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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什麼消息嗎?」瑞玨臉上帶著愁容,迎著進房裡來的覺新問道。

  「情形更不好,」覺新搖搖頭說,「省裡的軍隊又打了大敗471仗,聽說張 軍長的軍隊已經到了北門外了。」他走到窗前,在籐椅上坐下去。

  「該不會又有巷戰罷,」瑞玨驚懼地說。

  「哪個曉得?這要看督軍肯不肯放棄地盤,」覺新焦慮地說,但是為了安慰瑞 玨起見,他又加上一句:「不過我想會有和平解決的辦法。」

  瑞玨不作聲了,默默地往裡屋走去。她無精打采地走到床前,在床沿上坐下, 把那個在夢中還帶微笑的海臣望了望,用手輕輕撫摩他的玫瑰色的臉頰。在這一刻 海臣對她是更可寶貴的了,好像有什麼人就要把海臣給她奪去似的。她不忍離開他, 癡癡地坐在他的身旁守住他,兩眼望著窗戶出神。外面沒有響聲,鐘擺有規律地在 搖動,「滴答」「滴答」的聲音好像就在她的心上敲打一樣。外屋裡響起了又重又 急的腳步聲,顯然有人慌慌張張地走進來了。瑞玨大吃一驚,連忙站起來走到外屋 去。她看見覺民站在寫字檯前跟覺新說話。「二弟,你聽見什麼消息?」瑞玨立在 門檻上,用驚惶而焦慮的聲音問覺民。「我剛剛看見抬傷兵進城,接二連三的,不 曉得有多少,」覺民激動地說:「真可怕,他們鮮血淋淋的睡在架子上,有的爛手, 有的斷腳,一路上滴著血,口裡不住地呻吟怪叫。有一個人側身躺著,左額離太陽 穴不遠突出一寸長的血肉,不住地滴著血,臉色真難看,像白紙一樣。我看得清清 楚楚。真可怕。……」他停了一下又解釋道:「這樣看來戰場一定就在城外不遠的 地方。要是再打個敗仗,巷戰一定免不掉了。」571

  「我們這兒不要緊嗎?」瑞玨著急地問。「也許不要緊,但願敗兵不要像前次 那樣四處放火就好了,」覺民答道。「想不到剛剛安靜地過了兩三年,又遇到這樣 的事情。人家總不讓你安靜!這種生活有什麼意思?」這些時候不說話的覺新忽然 立起來,煩躁地說了上面的話,就往外面走了。覺民和瑞玨還留在房內。接著覺慧 和淑華走了進來。「又有把戲看了,」覺慧的響亮的聲音,打破了房裡難堪的靜寂。 「三弟,你不害怕?看你的樣子倒高興,」覺民看了覺慧一眼,苦惱地說。「怕什 麼?日子過得太安靜了,索性讓他們演一回全武行,熱鬧熱鬧。不過明天學堂大概 要停課了,」覺慧不在意地說。「三弟,你這樣膽大!」瑞玨驚疑地看著覺慧。 「這個把戲看得多了,就是膽小的人也會變大膽的。說老實話,他們打了好多年, 我還是一個我,又害怕什麼?」覺慧的話並不能夠驅散別人的恐怖。鳴鳳恰恰在這 時候揭起門簾進來請他們去吃午飯。「我不想吃,」瑞玨第一個懶洋洋地說。「我 也不要吃,」淑華接著說。「你們真沒有用!這樣膽小!聽見一點兒消息就連飯也 不想吃了!」覺慧嘲笑地說,第一個走出去。吃過午飯,還不到六點鐘,覺新、覺 民、覺慧三個人在周氏房裡談了一陣,便一道出去,打算到大街上去打聽消息。6 71

  他們走到大門口,兩扇門緊緊關著,而且上了槓子,大門內陰暗得很。看門的 李老頭告訴他們:外面已經斷絕交通了。他們三個人轉身回去,一面談論著兩方軍 隊的優劣。「今晚上準備聽槍聲罷,」他們在二門口遇見克定,聽到了這句話。克 定又關心地囑咐他們:「今晚上睡覺,大家要小心點,要互相照應啊!」這個晚上 公館裡比往常清靜多了,每個人都害怕大聲說話,連走路也把腳步放輕了些。只要 有一點響動,大家的心就會怦怦地跳動。廚房裡早早滅了火,誰也不想「消夜」吃 點心了。女眷們把緊要的東西都包紮起來,藏在地窖裡面,或者藏在身邊。每一房 裡,夫婦兒女們相對望著,帶著疲倦的眼和恐怖的心,來挨這個漫漫的長夜。克明 帶著緊張的表情,走到每個房間的門口傳達老太爺的話,要大家隨時小心,最好睡 覺時候不要脫衣服,以便在出事情時容易逃走。這樣一來,恐怖的空氣更濃了,好 像真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大災禍就要到來一般。覺慧的心情也有點改變了。「逃,逃 到什麼地方去呢?」他開始覺得事情並不是好玩的了。他的眼前馬上現出了一幅圖 畫:一顆槍彈落在街心,在石板上碰了一下,飛起來,鑽進了那個站在石缸旁邊的 僕人的身體,他用手按著傷口,尖銳地叫了一聲,便倒在地上,身子搐動了一下, 就死了,地上剩了一灘血。這是他親眼看見的,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了三年多,但是, 它至今還明顯地印在他的腦子裡。他也是一個正在生活的人,他眼前的人也都跟他 一樣地有血有肉。他想起那幅圖畫,想起那個可怕的結局,他不771

  能不起一種不舒服、甚至恐怖的感覺。電燈光刺痛他的眼睛。「這燈光!」他 煩躁地說,他希望燈光馬上滅掉,讓自己完全埋葬在黑暗裡面。在十點鐘光景,一 個清脆的聲音忽然響起來,它的餘音在空中蕩漾了一會兒。「開火了,」覺民把俯 在桌上的頭抬起來,帶著蒼白的臉和失神的眼睛,悄然對覺慧說。於是接連地起了 三四響槍聲。「照這樣看來,情形還不太嚴重,大約守城的兵士放槍來嚇人罷了,」 覺慧勉強用平靜的聲音解釋道。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忽然槍聲大作,接連地響了若 干下,又停止了。過了短時間,槍聲又響起來,這一次非常密,像一陣急雨。時時 有槍子在屋頂上飛過,「嗤嗤」地響著,一會兒這裡的瓦破了,一會兒那裡的瓦又 落了。海臣在隔壁房裡哭起來。外面又起了淒慘的喚人的聲音。「完了,完了!」 瑞玨在隔壁房裡歎息道。海臣的哭聲剛停止,老太爺卻在上房裡大聲咳嗽了。「轟」, 一個異樣的雷聲把空氣震動了,接著又是一片「嘩啦」、「嘩啦」的聲音,好像無 數粒鐵沙從天空中撒下來,整個房屋都因此動搖了。「炮,放開花炮了,」瑞玨在 隔壁說,聲音低而且在顫動。「轟」,「嘩啦」,「嘩啦」,……大炮接連放了三 次,到了第三次的時候,公館後面發出一陣大的響聲,好像牆坍了似的,房屋震動 了好一會兒。「完了!他們用這樣的大炮打。我們死定了!我去看看後871

  面什麼東西挨了炮彈,好像牆坍了似的。不曉得三爸他們怎樣了?」覺新在隔 壁跺腳說。「你不要出去,外面更危險。你去不得!」瑞玨差不多帶了哭聲來阻止 他。覺新長歎了一聲,便說:「如今我們三個人都在一起,倘若一個炮彈飛來,大 家都完了。」「槍炮是沒有眼睛的。出去是死,不出去也是死,大家死在一起也好 些。」瑞玨抽泣地說。海臣又大聲哭起來。同時大炮也在響了。「這樣叫我怎麼過 得下去!要死就索性痛快地死罷,」這是覺新的聲音,是悲慘,是絕望,是恐怖的 呼號。覺慧在隔壁不能夠再聽下去,他用雙手緊緊地蒙住耳朵。一陣尖銳的、淒慘 的叫聲在空中盤旋了一陣,好像故意在絞痛這些人的脆弱的心。電燈突然滅了。整 個公館立刻成了黑暗世界。「點燈!」差不多成了普遍的叫聲。每間屋子裡都起了 騷動。覺民弟兄一聲不響,也不去點燈。覺慧挺直地躺在床上,覺民坐在桌子旁邊, 他們連動也不動一下。炮聲暫時停止了,槍聲還是密密麻麻地響,忽然一片人聲從 遠處傳來,呼叫聲,喊殺聲,響成了一片。是歡呼?是驚號?是哀叫?人分辨不清 楚,但是它卻給人帶來一幕恐怖的景象:一陣衝鋒過後,只見火星閃耀,發亮的槍 刺向跳躍的人的血肉的身體刺進去,隨著刺刀冒出了腥血。許多活潑的人倒下來, 立刻變成了破頭斷足的屍體。其餘的人瘋任地亂叫,像渴血的猛獸那樣,四處尋找 它的犧牲品。……971

  在這裡,在這個公館裡,只有黑暗,恐怖與期待。但是在域外,在田坎上,山 坡上,卻有許多人拿生命作兒戲,他們在激鬥,掙扎,死亡。這思想不斷地折磨著 覺民弟兄,甚至在黑暗中他們也不能夠安靜地過一會兒,在他們的眼前還有紅的、 白的影子在晃動。「這個可怕的時代!」覺新在隔壁房里長歎了一聲,苦惱地說, 在覺民弟兄的心上引起了同情的響應。「還有什麼法子嗎?我們快想個辦法罷!」 瑞玨絕望地哀聲叫起來。「玨,你還是去睡一會兒罷,我看你也很疲倦,」覺新關 心地安慰道。「這種時候怎麼能夠閉眼睛?大炮子隨時都會落下來的,」瑞玨嗚咽 地答道。「玨,你不要傷心。要死,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只好看各人的命了,你一 定要睡才好,」覺新勉強做出安靜的樣子再勸道。在隔壁房間裡覺民把火柴擦燃, 點了燈。一點豆大的暗淡的燈光無力地搖晃著,只照亮了這個房間的小部分。覺民 把失神的眼光定在覺慧的蒼白的臉上,驚訝地說:「怎麼?你的臉色這樣難看!」 覺慧躺在床上動也不動一下,悄然地回答道:「你還不是一樣!」於是兩個人對望 著,再找不出一句適當的話。槍彈不停地在屋頂上亂落,大炮在空中怒吼,房屋被 震撼得軋軋地響。海臣又哭起來。「這樣等下去是沒有辦法的,我說非睡不可,」 覺慧毅然081

  地站起來,解開了紐扣。「要睡也好,不過不必脫衣服,」覺民阻止覺慧道, 可是覺慧已經脫了衣服鑽進被窩裡去了。覺慧拿棉被蒙著頭,果然槍炮聲就漸漸地 模糊起來。第二天是一個晴天,太陽帶著新的光明升起來,照見這個公館依然無恙, 只是有幾處地方堆了一些瓦片,還有炮彈碎片和槍子。屋頂上有幾堆碎瓦,左廂房 的屋脊打落了一角。然而槍炮聲已經絕跡了。大清早覺民弟兄到他們的繼母的房間 去,看見三嬸張氏和淑英也在那裡,她們頭髮蓬鬆,面帶倦容。地板上鋪了厚氈子, 屋裡的東西很凌亂,四張方桌並排地放在屋中央。據說昨天晚上周氏、淑華她們就 睡在桌子下面,用棉被把四面圍得緊緊的,不透一點風,以為這樣便可以躲避槍彈 了。繼母又告訴他們:昨天晚上三嬸和淑英也睡在這裡,她們屋後的天井裡落了一 個炮彈把牆打壞了一個角,所以她們馬上搬了出來。覺人也睡在這裡。現在袁奶媽 抱著他到外面玩去了。「大概三點鐘光景,好像有一顆炮子飛過你們屋頂,打中了 你們的屋脊,接著瓦打破了一大堆。少奶奶哭著抱了海兒奔到上房來。我害怕你們 房裡中了炮子,拚命喊你們,又不見答應。外面槍子密得很,沒有一個人敢出去看 你們。後來鳴鳳出去看了,你們的房門關得緊緊的,房間沒有損傷。我們才曉得你 們沒有出事,便放了心。今晚上你們千萬不可再睡得像那個樣子,應該隨時提防啊。」 周氏說話,調子本來很快,她接連地說下去沒有一點頓挫,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 話從她的口裡出來,就像珠子從光滑的石頭上滾落下去,一直到底,滾個不停。

  「我索來在夢裡很容易驚醒。不曉得怎樣,昨晚上居然睡得那麼香,外面鬧得 那麼厲害,我一點兒也不覺得,」覺民笑著對他的繼母解釋道。

  覺新同克明從外面進來。

  「現在不要緊了嗎?」周氏看見他們的平靜的臉,更放心了便問道。

  「大概沒有事了,」克明笑著回答,依舊是他的穩重的語調。「今天外面通行 無阻,附近不見一個兵。街上也很清靜,沒有驚慌的現象。據說敵軍昨晚上佔領了 兵工廠,省方托英國領事出來調停,督軍答應下野。以後大概不會再有戰事了。大 家空受了一晚上的虛驚。」接著他又對他的妻子張氏說:「你現在可以回屋休息了, 昨晚上累了一晚,看你樣子也很疲倦。……」過後他又客氣地對周氏說:「嫂嫂現 在也休息一下罷,昨晚上把嫂嫂打擾了。」

  他們交談了幾句話,克明便帶著他的妻女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了。覺新弟兄還留 在房裡跟周氏談了些閒話。

  這一天平靜地過去了。「大概再不會有戰事了,」大家都這樣想。然而到了太 陽往下落的時候,情形突然改變了。

  這時全家的人除了老太爺外全坐在院子裡,閒談昨夜的事情。忽然袁成氣咻咻 地跑進來說:「太太,三老爺,姑太太來了。」接著從側門裡走進了張太太,後面 跟的是琴和另一個年輕女子。她們都穿著家常衣服,而且沒有系裙子。雖然這三個 女人的臉上有著不同的表情,但是她們都帶了一點張惶的樣子,好像遭遇了非常的 變故一樣。

  眾人起身歡迎她們,跟她們一一招呼過了。大家正待說話,忽然晴空響起一個 霹靂。眾人瞥見一團火光在空中飛過,接著好像有什麼東西炸開了似的,接連地起 了幾次「嘩啦」、「嘩啦」的聲音。眾人連忙往堂屋裡亂跑。

  大炮接連放了四五次,才稍微休息片刻。槍彈的聲音又響了。這個聲音是從城 外東北角上來的,像一陣驟雨那樣地密。機關鎗接著響起來。聲音突然變得更急了, 好像千軍萬馬狂奔一般。於是城上架著的大炮開始放起來。這一次不比昨夜,聲音 更近,而且是十幾尊大炮同時開放,窗戶、板壁「擦擦」地響,連土地也搖動了。

  眾人躲在堂屋裡不敢說一句話,臉色都變青了,彼此茫然地望著。

  誰都感覺到那個不可抗拒的恐怖,都明白自己是逼近生命的邊沿了。眾人靜靜 地等候著,沒有呻吟,沒有哀號,沒有掙扎。不管覺新跟梅見了面,不管梅經過了 幾年的風波以後又到這個公館來,都不曾給眾人帶來一種新的感覺。那個不斷地在 空中飛翔的死的恐怖把一切別的感覺都趕走了。

  天色漸漸模糊起來,炮聲暫時停止了,槍聲還是跟先前一樣地密。「這一夜怎 樣度過?」這個思想開始折磨眾人。就在這時候在很近的地方起了一個絕大的響聲, 牆壁馬上劇烈地震動,聲音散開來,餘音如爆竹勃發,又夾雜著石碎瓦落的聲音。

  「完了,完了!」周氏臉色慘白地站起來,用顫抖的聲音說,她打算往自己的 房間走去。她正要揭門簾,卻遇著鳴鳳從裡面跑出來,幾乎把她撞倒在地上。

  「什麼事?什麼事?」許多聲音一齊問道。

  鳴鳳臉無人色,口裡喘著氣,半晌說不出一句話。

  老太爺也揭了門簾從他的房裡出來,陳姨太跟在後面。眾人全立起來。

  「怎樣了?」他接連地問。

  「我在三小姐房裡……一個大炮子落下來……把屋簷打穿了一個洞……窗子上 的玻璃也震破了。……窗外全是煙……我就跑出來了……」鳴鳳嚇得結結巴巴的, 好久才說出了這些話。

  「這樣子是不行的,大家聚在一處,一兩個炮子來,全家都完了。要想個辦法 才好,」老太爺驚恐地說著又咳起嗽來。「我看只有走的辦法,還是大家散開,各 房往各房的親戚家去躲避一下,擇幾個安全的地方去。爹可以到唐家去,那兒很安 全,」克明提議說。

  「東門一帶是沒法去的了,也許南門和西門安全點,」張太太說,她是從東門 逃出來的,她的房屋被軍隊佔據了,當時梅正在張家玩,本來要回家去,但是那一 帶的交通已經斷絕,她只得跟著琴逃到高家來。

  張太太的話還沒有說完,屋頂上又起了一個大響聲。眾人知道又是一個炮彈飛 過去了。接著又是炸裂的聲音,這一次比較遠一點,一定落在隔壁公館裡去了。

  大家連忙往外面奔,剛走到大廳上,僕人們便過來阻止說,大門上了鎖,街上 放滿了步哨,交通已經斷絕了。

  大家只得退回來。如今沒有別的躲避炮彈的辦法了,他們便依照覺新的提議到 花園裡去。

  他們進了花園,似乎走入了另一個世界。雖然槍彈和大炮的聲音還在人們的耳 邊響,但是周圍的一切都足以使人忘記自己是處在恐怖的環境裡。到處都是綠色的 草和紅白色的花。到處都顯露著生機。滿園子都披著黃昏的面紗,更加上一層神秘 的顏色。雖然這時候眾人都懷著緊張的心情無心注意到景色上面,然而園裡的一花 一草,一木一石,都顯然地立在那裡,逃不過眾人的眼睛。

  眾人走出松林,到了湖濱。湖水帶著淺藍色,半天紅霞映在水面,給它染上一 層薔薇色。但是水上已經籠罩了暮靄。眾人並不去細看,就沿著湖濱傍著松林往水 閣走去。

  松林走盡,便是水閣。他們轉一個小彎走到水閣的正門前。一叢叢的觀音竹覆 蓋著暗灰色的屋瓦。門前土地上幾株玉蘭正開出滿樹的白花,一陣香氣往人的鼻端 送來。

  克明打開了門,讓老太爺先進去,其餘的人也陸續進去了。蘇福把煤油掛燈點 燃。老太爺疲倦地躺在璜床上,其餘的人分別在椅子和凳子上坐下來。這個水閣一 排共是三大間房屋,這是中間的一間。接著又來了幾個僕人和女傭,他們連忙把旁 邊兩間屋子收拾作臨時住房,一間給男主人住,另一間給女主人住。這一切因為人 手眾多的緣故,很快地就佈置好了。

  這時炮聲已經停止,槍彈聲也由密而稀而暫時停止了。人推開臨湖的窗,正看 見一片清涼的水。一彎新月高高地掛在天空,在水面上投下淡淡的銀光,增加了水 上的涼意。對面的晚香樓冷清清地聳立在銀光下面,樓前是一片雪白的花朵。還有 山、石壁、桃樹、柳樹,各有各的顏色和形態,在銀白的月光下,似乎都含著一種 不可告人的秘密。

  「這個地方我還是五年前來過,」梅這許久都因為思念困居在家中的母親和弟 弟感到苦惱,此刻也被眼前的景色暫時分了心,她倚窗眺望對岸的晚香樓,好像要 在那裡尋找什麼東西似的,過了一些時候,她又把眼光移到湖邊的柳樹上,悲歎地 說了上面的一句話。這是對琴說的,琴立在她的身旁,默默地望著天空。天空裡正 堆著一層一層的雲片,恰似一匹一匹的白浪。月亮慢慢地在雲層中航行。琴埋下頭 看梅,梅指著湖畔的柳樹說:「這垂柳絲絲也曾綰住我的心。……如今……又是一 年春了。」

  「梅姐,我告訴你,」琴並不回答梅的話,她想起了另一件事情,便欣喜地拉 著梅的袖子說,「今年元宵節晚上,我們在這兒划船,我們都想幾時能夠把你請到 這兒來大家一道玩,多好。你現在果然來了。……」

  梅掉過頭去看琴,她的臉上並沒有喜色,眼裡反而閃著淚光,她捏住琴的一隻 手,說:「琴妹,我很感激你的好意。其實我到這兒來又有什麼好處?你難道不知 道我的心?眼前的風景固然跟舊時一樣,只是這一草一木,一山一水,哪一樣不給 我喚起一段痛苦的回憶?我縱然心如死灰,也難把往事輕易忘記。」

  琴吃驚地望了梅一眼,又偷偷地看一下後面的人,知道還沒有人聽見梅的話, 便把頭送過去,在梅的耳邊說:「梅姐,你怎麼在這兒說這種話?你不怕她們聽見? 其實往事也不難忘記,你何必這樣自尋苦惱!」

  琴剛說到這裡,忽然聽見身後起了腳步聲,她回過頭去,正看見瑞玨牽了海臣 走過來。

  「你們兩個悄悄地在這兒講什麼私房話?」瑞玨帶笑地說。

  梅轉過身子,她微微紅了臉,一時答不出話來,卻讓琴接口說了去。琴含笑說: 「大表嫂,你來得正好,我們正在批評你這樣那樣。」這時候梅也笑了,她連忙分 辯道:「大表嫂,你不要相信她的話。」

  「梅表妹,我怎敢跟琴妹相比啊?她書讀得多,又在進新學堂,相貌又好,又 有膽量……」

  「還有呢?」琴故意莊重地問。

  「還有……多得很!」瑞玨也忍不住笑了。她走到她們的面前,換了話題對梅 說:「梅表妹,我好久就想跟你見面,我常常聽見他們說起你,又聽說你到外州縣 去了,後來又聽說你回省城來了,總沒有機會見到你,我只怪自己沒有福氣。今天 是什麼風把你吹到這兒來的?真是想不到的喜事。……我們好像從前在什麼地方見 過。」

  「不會的,我還沒有這個福氣!」梅說著抿嘴笑了,但是她馬上又收斂了笑容 溫和地加上一句:「不過現在的大表嫂比照片上的更豐滿些。」她不等瑞玨答話又 拿起海臣的小手問道:「這就是海兒嗎?」

  瑞玨含笑答道:「是,」一面埋下頭對海臣說:「海兒,快喊表孃孃。"

  海臣用他的小眼睛望了望梅,毫不遲疑地叫了兩聲。

  梅溫和地對海臣笑了笑,俯下身子把他抱起來,撫摩著他的面頰說:「他很像 大表哥,尤其是這對亮眼睛。」她又問:

  「今年幾歲了?」

  「還不到四歲,已經有五個年頭了。」瑞玨代答道。

  梅把海臣的臉靠近自己的面頰,又在他的頰上吻了幾下,接連說著「真乖」, 才放他下來,把他送到瑞玨的面前說:「大表嫂,你真幸福,你有這樣一個寧馨兒。」 她的聲音有點改變了。

  琴連忙用話來岔開。她們三個人暢快地談著。瑞玨忽然覺得自己很喜歡梅,雖 然她跟梅就只談過這一次的話。

  這個晚上大家睡得很早。克明和覺新依舊回到外面去睡,以便照料一切。覺民 弟兄也睡在外面。他們覺得跟祖父同睡在一間屋裡並不舒服,還是到外面自己房裡 去睡比較自由些。他們有了幾次的經驗,膽子也大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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