太直譯了,就太生拗;太意譯了,又 不能傳出原文的神趣。自然我的程度太淺,但因著文字的差異,這難處是一定有的。 在新文學還很幼稚的時代,我們應當等候它慢慢的淘汰進化,不必有什麼很嚴重的 批評,和太高遠的希望。冰心,我們努力做體諒人的人罷!

  至於創作一方面,我以為應當是個人方面絕對的自由揮寫。無論什麼主義,什 麼派別的成見,都不可存在胸中的。也更不必預想到讀者對於這作品的批評和論調。 寫完了,事情就完了,這樣才能有些「真」的意味。如太顧忌了,弄得百不自由, 畏首畏尾,結果就是批評家和讀者出意思,派作者來創作,與科舉時作場屋的文章 何異?而且作品在前,主義在後;創作者在前,批評家在後,作者萬不可抹殺自己!  --自然我不是說絕對不容納批評家和讀者的意見與勸告。為著整飭儀容,是應 當照一照鏡子的;但如終日的對著鏡子,精神太過的傾向外方,反使人舉止言笑, 都不自如,漸漸的將本真喪失了。如作者一定知道這作品出去,是能起反響的,那 又何妨在振筆直書之後,付之一炬,讓它永久消滅在灰燼之中呢?

  文體方面我主張「白話文言化」,「中文西文化」,這「化」字大有奧妙,不 能道出的,只看作者如何運用罷了!我想如現在的作家能無形中融會古文和西文, 拿來應用於新文學,必能為今日中國的文學界,放一異彩。然而有的人卻不能融化 運用,只互相的鼓吹些偏崎的理論,徒然引起許多無謂的反動力,消磨有用的創作 的光陰,於評駁辯難之中,令人痛惜!真正的作家,他不和入辯論,只注意他自己 的創作!

  太放言了,請你嚴重的批評一下!夜已深了,再見。宛因十月二十二日夜十一

  冰心:

  病了好些天,沒有起床,連接兩信,未復,極歉!現在已經大好了,只是受了 點涼,又咳嗽起來,沒有什麼大病,請你放心。

  昨天姑母宴客,我也忙了一天。在廣廳裡,琴韻悠揚中,對著花團錦簇,倒也 使人心曠神怡。我很喜歡在交際場中聽那些夫人女公子們很客氣很輕婉的談話;也 喜歡對有些夫人們端莊的面顏和沉靜的微笑,都顯出一種很高尚而又活潑的態度。 我這麼一個不喜交際的人,倒因為勉強盡半主之責,得到了意外的快樂。

  夜中九句鐘以後,姑母恐怕我太勞乏了,叫我先歇著去。

  我出來覺得精神很健旺,不想睡覺,隨手拉過一張椅子,便坐在廊下,望著闌 外的海。--好燦爛的月光呵,海面和向月的岸上,都被幽輝染得如同罩上一層銀 霧一般。山影和林影,卻是深黑的,微風吹著樹梢,疏葉受光,也閃爍的搖動。

  月下人影清切,輕綃的衣裳,竟淡至欲無。--廳中鋼琴和著四絃琴,淒清的 音調,正奏著「想家鄉」呢!餘音裊裊中雜著很輕柔的歡笑的聲音,不禁使我想起 家和母親,你和學校,以及許多的朋友。好些印象,一時都在我眼前浮現,最後是 琴聲也聽不見了。

  客散時已是十二句鐘;廳中一時寂然,只剩些衣香花影--這空泛無著的境象, 使我想到世界上又何嘗不是如此?一代一代的酒闌人散,只剩些衣香花影。

  睡時錯過,便不能入夢--只是朦朦朧朧的,看著月落。

  青灰色的天空,用清冷寂寞的罩兒,蓋住世界。曉風漸漸的起了,海潮漸漸的 響了,剛要睡著,眼前又光明了,朝陽又從海裡出來了!

  今日我只微微的頭痛,我每夜必須有九點鐘或十點鐘的睡眠。不睡能使我好幾 天沒有精神,更能使我神經反常。不過昨夜的印象很深,不能不趁著光景未移,寫 來寄給你。世界上原有許多的情境和神趣,因寫不出或不及寫,便都失散在虛空之 中,未免可惜! --困極,寫得很無條理,請你饒恕 。宛因十一月八日早十二

  冰心:

  今天的天氣,真是特別,至今木葉未脫,一連幾夜的大風才把樹葉兒都吹落了。 推窗一望,使人爽然!

  你的信中,對於我在文學上所持的論點不很贊同,我想各人原應當有自己的意 見,不必相同,亦正不必強同,各人照著自己的理論實地做去,只看結果罷了。盡 理論是沒有用處的呵!

  楊女士又是一個詩人--那天課後我們帶著一群學生,在園子裡看菊花。我和 孩子們說笑的時候,她自己在亭子上坐著,低頭寫字。等到孩子們走了,我也走上 亭子去,一眼望見她寫的是一行一行很短的字,好像是詩。我問她要,她只得遞過 給我看,是幾首短短的即景的詩。我剛看過一遍來,她就奪去揉了。她做得真好! 可惜我沒有過目不忘的天才,只記得意思,不記得詞句了。她說她倒是有時寫些詩, 自己消遣的,但都沒有留著。--我想以她那樣的性情和學問,寫出來的詩一定都 是很好的,不發表未免隱沒卻許多宇宙間的美。我相信天下有許多極好的詩,只因 不能發表或不肯發表,就都隱沒在黑暗之中了,可惜世人沒有眼福!

  你問我「什麼是新詩」,我委實不知道。我有時雖然也做,但到底不自信。一 段一段的小文字,你們要把它分寫了,叫它做詩,我只得由你們。我想新詩的歷史 太淺,不容易有簡單明瞭的定義,以後做的人多了,漸漸的自然有個界說。我自己 的意思是如有含蓄不盡的意思,聲調再婉轉些,便可以叫做詩了,長短是無關係的。 但我個人看去,似乎短的比長的好,容易聚精凝神的說一兩句話。

  秋意十分的足了,海濱尤其淒厲。校園裡的臘梅開了麼?

  我每每想像到你們及時行樂的光景,不知道你們在同樂的時光之中,曾否念到 我?

  聽說之徽要歸省,我悶得很,請她順便來看看我。宛因十一月十九日十三

  冰心:

  昨日之徽已來訪我,相見後很喜歡。--她的父親已經好了,她三天後便可回 校,--我們在爐旁整整的談了半日的話,知道了校裡的許多事情,使我欣慰,又 起了更濃的回憶。正不知何日方能再和你們在一處!

  今早大雪,外邊卻是一點寒氣都沒有。飯後之徽又來約我去海濱踏雪散步,我 一時喜歡,便披上外衣,和她出去。--群山都白了,起了一片連接不斷的皚皚的 光。村舍也似雪宮一般。不時有人打著破傘從小橋上走過。厚雪壓蓋的沙灘,腳下 踏著,更覺得鬆軟了。片片的雪,無聲的紛紛落在大海裡,波瀾也不起了,雪花隙 裡,我們只並肩沉默地走去,心靈中覺得有不可言說的愉快!

  歸途中,我們才又起首談話了。之徽是個絕頂聰明的女孩子,她看書一目十行, 悟性極好,我們更不能不承認她有寫作的天才。她又肯做課外的工夫,聰明加上勤 奮,前途真不可限量! --只是有一件事,我常常為她擔心,就是她的才氣太發 越了,聰明外露,欠些沉潛,恐怕要漸流於自驕或務外。孔子說得好:「君子不重 則不威,學則不固。」「不威」

  和「不固」,都能將她的絕代才華,付之流水。我平日和她談話的時候很少, 而且我也不大管這些閒事。你和她還不錯,她又最肯聽你的話,無意中何妨進一進 勸告呢?

  海濱歸來,母親已坐在書紙凌亂的書室裡,等著我了。我喜歡極,她責備我不 應雪中出去,我只笑著,也沒有答應。

  我看了不少的舊詩詞,可意的很多,隨手便都錄下,以後可以寄給你看--我 承認舊詩詞,自有它的美,萬不容抹殺。

  看書多了,精神很乏,「學然後知不足」,愈看得多,心裡愈無把握,這便是 看書後心思恍惚的惆悵。寫得很多了,再談!宛因十二月九日十四

  冰心吾友:

  接來信,寥寥數字中,已可見出忙碌的冰心,是怎樣的芤h於她蟄居海濱的好 友,使我感無可感!

  踏雪冒寒,咳疾復作,這些天又不舒服,醫生不許我多勞神。年假近了,你的 考事必是很忙碌的,我也不願意以我藉以消遣的信,來替你添忙。別的無可說了, 我的朋友!再見罷!

  替我問同學們好!宛因十二月十七日十五

  冰心:

  病榻上過了一冬,兩個半月沒有拿起筆來了。今晨倚窗外望,枝頭微綠,樹猶 如此,令人悵然!

  這是晚餐後,燈光如晝時,爐火很暖,窗戶微敞,清風徐來,鏡中只有一個著 淺紅衫的我。

  姑母從市上買了一丈的淺紅綢子,送給我作衣服,她說我平日的衣服太素淡了, 於年輕的人是不相宜的。我何曾不喜歡那些嬌柔的顏色?不過我只愛看別人穿,自 己卻不喜歡穿。姑母既買了,我又想做--我很喜歡做活計,因為拈針引線時,大 可有運用思想的工夫--我將這淺紅綢子做成了一件睡衣,緣上了白絲的花邊,晚 上穿著,倒很輕軟適體。晚飯後,爐子一暖,料著沒有人來,便換上和姑母們坐在 火邊談笑。因為寬博的衣裳,比較的使人舒快活潑。姑母看見了,也沒說什麼,只 說:「這顏色於你很合宜,為何做成睡衣?」母親卻說我作踐綾羅。我只笑說: 「橫豎是送給我穿的,白天晚上,不是一樣麼?」

  窗內兩盆淡黃的薔薇,已開滿了。在強烈的燈光之下,臨風微顫,竟是畫中詩 中的花朵!一枝折得,想寄與你,奈無人可作使者。

  病中連接同學們的來信,新愈手弱,未能一一作復,請替我向她們道謝道歉。 --春假何時放呢?之徽回來時,你能和她一同來麼?我很想見你一面。宛因二月 二十四日夜十六

  冰心:

  三天的相聚,就是我最後的回顧了。我相信在我從淡霧裡漸漸飄去的時候,回 顧隱隱的海天中,永遠有母親,姑母和你!

  自從你那一封信,不許我再提「死」字以後,我就竭力的禁止我自己。但我已 微微的聽得醫生說,我恐怕不能過這夏天了。冰心,我想你更不能不知道,你這次 臨別時淒惶的話語;以及近來母親的留居不走,你們的神色,都掬出至情,無形中 暗示我了!

  我的朋友!我如不寫這封信,我覺得我是好像將遠行的旅客,不向她的朋友告 別一般。冰心!無論如何,我的形質,消化在這世界的塵土裡;我的精神,也調和 在這太空的魂靈裡;生死都跳不出這無限之生,你我是永永無間隔的。我對於「死」 的觀念,從前已說得很詳細很清楚了,想你一定能記得。

  我是一個寡交的人,最好的朋友就是冰心了。冰心!還有些事未了,就是請你 常常的將我從前對你所說的我的人生哲學告訴我的母親和姑母,慰安她們,減少她 們的悲苦--可憐我因著恐怕招起母親和姑母的悲傷,我對於她們的談話,每每是 欲吐仍茹,不能徹底。

  寫信是在醫生禁令之內的,但我今夜卻違犯了。我的朋友!別了,前途珍重罷!

  你的好友宛因四月一日夜說、散文集《超人》。)

  玫瑰的蔭下

  衣裳上,書頁上,都閃爍著

  葉底細碎的朝陽。我折下一朵來,等著--等著,濃紅的花瓣,

  正好襯她雪白的衣裳。冰涼的石階上,坐著--坐著,等她不來,只聞見手裡

  玫瑰的幽香!

  一九二二年五月十八日。

  詩、散文集《閒情》)

  人間的弱者

  本是頑石一般的人,為著宇宙的莊嚴,

  竟做了人間的弱者。本是頑石一般的人,

  竟做了人間的弱者。本是頑石一般的人,

  竟做了人間的弱者。

  頑石!這樣堅凝,

  何嘗不能在萬有中建立自己?宇宙--

  母親--這幾重深厚的圈兒,便稍有些兒力量,

  也何忍將來抵抗! 「不能」--「何忍」,本是頑石一般的人,竟低下頭兒,

  一九二二年六月二十一日。

  不忍

  我用小杖將網兒挑破了,辛苦的工程

  一零時便拆毀了。我用重簾窗外的光明

  一零時便隱沒了。我用微火幽深的詩情

  一霎時便消滅了。我用冰冷的水兒

  將花上的蒂葉沖走了。無聊的慰安

  一霎時便洗蕩了。我用矯決的詞兒將月下的印象掩沒了,自然的牽縈

  一霎時便斬絕了。這些都是「不忍」呵--

  上帝!除了「不忍」,我對眾生

  更不能有別的慰藉了。

  一九二二年七月十一日。

  水》。)寂寞

  小小在課室裡考著國文。他心裡有事,匆匆的綴完了幾個句子,便去交卷。剛 遞了上去,先生抬頭看著他,說:「你自己再看一遍有錯字沒有,還沒有放學呢, 忙什麼的! 」他只得回到位上來,眼光注在捲上,卻呆呆的出神。

  好容易放學了,趙媽來接他。他一見就問:「嬸嬸和妹妹來了麼?」趙媽笑說: 「來了,快些家去罷,你那妹妹好極了。」

  他聽著便自己向前跑了,趙媽在後面連連的喚他,他只當沒聽見。

  到家便跑上台階去,聽母親在屋裡喚說:「小小快來,見一見嬸嬸罷。」他掀 開竹簾子進去,母親和一個年輕的婦人一同坐著。他連忙上去鞠了躬,嬸嬸將他攬 在懷裡,沒有說什麼,眼淚卻落了下來。母親便說:「讓嬸嬸歇一歇,你先出去和 妹妹玩罷,她在後院看魚呢。」小小便又出來,繞過廊子,看見妹妹穿著一身淡青 色的衣裳,一頭的黑髮散垂著,結著一條很寬的淡青緞帶;和趙媽站在魚缸邊,說 著話兒。

  趙媽推她說:「哥哥來了。」她回頭一看,便拉著趙媽的手笑著。趙媽說: 「小小哥!你們一起玩罷,我還有事呢。」小小便過去,趙媽自己走了。

  小小說:「妹妹,看我這幾條魚好不好?都是後面溪裡釣來的。」妹妹只看著 他笑著。小小見她不答,也便伏在缸邊,各自看魚,再不說話。

  飯桌上母親,嬸嬸,和他兄妹兩個人,很親熱的說著話兒,妹妹和他也漸漸的 熟了。飯後母親和嬸嬸在廊外乘涼,小小和妹妹卻在屋裡玩。小小搬出許多玩具來, 燈下兩個人玩著。小小的話最多,說說這個,說說那個,妹妹只笑著看著他。

  母親隔窗喚道:「你們早些睡罷,明天

  」小小忙應道:

  「不要緊的,我考完了書了,明天便放假不上學去了。」妹妹卻有了倦意,自 己下了椅子,要睡覺去;小小只得也回到屋裡,--床上他想明天一早和妹妹釣魚 去。

  絕早他就起來,趙媽不讓他去攪妹妹,他只得在院子裡自己玩。一會兒才聽得 嬸嬸和母親在屋裡說話,又聽得妹妹也起來了,便推門進去。妹妹正站在窗前,嬸 嬸替她梳著頭。

  看見小小進來,嬸嬸說:「小小真是個好學生,起得這樣早! 」

  他笑著上前道了晨安。

  早飯後兩人便要出去。母親囑咐小小說:「好生照應著妹妹,溪水深了,掉下 去不是玩的,也小心不要弄濕了衣裳! 」

  小小忙答應著,便和妹妹去了。

  開了後門,一道清溪,橫在面前;夾溪兩行的垂柳,倒影在水裡,非常的青翠。 兩個人先走著,揀著石子,最後便在水邊揀一塊大石頭坐下,談著話兒。

  妹妹說:「我們那裡沒有溪水,開了門只是大街道,許多的車馬,走來走去的, 晚上滿街的電燈,比這裡熱鬧多了,只不如這裡涼快。」小小說:「我最喜歡熱鬧; 但我在這裡好釣魚,也有螃蟹。夏天看農夫們割麥子,都用大車拉著。夏天的晚上, 母親和我更常常坐在這裡樹下,聽水流和蟬叫。」一面說著,小小便站起來,跳到 水中一塊大溪石上去。

  那石塊微微的動搖,妹妹說:「小心!要掉下去了。」小小笑道:「我不怕, 我掉下好幾次了。你看我腿上的疤痕。」說著便褪下襪子,指著小腿給妹妹看。妹 妹搖頭笑說:「我怕,我最怕晃搖的東西。在學校裡我打鞦韆都不敢打得太高。」 小小說:「那自然,你是個女孩子。」妹妹道:「那也未必!我的同學都打得很高。 她們都不怕。」小小笑道:「所以你更是一個怯弱的女孩子了。」妹妹笑了笑,無 話可說。

  小小四下裡望著,忽然問道:「昨天嬸嬸為什麼落淚?」妹妹說:「萱哥死了, 你不知道麼?若不是為母親盡著難受,我們還不到這裡來呢。」小小說:「我母親 寫信給叔叔,說要接嬸嬸和你來玩,我聽見了--到底萱哥是為什麼死的?」妹妹 用柳枝輕輕的打著溪水,說:「也不知道是什麼病,頭幾天放學回來,還好好的, 我們一塊兒玩著。後來他晚上睡著便昏迷了,到醫院裡,不幾天就死了。那天母親 從醫院裡回來,眼睛都紅腫了,我才知道的。父親去把他葬了,回來便把他的東西, 都鎖了起來,不叫母親看見--有一天我因為找一本教科書,又翻出來了,母親哭 了,我也哭了半天

  」妹妹說到這裡,眼圈兒便紅了。小小兩手放在褲袋裡,凝 視著她,過了半天,說:「不要緊的,我也是你的哥哥。」妹妹微笑說:

  「但你不是我母親生的,不是我的親哥哥。」小小無可說,又道:「橫豎都是 一樣,你不要難過了!你看那邊水上飛著好些蜻蜓,一會兒要下雨了,我捉幾個給 你玩。」

  下午果然下雨,他們只在餐室裡,找了好幾條長線,兩頭都繫上蜻蜓。放了手, 蜻蜓便滿屋裡飛著,卻因彼此牽來扯去的,只飛得不高。妹妹站在椅上,喜得拍手 笑了。忽然有一個蜻蜓,飛到妹妹臉上,那端的一個便垂掛在袖子旁邊,不住的鼓 著翅兒,妹妹嚇得只管喊叫。小小卻只看著,不住的笑。妹妹急了,自己跳下椅子 來。小小連忙上去,替她捉了下來;看妹妹似乎生氣,便一面哄著她,一面開了門, 扯斷了線,把蜻蜓都放了。

  一連下了幾天的雨,不能出去,小小和妹妹只坐在廊下,看雨又說故事。小小 將聽過的故事都說完了,自己只得編了一段,想好了,便說:「有一個老太太,有 兩個兒子,小的名叫豬八戒,大的名叫土行孫,

  」妹妹笑道:「不對了,豬八 戒沒有母親,他的哥哥不叫什麼土行孫,是孫行者;你當我沒有聽過《西遊記》呢!  」小小也笑道:「我說的這是另一個豬八戒,不是《西遊記》上的豬八戒。」妹 妹搖頭笑道:

  「不用圓謊了,我知道你是胡編的。」小小無聊,便道:「那麼你說一個我聽。」 妹妹也想了一會兒,說:「從前

  從前有一個國王,他有一個女兒,叫雪花公主, 長得非常好看

  」小小道:「以後有人來害她是不是?」妹妹看著他道:

  「是的,你聽見過,我就不說了。」小小忙道:「沒有聽過,我猜著是那樣, 往下說罷! 」妹妹又說:「以後國王的王后死了,又娶了一個王后,名叫

  那 名字我忘記了

  這新王后看雪花公主比自己好看,就生氣了,將她送到空山裡去, 叫一個老太太拿有毒的蘋果哄她吃

  」小小連忙問:「以後有人來救她沒有?」 妹妹笑道:「你別忙,--後來也不知道怎樣雪花公主也沒有死。那國王知道新王 後不好,便攆她出去。把雪花公主仍接了回來,大家很快樂的過日子。」妹妹停住 了,小小還問:「往後呢?,妹妹說:「往後就是這樣了,沒有了。」

  小小站了起來,伸一伸腰,說:「我聽故事,最怕聽到快樂的時候,一快樂就 完了。每次趙媽說故事,一說到做財主了,或是做官了,就是快完了,真沒意思!  」妹妹說:「故事總是有完的時候,沒有不完的,--反不如那結局不好的故事, 能使我在心裡想好幾天

  」小小忽然想起一段,便說:

  「我有一個說不完的故事--有一個國王

  」他張開兩臂比著:「蓋了一間 比天還大的倉房,攢了比天還多的米在裡面。

  有一天有一陣麻雀經過,那麻雀多極了,成群結隊的飛著,連太陽都遮住了。 它們看見那些米粒,便尋出了一個小孔穴,一隻一隻的飛進去

  」妹妹連忙笑道: 「我知道了!第一個麻雀進去,銜出一個米粒來;第二個麻雀又進去,又銜出一個 米粒來;這樣一隻一隻盡著說,是不是?我聽見萱哥說過了。」

  小小道:「是的,編這故事的人真巧,果是一段說不完的。」妹妹說:「我就 不信,我想比天還多的米,也不過有幾萬萬粒,若黑夜白日不住的說,說幾年也就 完了。」小小正要答應,屋裡母親喚著,便止住了,一同進去。

  夜裡的雨更大了,還時時的聽見輕雷。小小非常的懊喪:

  後門的小溪,是好幾天沒有去了,故事說盡了,家裡沒有什麼好玩的,想來想 去,漸漸入夢--夢見帶著妹妹,走進很深的樹林裡,林中有一個大湖。湖邊迎面 走來一個白衣的女子,似乎是雪花公主。她手裡提著一個大籠子,裡面有許多麻雀, 正要上前,眼前一亮,便不見了。

  開了眼,陽光滿室,天晴了,他還不信,起來一看,天青得很,枝上的小鳥不 住的叫著;庭中注著很深的雨水,風吹得的,他心裡喜歡,連忙穿起衣裳,匆 匆的走出去--夢也忘了。

  妹妹自己坐在廊上,揉著眼睛發怔,看見他便笑說:「哥哥,天晴了! 」小 小拍手笑道:「可不是!你看院子裡這些雨水,--我敢下去。」妹妹笑著看他, 他便脫鞋和襪子,輕輕的走入水裡,一面笑道:「涼快極了,只是底下有青苔,滑 得很。」他慢慢的跑起來,只聽見腳下水響。妹妹走到廊邊道:

  「真好玩,我也下去。」小小俯著身子,撩起褲腳,說:「你敢你就下來,我 們在水裡跳圈兒。」妹妹笑著便坐在廊上,剛脫下一隻襪子,母親從屋裡出來看見, 便道:「可了不得!小小,快上來罷,你只管帶著妹妹淘氣! 」妹妹連忙又將襪 子穿上。

  小小卻笑著從廊上拿了鞋襪,赤著腳跑到浴室裡去。

  飯後母親說大家出去散散心。嬸嬸只懶懶的,禁不住妹妹和小小的攛掇勸說, 只得隨同出去。先到了公園,母親和嬸嬸進了一處「售品所」;小小和妹妹卻遠遠 的跑開去,在水邊看了一會子的浴鴨,又上了小山。雨後的小山和樹林都青潤極了; 山後籬內的野茉莉,開得嶄齊,望去好似彩雲一般。

  池裡荷花也開遍了,水邊繫著一隻小船。兩個人商量著,要上船玩去;正往下 走,只見母親在山下亭中招手叫他。

  到了亭前,只見嬸嬸無力的倚著亭柱坐著,眼中似有淚痕。妹妹連忙走過去, 一聲兒不響的倚在嬸嬸懷裡。母親悄聲說:「我們回去罷,嬸嬸又不好過了。」小 小只得喏喏的隨著一同出來。

  車上小小輕輕的問:「嬸嬸為什麼又哭了?」母親道:「嬸嬸看見我替你買了 一頂小草帽,看那式樣很好,也想買一頂給萱哥。忽然想起萱哥死了,便又落淚, 我們轉身就出來了。--你看母親愛子的心,是何等的深刻! 」母親說著深沉的 歎了一口氣,小小也默然無語。

  前面嬸嬸的車,停在糖果公司門口,嬸嬸給妹妹買了兩瓶糖,又給他兩瓶。小 小連忙謝了嬸嬸,自己又買了一瓶香蕉油。妹妹問:「買這個作什麼?」小小笑道: 「回家做冰激凌去! 」

  到家嬸嬸又只懶懶的。妹妹便跟嬸嬸睡覺去了。小小自己一人跑來跑去,尋出 冰激凌的桶子來,預備著明天要做。

  黃昏時妹妹醒了,睡得滿臉是汗,只說熱;母親打發她洗了澡,又替她洗了頭 發,小小便拿過一把大扇子,站在廊上用力的替她扇著。妹妹一面撩開拂在臉上的 頭髮,一面笑說:「不要扇了,我覺得冷。」小小道:「如此我們便到門外去,樹 下有風,吹一會兒就干了。」兩個人便出來,坐在樹根上。

  暮色裡,新月掛在柳梢--遠遠地走來一個綠衣的郵差。

  小小看見便放下扇子,跑著迎了上去,接過兩封信來。妹妹忙問:「誰來的信?」 小小看了,道:「一封是父親的,一封許是叔叔的。你等著,我先送了去。」說著 便進門去了。

  一轉身便又出來;妹妹說:「我父親來信,一定是要接我們走了。」小小說: 「我不知道--你如走了,我一定寫信給你,我寫著『宋妹妹先生』,好不好?」 妹妹笑說:「我的學名也不是叫妹妹,而且我最不喜歡人稱我『先生』,我喜歡人 稱『女士』。平日父親從南邊來信,都是寄給我,也是稱我『女士』。」小小說: 「那也好,你的學名是什麼?」妹妹不答。

  小小兩手弄著扇子的邊兒,說:「我父親到英國去了一年多了,差不多兩個禮 拜就有一封信,有時好幾封信一齊送來。

  信封上寫著外國字,我不認得,但母親說,上面也都是我的名字。」妹妹道: 「你為什麼不跟伯伯到英國去?」小小搖頭道:

  「母親不去,我也不去。我只愛我的國,又有樹,又有水。我不愛英國,他們 那裡儘是些黃頭髮藍眼睛的孩子! 」妹妹說:

  「我們的先生常常說,我們也應當愛外國,我想那是合理的。」

  小小道:「你要愛你就愛,橫豎我只有一個心,愛了我的國,就沒有心再去愛 別國。」妹妹一面撫著頭髮,說:「一個心也可以分作多少份兒,就如我的一個心, 愛了父親,又愛了母親,又愛了許多的

  」這時小小忽然指著天上說:「妹妹!

  快看! 」妹妹止住了,抬頭看時,一個很小的星,拖著一片光輝,橫過天空, 直飛向天末去了。

  天漸漸的黑了,他們便進去。搬過兩張矮凳子,和一張大椅子,在院子裡吃著 晚飯。母親在後面替妹妹通開了頭髮,鬆鬆的編了兩個辮子。小小便道:「有頭髮 多麼麻煩!我天天早起就不用梳頭,就是洗頭也不費工夫。」妹妹一面吃飯,說:

  「但母親說頭髮有一種溫柔的美。」小小點頭說:「也是,不過我這樣子,即 或是有頭髮,也不美的。」說得嬸嬸也笑了。

  第二天早起,小小便忙著打發趙媽洗那桶子,買冰和鹽要做冰激凌。母親替他 們調好了材料,兩個便在院裡樹下搖著。

  小小一會一會的便揭開蓋子看看,說:「好了! 」一看仍是稀的。妹妹笑道: 「你不要性急,還沒有凝上呢,盡著開蓋,把鹽都漏進去了! 」小小又舀出一點 來,嘗了嘗說:「沒有味兒,太談了,不如把我的糖,也拿幾塊來放上。」妹妹說, 「好。」於是小小放上好些的橘子糖,又把那一瓶香蕉油都倒了進去。末了又怕太 甜了,便又對上些開水。

  妹妹扎煞著兩隻濕手,用袖子拭了臉上的汗,說:「熱得很,我不搖了! 」 小小說:「等我來,你先坐在一邊歇著。」

  搖了半天,小小也乏了,便說:「一定好了,我們舀出來吃罷。」妹妹便盛了 出來,嘗了一口,半天不言語。小小也嘗著,卻問妹妹說:「好吃不好吃?」妹妹 笑道:「不像我們平常吃的那味兒,帶點酸又有些鹹。」小小放下杯子,拍手笑道:

  「什麼酸鹹?簡直是不好吃!算了罷,送給趙媽吃。」

  胡亂的收拾起來,小小用衣襟自己扇著,說:「還是釣螃蟹去有意思,我們搖 了這半天的冰激凌,也熱了,正好樹蔭底下涼快去。」妹妹便拿了釣竿,挑上了餌, 出到門外。小小說:「你看那邊樹下水裡那一塊大石頭,正好坐著,水深也好釣; 你如害怕,我扶你過去。」妹妹說:「我不怕。」說著便從水邊踏著一塊一塊的石 頭,扶著釣竿,慢慢的走了上去。

  雨後溪水漲了,石上好像小船一般,微風吹著流水,又吹著柳葉。蟬聲聒耳。 田壟和村舍一望無際。妹妹很快樂,便道:「這裡真好,我不想回去了! 」小小 道:「這塊石頭就是我們的國,我做總統,你做兵丁 。」妹妹道:「我不做兵丁, 我不會放槍,也怕那響聲。」小小說:「那麼你做總統,我做兵丁 --以後這石 頭隨水飄到大海上去,就另成了一個世界。」

  妹妹道:「那不好,我要母親,我自己不會梳頭。」小小道:

  「不會梳頭不要緊,把頭髮剪了去,和我一樣。」妹妹道:「不但為梳頭,另 一個世界也不能沒有母親,沒有了母親就不成世界。」小小道:「既然這樣,我也 要母親,但這塊石頭上容不下。」妹妹站了起來,用釣竿指著說:「我們可以再搬 過那一塊來

  」

  上面說著,不提防雨後石上的青苔滑得很,妹妹沒有站穩,一交跌了下去。小 小趕緊起來拉住,妹妹已坐在水裡,釣竿也跌折了。好容易扶著上來,衣裳已經濕 透,兩個人都嚇住了。小小連忙問:「碰著了哪裡沒有?」妹妹看著手腕說:

  「這邊手上擦去了一塊皮!這倒不要緊,只是衣裳都濕了,怎麼好?」小小看 她驚惶欲涕,便連忙安慰她說:「你別怕,我這裡有手巾,你先擦一擦;我們到太 陽底下曬著,一會子就干了。如回家換去,嬸嬸一定要說你。」妹妹想了一想,只 得隨著他到岸上來。

  小小站在樹蔭下,看妹妹的臉,曬得通紅。妹妹說:「我熱極,頭都昏了。」 小小說:「你的衣裳干了沒有?」妹妹扶著頭便說:「哪能這麼快就干了! 」小 小道:「我回家拿傘去,上面遮著,下面曬著就好了。」妹妹點一點頭,小小趕緊 又跑了回來。

  四下裡找不著傘,趙媽看見便說:「小小哥!你找什麼?

  媽媽和嬸嬸都睡著午覺,你不要亂翻了! 」小小只得悄悄的說與趙媽,趙媽 驚道:「你出的好主意!曬出病來還了得呢! 」說著便連忙出來,抱回妹妹去, 找出衣裳來給她換上。摸她額上火熱,便沖一杯綠豆湯給她喝了,挑些「解暑丹」 給她聞了,抱著她在廊下靜靜的坐著,一面不住的抱怨小小 。妹妹疲乏的倚在趙 媽肩上,說:「不乾哥哥的事,是我自己摔下去的。」小小這時只呆著。

  晚上妹妹只是吐,也不吃飯。嬸嬸十分著急。母親說一定是中了暑,明天一早 請大夫去。趙媽沒有說什麼,小小只自己害怕。--明天早上,妹妹好了出來,小 小才放了心。

  他們不敢出去了,只在家裡玩。將扶著牽牛花的小竹竿兒,都拔了出來,先扎 成幾面長方的籬子。然後一面一面的合了來,在樹下牆陰裡,蓋了一個小竹棚,也 安上個小門。兩個人忙了一天,直到上了燈,趙媽催吃晚飯,才放下一齊到屋裡來。

  母親笑說:「妹妹來,小小可有了伴兒了,連飯也顧不得吃,看明天叔叔來接 了妹妹去,你可怎麼辦?」小小只笑著,桌上兩個人還不住的商議作棚子的事。

  第二天恰好小小的學校裡開了一個「成績展覽會」,早晨先有本校師生的集會, 還練習唱校歌。許多同學來找小小,要和他一塊兒去。小小惦著要和妹妹蓋那棚子, 只不肯去,同學一定要拉他走。他只得囑咐了妹妹幾句,又說:「午後我就回來, 你先把頂子編上。」妹妹答應著,他便和同學去了。

  好容易先生們來了,唱過歌,又亂了半天;小小不等開完會,自己就溜了出來。 從書店經過,便買了一把綢制的小國旗,興興頭頭的舉著。進門就喚:「妹妹!我 買了國旗來了,我們好插在棚子上

  」趙媽從自己屋裡出來,笑道:「妹妹走了。」 小小瞪她一眼,說:「你不必哄我! 」一面跑上廊去,只見母親自己坐在窗下寫 信,小小連忙問:「妹妹呢?」母親放下筆說:「早晨叔叔自己來接,十點鐘的車, 嬸嬸和妹妹就走了。」小小呆了,說:「怎麼先頭我沒聽見說?」母親說:

  「昨晚上不是告訴你了麼?前幾天叔叔來信,就說已經告了五天的假,要來把 家搬到南邊去--我也想不到他們走得這麼快。妹妹原是不願意走的,嬸嬸說日子 太短促了,他們還得回去收拾去,我也留他們不住 。」小小說:「怎麼趙媽也不 到學校裡去叫我回來?」母親說:「那時大家都忙著,誰還想起這些事! 」說著 仍自去寫信。小小站了半天,無話可說,只得自己出來,呆呆的在廊下拿著國旗坐 著。

  下午小小睡了半天的覺,黃昏才起來;胡亂吃過飯,自己悶悶的坐在燈下-- 趙媽進來問:「我的那把剪刀呢?」小小道:「我沒有看見! 」趙媽說:「不是 昨天你和妹妹編籬子,拿去剪繩子麼?」小小想起來,就說:「在那邊牆犄角的樹 枝上掛著呢,你自己去拿罷! 」趙媽出去了,母親便說:「也沒見你這樣的淘氣! 不論什麼東西,拿起來就走。怪道昨天那些牽牛花東倒西歪的,原來竹子都讓你拔 去了。再淘氣連房子還都拆了呢!妹妹走了,你該溫習溫習功課了,整天裡只顧玩, 也不是事! 」小小滿心裡惆悵抑鬱,正無處著落,聽了母親這一番話,便借此伏 在桌上哭了,母親也不理他。

  自己哭了一會,覺得無味,便起來要睡覺去。母親跟他過來,替他收拾好了, 便溫和的撫著他說:「好好的睡罷,明天早起,我教給你寫一封信給妹妹,請她過 年再來。」他勉強抑住抽咽答應著,便自己臥下。母親在床邊坐了一會,想他睡著, 便捻暗了燈,自己出去。

  他重新又坐了起來,--窗外好亮的月光呵!照見了庭院,照見滿地的牽牛花, 也照見了牆隅未成功的竹棚。小門還半開著,頂子已經編上了,是妹妹的工作

  

  他無聊的掩了窗簾,重行臥下。--隱隱地聽見屋後溪水的流聲淙淙,樹葉兒 也響著,他想起好些事。枕著手腕

  

  看見自己的睡衣和衾枕,都被月光映得潔白如雪,微風吹來,他不禁又伏在枕 上哭了。

  這時月也沒有了,水也沒有了,妹妹也沒有了,竹棚也沒有了。這一切都不是 --只宇宙中寂寞的悲哀,瀰漫在他稚弱的心靈裡。一九二二年七月二十四日

  說、散文集《超人》。)

  往事(一)--生命歷史中的幾頁圖畫在別人只是模糊記著的事情,然而在心 靈脆弱者,已經反覆而深深地

  鏤刻在回憶的心版上了!索性憑著深刻的印象,移在白紙上罷--再回憶時

  不向心版上搜索了!一

  將我短小的生命的樹,一節一節的斬斷了,圓片般堆在童年的草地上。我要一 片一片的拾起來看;含淚的看,微笑的看,口裡吹著短歌的看。

  難為他裝點得一節一節,這般豐滿而清麗!

  我有一個朋友,常常說,「來生來生! 」--但我卻如此說:「假如生命是 乏味的,我怕有來生。假如生命是有趣的,今生已是滿足的了! 」

  第一個厚的圓片是大海;海的西邊,山的東邊,我的生命樹在那裡萌芽生長, 吸收著山風海濤。每一根小草,每一粒沙礫,都是我最初的戀慕,最初擁護我的安 琪兒。

  這圓片裡重疊著無數快樂的圖畫,憨嬉的圖畫,寂寞的圖畫,和泛泛無著的圖 畫。

  放下罷,不堪回憶!

  第二個厚的圓片是綠陰;這一片裡許多生命表現的幽花,都是這綠陰烘托出來 的。有濃紅的,有淡白的,有不可名色的

  

  晚晴的綠陰,朝霧的綠陰,繁星下指點著的綠陰,月夜花棚鞦韆架下的綠陰!

  感謝這曲曲屏山!它圈住了我許多思想。

  第三個厚的圓片,不是大海,不是綠陰,是什麼?我不知道!

  假如生命是無味的,我不要來生。假如生命是有趣的,今生已是滿足的了。

  二

  黑暗不是陰霾,我恨陰霾,我卻愛黑暗。

  在光明中,一切都顯著了。黑是黑白是白的,也有了樹,也有了花,也有了紅 牆,也有了藍瓦;便一切嶄然,便有人,有我,有世界。

  頌美黑暗!謳歌黑暗!只有黑暗能將這一切都消滅調和於虛空混沌之中;沒有 了人,沒有了我,更沒有了世界!

  黑暗的園裡,和華同坐。看不見她,也更看不見我,我們只深深的談著。說到 同心處,竟不知是我說的,還是她說的,入耳都是天樂一般--只在一陣風過,槐 花墜落如雨的時候,我因著衣上的感覺,和感覺的界限,才覺得「我」不是「她」, 才覺得黑暗中仍有「我」的存在。

  華在黑暗中遞過一朵茉莉,說:「你戴上罷,隨著花香,你縱然起立徘徊,我 也知道你在何處。」--我無言的接了過來。

  華妹呵,你終竟是個小孩子。槐花,茉莉,都是黑暗中最著跡的東西,在無人 我的世界裡,要拒絕這個!三

  「只是等著,等著,母親還不回來呵! 」

  乳母在燈下睜著疲倦下垂的眼睛,說:「瑩哥兒!不要盡著問我,你自己上樓 去,在闌邊望一望,山門內露出兩盞紅燈時,母親便快來到了。」

  我無疑地開了門出去,黑暗中上了樓--望著,望著,無有消息。

  繞過那邊闌旁,正對著深黑的大海,和閃爍的燈塔。

  幼稚的心,也和成人一般,一時的光明朗澈--我深思,我數著燈光明滅的數 兒,數到第十八次。我對著未曾想見的命運,自己假定的起了懷疑。

  「人生!燈一般的明滅,飄浮在大海之中。」--我起了無知的長太息。

  生命之燈燃著了,愛的光從山門邊兩盞紅燈中燃著了!四

  在堂裡忘了有雪,並不知有月。

  匆匆的走出來,捻滅了燈,原來月光如水!

  只深深的雪,微微的月呵!地下很清楚的現出掃除了的小徑。我一步一步的走, 走到牆邊,還覺得腳下踏著雪中沙沙的枯葉。牆的黑影覆住我,我在影中抬頭望月。

  雪中的故宮,雲中的月,甍瓦上的獸頭--我回家去,在車上,我覺得這些熟 見的東西,是第一次這樣明澈生動的入到我的眼中,心中。

  五

  場廳裡四隅都黑暗了,只整齊的椅子,一行行的在陰沉沉的影兒裡平列著。

  我坐在盡頭上近門的那一邊,撫著錦衣,撫著繡帶和冠纓凝想--心情複雜得 很。

  晚霞在窗外的天邊,一剎濃紅,一剎深紫,回光到屋頂上--

  台上琴聲作了。一圈的燈影裡,從台側的小門,走出十幾個白衣彩飾,散著頭 發的安琪兒,慢慢的相隨進來,無聲地在台上練習著第一場裡的跳舞。

  我凝然的看著,瀟灑極了,溫柔極了,上下的輕紗的衣袖,和著錚的琴聲, 合拍的和著我心弦跳動,怎樣的感人呵!

  燈滅了,她們又都下去了,台上台下只我一人了。

  原是叫我出來疏散休息著的,我卻哪裡能休息?我想

  

  一會兒這場裡便充滿了燈綵,充滿了人聲和笑語,怎知道劇前只為我一人的思 考室呢?

  在宇宙之始,也只有一個造物者,萬有都整齊平列著。他憑在高闌,看那些光 明使者,歌頌--跳舞。

  到了宇宙之中,人類都來了,悲劇也好,喜劇也好,佯悲詭笑的演了幾場 。 劇完了,人散了,燈滅了,

  一時沉黑,只有無窮無盡的寂寞!

  一會兒要到台上,要說許多的話;憨稚的話,激昂的話,戀別的話

  何嘗是 我要說的?但我既這樣的上了台,就必須這樣的說。我千辛萬苦,冒進了陰慘的夜 宮,經過了光明的天國,結果在劇中還是做了一場大夢。

  印證到真的--比較的真的--生命道上,或者只是時間上久暫的分別罷了; 但在無限之生裡,真的生命的幾十年,又何異於台上之一瞬?

  我思路沉沉,我覺悟而又惆悵,場裡更黑了。

  台側的門開了,射出一道燈光來--我也須下去了,上帝!這也是「為一大事 出世」!

  我走著台上幾小時的生命的道路

  

  又乏倦的倚著台後的琴站著--幕外的人聲,漸漸的遠了,人們都來過了;悲 劇也罷,喜劇也罷,我的事完了;從宇宙之始,到宇宙之終,也是如此,生命的道 路走盡了!

  看她們洗去鉛華,卸去妝飾,無聲的忙亂著。

  滿地的衣裳狼藉,金戈和珠冠雜置著。台上的仇敵,現在也拉著手說話;台上 的親愛的人,卻東一個西一個的各忙自己的事。

  我只看著--終竟是弱者呵!我愛這幾小時如夢的生命!

  我撫著頭髮,撫著錦衣,

  「生命只這般的虛幻麼?」六

  涵在廊上吹簫,我也走了出去。

  天上只微微的月光,我撩起垂拂的白紗帳子來,坐在廊上的床邊。

  我的手觸了一件蠕動的東西,細看時是一條很長的蜈蚣。

  我連忙用手絹拂到地上去,又喚涵踩死它。

  涵放了簫,只默然的看著。

  我又說:「你還不踩死它! 」

  他抬起頭來,嚴重而溫和的目光,使我退縮。他慢慢的說:「姊姊,這也是一 個生命呵! 」

  霎時間,使我有無窮的慚愧和悲感。

  七

  父親的朋友送給我們兩缸蓮花,一缸是紅的,一缸是白的,都擺在院子裡。

  八年之久,我沒有在院子裡看蓮花了--但故鄉的園院裡,卻有許多;不但有 並蒂的,還有三蒂的,四蒂的,都是紅蓮。

  九年前的一個月夜,祖父和我在園裡乘涼。祖父笑著和我說,「我們園裡最初 開三蒂蓮的時候,正好我們大家庭中添了你們三個姊妹。大家都歡喜,說是應了花 瑞。」

  半夜裡聽見繁雜的雨聲,早起是濃陰的天,我覺得有些煩悶。從窗內往外看時, 那一朵白蓮已經謝了,白瓣兒小船般散飄在水面。梗上只留個小小的蓮蓬,和幾根 淡黃色的花須,那一朵紅蓮,昨夜還是菡萏的,今晨卻開滿了,亭亭地在綠葉中間 立著。

  仍是不適意! --徘徊了一會子,窗外雷聲作了,大雨接著就來,愈下愈大。 那朵紅蓮,被那繁密的雨點,打得左右欹斜。在無遮蔽的天空之下,我不敢下階去, 也無法可想。

  對屋裡母親喚著,我連忙走過去,坐在母親旁邊--一回頭忽然看見紅蓮旁邊 的一個大荷葉,慢慢的傾側了來,正覆蓋在紅蓮上面

  我不寧的心緒散盡了!

  雨勢並不減退,紅蓮卻不搖動了。雨點不住的打著,只能在那勇敢慈憐的荷葉 上面,聚了些流轉無力的水珠。

  我心中深深的受了感動--母親呵!你是荷葉,我是紅蓮。心中的雨點來了, 除了你,誰是我在無遮攔天空下的蔭蔽?

  一九二二年七月二十一日。

  八

  原是兒時的海,但再來時卻又不同。

  傾斜的土道,緩緩的走了下去--下了幾天的大雨,溪水已漲抵橋板下了。再 下去,沙上軟得很,揀塊石頭坐下,伸手輕輕的拍著海水

  兒時的朋友呵,又和 你相見了!

  一切都無改:燈塔還是遠立著,海波還是粘天的進退著,坡上的花生園子,還 是有人在耕種著。--只是我改了,膝上放著書,手裡拿著筆,對著從前絕不起問 題的四圍的環境思索了。

  居然低頭寫了幾個字,又停止了,看了看海,坐得太近了,凝神的時候,似乎 海波要將我飄起來。

  年光真是一件奇怪的東西!一次來心境已變了,再往後時如何?也許是海借此 要拒絕我這失了童心的人,不讓我再來了。

  天色不早了。採了些野花,也有黃的,也有紫的,夾在書裡,無聊的走上坡去 --華和傑他們卻從遠遠的沙灘上,拾了許多美麗的貝殼和卵石,都收在籃裡,我 只站在橋邊等著

  

  他們原和我當日一般,再來時,他們也有像我今日的感想麼?九

  只在夜半忽然醒了的時候,半意識的狀態之中,那種心情,我相信是和初生的 嬰兒一樣的。--每一種東西,每一件事情,都漸漸的,清澈的,侵入光明的意識 界裡。

  一個冬夜,只覺得心靈從渺冥黑暗中漸漸的清醒了來。

  雪白的牆上,哪來些粉霞的顏色,那光輝還不住的跳動--是月夜麼?比它清 明。是朝陽麼?比它穩定。欠身看時,卻是薄簾外熊熊的爐火。是誰臨睡時將它添 得這樣旺!

  這時忽然瞭解是一夜的正中。我另到一個世界裡去了,澄澈清明,不可描畫; 白日的事,一些兒也想不起來了,我只靜靜的

  

  回過頭來,床邊小几上的那盆牡丹,在微光中暈紅著臉,好像淺笑著對我說, 「睡人呵!我守著你多時了。」水仙卻在光影外,自領略她凌波微步的仙趣,又好 像和倚在她旁邊的梅花對語。

  看守我的安琪兒呵!在我無知的濃睡之中,都將你們辜負了!

  火光仍是漾著,我仍是靜著--我意識的界限,卻不只牡丹,不止梅花,漸漸 的擴大起來了。但那時神清若水,一切的事,都像剔透玲瓏的石子般,浸在水裡, 歷歷可數。

  一會兒漸漸的又沉到無意識界中去了--我感謝睡神,他用夢的簾兒,將光霧 般的一夜,和塵囂的白日分開了,使我能完全的留一個清絕的記憶!一○

  晚餐的時候。燈光之下,母親看著我半天,忽然想起笑著說:「從前在海邊住 的時候,我悶極了,午後睡了一覺,醒來遍處找不見你。」

  我知道母親要說什麼--我只不言語,我憶起我五歲時的事情了。

  弟弟們都問,「往後呢?」

  母親笑著看著我說:「找到大門前,她正呆呆的自己坐在石階上,對著大海呢! 我睡了三點鐘,她也坐了三點鐘了。可憐的寂寞的小人兒呵!你們看她小時已經是 這樣的沉默了--我連忙上前去,珍重地將她攬在懷裡

  」

  母親眼裡滿了歡喜慈憐的珠淚。

  父親也微笑了。--弟弟們更是笑著看我。

  母親的愛,和寂寞的悲哀,以及海的深遠:都在我的心中,又起了一回不可言 說的惆悵!一一

  忘記了是哪一個春天的早晨--手裡拿著幾朵玫瑰,站在廊上--馬蓮遍地的 開著,玫瑰更是繁星般在綠葉中顫動。

  她們兩個在院子裡緩步,微微的互視的談著。

  這一切都與我無關涉--朝陽照著她們,和風吹著她們;她們的友情在朝陽下 醞釀,她們的衣裙在和風中整齊地飄揚。

  春浸透了這一切--浸透了花兒和青草

  

  上帝呵!獨立的人不知道自己也浸在春光中。

  一二

  悶極,是出遊都可散懷。--便和她們出遊了半日。

  回來了--一路只泛泛的。

  震盪的車裡,我只向後攀著小圓窗看著。彎曲的道兒,跟著車走來,愈引愈長。 樹木,村舍,和田壟,都向後退曳了去,只有西山峰上的晚霞不動。

  車裡,她們捉對兒談話,我也和晚霞談話。--「晚霞!

  我不配和你談心,但你總可容我瞻仰。」

  車進到城門裡,我偶然想起那園來,她們都說去走一走,我本無聊,只微笑隨 著她們,車又退出去了。

  悄悄地進入園裡,天色漸暗了--憶起去年此時,正是出園的時候,那時心緒 又如何?

  幽涼裡,走過小橋,走過層階,她們又四散了。我一路低首行來,猛抬頭見了 烈塚。碑下獨坐,四望青青,晚霞更紅了!

  正在神思飛越,忠從後面來了。我們下了台去,在仄徑中走著。我說,「我願 意在此過這悠長的夏日,避避塵囂。」她說,「佳時難再,此游也是紀念。」我無 言點首。

  鳥兒都休息了,不住的啁啾著--暮色裡,匆匆的又走了出來。車進了城了, 我仍是向後望著。涼風吹著衣袖和頭髮--莊嚴蒼古的城樓,浮在晚霞上,竟留了 個最深濃的回憶!

  一九二二年七月七日。

  一三

  小別之後,星來訪我--坐在窗下寫些字,看些畫,晚涼時才出去。

  只談著談著,籬外的夕陽漸漸的淡了,牆影漸漸的長了,晚霞退了,繁星生了; 我們便漸漸浸到黑暗裡,只能看見近旁花台裡的小白花,在蒼茫中閃爍--搖動。

  她談到沿途的經歷和感想,便說:「月下宜有清話。群居雜談,實在無味。」

  我說:「夜坐談話,到底比白日有趣,但各種的夜又不同了。月夜宜清談,星 夜宜深談,雨夜宜絮談,風夜宜壯談

  

  固然也須人地兩宜,但似乎都有自然的趨勢

  」

  那夜樹影深深,回顧悄然,卻是個星夜!

  我們的談話,並不深到許多,但已覺得和往日的微有不同。

  一四

  每次拿起筆來,頭一件事憶起的就是海。我嫌太單調了,常常因此擱筆。

  每次和朋友們談話,談到風景,海波又侵進談話的岸線裡,我嫌太單調了,常 常因此默然,終於無語。

  一次和弟弟們在院子裡乘涼,仰望天河,又談到海。我想索性今夜徹底的談一 談海,看詞鋒到何時為止,聯想至何處為極。

  我們說著海潮,海風,海舟

  最後便談到海的女神。

  涵說,「假如有位海的女神,她一定是『艷如桃李,冷若冰霜』的。」我不覺 笑問,「這話怎講! 」

  涵也笑道,「你看雲霞的海上,何等明媚;風雨的海上,又是何等的陰沉! 」

  傑兩手抱膝凝聽著,這時便運用他最豐富的想像力,指點著說:「她

  她住 在燈塔的島上,海霞是她的扇旗,海鳥是她的侍從;夜裡她曳著白衣藍裳,頭上插 著新月的梳子,胸前掛著明星的瓔珞;翩翩地飛行於海波之上

  」

  楫忙問,「大風的時候呢?」傑道:「她駕著風車,狂飆疾轉的在怒濤上驅走; 她的長袖拂沒了許多帆舟。下雨的時候,便是她憂愁了,落淚了,大海上一切都低 頭靜默著。黃昏的時候,霞光燦然,便是她回波電笑,雲發飄揚,丰神輕柔而瀟灑

  」

  這一番話,帶著畫意,又是詩情,使我神往,使我微笑。

  楫只在小椅子上,挨著我坐著,我撫著他,問,「你的話必是更好了,說出來 讓我們聽聽! 」他本靜靜地聽著,至此便抱著我的臂兒,笑道,「海太大了,我 太小了,我不會說。」

  我肅然--涵用折扇輕輕的擊他的手,笑說,「好一個小哲學家! 」

  涵道:「姊姊,該你說一說了。」我道,「好的都讓你們說盡了--我只希望 我們都像海! 」

  傑笑道,「我們不配做女神,也不要『艷如桃李,冷若冰霜』的。」

  他們都笑了--我也笑說,「不是說做女神,我希望我們都做個『海化』的青 年。像涵說,海是溫柔而沉靜。傑說的,海是超絕而威嚴。楫說的更好了,海是神 秘而有容,也是虛懷,也是廣博

  」

  我的話太乏味了,楫的頭漸漸的從我臂上垂下去,我扶住了,回身輕輕地將他 放在竹榻上。

  涵忽然說:「也許是我看的書太少了,中國的詩裡,詠海的真是不多;可惜這 麼一個古國,上下數千年,竟沒有一個『海化』的詩人! 」

  從詩人上,他們的談鋒便轉移到別處去了--我只默默的守著楫坐著,剛才的 那些話,只在我心中,反覆地尋味--思想。

  一五

  黃昏時下雨,睡得極早,破曉聽見鐘聲續續的敲著。

  這鐘聲不知是哪個寺裡的,起的稍早,便能聽見--尤其是冬日--但我從來 未曾數過,到底敲了多少下。

  徐徐的披衣整發,還是四無人聲,只聞啼鳥。開門出去,立在闌外,潤濕的曉 風吹來,覺得春寒還重。

  地下都潮潤了,花草更是清新,在尷瑣撌牉旼Ⅲ\著,鞦韆的索子,也被朝 露壓得沉沉下垂。

  忽然理會得枝頭漸綠,牆內外的桃花,一番雨過,都零落了憶起斷句「落盡桃 花澹天地」,臨風獨立,不覺悠然!一六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許多可紀的事;一年三百六十五夜,更有許多可紀的夢。

  在夢中常常是神志湛然,飛行絕跡,可以解卻許多白日的塵機煩慮。更有許多 不可能的,意外的遨遊,可以突兀實現。

  一個春夜:夢見忽然在一個長廊上徐步,一帶的花竹闌干,闌外是水。廊上近 水的那一邊,不到五步,便放著一張小桌子,用花邊的白布罩著,中間一瓶白丁香 花,雜著玫瑰,旁邊還錯落的擺著杯盤。望到廊的盡處,幾百張小桌子,都是一樣 的。好像是有什麼大集會,候客未來的光景。

  我不敢久駐,輕輕的走過去。廊邊一扇綠門,徐徐推開,又換了一番景致,長 廊上的事,一概忘了。

  門內是一間書室,儘是籐榻竹椅,地上鋪著花席。一個女子,近窗寫著字,我 彷彿認得是在夏令會裡相遇的誰家姊妹之一。

  我們都沒有說什麼,我也未曾向她謝擅入的罪,似乎我們又是約下的。這時門 外走進她的妹妹來,笑著便帶我出去。

  走過很長的甬道,兩旁柱上掛著許多風景片,也都用竹筐嵌著,道旁遮滿了馬 纓花。

  出了一個圓門--便是夢中意識的焦點,使我醒後能帶挈著以上的景致,都深 憶不忘的--到了門外只見一望無邊蔚藍欲化的水。

  這一片水:不是湖也不是海,比湖蔚藍,比海平靜,光艷得不可描畫。

  不 可描畫!生平醒時和夢中所見的水,要以此為第一了!

  一道柳堤將這水界開了,綠意直伸到水中去。堤上緩步行來。夢中只覺飄然, 悠然,而又憮然!

  走盡了長堤,到了青翠的小山邊,一處層階之下,聽得堂上有人講書。她家的 姊姊忽然又在旁邊,問我,「你上去不?」

  我謝她說,「不去罷,還是到水邊好。」

  一轉身又只剩我自己了,這回卻沿著水岸走。風吹著柳葉。附滿了綠苔的石頭, 錯雜的在細流裡立著。水光浸透了我沉醉的靈魂

  

  簾子一聲響,夢驚碎了!水光在我眼前漾了幾漾,便一時散開了,蕩化了!

  張遞過一封信,匆匆的便又出去。

  我要留夢,夢已去無痕跡

  

  朦朧裡拿起信來一看,卻是琳在西湖寄我的一張明片。

  晚上我便寄她幾行字:清福便獨享了罷,

  何須寄我些春泛的新詩?心靈裡已是煩忙,又添了未曾相識的湖山,

  頻來入夢! --《春水》一五七一七

  我坐在院裡,儀從門外進來,悄悄地和我說,「你睡了以後,叔叔騎馬去了, 是那匹好的白馬

  」我連忙問,「在哪裡?」他說,「在山下呢,你去了,可不 許說是我告訴的。」我站起來便走。儀自己笑著,走到書室裡去了。

  出門便聽見濤聲,新雨初過,天上還是輕陰。曲折平坦的大道,直斜到山下, 既跑了就不能停足,隻身不由己的往下走。轉過高崗,已望見父親在平野上往來馳 騁。這時聽得乳娘在後面追著,喚,「慢慢的走!看道滑掉在谷裡! 」我不能回 頭,索性不理她。我只不住的喚著父親,乳娘又不住的喚著我。

  父親已聽見了,回身立馬不動。到了平地上,看見董自己遠遠的立在樹下。我 笑著走到父親馬前,父親凝視著我,用鞭子微微的擊我的頭,說,「睡好好的,又 出來作什麼! 」我不答,只舉著兩手笑說,「我也上去! 」

  父親只得下來,馬不住的在場上打轉,父親用力牽住了,扶我騎上。董便過來 挽著轡頭,緩緩地走了。抬頭一看,乳娘本站在崗上望著我,這時才轉身下去。

  我和董說,「你放了手,讓我自己跑幾周! 」董笑說,「這馬野得很,姑娘 管不住,我快些走就得了。」

  漸漸的走快了,只聽得耳旁海風,只覺得心中虛涼,只不住的笑,笑裡帶著歡 喜與恐怖。

  父親在旁邊說,「好了,再走要頭暈了! 」說著便走過來。

  我撩開臉上的短髮,雙手扶著鞍子,笑對父親說,「我再學騎十年的馬,就可 以從軍去了,像父親一般,做勇敢的軍人! 」

  父親微笑不答。馬上看海面的黃昏--

  董在前牽著,父親在旁扶著。晚風裡上了山,直到門前。

  母親和儀,還有許多人,都到馬前來接我。

  一八

  我最怕夏天白日睡眠,醒時使人惆悵而煩悶。

  無聊的洗了手臉,天色已黃昏了,到門外園院小立,抬頭望見了一天金黃色的 雲彩。--世間只有雲霞最難用文字描寫,心裡融會得到,筆下卻寫不出。因為文 字原是最著跡的,雲霞卻是最靈幻的,最不著跡的,徒喚奈何!

  回身進到院裡,隔窗喚涵遞出一本書來,又到門外去讀。

  雲彩又變了,半圓的月,漸慚的沒入雲裡去了。低頭看了一會子的書。聽得笑 聲,從圓形的緣滿豆葉的棚下望過去,傑和文正並坐在鞦韆上;往返的蕩搖著,好 像一幅活動的影片,--光也從圓片上出現了,在後面替他們推送著。光夏天瘦了 許多,但短髮拂額,仍掩不了她的憨態。

  我想隨處可寫,隨時可寫,時間和空間裡開滿了空靈清艷的花,以供慧心人的 採擷,可惜慧心人寫不出!

  天色更暗了,書上的字已經看不見。雲色又變了,從金黃色到暗灰色。輕風吹 著紗衫,已是太涼了,月兒又不知哪裡去了。

  一九二二年七月五日。

  一九

  後樓上伴芳彈琴。忽然大雷雨--那些日子正是初離母親過宿舍生活的時期。 一連幾天,都是好天氣,同學們一起讀書說笑,不覺把家淡忘了。--但這時我心 裡突然的鬱悶焦躁。

  我站在琴旁,低頭撫著琴上的花紋說,「我們到前樓去罷! 」芳住了琴勸我 說:「等止了雨再走,你看這麼大的雨,如何走得下去;你先在一旁坐著,聽我彈 琴,好不好?」我無聊只得坐下。

  雷聲只管隆隆,雨聲只管澎湃。天容如墨,窗內黑暗極了。我替芳開了琴旁的 電燈,她依舊彈著琴,只抬頭向我微微的笑了一笑。

  她不注意我,我也不注意她--我想這時母親在家裡,也不知道做些什麼?也 許叫人捲起葦簾,挪開花盆,小弟弟們都在廊上拍手看雨

  

  想著,目注著芳的琴譜,忽然覺得紙上漸漸的亮起來。回頭一看,雨已止了, 夕陽又出來了,浮雲都散了,奔走得很快。樹上更綠了,蟬兒又帶著濕聲亂叫著。

  我十分歡喜,過去喚芳說,「雨住了,我們下去罷! 」芳看一看壁上的鐘, 說,「只剩一刻鐘了,再容我彈兩遍。」我不依,說,「你不去,我自己去。」說 著回頭便走。她只得關上琴蓋,將琴譜收在小櫃子裡,一面笑著,「你這孩子真磨 人! 」

  球場邊雨水成湖,我們挨著牆邊,走來走去。籐蘿上的殘滴,還不時的落下來, 我們並肩站在水邊,照見我們在天上雲中的影子。

  只走來走去的談著,鬱悶已沒有了。那晚我竟沒有上夜堂去,只坐在鞦韆板上, 芳攀著鞦韆索子,站在我旁邊,兩人直談到夜深。二○

  精神上的朋友宛因,和我的通訊裡,曾一度提到死後,她說:「我只要一個白 石的墳墓,四面矮矮的石闌,墓上一個十字架,再有一個仰天沉思的石像。

  這 墓要在山間幽靜處,叢樹陰中,有溪水徐流,你一日在世,有什麼新開的花朵,替 我放上一兩束,其餘的人,就不必到那裡去。」

  我看完這一段,立時覺得眼前湧現了一幅清幽的圖畫。但是我想來想去

  宛 因呵,你還未免太「人間化」了!

  何如腳兒赤著,發兒鬆鬆的挽著,軀殼用縞白的輕綃裹著,放在一個空明瑩澈 的水晶棺裡,用紗燈和細樂,一葉扁舟,月白風清之夜,將這棺兒送到海上,在一 片輓歌聲中,輕輕的系下,葬在海波深處。

  想像吊者白衣如雪,幾隻大舟,首尾相接,耀以紅燈,繞以清樂,一簇的停在 波心。何等淒清,何等蒼涼,又是何等豪邁!

  以萬頃滄波作墓田,又豈是人跡可到?即使專誠要來瞻禮,也只能下俯清波, 遙遙憑弔。

  更何必以人間暫時的花朵,來娛悅海中永久的靈魂!看天上的亂星孤月,水面 的晚煙朝霞,聽海風夜奔,海波夜嘯。

  比新開的花,徐流的水,其壯美的程度相去又如何?

  從此穆然,超然,在神靈上下,魚龍競逐,珊瑚玉樹交枝迴繞的淵底,垂目長 眠:那真是數千萬年來人類所未享過的奇福!

  至此擱筆,神志洒然,忽然憶起少作走韻的「集龔」中有:「少年哀樂過於人, 消息都妨父老驚;一事避君君匿笑,欲求縹緲反幽深。」--不覺一笑!

  一九二二年七月三十一日。

  入小說、散文集《超人》。)哀詞

  他的周圍只有「血」與「淚」--人們舉著「需要」的旗子

  逼他寫「血」和「愛」,

  他只得欲哭的笑了。

  他的周圍只有「光」和「愛」,

  逼他寫「血」與「淚」,

  他只得欲笑的哭了。欲哭的笑,需要的旗兒舉起了,

  真實已從世界上消滅了!八,七,一九二二.

  水》。)十年

  她寄我一封信,提到了江南晚風天,她說「只是佳景

  沒有良朋! 」八個字中,我想著江波,

  想著獨立的人影。這裡是只有黃塵,

  只有窗外靜沉沉的天。

  我的朋友!

  暫住

  

  一暫住又已是十年!

  一九二二年八月十九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晨報副鐫》1922年8月23日,後收入詩集《春

  水》。)使命

  一個春日的早晨--

  流水般的車上:細雨灑著古牆,

  灑著楊柳,

  我微微的覺悟了我攜帶的使命。一個夏日的黃昏--晚霞照著竹篷,

  照著槐樹,

  我深深的承認了我攜帶的使命。覺悟--承認,

  試回首!

  已是兩年以後了!

  一九二二年八月二十二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晨報副鐫》1922年8月26日,後收入詩、散文集

  《閒情》。)紀事--贈小弟冰季

  右手握著彈弓,左手弄著泥丸--背倚著柱子

  兩足平直地坐著。仰望天空的深黑的雙眼,是偵伺著花架上

  偷啄葡萄的烏鴉罷?

  然而殺機裡卻充滿著熱愛的神情!我從窗內忽然望見了,我不覺凝住了,

  已流到頰上了!

  一九二二年八月二十二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晨報副鐫》1922年8月27日,後收入詩集《春

  水》。)歧路

  今天沒有歧路,也不容有歧路了--

  上帝!不安和疑難都融作感恩的淚眼,

  獻在你的座前了!

  九,一,一九二二。

  水》。)中秋前三日

  浸人的寒光,撲人的清香--照見我們絨樣的衣裳,微微地引起了

  絨樣的悲傷。我的朋友,

  何來惆悵?便是將來離別,今夕何夕,

  也須暫忘!

  一九二二年九月二日夜。

  水》。)

  安慰(一)

  我曾夢見自己是一個畸零人,

  醒時猶自嗚咽。因著遺留的深重的悲哀,這一天中

  我憐恤遍了人間的孤獨者。

  我曾夢見自己是一個畸零人,因著相形的濃厚的快樂,這一天中

  我更覺出了四圍的親愛。

  母親!當我坐在你的枕邊雖然是你的眼裡滿了淚,

  我的眼裡滿了淚呵--我們卻都感謝了

  造物者無窮的安慰!

  一九二二年九月二十四日晨。

  (本篇最初發表於《晨報副鐫》1922年10月13日,後收入詩集《春水》。)

  安慰(二)

  「二十年的海上,我呼吸著海風--

  我的女兒!你文字中

  怎能不帶些海的氣息! 」單調的憂慚,都歡喜的消融在

  一九二二年十月六日。

  水》。)

  晚禱(二)

  我抬頭看見繁星閃爍著--

  秋風冷冷的和我說:「這是造物者點點光明的眼淚,

  為著宇宙的晦冥! 」

  我抬頭看見繁星閃爍著--枯葉慼慼的和我說:

  為著人物的銷沉! 」

  造物者!

  不睬枯葉這一星星--點在太空,

  指示了你威權的邊際,

  表現了你慈愛的戽P。人物--宇宙,

  銷沉也罷,

  晦冥也罷,

  我只仰望著這點點的光明!

  一九二二年十月二十三日夜。

  水》。)到青龍橋去

  如火如荼的國慶日,卻遠遠的避開北京城,到青龍橋去。

  車慢慢的開動了,只是無際的蒼黃色的平野,和連接不斷的天末的遠山。-- 愈往北走,山愈深了。壁立的岩石,屏風般從車前飛過。不時有很淺的濃綠色的山 泉,在巖下流著。

  山半柿樹的葉子,經了秋風,已經零落了,只剩有幾個青色半熟的柿子掛在上 面。山上的枯草,迎著晨風,一片的和山偃動,如同一領極大的毛氈一般。

  「原也是很偉秀的,然而江南

  」我無聊的倚著空冷的鐵爐站著。

  她們都聚在窗口談笑,我眼光穿過她們的肩上,凝望著那邊角裡坐著的幾個軍 人。

  「軍人! 」也許潛藏在我的天性中罷,我在人群中常常不自覺的注意軍人。

  世人呵!饒恕我!我的閱歷太淺薄了,真是太淺薄了!我的閱歷這樣的告訴我, 我也只能這樣忠誠而勇敢的告訴世人,說:「我有生以來,未曾看見過像我在書報 上所看的,那種獸性的,沉淪的,罪惡的軍人! 」

  也許閱歷欺哄我,但弱小的我,卻不敢欺哄世人!

  一個朋友和我說,--那時我們正在院裡,遠遠的看我們軍人的同學盤槓子- -「我每逢看見灰黃色的衣服的人,我就起一種憎嫌和恐怖的戰慄。」我看著她鄭 重的說:「我從來不這樣想,我看見他們,永遠起一種莊肅的思想! 」她笑道:

  「你未曾經過兵禍罷! 」我說:「你呢?」她道:「我也沒有,不過我常常 從書報上,看見關於惡虐的兵士們的故事

  」

  我深深的悲哀了!在我心中,數年來潛在的隱伏著不能言說的憐憫和抑屈!文 學家呵!怎麼呈現在你們筆底的佩刀荷槍的人,竟儘是這樣的瘋狂而殘忍?平民的 血淚流出來了,軍人的血淚,卻灑向何處?

  筆尖下抹殺了所有的軍人,將混沌的,一團黑暗暴虐的群眾,銘刻在人們心裡。 從此嚴肅的軍衣,成了赤血的標幟;忠誠的兵士,成了撒旦的隨從。可憐的軍人, 從此在人們心天中,沒有光明之日了!

  雖然閱歷決然毅然的這般告訴我,我也不敢不信,一般文學家所寫的是真確的。 軍人的群眾也和別的群眾一般,有好人也更有壞人。然而造成人們對於全體的灰色 黃色衣服的人,那樣無緣故無條件,概括的厭惡,文學家,無論如何,你們不得辭 其咎!

  也講一講人道罷!將這些勇健的血性的青年,從教育的田地上奪出來,關閉在 黑暗惡虐的勢力範圍裡,叫他們不住的吸收冷酷殘忍的習慣,消滅他友愛憐憫的本 能。有事的時候,驅他們到殘殺同類的死地上去;無事的時候,叫他穿著破爛的軍 衣,吃的是黑面,喝的是冷水,三更半夜的起來守更走隊,在悲笳聲中度生活。家 裡的信來了:「我們要吃飯! 」

  回信說:「沒有錢,我們欠餉七個月了! --」可憐的中華民國的青年男子 呵!山窮水盡的途上,哪裡是你們的歧路?

  

  我的思潮,那時無限制的升起。無數的觀念奔湊,然而時間只不過一瞬。

  車門開了,走進三個穿軍服的人。第一個,頭上是粉紅色的帽箍,穿著深黃色 的呢外套,身材很高,後面兩個略矮一些,只穿著平常的黃色軍服,魚貫的從人叢 中,經過我們面前,便一直走向那幾個兵丁坐的地方去。

  她們略不注意的仍舊看著窗外,或相對談笑。我卻靜默的,眼光凝滯的隨著他 們。

  那邊一個兵丁站起來了。兩塊紅色的領章,圍住瘦長的脖子,顯得他的臉更黑 了。臉上微微的有點麻子,中人身材,他站起來,只到那稽查的肩際。

  粉紅色帽箍的那個稽查,這時正側面對著我們。我看得真切:圓圓的臉,短短 的眉毛,肩膊很寬,細細的一條皮帶,束在腰上,兩手背握著。白絨的手套已經微 污了,臂上纏的一塊白布,也成了灰色的了,上面寫著「察哈爾總站,軍警稽查   」以下的字,背著我們看不見了。

  他沉聲靜氣的問:「你是哪裡的,要往哪裡去?」那個兵丁筆直的站著,聽問 便連忙解開外面軍衣的鈕扣,從裡衣袋裡,掏出一張名片和護照來,無言的遞上。 --也許曾說了幾句話,但聲音很低,我聽不見。稽查凝視著他,說:「好,但是 我們公事公辦,就是大總統的片子,也當不了車票呵!而且這護照也只能坐慢車。 弟兄!到站等著去罷,只差一點鐘工夫! 」

  軍人們!饒恕我那時不道德的揣想。我想那兵丁一定大怒了!我恐怕有個很大 的爭鬧,不覺的退後了,更靠近窗戶,好像要躲開流血的事情似的。

  稽查將片子放在自己的袋裡--那個兵丁低頭的站著,微麻的臉上,充滿了彷 徨,無主,可憐。側面只看見他很長的睫毛,不住的上下瞬動。

  火車仍舊風馳電掣的走著。他至終無言的坐下,呆呆的望著窗外。背後看去, 只有那戴著軍帽,剪得很短頭髮的頭,和我們在同一的速率中,左右微微動搖 。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放下心來,卻立時起了一種極異樣的感覺!

  到了站了!他無力的站起,提著包兒,往外就走。對面來了一個女人,他側身 恭敬的讓過。經過稽查面前,點點頭就下車去了。

  稽查正和另一個兵丁問答。這個兵丁較老一點,很瘦的臉,眉目間處處顯出困 倦無力。這時卻也很直的站著,聲音很顫動,說:「我是在

  陳副官公館裡,他 差我到

  去。」

  一面也鄭重的呈上一張片子。稽查的臉仍舊緊張著,除了眼光上下之外,不見 有絲毫情感的表現,他仍舊凝重的說:「我知道現在軍事是很忙的,我不是不替弟 兄們留一線之路。但是一張片子,公事上說不過去。陳副官既是軍事機關上的人, 他更不能不知道火車上的規矩--你也下去罷! 」

  老兵丁無言的也下車去了。

  稽查轉過身來,那邊兩個很年輕的兵丁,連忙站起,先說:「我們到西苑去。」 稽查看了護照,笑了笑說:「好,你們也坐慢車罷!看你們的服章,軍界裡可有你 們這樣不整齊的?

  國家的體面,哪裡去了?車上這許多外國人,你們也不怕他們笑話! 」隨在 稽查後面的兩個軍人,微笑的上前,將他們帶著線頭,拖在肩上的兩塊領章扶起。 那兩個少年兵丁,慚愧的低頭無語。

  稽查開了門,帶著兩個助手,到前面車上去了。

  車門很響的關了,我如夢方醒,週身起了一種細微的戰慄。--不是憎嫌,不 是恐怖,定神回想,呀!竟是最深的慚愧與讚美!

  一共是七個人:這般凝重,這般溫柔,這樣的服從無抵抗!我不信這些情景, 只呈露在我的前面

  

  登上萬里長城了!亂山中的城頭上,暗淡飄忽的日光下,迎風獨立。四圍充滿 了寂寞與荒涼。除了淺黃色一串的駱駝,從深黃色的山腳下,徐徐走過之外,一切 都是單調的!看她們頭上白色的絲巾,三三兩兩的,在城上更遠更高處拂拂吹動。 我自己留在城半。在我理想中易起感慨的,數千年前偉大建築物的長城上,呆呆的 站著,竟一毫感慨都沒有起!

  只那幾個軍人嚴肅而溫柔的神情,平和而莊重的言語,和他們所不自知的,在 人們心中無明不白的厭惡:這些事,都重重的壓在我弱小的靈魂上--受著天風, 我竟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個我沒有!

  一九二二年十月十二日夜。

  文集《往事》,開明書店1930年1月初版。)十一月十一夜嚴靜的夜裡- -猛聽得遠處隆 --隆,是那裡築牆呢!

  呀--是十一月十一夜

  想著炮聲中我的心漸漸的沉--沉。

  上帝,憐憫罷!這一聲聲中牆基堅固了。一塊一塊紀念的磚兒向上壘積了,和 愛的世界區分了!

  上帝,憐憫罷!

  他們正築牆呢!

  一九二二年十一月十一日夜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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