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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節


  於濤沒有消息。

  也許他很忙,忙著那些從來沒有對我提起過的事情。

  連續兩天,我把自己收拾停當就坐在電腦前面,手邊是採訪機,於濤的聲音反反覆覆地迴盪在我的周圍。

  我盡可能要求自己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把我們說的話一字不差地寫下來。不是說是一個故事嗎?不就是一個用第一人稱來表達的故事嗎?我要求自己不要把我認識的於濤和這個故事中的男人重合起來。

  但是我做不到。

  我從心裡不相信這僅僅是一個故事,一對虛構的男人和女人。甚至,我想到了我們在一起的時候那幾個讓於濤有些不自然的電話。甚至,我希望那個打電話的女人就是於亞蘭。無論從一個小說作者的角度,還是從我對於濤的好奇,或者就是我在短短的接觸之中對於濤的直覺,我想,那個女人應該是於亞蘭。

  他曾經是愛她的,至少她曾經在他的生活中佔有一個特別的位置。他們曾經彼此有過承諾嗎?於濤沒有告訴我。假如我要寫這樣一本小說的話,這個開始我無法設想。但是,從我已經知道的事實來看,他們的確無須一個正式的開始,從小小的男孩子因為聽到女孩子說自己不想活下去而心生憐愛以至為她鋌而走險的時候,他們就已經開始了。

  男人和女人走到一起的原因還有一個,就是一方同情另一方的境遇,或者相似境遇中的兩個人同病相憐。

  然而似乎為了這樣的原因走到一起的男女通常又會因為環境的改變而最終分手。

  於濤和於亞蘭是怎麼樣的呢?

  我把於濤的錄音帶倒來倒去,我想從中發現我一度忽略而實際上他已經交代的細節,從這些細節中找到可能給我聯想的縫隙。但是,不能不承認,於濤講故事的條理非常清晰,他非常知道什麼是該告訴我的、什麼是他必須暫時或者永遠隱瞞的。人是選擇記憶的,語言表達更是選擇之後的選擇。

  惟一可以認為有些洩露的地方,就是於濤說他曾經想和於亞蘭結婚,但是這又能說明什麼呢?一個適齡的男人想娶一個自己熟悉和憐憫的女人有什麼不妥當嗎?

  我有些想念於濤,當然在一定的程度上是因為我想聽完他的故事。

  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當我明白了他是那麼渴望對我訴說的同時,我發現我自己同樣地渴望傾聽。

  我想走近他。

  可是,已經兩天了,於濤沒有消息。

  從我坐的位置向左邊看,就是每次看著於濤離去的那扇窗戶,紅色的玫瑰已經開始枯萎,頭低垂著,彷彿遲暮的女人,韶華不再,只剩下一個尷尬的身份。

  每個女人都會有這麼一天,於亞蘭、我、以及那些一度風華絕代的人,莫不如此。

  生命的凋零讓風光過和從來不知道風光是什麼的女人在最後的時刻空前地平等。

  我淹沒在一個男人的敘述中,沒有晨昏。

  我知道我是在等他。

  關閉電腦,我隨手從書架上抽了一本阿加莎。克裡斯蒂的小說《東方快車謀殺案》。這個奇特的老太太善於描寫陰謀和陰謀被戳穿之後人的失落,而我期待的是讓自己沉浸在她精心構置的情節之中,時間可以飛快地過去,明天會迅速地到來。

  明天,於濤就回來了。

  從窗戶射進來的昏黃天光已經不足以讓我看清書本上的字跡時,我聽到了電話鈴聲。

  「林玲?」

  「於濤!你在哪兒?」

  「在上海。特別忙,沒有自己的時間,沒給你打電話。

  我明天早班飛機回來。「

  他的聲音是那麼平靜,以至於我為自己最初的興奮感到害羞。

  「我知道。」

  「你在幹什麼?」

  「看書。《東方快車謀殺案》。」

  「這麼恐怖的故事。」

  「是陰謀故事。」

  好像已經看到了於濤平靜微笑的表情。

  「你沒寫東西?」

  「沒有。整理你的錄音帶。」

  電話裡傳來一陣強烈的干擾聲。是於濤的手機。

  「我過一會兒給你打電話。今天晚上我沒事兒。」

  電話掛斷。

  打電話的人是誰?

  一個出差在外處理公事的人接到任何一個電話都是很平常的,但是,我聽到他的手機響起的時候馬上想到的人卻是於亞蘭。

  我不會問於濤的。

  故事將繼續下去。

  我在小客廳的電話旁邊放了一杯冰水,準備好錄音帶和採訪機。

  我要把我和於濤的全部對話都錄下來。一個故事中除了應該有一對男女之外,還應該有一個旁觀者。我就是那個人。

  於濤的電話。

  「林玲,你是不是已經準備好了?」

  「是。」

  我按下採訪機的開始鍵,磁帶悠然轉動。

  「其實我更喜歡在電話裡跟你說話。面對你,再加上一個錄音機,多少總有些不自然。」

  「你不是希望我替你寫出來嗎?」

  「是。我也不知道怎麼想的,見到你,知道你的職業之後,我就想把這個故事送給你,你會比我寫得好。將來我看的時候,也會像一個旁觀者看別人的事情一樣,瞭解了之後,就可以放在一邊。也算是一個交代吧。

  「我告訴過你嗎?別看我已經39歲了,做生意的人,朋友好像也特別多。其實真正瞭解我的人挺少的,幾乎沒有。一個人活著而沒有知己,是不是挺可悲的?

  「等等,我去拿煙。」

  電話裡一片悉悉卒卒的聲音。

  一個人活著,而沒有人真正瞭解他,有什麼可悲呢?

  大多數人好似都是這樣生活的。人與人之間,因為不瞭解而親近著渴求瞭解,但是真的被別人瞭解了,會有什麼好下場嗎?一個人沒有被瞭解自己的人傷害過,一定以為被瞭解是一件美妙的事。

  「林玲?你在嗎?」

  「在。」

  「那,我接著給你講我和於亞蘭吧。

  「我們倆真正又開始有聯繫,是在她上班以後。

  「我們都是胡同裡長大的孩子,家境都不是特別好,所以我們在一起,沒有什麼誰自卑的問題。

  「於亞蘭應該說是一個比較漂亮的女孩子吧,雖然樸素。

  「參加工作早的人,戀愛都開始得早。我上班不到兩年,就開始有人張羅著給我介紹女朋友,她應該也是一樣。

  「我小時候可能是漿糊吃多了,待人處事都笨。後來我看一本什麼書,說相同年齡的女人往往比男人要成熟。大概是真的。

  「有一次我們單位發電影票,一人兩張,我國家在胡同口碰見她,就給了她一張。看電影的時候我們倆挨著。

  回家的時候也一起走。我特別傻,跟她說有人給我介紹了一個女朋友,是在百貨商場賣布的。她就問我,要不要去見面。

  「我說是師傅介紹的,肯定得見。不過那個人好像是初中畢業,我不太滿意。我自己沒文化,還喜歡有文化的人。

  「於亞蘭就不說話了。

  「送她到她家院子門口的時候,她從書包裡拿出一個牛皮紙信封,說寫了點兒東西,讓我看看,看完還給她。

  「那是我一輩子第一次接到情書。就算是情書吧。其實沒有一個字跟愛情有關。她寫了紅綢帶的事兒,說從那時候開始她就把我當成她最好的朋友。說她現在的工作很單調,她怎麼怎麼不甘心。還有一些希望我們倆能互相幫助之類的話。現在看起來,那根本不叫情書。

  「我還是讀懂了。心裡挺激動的。於亞蘭從小各個方面就都比我強,她長得又好看,能看上我,用別人的話說,那是我的造化。

  「我也想給她寫一封信,可是我不會寫。我從小連一篇及格的作文都沒寫過。我不知道怎麼辦。

  「第二天上班,我就跟師傅說,我不能去跟那個女孩子見面了,我媽說我還小呢,再等幾年,現在家裡也沒錢給我娶媳婦。

  「那天上班,我還是搬東西、送貨,可是覺得特有勁兒。下班的時候,工作服沒來得及換我就跑了。我知道那天於亞蘭是正常班,我就到飯店門口等她。

  「她出來看見我,好像特別不好意思。我把那封信拿出來,說看完了,還給她。她臉憋得通紅,說我要是覺得寫得好,就送給我了。

  「這樣就算是說明白了。我們倆開始正式談戀愛。

  「那個時候談戀愛跟現在不一樣,沒有什麼可一起玩兒的。就是下了班,我去接她,或者她到單位門口來等我,然後我們一起坐車回家,或者沿著馬路走走。休息的時候,我去幫她家幹些平時沒人幹得了的力氣活兒,她給我煮一碗麵條吃。

  「但是那個時候我們都是很。快樂的。我們倆商量好了要結婚,兩個人把交給家裡剩下的錢存在一個存折上。我開始不抽煙了,連9分錢一盒的煙也不抽。我還記得有一次我在胡同裡看木匠給一個準備結婚的小伙子做傢具,手藝真好,我就跟木匠說,等過一兩年,讓他再到這個胡同裡來,給我也做那麼一套。我跟於亞蘭也是這麼說的,說等我有錢了,給她做一個電影裡演的那種大梳妝台。

  「林玲?你覺得我夠傻的吧?」

  很平淡的情節,距離現在這個擁有網絡、跑車和大哥大的時代有一種非常遙遠的感覺,但是,我的眼睛是潮濕的。

  這樣的許諾我也聽到過,是在劉超辭職開化妝品商店的時候,他跟我說:「林玲,我有錢了,就不讓我老婆上班,每天坐在電腦前面,寫她願意寫的東西,也不用問人家稿費給多少。」

  那個終於離開我、被我認為是真正的初戀的男孩子也曾經有過類似的時候。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在學校的圖書館裡,他送給我一支沒有牌子的口紅,他說:「林玲,以後,我給你買法國的CD……」

  也許當一個本性質樸的男人愛上女人時都是這樣的,想給對方一個舒適的生活,或者想讓對方在一個舒適的、衣食無憂的環境裡專心致志地愛他。那時候我想像中的幸福婚姻不就是我在有著淡淡的音樂聲的家裡、做好了晚飯、打開所有的燈、等著一個愛我的人回家嗎?

  當女人愛上一個男人時,想的也不過就是和他在一起過一種平靜、安逸的生活啊。

  可是即使是這樣的生活,有多少人能擁有?

  即使是擁有了,又能維持多久?

  我媽和我爸離婚之前,只要他們兩個人都在家,就永遠是戰爭的狀態。

  有一次我下了課回家,看見我媽哭著在看一封信。

  我很少看到我媽哭,她跟我爸吵架的時候,眼睛裡經常是燃燒著怒火,可是那天,她的眼淚洶湧地流下來,看見我回來,她想掩飾都掩飾不住。

  我媽出去買東西的時候,我偷看了那封信。是我省當年寫給我媽的情書。沒有一個有關愛情的字,是我爸跟我媽商量有關他的工作調動。我爸寫了很長的一段,講解他為什麼選擇離開機關到下屬的一個廠,因為工廠是在第一線,福利比機關要好一些,這樣可以多出一些收入貼補家用。我爸說他不想我媽每天節衣縮食地生活,他要盡可能讓我媽過得寬裕一些。

  一個男人肯為了一個女人吃苦就是在說「我愛你」,大概從看到我爸給我媽寫的信的時候,我就這麼認為了。

  也許夜晚本來就是一個適合傾訴的時分,我把我爸和我媽的這件事告訴了於詩。

  「可能人在愛的時候就是這麼具體的,不是傻,至少我不這麼認為。」我想淡淡地說,但是我的聲音不肯聽從我的意志。

  「我也是這麼認為的。

  「我覺得愛一個人其實是特別具體的,具體的在一起、具體的關心、具體的共同勞動和享受。至於像『我愛你』那樣的話,說一遍就足夠了。」

  於濤對於亞蘭,說過「我愛你」嗎?

  「所以,從我確定要跟於亞蘭在一起之後,我就開始想盡一切辦法找機會掙錢。

  「那時候經濟方面已經開始逐漸比過去活起來,社會上各式各樣的機會也比我剛參加工作的時候多了。

  「我在原來那個單位掙不到什麼錢,我就開始幫一些朋友幹活兒。夏天幫個體戶賣西瓜,跟著別人到廣州去進走私煙、回北京賣,到外地收購那種狐狸皮的圍脖,回來賣給北京的工藝品商店,這些我都幹過。我還倒過指標。當時不是有人出國嗎?回來的時候有買免稅東西的指標,好多人不買,就把指標賣給我,我再賣給那些想買免稅電器的人,從中間賺一個差價。還有很多,總之為了掙錢我什麼都干,其中當然肯定也有不太合法的事情吧,不過問題都不是很大。

  「可是我這個人運氣不好,每次都是眼看著要掙到錢了,出一檔子事兒,錢就沒掙成。到廣州進煙,回來才發現煙是假的;收狐狸皮,先給人家款,沒提貨就找不著人了。反正特別倒霉。總是白受累。

  「那時候於亞蘭的工作也發生了變化。北京已經有那種比較高級的涉外酒店了,於亞蘭因為在這一行裡也算是L 作了很長時間,有了一些經驗,就調到了一個四星級酒店的客房部工作。她的收入一下子就比原來高了很多。

  「於亞蘭一直安慰我,說沒關係,她現在收入比原來好了,我們先結婚,結了婚之後可以慢慢來。

  「我挺感動的,但是我不願意。我是男人,男人不能輸給女人,這是我從小的信念。我跟她說,等我掙到50O0塊錢就跟她結婚。那個時候,50O0塊錢就能把結婚需要的一切都辦齊了。

  「可我就是掙不到5000。」這中間,她爸去世了,她受的打擊特別大。

  「我們倆一起把她爸的骨灰送到八寶山靈堂,她站在那兒不走。也不哭,就是不走。她問我:「你知道我爸為什麼會骨質疏鬆嗎?『她那個樣子,我什麼也不敢多說。她告訴我,她爸是累死的,因為常年的缺營養、缺鈣,她爸把能省下的都給她省下了。她爸想讓她上大學,想讓她讀書,可是又沒有那個能力。

  「那天站在她爸的骨灰盒前面,她給我講了好多我過去從來不知道的事情。

  「她爸每天要干的一件事就是給撿回來的東西分類,把能賣的擱在一邊。但是有一樣東西她爸從來不賣,就是收來的舊書。有些書已經特別破了,沒頭沒尾,她爸還是一頁一頁地撫平了讓她看看有沒有用。小時候,別的孩子都有小人書看,她沒有,很長時間,她看的就是她爸收回來的舊書。

  「她問我,還記不記得那條紅綢帶,記不記得我媽帶著我去她家那次。我當然記得,怎麼會忘了呢?她說那天我們走了之後,她爸一個晚上都沒說話。第二天,她下學回家,發現床上放著一條花裙子和一條紅綢帶。晚上吃飯的時候,她跟她爸說,歌詠比賽已經結束了,這些東西用不著。她爸說:「以後,有爸在一天,就一天不會讓你受委屈。『「我覺得我這個人挺堅強的,而且,從小吃過苦的人性格都比較堅強。可是,那天聽於亞蘭說她爸,我還是有點兒受不了。我跟她說,以後,有我一天,就一天不會讓她受委屈。

  「她盯著她爸的骨灰盒,半天,才說:「於濤,你答應我,以後,我們的孩子不會像你和我似的。『我說當然不會。

  「我其實也一直是這麼想的。我拚命想辦法掙錢,不光是為了我們倆能過得好,也是為了將來能給孩子創造一個好的環境,我沒受過太好的教育,但是我要讓我的孩子實現我沒實現的東西。」

  於濤好像哽住了似的。

  我數著時鐘上的秒鐘,大約過了10秒鐘,他的聲音重新出現。

  「你看,現在我可以說是有足夠好的條件培養10個孩子都沒問題,可是我連個自己的家都沒有。」

  「所有這些都和於亞蘭有關,是嗎?」

  我脫口而出。

  那麼於亞蘭離開於詩之後,他就沒有遇到過他想娶的女人,那麼於亞蘭是他的初戀也是他到現在為止的最後一個戀人?

  我迫切地想知道後面的事情。

  於詩似乎在重重地把一口煙吐出去。

  此刻他在異鄉的一個不知有多少人住過的酒店房間裡,守住電話,和我一起回顧他的過去。他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他在講述於亞蘭的時候,心裡是不是充滿著眷戀和懷念,我不得而知。

  但是,穿過長長的電話線,我可以感覺到他的不平靜。

  這絕對不是一個像他告訴我的那樣在心裡編織了很多年的故事,絕不僅僅是一個故事。

  「林玲,你著急了,是嗎?」

  「我想瞭解你。前幾天,我把這些當成一個故事來聽,可是,現在,於濤,你知道嗎?我已經在故事裡面了。」

  「可以說是跟她有關吧。

  「我努力掙錢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我病了,腎炎。

  「腎炎是不能結婚的。

  「我一病,什麼都停下來了。我的生活就以養病為主。

  「那時候於亞蘭經常哭,說我跟她爸一樣,也是因為太想讓她的日子好過起來累成這樣的。她這個人很講情義。

  「只要她有時間,肯定陪我去醫院,她照顧我比我媽還細緻。

  「那時候她的工作已經相當好了,每天在酒店那種環境裡,接觸的人也越來越體面。我知道有人追她。她漂亮,又沒結婚,被人追求是再正常不過的。那些追求她的人,有的有錢、有的有地位,反正都比我強。她把這些都告訴我,我能說什麼呢?我就是一個窮小子,現在還得了這種病,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好起來。

  「如果說跟於亞蘭在一起那麼多年,我有過自卑感的話,可能就是在那個時候。

  「我體病假,每天在家無所事事,吃飯、睡覺和等她下班就是全部了。我坐在我家的院子門口,看見於亞蘭穿著當年還很少有人穿的西服裙走過來的時候,心裡就想,這個女人是屬於我的嗎?我不知道。我心裡沒底。一個男人不能給自己喜歡的女人帶來好的生活,那麼還有什麼資格要求人家一直跟著你呢?

  「那是我第一次覺得我們倆沒戲了。當然,於亞蘭自己什麼也沒說過,她沒流露過一點兒要跟我分手的意思。可我就是忍不住那麼想。我覺得她不是屬於我的,不屬於我們家住的這條胡同,如果說過去她因為出身的原因必須跟我們這種人為伍的話,現在她已經有條件走出這條胡同,而且永遠也不用走回來了。

  「我第一次跟於亞蘭說了分手的話。她哭了。

  「那天是在我們家。我媽吃完飯就出去了。我們倆的關係,我媽一直是不支持也不反對。就是默認了吧。但實際上我媽不是特別喜歡她,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我媽跟我說過幾次,都被我堵回去了。我媽說於亞蘭身上有一種氣息,對我不好,會糾纏我一輩子,還說我們倆之間只有冤孽,沒有姻緣。我認為是老太太的胡說八道,根本不當回事兒,結果還真被我媽說中了。

  「我跟她說想分手不是因為我不喜歡她,實在是因為不想連累她跟我受苦。

  「她一直哭。說她從小長這麼大就沒過過什麼好日子,吃苦她不怕。她說得對。兩個人相愛的時候,為了奔一個好日子一起吃苦也是幸福的,只有一個人每天漚在艱苦裡面沒有目標才覺得苦。

  「但是,我是男人,我不能接受。我覺得這是一種俯視,還有點兒像施捨,我受不了。我說還是分開吧,跟著我這麼一個倒霉蛋是不會有好生活的。」

  於濤停頓著,我不知道他在幹什麼,也不敢問他。

  錄音帶在空轉。陽台外面已經是一片黑黝黝。人的視線在這種明暗之中不能超過兩米,連自己都不能看清楚。

  「林玲,我不知道該怎麼講了。」

  於濤的聲音忽然之間變得非常無助。那不是屬於39歲男人的聲音。

  「怎麼了?」

  「我覺得你已經知道了後面的事情。」

  「我不知道。我特別想知道。」

  打火機反覆地響了幾下。他的手在發抖嗎?

  我靜靜地等待著。

  我知道於濤會把整個故事給我講完,因為我知道到了今天,對於傾訴者和傾聽者來說都已經是欲罷不能。

  「有時候我不明白,人一輩子得做多少違心的事兒、說多少違心的話?有些事還是一直要做,那些話還要反覆地說。

  「我這人不會說話,而且,那種情況下,我也說不出什麼像樣的話。我還是堅持說分開吧。於亞蘭只是哭,哭得我特別難受,好像心裡有一個小人兒,拿著一根繩子正在把我的心一點兒、一點兒地綁起來,越綁越緊,一邊綁著一邊往上吊著,怎麼也放不下來。從那以後就放不下來了。」

  我聽見於濤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於亞蘭有一個表情,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就是那種發狠、恨不能要玉石俱焚的樣子。

  「我是靠在床上的,她坐在床邊的一把椅子上。她就那麼咬牙切齒似的看著我,說:「於濤,你真的那麼想掙錢嗎?『「我說是。我想掙錢是為了我們倆,也是為了我家,我妹已經上高中了,學習特別好,我不能讓她放棄,我們家5個孩子,怎麼也應該出一個大學生。

  「於亞蘭狠狠地點了點頭。她那樣子挺嚇人的。她說;『於濤,你要是一輩子沒有發財,你就一輩子不跟我結婚嗎?』」我第一次知道了什麼叫做心碎。她臉上掛著眼淚,眼神特別絕望。我怎麼說呢?從小我就懂得貧賤夫妻百事哀,我爸可能都沒注意過我媽,他出車很少回家,回家就是睡覺,等他基本上不怎麼出車的時候,我媽已經是一個老太太了。他根本就顧不上,活命是第一位的。我不願意我和於亞蘭也重複那樣的生活,每天就為了生計發愁、奔波,可能我也是窮怕了的那種人吧。而且,我不相信兩個人同甘共苦這種事情,時間短還可以,時間長了就不行。

  「林玲?」

  那種熟悉的呼喚再次傳來。

  我第一次有一種感覺,好像於濤在黑暗中向我伸出手來,好像他非常需要我在這個時候握住他告訴他我在,我距離他很近,好像這個世界是那麼空曠,空曠到了讓我們這樣兩個孤身上路的人心生恐懼。

  當環境對人不能構成威脅的時候,令人恐懼的就是人自己。

  「於濤,我在聽。」

  「那天其實是應該發生一些什麼的。

  「我和於亞蘭交往了那麼多年,我們沒太親近過。可能你不相信,但是事實就是這樣。我也說不明白。在於亞蘭之後,我碰到過很多女人,有些是很容易就可以得到的,也正是因為太容易獲得了,所以我輕視她們。但是對於亞蘭,從小時候我就有一種類似於敬畏似的感情,我覺得她是那種特別清潔、適合於安靜地放在一個好地方不可以隨便挪動、而且是挺容易玻碎必須輕拿輕放的那種東西,像工藝品……我不會形容了。

  「很多年以後,我又遇到過一個這樣的女人,這是後話。

  「這樣的女人是要人保護的。可是當時,我沒有能力保護她。

  「那天,於亞蘭在我旁邊,把頭垂在我胸口上。她離我那麼近,我能清楚地聽見她心跳的聲音。她摸我的臉,手特別軟、特別涼。我只要輕輕地一拉,她就會倒在我身邊,可是我不敢。我心裡堅定地認為她一輩子都不會是屬於我的,我不能對她有任何侵犯。

  「她可能是很想做什麼的,我覺得是這樣。但是我做不出來。

  「我們就那樣過了很長時間,一直到我媽從外面回來,在外間屋咳嗽一聲,我們才分開。她重新坐好了,問我:「於濤,你說我怎麼辦?『「我不明白她指什麼。她也沒解釋。

  「我媽進來給我送藥,她說她該走了。

  「我們已經到了不需要互相送來送去的關係,我就站起來送她到我家院子門口。她什麼也沒說就走了。我站著看她的背影,她特別瘦,當時差不多就是現在這個時間吧,天已經大黑了,她走了沒有多遠,我就看不清楚她了。

  「看著她的背影的時候,我就更覺得她的確不屬於我以後的生活,她不是走路回家,而是從我的世界走出去,走到不知道什麼地方去了。

  「後來,於亞蘭很多天都沒有來看我。我也沒有去找她。

  「我的日子還是那個德性,每天養病、定期到醫院檢查。

  「我在醫院的時候,發現了原來腎炎不是什麼人都能得的,腎炎病人的尿樣居然也能賣錢。」

  於濤乾咳了兩聲,好像恢復了屬於他的那種略帶玩世不恭的狀態。

  「那時候,已經開始有一些有本事的人往外資或者合資公司跳槽,國營單位開始漸漸不那麼吃香了。那時候還沒有什麼人下崗,下崗的都是有能耐、想換個地方掙大錢的人。我在醫院裡就碰到過這麼一個人。

  「是個男的,好像是在一個什麼工廠裡當工程師,是一個很有名的大學畢業的。他也是來做腎炎檢查。不過,他沒病。就是想開一個腎炎的證明回去泡病假。

  「他是正常人,檢查的結果肯定也是正常的。他可能早就注意我了。有一次我倒行檢查的時候,他就過來跟我搭話。沒說幾句話,他就問我,願不願意幫他弄腎炎證明。他說很簡單,只要我把我送去化驗的尿樣分半杯給他就行。只要查出來是腎炎,一次他給我10塊錢。

  「撒一泡尿費什麼勁啊?又能掙錢,我就答應了。

  「這樣,每次我去檢查,他也一起來,跟我一塊兒到大夫那兒開化驗單、一塊兒去化驗。我拿兩個杯子,把尿樣分給他一杯。

  「這個人是特別精明的。我後來不知道他去哪兒了。

  但是他肯定早就發大財了、他跟我說,必須等到化驗結果出來,證明確實是腎炎,才能給我錢。他說,世界上沒有那麼傻的人,花10塊錢買一杯沒用的尿。

  「這是我做過的最丟人的買賣。

  「我們倆在化驗室門口等著,等化驗單出來,一看,三個加號,他給我10塊錢。

  「林玲,你能想像嗎?現在的於濤,當年把賣尿的錢都存起來。」

  於濤好像是在笑,但是我笑不出來。

  就在前幾天,於濤還開著他的大吉普車帶著我在馬路上逡巡遊弋,全然不顧別的司機的嫉恨和仇視,就為了找一個配得上他的裝束和身份的地方吃一頓晚飯;就在我們很少的幾次見面之中,每一次,於濤都是衣冠楚楚、令人不能小視地出現,就連他的一隻打火機、一條皮帶都在顯示著他是一個多麼追求高質量生活的成功人士。

  然而,在他瞬間表現出來的那種我看不慣的挑剔和傲慢的背後,竟然是這樣的尷尬甚至羞辱。

  也許這就是他告訴我的、血淋淋的原始積累吧。

  「我掙到第四個IO塊錢的時候,被於亞蘭發現了。

  「到今天我都相信,一個人的命裡假如有一樣東西,那麼這樣東西就怎麼也不會失去,命裡要是沒有,你怎麼也得不到。

  「於亞蘭就是我命裡不該有的那種東西。

  「我在化驗室門口和那個人結帳的時候,於亞蘭來了。

  「她又讓我看到了那種好像要玉石俱焚的表情。她把我拉到醫院走廊外邊的小花園,指甲都快要掐到我的肉裡邊,問我:「於濤,你真的就這麼想掙錢?『「我也特別尷尬。男人在女人抓住了他不願意被抓住的事情的時候,特別容易急。就是惱羞成怒吧。我當時也是氣急敗壞地跟她說,我就是想掙錢,想不放過任何機會地掙錢,只要是能賣的東西,只要能換錢,誰也別想不讓我賣。

  「她可能一輩子也不會想到我會這樣說話,而且是跟她說這種話。

  「她惡狠狠地盯了我足有兩分鐘,然後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行,咱們一起賣吧,把能賣的都賣了。『說完她轉身就跑了。「

  電話里長久地沒有了於濤的聲音。

  我等著他,等到以為電話已經斷了的時候,才聽到他輕聲叫我的名字。

  「林玲,你知道於亞蘭把什麼賣了嗎?」

  我知道,但是我不敢說。我想我是知道的。

  同時,我也知道了於濤為什麼要選擇打電話這種方式告訴我這個故事,我好像看到他在流眼淚。

  一個空洞的聲音慢慢地迴盪在我耳邊。

  「她把她自己賣了。」

  電話的兩端同時陷入沉默。

  我體會著於濤那個初聽起來有些古怪的比喻,「好像心裡有一個小人兒,拿著一根繩子正在把我的心一點兒、一點兒地綁起來,越綁越緊,一邊綁著一邊往上吊著,怎麼也放不下來。從那以後就放不下來了」。

  現在的我也是這樣的心態。

  「林玲?」

  我竟然對著黑暗的陽台窗戶點了點頭。

  「林玲,你哭了嗎?你在嗎?」

  我從一個遙遠的地方回來,回到一條電話線和一台悠悠轉動的採訪機旁邊。

  「我在。」

  我沒哭。

  也許現在這個世界上的大多數人都是跟我一樣的,沒有切膚的感覺,疼痛也不會太真實。在別人的故事裡流淚,也僅僅是一瞬間的感慨,我們說的話通常是「流著別人的淚,走回自己的家」,我們也就是啼噓一下而已,因為我們畢竟有家可回。

  我不能釋然,對這樣一對戀人的經歷,姑且就認為這是一個故事吧。

  但是,我不哭。我不知道應該為誰哭。

  如果必須有人哭泣,就讓於濤為他自己哭吧。

  「林玲,我明天還是要趕早班飛機。我們今天先到這兒,好嗎?」

  於濤似乎已經回到了他的平靜之中,亦或他比我更善於掩飾自己。

  我關上採訪機。

  忽然,一個念頭閃現出來,我脫口叫出他的名字。

  「於濤,你等等,我給你聽一樣東西。」

  「好啊,是我自己的聲音嗎?」

  我快速打開我的簡陋的小音響,把已經聽過不知多少遍的一張鄧麗君的CD放進去,找到我要的那首歌。

  音樂漸起。

  「Goodbye my love ,我的愛人,再見。

  「Goodbye my love ,相見不知哪一天。

  「我把一切給了你……」

  電話「卡噠」一聲掛斷,只剩下有節奏的忙音。

  我坐回到沙發裡,想一個人把這首歌聽完。

  是什麼人在沉著地敲響我的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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