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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重苦惱

  漆黑的夜,傾盆大雨下個不停,陣陣雨點飄打在窗戶上。當室內的亮光透過窗戶照到外 邊,大大的雨柱就像一束束箭那樣又急又重地往下落。這時即便是室內起了火,恐怕我也沒 有勇氣跑出去。但是,過去曾有一天也是在這傾盆大雨的漆黑可怕的深夜,我拿著槍在廣場 上放哨。這一天距今已經30年了,那時我在部隊裡服役。啊,那種軍事生活過得多有趣 啊!我一生中最甜蜜和最美好的記憶是與那些年的歲月聯繫在一起的。今天當我在這黑暗的 屋子裡為報紙撰稿時,誰能相信,我這個駝背的弱不禁風的半死不活的老頭子的內心裡,那 英勇、豪邁和激情的波濤也曾激烈地奔騰?一些多好的朋友啊!他們的臉上時刻掛著微笑, 像獅子那麼英勇的拉姆·辛赫和善於歌唱的德維·達斯的印象難道能從我心中抹去嗎?像亞 丁、巴士拉,埃及那裡的一切今天對我來說都是夢境,而現實的東西則是這狹小的房間和報 紙的編輯部。
  對了,也曾是這樣一個黑暗、可怕的深夜,我在營房對面穿著雨衣站著為武器庫放哨, 肩上背著上了子彈的來福槍。從營房裡正傳來了幾個士兵唱歌的聲音。當閃電不時大放光明 的時候,前面的高山和樹,還有下面翠綠的平地就看得清清楚楚,正像一個孩子的大大的黑 眼珠中閃現出高興神色時那樣清晰明快。
  大雨慢慢地形成了暴風雨,黑暗變得更加深沉,雷聲更令人恐懼,閃電的光更為熾烈 了,好像大自然正用全力要把大地摧毀。
  突然,我感到有一個什麼東西的影子從我前面過去了,開始我還以為是野獸,但是電光 一閃,消除了我的想法,那是一個人,彎著身子淋著雨正向一邊走去。我感到奇怪:在這傾 盆大雨中,有誰會走出營房,又為什麼走出營房呢?這時我已經絲毫不懷疑那是一個人了。 我端起了槍,按照軍事條例喊道:「站住,是誰在那裡?」可是沒有任何回答。根據條例, 如果三次發出警告還得不到回答,那我就應該開槍。所以,我用手端起槍大聲地吼道:「站 住,是誰在那裡?」這一次我又沒有得到回答,可是那個影子卻走到了我的面前。這時我才 明白,不是一個男人而是一個女子,在我開口問她以前她就說:「哨兵,請你看在老天爺的 面上,不要聲張,我是魯伊莎。」
  我感到無限的詫異,現在我已經認出她來了,她是我們指揮官的女兒魯伊莎。可是在這 個時候,在這傾盆大雨中,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她到哪裡去呢?軍營中有成千的士 兵可以完成她下達的任何命令。她這樣懦弱身子的婦女這時為什麼出來,又到什麼地方去 呢?我用命令的口氣問她:
  「你在這個時候到哪裡去?」
  魯伊莎用請求的口氣說道:「哨兵,請你原諒,這我不能告訴你,不要把這件事跟任何 人說,我將永遠感激你。」
  她說著說著聲音有些發抖了,正像裝滿水的陶器震動時發出來的聲音一樣。
  我仍然用戰士的口氣說:「這怎麼可能?我是部隊的普通士兵,我沒有這麼大的權利。 根據軍事條例,我不得不把你帶到我們中士面前去。」
  「但是難道你不知道,我是你們指揮官的女兒嗎?」
  我笑了笑回答道:「現在在這種情況下,如果見到的是指揮官先生本人,那我也不得不 對他採取這麼嚴厲的態度。軍事條例對所有的人都一樣,一個普通士兵在任何情況下都是沒 有權利破壞它的。」
  她得到這無情的回答後,怪可憐地問道:「那還有什麼辦法?」
  雖然當時我同情她,但是軍事條例的鎖鏈束縛著我。我對後果並不感到害怕,軍事法庭 給我降級或其他的懲罰也不在我考慮的範圍之內。我內心也是清白的。但是軍事條例如何能 破壞呢?我站著心裡很混亂。這時魯伊莎向前走了一步抓住了我的手,用非常難過而又不安 的口氣說:「那我該怎麼辦呢?」
  這使我感到:好像她的一顆心已經在溶化了。我發現她的手在發抖。我曾心想,放了她 算了,除了情人的信息或是為了履行自己的許諾還有什麼力量迫使她在這樣的情況下從家裡 走出來呢?而我幹嗎要成為別人愛情道路上的絆腳石呢?但是軍事條例又封住了我的嘴。我 沒有急於抽回我的手,而是把頭扭在一邊說:「再沒有其他辦法。」
  她聽了我的回答之後,手鬆弛了下來,好像她身上已經沒有生命了。但是她並沒有把手 完全放開,仍然拉著我的手向我哀求道:「哨兵,同情我吧,可憐可憐我吧,看在老天爺的 面上可憐我吧,請不要毀掉我的體面,我是非常不幸的人。」
  有幾滴熱淚滴到了我的手上,傾盆大雨的雨水對我沒有絲毫影響,然而,這幾滴熱淚卻 震動了我的全身。
  我陷入了左右為難的境地,一方面是軍事條例和職責的鐵牆,而另一方面則是一個柔弱 女子的哀聲求告。我知道,我如果把她交給中士,那麼明天一早這個消息在整個營地就會傳 開了。軍事法庭將會開庭,儘管是指揮官的女兒,但誰也不能使她從鐵的軍事法律中得到寬 宥,軍法無情的手將殘酷地伸向她,特別是戰爭期間更是如此。
  如果我放了她,那麼軍法將同樣殘酷地對待我,我的一生也要毀了,誰知道明天我還能 不能活著,至少也得是降級處分。即使這個秘密不洩露,那我的良心不會永遠責備我嗎?我 還能像這樣大無畏地在人們面前理直氣壯嗎?難道我內心不會像當過小偷一樣永遠有愧嗎?
  魯伊莎又說了:「哨兵!」
  從她的嘴裡再也沒有說出一個請求的字來。這時,她已經到了絕望的境地。在這種情況 下,一個人說話時只能吐出斷斷續續的字來。我以一種同情的口氣說道:「這是件很困難的 事情!」
  「哨兵,請維護我的體面吧!只要我能夠辦到的,我都準備為你辦到。」
  我自豪地說:「魯伊莎小姐,請不要引誘我,我不是貪心的人,我之所以迫不得已是因 為破壞軍法對一個士兵來說是最大的犯罪。」
  「難道保護一個女子的尊嚴就不是道義上的法律嗎?難道軍法比道義的法律更重要 嗎?」魯伊莎帶著一點激動的口氣這麼說。
  我沒有辦法回答她的這個問題。軍法是臨時的,有局限性的,並且是不時變化的,而道 義的法律是永久的,超越局限的、不可更改的。我答應了她,說:「你走吧,魯伊莎小姐, 你現在自由了,你使我無言可答了。我破壞了軍法而履行了這道義的職責。不過,我對你有 一個請求,那就是今後請你不要再教訓某一個士兵遵守道義的職責,因為按照軍法,履行道 義的職責也是罪過。對一個軍人來說,世界上最大的法律就是軍法。軍隊不考慮道義的、精 神的或神性的職責或法律。」
  魯伊莎又抓住了我的手,用非常感激的語氣說:「哨兵,老天爺會給你善報的!」
  可是她馬上又懷疑了;她害怕將來什麼時候我會暴露出她的這個秘密,所以她出於更為 放心的考慮,說:「我的尊嚴現在就掌握在你的手裡了。」
  我以保證的口氣說:「請你對我完全放心好了。」
  「你將不會對任何人說麼?」
  「絕對不會!」
  「絕對不會?」
  「對,只要我還活著,就不會對人說。」
  「哨兵,現在我完全放心了,我魯伊莎就是死的時候也不會忘記你的好處和恩情。不管 你到哪兒,你的這個妹妹都會為你向上大神祈求。什麼時候你需要,請你記住我,魯伊莎即 使離開了這個世界,也會來為你服務。從今天起,她已經把你當作是自己的哥哥了,在士兵 的生活中有時也需要一個服務的小妹妹的,惟願上帝不要讓你一生中在這種需要的時候到 來,但是,如果這個時刻來了,那麼魯伊莎為了履行自己的職責是決不會落在後面的。我能 夠問我好心的哥哥的名字嗎?」
  這時電光一閃,我看到魯伊莎的眼中飽含著眼淚。我說:「魯伊莎,我衷心地感謝你的 這些鼓勵的話。不過,我現在做的,是出於道義和同情,而不是出於希望得到什麼獎勵。你 問我的名字幹什麼呢?」
  魯伊莎帶著抱怨的口氣說:「對妹妹來說,難道問哥哥的名字也和軍法牴觸嗎?」
  她的這句話充滿了真誠、親切和愛,使得我也不由自主地滴下了眼淚,我說:「不,魯 伊莎,我只是希望在這像兄妹的關係中,不要存在任何私利的影子。我的名字叫做希利那 特·辛赫。」
  魯伊莎為了表示感激,她緊握了一下我的手,說了聲謝謝就走了。由於黑暗,完全看不 清她到哪裡去了,沒有問她是恰當的。我站在那裡對這突如其來的會面全面思索著,指揮官 的女兒不總是把一個士兵,特別是一個黑皮膚的士兵看得連狗也不如嗎?1可是就是這樣一 個婦女今天卻非常高興地把我認作是她的哥哥!
     1在英國殖民主義統治印度的年代裡,軍隊中的軍官一般都是英國人,士兵都是印 度人,印度人皮膚比較黑,受到歧視。 二
  這件事過了些年,世界上發生了多少次革命,俄國的沙皇被消滅了,德國的凱撒也從世 界舞台上永遠地消失了,在過去一個世紀中,民主共和政體所不能取得的進展,在這短短的 一些年中取得了。我生活中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我的一條腿也獻給了戰神,我從一個普通 士兵成了一個陸軍中尉了。
  有一天,也是這樣一個雷雨交加的黑夜,我坐在軍營中和上尉那格斯、中尉軍醫金德 爾·辛赫談到12年前發生的這一件事,只是我沒有把魯伊莎的名字說出來。上尉那格斯談 到這個問題時表現出了不尋常的興趣,他一次又一次地問每一個細節,而且為了把事件的進 程聯繫起來而重複地詢問。當我最後說,那天也是在這樣一個漆黑的夜裡,也是下著這樣的 傾盆大雨,正在這個時候……這時那格斯從自己坐的地方站了起來,很激動地說:「那個婦 女的名字不是叫魯伊莎嗎?」
  我奇怪地說:「我沒有告訴你她叫什麼名字,你怎麼知道呢?」
  這時那格斯的眼裡湧出了眼淚,他抽泣著說:「這一切你會很快地明白的。首先請你告 訴我,你的名字叫希利那特·辛赫還是叫焦特利?」
  我說:「我的全名叫希利那特·辛赫·焦特利,現在人們只叫我焦特利了。但是那個時 候沒有人知道我叫焦特利,只叫我希利那特·辛赫。」
  那格斯上尉把椅子移到靠近我的地方,說:「那你是我的老朋友了。直到現在為止,由 於名字的變化而使我上當了,要不,你的名字我是記得很清楚的。的確,我是這樣牢牢地記 住了,也許直到死也不會忘記,因為這是她最後的遺言。」
  說著說著那格斯沉默不語了,他閉上了眼睛,把頭靠在桌子上。我的驚異隨著時間的過 去不斷增長著。中尉軍醫金德爾·辛赫也用那充滿疑問的目光有時看看我,有時又看看那格 斯上尉。
  沉默了兩分鐘之後,上尉那格斯抬起了頭,抽了一口冷氣說:「焦特利中尉,你記得 嗎?有一次一個英國兵曾狠狠地罵過你?」
  我說:「是的,我記得很清楚,那是班長。我曾經控告過他,結果開了軍事法庭,他的 班長職務被撤了,成了一個普通士兵。對了,他的名字我記起來了,叫格利布或格魯 布……」
  那格斯上尉打斷了我的話,說:「叫格爾炳,你看,他的面孔和我的面孔是否有些相 像?我就是那個格爾炳,我的名字叫格·那格斯,即格爾炳·那格斯。正如那時人們管你叫 希利那特一樣,那時人們把我叫作格爾炳。」
  現在當我仔細地看了看那格斯時,我認出來了。毫無疑問,他就是格爾炳。我驚異地打 量著他,魯伊莎和他能有什麼樣的關係呢?這個問題當時我還不瞭解。
  那格斯上尉說:「今天我不得不把事情的全部始末講出來,焦特利中尉。由於你,我從 班長成了一個普通士兵,屈辱也沒有少受,於是我的心裡燃起了嫉妒和報復的火焰。我經常 等待著時機,看如何能夠侮辱你,如何能夠報復我受到的屈辱。我對你的每一個行動,每一 件事都用挑毛病的眼光注視著。在這十一二年中,你的面目起了很大的變化,而我對事物的 看法也有很大的不同了,所以我未能認出你。但是你的面孔始終出現在我的眼前,那時我人 生最大的願望就是無論如何要把你摔下來,如果我有機會,也許在置你於死地時也不會手 軟。」
  那格斯上尉又沉默了,我和中尉軍醫金德爾·辛赫都直盯盯地注視著他。
  那格斯又開始講自己的故事:那天夜裡當魯伊莎和你談話時,我正坐在自己的房間裡遠 遠地看著你們。我當時哪裡知道她是魯伊莎,我只看到你在放哨的時候抓著一個女人的手在 和她說話,那時我卑賤的心裡是多高興啊!我簡直沒有辦法描述。我想:我要侮辱他,多少 日子以後這個傢伙可落在我手裡了,這次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放過他。我下了決心,走出房 間,淋著雨朝你那裡走去。但是在我還沒有到時,魯伊莎已經走了,不得已我又回到了房間 裡。但是我仍然沒有失望,我知道,你是不會說謊的,當我向指揮官控告你時,你是會承認 你的過失的。要平息我心頭的怒火這已經很夠了,現在毫無問題,我的理想快要實現了。
  我笑著說:「可是你沒有控告我,是不是後來發了善心?」
  那格斯回答說:不是,有哪個卑鄙的人會發善心?沒有控告是另有原因的。第二天大清 早,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直接走到指揮官那裡去了。你大約記得,那時我教他的大兒子拉傑 爾斯騎馬,所以到那裡去不存在任何猶豫或障礙。我到達那裡時,拉傑爾斯和魯伊莎兩人正 在喝茶。拉傑爾斯看到我今天去得那麼早就說:「今天為什麼這麼早就來了,格爾炳?
  現在還不到時間呀!你看來好像很高興的樣子!」
  我一邊坐在椅子上一邊說:「今天的日子是我一生中很幸福的,今天我得到了懲罰我的 仇人的好機會。你不知道,一個拉傑布德士兵1在指揮官面前控告了我,使我降職成了士兵 嗎?」
     1參看第20頁注1。
  拉傑爾斯說:「對,對,怎麼不知道,可是你曾經罵過他。」
  我多少感到有點慚愧地說:「我沒有罵他,只是說了一句『嗜血成性的』,在戰士中像 這樣粗魯的用語是很普通的事,可是那個拉傑布德人卻控告了我。現在他在一樁駭人聽聞的 罪過事件中被我捉住了,老天爺如果有意的話,明天就要為他開軍事法庭。我昨天看見他和 一個女人談話,正是在他放哨的時候發生的,他不可能否認這件事,他還沒有那麼卑鄙。」
  魯伊莎的臉色忽然變了,她神經錯亂似地看著我說:「你還看見了什麼?」
  我說:「我所看到的,就足以使那個拉傑布德人遭受侮辱了。他一定和某一個女人搞不 正當的男女關係,而那個女人不是印度人,而是一個歐洲女士。我敢發誓,他們兩人彼此抓 著對方的手,完全像一對情人那樣情意綿綿。」
  魯伊莎的臉上立刻紅一陣,白一陣。焦特利,我是多麼卑鄙,這是你自己可以估計得到 的。我希望你罵我卑鄙,希望你詛咒我,我比凶殘的野獸還要無情,我比黑蛇還要惡毒。魯 伊莎站著望著牆壁。這時拉傑爾斯的朋友來了,他和朋友走了出去,房中只留下了我和魯伊 莎。於是她用乞求的眼光望著我,對我說:「格爾炳,你不要控告那個拉傑布德士兵了。」
  我奇怪的問道:「為什麼?」
  魯伊莎低下了頭說:「因為你看見的那個和他說話的女人就是我。」
  我更是驚異了,說:「那你跟他……」
  魯伊莎打斷了我的話說:「住嘴,他是我的兄長。事情是這樣:
  昨天夜裡我到一個地方去,我不隱瞞你,格爾炳,我一心一意想著的那個人,我答應夜 裡去會他,他就在山腳下等著我,如果我不去,那多使他失望啊!我一到軍火庫旁邊,那個 拉傑布德士兵就攔住了我,他想按照軍事條例把我帶到中士那裡去。但是在我苦苦哀求之 後,為了維護我的體面,他準備破壞軍法了。你想,如果你控告他,那他將是怎樣的局面 啊!他不會把我的名字說出來,這我是絕對相信的,如果把刀放在他的脖子上,那他也不會 講出我的名字。我不願意一個作了好事的人得到這種報應,你千萬不要去控告他,這是我對 你的請求。」
  我非常無情地說:「他控告了我,羞辱了我,現在我得到了這樣好的機會,我不願意放 棄它。既然你相信他不會說出你的名字來,那還是讓他進一回地獄吧!」
  魯伊莎憎惡地看了我一眼說:「住嘴,格爾炳,別和我說這種話,為了我的體面,而讓 他成為受侮辱和背惡名的人,這是我不能忍受的。如果你不聽我的話,我說實話,我一定要 自殺。」
  那時,我正熱中於報復。現在,情慾這個鬼又迷住了我的心竅。很久以來,我內心就對 魯伊莎非常崇拜,但是始終沒有勇氣說出口來。現在我得到了控制住她的機會了。我想:如 果她準備為一個拉傑布德士兵犧牲生命的話,那麼她對我的話是一定不會見怪的。我仍然是 那樣無情而又自私地說:
  「我很遺憾,可是我不能放棄到手的獵獲物。」
  魯伊莎用那無可奈何的目光看著我說:「這是你最後的決定嗎?」
  我無情而又無恥地說:「不,魯伊莎,這不是最後的決定。如果你願意,你是可以改變 它的,這完全靠你的意願。我是多麼愛你,直到今天也許你還不知道,可是在這三年裡,你 無時無刻不留在我的心裡。如果你的心對我溫存一點,尊重我對你的愛,那我什麼都答應。 今天我不過是一個普通士兵,你聽到我嘴裡向你吐露出來的愛情,也許內心暗自好笑,可是 總有一天,我也要當上上尉的,那時也許我們之間就不會有今天的鴻溝了。」
  魯伊莎笑著說:「格爾炳,你太無情了,我沒有想到你是這樣殘忍。上帝為什麼使你成 為鐵石心腸的人呢?難道你對一個可憐的婦女一點兒也不同情嗎?」
  我對她的可憐相打心底裡高興,說:「本人就是鐵石心腸的人,那他有什麼權利抱怨別 人是一副鐵石心腸啊!」
  魯伊莎嚴肅地說:「我不是無情的人,格爾炳。看在上帝面上,你講點公理和正義吧! 我的心已經屬於別人了,沒有他,我活不下去;沒有我,也許他也活不下去。為了履行自己 的諾言,為了挽救一個對我行好的人的名譽,我即使強迫自己和你結婚,那有什麼好結果 呢?強迫是不能產生愛情的,我絕對不會愛你……」
  朋友,在揭露自己的無恥和無情時,我的心這時非常難過。那時,情慾使我瞎了眼,它 使我對她的話充耳不聞。我說:「魯伊莎,你別這麼想,愛情本身會發生作用的。你這時不 愛我,但是也許過不了多久,我的愛情就會產生影響。你也許把我看作是自私的人、卑鄙的 人,那你這麼看好了。愛情就是自私的,而且也許還是卑鄙的。但是我相信,這種憎惡和冷 淡不會存在多少日子。在放掉我的死敵時,我要取得能夠得到的最大的代價!」
  魯伊莎站了大約一刻鐘,她經歷了可怕的精神上的痛苦。這時我一想到她,就真想用刀 把自己的頭割下來。最後她兩眼含著淚,望著我說:「好吧,格爾炳,如果你要這樣,那就 這樣吧!你所要取得的代價我答應付給你。不過,看在上帝的面上,現在你走,讓我好好地 痛哭一場吧!」
  那格斯上尉一面說一面嚎啕大哭起來。我說:「如果你在敘說這一痛心的故事時感到很 難受,那就請別講下去了!」
  那格斯上尉清了清嗓子後說:不,老兄,我一定要把這故事講完。這以後的一個月,我 每天都到魯伊莎那裡去,我努力從她的心中排除她對我的情敵的感情。她一看到我就從房裡 走出來,高興地和我說笑,甚至使我感到她已經愛我了。這時,第一次大戰發生了,我和你 都去打仗了。你到了法國,我和指揮官一起到了埃及,魯伊莎和她叔叔一起留在這裡,拉傑 爾斯也和他們一起留下了。我在戰場上呆了三年,魯伊莎經常給我來信。我得到了提升,成 了中尉,如果指揮官再多活幾天,那我一定升為上尉了。可是這也是我的不幸,他在一次戰 爭中犧牲了。你們對那次戰爭的情況都很熟悉。在指揮官死後一個月,我請了假回家。這時 魯伊莎仍和她叔叔在一起,可是遺憾的是,她沒有原來那樣美貌了,也沒有那麼有生氣,她 已經骨瘦如柴了。那時看到她這樣一副情景,我很難過。我現在明白了,她對她的情人的愛 是多麼真誠和深厚。她答應了和我結婚,可是還是不能戰勝自己的感情。也許正是由於這種 痛苦的折磨,使她成了這個樣子。有一天我對她說:「魯伊莎,我感到你也許還不能忘情於 你的舊情人。如果我的這個想法不錯的話,那我讓你從你過去的諾言中解脫出來,你高高興 興地和他結婚吧!對我來說,我能活著回來,這已經很夠了。如果從我這裡你受到了痛苦, 那就請你排除它吧!」
  魯伊莎大大的眼睛裡,一滴一滴的眼淚落了下來。她說:「他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格爾炳。他犧牲在法國的戰場上,距今已半年了,我就是因為他的死,所以我深感痛心。他 本來和部隊沒有任何關係,如果他不是對我失望了,他決不會入伍的,他為了死而入了伍。 不過,你現在回來了,我會很快好起來的,如今我更能夠成為你的妻子了,現在在你的身邊 已經沒有任何障礙,而在我的心中也沒有任何苦惱了。」
  這些話中充滿了諷刺,其含義是我要了魯伊莎的情人的命。有誰能夠否認這一事實呢? 如果對此有什麼辦法可以懺悔的話,那就是盡量照看她,盡量安慰她,為她獻身,從而使她 能夠從心裡排除這種隱痛。
  此後又過了一個月,我們確定了結婚的日子。我們結了婚,回到了家裡,宴請了親友, 大家喝了喜酒。我為自己的幸運而心花怒放,豈只有我自己,我所有的朋友也祝賀我的幸運。
  可是我哪裡知道,命運卻這樣欺騙了我;我哪裡知道,這是像殘忍的獵人一樣設置了羅 網的一條道路。我正忙於招待朋友,而魯伊莎在房間裡躺著正準備離開這個世界!當時我正 向一個朋友的致賀表示謝意,拉傑爾斯來對我說:「格爾炳,來,魯伊莎在叫你,快點,不 知她突然怎麼了。」我驚呆了,連忙跑進了魯伊莎的房間。
  那格斯上尉的眼裡又在流淚,聲音也嘶啞了,他喘了一口氣說:我到了裡面一看,魯伊 莎躺在安樂椅上,全身抽搐,臉上也露出了抽搐的跡象。她見到我說:「格爾炳,你到我身 邊來。我答應結婚,我履行了我的諾言,我不能給你比這更多的了,因為我早已把我的愛情 給了另外的人。請你原諒,我服了毒,現在活不了多大一會兒了。」
  我眼前一片漆黑,心上像是被刺了一刀,我在她身邊跪著坐了下來,我哭著說:「魯伊 莎,你這是幹什麼?唉,難道你使我丟臉後這麼快就走了嗎?難道現在就再沒有辦法了嗎?」
  我馬上跑到醫生家裡,可是,當我帶著醫生還沒有回到家時,那忠實的女神、純真的魯 伊莎早已永遠地和我告別了。在她的床頭,只留下了一張小紙條,上面寫道:如果你看到了 我的哥哥希利那特,請你告訴他,魯伊莎死的時候也沒有忘記他的恩情。
  說完,那格斯從自己的坎肩的口袋裡掏出了一個天鵝絨的小盒子,從中拿出一張紙條, 一邊給我們看一邊說:「焦特利,這就是我那短暫幸運的紀念,至今我比對生命還更為珍視 地保存著。今天和你又重新認識了,我還以為和其他戰友一樣,你也在戰爭中犧牲了。可 是,感謝上帝,你還健在。現在我把這件寄存在我這裡的東西交給你。如果你願意,你可以 把子彈打進我的胸膛,因為殘害了那在天之靈的人是我。」
  說著說著那格斯上尉攤開了四肢,躺在椅子上。我們兩人的眼中不斷地簌簌落淚。可是 很快我們意識到,當時我們的義務是什麼。為了安慰那格斯,我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走到了 他的身邊。可是,一拉著他的手,我的全身都顫抖了。他的手冰涼,就像一個人臨終時一 樣,我慌忙觀察他的臉色,並且連忙叫金德爾·辛赫醫生。醫生走來急忙把手伸向他的胸 脯,難過地說:「心臟已經停止跳動了。」
  那時正雷聲大作,轟隆……    193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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