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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節


  睡醒過來,頭還是疼。

  好幾天都是這樣。陽光透過玻璃窗直曬進來,我才發現前一天晚上忘記拉窗簾就躺下了。

  我百無聊賴地抱著毛巾被坐在床上,看著電腦發愣。

  於濤那天離開我家的時候已經是凌晨3點多了。他堅持要看著我吃下安眠藥才走。臨走的時候,還不放心似的叮囑我,睡醒了一定要給他打電話。

  是他的電話先來了。他說他只是想問問我休息好了沒有,晚上要不要一起吃晚飯。他的聲音和態度都跟從前一樣,好像我們之間從來就沒有發生過什麼事情,而且,他從來就沒有告訴過我那麼多他的過去。他態度從容、語氣平和地問我:「想吃什麼?提前想好了,別再讓我開著車沿大馬路找挨罵。」

  我也想和從前一樣,想在我們的對話中加入一些調侃,想讓我們的關係變得輕鬆起來,但是我已經做不到了。於濤給我講的那些所謂故事給我留下了太深的印象,甚至我的簡陋的小客廳裡到處都瀰漫著他的味道,更確切地說是瀰漫著於亞蘭和他的陰謀的氣息。

  我不可能忘記這些,不可能忘記就不可能輕鬆。

  我說我不想出去吃飯。

  他馬上說:「那我從外面買些菜回來一起吃也行。」

  我想說我不想跟他一起吃晚飯。話到嘴邊還是改變了:「晚上我有事兒。」

  於濤在電話裡沉默了幾秒鐘:「好吧。林玲,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理解你的心情。你和我,由你決定。不過,我今天已經告訴於亞蘭了,我要離開公司,我也告訴她了,我準備和一個女孩子結婚。

  我說的我就會做到。我不再給你打電話,你想好了,就告訴我。「

  於濤說他要和一個女孩子結婚。我就是那個女孩子。

  一切都是那麼突然。

  接過這個電話的當天晚上,我開始發燒。人迷迷糊糊的,頭疼得要裂開來。這期間家裡的電話響了很多次,我都沒有接。於濤說了,他不打電話,那麼別人的電話不接就不接吧。

  隨便弄了點兒吃的,剛剛坐下來,BP機就響了。是劉超店裡的電話。

  「林玲,我要去香港,你想好要帶什麼東西了嗎?」劉超的心情比夏天的天空還要晴朗。他要去香港。於亞蘭的那個香港。

  「不要,什麼也不要。」

  「怎麼了?好幾次打電話,都沒人接。你到哪兒去了?」

  「沒在家。」

  我知道我說的是廢話。

  「你想好了就給我打電話吧。我明天就走。」

  「行。」

  我剛要放下電話,劉超的聲音又冒出來:「林玲,你沒事兒吧?」

  「沒事兒,有事兒我呼你。」

  劉超是這個世界上惟—一個不生我的氣的人,我可以這樣跟他說話,可是,我敢這樣跟於濤說話嗎?

  不知道於濤怎麼樣了。我想像不出來,他對於亞蘭說了那些話之後,她會是什麼反應。

  於濤。

  他在我心裡的一個小小的角落,我盡量不去碰他,可是每當我從自己的心中經過的時候,都會假裝無意地看上他一眼。他其實從來就沒有離開過。

  他說讓我想好了就告訴他,他不會再給我打電話了。假如我一生都沒有與他聯繫,他是不是就一輩子都不主動出現了?

  錄音帶和採訪機還在老地方,靜默地傾聽了一切之後又靜默地注視我。我把採訪機拿起來,在手裡把玩,最後一盤磁帶還沒有取出來。我把磁帶倒回去一些。將會是哪一段呢?按下放音鍵就可以聽到於濤的聲音。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取出了錄音帶。那個方方正正的小盒子裡,全部是於濤的錄音帶。從透明的磁帶盒看進去,深咖啡色、細細的帶子密密地捲在一起,這麼小的東西,竟然記錄了於濤從出生到現在的全部內容,竟然成為了一個人的歷史。

  這個世界上的事情越來越出人意料了。

  門外一陣悉悉卒卒的響聲過後又安靜下來。

  我懷疑是我的耳朵出了問題。明明沒有人,沒有任何聲音,我怎麼會覺得有人來呢?我在心裡嘲笑著問自己:林玲,你在等誰?

  重新回到床上,枕頭邊上還是阿加莎。克裡斯蒂的小說,心頭一凜,看過不知多少遍了,今天卻有些不敢翻動。

  門鈴迫不及待地高聲唱起來。一聽就知道,我媽又來了。

  一開門,她就叫起來:「誰放這兒這麼多東西呀?」

  她的腳下灰色的地墊上,一束濃艷的紅玫瑰斜斜地躺著,伸展著她們張揚的枝條。玫瑰邊上是摞在一起的幾個有PIZZA標誌的盒子。

  是於濤。

  我把東西抱進房間,放在桌子上,立即開始找紙條。

  一定有,我知道一定會有。

  我媽看著我把一個個盒子從口袋中取出來,一臉的不屑:「林玲,你還騙我,說你是採訪,誰見過接受採訪的人這麼對待記者的?」

  我找到了。在袋子的最底下。

  很簡短。但是已經足以讓我感到安慰了。

  「我要到香港出差,這是在偉達的最後一筆生意。你願意送我嗎?給我打電話。」

  又是香港。看來最近所有的人都要到香港去集合了。

  「當然要去送啊!」不知什麼時候,我媽已經站在我身後,看著我手裡的紙條。

  我馬上把紙條揉成一團,攥在手心裡。好像攥住一個希望,一個寫著於濤這個名字的希望。

  我媽用她的真絲繡花手絹扇風,臉上是一派喜氣洋洋:「你知道嗎?你必須去送他,你們在機場分手,說好了你等他電話、等他回來,這樣,他在外邊幾天都會惦記著你……」

  我背對著陽台,看定了我媽。

  假如此刻有一面鏡子,一定能照出我臉上那種於濤式的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已經如此深刻地影響著我:「媽,你這麼老了,怎麼還這麼幼稚?」

  「我?幼稚?你才幼稚呢!你根本就不懂像於濤那樣的男人需要什麼。」我媽坐下來,坐的正是幾天以前那個晚上我用手緊緊攥住沙發佈的地方。皺褶還依稀可見。

  「他比你大那麼多,他沒心思跟你做遊戲,他想要的是一個實實在在對他好的女人和一個穩定的家。我告訴你,你現在的把戲他年輕時候也玩兒過,早玩兒累了。他比你現實得多。你還說我幼稚,我吃的鹽比你走的路都多。」

  我坐在桌子邊上,逐一打開那些盒子,餅、沙拉、雞翅、洋蔥圈,每樣都那麼漂亮、那麼優越地顯示著它們的出處多少有些不同凡響,至少對我這樣的人來說,只會在很少的節假日才會光顧它們的家。而對於濤這樣的人來說,他稱它們為「垃圾」。

  人和人就是這麼不一樣,或者就是不平等。

  可是於濤離開了於亞蘭,或者當初他和於亞蘭沒有任何陰謀,只是無比單純地結婚,之後住在於亞蘭爸爸留下的那間堆過破爛兒的小平房裡,集腋成裘地在他們的存折上增加存款,無望地設想著什麼時候那個數字才能變成5000……如果是這樣,他有可能知道世界上還有一樣食品叫PIZZA嗎?他還有心情買紅玫瑰嗎?

  於濤的今天,在某種意義上說,的確是拜於亞蘭所賜啊。

  這樣想著,順手就把那些敞開的盒子推到了一邊。

  「林玲,我給你個忠告。」我的一切反應都被我媽看在眼裡,「你不要太任性。於濤這樣的男人是有資格讓你遷就他一些的,他能給你帶來的好處,不是隨便一個劉老四那樣的胡同串子能給你的。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你的意思就是,只要男人有錢、有地位,殺人放火、強姦民女都可以原諒,是不是?」

  我從來沒跟我媽在各種問題上爭執過。可能在很多時候她是希望我跟她爭執的,因為有不同意見至少說明我們還有所交流,可事實上她根本就不知道發生在我身邊的任何事情,她也從來沒有閒暇來顧及我,她只是就她所看到的隨便嚷嚷幾句了事,然後就逢人便說她的女兒多麼讓她操心,她多麼委屈地關心著女兒,還受累不討好。如果不是氣頭上,我對我媽的態度就是點頭應付、關門送客。我一個人已經習慣了,我媽來一次,我還會有些不適應,好像她是一個什麼不速之客。我跟劉超說過,可能世界上找不出多少我們這樣的母女,想想都覺得感傷。

  「於濤殺人放火、強姦民女了嗎?你看見了嗎?」我媽理直氣壯地反問我,「他要是一個壞人,你為什麼還要跟他來往?」

  「他不是壞人,也跟壞人差不多!」

  我有些氣急敗壞起來。

  「他怎麼了?他結過婚?」我媽還在刨根問底。

  我索性不說話。

  「我說什麼來著?我就知道是這麼回事。不過這也不算什麼,他39了,不可能沒有這種事,只要處理好了,沒什麼關係。他有小孩兒嗎?」

  人和人不在一個語境裡的時候是無法對話的,我和我媽就是這樣。

  「我問你呢,有沒有小孩兒?」

  我搖頭。

  根本就懶得解釋。

  我媽高興得雙手一拍:「這不是就等於沒結過婚嗎?

  我告訴你,有兩種情況,你不能跟他。第一,他前妻是死了,這種人不行,他會拿你跟前邊那個比,怎麼比都是那個好;第二,他離婚了,可是孩子跟著他前妻,這種人麻煩多,女的一有事兒就把孩子當借口,他就得管,有點兒像離婚不離家,不行。其他的,都可以。「

  怎麼樣才能讓我媽走呢?

  我故意說:「那徐老頭子不就是第一種人嗎?你還哭著喊著要嫁給他。」

  「怎麼說話呢?」提起我繼父,我媽立即眉開眼笑,「你爸不一樣,他是名人,名人比普通人更可以原諒。再說,他比我大那麼多,孩子也都不在身邊,還不是什麼都聽我的?」

  徐老頭子什麼時候又變成名人了?不過,這年頭名人多見,就連我這樣一個靠爬格子賺錢餬口的人都被認為距離名人只有半步。而且,我媽的生活圈子那麼狹小,她惟一會去比較的人就是我親爸和我,跟我們比,徐老頭子實在是個大名人呢。

  我半張著嘴,衝我媽點點頭。

  她瞪了我一眼:「光顧跟你說話,差點兒把正經事忘了。給我戶口本,我得拿回去複印一下,你爸要去美國,帶我一起去,辦護照要用戶口本。」

  「在照片底下那個抽屜裡呢,自己拿吧。」

  我媽站起來去開抽屜,順手又把有我爸的那張照片扣在音響上:「破相片,還留著呢。林慶國跟死了似的,女兒失業了他都不知道。」

  我開始吃沙拉。

  我媽看我的時候,我問她:「要不,咱們一起吃?」

  我媽撤了撤嘴:「我不吃,我走了。你小心著點兒,別讓於濤跑了。就憑你,能找著他,我還覺得是你高攀了呢。你有什麼?」

  我站起來,送我媽。

  我有什麼?我有我自己。

  不對。於亞蘭也這麼說過,「我們除了我們自己,就什麼都沒有」。

  但這的確是事實。

  我媽站在門外,忽然溫存地抬起手來,摸了我的臉一下,我觸電一樣地一躲。

  「林玲。媽顧不上你,你要好字為之。媽要是跟你爸走了,還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你別讓我不省心。」

  有多少年了?我沒見過我媽這樣的表情?

  用我媽自己的話說,她還很好看,可是,只有我能看到她的變化,她比再婚之前老了,退掉染在頭髮上的銅紅色,她的白髮應該也是清晰可見。

  我點點頭,眼睛忽然就有些潮濕。

  房間裡又只剩下我,還有於濤送來的那些東西以及一束紅玫瑰。和我們初次見面時的紅玫瑰一樣,濃重的紅色,血一樣的紅色,於亞蘭的紅綢帶、紅裙子和紅旗袍,也一定是這樣的紅色,紅得讓人想死。

  臥室窗台上的紅玫瑰已經被我冷落了幾天了,花朵都開始變黑,頭也開始垂下來。

  舊的扔掉,新的被重新插好。

  新的玫瑰,新的清水。舊的故事,舊的於濤和一個不再清新的我。

  我將徘徊在一個人陳舊的記憶之中,我們有機會攜手走出來嗎?

  電話在叫我。

  「林玲。」

  是劉超。

  「我明天的飛機,你能送我嗎?」

  「大概不行。」

  我怎麼會脫口而出?

  「你有事?」

  失望撲出來,覆蓋我的全身。

  「有事。」

  「沒關係,我幾天就回來。想帶什麼東西嗎?那邊的夏裝在打折。」劉超的聲音沉悶了一下,馬上又歡快起來。

  「不要,我不太出門。買衣服沒用。」

  「那,我看著辦吧。」

  我第一次有對不起劉超的感覺:「老四,自己小心,早去早回。」

  「放心吧。」

  劉超是不是在感動?為了我不經意的叮囑以及出於抱歉的禮貌?

  「你好好等著我回來。」

  這樣的話是那麼熟悉,聽在耳朵裡,驚慌在心頭。

  「今天不來找你了,要收拾東西。回來見!」

  香港。香港。香港。

  我要給於濤打電話。

  他的手機沒有開。

  辦公室的一位小姐接電話,聲音甜膩,語氣淡漠:「您是哪位?」

  我猶豫了一下:「我姓林。」

  「對不起,您要告訴我您的名字。於總交代,找他的人要說全名。」

  於總。他現在還是偉達的總經理。

  「我叫林玲。」

  大約10秒鐘之後,我聽到了於濤的聲音:「林玲,你在哪兒?」他好像非常緊張。

  「在家。」

  「好,我過一會兒給你打過去,你一定要等我。我現在有事情要處理。過一會兒。」

  我相信我的直覺,此刻,他要處理的事情跟於亞蘭有關。

  「她在你辦公室,對嗎?」

  我的心沉到幽深的古井裡,冰冷的水能夠照到人靈魂的顏色。

  「對。」

  「我知道了。」

  我掛斷電話。

  他們在談什麼?

  於亞蘭在勸說於濤,在告訴於濤,她還是要離婚的,她不能讓一個24歲的小女人毀了她的計劃,她不能親眼看著因為一個除了寫字什麼也不會的林玲的出現而讓她最終失去於濤,她不能。

  她一定還是那種玉石俱焚的表情,還是半閉著眼睛流淚。她必須提醒於濤,他們是一起變成鬼的,誰也別想提前再變成人。

  於濤的電話是在半個多小時之後打來的,聽到電話的響聲,我才發現自己一直守在電話機旁邊沒有離開過半步,而且,我是站著的,雙手緊緊地絞纏在一起。

  「林玲,對不起。」於濤的喘息聲還很急促。

  他們爭吵了嗎?

  「她走了嗎?」

  「走了。我明天走,三天之後回來,回來就不是這個公司的人了。」

  這應該是一個好消息,可是於濤的語氣裡沒有快慰只有疲憊。

  「於濤,你真捨得這麼多年的努力?你真的想好了?」

  「沒什麼。我不是還有你嗎?過去我覺得我們除了自己什麼都沒有,現在我覺得我們有了自己就什麼都有了。沒什麼捨不得。」

  「好吧,明天我送你。」

  「上午我派車來接你。」

  「還有車用嗎?」

  「有。這三天我還是老闆。」於濤自我解嘲地笑了,「林玲,你要相信我,離開偉達,用不了多久,我還是於總。」

  「對我來說,這不重要。明天見吧。」

  站在洗手間的鏡子前面,我凝視自己。病了幾天,人有些憔懷。

  我強迫自己吃東西,一定要在最短的時間裡恢復,要讓於濤看到健康的林玲。

  我早早地吃了安眠藥,上床睡覺。

  我告訴自己,醒來的時候就是明天了,明天永遠會覆蓋昨天和今天,明天肯定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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