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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愛情有關
 
從小說到電影


  1998年初,我的一篇小說被張藝謀看見了,打算改編成電影,由此開始了我和張藝謀的合作,直到9月12日這部電影開拍,這次合作共九個多月的時間。

  張藝謀是一位著名導演,在此之前我曾經看過他的作品,留下很好的印象,當然也從各種渠道讀到或聽到一些有關他的傳聞,有好有壞。這些且不管他。在我與他的合作中,我倒是有著一點獨自的感受,我覺得他是一個可以做朋友的人,這是其中最主要的。

  我那篇小說名叫《紀念》,發表於《中國作家》1998年第一期。當時我正在外地寫東西,故而還未看到樣刊。臨近春節時我從外地回來,當晚接到了一位同事的電話,告知有個叫王斌的人正在找我,已經給編輯部打過若干次電話,並告訴了對方的電話號碼,讓我馬上與其聯繫。我給王斌打了電話,知道他是張藝謀的文學策劃,同時也知道了張藝謀要將《紀念》拍成電影。接著就商定,讓我過了春節就去北京,具體洽談合作事宜。

  正月初四上午十點,我到了北京。安頓好之後,下午便和張藝謀見了面。見面是在一處茶館。我們握了下手,剛坐下,張藝謀就談起了改編電影的事兒,談他的想法,談未來的電影的風格,談電影和小說的不同,最後談定我回家先弄第一稿,最好盡快拿出初稿……這其間,幾乎沒說一句客套話,只是簡單地問了一點我的情況。

  這是我和張藝謀第一次直接接觸,我認為他很實在,同時認為他有正事兒,這樣的人正是我所敬重和喜歡的(我討厭那類油頭滑腦的人,聽他們說話,身上會起雞皮疙瘩),所以我才覺得他是一個可以成為朋友的人。

  1998年,是張藝謀當導演的第十年,我這部電影,也是他執導的第十部影片,對他拍過的九部電影,人們自然各有判斷,但有一點不能否認,他確實有自己獨特的追求,不僅如此,他對藝術還總是精益求精。在與他合作的過程中,我對這一點也深有感觸。

  從北京回來後,我立刻著手改編劇本,曾經先後寫了兩稿,寫完後便馬上寄到北京,這期間只靠電話交流感受,我隱約覺得,他這時還沒有形成一種完整的感覺,還在摸索。到了4月,他又來了一次電話,這次是要我再去北京,坐下來談。

  4月15日我去了北京,轉而又去了河北赤城,當時張藝謀正在這裡等拍另一部電影《一個都不能少》。

  我們果真「坐」下來,談了整整6天,在我房間談,每天早上9點開始,一直談到吃午飯,下午又接著談,談到吃晚飯,晚上再接著談,談到零點以後。每天一到9點,張藝謀和王斌就過來了,張藝謀拎著一隻大號旅行水杯,沏著濃茶,談一會兒便喝一大口水。

  我們先是搭好了結構,決定主要寫一個愛情故事,而把其他的東西當做背景,並且為未來的電影取出了名字,這就是《我的父親母親》,這些主要都是張藝謀的主意,他的想法是這個名字越樸素越好。之後,我們便從頭到尾,一場戲一場戲往下捋,並在前兩稿的基礎上又攢了一些新戲。

  劇本敲定之後,我便動手寫第三稿。這一稿寫了近20天,連扯帶劃,共用了七本稿紙。寫完後交給張藝謀,他當時很滿意,決定打印,我以為任努已經完成,便打道回府。

  在哈爾濱呆了一個月,張藝謀又打來電話,我便再次南下,先到北京,當天又去了張家口,當的《一個都不能少》正在這裡拍城市戲。在此之前,張乞謀把《我的父親母親》第三稿交給劇組的主創人員徵求意見,我一到,他就召集大家進行討論,這其中有肯定也有否定,討論之後又由張藝謀和我進行整理,取其可取的,然後便動手改了第四稿。直到《一個都不能少》拍完,我才把這一稿改出來。

  我第三次赴京是在1998年8月,我來改寫第五稿。這時張藝謀正在執導歌劇《圖蘭朵》,他每天耗在排戲的現場,我則在一家賓館住下。這次修改文字量不大,主要是調整一些感覺。稿子改好後即由人第張藝謀帶了過去。這次我只見到張藝謀一面,他看完了稿子,來談他的想法。他是零點以後趕到賓館來的,我們談了將近3個小時,直到凌晨3點,他才離開。

  9月12日,電影開機了。作為原作者和編劇,我隨劇組來到外景地,一是參加開機儀式,二是還要對劇本進行進一步修改。

  開機以後,那邊在拍攝已經定稿的勿需修改的部分,這邊便修改尚需改動的地方,主要是現實部分。演職人員,包括張藝謀,均是每天早晨7點半出發去現場,午飯也在現場吃,然後在晚上7點鐘前後回到住地,7點半吃晚飯。這時候,張藝謀就格外忙了。在現場,他要整天坐在監視器前,吃過晚飯後,大多數人都沒事兒了,他還要安排次日的工作,有時還要看影片的回放,還要到我的房間來問問劇本修改的情況。

  我不知別的劇組和別的導演是如何工作的,看到張藝謀的工作狀態,說句實話,我真的是感到欽佩。

  在我與張藝謀的接觸中,我還發現了他其他一些東西,比如生活的簡樸、待人的真實等等,這些都是應該說說的,我覺得,正確地理解一個人,包括張藝謀這樣一個人,肯定是很有必要的。


從內容到風格


  在改編的過程中,張藝謀曾經若干次談論過這部作品,談作品的意義、風格、價值取向,以及他對這部電影所作的判斷。

  《我的父親母親》是一部愛情電影。影片的男女主人公,都是50年代純潔內秀而且執著於人間真情的年輕人。他們的愛情無比的真誠又無比的浪漫,必然會讓人怦然心動的。尤其在目前多元化快信息的社會背景下,許多年輕的或並不年輕的人們心態浮躁,激情盲目,影片試圖給人們送去一陣清新的氣息。甚至也可以說,這是創作者們向物慾橫流、真情貶值、價值觀愛情觀日趨浮泛的某種社今現象提出的一種忠告或者挑戰。

  張藝謀相信這部電影會受到廣大觀眾的認可和喜愛,因為他相信作品所講述的故事是一個動人的故事。這場發生在男女主人公之間的愛情,儘管並不見得如何波瀾壯闊,也不見得多麼蕩氣迴腸,但是,你卻可以從中感到一種發自內心的感動,也許是一種久違了的感動。這是一個初戀故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個故事一點兒也不複雜,甚至有些簡單。一個美麗純潔的姑娘愛上了一個純樸善良的青年,這就是故事的全部。那麼,感動從何而來呢?毫無疑問,感動來自於愛的過程,這是一個美麗的過程,一個展示心靈的過程,一個讓人喜悅也讓人揪心的過程,一個讓人認識和感受純真人性的過程……而這一切,都是通過影片中的細節點點滴滴地表現出來的。

  從作品獨特性出發,為了充分表達作品的思想,也為了能夠飽滿地演繹影片和角色的內涵,這部作品採用了抒情散文式的風格,就是說,《我的父親母親》將是一部抒情散文式的影片。況且,這部作品採用的是回憶的觀點,整部電影都是兒子在回憶父親母親當年的故事,因此難免帶有一定的主觀色彩,帶有深深的緬懷,真誠的追憶,以及某種程度的想像。這樣的作品,也適合於抒情散文式的風格。

  我們曾經而且永遠都是人之子,儘管我們有著不同的人生際遇,但有一點肯定是相同的,我們都愛我們的父母,這是一種摯愛親情,任何時代都無法改變。與此同時,我們也對他們的生活,特別是未曾見到的生活,充滿了好奇,充滿探究的願望,總想更多地瞭解他們,理解他們,當我們果真這樣做了,我們獲得的又絕不僅僅是某種滿足,我們還會產生說不盡的想法,我們會欣慰也會悵惘,甚至會感到遺憾和憐憫。

  另外,影片的故事是由死亡而引發的,具體地說,這是一個由於死而展開的愛情故事。那種愛是「人之初」的「原始」的愛,是人性與自然融為一體的情感萌動,是絕對純潔而且真城的。因此,影片將分為兩個部分,90年代的故事,主要描寫死亡和葬禮,我們將用黑白面面去展現;而50年代有關愛情的故事,我們都有彩色面面去表達。可以說,50年代的愛情故事,不是很寫實的,其中有回憶也有了想,它既可以表現人們對親生父母的美好印象與更美好的想像,也可以表現人們對生命本身的肯定與讚美。葬禮是對生命終結時的最隆重的祭奠,愛情是生命成熟時的最燦爛的昇華。

  在黑白段落裡對死亡進行祭奠的同時,兒子回想的卻是美好的青春,純真的愛情,理想化的幻想,充滿詩意和華彩的浪漫,這既可以表達兒子對父母的熱愛,也可以闡釋和揭示死亡與生命的主題。通過這部電影,我們力圖傳達這樣一種認識:一個有價值的生命,在行將終結時,留給人們的一定是其一生中最美麗最輝煌的段落和畫面。

  真正動人的藝術可以是狂飆怒潮,也可以是一泓清泉,慢慢地沁入人的心田,滲透、滋潤,然後昇華,最終成為一種境界……


外景地及其他


  《我的父親母親》是在河北省豐寧縣的壩上草原拍攝的,那兒有一個名叫「東溝村」的小村莊。按照人們通常的說法,這裡就成了「外景地」。距離東溝村十分鐘左右的路程(乘車),有一個旅遊景點,叫做「海留圖草原俱樂部」,攝制組在這裡租了房間,工作人員全住在這裡。

  這是我第一次參加一部電影的拍攝,親眼看見了許多以前從未看見的事物,在我眼裡,這些事物都很新鮮。我在這裡參加了開機儀式,旁觀了第一個鏡頭的拍攝情景,以後又跟隨劇組到拍攝現場參觀了幾次,至今想起來,這一切仍然那麼真切,令人難忘。

  重要的是,我親眼目睹了攝制組的工作狀態和工作作風。在我眼裡,無論導演還是場工,工作起來都特別勤勉,特別認真,而且井然有序,只要導演一聲令下,便各自忙起各自的事,絕不怠慢也絕不含糊。

  不過,更多的時候我還是留在「海留圖」修改劇本。這時的修改主要是進行感覺上的修改,哪怕是級細微的地方,只要張藝謀覺得不舒服,就一定要改掉,這裡面既包括台詞,也包括氛圍和情境。我認可這種修改。藝術是沒有止境的,要想做得好,你必須最大程度地進行開掘。我欽佩這種精益求精的精神和做法。我始終認為,無論你從事什麼職業,只要你想取得成就,哪怕是一點點成就,你都得使盡渾身的力氣,張藝謀就是這麼做的。

  有關拍攝電影的故事,還有一些東西可說的。但我不想多說了,我衷心希望您能讀到這本書,衷心希望您去看一看這部電影,這才是最重要的。

  

  


與愛情有關


  小晨師大畢業,分配到藝術學校。來報到那天,是這學期期末,教職工正在大禮堂開總結工作的大會。快中午的時候,會也結束了。小晨找到了政文科的位置。

  鮑十舒舒服服地半躺在座位上,看著走過來的小晨。鮑十身邊有個空位子。小晨很禮貌地問了一聲:「請問這兒有人嗎?」

  鮑十說沒有,小晨就坐下了。鮑十還見小晨掏出手帕在座位上象徵性地抹了兩下。坐下,小晨從兜裡掏出一盒煙來,好像不是畫苑就是紅梅,先從裡面捏出了一支,想了想,又提出一支。探著頭問鮑十:「抽支煙吧?」

  鮑十也沒說話,伸手就把煙夾過去了。小晨又給他點上。幾乎同時,兩人都濃濃地噴出煙霧來了。就這麼支煙,兩人成朋友了。

  「剛分來的吧?」鮑十後來說道。直到散會,鮑十就說了達麼一句。散會了,這學期就結束了。小晨是後來(新學期開學以後)才知道的,飽十喜歡在業餘時間寫小說。

  小晨和鮑十在一十亦公室,丙十人的分公桌挨著。以後,兩個人便經常在一起抽煙。小晨再沒抽過畫苑或者紅梅,只抽特哈,1.40元一盒。飽十常抽的是靈芝,1.07元一盒,有時也抽田七花,0.80元一盒。兩人的煙都抽得挺凶,動不動就抽得告罄,兩人便相視著笑笑。有時候還笑出聲來,以示其有趣兒。之後便爭爭搶搶去買。

  除了抽煙,兩人再沒別的話說。上課了,下課了,政治孛習業務學習了,每人都有一份工作,都挺忙(兩人湊在一處喝酒,後來的事)。

  在鮑十的感覺裡,小晨工作是很認真的,不怎麼說話,沒課的時候,就在辦公室看書,最常看的是一本日語書,挺厚。一兩周下來,科裡的其他老師就有了評價,都悄悄議論說,小晨這小青年兒不錯,課也上得好,組織課堂的能力也強,還說他在大學的就是班幹部(大概是班長),是預備黨員。還有一些別的話,都是好聽的話。

  有一次,辦公室裡沒有其他人。鮑十就把這些話(加上自己的感覺)對小晨講了,末了說:「你已經有了一個良好的開端,以後,就這樣幹吧!年輕人麼!對不對!」

  鮑十講得很誠懇。小晨聽了,笑了,沒說什麼,感覺是謙虛,也感覺是意味深長。笑過了,拉開了抽屜,拿出日語書來。

  小晨這才說:「謝謝鮑老師。」

  鮑十也學過日語,學了兩年,感覺越學越累,不學了,現在只記得幾個單詞。鮑十認為自己沒志氣,也有點遺憾。

  鮑十說:「你大學學的日語嗎?」

  小晨說是。

  鮑十說:「日語還挺有意思的,念起來蠻好聽。就是後邊,語法部分,不好記了,是不是?」

  小晨又說是。

  鮑十說:「是想考研究生吧?」

  小晨說:「想試試。」

  小晨說想試試的時候,抬起眼睛朝鮑十看了一下。鮑十也正看他,鮑十發現他眼睛挺亮。

  「好,好。」鮑十說。

  小晨認為鮑十是一個很單純的人。

  小晨並沒去念研究生,不是沒考上,是沒考,壓根就沒考。有頭研究生和學日語的話題,也就不再說——這是後話了。大約一個月以後,在一個星期六的上午大家都在辦公室裡政治學習。剛念完一篇社論,都覺得輕鬆了,便開始嘮一些閒嗑兒,這時響起敲門聲。有人給開了門,見一個女青年,穿一件風衣,女青年說:「請問小晨在嗎?」

  小晨當時正和鮑十對著抽煙,一聽見,馬上就站起來,朝門口走,走幾步又回來,把半截煙在煙灰缸裡掐死,才出去了。隨手又關了辦公室的門。

  過了有十分鐘,小晨回來了,這時看小晨的樣子,有點羞怯,有點興奮,有點幸福。坐在椅子上,把煙灰缸裡那半截煙拈起來,重新點上了。

  小晨學:「大學裡同學。」

  並沒有人問他,是他自己主動說的,說過了,抬眼朝辦公室裡的大家瞅了瞅,最後眼光落在鮑十臉上。鮑十微微笑著,一副什麼都明白的樣子。

  下午就沒事了。老師們都早早回家去了。鮑十回家吃了午飯,又吃了晚飯,又到學校來了。鮑十家房子小,經常晚上到學校來,寫他的小說,經常寫到挺晚,晚上就在辦公室撂幾把椅子,一睡。來之前,在外邊小鋪裡買了一瓶白酒,一小包花生米(有時候還買兩卷干豆腐卷兒),放在一頭沉辦公桌的櫃子裡,預備晚上喝幾口。

  晚上十點鐘左右,鮑十聽見喀啦喀啦的開門聲音。門開了,進來的是小晨。一邊往兜裡裝鑰匙,小晨說:「知道是你。」

  小晨家在外地(好像是呼蘭縣),現在住學校的獨身宿舍。

  小晨說:「是不是打擾你了?」

  鮑十說:「沒有沒有。不打擾。我正好累了。我這兒有酒,陪我喝兩杯怎麼樣?」

  小晨說:「喝兩杯?喝兩杯就喝兩杯。」

  說著,拉過一把椅子,在鮑十身邊坐了。

  (鮑十和小晨喝酒,就從這次開始的。一喝就一學期。一喝又一學期。一般都是晚上,十點鐘以後。有時候小晨在宿舍,鮑十就上去把他喊下來。有時候是小晨主功下來。若小晨主動下來,都掐著時間,還帶上些菜。也沒有什麼特別的菜,花生米、干豆腐卷兒,有時候有鹹鴨蛋,有幾次有香腸。)

  小晨剛坐下,卻又站起來,倒了滿滿一杯涼開水,先咕嘟咕嘟喝了。鮑十見他喝水,心裡就明白怎麼回事了。過來人了,對此是有體驗的。只是一直沒弄明白這其中的道理:為什麼出去約會的人,回來都口渴呢?

  小晨重新坐了。鮑十拎起了酒瓶子,往兩人的杯子裡倒酒。

  鮑十說:「叫什麼名字?」

  「王丹丹。」小晨竟沒猶豫,像早有準備似的,順口就答出來了。

  「好聽,這名字好聽。順口,響亮,乾淨,雅氣……」鮑十說,說了一笑。

  「是嗎?」小晨誇張地說。

  鮑十又說:「人長得不錯,挺漂亮,氣質不俗。……分在哪兒了?」

  「外貿公司。……」

  「哦,外貿口兒。經濟很好是吧?……經濟很好,不像咱們單位,清水出芙蓉。也學日語嗎?」鮑十說。

  「她學俄語。自學的。」

  聽小晨的口氣,像是挺自豪的。說過了,又像有點不好意思,臉色一紅。

  那天,也說到鮑十寫作的事。小晨說鮑十,說你這樣很好,讓人佩服,說人總要有點追求嘛!說得鮑十呵呵直樂,不知是高興還是自我解嘲。

  小晨也問了一些問題。諸如都發表過什麼友表過多少、發表一篇編挺多稿費吧之類。鮑十就有點尷尬,連連說沒發表什麼,掙不了多少稿費,話說得含含糊糊的,讓人弄不明白他發沒發表過。

  小晨察覺了,也有點尷尬,就不問了,說:「喝酒。」

  小晨說他搞過藝術攝影。

  「是嗎?」鮑十馬上故作驚奇。

  便說起藝術攝影。什麼什麼個程序,怎麼怎麼拍攝,怎麼怎麼構圖,怎麼怎麼暗房處理。小晨還說了一些他拍攝的作品,還說他在系裡專有一個暗房。說他還是師大學生業餘藝術攝影學會的主席呢!

  不知不覺,兩人杯裡的酒,已喝得快見底兒了。

  鮑十又拎起酒瓶子,往杯子裡加酒。給小晨加多些,給自己加少些。小晨見了,竟不反對。看來他是有些酒量的。鮑十的酒量不行,經常是一二兩的樣子,最多也喝不過三兩。

  這一晚,兩人把鮑十預備喝半個月的酒喝了——足足一瓶玉泉白。兩人都紅著臉,最後舉起杯子,往一處猛一撞,撞得濺出採了。撞完了,舉在那裡……

  鮑十覺得,應該說句什麼話才好,比方「為什麼什麼……乾杯!」半天,總算想出一個來。

  鮑十說:「為受精情……乾杯!」

  「乾杯!」小晨也說。

  喝過這次酒,鮑十和小晨,就像真正的朋友了。鮑十基本上還算一個可以作朋友的人,這點小晨是看出來了。顯然他人是窩囊一點,在單位是個提不起來的人,好像也沒這方面企圖,只一心一意要當個作家。這樣的人作朋友,一般是沒啥大問題的。

  喝過這一次,以後就唱得多了。喝喝酒,嘮嘮嗑兒,兩人都挺愉快。嘮得挺廣泛。嘮嘮生活,嘮嘮文學(鮑十隻在嘮文學時,才有些話說),嘮嘮社會,……但嘮得最多的,是愛情,至少是與愛情有關的。

  對於年輕人,愛情永遠是最好的話題。鮑十深知這一點。鮑十當年也是這樣的嘛!比方那種總想炫耀的感覺,是忍都不忍不住的。

  有一次小晨說:「王丹丹也挺喜歡藝術攝影的。」

  鮑十說:「是嗎?」

  小晨的口氣馬上竟十分的客觀似的,說:「她這方面還真有點天賦,有些想法挺不錯的。」

  照小晨的說法,丹丹是很單純的女孩子,長得也漂亮(鮑十那次見到她,也有這種感覺),是全班最漂亮的,一入學,就有許多男生盯她。

  小晨不敢。小晨屬於出身比較低層次那種。他父親是一名建築工人,母親在家做家務。他在家是老大,還有一個弟弟兩個妹妹。小晨上大學臨走的那天,父親跟他說了一句話,父親說,你是咱家最出息的人了,看樣子二(小晨的弟弟叫二)是不行了,你要好好唸書。小晨記著父親的話,好好唸書。

  在同學和老師心目中,小晨是個挺老實的學生,是個實在的人,可以信賴。班裡系裡有什麼事,都喜歡交給他辦,他辦得也真都挺好,挺完滿。到二年級,班裡改選班長,大家便選了小晨。

  就這時候小晨開始喜歡藝術攝影的。班裡有部照像機,理光牌的。像機歸班長掌握,有什麼活動了,開什麼會了,誰過生日了,就卡嚓卡嚓捏幾下子。基本由小晨來捏。有一天,小晨在圖書館翻刊物,正好翻到了一本攝影雜誌,翻了一本又一本,翻過了,對藝術攝影興趣了。

  小晨是那種一旦想幹什麼就必須好好幹的人。不久,學校搞了一次學生藝術攝影的展覽,小晨交了兩幅作品,有一幅獲了個一等獎,有一幅獲了個三等獎。

  有一天,王丹丹找到小晨,說:「小晨,我要拜你當師傅。」

  王丹丹的樣子,是輕輕鬆鬆的。王丹丹給人的感覺,總這樣輕鬆。比如那些男生,誰提出跟她散散步,她都去的。誰要是給她買什麼禮物,她也都要。

  小晨知道王丹丹說的是藝術攝影的事,以為她是開玩笑。看她神情卻認真又認真。小晨沒說行也沒說不行。

  小晨有點慌亂。

  王丹丹又說:「給你兩天時間,考慮考慮,然後把決定告訴我。」

  兩天過去,小晨仍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小晨只為她的行為感到新奇,認為有意思,很別緻。很久很久以後,直到現在,小晨一直這麼認為。儘管什麼也沒說,事實上已經這樣了。

  大學生活豐富多彩。藝術攝影之外,王丹丹還是藝術體操隊的成員。後來,小晨曾拍過幾張王丹丹做體操表演的作品。小晨拍得很認真,遺憾的是都不怎麼太成功。

  王丹丹對藝術攝影很上心,除了上課,就找小晨來探討藝術攝影的問題。探討過程中,王丹丹的聰明和智慧,得到了充分的體現。

  暗房工作是藝術攝影的重要環節。有一次,王丹丹要和小晨一起進暗房。小晨未置可否,王丹丹就進來了。暗房當然暗,很暗,人是朦朧朦朧的了。兩個人都有點緊強,誰也不說話,喘息聲是聽得十分十分清晰。有時候手和手碰到一處了,馬上都拿開了。從暗房出來,都出了一身的汗,洗了澡似的。

  後來王丹丹進暗房的次數就多了。小晨每次都產生一種奇妙的感覺。這是一種相當危險的感覺。小晨咬著牙不止這種感覺往前走。

  小晨那時候就是抽煙的,這是他從當建築工人的父親那兒繼承來的。煙當然沒什麼好煙。有一次王丹丹對小晨說,說你以後別抽煙了,對身體不好。當時兩人剛從暗房出來,是夜裡快十點的時候,小晨送王丹丹回宿舍。又一次,王丹丹對小晨說,你以後衣服要勤洗,乾乾淨淨的多好。儘管小晨煙還是抽,從那以後,在王丹丹的面前卻從來不抽了。有時候送王丹丹回去,看到王丹丹上樓去了,馬上就掏出煙來了。

  小晨不喜歡鮮艷的衣服。有一次,無意間對王丹丹說了。王丹丹幫他洗衣服,王丹丹搓,小晨在一邊清洗,一邊隨隨便便嘮嗑兒,嘮到了女孩子穿衣服的事,小晨就說了那個見解。過了幾天,王丹丹找小晨說,你陪我上一趟郵局啊。小晨問幹什麼去。王丹丹告訴他,說去郵幾件衣服給她姨家的一個姐姐。就郵了。從郵局回來,小晨忽然明白是怎麼回事了。當時小晨心裡一撞一撞的好一陣子。問王丹丹為啥不拿回家去。王丹丹說,這樣省事啊,不然還得跟媽媽解釋,怪磨嘰的。

  鮑十每次跟小晨喝酒喝到最後的,都把杯子往一處猛一撞,鮑十都說:「為愛情……乾杯!」

  小晨跟著就說:「乾杯!」

  說完都笑,有時候笑出聲來了。

  鮑十有一個感覺,這次愛情對小晨很重要。毫無疑問,小晨會把工作幹得很出色。小晨沒準兒真會考上研究生呢!

  後來,鮑十也和王丹丹接觸了幾次。王丹丹來找小晨,有時候小晨不在,就鮑十接待她,給她倒水,陪她嘮嗑兒,嘮嘮她的單位,嘮嘮小晨,嘮嘮足球,嘮嘮新加坡電視劇……想必是小晨跟她說過鮑十。在鮑十面前,她表現得比較自如,也比較親切。她叫鮑十「作家」,叫得鮑十挺不好意思。

  在鮑十看來,王丹丹屬於那種討人喜歡的女青年,常常甜甜地一笑,又一笑,笑得人很滋潤。也挺機靈的,說話像隨隨便便的,感覺很直率的樣子,卻恰到好處,常常也有很好的見解。大概該是一個有知識的現代女性吧。

  有一次,嘮起小晨,她說:「我就喜歡小晨這樣的男人,紮實,有上進心。」

  馬上又說:「讓作家見笑了。」

  又一次,嘮起一篇小說(她說她沒事的時候喜歡看點小說),她說:「不好不好,太舊,觀念太舊。以後是經濟的社會了,還寫那些事,算是一種古典情感吧!……尤其你們作家,更要跟上時代,適者才能生存,對不對?」

  又馬上說:「讓作家見笑了。」

  弄得鮑十臉色紅了。

  嘮得多了,鮑十隱隱感覺到,這個女孩子不簡單。將來甚至可能成為一個女強人什麼的。不僅僅是機靈,還有另外一股勁兒。總之是不簡單。相比之下,和小晨在一起嘮嗑兒,感覺倒更好一點,更輕鬆,更從容些。

  有一件事讓鮑十很吃驚。

  大學三年級暑假,小晨在外邊找了個臨時的工作,給一個小學生當家庭教師輔導數學和作文,就住在學校裡沒回呼蘭的家。學校食堂停了伙,小晨買了一個酒精爐兒,自己做飯吃。這件事他沒告訴王丹丹。

  王丹丹家在本市。一天,她領了兩個在外地上學的中學同學,來學校轉轉,在校門口,和小晨碰上了。兩人都有點吃驚,也挺欣喜。小晨紅著臉,不太好意思,好像撒了慌似的。好在王丹丹並沒問什麼,只把小晨向兩位同學做了介紹,小晨注意到,她介紹時強調了「是我們班長」這幾個字,同時,又很富於暗示地瞅了兩個同學幾眼。兩個同學都根爽快,並沒說什麼,一介紹完,幾個人就嘰嘰嘎嘎笑著,走了。小晨望著她們的背影,聽一個好像說:「丹丹怎麼回事,你眼神兒不對呀!」

  小晨有點興奮,也有點忐忑,似乎這才意識到,自己一直是很想念王丹丹的。他估計王丹丹一會兒可能回來,也有可能不回來,他有點拿不準。他剛給那個小學生講了一次作文,嘴巴乾透了,再加上擠公共汽車,又熱又累,回到寢室就往床上一摔,想睡一會兒。卻怎麼也睡不著。

  剛迷迷糊糊的,王丹丹進來了,連門也沒敲。

  王丹丹興沖沖說:「我讓她們先走了。我把她們送上了102。我說我要等10路汽車。等她們一上車,我就回來了!」

  小晨已從床上起來,不等王丹丹說完,兩個人就抱在一處,身子擰來擰去地越抱越緊,直到喘不上氣來。

  等坐下來,王丹丹才想起問:「你怎麼沒回家?你不是說了暑假要回家的嘛!」

  小晨這才吭吭哧哧了家庭教師的事。

  王丹丹說:「你呀!」

  王丹丹又說:「你呀!」

  王丹丹本來計劃這個暑假去一次大連的,去看看海。就不去了。每隔三天兩天,就到學校來了。一來,總給小晨帶些吃的。有時候不帶,小晨就用酒精爐兒做點飯,兩個人吃。

  有一天,王丹丹又來了。是帶飯來的。來的時候天還響晴響晴的,兩個人吃了飯,卻發現陰了天。大團大團的黑雲朵,往一處聚。雖是下午,卻黑得夜一樣。只一道道閃電生了滅了,才使天地亮一下又亮一下。滿世界響著雷聲。樓房一顫又一顫,雨就下來了,唰唰唰的數不清的斜線,射向地面。

  王丹丹哭唧唧地說:「咋辦哪?我咋回家啊?」

  天漸漸晚了,雨卻不肯停。

  王丹丹哭唧唧地又說:「咋辦哪,雨怎麼不停啊?」

  那一晚,王丹丹是住下來了。

  寢室是八個人的寢室,有四張雙層床。起初,王丹丹住的是另一張床的上床。天越來越晚。雨嘩嘩嘩不住地下。宿舍樓裡大概不是住了幾個其他的人,卻沒有任何聲音。

  王丹丹在床上說:「小晨,我害怕!」

  後來,王丹丹就從床上下來,和小晨躺在一張床上了。她讓小晨擁著她。小晨感到王丹丹一直在嗦嗦地抖。

  那件事是第二天發生的。第二天天晴了,王丹丹還和小晨躺在床上。

  小晨悅:「天晴了。」

  王丹丹也說:「天晴了。」

  小晨說:「你回家咋跟你爸媽說呀?」

  王丹丹說:「我就說我上同學家了。」

  小晨說:「我該去給學生上課了。」

  王丹丹說:「今天別去了,明天一塊兒補上。」

  王丹丹格格格笑了,說:「小晨,我愛你。」

  王丹丹又說:「我愛你。真的!」

  小晨側過臉去,怔住眼睛盯著王丹丹看,直看得王丹丹臉色越來越紅。

  後來,在王丹丹開始哭的時候,小晨才後悔了。小晨也不安慰她,只使勁抽自己的臉,啪啪啪抽得挺痛苦。王丹丹是後來才制止小晨的。王丹丹一面哭,一面抱住小晨的胳膊,一面熱哄哄地親小晨的臉。

  以後,當王丹丹再來,卻再沒有哭過。

  四年級開學以後,有一天,王丹丹找到小晨,竟微笑告訴他說,她懷孕了。

  小晨不知怎麼辦好。

  王丹丹很冷靜地說:「去做流產吧!」

  小晨說行行。

  手術是在呼蘭縣做的。這時已經深秋,坐在小公共汽車裡,兩個人全然無心觀賞田野的斑斕,只互相捏緊了手。

  在醫院走廊上,王丹丹望了小晨一會兒,嘴唇動了動,卻沒說什麼,就走進手術室裡去了。小晨感到她望得很深。

  從手術室出來,小晨一把將王丹丹抱住了,抱起來,往醫院外面走。小晨的眼睛裡,叭嗒叭嗒地流著淚。

  王丹丹一臉的疲倦,竟使勁兒笑了笑,軟軟地說:「男子漢大丈夫,哭什麼?」

  小晨還是哭。

  王丹丹說:「這沒啥。真的。這沒啥。你要好好努力,好好幹……」

  小晨這才不哭了。小晨同時有一種吃驚的感覺。

  小晨和王丹丹來到火車站,坐了四十分鐘火車,回市裡來了。直接回了王丹丹的家。當的是下午三點鐘左右。小晨給王丹丹做了一鍋魚湯,吃完了,把鍋刷得乾乾淨淨的,走了。王丹丹什麼也沒對爸媽說。只說不太舒服,回家來休息休息。王丹丹是獨生女,爸媽對她只有疼愛的份兒。媽說:「哪兒不舒服啊?上醫院看看去吧!」

  王丹丹說:「不用你管!我才不上醫院哪!討厭!」

  爸給媽使個眼色,媽就不再管了。只找了些藥,治頭痛的,治腹洩的,洽發燒感冒的,放在王丹丹床頭。這些藥,王丹丹當然沒吃。

  爸媽都以為,她是學習累著了。當王丹丹的媽在廁所看見了有血的工生紙,也只當女兒來月經了。

  等爸媽上班一走,小晨就來了,給王丹丹做點色湯做點肉湯。總把碗刷得乾乾淨淨的。有剩下的也不要了,全部扔掉了。

  小晨對王丹丹說:「我給你請假了,說你不舒服,頭暈。沒什麼大不了的,就是頭暈……」

  「頭暈,哈哈哈!……」王丹丹笑了說。

  王丹丹在家住了有一十星期,才回學校去了。

  鮑十再見到王丹丹,感覺就不一樣了。增加了欽敬的成份,也隱隱有一點憐憫。想一個女人(畢竟她是一個女人呵——)做出這樣的舉動,該是怎樣一種心情……同時,對小晨現在的做法,他的種種努力(比如考研究生),也有了新的理解。

  一晃,這學期就結束了。一場一場雪下來,是深冬了。在寒假前,學校照例是很忙亂的。小晨一直是學著日語。小晨的工作也幹得好。這樣,小晨雖才工作半年,還是被破格評了模範。不知出於什麼心情,在評優會上,鮑十說了小晨許多好話,慷慨激昂的。

  放假前一天,鮑十和小晨又喝了一吹酒。嘮嗑兒的時候,鮑十問小晨寒假想幹點什麼,小晨說還沒想好,不過得回家去呆幾天,剩下的時間嘛,大概要歇歇,陪陪王丹丹。鮑十說對,是該好好陪陪人家的。小晨又問鮑十想幹點什麼呢,鮑十想了想說,寫個中篇小說吧,利用這整塊兒的時間,差不多能寫完。鮑十說,寫寫我媽,寫寫我媽。

  小晨知道,鮑十是鄉多下來的,至今父母還在鄉下。小晨曾聽鮑十講過,他母親是很辛勞的。

  在寒假裡,鮑十果然寫完了這個中篇小說。厚厚一本子稿紙,已抄得清清白白。開學以後,還給小晨念了幾段。

  小晨聽了,說,好,好,挺感人的。

  一個月未見,鮑十發現,和上學期相比,小晨竟顯出憔悴來,幹著嘴唇。

  鮑十是少有的興奮,咧開嘴,不住地笑。下了班也不回去,又買了干豆腐卷兒,外加兩根紅腸,請小晨喝酒。喝到一半的時候,才想起來,就笑嘻嘻地(有點下流)問小晨,寒假都幹什麼了,很豐富很有意思吧?他的意思,其實主要是問小晨和王丹丹的事。

  「也沒幹什麼。還行,還行。」不料小晨只說。

  鮑十有點失望,只好直截了當,說:「你和王丹丹……這個這個,該結婚了吧?」

  小晨說:「她挺忙的,挺忙。」

  「挺忙麼?」

  鮑十想了想,外貿部門,如今的時期,確實要忙一點的。也就不再問了。

  一晃,開學快一個月了。竟一直未見王丹丹來。倒是小晨,有時候下了班就出去了。回來或早或晚,似乎有點神秘。也很少來找鮑十喝酒。

  直到一天晚上,鮑十又寫小說,八點鐘左右,小晨來到辦公室,竟冷著臉,嘴唇一抖一抖的。進來就在桌前坐了。

  鮑十問:「出去了?」

  小晨只點點頭,沒說話。

  鮑十不寫了。兩人就都坐著,卻不說話,沒什麼話說似的。坐了一會兒,到底鮑十找到了話題,就問:「怎麼沒見王丹丹來呢?」

  小晨說:「她忙,總沒空兒。」

  鮑十記得小晨前幾天就這樣說過的。

  鮑十笑著說:「那你就去找她嘛!」

  這才知道,小晨今天就剛從王丹丹那兒回來的。他和王丹丹吵嘴了。而且是一直在吵,每次小晨去找她,見了面,都吵。

  鮑十問:「是嗎?為什麼吵?」

  小晨說:「也不為什麼。雞毛蒜皮,雞毛蒜皮。」

  鮑十聽了,笑了,說:「正常,正常,哪有不吵的。我和我愛人,就吵,越往後越吵。不是壞事。吵吧!吵吧!」

  小晨搖了搖頭。停了停,又搖了搖頭。

  那一段時間,小晨竟沒再來和鮑十喝過一次酒。鮑十便像從前一樣,只好自己喝,每次約一兩。

  是在一天中午,小晨好像挺隨便的樣子,來找鮑十說:「老鮑,喝點呀!」

  鮑十有點奇怪,說:「喝點?現在?……怎麼喝?算了算了。晚上吧。」

  小晨說:「上飯店。我請客。」

  「沒必要,沒必要。」鮑十說。

  小晨已先自走了。

  這是他們第一次到飯店。

  小晨少有的慷慨,要了四個菜,一瓶二鍋頭,外加四瓶啤酒。

  「喝不了,喝不了。」鮑十連連說。

  鮑十認為這是無論如何也喝不了的。

  不料竟都喝了,喝了一瓶白酒,也喝了四瓶啤酒。快喝完了,才聽小晨說,他和王丹丹,已經說好了,正式結束了,沒事兒了。說是昨天晚上談的。是王丹丹提出來的。

  鮑十聽了,很吃驚,想了想,還是很吃驚。

  鮑十確實是很吃驚的。

  鮑十說:「怎麼會呢?賭氣吧?……賭氣賭氣。」

  小晨說:「不是賭氣。挺冷靜的。」

  小晨認為他不該和王丹丹吵嘴。

  小晨又要了兩瓶啤酒,又喝了。喝了這麼多,竟然沒醉,看來他真是有些酒量的。

  小晨只認為他不該和王丹丹吵嘴,再沒說別的。

  又過了一段時間,再沒見王丹丹來,小晨也再也沒去找王丹丹。鮑十這才意識到,看樣子他們真像小晨說的,是結束了。

  鮑十總覺得不可思議,不可能,是一時衝動。

  鮑十竟然背著小晨,給王丹丹寫了一封信。鮑十斟酌再三,寫道:「聽小晨說,你和他分手了。我聽了很吃驚。你們已經相處四年的時間,可以想見你們的情誼很深很深的。應該珍惜才對。這樣輕易地失去,實在是太可惜了。」鮑十又寫道:「小晨到校藝以來,我和他接觸頗多,他給我印象極好。他這人踏實,肯干,又刻苦,我總覺得,他將來必有很好的前途。」

  卻始終沒得到王丹丹的回信。

  過了幾天,鮑十又和小晨喝了一次酒。是晚上,在辦公室喝的。本來是想避開王丹丹的,終還是說到了。憶及以前吵嘴的事,小晨說:「她說我是個窮光蛋。」

  說完了,苦笑了一下。

  王丹丹又來找小晨,是快兩個月以後的事。是那天快下班的時候。有鮑十一個人在辦公室裡。有人敲門。鮑十說:「請進。」

  門只開了一點兒。

  鮑十馬上說:「是王丹丹啊!哎喲!請進,快請進!」

  王丹丹像很不好意思,說:「鮑老師……小晨呢?」

  鮑十說:「小晨……在宿舍吧?你進來等會兒,我去喊他下來。」

  「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吧!你忙吧!」王丹丹忙說,上樓去了。

  那天鮑十在學校食堂吃了晚飯。按他的想法,事情顯然有了轉機。其實就應該是這樣的嘛!他想小晨和王丹丹會出去的,會好好談一談,也許什麼也不用談,問題就解決了。他要等小晨回來,聽個結果。

  小晨回來得挺晚。鮑十又買了干豆腐卷,也倒好了酒。

  鮑十笑嘻嘻地看著小晨,意味深長地問:「丹丹找到你了?」

  小晨點點頭。

  鮑十又問:「出去了?」

  小晨又點點頭。

  鮑十就不問了,等小晨自己說。鮑十說:「來,渴酒。」

  喝了幾口酒了,小晨仍無動靜。鮑十這才發現,小晨不像。。二,,,,

  小晨說:「沒吵。」

  鮑十說:「那怎麼回事?……你們,幹什麼去了?」

  小晨說:「在飯店裡。就是以前常去的那家。」

  小晨是說過的,曾經,他和王丹丹,常到一家飯店去,要兩個菜,喝點酒。王丹丹也喝,最喜歡喝黃酒。王丹丹說她父親喝酒,就專喝黃酒。去的次數多了,連服多小姐都熟識了,甚至有了專門的位置,吃什麼菜,喝什麼酒,也不用再點,服多小姐那兒有數。

  小晨又說:「王丹丹哭了……」

  鮑十說:「哭了?……你瞧。然後呢?」

  小晨說:「上清濱了。」

  清濱是一處公園。

  鮑十說:「夠浪漫!……嘮嘮嗑兒?」

  小晨說:「嘮嘮嗑兒。」

  鮑十說:「都嘮什麼?是不是後悔了?是吧?」

  小晨搖搖頭,說:「只安慰我幾句。」

  鮑十說:「怎麼會這樣?……然後呢?」

  小晨頓了一下,終還是說:「就像從前一樣。她挺急切。也挺主動……」

  鮑十知道他們幹了什麼了。鮑十覺得這很不可思議。鮑十想不出小晨當時是什麼心情,他覺得他必定不會快樂,不過鮑十畢竟是個過來人,畢竟也有過豐富複雜的情感經歷,他點了點說,覺得還是能夠理解的。

  小晨說:「那一陣,我真不該跟她吵嘴!……」

  小晨和王丹丹又常見面了。似乎又恢復了從前的狀態。只是間隔較從前要長些。有時是王丹丹找小晨,有時是小晨找王丹丹。只須打個電話就成。

  王丹丹一來,就去小晨的宿舍。小晨很客氣,說,坐坐。王丹丹也很客氣,點點頭,才坐了。

  每次,小晨都想,這次一定要冷靜。不知道王丹丹是不是也這樣想。

  一會兒,王丹丹說:「來看看你。怎麼樣,你挺好的吧?」

  小晨說:「挺好的。你呢?」

  王丹丹說:「我也挺好的。」

  就沒啥話說了。就不說了。屋子裡瀰漫著兩個人的氣味。兩個人互相看著。開始目光都平淡著,有點散漫。流過來流過去的,就不散漫了,專注起來。終是燃燒的似的。

  常常,是在穿衣服的時候,王丹丹說:「餓了吧?走吧,吃點飯去。我請客。」

  小晨說:「還是我請你吧。」

  王丹丹說:「還是我請你吧。」

  小晨知道自己兜裡沒多少錢,不夠請一次的,就不爭了。小晨有點尷尬。

  一切都很簡單。

  有一次,在去飯店的路上,王丹丹說:「別人給我介紹了一個人。見兩次面了。人挺好的。在一家中外合資的公司裡。」

  王丹丹說得很隨便。小晨竟也很隨便地點點頭,說,是嗎?……走了幾步,才覺得心裡不是個滋味,有一種被欺騙的感覺。直到進了飯店,這感覺才消失。他歎了口氣。

  王丹丹說:「為什麼歎氣?」

  小晨忙說:「沒什麼,沒什麼。」

  這一年六月,鮑十調到一家雜誌社去當編輯去了。到雜誌杜第一天,就給小晨掛了個電話,告訴他雜誌社的電話號碼,說,你常打電話來啊。

  小晨竟有點激動,聲音不那麼清楚了,連連說:「一定的,一定的!……」

  鮑十說:「有空兒過來喝酒!」

  小晨說:「對,對!喝酒,喝酒!」

  鮑十新到一個單位,加之他又很喜歡這新單位的工作,工作自然很賣力。和在藝校的時候相比,他是忙得多了。總想抽出點時間來到藝校看看,看看小晨,還有其他人,卻總是抽不出來。倒經常想起小晨來。他發現,自己和小晨,是真的成為朋友了。也想起王丹丹。想起他們倆的事。鮑十能夠理解小晨,也理解王丹丹。鮑十深知感情世界的複雜。鮑十想不明白王丹丹為什麼這樣做,總也沒想明白。有一點鮑十已看得清楚,小晨和王丹丹,顯然已不再可能了。在這點上,小晨也許看得更清楚。那麼他和王丹丹的作法(主要是後來的作法),就說明,他們又是難以割捨的……每一想起,鮑十甚至都有點感動,又有點傷感。

  小晨第一次打來電話,鮑十跟他說,不讓他再和王丹丹見面了。

  鮑十說:「沒什麼意思了,也沒什麼好處。」

  小晨說:「你說的對。我也是這麼想的。」

  鮑十對小晨的話並不十分相信,也不相信他會做得到。

  以後再打電話,小晨果然再沒提到王丹丹。不提也好。他不提鮑十也不提。就嘮些別的,最近幹些什麼呀……之類。似乎王丹丹真的消失了。是不是這樣呢?

  有一次鮑十說:「小晨哪,好好學學日語吧!你不是說要考研究生嗎,外語是挺主要的呀!」

  小晨聽了,竟一怔,才說:「是呀,是呀!不過得工作滿二年才允許考。還來得及。來得及。」

  七月末,學校放假的前幾天,小晨又給鮑十來電話,讓鮑十挺吃驚。他告訴鮑十,下學期不準備在藝校干了,打算停薪留職,和幾個哥們兒辦一個業餘幼兒學校。已經制定了計劃。又把計劃的內容對鮑十說了一遍。鮑十能夠感覺出來小晨那種興奮。小晨還說,原來藝校舞美班有個學生於世斌,畢業了沒去報到,一直就辦幼兒學校,才三年,自己花錢買了一套三屋一廚。小晨又舉了另外幾個例子,聽起來都不錯。

  末了,小晨說的話就更讓鮑十吃驚了。小晨說:「將來的社會,必定出現貧富兩個階層。現在是個機會,拚一拚,也許會成為一個富人,要是不拼,就只好當個窮人了。反正我是這麼看的。」

  小晨說這話,態度相當誠懇,也相當認真。這一點,鮑十分明感覺到了。

  鮑十說:「你說的,也許真是這樣。不過我得提醒你一句,不要太樂觀,最好先不停薪留職,別盲動,沉住氣,一旦辦不成呢?」

  小晨說:「對,對。有道理,有道理。」

  小晨說完,就把電話撂了。鮑十握著話筒怔了半天,還沒完全反應過來似的。

  小晨那一陣真是忙得夠嗆。先租了教室,寫了份招生後示,修改了三遍(認為已經做到了既實在又有號召力和誘惑力,誰家的孩子一來上學就必定成才)。印了,四處散發下去(在電線桿上和其他顯目的地方張貼了一部分,又親自在街上,趕在人們上下班時間,贈送了一部分),買了部分必需的教具,也找好了教師。

  忙雖忙,熱情卻高,也相當偷快,有一種亢奮的感覺。那一陣,他真的沒和王丹丹再見面。王丹丹也沒來找他,這一陣也忙吧。有時候,小晨想起她來了,心竟然很疼,疼一下,又疼一下,才過去了。

  小晨現在是一心一意想把幼兒學校辦成了。馬上就到第一期開課的日子了,報名者竟極少,少到還沒有預計人數的百分之二十。小晨和幾個合作者商量,認為即便這樣也應該開課。按他們的想法,等開課了,肯定會陸續再來些人的。……人卻始終沒有再來。上了幾次課之後,到底覺得沒什麼意思了,就宣佈解散了。把收到的學費給退了一半(大概家長們覺得畢竟是聽了幾次課,也沒有計較)。教室的租金還沒交,就不交了,只給管事的人買了兩盒紅塔山。這樣,儘管沒有辦成,損失倒還沒有,也剩了一點點錢。幾個合作者喝了一次酒,臉竟喝得很灰。

  好在小晨聽信了鮑十的話,沒把這事跟藝校方面講,都不知道。

  又過些日子,鮑十便聽說了小晨又處對象的事。這大約是這年十一月前後,天氣已顯出冬天的樣子,灰黃灰黃的。鮑十給小晨打電話,詢問了一二次。

  小晨前一陣,其實已接觸了幾個女青年,都是別人介紹的,都沒成。都只見過一次面。都是小晨認為不滿意,或者找了些借口婉拒的。有一個是船舶學院三年級的演生,明年畢業。有一個是一個工廠的技木員,是工業大學畢業的。有一個是一所中學的語文教員,和小晨同是師大畢業的,比小晨早一屆。另外還有兩三個。

  小晨對鮑十說:「不行。都不行。太弱。」

  小晨的口氣,像有點不經意似的。

  這是鮑十一直很關心的事。鮑十聽了,有兩次說:「是嗎?不一定吧!領來,領我這兒來,我幫你鑒定鑒定。

  小晨說:「沒那個必要。沒那個必要。已經辭了。」

  其中有一個,就是船舶學院那個,見完面之後,小晨送她回家,到家跟前了,是一個電車站,小晨要往回走,要坐電車,已經上車了,見她還停在那兒,在候車的欄杆上,一隻手墊在頦下,兩眼忽閃忽閃的,望他,感覺很嫻雅,感覺兩隻眼睛很聰明。就她,小晨還動了動心。不過,小晨說:「還是弱,還是有點弱。」

  鮑十說:「太挑剔了。你這樣太挑剔了。」

  鮑十確實認為小晨有點挑剔。鮑十想這準是因為王丹丹。想到這一虎,鮑十心裡為小晨痛惜了好久。

  聽說小晨又處上了,鮑十馬上就給他打了電話。鮑十說:「這個怎麼樣?挺好吧?別說辭就辭,領來,領來我鑒定鑒定再說。」

  這次小晨沒拒絕,竟先笑過來一聲:「行啊!」

  鮑十覺出他笑得有點奇怪。鮑十沒顧了多想,馬上又說:「乾脆,鄰我家來得了,讓你嫂子也看一眼,怎麼樣?」

  鮑十在家擺了酒,招待他們。事先,鮑十就跟愛人交待了,如何如何說。

  這女青年名叫章燕,聽小晨說,她家住在一個叫七台河的城市,是省裡一所中專學校畢業的,學統計的,在單位當統計員。人長得很乾淨,有一點點瘦,衣服穿得很得體。不太愛說話,有點拘謹似的,說話很得體。

  「人挺好的。」鮑十的達人果然照鮑十交待過的說,還嫌不足,又說,「長得也好看,受端詳。也會說話兒,也柔和。」

  「不錯,不錯。」鮑十跟著說。

  鮑十覺得自己有點卑鄙。沒見到小晨辭去那幾個什麼樣,單這一個,若和王丹丹比較,好像還欠缺點什麼,大概是氣質吧?

  小晨聽了,笑了。這一笑讓鮑十想起他打電活那天的笑來。鮑十有點吃驚。

  小晨說:「還有什麼要忽悠的嗎?」

  弄得鮑十,還有愛人,臉一下紅了。

  鮑十和小晨,好長時間沒見面了。鮑十感覺到,小晨和以前很不相同了。

  過了些日子,有兩個月吧,鮑十打藝校經過,順便拐進去了,想和小晨嘮嘮。是晚飯的時候。小晨卻不在。見到了和小晨住一個宿舍的人,也是個年輕人,和鮑十也很要好,告訴鮑十說,小晨和對像看未來的大舅哥兒去了。

  「大舅哥兒?」

  「大舅哥兒。」

  「從七台河來的?」

  「從大連來的。」

  「怎麼?他對像家不是在七台河嗎?……是出差回來經地這裡吧?」

  「也算出差吧。……他大舅哥兒在大連有家公司。」

  「公司?」

  「怎麼你不知道?」

  「不知道。

  「大達是分公司,總公司在七台河。」

  「姓章?」

  「當然姓章。」

  鮑十已經想起來了,七台河有個叫章振文的人,是個青年人,才三十三歲。……前幾天一本雜誌上還發過寫他的報告文學。鮑十看了這本雜誌。據說是個很能幹的人,好像是省裡的優秀企業家。

  原來如此。

  不知小晨什麼時候能回來,鮑十就沒等他,回家去了。

  這是小晨第一次會見「大舅哥」。王丹丹沒有哥。是和章燕一塊去的。是在章振文住的賓館裡。是馬迭爾賓館。在這個城市裡,馬迭爾賓館算是很高級的賓館了。

  小晨第一次到這裡來。這天天氣很冷,小晨有點抖。事先約好了時間。小晨看了看表,提前了五分鐘。章燕徑直把小晨帶進了哥哥的房間。「哥呀!」章燕進屋就叫。

  章振文說:「看看你,看看你!」

  章燕這才回過來介紹小晨。

  章振文和章燕挺相像,身材沒有小晨想像的高大。那天,他穿了一件毛衣,淺灰色的,雞心領的。襯衣的領子很白,沒打領帶。當時,房間裡還有一個女人,也是個女青年,一直笑咪咪的,小晨和章燕進去的時候,曾經從沙發上站起來一下,然後又坐下了。小晨以為地是章燕的嫂子。

  在和章振文握手的時候,小晨說:「你好!」

  小晨在努力找回一種感覺。

  章振文把小晨介紹給那個女人。小晨才知道她是公司的辦公室主任。小晨又說了一聲你好。

  那種感覺卻仍然沒有找到。

  第二天,小晨來到鮑十的單位。是一個人來的。跟鮑十說,你昨天找我去了?鮑十說是啊,你不在,你見你大舅哥去了。小晨疲倦地一笑。

  小晨說:「對不起。不知道你會去。是臨時的安排的。章燕來找我,說她哥來了,想見見我……」

  鮑十問小晨有什麼感覺。

  小晨說:「難說。」

  小晨說,他和那個叫章振文的人沒說幾句話。他問了問小晨的情況,問了問小晨家裡的情況。再就沒說啥。小晨也沒說啥。

  給了章燕一些錢。先說給三千,後來給五千。

  章振文問章燕:「上次給你的錢,又花沒了吧?」

  章燕說:「還有點兒。」

  章振文說:「要知道節約。」

  然後,章振文對辦公室主任說:「再給她拿三千……拿五千吧。」

  章振文又說了一句:「要知道節約。」

  章振文、章燕、辦公室主任三個人,又嘮了一會兒嗑,小晨和章燕就告辭出來了。

  三人嘮嗑兒的時候,小晨只在一邊坐著。

  小晨說那辦公室主任挺漂亮,也挺活躍,一勁兒誇章燕的衣服穿得得體,對章燕說,你這身衣服太漂亮了,感覺這麼年輕,多有氣質呀!要是我穿,肯定特難看……,還不醜死!……說著,還伸手在章燕臉上輕輕拍了兩下。

  小晨認為這個女人不一般。

  小晨對章振文的感覺有點複雜。一方面認為他粗俗,盛氣凌人。另一方面又認為他很精明,肯定敢幹。

  小晨說:「才一個高中生。操他媽的!靠貸款起家,現在,有幾百萬了。」

  小晨又說:「今天上午,章燕給我打了個電話,說她哥說的,我還能做點事情。就是這麼說的,我還能做點事情。……這算是對我一個評價吧!操他媽的!」

  這以後,小晨又和章振文見過幾次面。章振文想在這裡設個分公司,有些具體事情需要安排。小晨陪著吃了幾次飯。小晨對鮑十說過幾處酒店(推及酒家、美食城、飯莊之類)的名字,鮑十都忘記了。

  再給鮑十打電話的時候,就表現出以前從未感覺到的東西。鮑十有個發現:有時候,在電話裡談話,要比面對面交淡更直接更真實一些——會留下更多的空間供你展開想像和判斷。

  小晨對鮑十是直言不諱的。

  小晨說:「這是一個機會。設分公司是一個機會。」

  小晨認為,章振文對他還是客氣的。每次喝酒,都忘不了介紹介紹,都說:這是我妹妹的男朋友,大學生。小晨有時候挺自豪。

  過一段時間,有一天,鮑十家來客人了,是鮑十愛人的外地同學,是母子倆。鮑十沒地方住,吃了晚飯,就到藝校來了。

  他想,正好可以見見小晨。

  鮑十對小晨說:「家裡來客人了,借個宿。」

  小晨說:「正好正好。小李不在,你睡他的床。」

  小晨當然極熱情,馬上出去買酒買菜。鮑十看著那些干豆腐卷、花生米和香腸,呵呵地笑了。他想起了從前他們一起喝酒的日子。小晨也呵呵笑了。可能是小晨也想起了從前他們一起喝酒的日子。

  鮑十看著小晨。是盯住了看。看時,眼裡含著微笑。竟看得小晨很不自在。

  「喝酒。」小晨說。

  「喝酒。」鮑十說。

  都坐了。

  小晨說:「這陣兒又寫了?」

  鮑十說:「寫點兒,寫點兒。」

  小晨說:「有發表的?」

  鮑十撓著脖子說:「這十這十,有兩家刊物,來信了,說有可能發。差不多吧!……」

  「……很好很好。」小晨說。

  鮑十和小晨,好像都有點不自然,甚至有了那麼一點點陌生。畢竟這麼久沒喝過了,想想也沒什麼。這期間,鮑十問了一些有關章振文的事,以及設分公司的事。小晨告訴鮑十,說章振文回七台河了,說分公司的事已定下來,別的並不多說。

  後來的許多說,都是喝完酒以後說的。

  是喝完了酒,兩人來到小晨的宿舍,躺在床上說的。說的都是章燕。

  章燕很看重小晨。這常常使小晨感到一種尷尬,讓他產生逃避的念頭,離開她,躲一邊去,躲遠遠的。章燕看重小晨,顯然與愛情有關。一個女人看重一個男人,多半是因為受精情,或者可以產生愛情。章燕和小晨同歲,二十六了,已屬大齡女青年。據說從未處過男朋友,別人介紹過,但都沒有處,說是沒一個看上的。小晨相信她的話。可能正是這個原因,她的愛情更猛烈些。

  這使小晨更加尷尬。有時候,兩人在一起親熱,擁抱接吻,小晨也會衝動一陣,但衝動很快就過去了。小晨總是覺得沒有熱情。小晨甚至覺得自己已不再年輕了。

  小晨認為自己活得很苦。常常,在他一個人的時候,他會感到自己十分軟弱,軟弱而且孤獨。

  有一天,小晨又參加了章振文的一次宴會,當時章燕也在桌上,章燕就坐在小晨的左邊。當然是一家及豪華的(或者按流行的說法,是超豪華的)酒店,燈光很輝煌,屋裡迴盪著很纏綿的歌聲。是一個女人的歌聲。小晨開始並沒意識到歌聲的存在,桌面上亂哄哄的。小晨是後來才注意到它的。但是他直到最後也沒聽清一句歌詞,他只感到歌的旋律,那就如一匹布,一匹絲質的布,很柔軟,很結實,無限長無限長,正把他纏起來,漸漸地緊了。

  小晨總覺得要哭似的。

  他那天終於喝醉了。他知道自己醉了,他只是不讓醉意顯露出來,他竟那麼堅強。他很禮貌地和客人們一一道別,又把章振文送上了車。章振文是笑嘻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像還說了一句話。小晨有點吃驚。不過他竟沒聽清這是一句什麼話。

  章燕是看出來小晨醉了。剩下他們兩人了,章燕望著小晨。

  章燕說:「我送你回去吧!」

  小晨也望著章燕,小晨說:「不,還是我送你吧!我送你!」

  章燕叫了一輛出租車。自從和章燕認識,出來進去的,總是打「出租」,已經是一種習慣了。

  章燕自己住一個房間。

  到第二天三點,小晨醒了。發現章燕正睡在身邊。章燕是穿著衣服的。小晨一醒,章燕也醒了。章燕說:「你再睡會兒吧。我到沙發上去。」

  小晨沒讓她去。小晨心裡疼了一下,就開始親她。一邊親,一邊替她脫著衣服。

  小晨感覺到一種生澀。章燕是被動而又恐懼地迎接著他。這又反過來給了他某種刺激。小晨明確地意識到自己正在發洩著什麼。什麼呢?

  小晨的動作竟異乎尋常地猛烈。

  章燕開始是閉著眼睛的,後來把眼睛睜開了,望著小晨。小晨知道章燕望他,他卻不望章燕。

  當小晨重新躺下來的時候,竟感覺腦袋裡呼啦亮了一下,猶如打了一道閃電。

  王丹丹呵——

  小晨只想抽一支煙。

  小晨點了一支煙,狠狠地吸了一口。煙頭一亮,鮑十看見小晨是一張燒紅的臉。

  小晨對鮑十說:「我不痛苦。」

  鮑十沒吱聲。

  小晨又說:「我們都是俗人。」

  鮑十仍然沒吱聲。

  小晨又說:「我們是沙子。」

  鮑十也點了一支煙。

  鮑十是後來聽小晨說的,他和章燕,明年五一節,大概要結婚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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