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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洲的故事 作者:鮑十

  子洲的爸爸死了。爸爸才40多步,得了肺癌。他抽煙抽得太多。子洲認為,爸爸就是抽煙抽死的。

  爸爸是在子洲的眼前死去的。爸爸住在醫院裡。當時,只有子洲在爸爸跟前。媽媽那些天挺忙。媽媽在一個中外合資的公司裡當公關部主任,據說正在跟什麼人洽談一個項目。

  爸爸一直昏迷著。子洲已經在他的床前坐了半天。爸爸瘦得不像爸爸了。看著爸爸的樣子,子洲心裡非常難過(也有點害怕)。

  後來,爸爸醒了。爸爸一眼就看見了子洲。爸爸的眼睛馬上就紅了。

  爸爸說:「兒子!……」

  爸爸又說:「你要聽你媽媽的話。……」

  爸爸接著說:「千萬不要惹她生氣。……」

  爸爸還說:「寒假和暑假,別忘了去霞鎮看看爺爺。……」

  爸爸最後說:「去把窗戶給爸爸打開……」

  子洲去把窗戶打開了。子洲再回到爸爸床前時,爸爸就死了。

  後來,子洲不斷地回想爸爸的話。子洲知道,爸爸和媽媽的感情並不好。子洲說不出為什麼,也說不出誰對誰錯。

  子洲的爸爸在市藝術館工作。爸爸還寫小說。子洲以前常聽媽媽吵爸爸:「你老寫那破玩意兒。你那點稿費連煙錢都不夠!跟你說多少遍了,讓你幹點別的,哪怕擺個鞋攤兒,你就是不聽!」

  媽媽吵的時候,爸爸並不吱聲。爸爸的臉色十分難看。他頂多說一句:「這是我的事兒,不用你管!」或者,「我不是把工資都交給你了嘛!」

  媽媽便說:「就你那點破錢!要不是我,你們喝西北風兒去吧!」

  媽媽一嘴角的輕蔑。

  子洲知道,媽媽掙的錢比爸爸多。媽媽還買了錄放機和電子遊戲機,還買了鋼琴和電子琴。

  另外,媽媽上班下班總有一輛「奧迪」汽車接送。爸爸則一直騎一輛「孔雀」牌自行車。

  還有,家裡的房子也是媽媽的,是媽媽的公司給媽媽買的。爸爸總說單位要給他分房子了,可就是不分。

  爸爸死了。子洲給媽媽打了個電話。媽媽有部手機,聯繫起來很方便。對方的聲音很噪雜,鬧哄哄的,還響著音樂。

  子洲哭著說:「媽,我爸死了!……」

  媽媽那邊靜了一會兒。

  她說:「是嗎?」

  她又說:「你等一會兒。我這兒還有點事兒。辦完我就過去。」

  爸爸的屍體在醫院裡放了三天才火化了。這是為了等子洲的爺爺,也等二叔和老叔,還等姑姑和姑父。

  媽媽沒讓爺爺他們住在家裡,她給他們找了一家旅店。

  爸爸最後變成了一隻骨灰盒。爺爺對媽媽說:「我把骨灰盒帶回去吧!」

  媽媽沒怎麼想,就說:「好吧!」

  爸爸死後兩個月,媽媽又結婚了。她把房子重新裝修了一遍。把原來的傢具,床了,衣櫃了,還有爸爸從前用過的寫字檯、放書的書架,都賣了。

  還有那些書。媽媽把書賣給了推著三輪車專門在街上賣降價書的書販。不論厚薄,每本一元錢。其實那些書都是很新的。爸爸對書十分愛護,每次看書都先洗了手,看完就放回書架。

  媽媽賣書的時候,子洲沒在家,他上學去了。等到他放學,才看見書架已經空了(那時書架還沒賣)。

  子洲的心也空了。他一下子想起爸爸來,想起爸爸站在書架的前邊翻書的樣子。想爸爸再也不會站在這兒翻書了。

  子洲哭了。他覺得心裡那麼酸,從來就沒這麼酸過。不過,他並沒哭出聲來,他只讓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流過下巴,滴落到衣襟上。眼淚剛流出來時還是熱的,可是很快就涼了。

  一切都準備完了,一個名叫錢加璽的男人搬進來了。他是媽媽公司的領導。從前子洲曾經被媽媽帶著和他吃過飯,那是在飯店裡。

  媽媽一直盼望著過另一種生活,如今她達到目的了。

  從前,子洲上學都是爸爸接他送他。子洲的學校離家有十分鐘的路。每天吃完早飯,都是爸爸拎上他的書包,(之前還要看看水瓶灌沒灌水,還要說一聲:「別忘了帶紅領巾!」)先到樓下去。然後,子洲才下來,坐在自行車的橫樑上,讓爸爸一腳一腳蹬到學校,一般得蹬十分鐘。

  現在,他不用坐自行車了,他坐汽車了。坐的是小汽車。每天早上,只要他下了樓,必定有一輛「奧迪」車在等他。也不用走十分種了,用不了五分鐘就到了。並且,每當他走到車前,車門已經打開了。子洲知道,這是錢加璽的車。

  有一陣兒,子洲覺得這樣很好。從前,他動不動就會遲到,尤其是天氣不好的時候,颳風了,下雨了,尤其是逆風,儘管爸爸累得呼呼喘著粗氣,可還是遲到了。自從坐了錢加璽的小汽車,就不怕這些了,不怕颳風,也不怕下雨了。

  可是,漸漸子洲就不那樣感覺了。總覺得這樣缺了些什麼。缺些什麼呢?缺了爸爸對他說話。

  以前,爸爸總是跟他說話。一邊蹬車,一邊說話。在當時,子洲並沒覺得那有多麼重要。他還覺得煩呢!覺得爸爸真羅嗉,尤其是發表「教導」的時候。爸爸一路蹬一路說,一跨上車子就開始說,一直說到學校。

  現在沒有人跟他說話了。

  現在也沒人跟他下象棋了,沒人跟他「拚劍」了,沒人領他出去散步了。

  是爸爸教會子洲下象棋的。開始的時候,子洲總輸。那時子洲總希望爸爸讓他幾步,讓他也贏幾次,爸爸卻從來不發善心,有時候會把子洲的「兵馬」殺得精光,只剩個老將。子洲當時簡直恨死爸爸了。可是後來,就輪到爸爸輸了,雖然子洲不能殺淨爸爸的「兵馬」,卻能把爸爸的老師逼得一動不動,子洲很喜歡看見爸爸輸棋以後的樣子,他抓著頭髮,嘴裡噓著氣,神態十分沉重,他說:「哈,『將』死啦?」每當這時,子洲總有一種心花怒放的感覺,有一種復仇的快樂。

  有一天,子洲突然想起了這些。

  子洲又哭了一次。

  子洲決定到爺爺家去。

  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爸爸死去半年了。子洲也念完了六年小學,過了個暑假,就該升初中了。

  子洲13歲了。

  自從爸爸死後,子洲覺得自己一下子就長大了。他認為,有些事應該自己拿主意了。

  說走就走。

  臨走之前,子洲給媽媽留了一封信。他不想讓媽媽以為自己失蹤了。信寫得很簡單,只告訴媽媽他到爺爺家去了。至於要在爺爺家裡呆多長時間,他卻沒有寫。實際上,他已經打定主意了,他是不想再回來了。他總覺得,現在這個家已經不是自己的家了。

  爺爺的家在霞鎮。

  從城裡到霞鎮,有兩條路可走:一是坐火車,先坐到縣裡,再從縣裡倒長途客車。再就是坐輪船,坐輪船則可以直接坐到霞鎮去。

  子洲當然到爺爺家去過。不過,都不是坐火車去的,都是坐輪船去的。因為,他每次到爺爺家去,都是放暑假的時候。

  都是爸爸帶著他去的。

  子洲來到了船運碼頭。他帶了不少的東西。他帶了書包,還帶了一些衣服。衣服裝在一隻旅行包裡。此外還有牙具。還有幾張他和爸爸一起照的照片。還有一些錢(這些年他有一些壓歲錢,一直都沒花)。

  買了票,上了船。

  這艘船不是很大,共有兩層。客船在甲板下面。裡面放了一些長條椅子。給人的感覺很簡陋。那天坐船的人很多,把所有的座位都坐滿了。子洲坐在靠窗的角落裡。窗在甲板上面(從這裡望出去,只能望見來回走動的大腿)。他一言不發。

  船開了。子洲突然難過起來。他一下子想起來了那麼多的事。他想起了爸爸。想起去年夏天他還跟爸爸一道坐過這趟船呢!想起爸爸還在水籠頭下面給他洗了兩個桃呢!一想起這些,子洲差點兒又要哭了。可是他沒哭。他看了一眼坐在身邊的旅客,把眼淚憋回去了。

  實際上,已經好幾年,一個感覺一直困擾著子洲:媽媽越來越瞧不起爸爸。媽媽總是對子洲說,別像你爸那樣!一點出息也沒有!子洲卻不這樣想,爸爸息是陪子洲玩兒的,媽媽卻不陪他玩兒。子洲是愛看書的,爸爸給他買了好多書,買了《世界民間故事寶庫》,買了《世界兒童小說寶庫》,買了《繪畫三字經》,買了《二十五史故事叢書》,還買了很多「小人書」,他都看完了。爸爸也是愛看書的。媽媽卻從來不看書,媽媽只是練「仰臥起坐」。

  媽媽也瞧不起爺爺。

  爺爺原來是一名小學老師,現在退休了,不當小學老師了,在霞鎮中學打更呢。有一次,爺爺給爸爸來了一封信,信中提到了子洲。爸爸從單位回來,把信給子洲看了。子洲現在記不住爺爺的原話了,只記得那句話的大意。爺爺說,要好好教育子洲,要讓他有大志氣。媽媽也看了爺爺的信。媽媽馬上露出一臉的不屑來,媽媽說,把自己管好就不錯了。說這些空話,有什麼用?有心給甩點錢來呀!……爸爸聽了這話,急了,說,你怎麼這麼說話?媽媽說,我這麼說咋的了?……結果爸爸和媽媽吵了一架。

  子洲知道,媽媽那些話是有所指的。媽媽以前對子洲說過,你爺爺以前是校長呢!因為賭博,讓人家給撤職了!子洲不信媽媽的話,他問過爸爸,這事兒是不是真的。他希望不是真的。可是爸爸說,這是真的。不過,爸爸又說,人都有犯錯誤的時候。子洲不知道從前的爺爺,只知道現在的爺爺。子洲發現,爺爺像爸爸一樣,也是個不愛說話的人。以前到爺爺家去,爺爺也和子洲一起玩的。爺爺領著他四處轉悠,還領著他到鎮外的田地裡去。還跟他嘮嗑兒,給他講爸爸小時候的事兒。可是,更多的時候,爺爺都是不說話的。爺爺抽著煙。爺爺的臉色也凝重下來,不知心裡想些什麼。

  輪船行進得十分平穩。如果沒有機器在突突突不斷地震動,幾乎感覺不到它在走。船艙裡的座位是帶靠背的長椅。子洲的座位上不有兩個青年,他們又喊來了兩個中年婦女。他們顯然是相熟的。他們四個人打起撲克來。他們吵吵嚷嚷的,分散了子洲的注意力。

  後來,子洲就到甲板上來了。

  江風很強勁。空氣爽人肺腑。江水被輪船撞擊得泡沫飛濺,同時呼呼地響著。江岸好像很近。岸上長滿了綠草。偶而也有一片柳樹毛子,柳樹毛子看上去有點發紅,暗紅,紫紅。再往遠一點,是成片的座稼地。子洲已經認識這些莊稼了,有玉米,有高粱。玉米已經躥參(爸爸告訴他的,那叫寥),高粱也長出穗兒來,不過還沒成熟,還不是紅色的。

  將目光收回來,岸邊的沙灘上,竟然還有水鳥。爸爸說,那是野鴨子,也有長嘴鷸。它們有的在那兒站著,有的在水裡游動,儘管輪船過來了,卻一點兒也不害怕,好像沒這回事兒似的。岸在朝後退,一尺一尺地退,卻沒有盡頭,永遠不會有盡頭似的。

  船到霞鎮的時候,已是日暮時分。朝岸上望去,鎮上一片燈光。筷子靜悄悄的。鎮子籠罩著一神神秘的氣氛,讓子洲怦然心動。

  子洲一下船就跑起來。向東跑,向霞鎮中學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跑得心都快從嘴裡跳出來了。跑進了中學的操場,好大一個操場,才停下來。……

  此的此刻,操場已經模糊了。還有那些房子,那些教室和辦公室,也模糊了,一片黑。只有一個房間亮著燈光。燈光是暗紅色的,從窗戶映出來。

  子洲一眼就看見了那團燈光。

  爺爺就住在那裡。子洲聽爸爸講過,從前爺爺並不住在這裡,他有自己的家,自己的房子。那時還有奶奶。後來奶奶死了。奶奶死的時候子洲還小,他已經不怎麼記得奶奶的模樣了。再後來,爺爺就到這裡來打更了。學校的領導說:「乾脆吧,您就搬過來吧!反正就一個人。省得來回跑了!對不對?」就把原來的房子賣了。學校把值班室整個給騰出來,又請人盤了火炕和鍋灶,這裡就成了爺爺的家。

  子洲還聽爸爸說,說奶奶死後,他曾和二叔商量過,要爺爺到城裡來住,或者到爸爸的家,或者到二叔的家(二叔也是個大學生,他在另一座城市裡),可是爺爺誰家也沒去,儘管爺爺誰家也沒去,媽媽還是跟爸爸打了一架。子洲記得清清楚楚的,媽媽當時說:「他給咱們做啥貢獻了?不用說別的,他連一件衣裳也沒給子洲買過呢!讓我侍候他,沒門兒!」

  子洲朝那團燈光走去。

  當他穿過操場,推開爺爺家的房門時,爺爺正在看電視。子洲往門口一站。爺爺吃了一驚。……

  爺爺終於緩過神兒來。

  爺爺說:「是子洲?子洲來啦!……」

  爺爺過來把子洲抱住了。

  爺爺突然哭了。

  子洲沒哭。他說:「我媽又結婚了。……」

  第二天吃完早飯,爺爺才和子洲仔細地說了一回話。

  昨兒晚上,爺爺一夜都沒睡好。他聽子洲說,他再也不回城裡去,要「永遠」在這兒呆下去了。當時,爺爺聽了這話,心裡一痛。後來,子洲睡覺了,爺爺坐在炕沿上,一邊抽煙一邊看著子洲。

  孩子睡得很安穩,伸胳膊撂腿兒的,還不時說著夢話。孩子的小臉兒白白淨淨的,使他想起了小時候的兒子。子洲和兒子很相像,臉上都有一種執拗的固執的神氣。當他看著子洲時,他的心裡非常難過,十分十分酸。

  爺爺也特別歉疚,為兒子歉疚。他知道兒子後來的生活並不如意。兒子自小就是個好強的孩子。而他這個當爹的,似乎一直都對兒子缺乏關懷。兒子後來考上了大學,不用說別人,連他這個爹都覺得吃驚。

  如今,爺爺快七十歲了。爺爺總是對自己從前的生活感到後悔,覺得那時的自己多麼荒唐,他常常想起自己那段賭徒的生涯,覺得那是多麼不可思議。如今他老了,人一老,心思就多了。

  當爺爺看著子洲,看著他嫩嫩的小臉兒時,他好幾次差點流出眼淚來。他在心裡說:「這可憐的孩子,這麼小就沒有爹啦!」

  爺爺並不相信子洲會留下來,他認為他吃不了這裡的苦。他認為這不過是小孩子的心血來潮、意氣用事罷了,等到過了這一陣兒,心裡平靜了,自然就回去了。從他這方面講,他也不能讓孩子留下來,人家畢竟還有媽呀!當然,子洲來了,他是高興的,他又看到孫子啦!單憑這一點,他也應該高興的呀!

  爺爺想來想去的,想得腦袋都痛了。

  早飯吃的是小米粥就鹹菜,爺爺專為子洲煮了一個雞蛋。爺爺對子洲哈哈一笑說:「呆會兒咱們上市場,買魚去。晌午爺爺給你燉魚吃。」

  子洲看著爺爺,沒吱聲兒。

  爺爺又說:「你說你媽又結婚了,這沒什麼錯兒,你還小,現在還不懂得。」

  子洲仍然沒吱聲。

  爺爺又說:「你在這兒玩幾天。明天爺爺領你釣魚去。後天再領你去採蘑菇……」

  爺爺剛說到這兒,就被子洲打斷了。子洲突然說:「爺爺,你的樣子多像我爸……」

  一聽這話,爺爺立刻不說話了,頃刻之間,連眼睛也紅了。

  子洲又說:「你不知道,她連我爸的書都給賣了……」

  子洲的樣子又傷心又憤怒。

  爺爺說:「好了,不說這個了。走,咱們買魚去,買一條大鯉魚……」

  這天晚上,爺爺給子洲的媽媽寫了一封信,告訴她,子洲已到了霞鎮,一路平安,沒發生什麼事,讓她不用惦念,過幾天就把他送回去。爺爺還說,知道你工作忙,就不用回信了。

  子洲的媽媽果然沒有回信。

  以後幾天,爺爺真的帶著子洲去釣魚,又帶他去採蘑菇。子洲發現,其實爺爺並不會釣魚的。祖孫倆每人拿著一把借來的釣桿,釣鉤上掛著蚯蚓做的魚餌,坐在江邊的土壩上,一坐就是半天,一加坐了兩天,卻一條魚也沒釣上來。

  采蘑菇的情況要好一些。采蘑菇宴到很遠的草甸子去採。每人戴一頂麥秸的草帽子,還要帶一個挺大的旅行包兒。爺爺采蘑菇倒是很在行的。他們只採草磨(草甸子上只有草蘑),草蘑都長在從墨綠的地方,草勢非常濃,草叢下面特別濕潤。只要站在高崗上四處一望,就知道哪兒有蘑菇了。採回來的蘑菇,有的當天就燉上吃了,有的則用線串成串,掛在房簷上,曬起來。

  爺爺說:「這些留著冬天吃。那會兒用清水一泡,照樣滑溜溜的。

  采蘑菇回來的路上,爺爺又高興又滿足。爺爺總是一個人拎著那只包兒。好幾次子洲說,爺爺咱們抬著吧!爺爺都拒絕了,他說:「沒事沒事!我一個人拿著就行了!不用不用!」

  子洲走在爺爺身邊。子洲穿著從家裡帶來的衣服,乾乾淨淨的。子洲越來越覺得爺爺有一種親切感,這種感覺讓他心裡特別舒暢。

  一路上爺爺不停地跟子洲說話,有時候還講笑話,有的笑話還真挺有趣兒,好幾次都把子洲逗笑了。

  爺爺就是要逗子洲笑。爺爺還總是努力不在子洲面前提起死去的兒子,爺爺害怕那會引得子洲心裡難受。

  爺爺還領著子洲到鎮子裡轉一轉。爺爺倒背著雙手。子洲走在爺爺身邊。這跟以前子洲到爺爺家裡來的情形幾乎是一樣的。

  爺爺認識鎮上所有的人,或者換一種說法,鎮上所有的人都認識爺爺。爺爺跟他在路上碰到的所有人都打招呼,有時候還停下來和那個人站在那裡嘮嗑兒。子洲則站在爺爺身邊聽他們嘮。子洲總覺得他們嘮的是他。雖然子洲不認識他們,叫不出他們的名字,他卻感覺到,他們已經認識他了,早就認識他了。子洲是從他們那種關切或者親切的目光裡感覺到這一點的。那目光不斷地投到他的身上來,讓他很不自在。

  那個人總是唉聲歎氣的。

  子洲知道,爸爸在這裡有很多同學,有小學同學,也有中學同學,如果他們碰見了爺爺,嘮嗑兒的時間就更長。他們總是說:「可惜了!可惜了!這麼年輕就……」

  他發現,這裡的每個人都是喜歡爸爸的,人們真的在為爸爸惋借。他們還為爸爸而感到榮耀和驕傲,因為爸爸是作家,是他們當中最有出息的。……聽到他們說這些,子洲也會感到榮耀和驕傲的。

  子洲這才意識到,他是不瞭解爸爸的。以前,他只覺得爸爸親切。也覺得爸爸很辛苦。但是,他也認為爸爸的辛苦是沒有意義的。當然,這多半是由於媽媽的緣故,在媽媽那裡,爸爸一直是個沒出息的人。現在,子洲已經不這樣看了。

  其實,子洲早就不這樣看了。  


         ※        ※         ※


 

  時間過得很快,一晃,子洲在爺爺家呆了一個多星期了。以前,子洲到爺爺家來玩兒,最多就呆一個星期。那時,子洲很忙,即便在暑假,也有好多事兒,他參加了一些課外學習班,英語班、書法班、數學奧林匹克班等等,無論寒假暑假,都照常上課的。

  這天,爺爺對子洲說:「洲哇,你來了一個星期了。明天,爺爺打兩張船票,送你回家吧……」

  於洲一聽這話,吃了一驚,一時竟怔住了。他想我不是說過了不回去嘛!爺爺怎麼變卦了呢?

  見子洲不說話,爺爺又說:「回去寫暑假作業。你不是還參加一些課外班兒呀?可別耽誤了。再說,你也想家了吧?

  子洲似乎沒想過這些事。另外他也說不上自己是不是想家,有時候他會想想一些過去的事,會想起他家裡的樣子,其中有從前的樣子,也有現在的樣子,他也會想起同學和老師,每當想起這些,他心裡都熱辣辣的,很不是滋味。

  子洲看著爺爺,看了半晌,他好像有很多話要對爺爺說似的,可是到頭來,卻只說了聲:「不。……」

  這下輪到爺爺吃驚了。爺爺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他也怔住了。爺爺早就看出來,子洲是個執拗的孩子,很固執,脾氣很倔。爺爺心裡亂糟糟的。他看出子洲是堅決的,他也知道子洲懂事,知道他這樣做因為什麼。這時爺爺想,孩子就像一條小狗兒,誰對他好他就跟誰搖尾巴!

  這時,爺爺突然笑了,他摸了摸子洲毛絨絨的腦瓜頂,大聲說:「那好!咱子洲就不走啦!」

  爺爺儘管這樣說,可他心裡,並不是這樣想的,他心裡想:就讓子洲再在這兒呆幾天吧!  


         ※        ※         ※


 

  爺爺家的屋門正對著操場,那操場太大了,比子洲那個學校的操場起碼大十倍。操場很平坦,邊兒上立著幾隻單槓和雙槓。

  爺爺家的屋門前有三級水泥台階。沒事兒的時候,子洲就坐在台階上,望著空放的操場想心思。子洲從前極愛說話的,那時只要班級有什麼活動,班會了,隊會了,知識競賽了,每次他都是主要人物,不過,因為愛說話,他也總是犯紀律,動不動就會被老師叫到前邊去當「課堂觀察員」。連子洲自己都沒發覺,他現在說話少了。他不愛說話了,只愛想心思。

  子洲已經意識到,自己的生活發生了多大變化。當然,他並不後悔。這是他自己的選擇,沒人強迫他,爺爺沒強迫他,媽媽也沒強迫他。開始的時候,他還有點不適應,不適應這種變化。現在,他已經好多了。他就像一隻受了傷的小鳥,或者一隻小兔子,一隻小雞崽兒。傷痛終有痊癒的一天。當然,傷痛會留下記憶。

  他雖然充滿了心事,他卻不清楚自己在想什麼。他的想法多極了,常常是剛想起一件事兒來,剛想了一個頭兒,就跳到另一件事兒上去了。

  有一天,他決定到鎮子裡面去走走。

  他雖然來到霞鎮好幾次,卻還從未一個人在鎮子裡走過,每次都是爺爺或者爸爸帶著他。儘管這樣,鎮子仍然給他留下了極深極好的印象。這裡沒有城裡那份兒噪雜。這裡十分寧靜,十分樸素。這裡的人好像全都互相認識,走在街上常常看見兩個偶然相遇的人站在大街上嘮嗑兒。以前,爸爸領著他在街上走,也是常常停下來,和遇到的人站在那兒嘮嗑兒。先是站著嘮,後未竟蹲下來,還點著了香煙,看上去十分親熱。根本不像城裡,滿大街都是人,卻沒一個是認識的。並且每個人都一臉矜持,匆匆忙忙,好像剛接到電報,有什麼急事兒似的。每個人都冷冰冰的,就像害怕誰會跟他借錢似的。

  這時剛吃過午飯。爺爺夜裡睡得晚,躺在炕上睡著了。子洲看見了,沒打擾他,寫了個紙條,放在爺爺頭邊,就走了。

  晌午時分,太陽像潑火似的,晃得鎮子白光光的,把人熱得身上冒油。街上根本沒人走動,肯定都躲在屋子裡,鎮子更靜了。

  子洲走在街上,走了一會兒,突然覺得沒啥意思了,不想走了,卻遇上了國泰。

  當時國泰正蹲在他家的院門前擺弄一隻捕鼠用的鐵籠子。那兒有一塊樹蔭,國泰就在樹蔭裡。

  子洲發現了,就停下來看了一會兒。子洲沒見過這東西,看著看著,忍不住問一聲:「哎,這是個什麼呀?」

  國泰擺弄得很專心,聽見子洲問他,才抬起頭來。國泰立刻顯出一種不屑的神情來,說:「唉,你連這個都不認識呀!告訴你吧,這是捉老鼠的鐵籠子。……

  子洲沒在意國泰的輕蔑,他說:「捉老鼠的鐵籠子?老鼠那麼傻?往裡邊鑽?

  國泰說:「這裡邊放好吃的呀!放一塊肉,用油一炸,香噴噴的,老鼠老遠就聞到了,當然就鑽進來了。」

  子洲說:「它能鑽進來,不也能鑽出去嗎?它把肉吃完了,再從原路鑽出去不就得了!」

  國泰說:「哪有這麼便宜的事兒。你看,不有個門兒嗎?你看好了,這個門現在開著吧?等老鼠一吃肉……跟你說你也不明白!你看你看……」

  國泰乾脆動手演示起來。原來放肉的地方有根細鐵絲跟門連著。國泰用手一桶那根鐵絲,本是開著的門立刻就頭上了。

  子洲馬上說:「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只聽國泰說:「你還挺聰明的。」

  子洲讚歎道:「真夠巧妙的!是你發明的嗎?」

  國泰抓著頭髮說:「是我爺爺發明的。」

  子洲說:「你爺爺真了不起!」

  子洲和國泰就這樣認識了。

  這時國泰說:「哎,我還沒問你呢,你是誰?」

  子洲說:「我叫子洲。」

  國泰說:「其實我知道你,你是老龔頭的孫子,你家在城裡住。」

  子洲說:「對呀!你怎麼知道的?」

  國泰說:「你年年暑假都上霞鎮來,你爺爺就領你四處走,我早就看見了。」

  和細瘦的子洲相比,國泰顯得矮一些,又黑又結實。像他的名字一樣,長著一張國字臉,臉上一雙亮亮的大眼睛,看上去很憨厚,也很自信。

  國泰又說:「我爺爺認識你爺爺呢。有一回,我爺爺還領我上中學去看你爺爺。聽我爺爺說,他還認識你爸。從前,你爸也是我們霞鎮的人,後來他考上大學,才搬到城裡去了

  子洲聽到爸爸,心裡突然一動。

  國泰說:「聽我爺爺說,你爸是個作家……作家就是寫文章的,對不對?聽我爺爺說,他看過你爸寫的文章。聽我爺爺說,寫文章挺熬心血的。他說,我們學的那些課文,就是作家寫的。對了,你現在幾年級?……你咋不說話呢?」

  子洲突然很想對國泰講講爸爸,講講作家是怎麼回事。可是,他覺得有點不好講,就打消了這個念頭。他說:「我得回去了!」

  國泰馬上說:「別走,再玩兒一會兒唄!」

  國泰十分誠懇。

  正在這時候,從院子裡傳來了腳步聲。院子實際是個菜園,菜園的中間有條過道。在傳來腳步聲的同時,還傳來幾聲咳嗽。

  「國泰,跟誰說話呢?」

  國泰對子洲說:「是我爺爺。」

  國泰這才提高了聲音說:「跟子洲!」

  「子洲?子洲是誰呀?」

  國泰的爺爺這樣說著,已經來到了門前。一見子洲,立刻就知道他是誰了,他說:「哎呀!這不是老龔頭的孫子嘛!

  子洲有點驚訝地望著這位老人。國泰的爺爺穿著一件圈領的老頭衫兒,下身穿一條肥大的短褲,樣子和國泰一樣憨厚。子洲想起來,以前他是見過他的。

  國泰的爺爺讓子洲到屋裡去玩兒,他說:「這大熱的天兒,能把人曬死!進屋吧,進屋吧,進屋玩兒吧!爺爺給你們切西瓜吃。」

  國泰的爺爺又吩咐國泰到地窖去拿西瓜,國泰聞聲就先跑進院子裡去了。子洲站著沒動。國泰的爺爺便拍拍子洲的肩膀,說:「進來呀,孩於!沒事兒……」

  可是子洲說:「謝謝爺爺!……我爺爺在家等我呢!我得回去了。……」

  沒等國泰的爺爺再說什麼,子洲已經跑開了。

  子洲邊跑邊說:「爺爺再見!」

  國泰的爺爺看著子洲說:「這孩子,真跟他爸小時候一模一樣兒的……」  


         ※        ※         ※


 

  子洲到家時,爺爺正在給操場上的兩個花壇澆水。有些花已經謝了,只有少數還在開著。當時月欣也在這裡。

  子洲走了不一會,爺爺就醒了。他看見子洲放在那兒的紙條兒,他本想到鎮子裡把子洲找回來,轉念一想,又打消了這個主意,他覺得讓孩子出去走走沒啥壞處,連兒又不像城裡有那麼多汽車……

  後來,爺爺便打開了櫃子,從裡面拿出一包書來。這其實是一些雜誌,都是兒子寄來的,每一本上,都有兒子發表的小說,爺爺都給保留了下來。

  這些小說,爺爺早就看過了,剛寄來的時候就看過了。那會兒,每當收到裝著雜誌的信,爺爺都立刻先看一遍,然後還要拿給別人看,給學校的老師看。大家當然都認識兒子的,有的老師還曾經教過他。每一個看到兒子的小說的人都說:「厚澤這不是當上作家了嘛!」爺爺聽了這話,總是自豪的,當然,那些人也都自豪的,都覺得無尚的光榮似的。有的還說:「我早就看出來了,厚澤是個有出息的人!我沒看錯吧!……」

  兒子死了以後,隔一段時間,爺爺就要看一看兒子的小說。爺爺說不上兒子的小說寫得好還是不好,但是,他卻能看出他寫得多麼認真,也看得出他的心是善的,看得出他的心有多軟。那些小說有一些是寫霞鎮的,寫的都是爺爺熟悉的人和事兒,爺爺覺得兒子對他們充滿了關心……

  爺爺一看見兒子的小說,彷彿就看見了兒子。他看見兒子正在張著一雙失神的眼睛望著自己。那眼神兒有點兒呆滯,卻十分聰慧,也十分誠實。爺爺是知道的,兒子向來是個脆弱的人,性格又軟弱又固執。也許這是偏愛,在爺爺眼裡,兒子始終是個優秀的孩子。

  像每一次一樣,一看兒子的小說,爺爺禁不住就哭了。爺爺流著淚,對兒子說:「厚澤,好厚澤!這沒啥!人都免不了一死。我知道,你是有大志向的。可惜你死得太早了,太早啦!

  爺爺後來就拎上水壺,來給花壇澆水了。

  爺爺擦了擦眼淚,一邊往白鐵壺裡灌水,一邊又說:「可惜呀!臨死都沒撈上說一句話……」

  爺爺剛從屋裡出來,就看見了月欣。

  月欣是兒子的同學,從小學到中學一直同學。月欣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爺爺就認識她了。在爺爺的印象裡,月欣一直是個性格柔和的女孩子,好害羞,不愛講話。上中學的時候,月欣曾經到家裡來過幾次,有什麼事找兒子商量(當時他們都是班幹部)。談完正事以後,他們也嘮嘮閒嗑兒,爺爺發卻,那時月欣動不動就笑了,一笑便伸出手來掩蓋嘴。

  兒子考上大羋以後,月欣述到家裡來過幾次,來打聽兒子的消息。後耒兒子開始岌表小說了,每隔一段時間,月欣便過來問問:「龔厚澤又郵刊物來了嗎?」若郵來了,她便借去看,看幾天,又還回來了。凡是兒子發表過的小說,凡是給爺爺郵來的,月欣全都看過了。

  月欣風風火火地來到爺爺跟前,一邊掏出白手帕在臉上擦汗,一邊跟爺爺打過招呼。

  如今月欣在鎮政府當婦聯主任,每天工作挺忙,現在正在包村,吃住都在村裡,那兒離霞鎮足有十多里的路,十天半月才回鎮子一趟。大家都說月欣是個能幹的人,不怕吃苦,說話辦事乾淨利落,就像個男人似的。

  月欣問爺爺:「聽說厚澤的兒子來了?」

  爺爺說:「你也聽說了?」

  月欣說:「還說不走了,是嗎?」

  爺爺說:「是呀!他媽又結婚了。」

  月欣說:「可憐的孩子。」

  爺爺說:「跟他爸一樣,是個拗種。」

  月欣說:「咋沒見著他,又長高了吧?」

  爺爺說:「上鎮子裡玩去了。高是又高了點兒。」

  月欣不再問什麼,看著爺爺澆水。她心裡特別難受。當初,聽到厚澤的死訊,她就這麼難受。多年以來,她心裡一直有這麼一個秘密,這就是她對厚澤的愛情。或者不能稱為愛情,而只是一種好感。當初他個都小,還不知道愛情是怎麼回事。當初厚澤是班裡學習最好的,而學習好的人總是讓人羨慕和喜愛的。當初,厚澤有一頭非常好非常濃密的黑髮,總有一綹垂在他的白白淨淨的寬寬的額頭上,看去就像一個逗號。沒事兒的時候,她說愛偷偷地看他這個「逗號」,一看心裡便禁不住狂跳一番。那時候她常常做夢,她的夢裡便總有他的影子,有一次,她竟然夢見他跟她結婚,夢見他們手拉手到一個地方去,大概是他陪她回娘家吧!儘管這樣,她卻從未向他表露過什麼,從未表露過她的情感。厚澤更是個呆子,他對此竟然沒有絲毫的察覺。如此看來,他們真是不懂得愛情啊!

  厚澤考學以後,他們幾乎斷了來往。為此月欣曾經十分氣惱,她心裡罵他是個「沒有情意的人」。厚澤寒暑假回來,和老同學們見面時,也只當她是同學中的一員而已,當然,是關係比較親密的一員。儘管這樣,她仍然割捨不掉對他的喜愛。從某種程度上講,她更愛把他當成一個弟弟,一個聰明的、招人喜歡的小弟弟。還在那時候,她聽他說,他要當個作家了。在同學們眼裡,作家是那麼神聖,那麼了不起,大家都覺得他有點癡心妄想,只有她相信他,相信他能當個作家。他果然開始發表小說,她看到了他的小說,她喜愛他寫的每一篇小說,就像喜歡他這個人一樣。她還發覺他的小說裡總有一種憂傷的情緒,總有一種緬懷,讓她總是特別感動。她不知這是為什麼。

  後來他們都結了婚。嫁嫁了本鎮的一名獸醫,丈夫是她上一屆的校友,人極忠厚,對她很好。她認為她已經漸漸把厚澤淡忘了,只是偶而想起他來,心裡合有一竺堂的痛,不知道為什麼痛。她還是常到爺爺這裡來,打問打問他的情況,開始爺爺還遮遮掩掩的,後來不再遮掩了,她便知道了他的一些真實的境況,知道了他的婚姻等等,她為他抱屈,替他惋惜。她是在一天下午聽見了厚澤的死訊的,當時她正在鎮政府的辦公室裡,屋裡還有另外一個女人,她臉色立刻白了,接著就從椅子上滑倒在地下,那個女人十分驚慌,急忙過來又拉又叫,又掐她的人中,她才醒過來。她斷斷續續地說:「不會的!這不是真的!」

  她又來到學校問爺爺,她多麼希望也對她說這不是真的啊!

  可是爺爺卻說:「我剛從城裡回來。已經火化了,燒成灰兒啦!」

  這時她反倒冷靜了,她對爺爺說:「是嗎?您可要想開點兒,別太難過了。……」

  後來,爺爺又領她去看了兒子的骨灰盒,這時她仍然是冷靜的,她看著那上邊他的照片,連眼淚都沒掉,她只是輕輕地說了聲:「你呀!」

  爺爺沒聽清,問她:「你說什麼?」

  這話不好對爺爺說,她答道:「我沒說什麼。」

  這時候,子洲回來了。他一進學校的大門,爺爺就看見他了。爺爺對月欣說:「瞧,子洲回來了。」

  爺爺又對子洲說:「子洲回來了?這是你月欣姑姑……」

  子洲慢慢走近了,禮貌地對月欣說:「姑姑好!」

  月欣看著子洲,她心裡突然痛了一下。

  爺爺放下手裡的水壺,對子洲說:「你見過月欣姑姑嗎?她是你爸爸的同學呢!」

  子洲點點頭,表示見過的,確實見過的,只是印象不那麼深刻了。

  月欣這時說:「好孩子,你想到姑姑家來玩嗎?你跟爺爺一塊兒來,姑姑家有個小姐姐,讓小姐姐跟你玩兒!……」

  沒想到子洲說:「不!我不跟女孩子一塊玩兒!」

  這話說得月欣和爺爺一下子都愣住了。  


         ※        ※         ※


 

  子洲沒想到,第二天國泰竟然跑到中學來了,來找他出去玩兒。子洲本來不想去的,爺爺在一旁鼓勵他去,他這才去了。

  爺爺之所以這樣做,自有他的想法,主要還是想讓孩子出去散散心,免得他悶在家裡想心事,另外也該讓他交幾個小朋友,在這裡就不會太生分了。

  實際上,這時爺爺已經有了讓子洲留在霞鎮的心思。這也沒什麼不好,他對自己說,我能把兒子養大,我也能把孫子養大的!不過,他並沒有決定下來,他還沒最後拿定主意。

  這一天玩得很好。

  直到傍晚,子洲才回來,這時爺爺已經做好了晚飯,等著子洲。爺爺一次一次來到門外,站在操場上,朝大門口張望。他並不是擔心什麼,他不僅認識國泰的爺爺,也認識國泰,也知道國泰是個好孩子——國泰不是個班長呢!

  這時天已擦黑兒了。爺爺再一次出來時,一出屋門就看見子洲進了操場。爺爺看不見子洲的臉,只看見他的小小的身體,就像一個影子,卻能斷定就是子洲。子洲是跑回來的,速度很快,轉眼就到了爺爺跟前。

  爺爺說:「子洲回來啦!」

  子洲嗯了一聲,這才停住腳步。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爺爺說:「餓了是不?快吃飯吧!」

  子洲真是餓了,吃起飯來狼吞虎嚥的。在爺爺的記憶裡,子洲從沒這樣吃過飯。

  爺爺說:「別急,別噎著,慢點兒!」

  似乎眨眼間,子洲就把一碗米飯吃完了,這才放慢了速度。子洲好像挺不好意思,抬頭朝爺爺笑了一下,笑得爺爺一陣心疼又一陣寬慰。

  爺爺說:「咋回來這麼晚?上哪兒玩去了?」

  子洲說:「玩了好幾個地方呢!汽車站、市場、鐵匠鋪、水閘……」

  爺爺說:「國泰的爸爸在鐵匠鋪兒,見著他了?」

  子洲說:「見著了。還見著萬良的媽媽了。她在市場,她還給了我們每人一筒可樂。……」

  爺爺說:「你們都有誰呀?」

  子洲說:「有國泰和萬良,還有程敢和吳二柱。」

  爺爺說:「哈!……玩的有意思嗎?」

  子洲說:「還行。我們說好了,明天還去玩兒,這回要走遠點兒,這回上養魚場去……」

  子洲的樣子興致勃勃的。

  爺爺說:「行。」

  子洲玩累了,吃過飯,洗洗腳,就睡下了。爺爺拉滅了燈。子洲一躺下就睡著了。爺爺發現,這天下來,子洲就被曬得變了顏色,不像從前那樣白哲了,渾身紅一塊紫一塊。

  爺爺又把燈打開了。子洲睡得十分沉實,他蜷著身體,兩臂放在胸前,那只朝上的耳朵在燈光下亮晶晶的,頭髮黑油油的,只是有點乩,爺爺本想給他梳一梳,又怕弄醒他。

  爺爺看著子洲睡覺的樣子,心裡說不上有一種什麼感覺。他再一次把燈拉滅了。他點燃了一支紙煙,煙頭一明一暗的。前一陣子,他已經把煙戒掉了。兒子就是拍煙抽死的,他很害怕。自從子洲來到這裡,他又把煙撿起來了。

  從這天開始,子洲每天都要出去玩兒。一般都是在午飯以後。每天剛吃完飯,國泰就來了,他並不進屋,只站在操場上朝屋裡喊:「子洲——」

  子洲一聽見喊聲,馬上就跑出屋去。一去就是一下午,直到吃晚飯時,才回來了。

  有一天,爺爺碰見了國泰的爺爺。兩人一見面,國泰的爺爺就說起了子洲。國泰的爺爺直勁兒誇子洲說:「你那子洲可是個好孩子!那才懂禮貌呢!多會兒見了我都說爺爺好爺爺好的,跟他爸小時候一樣,一看就是個聰明孩子。……」

  聽見有人誇子洲,爺爺心裡自然是高興的,嘴上未免還要謙虛謙虛,他說:「哪裡哪裡!聰明雖說聰明,毛病可也不少!」

  國泰的爺爺說:「小孩子哪有沒有毛病的?那不成了神仙了!」

  國泰的爺爺突然發起感慨來:「你說說,老龔,從前是兒子們打打鬧鬧的,現在孫子仍又打打鬧鬧了。……你還記不記著了,國泰他爸唸書那陣子,就總跟你那厚澤一塊兒玩……說起厚澤,唉!真是可惜了!

  聽見說起兒子,爺爺就沒什麼話了,只跟著歎了口氣。

  國泰的爺爺又說:「聽我家國泰說,子洲就不回城裡了,就呆在霞鎮了。說這是子洲跟他說的。」

  爺爺說:「是呀是呀!他也這麼跟我說的。我還拿不定主意呢!」

  國泰的爺爺跟國泰的爸爸一樣,從前也是個打鐵的鐵匠。說話辦事都特乾脆。

  國泰的爺爺說:「咳!這還有啥拿不定主意的。留下就留下唄!不好?依我看,孩子這麼做,定有這麼做的道理。他媽不是又結婚了嗎?再怎麼說,子洲也算是咱們霞*的孩子,你說對不對?」

  爺爺自語道:「咱們霞鎮的孩子,霞鎮的孩子……我還得想想,……」

  國泰的爺爺說:「看你這樣子吧!不得想想?有啥好想的,就這麼點事兒……」

  國泰的爺爺突然有點不屑似的。  


         ※        ※         ※


 

  這天晚上,月欣來了,月欣還領著女兒嬌嬌。這時子洲和爺爺剛吃完晚飯,爺爺正在抽煙。姘姘比子洲大一歲,身材卻沒有子洲高。子洲一看見月欣,就知道嬌嬌是誰了。子洲對月欣說了聲「阿姨好」,卻沒搭理嬌嬌。

  爺爺和月欣說起話兒來。

  嬌嬌並沒在意子洲的冷淡,她來到子洲跟前。子洲趴在炕上看一本故事書,明明知道嬌嬌來到身邊,也裝做沒看見的樣子。不過,他已經看不下去了,只在翻著書頁,翻得「嘩啦嘩啦」響。嬌嬌看了一會兒說:「你看的是什麼書?」

  嬌嬌的聲音細聲細氣的,聽起來挺舒服。子洲仍舊翻書,好像沒有聽見。嬌嬌只好再說一遍:「你看的是什麼書?」

  子洲說:「《動物三十六計》。

  子洲有點吃驚,他仍然不想回答她,可是話卻說出來了,他沒有想到。

  嬌嬌問:「好看嗎?」

  子洲後悔剛才回答了她的話,可又不得不接著說:「沒啥意思。」

  嬌嬌說:「我家有一套《上下五千年》,我媽媽給我買的,可有意思了,你看不看?」

  子洲猶豫了一下說:「這書我看過……」

  嬌嬌說:「是不是挺有意思?」

  子洲說:「還行。」

  那邊月欣對爺爺說:「子洲是不是快要回去了?」

  這話觸能動了爺爺的心事,他說:「我正琢磨這件事呢!他說他不想回去了,就在這兒呆著。」

  月欣說:「是嗎?他媽媽怎麼想呢?」

  爺爺說:「誰知道她怎麼想!這麼多天了,連個信兒也沒有,就好像沒有這個孩子似的。」

  月欣說:「咋能這樣呢!」

  爺爺有點憤怒了,說:「你不知道,月欣,厚澤這樁婚事

  月欣心裡一顫,說:「我知道,我知道的……」

  爺爺說:「我真是不知道咋辦才好……」

  月欣想了一下說:「要是孩子不願意回去,那肯定有他的道理,依我看……」

  爺爺說:「你是說,就讓他留在這兒?」

  月欣說:「留下也沒啥不好。」

  月欣說完這話,朝子洲和嬌嬌那邊看了一眼。爺爺也朝他們看了一眼。

  那邊子洲已經下了炕,他和嬌嬌兩個在電視機那兒,正在說話。嬌嬌說:「聽我媽說,你比我小一歲,你該管我叫姐姐呢!」

  子洲說:「我不叫!」

  嬌嬌說:「不叫也沒關係。我問你,你上我家來玩兒呀?」

  子洲說:「到時候再說吧!我有好幾個新朋友呢!國泰、萬良、吳二柱……」

  嬌嬌說:「他們呀!我們一個班的。」

  正在這時候,月欣叫了聲嬌嬌,月欣說:「嬌嬌,咱們回家吧!」

  月欣和嬌嬌離開時,爺爺出去送他們。子洲沒去送,只對他們說:「阿姨再見!嬌嬌再見!」  


         ※        ※         ※


 

  爺爺終於拿定主意讓子洲留下來了。他給子洲的媽媽寫了一封信,說了這件事,說了子洲的想法,也說了自己的想法,他讓子洲的媽媽放心,他能把子洲養大。爺爺寫這封信寫了好幾天,感覺就像寫一篇文章似的,寫得極認真,寫得深思熟慮,認為寫得充滿了道理。這時他倒擔心起來,擔心子洲的媽媽不同意。把信郵走以後,又擔心了好幾天,直到子洲的媽媽來了一封信。這封信很短,主要的意思是她同意這樣做。爺爺一下子放了心。信也寫得挺客氣的。雖然如此,有些話還是讓爺爺很不痛快,很傷心。比如她說,她和厚澤的婚姻,基本上是一個錯誤,因此子洲也是一個錯誤。但是,她說,無論如何,子洲也是我生下的,從這點考慮,如果他將來需要我幫助,我還是會幫助的,如果他需要錢,我會給他的。

  爺爺看完信,三把兩把就扯碎了。爺爺罵道:「誰要你的臭錢!誰要你的臭錢!……」

  爺爺沒對子洲說起這件事。

  又過了幾天,學校開學了。學校的操場上一下子熱鬧起來。爺爺早就找了校長,把子洲上學的事安排好了。開學一分班,子洲被分到了初一(1)班。國泰、萬良、程敢、吳二柱,還有嬌嬌,恰好也都分在這個班裡。

  昨天晚上,爺爺把子洲叫到跟前,對他說:「明天就開學了,聽我說,你要好好學,好好學……」

  爺爺的神情十分嚴肅,從來沒這麼嚴肅過。爺爺本來還想了一些別的話,卻只說了這麼一句,別的都沒說。

  爺爺站著,子洲也站著。爺爺看著子洲的腦瓜頂,子洲看著爺爺的鈕扣。

  子洲點了點頭。

  子洲決定給從前一個要好的同學寫一封信。雖然他早就料到自己不會再和他(還有其他人)同學了,但是,直到這時似乎才真正地意識到了這一點。他突然有點難過。他鋪開了作文本,還沒落筆,便先自哭了。眼淚啪嗒啪嗒地落在紙上,白紙立刻濕了一片。

  爺爺問他:「你在那兒幹啥呢,洲?」

  爺爺這一問,子洲哭得更凶了。不過,他並不想讓爺爺看見他哭,他怕爺爺傷心,也怕爺爺讓他回到媽媽那兒去。

  子洲說:「我沒幹啥,爺爺。」

  爺爺說:「沒幹啥就睡覺吧,明天得早起了。」

  有一陣兒,子洲又不想寫這封信了。想了想,他還是寫了。不過這時他已經哭過了,頭腦冷靜了下來。

  他寫道:從這學期開始,我就不能和你同學了,我已經來到了一個新地方,我將在這裡上中學。開學的時候,你肯定見不到我,別的同學也見不到我,那麼,你別奇怪,告訴別人也別奇怪……

  他又寫道:我現在在我爺爺家,這個地方叫霞鎮。這裡的中學有一個大操場,有咱們原來的學校的操場五倍那樣大。我在這裡已經有了幾個新朋友……

  他又寫道:其實我還是挺想念你的,也想念其他的同學,也想念到老師,咱們從一年級一直到六年級,咱們還給許多同學都起了外號,你叫小胖豬(你可別生氣),對不對?

  寫到這兒,子洲禁不住笑了一下。剛笑過,又要哭了。他就不寫了。他想,其實不寫也沒關係的,他們見不到我,肯定會打電話問媽媽,她會告訴他們的。儘管這樣想,還是把信寫完了。他把信折好了,放進書包裡,打算明天抽時間郵出去。

  他後來還寫道:你告訴同學們,不用擔心我,我在霞鎮挺好的。我爺爺對我特別好,剛才他還對我說。讓我好好學習,我會好好學習的,我保證!……

  他本來學想邀請他和同們們有時間到霞鎮來玩兒的,想了想,覺得沒必要,再說兩張紙已經寫滿了,就沒寫。

  子洲上學以後一點也沒有不適應的感覺,因為他對這個環境早就十分熟悉了。他們班的班主任是個老教師,姓孫,臉有點窄。有一天,他對爺爺說:「你家龔子洲挺好的,挺聰明……

  爺爺聽了非常高興,他說:「是嗎?是嗎?……這我就放心啦!」

  過些日子,爺爺收到了一個郵包,一看地址,是子洲的媽媽寄來的。打開一看,全是子洲的衣服,毛衣毛褲,棉衣棉褲,裡面還夾了一封信。子洲的媽媽在信上說,這些都是子洲的衣服,現在全部寄過去。如果子洲有用錢的地方,儘管來信。看了這封短信,爺爺同樣又生了一回氣,爺爺知道,這女人真是不想再仕子洲回去了。真沒見過這樣的女人!爺爺甚至想把這些衣服再給她郵回去,爺爺對自己說,不就是幾件衣服嗎?我給他買!爺爺轉念一想,又覺得沒有這個必要,再說那要花很多錢的。爺爺沒有那麼多錢,爺爺知道這一點。

  這天晚上,子洲也看見了這些衣服。爺爺曾經揣測子洲看見這些衣服以後會怎麼想,他會不會不穿這些衣服呢?他會不會很生氣呢?不料子洲十分淡漠,他只是看了一眼,就忙別的去了,忙著寫作業。爺爺見了,不禁暗暗地點了點頭。

  自打開學以來,子洲學習一直非常認真。前幾天,老師佈置了一篇作文,題目是《記我最熟悉的人》,子洲寫了爸爸。作文被老師當做範文在班級讀了,竟然把全班同學連同老師都給讀哭了。後來爺爺看了這篇作文,爺爺竟也哭了。爺爺也很吃驚,吃驚子洲小小的年紀,會有這樣的想法。

  在那篇作文裡,在寫了爸爸的「事跡」後,子洲寫道:「爸爸是在霞鎮長大的。爸爸是不被人理解的,可是,霞鎮的人理解他。爸爸應該滿足了。如今我也來到了霞鎮,我也要在霞鎮長大。霞鎮的人都說爸爸是個好孩子,我也要當一個好孩子。」  


         ※        ※         ※


 

  過了幾天,爺爺病了。

  那天夜裡,爺爺想到外面去巡察巡察,從炕上起來,突然覺得一陣頭暈,就像腦袋裹紮進了無數的銀針,炸裂般地痛。

  四周漆黑一團,黑暗中傳來子洲均勻的無憂無慮的呼吸聲,屋外則響著一陣緊似一陣的風聲,秋風吹著操場四周的楊樹。

  儘管這樣,他爺仍然堅持出了門。他左手拿著手電,右手拎了一把鐵鍬。手裡是新換的電池,十分亮,一晃一晃就像手裡握了一柄長劍。

  在外邊走了一圈,爺爺的頭就不那麼痛了,只是覺得冷,冷得渾身顫抖。爺爺心想,這天兒,說冷這就冷了!回到屋裡,趕緊熄了手電,鑽進被窩睡了。

  這一覺睡得長,一直睡到子洲醒來,爺爺還沒醒。子洲本不想打擾爺爺,他知道他爺夜裡辛苦,打算自己將昨天的剩飯熱一熱吃了,趕緊上學去,不料把爺爺驚醒了。

  爺爺說:「子洲自己弄飯吃啊!」

  說著想起來,剛一動,頭立刻又痛起來。

  子洲說:「爺爺你怎麼了?」

  子洲過來摸了摸爺爺的額頭,吃驚地說:「爺爺你病了!你腦袋真燙!」

  爺爺知道自己病了。

  可是爺爺說:「我這是感冒了,沒事兒,躺一會兒就好了,你先吃了飯上課去吧!」

  子洲自己熱了飯。子洲這是第一次自己弄飯吃,他倒沒覺得怎麼難,只是有點笨手笨腳的。子洲對爺爺說:「爺爺你不吃嗎?」

  爺爺說:「我呆會兒再吃。你先吃。吃了好上學。」

  子洲自己吃了。上學去了。臨走的時候,又摸了摸他爺的額頭,說:「還是那麼燙。你保證呆會兒就能好嗎?」

  爺爺說:「差不多。」

  子洲上學以後,每次下課都要跑回來看看,看爺爺好沒好,起沒起來吃飯。可是直到中午,爺爺也沒好,也沒起來吃飯。不僅如此,爺爺的臉色還特別難看,似乎突然間,人就瘦了一圈兒。

  爺爺就那樣在炕上昏睡著。

  子洲突然害怕起來,當下就哭了,接著跑去找到校長,哭著對他說:「我爺爺……你們快去看看我爺爺吧!」

  校長很吃驚,忙問:「你爺爺怎麼了?」

  校長又叫了另一位老師,跟子洲來到爺爺跟前,他也摸摸爺爺的額頭,馬上說:「這老頭病得挺厲害呀!都昏迷啦!快找個車拉醫院去!」

  子洲跟著大家去了醫院。霞鎮的醫院比城裡的醫院小多了,可是,醫院裡的氣味都是一樣的。子洲一聞到那種氣味,立刻想起了爸爸。這種氣味讓子洲害怕。

  醫院的大夫說:「快,上急珍室吧!」

  大夫給爺爺檢查。爺爺一直昏迷著,就像死了一樣。

  大夫說:「是肺感染。」

  站在一邊的子洲突然哭起來,他對大夫說:「我爺爺不能死吧?叔叔,我爺爺不能死嗎!……」

  大夫什麼也沒說,只是看了子洲一眼,大夫的神情特別凝重。

  子洲害怕極了。大夫給爺爺打上了點滴。大夫讓大家離開病房。別人都走了,只有子洲不走。子洲死死抓住爺爺的病床,說:「我不走!我就是不走!」

  這時校長說:「就讓他留在這兒吧!不過,你可不能出聲兒。你爺爺沒事兒……」

  這時子洲已經不哭了,他只感到害怕。別人都走了以後,他搬了一強凳子,坐在爺爺身邊。爺爺始終昏睡著。在子洲眼裡,爺爺和爸爸簡直是一模一樣的,而爸爸已經死了,那麼爺爺呢?爺爺也會死吧?

  爺爺的手上插著針頭,那隻手又乾又瘦。子洲好幾次想摸摸爺爺的手,可是他不敢摸。他就不再看爺爺的手了,他只看著針管中間的那個氣囊,看藥水在那兒一滴一滴地滴落下來……

  爺爺果然死了。有人拿來了一塊白布,把爺爺從頭到腳裹了起來。爺爺也對他說:「子洲,去把窗戶打開……」他剛去打開窗戶,爺爺就死了。他突然就哭了。他的心是那麼疼,就像被一隻手給攥住了。他抽抽咽咽的,哭得那麼傷心。這時候,他聽見有人叫他:「子洲,子洲……」

  子洲睜開眼睛一看,面前站著月欣。他哭得更凶了,他說:「我爺爺死了,阿姨,我爺爺死了……」

  他聽月欣說:「別瞎說,子洲……」

  子洲這才知道自己剛才睡著了,做了一個夢。

  月欣一下子把子洲抱進了懷裡。她說:「好孩子,子洲,好孩子……」

  月欣突然也哭了。

  她拍著子洲的後背,又說了一遍:「好孩子,子洲,好孩子……」

  到這天傍晚,爺爺終於醒了過來。他滿眼的疑惑,問:「這是哪兒?我怎麼跑這兒來了?」

  子洲一下子就笑了,叫道:「爺爺醒了!爺爺醒了!」

  月欣也笑了。爺爺這才看見了子洲和月欣,爺爺說:「這不是醫院嗎?我怎麼跑這兒來了?」

  爺爺雖然醒過來了,卻不能馬上出院,必需治療一陣,要把被感染的地方全部治掉才行,這是大夫說的。

  這樣一來,爺爺就不能上班了,學校只好安排教師們輪流替爺爺值班。

  月欣想讓子洲到她家去。月欣對子洲說:「你就在阿姨家呆幾天吧!等爺爺出了院,你再回來!」

  子洲不同意,他說:「我不去。我要陪爺爺呢!」

  月欣又說:「爺爺不用你陪,醫院的大夫會照顧他的。再說你還得上學呢!」

  子洲又說:「不。」

  月欣沒有辦法了,心想這孩子可真夠強的。

  爺爺在醫院裡呆了七天。第一天晚上,只有子洲一個人呆在家裡。家裡少了爺爺,好像整個屋裡都是空的,空得他心裡直發毛。子洲心想,我不能再沒有爺爺了!子洲反反覆覆這樣想,我不能再沒有爺爺啦!

  第二天早上,子洲早早就起來了,做了飯,自己先吃了,又用飯盒給爺爺盛了一份兒,送到了醫院去,送的是大米稀粥,外加一個煮雞蛋。他快去快回,回來還得上學呢!

  中午仍是這樣。中午送的還是大米稀粥和煮雞蛋。他連跑帶顛兒,到了醫院的門。沒想到腳下一滑,一下摔倒了。這下可糟了,粥和雞蛋撒了一地。

  幸好月欣走過來了。月欣也給爺爺送飯來了。月欣和子洲商量:「以後,你就不用送飯了,我給爺爺送,怎麼樣?」

  子洲垂頭喪氣的,滿臉的懊悔,只好答應了。

  子洲的同學們也知道了爺爺住院的事,大家都特別關心,尤其是國泰,非讓子洲到他家裡去住不可,子洲不同意,國泰只好想了另一個主意,他對子洲說:「要不,我到你家來住吧!省得你晚上害怕……」

  子洲仍然不同意,他說:「我不害怕。」

  子洲就說了這麼一句話,說完轉身就走,離開了國泰。

  爺爺出院那天,子洲來接爺爺。爺爺雖然好了病,身體還很虛弱。子洲說:「爺爺,我攙著你走。」

  爺爺笑了笑,說:「好啊!」

  子洲和爺爺走出了醫院。爺爺停了一下,回過頭朝醫院看了一眼,說:「這地方,我可不想再來了。」

  爺爺的身體很重,子洲一會兒就感覺到了這一點,可他咬緊牙關,一聲不吭。

  爺爺說:「我就是覺得腿軟。」

  爺爺又說:「我還以為我出不了醫院的大門了。我還以為這次得死在這裡了。我天天晚上都夢見我死了。可是我想,我死了子洲怎麼辦呢!我想我不能死。我就對自己說,你不能死!你要看著子洲長大,他長大了你再死!……」

  子洲叫了一聲:「爺爺……!」

  爺爺說:「歇一會兒,歇一會兒再走。……」

  子洲和爺爺停下來。子洲突然感到手背上涼了一下。子洲抬頭一看,原來爺爺哭了,爺爺滿眼的淚,爺爺的眼淚又飽滿又混濁。

  子洲又叫了一聲:「爺爺!」

  子洲也哭起來。他說:「爺爺你沒死!你這不都出院了嘛!……」

  爺爺便說:「我沒死!是呀是呀……我沒死!」

  爺爺又笑了,他笑得吭哧吭哧的,又空洞又乾燥。爺爺笑的時候,仍然流著淚。

  爺爺出院那天,儘管天氣很冷,陽光卻相當好,陽光明晃晃的,就像一片水。

  爺爺說:「咱們走吧,我歇過來了。」

  爺爺出院那天,霞鎮的許多人都看見了子洲攙著爺爺走在街上的情形。  


         ※        ※         ※


 

  這年冬天,快放寒假的時候,子洲的媽媽來到了霞鎮。當時子洲正在上課,爺爺把他從教室裡叫出來,告訴了這件事。子洲立刻愣住了。子洲愣了一會兒,才說:「她來就來吧,我得上課去了。」

  子洲說完這話,轉身就跑回教室去了。

  當時是在下午。子洲見到媽媽,已經是放學以後。整整一個下午,子洲都沒離開教室,下課的時候也沒離開。子洲聽課一直是十分專心的,今天總是走神兒,為此被老師點名兒好幾次。整整一個下午,他都心思恍惚。子洲的心思十分亂,他又傷心又憤怒,想法十分多。放學的時候,他仍然不想去見媽媽,他對國泰說:「國泰,放了學我上你家去呀!」

  國泰很高興,說:「好呀!」

  放了學,國泰拉著子洲就往家裡跑。不料剛出教室,就碰上了媽媽和爺爺。

  子洲聽見媽媽叫了他一聲:「子洲!……」

  子洲又聽見爸爸也叫了他一聲:「子洲!……」

  子洲看見媽媽和爺爺就在教室門口站著。子洲這才站下了。國泰拉了他一下:「怎麼站下了,走呀!」

  子洲只好說:「國泰你走吧,我不去了。」

  子洲看著媽媽,媽媽的頭髮又黑又亮,就像個電影演員。子洲的眼睛突然一熱,差一點就要跑出去把她抱住了。可是他心裡有個地方動了一下,就像一塊石子扔進水裡一樣,還「咚」地響了一聲,他就站下了。然後才朝媽媽走過去。

  子洲的媽媽似乎很尷尬。她又叫了一聲:「子洲!……」

  子洲在媽媽跟前站下了。他的樣子十分冷靜。他說:「你怎麼上這兒來了?」

  子洲的媽媽試圖拉住子洲的手,可是子洲把手背到身後去了。

  子洲後來知道,媽媽到霞鎮來,是要把他接回去,接到城裡去。子洲還知道,那個錢加璽又看上了另一個女人,因此跟媽媽離婚了。這些都是媽媽告訴他的。在說這些事兒時,媽媽甚至哭了,她一邊流淚一邊說話,還真的使子洲難過起來。

  媽媽還給爺爺帶了些東西,儘管爺爺動都沒動,爺爺不是說:「子洲,要不,就跟你媽回去吧!」

  子洲始終沒有說話,這時他看了爺爺一眼,輕輕地說了一聲:「不。……」

  一聽這話,無論媽媽還是爺爺,一下都愣住了。

  然後子洲對爺爺說:「爺爺,幾點了?還不做飯啊?我都餓了。……」

  爺爺說:「我也餓了。好,做飯,這就做飯。」

  因為子洲的媽媽來了,爺爺特意做了四樣菜,還有一條鯉魚。

  子洲真的餓了,因此吃得十分香,狼吞虎嚥的,吃得呱嘰呱嘰直響,吃得頭上出了汗。爺爺吃得也很香,只是他的牙不好,因此小心翼翼的。子洲的媽媽卻一口也沒吃,如果不是嫌飯菜不可口,就是沒有心思吃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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