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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眾人一晚上都沒有睡好。天剛剛發白,老太爺就大聲咳嗽,咳個不停。大家也 就跟著早早地起來了。

  琴和淑英妹妹梳洗完畢,便陪著梅到園裡各處走走。她們一路上談了一些別後 的光景。園子裡沒有受到什麼大損害,只是松林裡落了一顆開花炮彈,打壞了兩株 松樹。

  街上交通並沒有恢復。十字路口仍舊有小隊的兵士,街上仍舊有幾個步哨。但 是少數隻身的行人,只要得到步哨的允許,也可以通過幾條街。

  高家的廚子到菜市去買過菜。但是城門已經關了兩天,鄉下人不能挑菜進城, 菜場裡並沒有什麼菜賣,所以廚子即使用了他的全副本領,大家仍然覺得飯桌上沒 有可口的飲食。

  這天的早飯是擺在水閣裡吃的,就在中間屋裡安放了兩張圓桌,年長的和年輕 的兩代人各佔據一桌。雖然兩三天來都不曾好好地吃過一頓飽飯,但是看見桌上又 是寥寥的那幾樣小菜,大家都覺得沒有胃口,懶洋洋地端了碗胡亂吃一點,很快地 就把碗放下。只有覺民、覺慧兩弟兄端著碗不放,接連吃了兩碗飯。覺新正坐在梅 的斜對面,他有時偷偷地看她一兩眼,有時梅也把眼光朝他這一面射來,兩人的眼 光不期地遇著了。梅便把頭埋下或掉開,心裡起了一陣波動,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欣 慰抑或是悲哀。幸好眾人都在注意地看覺民弟兄吃飯,並沒有留心她的舉動。

  「你們的飯量真不錯。菜都沒有,你們還捨不得放碗,」淑華看見祖父走出去 了,便帶笑地對覺民說。

  「你們是小姐,當然跟我們不同,」覺慧剛剛嚼完了一大口飯,放下碗搶先回 答道。「你們每頓飯非有雞鴨魚肉不能下嚥。你曉得我們上學時候在飯館裡吃些什 麼?青菜,白菜,豆腐,豆花!……可是現在也該你們受罪了,我希望交通多斷絕 幾天,看你們怎樣辦?」他還要說下去,覺民暗暗地觸他的肘,示意他不要再說, 他也彷彿看見幾位長輩的臉上露出不高興的表情,便住了口,推開椅子站起來。

  「我在跟二哥說話,哪個要你來岔嘴?」淑華努起嘴,看覺慧一眼,掉過頭去 不再理他。

  吃過早飯,覺新三弟兄便出去打聽消息,並且打算到姑母家去看看。街上行人 不多。每家公館門前站了四五個人,伸長頸項只顧東張西望,或者在談論時事。每 隔十幾步遠,路邊立著全武裝的兵,有的兵提了槍慢慢地沿著牆走來走去。覺新們 在他們的身邊走過,並不曾給他們攔住,就放步向前走了。

  在三岔路口,五六個人站在柵子跟前,仰起頭讀牆上貼的告示。覺新們也把告 示讀了。這是督軍宣佈下野的佈告,督軍很謙遜地說自己「德不足以服人,才不足 以濟變」,所以才釀成這次的戰爭,以致「苦我將士,勞我人民」,現在決意交出 政權,實行下野,免得再「延長戰爭,糜爛地方」。

  「現在兵臨城下,才來說這些漂亮話,為什麼早不下野?」覺慧讀完告示譏笑 地說。

  覺新在旁邊聽見他的話,吃驚地向四面看,幸好附近沒有人,才放了心,連忙 把覺慧的袖子扯一下,低聲警告說:

  「說話當心點。你難道不要命嗎?」

  覺慧不作聲了,他跟著兩個哥哥走過柵子。在那所舊廟宇門前放著十幾枝步槍, 交叉地立著,成了兩堆,旁邊站著十幾個兵,他們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廟旁那家 雜貨鋪半開著門,那裡有當天的報紙,覺新們借了來,匆匆地看了一遍。報紙的態 度開始改變了,雖然仍舊替那位宣佈下野的督軍說好話,但是同時對敵軍也取消了 逆軍的稱呼,不再稱某逆、某賊,而改稱某軍長、某師長了。而且從前發過通電痛 陳某逆、某賊的罪狀的商會和擁護舊禮教的團體如今也發出通電歡迎某帥、某公入 城了。

  十幾位著名的地方紳士也發出籲請張軍長早日入城「主持省政」的通電,領銜 的人便是馮樂山。

  「又是他,」覺慧冷笑道。

  「這樣看來大概沒有事情了,」覺新欣慰地說。他們已經走過了兩條街,現在 走到第三個街口了。

  前面的柵子緊緊關住,兩個兵拿著槍守在那裡。他們只得回轉身來,想從旁邊 一條小巷抄過去。但是剛剛走過小巷進入一條大街,他們又被一個步哨喊住了。

  「站住,走哪兒去?」那個瘦臉的兵惡狠狠地問道。

  「我們去看一個親戚,住在××街,」覺新客氣地回答。

  「過不去!不准走!」說了這兩句簡單的話,兵就把嘴閉上了。他望了望手裡 的槍,眼光又落在槍刺上,現出得意的樣子,好像對覺新們表示:你們若是不聽從 我的話,上前走一步,就是這麼一刺刀。

  覺新們只得默默地掉轉身子,再走過小巷,打算另找一條路繞過去,但是費了 許多功夫,依舊沒有辦法。

  他們決定回家,但是一路上還是心上心下,害怕連歸路也斷了。他們急急地下 著腳步,恨不得馬上就到家。街上行人非常少,店舖和公館都靜靜地掩著門。這個 景象更增加他們的恐怖。他們走過一個步哨的時候,心禁不住怦怦地跳,很擔心他 會把他們攔住,幸而步哨把他們放過去了。後來他們終於回到了家。

  家裡的人大半在花園裡。他們連忙走進花園,先到水閣去,看見祖父和姑母們 在那裡打牌,剛剛是兩桌。

  「你們還有心腸打牌,」覺慧這樣想。後來他看見覺民溜出去了,便也跟著溜 出去,剩下覺新直立在祖父跟前報告他打聽到的消息。

  這些消息自然給祖父們帶來不少的安慰。但是張太太還有點不放心,因為她不 知道自己家裡究竟怎樣了。不過這只是短時間的焦慮,因為不久她起了一副好牌, 便又把那些事忘掉了。

  覺新跟長輩們談了幾句話,看見大家都在注意地打牌,便走了出去。

  覺新走出水閣,一個人在玉蘭樹下立了一會兒,覺得無聊。他好像渴望著一件 東西,這件東西就在他的眼前,但是他知道他不會得到它。他感到空虛,感到人生 的缺陷。他癡癡地靠著樹幹,望著眼前的一片新綠出神。樹上起了鳥的叫聲。兩隻 畫眉在枝上相撲,雪白的玉蘭花片直往他的身上落,但是過了片刻又停止了。他看 見兩隻鳥向右邊飛去,他的心裡充滿了強烈的渴望。他恨不得自己也變作小鳥跟它 們飛到廣闊的天空中去。他俯下頭看他的身上。幾片花瓣從他的頭上、肩上落下來, 胸前還貼了一片,他使用兩個指頭拈起它,輕輕地放下去,讓它無力地飄落在地上。

  前面假山背後轉出來一個人影,是一個女子。她低著頭慢慢地走著,手裡拿了 一枝柳條。她猛然抬起頭,看見覺新立在樹下,站住了,嘴唇微微動一下,像要說 話,但是她並不說什麼,就轉過身默默地走了。淡青湖縐的夾衫上罩了一件玄青緞 子的背心,她分明是梅。

  他覺得一下子全身都冷了。他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避開他,他要找她問個明白。 他便追上去,但是腳步下得輕。

  他轉過假山,看見一些花草,卻不見她的影子。他奇怪地注意看,在右邊一座 假山縫裡瞥見了她的玄青緞子的背心。他又轉過那座假山,前面是一塊橢圓形的小 草坪,四周稀落地種了幾株桃花。她立在一株桃樹下,低著頭在撥弄左手掌心上的 什麼東西。

  「梅!」他禁不住叫了一聲,向著她走去。

  她抬起頭,這一次她不避開了。她默默地望著他。

  他走到她面前,用激動的聲音問道:「梅,你為什麼要避開我?」

  她埋下頭,溫柔地撫弄那只躺在她的掌心上微微扇動翅膀的垂死的蝴蝶,半晌 不答話。

  「你還不肯饒恕我嗎?」他的聲音變成苦澀的了。

  她抬起頭,不閃眼地把他望了一些時候,才淡淡地說:

  「大表哥,你並沒有虧負我的地方。」

  只有這短短的一句話。

  「這樣看來,你是不肯饒恕我了,」他差不多悲聲說。

  她微笑了,這並不是快樂的笑,是悲哀的笑。她的眼光變得很溫柔了。它們不 住地愛撫他的臉。然後她用右手按住自己的胸膛。她低聲說:「大表哥,你難道還 不知道我的心?我何曾有一個時候怨過你!」

  「那麼你為什麼要避開我?我們分別了這麼久,好容易才見到了,你連話也不 肯跟我多說。你想我心上怎麼過得去?我怎麼會不想到你還在恨我?」他痛苦地說。

  梅埋下頭,她咬了咬嘴唇皮,額上的皺紋顯得更深了。她慢慢地說:「我並沒 有恨過你,不過我害怕多跟你見面,免得大家想起從前的事情。」

  覺新呆呆地望著她,一時答不出話來。梅彎著腰把手裡的蝴蝶輕輕地放在草坪 上,用憐惜的聲音說:「可憐,不知道哪個把你弄成了這個樣子!」這句話的語意 雖是雙關,她卻是無心說出來的。她接著又說一句:「大表哥,我先走了,我去看 他們打牌。」她便向水閣那面走去。

  覺新抬起頭,從淚眼中看見梅的下垂的髮髻和紮在髻上的淡青色的洋頭繩。他 看見她快要轉過假山去了,忍不住又叫了一聲:「梅!」

  她又轉過身站住了,就站在假山旁邊,等著他過去。

  「大表哥,」她關心地喚了一聲,抬起水汪汪的眼睛望了他一眼。

  「你連一隻蝴蝶也還要可憐,難道我就值不得你的憐憫?」他忍住眼淚低聲說。

  她不回答,低下頭,把身子靠在假山上。

  「也許你明天就要回去了,我們以後永遠就沒有機會再見面,或死或活,我們 都好像住在兩個世界裡頭。你就忍心這樣默默無語地跟我告別?」他抽泣地說。

  她依舊不答話,只是急促地呼吸著。

  「梅,我負了你。……我也是沒有辦法的啊。……我接了親……忘記了你。…… 我不曾想到你的痛苦,」他的聲音還是跟先前一樣低,不過因為話說得急,反而成 為斷續的了。他從懷裡掏出手帕,卻不去揩眼睛,讓眼淚沿著面頰流下來。「我後 來知道這幾年你受夠了苦,都是我帶給你的。想到這一層,我怎麼能夠放下這顆心? 你看,我也受夠了苦。你連一句饒恕的話也不肯說?」

  她抬起了頭,兩隻眼睛閃閃地發光。她終於忍不住低聲哭起來,斷續地說了兩 句話:「大表哥,我此刻心亂如麻。……你叫我從何說起?」於是一隻手拊著心, 連續咳了幾聲嗽。

  他看見她這樣難過,一種追悔、同情和愛憐交織著的感情猛然來襲擊他的心。 他忘了自己地挨近她的身子,用他的手帕去揩她的臉。

  她起初默默地任他這樣做,但是過了一會兒,她忽然推開他,悲苦地掙扎說: 「不要這樣挨近我,你也應該避點嫌疑!」她做出要走開的樣子。

  「到這個時候還避什麼嫌疑?我已經是有孩子的人了。……不過我不該使你悲 傷到這樣。人說:『憂能傷人』,你也應當愛惜你的身體啊。」他挽住她的手,不 要她走,又說:「你看你哭成這樣,怎麼能夠出去?」這時候他只是為她的命運悲 傷,他完全為她一個人著想:他把自己的悲哀也忘記了。

  她漸漸地止了悲,從他的手裡接過手帕,自己把淚痕完全揩去,然後還給他, 淒然說:「這幾年來我哪一天不想念你。你不知道除夕我在琴妹家中看見你的背影, 我心裡是何等安慰。我回到省城來很想見你,我又害怕跟你相見。那天在新發祥我 避開了你,過後又失悔。我也是不能作主啊。我有我的母親,你有大表嫂。大表嫂 又是那麼好,連我也喜歡她。我不願給你喚起往事。我自己倒不要緊,我這一生已 經完了。不過我不願使你痛苦,也不願使她痛苦。在家裡,我母親不知道我的心事, 她只能用她的心忖度一切。我的悲哀她是不會瞭解的。我這樣活下去,還不如早死 的好。」她長歎了一聲。覺新默默地按著自己的胸膛,因為他的心痛得太厲害了。

  兩個人面對面地望著,過了好些時候,他淒然地笑了,他指著草坪說:「你不 記得從前我們在青草上面打滾的事情?蟲咬了我的手指頭,還是你給我吮傷痕。我 們還在草叢裡捉過蝴蝶,采過指甲花種。現在地方還不是一樣?……還有一次遇到 月蝕,我們背起板凳在天井裡走,說是替月亮受罪。……這些事情你還記得嗎?從 前你在我們家跟我一起讀書的時候,我們對著一盞清油燈,做過多少好夢啊!當時 的快樂真令人心醉!哪兒會想到有今天這樣的結局?」他現出夢幻的樣子,好像極 力在追憶當時的情景。

  「我現在差不多是靠著回憶生活的了,」梅仍舊低聲說,

  「回憶有時候真可以使人忘記一切。我真想回到從前無拘束、無憂慮的兒時去, 可惜年光不能夠倒流。大表哥,你一定要保重身體啊……」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聽見有人走近,接著淑華的聲音說:「梅表姐,我們找 了你好久,你原來躲在這兒!」

  梅連忙退後一步,把身子離開覺新遠一點,掉過頭去看。

  來的是琴和淑英、淑華兩姊妹。她們三個人走到梅的面前,淑華看見梅的臉, 故意驚訝地笑道:「梅表姐,大哥欺負你嗎?怎麼你眼睛都哭腫了?」淑華又注意 地看覺新的臉,覺新極力躲開,但已經給她看見了,她又說:「怎麼你也哭了?

  你們分別了幾年,現在見面,正應該歡歡喜喜!怎麼躲在這兒相對而泣?」梅 紅了臉低下頭去。覺新也把頭掉開看別處,口裡含糊地分辯說:「今天眼睛痛。」

  淑英聽見這句話便也插嘴嘲笑道:「奇怪,早不痛,遲不痛,偏偏梅表姐來了, 你的眼睛就痛了。」

  琴在旁邊拉淑英的袖子,示意她不要再說,因為瑞玨牽著孩子來了。但是淑英 一口氣說下去,阻攔不住,等她自己覺察到時,已經來不及了。

  瑞玨聽見淑英的話,又看見這個情形,不由得不起了一點疑心。她也不說什麼, 就帶笑地把海臣送到覺新面前要他牽著,自己走到梅的身邊,說:「梅表妹,你不 要難過。我們到別處走走,我勸你要寬寬心才好。」她很親密地扶著梅轉過假山走 出去了。

  淑英和淑華本來要跟著她們去,卻被琴拉住了,琴感動地說:「讓她們兩個去 罷,她們大概有私房話要說。我看大表嫂跟梅姐很要好,她很喜歡梅姐。」這番話 雖是對淑英姊妹說,卻是說給覺新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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