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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節


  不經意中瞥見一直在一旁無聲地記錄下一切的小採訪機,我發現錄音帶馬上就要到頭了。

  我忽然冒出了一個想法,我的直覺告訴我,於濤已經把最不容易啟齒的段落講完了,我們為什麼不能像他出差之前那天樣面對面?

  或許在我的心裡一直徘徊著這樣的想法,夏季的一個午夜,一個男人站在我家樓下拿著手機給我講述也許除了他自己和那個女人之外沒有第三個人知道的事情,給我講他青春歲月裡的陰暗和潮濕,講他一生都必須在心裡挖掘墳墓去力求埋葬、卻怎麼也埋葬不了的記憶和羞恥。

  我為了這樣一個人感到疼痛。

  於濤握著手機的背影在我眼前揮之不去。

  在三個小時之前,我們還曾經一度那麼親近地擁抱在一起,我還以為他就是劉超曾經說過我會追隨的那種男人,「胸中有血,心頭有傷」。

  而此時此刻,我們之間卻是颶尺天涯。

  「當女人為了一個男人失去的戀情而痛心的時候,這個女人一定是已經深愛這個男人了。」這話也是我在自己的文章中寫過,並且被人大叫其好的,現在,我自己卻在不知不覺地身體力行。

  我想叫他上樓來,喝一杯茶,坐一會兒。

  我想告訴他,在這個只有我一個人的家裡,可以容納他的秘密。

  「於濤」

  「怎麼了?」

  「我知道你在哪兒。你上來吧。」

  他猶豫了一下。

  「我去泡一杯茶,等著你。」

  我搶先掛斷了電話。

  茶水擺在桌子上的時候,門上被輕輕地敲了三下。

  於濤在門外,疲憊地看著我,我閃開身子,讓他進來,他遲疑了一下,才邁進門裡。

  我看到的是一個臉上寫著滄桑和疲倦的男人,跟我最初在花卉市場認識的那個於濤完全不同。他的樣子讓我想起那種被掏空了的軀殼,輕飄飄的沒有份量。

  我在心疼他嗎?那種感覺一閃,被我用力壓下去。

  我在他身後關上門。

  他抬起胳膊,手伸到我肩膀上,沒有落下,猶猶豫豫地放下的同時,他走向沙發。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語言在這個時候顯得非常多餘。

  辟辟啪啪地換錄音帶,他凝視我,是那種屬於他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依然坐在沙發的另一頭,我們中間隔著毫無感情色彩的採訪機。

  屏蔽仍然存在。

  「後來呢?」

  於濤點點頭,沉吟片刻。

  「我現在告訴你後來。

  「於亞蘭沒在北京舉行婚禮,她要跟那個人回香港。

  那個人本來就是兩邊跑的,一年當中加起來只有不到三個月在北京。「

  「他們走的那天,我到機場去送。」

  「是於亞蘭要求我這樣做的,她說我們應該認識,而且,我不是她的堂兄嗎?」

  「那天早晨我在他們住的酒店大堂等他們出來。我的心情特別複雜。我坐在沙發上,周圍有不多的客人和來來往往的服務員,沒有人認識我,可是我的感覺是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指責我一樣,人們議論紛紛,說這個男人為了錢出賣了感情。」

  「我等了他們很長時間,這中間好幾次我都是站起來又坐下,我想走,我沒有勇氣把這個遊戲進行下去,我們的代價太大。一想起於亞蘭要和一個半大老頭一起生活,我就像吃了蒼蠅一樣反胃。那麼漂亮的於亞蘭,她在我心裡那麼聖潔,可是乾的這件事,就像一個隨時能豁出去的妓女。」

  「我想不明白,錢真的那麼重要嗎?可是錢對於我們這樣的人來說確實是特別重要。我想讓我自己成為一個能蔑視錢、敢於對錢說不的人,但我知道我腰桿不硬,我心有餘而力不足。」

  我想著於亞蘭那種激烈而又輕蔑的表情,好像她正在說:「於濤,你不配!『」

  「我再次站起來的時候,正好是他們挽著胳膊衝我走過來。」

  「於亞蘭穿著一件特別鮮艷的紅色連衣裙,那種紅色把我的眼睛都晃疼了。我一下子又回到了小時候那個中午,我攥著偷來的1塊錢,跑著去給她買一條紅綢帶。」

  「我像個傻瓜一樣地站著,於亞蘭好像非常歡快似的拉著那個有點兒發福、紅光滿面的矮個子男人跟我說:「哥,這是我老公。『「

  「老公這個詞當時還沒在大陸流行,我聽著特別彆扭。我相信只有我能看出於亞蘭的不自然,從她的眼神裡。她不敢直視我。」

  「老頭兒其實不老,大約50歲上下,長相還很憨厚,但一看就是標準的廣東人。」

  「顯然於亞蘭已經跟他介紹了很多關於我的事情,老頭兒上來就道謝,說感謝我這麼多年關照於亞蘭,而且把她關照得這麼美麗動人。然後老頭兒問我打算做什麼,說現在大陸的經濟比過去活了,很有發展。」

  「於亞蘭搶在我前面說話,她說我是做運輸的,在國營單位,除了穩定,沒有什麼好。說完了,就在老頭兒肩膀上靠了靠,說:「以後還得靠你呀。『「

  「老頭兒眉開眼笑地說沒有問題。」

  「我的心情你可以想像吧?陰謀就是這樣的,做陰謀的人需要有特別強大的心理承受能力,我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鍛煉自己的。」

  於濤端起茶杯。

  他跟打電話的時候不一樣了,也許,面對我,他必須把沉重轉變為輕鬆吧。然而他轉化得並不好。

  「我們坐酒店的車去機場。我在大廳和他們告別。於亞蘭哭了。低垂著頭站在我面前,老頭兒拍拍她的肩膀,跟我說,女孩子結婚都是這樣的,和娘家人告別,沒有不哭的。我們就那麼各自垂著手面對面站著,我沒法勸她,她和我都知道,這些眼淚是為了什麼。」

  「我跟老頭兒說,我不送了,我先回去。老頭兒說對,這樣於亞蘭能好受些。」

  「老頭兒彎下腰從他隨身帶的小皮箱裡拿出了一個挺大的紙口袋,交給於亞蘭,說:「別哭啦,送哥哥出去「巴。『」

  「於亞蘭接了口袋,跟著我往外走。出了機場大廳,我們倆都停下來。我想抱她一下,或者握住她的手,但是她在三步之外站著,不用說,她怕老頭兒看見。她把那個口袋給我,還重重地捏了一下,然後用她那種特別深、特別倔的眼神盯住我,說:「你要等著我回來。『「

  「我是坐酒店的車回市區,老頭兒都已經安排好了。」

  「我在車上打開了那個口袋。是錢,一共5萬。還有一封信,沒有封口。是於亞蘭留給我的。她說這是她拿到的第一筆錢,以後還會有。她說她愛我,從還不懂得什麼叫做愛的時候就開始了。她說她跟這個老頭兒結婚的時候沒有感覺到悲哀,相反,她覺得非常悲壯,她是為了我們的愛情才這樣做的,為了我們的愛情做什麼她都認為是值得的。她讓我等著她。信封裡還有一樣東西,你一定想不到。是一個存折。是我們倆這些年一點兒、一點兒攢下的錢,一共3452塊多,零頭是利息。那個存折上只有存款,還從來沒有過取款的記錄。」

  「這麼多年,多少錢從我手裡過去,從來沒有讓我感覺到像那個口袋那麼沉重。」

  「我做生意這麼多年,聽到太多的人說那樣的話,他們說只要有錢,就沒有買不到的東西,可是,我心裡明白,這個世界上還是有錢買不到的東西的,有些東西是你用多少錢都買不到的。」

  茶杯在於濤的手裡緩慢地轉動,從我的位置上可以看到淡黃色的茶水在微微蕩漾。

  一個人要走多少路才能看見天堂?而更多的人是在奔赴天堂的途中才頓悟,原來天堂已經被自己錯過了。

  上大學的時候,同學們都在忙著談戀愛,彷彿沒有在學校裡談過戀愛就不能算是上過大學。當時教英美文學的一位老師曾經認真地告訴我們幾個班裡所謂的好學生,當一個人沒有做好失戀的準備的時候,一定不要去戀愛,她說愛情是人生中的一條不歸路,當人走上這條路的時候,就注定不可能原樣地走回來。

  那時候我不理解老師的話,甚至覺得她不可理喻,誰會期待原樣地走回來呢?可是當我自己也抱著那個沉甸甸的、裝著退還回來的照片的大口袋走回宿舍的時候,我曾經多麼希望我能把那一年重新來過,多麼希望那個傷心的人不是我。

  假如時光可以倒流,於濤一定不會放於亞蘭走,他一定會明白一個道理,即使於亞蘭有一天真的回到他身邊,也已經不是那個讀著爸爸撿來的舊書長大的於亞蘭。

  生命中無可奈何的是時光永遠不可能倒流。

  天給了我們生命,但不給我們重來的機會。

  「於亞蘭一走就是3年。」

  「3年當中我就是靠著她留下的錢開始有了自己的生意。我的運氣還是不好。做什麼都賺不多。我做過的行當太多了。從廣東進牛仔褲,到北京來賣,說不定你小時候還穿過我賣的牛仔褲呢。」

  「我聯繫了一個在郊區的小服裝廠,讓他們按我的要求加工服裝。我提供款式。我的一個哥們兒在圖書館工作。他把外國雜誌借給我,那上面有適合中國人的衣服款式,我把它拍成照片,讓那個服裝廠做出來。然後,我到福建那邊的一個小地方去買商標,什麼商標都有。

  你別以為你花幾千塊錢買一件法國名牌就一定是真的,沒準兒就是郊區哪個小服裝廠生產的,安上一個假商標就賣一個天價。我一開始就是這麼賺錢的。「

  「那時候北京開始有大大小小的時裝店了,我當時的理想就是自己也開那麼一個店。太小兒科了,是吧?」

  於濤恢復了他的常態。

  他站起來,自己到廚房去加水。

  我趁機在沙發上伸直了腿,已經是凌晨2點多了。我衝著廚房叫了一聲:「於濤!你把暖壺帶過來吧。」

  拎著暖壺的於濤俯臉看我,笑了一下,坐到了桌子邊上的椅子裡。

  「你的家可真舒服。你就躺著聽吧。」

  「我真正開始好起來,還是因為於亞蘭。」

  「她離開北京3年,可是她丈夫的辦事處還是在北京,所以老頭兒經常回來。每次回來都給我帶東西,有的是於亞蘭讓他帶的,有的也不一定是。老頭兒是個不錯的人,這是我的不幸,但從另一方面講,也是於亞蘭的幸運,好歹她沒碰上一個壞人。我能看得出來,老頭兒是很看重於亞蘭的,而且,好像對他們的生活也很滿意。」

  「一開始,於亞蘭還有信來,說她很想念我,想念我們在一起的時候,說老頭兒對她很好,但是她沒有愛的感覺,她愛的人是我等等。後來,信就開始少起來了。老頭兒回北京,有時候請我吃飯,告訴我一些關于于亞蘭的事情,他說於亞蘭非常喜歡香港,現在已經可以自己開車出去逛,還和他那個圈子裡的太太們一起玩兒,心情比一開始好了很多。可是於亞蘭的信裡不是這麼說的,她說她很悶,很不愉快,她覺得老頭兒周圍的人都在看著她,好像看著一樣買來的東西。她不讓我給她寫信,她說信會落在別人手裡。」

  「所以,很長時間,我都是從老頭兒那裡知道一部分消息,再從於亞蘭的信裡知道另外一些消息,包括她的心情。」

  「後來,北京做服裝生意的人越來越多,我那個換假商標的買賣也差不多到頭兒了。我有了一點兒積蓄,但是還是太少。」

  「那時候老頭兒又回來了一次,請我吃飯的時候跟我說,他想把北京辦事處變成一個公司,負責在內地的全部貨源,問我願不願意參加到他的公司裡來。我就答應了。老頭兒挺高興的,說我們兄妹倆也好長時間沒見面了,請我去香港,然後我們一起回來。」

  「那時候去香港就算是出國。」

  「於亞蘭沒到機場接我,是他們家的司機來的。香港真是個燈紅酒綠的地方,一下飛機我就覺得自己簡直是一個鄉下人。」

  「我到的時候,於亞蘭正在客廳裡打電話,他家的客廳特別大,擺設也特別講究。她穿著一套白色的裙子,化了壯,人也比原來胖了一些,氣色非常好。她看見我,眼睛一亮,但是馬上就走過來和老頭兒擁抱了一下,然後才跟我說話,她說我變樣了等等,都是些可以在廣播裡說給全廣場的人聽的客氣話。」

  「我在香港住了一個星期,於亞蘭陪著我逛街,看一些景點。他家的司機開車跟著我們。於亞蘭真的對香港已經特別熟悉了,到什麼地方買衣服、到什麼地方吃什麼風味的東西、到什麼地方喝茶等等,她都熟門熟路。

  「隱隱約約地,我覺得於亞蘭變了,她好像已經跟她的生活環境非審和諧了,她的做派還有說話的神態,都是一個闊大太的樣子,一點兒也看不出夾,她原來就是一個在那麼窮困的人家長大的女孩子,就是北京一個酒店的服務員。

  「於亞蘭一直沒有跟我提起過她要離婚的事情。」

  「我們從海洋公園回家那天,正好老頭兒不在家,我們兩個人坐在客廳裡。這是她結婚以後我們倆第一次單獨面對面。她穿著在家穿的衣服,在她,那套衣服可能很平常,但是在我看起來,比我們平時穿出去參加什麼活動的衣服還要好。」

  「從到了香港,我就在盼著一個單獨跟她在一起的機會,可是機會真的來了,反而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我走過去坐在她旁邊,她好像突然意識到什麼似的馬上站起來,問我想不想喝茶、晚上想吃什麼。我說,我就想和她說話。」

  「她笑起來,眼睛向下看,一副對一切已經已經瞭如指掌的樣子。然後坐到了我斜對面的另一隻沙發裡。我覺得她是在故意跟我保持距離,但是那種不愉快在我腦子裡一閃就過去了,我可以理解,這畢竟是在老頭兒的家裡。」

  「我問她:「你還回北京嗎?『她說:「當然了。你在北京嘛。』我問她打算什麼時候回去,她說很快,老頭兒要在北京註冊公司,而且答應了是用她的名字註冊。她揚著頭笑了笑,說:「我是董事長,你當總經理。到時候咱們怎麼樣都可以。『「

  「怎麼說呢?我當時的感受和我在胡同裡看著她的背影走遠的時候差不多,那時候,我是覺得她走出了我的生活,可是後來她告訴我,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我就打消了那種念頭,我們成了同謀。可是從在香港她家裡聽到她要當什麼董事長的時候,我又有了那種眼睜睜看著她走遠的感覺,而且從那以後,我就是一直看著她走,一直走到現在。我其實早就知道她不會回來了,但是我自己不願意承認現實。」

  「我是和老頭兒一起回的北京,於亞蘭比我們晚兩個星期。你知道為什麼嗎?她說她已經不習慣北京的落後了,她要給自己帶足夠的東西過來。她真是這麼說的,當時我們正在吃飯,她說完了,撒嬌似的看著老頭兒,老頭兒笑得還挺得意,說女人就是麻煩,漂亮女人就更是要麻煩1000倍。」

  「回到北京以後,老頭兒就開始忙公司的事情。真的是用於亞蘭的名字註冊的,而且,我真的當了總經理,到今天還是。」

  「後來,於亞蘭也到了北京,他們買了房子,等於在北京有了一個家。」

  於濤給自己點煙。

  我還是第一次注意到他點煙的姿勢,歪著頭、半瞇著眼睛、身體向右傾斜著。煙頭開始亮起來的時候,他深深地吸一口,緩慢地吐出來,煙霧瀰漫了他整個臉龐,人也顯得朦朧起來。

  假如我真的是小說家,故事發展到現在,接下來應該是一個陰謀的結局了。結局理所當然應該是離婚,於亞蘭離開那個給了他們一切的老頭兒,回到自己真正愛的男人身邊,他們從此開始自己的生活。「

  我惟一不理解的是,為什麼早已經萬事俱備,這兩個人還要一起苦等到今天。

  於濤好像在和自己遊戲,他把一口煙憋在嘴裡,憋了一會兒之後才吐出來,一個、一個的煙圈蕩漾著離開他,在房間裡昏黃的光線中悠然破滅。

  「我也覺得到這個時候,我們的陰謀就馬上要得逞了。」

  「但是我們都錯了。」

  「公司成立之後,老頭兒就不怎麼直接管,他好像特別信任我,把全部業務都給了我。於亞蘭在生意上不是個明白人,我不是告訴過你嗎?他們結婚的時候,她告訴我老頭兒非常有錢,但是究竟有多少錢,她其實自己也不知道。」

  「這個公司給我帶來了太多的好處,或者就是這個老頭兒吧。真的是讓我得到了太多的東西。從一開始,我學車、學著做貿易,掌握貨源和客戶,懂得這一行裡的秘密和竅門,都是他教給我的。他在公司裡安排很多這方面的專家,有一部分就是從他的香港總部過來的人。」

  「公司很快就開始盈利了。一切都很順利。」

  「差不多在5年以前吧,就是一切都走入正軌之後。

  有一個春節,老頭兒回了香港。於亞蘭沒有走。保姆也回家過年了。「

  「除夕的晚上,我們在她的家裡,重新提起了我們的計劃。」

  「我現在還能想起當時於亞蘭的樣子。她穿了一件非常寬鬆但是做工特別講究的旗袍,紅色的,上面繡著金色的牡丹花。她的頭髮盤在頭頂上,眉毛畫得又細又長。」

  「是她先說起的。她坐在沙發裡抽煙。我不知道她當著老頭兒是不是也抽煙,從來沒見過。我看著她把一支煙抽完了,捻滅在煙缸裡,她才說話。她說:「於濤,現在我們可以把這個故事收尾了。『「

  「她的話讓我又興奮又害怕,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想到她會回到我身邊,我當然是興奮的,可是這種興奮的份量非常輕,緊接著我就開始感到難受了。為什麼呢?

  憑良心說,老頭兒待我非常好,他真的把我當成自己人,當成於亞蘭的堂兄,他確實很栽培我,可以說沒有他就沒有我於濤的今天。但是,他不知道從一開始我就在和於亞蘭一起騙他,我們把一個騙局維持了5年,直到他徹底進入我們的圈套。現在,我們要解套了,最慘的人是他。他不是養虎為患嗎?我真的從心裡認為這樣太殘酷。我這麼想,是因為我不知道其實更加殘酷的人在後面。「

  「不知什麼時候,於亞蘭坐到了我的腿上,她坐得那麼自然,一隻胳膊摟住我的脖子,就像我們一起過的那個晚上一樣,她小聲說:「於濤,5年了,我們總算熬出來了。一想到這些,我高興得睡不著覺。『「

  「」可是,林玲,我再也沒有那天夜裡抱她的時候那種衝動。我腦子裡很亂,我想到她可能也經常這樣坐在老頭兒的腿上,想到這些我就覺得受不了。「

  「她可能感覺到我的不對頭了,馬上就問我,『於濤,這些年你有別的女人了嗎?』」我趕緊說沒有。「

  「她。點點頭,眼睛裡忽然就溢滿了眼淚,她說:「我知道,我早就想過,可能等我們什麼都有了的時候,你已經不喜歡我了。我是結過婚的女人,我已經配不上你了。『「

  「從小,我就怕於亞蘭哭。可能每個人都會遇到一個這樣的人,她拿著你的另一部分。於亞蘭對於我就是這樣,她一直控制著我,我也一直甘心情願地被她控制著。」

  「那天晚上,我們還是躺在一起,但是什麼也沒有做。於亞蘭好像特別興奮,她讓我等著她,等著她離婚以後正式地嫁給我,她說她決定了,要回到香港去離婚。」

  「春節過後,於亞蘭就走了。」

  「我們這邊一切還是老樣子。」

  「她這一走就是好幾個月。她什麼時候回來的,我不知道。只知道她是一個人回來,老頭兒去了美國。」

  「她回來以後誰也不見,打電話也是保姆接,說她不在。」

  「我覺得有什麼事情發生了。但是我不敢問。在我和於亞蘭的問題上,這麼多年,讓我發現了我自己的一個毛病,就是不肯承認現實。」

  「終於有一天,於亞蘭給我打電話了,說讓我到她家裡去。」

  「我去了。她一個人在家,保姆不知被她打發到哪兒去了。」

  「她人憔憔了很多,衣著也不那麼刻意。她讓我隨便坐,自己就半躺在沙發裡。」

  「我什麼也不敢問。等她說話。一直等著。」

  「也不知道等了多長時間,她才開口,說:「於濤,對不起。『「

  「我坐著抽煙。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沒有離婚。沒離成。」

  「她坐起來,走到我面前,跪在我腳下,把頭垂在我的腿上。我說過嗎?以前於亞蘭也有過一次這樣跟我說話,是在那個酒店裡。她的聲音自下而上,好像從地獄裡出來。她說:「於濤,他比我們高明。離開他,我們還是什麼也沒有。咱們所有的客戶其實就是他一個人,那些公司,那些要咱們的貨的公司都是他的。他馬上就可以再註冊一個公司代替我們。他的全部財產在我跟他結婚之前就已經歸他兒子所有了,他只不過是替他兒子代管。我離開他,能得到的就是這麼一個空殼的公司和現在這套房子。我們除了我們自己,還是什麼也沒有。『「

  「我也傻了。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大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把於亞蘭的臉捧起來的時候,我忽然覺得人生是多麼可笑,我們處心積慮地設計了一個圈套,其實也不過就是在另一個人的一個更大的圈套之中。

  「捧著她的臉,我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於亞蘭的絕望。

  時光,只不過就是付給了一個連環套,一個我說過無數次的報應。「」我們自己看著自己作的一個夢破碎了,碎成一片,一片的,想再重新撿起來拼在一起都不可能。「

  「但是這個女人是我的,我曾經丟掉她5年,現在,我們的計劃完蛋了,我要把她收回來。」

  「我跟於亞蘭說,離婚吧,我們至少還有愛情,而且我們已經有了一些基礎,可以從頭再來。」

  「她站起來,搖頭。她的聲音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她說:「到了今天,你還認為我們可以在一起嗎?我們在一起互相提醒著這麼一件事?看見我你就會想起來,一個女人過了5年妓女一樣的生活,什麼也沒有得到地回到你這兒?每次跟我做愛你都會想起我跟別人的時候是什麼樣子,你覺得我會好受嗎?『她突然背過身,雙手蒙住了眼睛。肩膀劇烈地抖動起來。「

  「我沒去扶她。我們已經誰也幫不了誰了。我們是一體的,現在我們自己也解體了。我真不明白為什麼5年前我會同意那個計劃,而且還會參與進來,其實我應該早就料到,當我們想算計別人的時候,我們自己也把自己傷害了。」

  「我站起來,走出了於亞蘭的家。她說的是對的,那個酒店裡的夜晚我們沒有停下來,就已經注定這一輩子我們只能這樣走下去了。那個晚上我們什麼也沒有做,就注定今生什麼也不可能再做了。我們兩個人都是鬼,沒辦法再一起變成人。」

  於濤停下來很長時間,我才發現,我的手一直本能地抓著沙發佈,本來平整的綠色裝飾布被我攥得緊緊的,我能感覺到手心裡正在出汗。

  那個背對著黑暗的男人是這個故事的主角嗎?

  我忽然想到我曾經喜歡的一個詞:夜。

  我喜歡那種夜的男人和女人,他們活動在一片幽深的夜色裡,他們的膚色因為夜的襯托顯得分外白皙,透出象牙的高貴和無邪。他們把自己的慾望包裹成精美的禮品,呈現給對方,讓人在無邊的慾望的包圍之中逐漸沉浸在施與和獲得的快樂裡。在我想像中夜色中的男人和女人是不懂得流淚的,因為夜色退去的時候,他們也會一起消失。

  可是夜讓我感到如此的孤獨和恐怖,我面對的這個男人和一度屬於他的女人讓夜色永不消失。

  我閉緊了眼睛,讓自己平靜。

  睜開眼睛的時候,於濤已經坐在了我的腳邊上,關切地看著我。

  他的一隻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本能地一躲,頭碰在沙發扶手上。

  於濤抱住了我:「林玲,沒事,只是一個故事,你怎麼這個樣子了?」

  我掙脫開,坐起來,擠著沙發扶手,盡可能離他遠一些、再遠一些。

  於濤站起來,又坐下。他關掉採訪機。轉過身來看著我。

  他的側面清清楚楚地對著我,就像我們在花卉市場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像他看我第一眼的時候,他很英俊,面孔稜角分明,膚色非常健康。

  可是沒有人知道他是從黑暗中走出來的,帶著他和一個女人破碎的慾望以及不能修補的前半生。

  而幾個小時之前,他是一個令我心旌搖蕩的男人,他讓我以為也許可以對他托付一段歲月。

  「於濤,你為什麼要給我講這些?為什麼會選擇我?」

  他轉過頭,不再看我,眼光落在白色的牆壁上,又穿過牆壁,不知伸向何處。

  「因為你跟別人不一樣。你讓我發現我還有力氣離開過去的一切,還能有一個差不多像樣的明天。」於濤忽然咬緊了牙關,我能看到他臉上的肌肉在顫動,「現在所有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是於亞蘭的堂兄。即使是過去認識我們的人也只知道我們倆沒有成為夫妻,現在我和她的丈夫成了搭檔。但是我曾經發誓要把這些事情全部告訴那個我要娶的女人,我必須告訴她。」

  絕望的人是我,你知道嗎?假如我是那個你確定要娶的女人,你就應該讓我也認為你們是堂兄妹。

  我知道了一切,我們就沒有了明天。

  眼淚冰涼地滑過我的臉。

  於濤用他的手來給我擦乾。我沒有阻止他,我能真切地感覺到他目光裡的疼愛。

  可是這又有什麼意義呢?

  「於濤,你以為我知道了之後,就把這些都收藏起來,像收藏幾盤錄音帶一樣,以後永遠不會問你任何有關的問題,徹底忘了這些,就當世界上沒有於亞蘭這個人一樣,是嗎?」

  於濤像安慰自己一樣,低聲說:「是。」他摸著我的臉,想了一下,好像自言自語:「可能我又錯了。」

  此刻,我真的想問他,你為什麼不騙我?說你結過婚又離了,說你一直沒有碰上你愛的女人,說你在國外生活了很多年所以耽誤了婚姻,說你身體不好不能結婚都沒有關係,我都可以接受、可以諒解,可是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樣一個殘酷的故事,還告訴我這個故事中的女人現在還在你身邊很近的地方固執地存在著,而且她還在隨時出現,她還可以隨時提醒我們,這個有她的故事將永遠不結束?

  我媽跟我繼父結婚之前,我問過她是不是瞭解這個人足夠多,我媽說:「不瞭解比瞭解要好。不瞭解,你還可以有夢,瞭解了,你就只剩下失望。你長大了就會明白。」

  於濤捧著我的臉,他也曾經這樣注視過於亞蘭嗎?

  想到這個我就不由得閉上了眼睛。

  「林玲,你聽我說。」這個聲音如此溫存,這個人將在我的生命中停留多久?「我要離開偉達公司,離開所有跟過去有關的一切,我要重新開始。我可以註冊自己的公司,我可以從很小慢慢做起來。我不怕從頭開始。我要和你在一起,你要相信我。」

  你能離開你自己嗎?人和他的記憶是無法分開的。

  但是我什麼也沒有說。

  當你在瞬間成為一個人的希望的時候,你能去打擊他嗎?你能告訴他你不是、也不願意是嗎?我做不到。我也是一個不肯承認現實的人,我不肯承認的現實就是,從我第一次趴在窗玻璃上看著他開車離開的時候,我已經在愛他了。

  於濤緊緊地摟著我,我能聽見他的心跳,很快、很響亮。

  他在我耳朵邊上說:「林玲,你要相信我。」

  我說,我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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