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海棠 五 愛與欲的分野
    五 愛與欲的分野

    愛,這真是人世間最不可捉摸的一件東西了!有許多人說是根本沒有的,所謂父母兄弟子女之間的愛,那純粹是一種利害的結合,脫離了利害,愛就絕對不會在他們中間存在;再說男女之間,那是向來被公認為最容易發生愛的酵素的,但要是把他們完全拆開來看,那末所能見到的,無非也只是欲的追逐而已。這樣偏激的議論,當然有許多人是不贊成的,因為事實告訴我們,古往今來,正不知道有多少青年很悲壯地為他們的愛犧牲了一切;多少父母,很慘痛地為他們的子女犧牲了自己;多少子女,很勇敢地為他們的父母犧牲了所有的幸福;還有數不盡的癡男怨女,甘心為著另一個人,忍受一切的痛苦,甚至抑鬱憔悴而死,粉身碎骨而死,斷頭瀝血而亡……。這可不是僅僅利害或肉慾的追求所能促成的吧?其間顯然是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偉大的力量的,那是什麼?除了愛,世界上沒有別的東西可以產生這樣狂熱的魔力了!

    然而人類太聰明了,漸漸地,終於把這最可寶貴的愛隨意濫用起來,甚至藉著他做幌子,幹出種種和愛絕對相反的勾當來;於是我們的眼睛昏花了;金錢,虛榮,肉慾,全和愛混成了一起,即使是一個最聰明的人,有時候也會感到無從分辨,正像你要在理髮室的地上,找出一根真正屬於你自己的頭發來一樣。

    對於一個唱戲的人,愛格外是一個疑問。就他們本身來說,天天唱戲,悲歡離合的情節,像炒冷飯似的一次一次的在他們的靈感上流轉著,終於麻木了他們的感覺。什麼是假戲,什麼是真事,簡直分不出來了;要希望有真的愛,從他們的心坎裡滋長起來,差不多已和希望從石田里長出稻穀同樣的難能了。即使他們偶然很例外地對人家發生了真愛,人家也不會相信他們,因為他們在舞台上的表情太好了,一下台,無論他們做出怎樣熱烈的表示,也不會比台上更好,而人家也只當是假勁了!

    秋海棠在舞台上是一個旦角,幾年以來戀愛的戲劇雖然已經搬演得快厭倦了,可是在台下,他卻還是一個孤獨的少男,這並不是說,他永遠只想在台上扮一個假女人,給戴鬍子的老生和敷粉的小生做老婆便算了,同時更不能說他在台下便絕對的不需要愛。正相反地,他是太需要了!因為自從他的老娘去世以後,他一直就過著極度孤零的生活,家裡儘管住著那麼許多的管事和手下人,但沒有一個是能夠給他說得合的;比較投機的只有一個趙玉昆,偏是這傢伙太歡喜喝酒,十天中只有一兩天在家,這一兩天之中,又只有很短的三四小時是醒著的,秋海棠自己少不得也有些應酬,這樣,兩個人就極少再有機會說話了。

    無論秋海棠的個性是怎樣的靜默,終究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像那麼一個枯寂而找不到一些安慰的家,他怎樣能覺得滿足呢?有了歡喜的事,沒有人可以告訴;有了愁苦的事,沒有人可以分解;一天到晚,只是唱戲,排戲,吊嗓子這一套把戲,完全像一頭被訓養的羔羊一樣。在這種情形之下,既然他是一個人,而且又是一個正充滿著生氣的青年人,如何不需要「愛」呢?

    那些由於看戲而對他發生某種心理的女人,在理論上講,果然是一種惡意的誘惑,但在效果上,的確也達到了一部分煽動的作用,至少已時常點醒他,自己應該需要找一個灌輸愛的對象了。

    上年袁紹文也曾以良友的資格,打算介紹一個梨園世家的少女,給秋海棠做終身伴侶,結果卻沒有成功,因為秋海棠本人不贊成。

    「我雖然是一個唱戲的人,」他說,「可是這幾年來,多謝你的管教,使我在行事上和學問上,都不致跟一般在學堂裡唸書的年輕人差得怎樣遠;所以我相信,我應該也有選擇一個妻子的自由。對不起得很,七爺,我不能愛那位姑娘!」

    「那末怎樣的女人你才會歡喜呢?」袁紹文笑著問。

    「完全合我意思的女人。」秋海棠彷彿很有把握地回答。

    當他見到羅湘綺的時候,只談了十幾分鐘的功夫,他就覺得這正是一個完全合符他意思的女人了。當日回到天津飯店之後,足足有一晚沒有睡,不斷的想她。可是她的影子在他腦海裡實在太模糊了,始終不能想像出一個清楚的輪廓來,好像就在眼前,但又像是在數千里外的遠處,正和人們閉上了眼睛,打算想像出家裡一個最親密的人的容貌來,而所得的卻只是許多模糊的零碎的印象一樣。

    「她的臉龐是長形的還是圓形的啊?」他仰臥在榻上,望著一盞強烈的電燈出神;羅湘綺的臉龐是長的,還是圓的,他也記不清楚了!

    當他在想慕她的時候,趙玉昆打傷沈麻子,以及那些混混們的纏擾,差不多已經完全不再留存在他的腦神經裡了,只有一點是使他萬萬不能忘記的,那就是羅湘綺現在的身份。

    「她是三爺的姨太太,我又多少受過三爺的好處,況且又有紹文的關係夾雜在裡面,我怎麼能夠想她呢?」他在很興奮的失眠狀態下,一再這樣竭力自製著。

    但有什麼用呢?愛到了真要宣洩的時候,它的力量是決不會比將要爆發的火山緩和的!第二天下午,秋海棠又和羅湘綺在袁公館的會客室裡見面了。

    「你覺得唱戲的生活怎麼樣?」湘綺用很簡短的語句,告訴秋海棠胡會長已答應給他幫忙之後,便用著不很關切的神氣問。

    秋海棠昂起了頭,望著牆壁上掛的一張袁寶藩的照相笑了一笑。

    「完全像傀儡一樣!」答覆得非常爽脆。

    羅湘綺的視線又再度在秋海棠的衣領以下繞了兩個圈子,心裡不由覺得更詫異起來:這個年輕人的身上,為什麼一些找不出唱戲的人的氣息呢?

    「那末當初何必學戲呢?」

    「為了吃飯,而且還是家母的主意。」他把雙手握在一起,不住的互相搓捏著。

    今天,不但趙四沒有來,連那個姓季的侍從也因為心裡存著一些小希望的緣故,一直坐在門房裡候著,想等秋海棠出去,催問他趙四昨天所答應的酬謝的話,所以會客室裡就只剩一個年輕女主人和她的客人在周旋著。

    秋海棠自己也覺得很奇怪,說話竟比平常流利了幾倍,而且說得很多,幾年來他從書報上和袁紹文所給予他的教導上所得到的種種知識,仗著他的超特的理解力的融化,居然可以幫助他,能夠在同等的水平線上,和當日省立女師的高材生羅湘綺,作了一次五十分鐘的清談。

    他們談的人雖不覺得久,可是另有一個人,卻等得真夠心焦了!

    「有什麼事要耽擱得這樣久啊?」季兆雄皺著兩條細長的三角眉,很詫異地向管門的老張說。

    「也許三姨太太要代吳老闆出一封信吧!」老張的善意的揣測。

    羅湘綺平日的行動,很有力地控制了季兆雄的思想,無論他怎樣陰險,也不能立刻想到別處去。

    他把一隻手插在左邊的褲袋裡,捏弄著張今天才從友人那裡借到的一張五塊錢的鈔票,無數的念頭,開始湧上他的腦神經來了。

    「這幾天的賭運真不行,今晚還不知道能不能翻本咧!」這傢伙的心計雖好,卻還跳不出幾張骨牌的圈子,憑他怎樣會弄錢,終年還是窮得沒有辦法。

    照他的估計,假使三姨太太真肯給秋海棠把這一件小事安排妥當的話,今天他至少就可以先向秋海棠借個五十一百;即使只是出一封信,大概二十塊錢也不怕他不拿出來吧?

    「老張應該分他幾個錢呢……?」

    他的主意還沒有打定,一陣皮鞋聲響處,秋海棠已興奮得像喝過酒一樣的走了出來,腳步搬動得比跳還快。季兆雄一看就知道自己的希望決不會落空了。

    「吳老闆,恭喜你,事情講好了!我們這位三太太是難得肯幫人家忙的。」季兆雄一口氣連接著說,滿臉堆出了想要鈔票的笑容。

    「好了,好了!」秋海棠也笑著回答,可是心裡的快樂,卻是季兆雄所永遠猜想不到的,因為他根本不是為了胡會長肯答應幫忙而歡喜起來的。

    「這一件事情講好,吳老闆,你真要少花上千的國幣咧!」季兆雄一直把秋海棠送到大門口,笑得眼角上皺起了無數的魚尾紋。「趙四哥今天怎麼沒有同來?」

    「總是另有一些小事要料理吧!」秋海棠不很經意地和他敷衍著,馬上就想跨上洋車去了。

    「對不起,吳老闆!」季兆雄的臉色突然一沉。「昨兒趙四說的話怎麼樣了?」

    這倒不是秋海棠真想食言而肥,也不是他假裝癡呆,實在因為方纔那五十分鐘的談話,刺激得他太興奮了。這種經歷是他有生以來所從不曾有過的,連他母親和劉玉華,趙玉昆,袁紹文等幾個人一起算在裡面,也不會有誰使他感受過像他方才從羅湘綺那裡所領略到的那種甜蜜的況味,所以他根本就把今天上袁公館來的事忘懷了;現在季兆雄跟他一翻臉,倒方始把他提醒了過來。

    「啊,不錯!」他知道袁寶藩家裡這一個侍從是萬萬得罪不得的,尤其現在自己的心上,又懷了這麼一個不可告人的希望,當然更有結好他的必要。便忙著點點頭笑起來:「我們一定要重重地答謝你,回頭請你就到我們下處來,和趙四哥談談行不行?」

    季兆雄向來也知道趙四是秋海棠的總管事,聽他這麼一說,心裡就定了許多,臉上也重複堆出很親熱的笑容來,歡天喜地的看秋海棠上車走了。

    回到天津飯店,秋海棠的腦海裡,已構成了一個很周密的計劃。

    「趙四哥快給我出去買一些東西!」他來不及的掏出二十塊錢的鈔票來,遞給趙四。「只要兩樣日用的東西就好了!」

    「究竟是什麼東西啊?」趙四呆著一張胖臉,莫名其妙地問。

    秋海棠不就回答他。

    「女人用的?」趙四突然靈機一動居然明白了一半。

    「不錯,女人用的。」秋海棠一面打開一隻抽屜,向裡面堆著的幾個古舊的中國信封和一疊八行信紙看了一眼。「慢些,還要買些洋信紙洋信封,要揀好的買!」

    「這做什麼啊?」趙四更不懂了。

    「信紙信封是我自己要用的。另外再買兩樣女人用的東西,送給羅……袁太太。」秋海棠說到這裡,臉上禁不住又透出了非常興奮的笑容。

    「送給袁太太!二十塊錢?」趙四看著手裡的鈔票說。他想如果袁太太真的已把他們的事料理好的話,像這麼大的一件事,像她那末闊綽的身份,怎麼好送區區二十塊錢的禮物做酬報呢?

    「你不用管!只要買一打手帕,和一小瓶香水就夠了!」秋海棠幾乎就要告訴趙四這是他和羅湘綺所商定的用為掩飾的方法了。

    「只怕太少了有些拿不出手吧!」趙四又嘰咕了一句,然後才移動他那一雙矮胖的大腿,準備走下樓去。

    那個一天到晚做金錢夢的小榮奎,突然三腳兩步的從樓下跳了上來,險些兒把趙四撞倒。

    「你還得快些趕回來咧!」秋海棠看著趙四的後影說:「袁公館的季兆雄回頭就要來找咱們,那是一定要你去打發他的。」

    「他不過是想你的鈔票罷了!」趙四一針見血地說,一會兒,他那冬瓜似的身影已在門簾外消失了。

    榮奎瞧趙四一去,便立刻挺一挺腰,顯出馬上準備打架的神氣說:

    「老闆,往後你再也不用見了那些混混們便害怕了!要是他們再敢上咱們這兒來胡鬧,不教他們挨兩個耳刮子,這才怪咧!」

    秋海棠瞧他這一個平常膽小得像一頭耗子一樣的夥計,突然這麼變了氣質,心裡真不懂是什麼一會事;不由回頭去向牆上掛的那架日曆瞧了一眼,奇怪今天是什麼日子,會把這一頭小耗子,激得這樣威風抖擻起來。

    「你出去不久,衙門裡就派四個弟兄來,正好有幾個混混在這兒胡鬧,給他們上去只一喝,便全像小鬼見了閻王一樣的逃走了。」

    榮奎這麼一說,秋海棠才知道他還是「狗仗人勢」,掌不住立刻就向他發出了張鄙夷的一笑;然而無論如何,已可從他的報告裡,知道羅湘綺是的確給自己盡了很大的力量了。

    「大概二老闆也回來了吧?」秋海棠疑心趙玉昆回來之後,臉上有些不好意思,所以躲在房裡沒有出來。

    「這倒沒有。」

    「咦!」他記得湘綺告訴他,今天飯後胡會長已派人去把玉昆保出來了,怎麼至今還沒有回來,他想總不致再出什麼岔子吧?

    榮奎的心裡,倒巴不得趙玉昆再在警察署裡多關幾天,上年的仇恨,兀自還在他舌尖上留著一些酸味咧!

    「打傷了人,怕沒有這樣容易放出來吧!」他捧著一柄空茶壺,慢慢地走出去,嘴裡故意用著不高不低的聲音這樣說,想讓秋海棠聽見,他明知這一位老闆是決不會跟他發脾氣的。

    秋海棠對待手下人的脾氣固然很好,但這時候他的不和榮奎計較,卻還另外有著一個緣故,那就是他心裡太高興了!

    一個長得那麼端莊秀麗,而又具備著充分的知識和高潔的品性的女人,竟像夢幻一樣的走進了他的生活的領域中來,任何人所企求不到的慰藉,已出乎意外的降臨到一個唱戲人的頭上了。這樣的遇合,如何能夠使他不高興呢?現在即使沈麻子的手下把他所有的行頭一起扣住不放,甚至把他自己和趙玉昆一樣的關進警察署去,他心裡也滿足了,而且還可以為他們發誓,決不怨恨他們,反要感謝他們;他永遠不敢忘記自己能夠在這樣有利的情形之下,和羅湘綺見面是完全出於他們所賜的!

    實際上,羅湘綺對於他,不但並不曾像王掌櫃媳婦之流的一見面就流露出那樣熱烈的表示,而且也沒有說過一句直接宣洩情意的話;要不是秋海棠的感覺特別靈敏,真不會知道她已對自己發生超出尋常範圍以外的情感的。然而秋海棠卻不僅已經知道,而且還確信只要照著這個方向前進,他幾年來所想望著的那種安慰,便必然可以得到了。

    袁寶藩的那一條又長又大的身影和趙玉昆的至晚未歸,雖也使他把原定的計劃延遲了幾小時,但當旅館裡的人完全睡靜之後,他終於提起了筆桿,伏在一張小桌子上,攤開著趙四給他買的一本很講究的洋信紙,決定寫出一封他生平所從未寫過的最重要的信件來。

    他把筆鋒擱在硯台上,不住的抹著,腦海裡的思潮,像煮沸了的開水一樣的湧起來;他覺得自己應該說的話太多了,本來只想寫一封短柬,實在是不夠的,至少得寫一封六七張信紙的長信。他想自己學戲的經過應該是要告訴她的,還有家裡的境況,以及他和袁家叔侄倆的交誼,也應該很坦直地寫出來;此外,他還想就對方所處的不幸的境地,表示一些熱烈的同情,最後他覺得才可以加上幾句宣洩愛意的話。

    「……」結構似乎很完滿了,可是筆尖一落到紙上,就發生一個極大的困難,他再也想不出開端應該用什麼稱呼。

    他真怨恨自己方才為什麼不勇敢一些,先向她探問一下,只要問明白從前她在學堂裡叫什麼名字,那末稱呼就容易了。現在要是光脫脫的來一句「夫人賜鑒」,或「女士惠鑒」,不但有些欠通,而且教對方看了,也不免要好笑。

    這一個問題足足耗費了二三十分鐘的沉思,最後,他才決定完全不用什麼稱呼,第一行就這樣寫:

    「我生不幸,甫十二齡已因父喪家貧母老之故,被遣入玉振班為童伶矣。尤可痛者,師傅任心所欲,責令專習旦行,以一男子而令調朱敷粉,作女兒裝,誠可恥極矣!……」

    像這樣寫下去,材料固然很多,別說六七張不成問題,就是要寫滿六七十張,大概也不是難事;可是他想羅湘綺可願意費這麼許多的工夫看自己這一篇小傳呢?同時他還覺得與其嘮嘮叨叨的說上一大篇,不能引起對方的興趣,還不如寫得短而精采一些的好。

    「此次前來津沽,百無所獲,惟於困厄中得睹芳顏,實私衷所不勝欣慰者也……。」

    這一次,他決定最多以三張為度,但第一張寫了兩行,自己就覺得這樣寫下去,必然又是一個長篇了;因為既說「不勝欣慰」,當然就得說出所以欣慰的理由來,至少也得告訴她一些自己過去生活的枯燥,並且還少不掉要插進一段讚美她的話;這樣一鋪張開來,那裡還能收束得住?沒奈何,只得又把第二張信紙撕了。

    他把右手托住了下頷,凝望著掛在牆上的兩支寶劍出神;隔室裡傳來的重濁的鼾聲,告訴他趙四和唱小生的李玉楨已毫無掛慮地走進黑酣鄉去了。這幾天來的奔走和爭執,雖然已使他同樣覺得很疲倦,但在他沒有把這一封信寫完以前,睡眠是絕對不可能的。

    「連日進謁。得親謦-,買快生平;而女士之仙姿玉骨,蕙質蘭心,尤為僕所無限欽慕者……。」

    第三張信紙似乎很可以順利地寫下去了,但經不起自己再把第一段重看了一遍,便又覺得萬萬不能合用;像這種肉麻的句子,不是那些捧角家所慣用,而為自己所最痛恨的嗎?自己畢竟還是個男人,還是個伶人,看了尚且不免汗毛站班,又怎麼能去唐突羅湘綺那樣一位端莊高貴的女性呢?

    秋海棠的念頭才這麼一轉,那第三張信紙便又捏成一團,被送入字紙簏去了。

    眼看一本很厚的信箋簿,快撕剩一半了,他的疲乏的腦神經才為了他顯示了一個奇跡,使他在短短的三四分鐘以內寫成了下面這一封短柬:——長信的計劃畢竟是拋棄了。

    「此次之事,多蒙助力,感激無由言宣;一切糾紛,日內可望結束,惟在返京前,尚有下情相告,擬請見約一談。(到府或他處均可)千乞勿卻,並早日賜覆昌禱!僕吳鈞拜啟」

    這樣他才覺得很滿意了,雖然他對於追求女性的事實在一些經驗也沒有,可是只憑常理推測,他也知道與其繞著大圈子抄過去,還不如直接從正面進攻來得乾淨爽快。他想萬一對方真沒有意思的話,只要不給回信,自己就可以知道了。

    「或許她不知道吳鈞是誰吧?」信封粘好之後,他倒又躊躇起來,因為吳鈞這個名字是他自己所起的,外人知道的很少,但秋海棠卻委實不願用他的藝名或吳玉琴三個字和羅湘綺通信,因此仍用了它;依他的揣測,有那麼一打手帕和一瓶香水同時送去,再加上羅湘綺的聰明,她應該是可以猜到「吳鈞」是誰的。

    信和禮物,在第二天早上,都很順利地送出了,同時還據趙四報告,他答應送給季兆雄的一百元,也順便給他帶了去,受的人似乎非常高興。

    但有一件事卻很使秋海棠憂慮,那就是趙玉昆的失蹤。據警察署說,昨天下午已經把他放了,可是直到第二天下午玉昆還沒有回天津飯店。榮奎跟秋海棠的琴師金大個子兩個人出去找了一晚,把附近所有的小酒店全走遍了,只是不見他的影子。

    「不要給那些混混們做了?」趙四昂起著一張胖臉,透出怪緊張的神氣問。

    其時他們都在馬金壽的房間裡,這個實際上還不到三十歲的唱須生的青年人,外貌卻萎頹得已像六七十歲的老人了,他的一大半的光陰是消磨在煙榻上的,因為他的頭銜是譚派須生,上台去必須陰陽怪氣,爐火純青,抽大煙當然是必須首備的條件了!

    「這倒不怕!只要他們不用傢伙,一二十個混混還不夠二老闆打發咧!」金大個子倚在門框上,右手不停的搔摸著自己的光頭說。

    「毒龍難斗地頭蛇,不要把人家看得太輕了!」趙四卻不以為然。

    秋海棠默默地坐在馬金壽的煙榻上,並不表示什麼意見,他知道趙玉昆不但膂力強大,身子滑溜,而且為人很機靈,照理不致會在那些光棍面前栽觔斗,而且事實上一時也的確無法找到他,看來只好等回京以後再說了。

    「明天沈麻子的兄弟約定要來跟我們談談,想把明年的公事講一個妥當,那末這會的事就算一筆勾銷了。」趙四看著秋海棠說。

    「大舞台的錢我可不想再賺了!」馬金壽放下煙槍,沒精打采地說;他也知道人家決不會再約他,便故意先這樣的說。

    秋海棠慢慢地打煙鋪上站起來,伸了伸腰。

    「這會子我心裡亂得很,有事留著明天再商量吧!」他一面說,一面掀開門簾,就想跨出去;但走了一步,便又站住了。「榮奎,跟我去問你一句話!」他回頭來單獨向榮奎說。

    雖然他也知道這個小夥計太油滑了,多少帶一些危險性,可是幾年來已把他差遣慣了,倒也很有些不能少他的困難。

    榮奎很恭順地隨著他走到樓梯口,想不出他有什麼話要問。

    「下去向帳房裡問一個訊,可有人送過什麼信來沒有?」秋海棠用著很低的聲音囑咐他,臉上差不多就要紅起來了。

    「慢些!」榮奎正想走下去,秋海棠又把他喊住了。「你告訴他們,只要有信送來,不管什麼時候就給我帶上來……。那是很要緊的信!」

    要榮奎去辦這種沒有銀錢出入的事,比較上是最可靠的,不消幾分鐘他就回上來了。

    「現在沒有什麼信,他們說一有就給你送上來。」

    秋海棠掏出一隻夜光表來看了一看,知道羅湘綺即使有回信,也不會在深夜十一點鐘的時候派人送來了。事實上,這封回信直到第三天早上才從郵政局寄來,信封以內還有信封,顯見寄的人是怎樣的小心,信也寫得很長,至少有秋海棠去信的十倍。

    這一個上半天,他差不多沒有和趙四、馬金壽、金大個子一班人見過面,湘綺的信,像世界上一種最濃厚的膠水一樣的把他牢牢地粘住在床前的一張小桌子上。

    湘綺不但已把自己怎樣給袁寶藩欺騙的經過,一齊告訴了他,而且還很明白地說,願意和他做一個永久的朋友。

    在秋海棠的生命史上,這一天真是最快樂的一天了!吃晌午的時候,他的食量足足比平日增加了三倍;可是假使有人問他那一個菜做得最好,或是趙四在一路吃的時候跟他說了些什麼話,他是一定答不出來的。

    「假使我們早一年見面就好了!」他一面在房裡洗臉,不覺一面又想起了羅湘綺,便獨自這樣慨歎著。

    他瞧時候還早,自己儘管不知道湘綺所說的糧米街在什麼地方,但有兩個鐘頭的工夫去找尋,諒必也不致再有什麼困難,便決定一個人先走出去,不向趙四、榮奎一干人提半個字,免得將來多一條痕跡。

    天津地方的糧米街本來不怎樣大,雖然他不坐膠皮車,只憑兩條腿走路,但繞了三刻多鍾也就在戶部街後面找到了這一條冷僻的小路了。

    三十四號是一所古舊的小平房,屋子最多不過兩進,但大門和二門中間的天井,卻相當的寬大;東西兩邊,各種著一顆大槐樹,椏枝虯曲,團團如蓋,看去真像兩頂脫了紙的破傘。地上收拾得很潔淨,門窗和牆壁也漆髹得很新,大概距離上次修補的日子,最多不到三個月咧!

    秋海棠在二門口遲疑了好一會,不敢再闖進去。第一,他恐怕時間太早,湘綺自己還沒有起來;第二,他想客人走到這裡,至少應該喊一聲了,可是怎麼喊呢?雖然他已從回信上知道了湘綺的名字,然而彼此才見了兩度的新朋友,怎麼就好直截爽快的喊「湘綺在家沒有」呢?

    沒奈何,他只得還像在台上做戲一樣的高聲咳了兩聲嗽。

    這個符號的功效可真不小,馬上就有一陣很輕快的腳步聲傳佈了出來,一會兒,二門敞開了,站在石階上的是一個布衣布裙,裝束完全跟女學生相同的少婦;可愛而真誠的笑容,浮現在她那薄敷脂粉的臉上,這還有誰呢?當然就是秋海棠兩天來時刻不忘的羅湘綺了!

    「來得好早!」她把身子一側,讓秋海棠在又驚又喜的情緒中走進了二門來。

    第二進屋子的中堂裡,安著一張掛有白桌帔的方桌子,上面供著一個牌位,和燭台香爐之類,使秋海棠立刻想到了湘綺信裡所提起的為了她的受騙,以致病勢加劇而不久就撒手西歸的母親。

    湘綺引著他走進了兩邊的耳房。

    「你在這裡待一會好不好?」湘綺先招呼他在一張椅子上坐了,然後微微一笑,很活潑地奔進了後面去。

    秋海棠竭力鎮定了自己的心神,抬起頭來,向屋子的四周打量著;這是一間長方形的屋子,佈置很簡單,但非常潔淨,一些沒有富貴的氣象,只有一種古雅而幽靜的風趣。北面的壁上,掛著一張狹長的學校畢業時的團體照,秋海棠走過去一看,便知道是湘綺從第一女師畢業的時候所照的了。照片上的人像大約只有半個指頭那麼大,但不消半分鐘,他就立刻把羅湘綺找出來了。他對那一張黃豆大小的臉龐仔細的端詳著,覺得非常的眼熟,似乎這個人已跟他在一起生活有十多年了!

    「放在那一邊!」正當他在端詳得出神的時候,忽聽湘綺的聲音在他後面響著,回頭去一看,湘綺正掀開了簾子走進來,屋裡卻多了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正把兩盞茶,一碟脆棗和一碟洋糖,依著湘綺所指的方向按到一張小几上去。

    「讓我們坐著說話吧!」湘綺先自在下首的一張椅子上坐了,然後堆著微笑,竭力把秋海棠讓到上首去。

    那個長得很清秀的女孩子,一聲不響地放下了兩個碟子以後,便透著滿臉的憨笑走出去了。

    「這是一個在我們家裡長大起來的小丫頭,天生的又聾又啞,只有心裡倒還明白。」不等秋海棠問,湘綺便自動給他這樣說明著。

    「大凡啞子同時一定也是聾子,因為他們不能開口,即使有人辱罵他們,也不能回話;所以老天可憐他們,爽快教他們不要聽見了,心裡倒可以好受些。」秋海棠完全像到了自己家裡一樣的很隨便地說。

    湘綺笑著點點頭。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約你上這裡來嗎?」

    這一問倒險些就把秋海棠難住了,使他端著一盞茶,遲疑了好半晌,才像小學生做作文似的慢慢地進出了下面這十幾個字來:

    「因為你願意和我做一個永久的朋友。」

    可是這十幾個字委實說得太好了,它的影響不但使聽的人立刻漲紅著臉,低下了頭去,便是說的人也覺得臉上熱刺刺地像已經犯了一樁大罪一樣。

    屋子裡約摸靜默了三四分鐘。

    「並不只為這一個緣故,」還是湘綺先鼓足了勇氣說,「我的意思是想讓你多知道一些我的身世。」

    秋海棠透著極莊重的態度,向小几上按的一碟碧油油的脆棗看了一眼,並不就插嘴。

    「袁寶藩他有本領能夠騙到我的身子,卻不能騙到我的心,更不能使我忘記過去的一切!」羅湘綺的說話,漸漸顯得激昂悲憤起來。「我母親從發覺他的騙局的第二天起,病勢便沉重了,她一面痛恨他,一面又覺得太對不起我,便抵死不願再住在那邊,由我和父親把她送了回來,使她仍得在自己家裡嚥了最後一口氣。」雖然事情已過去了一年多,但湘綺一提到這件事,禁不住眼圈又紅了。

    在這一節話裡,秋海棠實在覺得無法插嘴,只能繼續靜坐著傾聽。

    「因為這所房子是我母親瞑目的所在,而且我自己一生中所過的最愉快的日子,也都是在這裡過的,所以我決定仍把它保留著;甚至還利用了他的錢,全部修整了一下,所以看起來反比從前新得多了。」說著,湘綺臉上不覺又浮出了一絲苦笑。「我父親也一直住在這裡,直到最近才帶了一筆錢,到南方去看我的哥哥。」

    「袁三爺也常到……?」秋海棠開始想問,但又自覺太唐突、忙立刻嚥住了。

    「他可從沒有來過。」湘綺卻已知道他所要問的是什麼事了。「這也是我在當初的時候跟他講定的。他可以沾污我的身子,卻不能再沾污我家的門庭!現在,這裡一切都和一年前一樣,每天靜悄悄地沒有一個來客,看家的也還是那個啞丫頭,當他不在天津的時候,我住在這裡的日子很多,我們的吃用衣著,都和從前毫無改變,只是我這一個人,卻已永遠不是清白的女孩兒了……。」說到這一句,湘綺的聲音已變得非常的酸楚,使秋海堂聽了馬上從心底裡湧起了一陣憐惜和悲憤的情緒。

    他把一手支著下頷,一眼不眨的看著湘綺的臉,差不多有五分鐘沒有移動他的視線;湘綺也像沒有覺察一樣,盡自望對面牆上的幾幅字畫看著,不覺彼此都看出了神。

    其實兩個人都沒有看見什麼,他們的兩顆心正像火車上一對飛輪似的不停的在旋轉著,彼此都想不顧一切的向對方傾吐自己的衷曲,但又覺統共只見了兩面,不應該相知得這樣快,而且一時也不知道應該打什麼地方說起才好。

    這糧米街原是城內一處很偏僻的所在,羅家住的又是獨院,屋子裡的人不說話,外面也就一點聲音聽不到,只剩一陣陣不很遒勁的秋風,在窗外樹梢上吹動著。

    「坐著沒有什麼意思,我給你瞧一些東西好不好?」湘綺突然站起來打破了沉寂的空氣說。

    秋海棠當然是來不及的說好,但在湘綺沒有把她所說的東西捧出來以前,他卻委實猜不到是什麼好玩的東西。

    實際上湘綺所取出來的卻不是什麼玩物,而是一本小小的照相簿;然而這個倒真是秋海棠所最愛瞧的,同時湘綺也知道他一定愛瞧,因為這上面所貼的幾十張照片,全是她從小到大,二十多年中所留下的各各不同的影子。

    秋海棠小心翼翼地接了過去,像鑒賞古物似的一頁一頁的翻看著,每一張相片,至少要耗費他三四分鐘的工夫去端相,嘴裡還要不住的問每張相片拍攝的地點和時期,他覺得這真是他一生中一個最重大的損失了,因為在湘綺這許多照相中,竟沒有一張是和他同攝的!「這是誰啊?」在第六頁上,他發現有一男一女兩個十來歲的小孩子拍在一張照片上,女的那個當然是湘綺,但男的卻不知是誰,便含著很明顯的妒意問。

    湘綺一直就站在他的背後,很敏捷地答覆他所發的問句,但這時卻故意不就回答。

    「是你的表兄弟嗎?」秋海棠突然回過頭去,很莽撞地問。湘綺忍不住撲哧一笑。

    「表兄弟?他自己告訴你的嗎?怎麼這個人也猜不到!他就是我的親哥哥,至今還在南方養病,我們在小時候倒的確是最親熱的!」

    「我怎麼偏不能生在她家呢?」又是一樁憾事,秋海棠想。可是越往後翻,他的憾事卻越來越多,因為有不少照相,都不是湘綺一個人照的;跟她同照的人有些是親戚,有些是同學,在秋海棠的眼睛裡看來,這些人的運氣都是非常的好,足以使他相形見絀。

    直到那個啞丫頭把一籠現蒸的肉包子端出來,他還沒有看到最。

    「你打算幾時回北京去?」湘綺伴著她的特客吃了幾個包子以後,便放下了筷子這樣問。

    「我暫時不想出台,就是在這裡多耽擱幾時也不妨。」秋海棠幾乎就想說,「我希望和你時常談談,只要袁三爺不來,我就不走。」

    他的話雖然沒有說出來,但湘綺心裡已早就明白了。

    「明天你可以到這裡來吃午飯;只要我們行動謹慎一些,這裡你是可以常來的。」

    從此,秋海棠果然就接連著到羅家來了三次,無論在形跡上和精神上,彼此都禁不住有一種熱情流露了出來,只是雙方都很知道自制,即使在最興奮的時節,也不過相對一笑而已。

    後來班裡所有的角兒和他手下的人差不多全回去了,趙四也一再的跟他說,如果沒有什麼要事,還是早些回北京去的好;同時袁紹文也有快信給他,告訴他自己已從承德回京,看到了他幾天前所打去的電報,不知道天津的事情講好沒有,希望他早些去信答覆,或是爽快回京面談,這樣才使秋海棠決定准第二天動身。

    但前一天的晚上,他依舊沒法使自己安坐在天津飯店裡,躊躇了好久,結果還是上糧米街三十四號羅家去吃的晚飯,又且因為明天就要分手了,不由流連得更晚了一些。

    「說也可笑,」酒的力量已在湘綺的臉上加添了一重比胭脂的色澤更鮮艷的紅光。「你終算也是一個紅角兒了,可是我卻從沒有聽你唱過一句……。」

    「你為什麼不早說?否則我早把胡琴帶來了!」秋海棠在酒後也不由比往常興奮了許多。「現在就干唱一段給你聽好不好?」

    「好當然是好的。」湘綺說了一句,眼睛便看著秋海棠。

    秋海棠立刻從餐桌邊站了起來。高興得忘記了一切的煩惱,馬上就想對著牆壁,揀一段最拿手的戲唱給湘綺聽。

    「慢一些!」湘綺隨手拈起了一支牙筷,向秋海棠指了一指。「你別唱那些花旦戲,這個我可不愛聽!」

    「那唱什麼呢?」

    「小生戲你也能唱嗎?」

    「怎麼不能!」秋海棠側著臉,用一雙已有七八分醉意的眼睛瞅定著湘綺,湘綺也不由很嬌媚地向他一笑;壁上的時鐘正打著九下,-……-……-……的聲響,搖曳在空氣裡,好久沒有消失,但兩個人都像不曾聽得一樣。

    「有一段羅成叫關倒是怪激昂慷慨的,你可願意聽嗎?」從這三四天來的坦白的談話裡,秋海棠已充分認識了湘綺的個性,知道只有這一類的戲才是她所愛聽的。

    「唱得低一些吧!」湘綺輕輕地說。

    秋海棠把身子更向右邊旋過了一些,臉對著東牆,昂起了半顆頭,真的開始唱起來了:

    「黑夜裡,鬧壞了,羅士信。西北風,吹得我,透甲如冰。耳邊廂,又聽得,鸞鈴振。想必是,那蘇烈,發來兵……。」

    這是一段娃娃調,在舞台上的時候,慣常都用嗩吶胡琴合配,調門非常的高,秋海棠起初原是竭力把嗓子壓低了唱的,但唱了兩句就按不住了。湘綺聽得他唱得那末響,雖然知道那個啞丫頭還是聽不見的,可是兩邊的鄰居,似乎也不得不有所顧忌,心裡原想止住他,卻又不願打斷他的興趣,而且那樣清潤嘹亮的歌聲,聽在耳朵裡也委實很美妙,便依舊默不作聲地傾聽著。

    「沒有胡琴戲就唱不好。」唱完了一大段二黃原板,秋海棠便旋過身子來搖著頭說。

    湘綺又笑了一笑。

    「你說我究竟唱得好不好?」秋海棠就在椅子的右邊蹲著,仰起了臉向她看,雙手牢牢地攀住了椅子的扶手。「別人的話我不相信,大概你總可以老老實實的給我說一聲吧?」

    「好是真好,可惜只有我一個人聽見,也沒有人給你喝彩。」她微俯著上身,很放任地讓自己的視線和秋海棠的視線不偏不斜的對著。

    「哪個要人家喝彩?還是你好好地獎我一獎吧!」他勇敢地把雙手往上一伸,抓著湘綺的肩頭。

    「你要獎些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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