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海棠 四 意外的遇合
    四 意外的遇合

    秋海棠這一次上天津來,就營業上說,的確沒有成功,理由有兩點:第一是由於他的多唱青衣戲,少唱花旦戲,——統共只唱了一次「花田錯」——以致不能迎合一般人的口味;第二是配角太糟了,那個唱須生的馬金壽,簡直沒有嗓子。倒是他的師兄趙玉昆「偷」了幾次「雞」,「盜」了幾次「鉤」,都很受台下人的歡迎,連他的酒量也從每天一斤五茄皮,加到了兩天三斤,兀是還在後台嚷著沒有酒喝。

    他是一個光棍,唱戲所掙的錢差不多有六成是喝進他肚子去的,還有四成的支配是:一成吃零食,三成隨手散給窮人,特別是那些年老或有病的同行,逢到這些人向他伸手,他往往會把袋底都掏空的。那末他自己怎麼樣呢?除了五茄皮,他總不能不吃飯!還有,就說他自己沒有行頭,他也不能整天穿著大衣箱裡的戲裝過日子啊?還有,他晚上睡在那裡呢?這些問題他自己倒從沒有愁過,因為他有那末一個能掙錢的把兄弟,終年供給他住,供給他吃,不算,還要供給他穿。他是從不做一件衣服的,要穿的時候,就把秋海棠穿舊了的拿去,不問長短大小,便往自己身上套。有時候連話也不說一句,自管自的拿著走了。碰到尷尬的日子,他也時常把這些衣服往長生庫裡送,好在秋海棠也從不查問他。這樣鬧了幾年,除掉秋海棠本人之外,他家裡的人,幾乎沒有一個不把趙玉昆恨得像冤家一樣;尤其是那個跟包的小榮奎,因為他把秋海棠誆到擷英去和王掌櫃的媳婦見面之後,玉昆曾經狠狠地揍過他一頓,差一些把他那一條右腿摔壞。

    這一次他跟著秋海棠上天津來,不到十天工夫,照例又把拿到的份子花光了,秋海棠也因為這幾天賣座不好,戲館的沈麻子說話很難聽,心思亂得很,沒有工夫再注意玉昆,任他把一件夾大褂當掉了也沒有發覺。這一晚,玉昆仗著年輕力壯,不怕冷,又把一條夾褲也當掉了,喝了幾兩白干,沒精打采的走回天津飯店去。

    「……咱們早知道姓馬的玩意兒太差,叫你們不要去約他,偏是你們不信,又把他帶了來。你瞧上台這麼幾天,他可曾吃過一聲彩沒有?」一條怪尖的嗓子,在樓上喊著,玉昆走到半扶梯,就知道是沈麻子在那裡說話了。

    「我們原想打電報到上海去把劉玉華約來的,只是他要的價錢太大了。……」說話的聲音很低,並且很模糊,充滿著重濁的痰音,一聽就知道是秋海棠的管事趙四。

    「吳老闆自己不能少拿幾個嗎?」沈麻子很不客氣的說。

    秋海棠住的六號房間差不多就在扶梯口,玉昆一上樓,便歪斜著腳步,推開了門闖進去。

    「什麼事大驚小怪?」他故意半睜著醉眼,假裝莫名其妙地問。

    沈麻子正在生氣的時候,突然瞧見這麼一個衣衫不整,半像叫化子的人闖進來,大模大樣的說話,心裡不覺老大不高興,雖然看他的行徑也像個唱戲的,卻總道是個不關重要的配角,便略略瞅了他一眼,並不招呼,依舊跟秋海棠和趙四兩個人說話。

    「再說吳老闆,你也有些不夠交情!」沈麻子把半個屁股靠在一張方台上,捋起了衣袖,繃緊著滿臉的橫肉,顯得像一個討債的人一樣。「咱們前台排定的戲,十次倒有九次給你回掉的。什麼戲唱,什麼戲不唱,真比坤角兒們還認真,這樣還能不叫咱們賠本嗎?」

    秋海棠唱了幾年戲,倒把膽子唱得小了許多,從前在科班裡的時候,他倒還歡喜使使小性,現在自己成了班,便只剩了給人家打拱作揖的份兒,再也不敢得罪一個人。此刻當著這一個滿身光棍氣的沈麻子,自然格外無法對付了!

    「沈老闆,這裡頭也有一層困難。」還是那個又矮又胖的趙四膽量比較大一些。「不要說像盤絲洞那一類的戲,咱們吳老闆萬萬不能唱;就是別的玩笑戲,也因為裡頭有一個袁七爺的緣故……。」

    不等趙四說完,沈麻子早在鼻孔裡哼了一聲,翹起著右手的大拇指,連連冷笑起來。

    「老大哥,別拿這些大少爺來嚇人!袁七爺,他又不是吳老闆的老子?你們唱戲,他能管得著嗎?他要是真歡喜交小旦角兒的話,為什麼不把吳老闆收到了家裡去?」

    趙四也不料這個大流氓的話會說得這樣放肆,不由漲紅了臉,斜靠在秋海棠的床上,氣得連喊「這是什麼話?這是什麼話?」秋海棠自己也氣得臉都青了,可是他實在不敢得罪這一條地頭蛇。

    「你這個人是說話還是放屁?」趙玉昆輕輕地從凳子上站起來,先把沈麻子從頭到腳的看了一眼。

    沈麻子從台上跳了下來,身材足足比玉昆高了一尺。

    「好小子!你是誰啊?」他戟著兩指,差不多直指到玉昆臉上問。

    玉昆只把身子略略一側,便讓到了左邊去。

    「你問老子嗎?我就叫趙玉昆。告訴你吧!姓沈的,你把人家請了來,賣座好不好,那是你自己的運氣,你跟人家干嚷有什麼用啊?」

    沈麻子倒不料這一個衣衫襤褸,相貌委瑣的年輕人,就是天天在台上唱時遷,唱朱光祖大受台下歡迎,出乎常例的掛第五牌的武丑趙玉昆。心裡原不想得罪他,可是當著秋海棠和趙四兩個人的面,卻又不便自己軟下去,只得依舊青著臉忿忿地說:

    「賣座好不好當然靠運氣,可是他唱旦的臉子嫩,不肯唱玩笑戲,那還不是給人家請在家裡……。」

    一陣酒往心頭一湧,王昆不覺把什麼都忘記了,嘴裡才說得一聲「你這個傢伙太不講理!」立刻便把手一揚,在沈麻子的左頰上用力打了一下,趙四慌得馬上跳上去想阻擋,沒有來得及。

    沈麻子冷不防吃了虧,那裡就肯干休,視正玉昆右耳,猛可就是一拳送過去,但無論他怎樣快,也快不過玉昆,他的攻勢才發動,那個又瘦小又靈便的身影已竄到門外去了。

    「好小子!往那裡走?」沈麻子睜圓了一雙密佈紅筋的怪眼,一抬腿踢開了前面的一張凳子,便像瘋虎似的趕出去。

    秋海棠是知道玉昆的底細的,要講打架,他準不會吃虧,心裡也想借他教訓沈麻子一次,便站在房子裡,一聲也不響。

    「啊!這事情不好!」趙四氣喘如牛地說:「你快把趙老闆勸住了吧!常言說得好,強龍不敵地頭蛇,往後天津這個碼頭,咱們還能再來嗎?」

    「我們二哥喝醉了酒是不認人的,要勸還是你去勸吧!」

    正當趙四奔出房門,一路大喊:「有話好講,大家不要打」的時候,已聽得震天價的撲通一響,接著又是玉昆的聲音,高喊了一聲「哎呀」,下面的人聲便嚷成了一片。

    現在玉昆的酒也嚇醒了!他真沒有想到那個外貌很精壯的沈麻子,會這樣沒有用,自己只輕輕絆了他一腿,就會從扶梯上一直翻下去的。

    「血!血!血!」樓下幾個值夜的茶房,和好些尚未安睡的客人,頓時便一齊湧了出來,圍著暈死在花磚地上的沈麻子亂叫。

    秋海棠站在趙玉昆的後面,從三十多級高的樓梯口望下來,湊著電燈光,可以很清楚地看見方纔那個出言不遜的沈麻子,像一頭死狗似的躺在地上,鮮血正從他的後腦邊淌出來;僅僅這麼一瞥,已使他渾身像害寒熱病一樣的抖起來了。

    趙四雖然年紀比較最大,已算是老江湖了,但一時也不由嚇得慌了手腳,站在樓梯口,盡向那兩個臉色同樣變成了灰白的師兄弟呆看著,不知道應該怎樣對付才好。

    「一人做事一人當!他要是真死了,我就給他償命!」玉昆的臉色突然一紅,原有的勇氣霎時已回復了一半,他也不招呼別人,便獨自急忙忙的奔下樓去。

    「老……二……」秋海棠想喊住他,可是不知怎樣,嗓子已啞得一些喊不響了。趙四是知道他的性格的,這種事情根本對付不來,便竭力先把他勸回了房裡去,自己答應立刻帶著榮奎下樓,好歹替趙玉昆說幾句話,回頭再來報告。

    其時馬金壽和另外幾個配角,也聽到了響動,紛紛擁進秋海棠的房裡來探問;有的還自告奮勇的隨著趙四下去張羅,有的就在秋海棠房裡留著,大家七張八嘴的議論。

    也不知道等了多少時候,趙四等六七個人才急急忙忙地趕回來報告沈麻子沒有死,只是傷得很重,已送進醫院去了。玉昆在警察署裡就自認和他口角動武,無心把他翻下樓去,因此才闖下這件禍事的,此刻還在局子裡留著,最早也得候到沈麻子傷癒之後才能出來。

    大家聽了這消息,少不得又是一陣議論,直到天亮才散;秋海棠只是垂頭喪氣的坐在床沿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老二這個禍可闖得真不小!」趙四瞧房裡的人一散完,便勉強打起精神來,把他那一條肥胖的身軀,移到貼近秋海棠的一把椅子上去,竭力壓低了聲音說,「沈麻子那些徒弟和他家裡的人,看來都不是好東西!方才當著我們,已經口口聲聲的說,要把這一次所有的損失全算在你一個人頭上。我們的行頭,不用說是給他們扣定了;而在沈麻子的傷沒有治好以前,別說趙玉昆插翅難飛,便是連你也不見得走得成咧!」

    秋海棠不住的搓著雙手,心裡亂得一些計較也沒有。

    「我還聽得下面帳房裡的人說,沈麻子在地面上也很有些手黑,即使他的傷能夠好,趙老二多少也得吃幾年官司……。」趙四張大了一雙銅鈴眼說。

    人到急難的時候,可以想到的第一個救星永遠總是自己平日最敬愛或是最信服的人,於是秋海棠便立刻想到了袁紹文。

    「不知道七爺現在可曾回來沒有?」

    趙四不就回答,仰著一張肥臉,先自默想了三四分鐘,突然把手往右腿上一拍,疲乏的臉上,頓時便透出了幾許笑意來。

    「七爺也許還沒有回京,但三爺卻說不定就在這兒呢!」

    「怎麼,三爺?」秋海棠茫然地問。

    「不錯,就是袁總辦啊!」趙四彷彿很得意地說:「這件事你大概還不會知道咧!告訴你吧!三爺在天津是也有一個公館的。」

    像袁寶藩那樣一個驕奢淫逸的人兒,即使趙四說他在各大城市都有公館,秋海棠也是決不會覺得詫異的。

    「可是他要是真在這裡的話,為什麼咱們來了十多天,沒有見他一次呢?」這一點是秋海棠所不解的。

    但趙四也答覆不出來,只能含糊著回答:

    「所以是說不定啊!」

    「那有什麼用呢?」

    「但咱們也不妨分頭辦事,」趙四顯得很幹練地說,「你一面儘管打電報去找七爺,我回頭就去打聽三爺的公館,假使碰到運氣好,恰巧給我們找上,那不是就有了救星嗎?」

    秋海棠聽他這麼一說,也不覺略略寬慰了些。

    「今兒要睡覺是不成了!」趙四站起來,望著窗外才透出的太陽光打了一個呵欠。

    「你要吃什麼東西不要?」

    秋海棠自己雖不是個胖子,卻也知道食物和胖子的關係。一天四餐,在趙四是萬萬不能少的,尤其在需要他充跑腿的時候,吃飽更是第一要件,便不待他再說,忙招呼茶房去做二十鍋貼帶下一碗大肉面來。

    趙四這才不打呵欠了。

    「三爺這件事,聽說做得很有趣,倒像是一出玩笑戲,你難道沒有聽七爺說過嗎?」在等候面和鍋貼的時候,趙四突然這樣沒頭沒腦地問。

    「什麼事?」

    「他娶天津這一位姨太太的事,你沒有知道嗎?」

    「沒有。」秋海棠絲毫不感興趣地說。

    「據一個朋友告訴我,」趙四倒是最歡喜管人家的閒事。「這個女人壓根兒是給三爺騙來的!」

    秋海棠只冷冷地一笑。他雖然沒有知道這會事,但憑袁寶藩這個人平日的行為來揣測,那裡會有幹不出這種勾當的?騙還算跟人家客氣,逢到高興時,搶也得搶咧!

    「對親的時候,聽說用的是七爺的照相。」

    「七爺的照相?」這倒很使秋海棠覺得奇怪了!因為他是知道袁紹文的性格的,深信他無論怎樣,也不致給他叔叔做幫兇。

    「真不真我也不知道。」趙四把腦袋探向門外去張了一張,奇怪鍋貼和面為什麼還沒有來。「只是聽人家說,那個女人很厲害,是個女學生,後來跟三爺吵得翻江擾海,抵死不肯干休。七爺也怪三爺不是,當晚就溜回北京去,不願再替他調停。還虧這裡的胡會長跟好些做官的人竭力排解,才把事情平了下去;結果三爺還依了她三件大事,想必不回北京去跟大太太同住,一定也是那樣講定的了!」

    「這樣說來,七爺的照片大概也是給三爺騙去的。」秋海棠點點頭說。

    「著啊!」趙四也忙順著他的口氣說,「七爺這個人,論起來比三爺倒要正經得多咧!」

    就在這時候茶房已把面和鍋貼端來了,趙四也就不和秋海棠客氣,拈起一雙竹筷,使得比什麼都純熟,不消幾分鐘,桌子上便只剩下一個空碗和一個空碟子。

    趙四挺著肚子,大搖大擺的出去之後,秋海棠便把榮奎叫來,撿出一件夾大褂和二十塊錢的鈔票,囑咐他給趙玉昆送去。這裡就顯出榮奎的聰明來了!他自作主張的買了一瓶五茄皮跟幾毛錢的干牛肉送去,趙玉昆得了,反比什麼都高興,而榮奎自己,卻就毫不費力的賺了十幾塊錢。

    當他志得意滿的走回天津飯店時,秋海棠和馬金壽等一班人,正給沈麻子的許多徒弟圍在屋子裡,使用種種的恐嚇,要他們把已收的包銀還出來。

    榮奎一瞧情形不對,便躲在自己的屋子裡,再也不敢走上去;還虧秋海棠三次上天津來唱戲,都住在這旅館裡,掌櫃的和他很說得來,而且在地面上也有些勢力,便做好做歹的從中調解,約定第二天再談,才把那一群人打發了出去。

    「要退包銀也可以,只是他們還得先把咱們的行頭放出來!」秋海棠也不是一個毫無主意的人,便給旅館的掌櫃這樣說。

    「這話當然是對的,」掌櫃沉吟著說,「只是你們有人打壞了沈麻子話就難說得多了!」

    提到這一點,秋海棠委實一籌莫展了,其餘那些人當然更想不出什麼好的計較來。

    趙四直到飯後才回來。

    「有辦法了!」他從三十多級的樓梯上奔上來,氣急得像一頭才耕過三畝田的老牛一樣。「咱們就去見見袁太太再說!」

    他把一隻肥手拉住了秋海棠,大有立刻要秋海棠走的意思。

    「可是袁總辦也在這裡嗎?」秋海棠不大就敢相信地問。

    「三爺在不在倒沒有關係,」趙四把一頂已經破了的黑呢帽,揪在左手裡,當一柄扇子似的扇著,而他的肥臉上,也的確累得已經在流汗了。「這裡的太太跟警察署長的內眷都有往來,你只要去見一見她便行了!」

    秋海棠聽他說得似乎很有理,而方才也的確已給那些光棍們擾得有些昏亂了,便不暇再顧其他,真的就站起來,跟著趙四便走;直至找到了袁寶藩的金屋,在門口遇上袁寶藩最親信的一個侍從季兆雄之後,才覺得自己來得太冒昧了。

    「啊!這件事怕有些難辦。」季兆雄先把秋海棠和趙四兩個人讓進了會客室去,聽他們把此來的目的講了一遍,然後皺皺三角眉,從他那一對凹得很深的眼眶裡,發出兩道怪尖銳的光芒來,打秋海棠的臉上轉了幾轉,同時慢吞吞地說:「這裡的太太不是和你從沒有見過嗎?吳老闆。……不過,打聽倒真虧你們打聽得到的!」

    「是我跑了一個上半天才打聽到的。」趙四彷彿很得意地說,「現在既然來了,好歹請老兄給我們去說說看!」

    季兆雄的臉上,還是透出了很為難的神氣。

    「你們哪裡知道!這位太太的脾氣,真和京裡的三位大不相同呢!」他壓低了聲音,故意裝得很機密似的說:「總辦見了她也有幾分害怕。而且她最恨的就是唱戲的人,從前總辦在京裡,不是天天請了你們許多好角兒,到家裡來大唱大喝的嗎?可是在這兒就不行!不相干的人,他老人家簡直不敢再帶進來……。」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秋海棠差不多就要失望得走了。

    「但是,我們老闆跟三爺和七爺的交情,多少和別人不同一些,裡面也應該知道吧?」趙四卻還不肯放棄這一條門路。「請大哥幫一個忙,進去試試行不行?」

    這侍從還是搖頭。

    「不是我不肯幫忙,這位太太其實不好說話!不信吳老闆將來可以問七爺。」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的念頭,突然湧上了趙四的腦神經來;他瞧季兆雄長著一張有皮無肉的臉,再配上一副鷹爪似的鼻子,便知道他決不是一個安分的傢伙。

    「老大哥,只要你幫一次忙,我們決不會白白地辛苦你的!」趙四堆著滿臉的假笑說。

    這一句話的力量可真不小,季兆雄的臉上,頓時就有了些笑意;經不起趙四再湊在他耳朵邊說了一陣鬼話,他果然便答應了。

    「吳老闆,這就要瞧你自己的運氣了!」季兆雄一路走進去,一路這樣說。他自己對於這一件事,顯然也的確沒有什麼把握。

    「第一關才算打通了!」趙四把半個屁股沾在一張沙發上,透著心思很不定的神氣說。

    秋海棠也忍不住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他不但知道趙四所說的第一關,就是指季兆雄的肯不肯進去回話;而且知道還有第二關和第三關,就是那位姨太太肯不肯給自己去出面說情,以及有了說情的面子,不知道沈麻子方面還要提出什麼條件來。

    但事實的演變,往往總是出人意外的;秋海棠和趙四面面相覷地坐候了十多分鐘,季兆雄已歡天喜地的跳出來了。

    「我可沒有給你白跑,太太馬上就要出來了……!只是,吳老闆,別忘了方才趙四哥的話!」底下一句他說得很低,差不多像耳語一樣,但它的重要性是很明顯的,趙四和秋海棠兩人不由便同時向他點了點頭。

    又候了三四分鐘,一陣輕快的腳步聲裡,便走進了一個淡裝素抹的少婦來。

    她和秋海棠只彼此略略一看,便同時覺得大大的出乎意外;不過,比較上,羅湘綺的詫異還沒有秋海棠那麼歷害,因為她早就聽袁寶藩一再誇說過秋海棠的色藝,和種種不平凡的行動了。否則,她怎麼會願意出來見他呢?可是她一瞧秋海棠那樣樸實不華的衣飾,和英俊軒昂的氣概,卻也不免覺得很奇怪,幾乎不相信他是一個唱旦的紅角兒。

    對於秋海棠,羅湘綺的舉止,相貌衣飾,簡直沒有一件是他所預料到的。闊人家的姨大太,他見過太多了,老是那麼一股狐媚似的妖氣;就像王掌櫃媳婦一類的少奶奶,儘管是好人家的女兒出身,卻也多少有些輕相。而現在站在他面前的羅湘綺,卻是那樣的穩重,那樣的淡雅;美固然是美到了極處,但莊嚴也莊嚴得不可再莊嚴。

    秋海棠見了人,向來不像一般伶人那樣的動不動打恭作揖,總是淺淺一鞠躬便算了。

    「真對不起,我們像這樣冒昧的來驚擾你老人家!」事情終究是秋海棠自己的,當然應該由他先開口。「大概一切情形已由你們這裡那一位姓季的給太太說過了,不知道太太可能給我們一些幫助嗎?」

    秋海棠的說話裡,不但完全沒有一些市井氣,而且完全像上等人的口吻,甚至比袁總辦也文雅得多了。羅湘綺一聽,不覺又把平日厭惡伶人的心理減少了許多。

    「但不知道你們要我怎樣做?」她在一張小椅上端端正正的坐了下去,很簡單地問。

    「太太,那些光棍是存心想詐我們老闆的錢,只求你老人家托胡會長出面保釋,送一張片子上警察署去,我們的事就好辦了!」這次說話的是趙四,口氣便粗俗得多了。

    湘綺的眉尖略略皺了一皺。

    「最好請你們把所有的經過很簡括地寫一些下來,讓我拿去給胡太太商量,也許她可以給你們幫一些忙。」

    趙四搓著一雙胖手,頓時感覺毫無辦法起來。

    「很好,請太太等我四五分鐘行不行?」秋海棠立刻從一件灰色大褂的衣襟上取下了一支活動鉛筆來,又在日記簿上撕下兩頁白紙,馬上伏在一張圓桌上,開始揮寫起來。

    至多不過六七分鐘,一段極清楚而簡略的記錄已握在湘綺的手裡了;可是她看的時候,卻足足費了十多分鐘。她看了好幾遍,竭力想尋出一些關於文字上或書法上的錯訛來,結果恰巧相反,只覺得句子的構造也好,書法也好,簡直什麼都好!

    「這一個唱戲的人倒真是很奇怪的!」她心裡暗暗這樣想。一面又禁不住向他看了一眼,可是不巧得很,向來最能自持的秋海棠今兒偏是也有些反常了,恰好也偷偷地斜眼過來看她;四道視線一接觸,立刻就發生了比電氣還快的反應,兩顆頭不由一齊低了下去。

    「……」秋海棠很想再說幾句客氣話,可是無論怎樣也說不出了。

    「好的,就是這樣吧!」湘綺始終還是保持著很端莊的態度,慢慢地打椅子上站起來,表示談話已經結束的意思。

    「那末,請問太太,我們幾時可以來聽回話呢?」趙四來不及的問。

    「明天下半天,」湘綺只看著秋海棠一個人說,「請你再到這裡來一次,我相信我是可以給你一個滿意的答覆的。」

    秋海棠帶著趙四走出袁家的時候,心思覺得非常的混亂,甚至比方才沒有來以前更混亂,路上始終不曾和趙四說過一句話。

    「現在可以不用再愁了!」趙四再也想不出他為了什麼事,反比人家沒有答應他幫忙以前更憂愁起來,便竭力勸慰著。「聽袁太太的話,我們是一定不會再吃虧了,至多給沈麻子幾個錢的傷費,不怕他再凶到哪裡去!」

    秋海棠像沒有聽見一樣,默默地從洋車上跨下去,走進旅館;一個女人的影子,已破天荒地佔據了他腦神經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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