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戀 正文 第三章
    「您什麼時候來,我的朋友?我有三天沒有見到您了,這對我說來太長了。我的女兒使我很忙,可是您知道我再不能不見到您了。」

    一直在用鉛筆勾繪草圖尋找新主題的畫家,重讀了一遍這張伯爵夫人的短箋,然後打開了書桌的抽屜,把它放在一堆信和一起。這是那些他們開始往來起就存放在那兒的信。

    靠著社交界生活的方便,他們已經慣於幾乎天天見面了。她不時到他家裡來。讓他繼續工作,自己則在她曾在裡面坐著讓他畫像的圈椅裡坐上一兩個小時。由於有點兒怕僕役的注意,她選用這種方式日常見面;為了找補零零星星的愛情,則在家裡接待他,或者在某個沙龍裡找到他。

    他們預先安排妥當的這種辦法,使紀葉羅阿先生一直覺得都是自然的。

    畫家一周至少有兩次和其他朋友在伯爵夫人家吃飯,星期一他向例在劇院的包廂裡向她致敬;然後在他們碰巧同時去的這家或者那家房子裡相會。他也知道哪些晚上她是不出去的,於是那天他就走進她家裡去喝上一杯茶。在她家裡他靠近了她的裙袍,覺得呆在成熟了的愛情裡,特別感到親切、定心。他已經擺不脫總想在哪兒都找到她的習慣,總想傍著她消磨些時光,說幾句話,交換些想法。他體驗到,雖然他愛情的烈焰已經平靜,但總不斷地渴望想看到她。

    他希望有個家,有幢有人住的生氣勃勃的房子,有人一同進餐,與長期相識的熟人通宵長談不倦。這種與人接觸、抵足談心、潛在人類內心的要求,還有所有的老單身漢找到那些能大致安排他的朋友的家。從一家的門串到另一家的門的情況,都對他的心情感觸加上了一種基於利己主義的力量。守著他曾被愛過、寵過,什麼都得到過的這座房子,至少他還能休息,安慰他的孤寂。

    這三天以來他沒有再見到他那位女朋友。因為她的女兒回來該把他們忙得夠嗆;但他已經感到心煩,還有點因為她們沒有早點來叫他而生氣,同時採取一定的謹慎態度決不首先去求見。

    伯爵夫人的信像一鞭子似的將他抽了起來。這時是下午三點鐘。他決定立刻到她家去,要在她出門之前見到她。

    一聲叫人鈴把貼身僕人叫來了。

    「天氣怎樣,約瑟夫?」

    「很好,先生。」

    「熱嗎?」

    「是,先生。」

    「給我白背心,藍上衣,灰帽子。」

    他總是穿得很雅致。雖然他平日由一個正規服式裁縫做衣服;可是憑著他獨特的穿衣方式,緊束在白背心裡的肚皮和灰色高統氈帽略略向後傾的走路姿態,馬上就會讓人知道他是個藝術家而且是個單身漢。

    當他走到伯爵夫人家時,人家告訴他說,她正準備到林區去散步,他很失望,於是等著。

    照他的習慣,他開始橫著在客廳裡散步,沿著一張一張椅子或者一扇一扇牆上的窗戶,在陰暗的大客廳裡則沿著帷簾。腿上塗著金的茶几上是各式各樣沒有用處但漂亮值錢的小擺設。以一種斟酌過的雜亂方式擺放著。這是些古舊精緻的鏤金盒子、各式的小型鼻煙壺、象牙雕塑,而後是一些很摩登的烏光銀器。那是些風格質樸、顯出一種英國趣味的銀器:一個極小的廚房爐灶,上面有隻貓在鍋裡喝水;一個像一個大麵包的香煙盒;一個用來裝火柴的咖啡壺;接著在一個首飾盒裡整個兒放的都是小傀儡用的裝飾品,頸圈、手鐲、戒指、別針、鑽石耳環、藍寶石的、紅寶石的、祖母綠的,都出人意外地精細奇巧,像是由小人國的首飾匠做的。

    他不時地碰碰他在某個紀念日送的東西。拿起來撥撥弄弄,用一種做夢似的漠不關心的神氣細細觀察,而後又放回去。

    在一個角落裡有幾本很少翻開過的裝訂精緻的書。放在長靠椅前面的單腿小圓桌上順手的地方。在這個傢俱上面還可以看到一本有點褶皺、磨損的《兩個世界雜誌》1頁角也捲了,好像經人讀了又讀。此外還有沒有裁開的出版物,《現代藝術》就是看它價錢高才會訂的刊物,一年得花上四百法郎;還有《活頁》,是藍色封面的薄本,這是本專門登載被稱為「軟筆頭」的新詩人之間的互相唱和集。

    1法國以前有名的綜合雜誌。創於1829年,F1944年停刊。

    在那些窗戶之間,是伯爵夫人的書桌,一張上世紀的講究傢俱。她在它上面答覆在接待客人時送來的緊急問題。在這張桌子上還有些著作,有些是通俗的書,標誌出了這位女士的心靈:繆塞,馬農-萊斯科-維持;還有幾本表示出這位主人對雜的抒情小說和心理學的奧秘也不見外:有《惡之花》、《紅與黑》、《十八世紀的女人》、《阿道爾夫》。

    在書堆旁,有一面傑出的金銀細工手鏡,手鏡上的玻璃反裝在一方繡花絲絨上,讓人能欣賞背面罕見的金銀細工。

    貝爾坦拿起它來,看看裡面的自己。這幾年來他變得老得可怕,雖然他認為自己的臉比以前更有性格,但也開始為他兩頰下垂和皮膚的皺褶發愁。

    在他背後的一張門打開了。

    「早安,貝爾坦先生。」安耐特說。

    「日安,小寶貝,你好嗎?」

    「很好,您呢?」

    「怎麼啦,你不再用『你』叫我啦,擺明了的。」

    「不,真的。那樣我不好意思。」

    「說到哪兒去啦。」

    「真的,那樣我不好意思,您讓我膽怯。」

    「那為什麼?」

    「因為……因為您既不夠年輕,也不夠老。」

    畫家開始笑起來。

    「在這條理由面前我就不堅持了。」

    她一下子臉紅了,一直紅到白淨的皮膚上開始長了一點兒頭髮的部位。她不好意思地說:

    「媽媽要我告訴您她立刻就下來,並問您是不是願意和我們一塊兒到林區去。」

    「啊!當然囉。只有你們嗎?」

    「不,還有莫爾特曼公爵夫人。」

    「很好,我也去。」

    「那麼,您允許我去戴帽子嗎?」

    「去吧,孩子。」

    她剛出去,伯爵夫人就戴著面紗走進來準備動身,她伸出了雙手:

    「啊!怎麼見不到您啦?您在幹什麼?」

    「我不想在這陣子來打擾您。」

    在她叫「奧利維埃」的嗓音裡,充分表露了她所有的責怪和關懷。

    「您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他說,被她叫他名字的聲調感動了。

    這對歡喜怨家的小口角就此結束了,也和解了。她換了平常談話的調子:

    「我們到公爵夫人的府邸去找她。而後我們到林區去轉一圈。該指給娜耐特1看看所有這一類東西。」

    1安耐特的暱稱。有時亦稱納耐。

    單篷馬車在門外等著。

    貝爾坦對著兩位女士坐著,在穹門下鬧哄哄的馬匹跺蹄共鳴聲裡,車子出發了。

    沿著通衢大街下去朝著瑪德蓮納走,早春的歡樂好像從天而下降臨了人間。

    空氣煦和,太陽給男人們帶來了節日氣氛,給女人們帶來了愛情之歌,使孩子們蹦蹦跳跳,穿著白衣的小廚工也將他們的筐子放在河堤邊,去追他們的夥伴,和小流氓們玩;狗兒顯得匆匆忙忙,門房間裡的金絲雀在婉轉高唱;只有出租車的駕轅老馬總是用它們疲憊的神氣,慢得要死的步伐往前走。

    伯爵夫人低聲說:

    「啊!多美好的日子,真是叫人快活!」

    在太陽下,畫家將母親和女兒一個一個仔細端詳。她們無疑是不同的,可是同時又如此相像,這一位顯然是另一位的延續,出於同一血統,同一血肉,在同樣的生活中獲得生命。尤其是她們的眼睛,藍色的眼仁點上了一個小小的黑點。女兒眼睛是湛藍湛藍的,母親的則有一點兒淡褪了。當他向她們說話時,定定地瞅著他的是同樣的眼神以致他預計她們的回答也會是一個樣兒的。他還觀察到當他使她們發笑和喋喋不休的時候,在他眼前的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女人,一個是風華將逝,一個是方將走入生活。不,他看不出這個孩子會變成什麼樣兒。那時,在現時還在沉睡中的興趣和本能的影響下,她年輕的智慧將會萌發,將在世俗的活動中綻開。這是一個漂亮的小人兒,面迎著風雲和戀愛,有知與無知,像艘方出港的船;而她的母親則是在經過了生存和愛情的遠航,正從那兒返港。

    在想到她曾選中了他,而且依舊愛他時,他一陣感動:她,在春日的和風裡,在這輛搖搖擺擺的車廂裡,這個永遠動人的女人!

    當他用目光向她投出感恩知遇的一瞥時,她猜到了;他通過她袍裙的輕輕拂過感到了感謝的回報。

    這回輪到他說:

    「啊!是呀,多美好的日子!」

    當到了瓦連納路,帶上了公爵夫人,他們順著道向殘老軍人院走;穿過塞納河,到了香榭麗大道.登上星場凱旋門時捲進了潮湧的車流裡。

    那個年輕的女孩子,靠著奧利維埃,並排坐在倒座裡。她張著貪婪天真的眼光看著車水馬龍的景致。當公爵夫人和伯爵夫人不時受到短促的點頭致敬時,她就問:「這是誰?」別人就告訴她,「蓬泰藍一家」,「皮塞爾西一家」或者「羅克利斯伯爵夫人」或者「漂亮的曼德裡埃夫人」。

    現在是順著布洛果森林大道,在車輪的嘈雜動亂聲音中走,比凱旋門前略略鬆動了一些的車隊像在一條沒有盡頭的河流中奮鬥。轎車、雙輪有篷馬車、八簧節日車正在輪流相互超車,但它們突然被一輛由一匹快馬拉著的維多利亞式快車用瘋狂的速度拋到了後邊。它穿過這一堆滾滾前進的人群,有錢人的,貴族的;穿過了整個人群,階層,傳統。它載著一個年輕懶散的女人,她那鮮明大膽的打扮在掠過那些車輛時拋下了一陣奇特莫名的花的芬芳。

    安耐特問道:「這位夫人是誰?」

    「我不知道。」貝爾坦回答道,這時公爵夫人和伯爵夫人會心的相互一笑。

    樹葉兒長了,在這座巴黎公園里長住的歌鴝1已經在初萌的綠葉叢中歌唱。當靠近湖邊,慢步行進、車軸相接的時候,車與車之間成了不斷的相互致敬、微笑、問好。現在,車隊像是一列載著正正經經的太太和先生的船隊在滑行。對著那些舉起的帽子或者歪過來的額頭總是低一低頭的公爵夫人像隨著這些人的流過在檢閱,又像在回憶她對這些人知道的,想過的和推測過的往事。

    1即夜鶯。善歌、在求偶時期雄的在黃昏時歌唱故俗名夜鶯,並非白日不唱的。

    「瞧,小寶貝,這兒又看見曼德裡埃夫人了,共和國的美人。」

    在一輛花哨的輕車裡,那位共和國的美人擺出一副表面上對這種沒有爭議的光榮無所謂的神氣,任人欣賞她的深色大眼睛、在一頭黑色發盔下低低的前額和略略過於豐滿的倔強的嘴。

    貝爾坦說:「仍然十分漂亮。」

    那位伯爵夫人不願聽他讚揚別的女人,她微微地聳聳肩,什麼也不回答。

    可是那位年輕的姑娘心裡突然喚醒了敵對的本能,大膽說:

    「我呀,我一點也看不出來。」

    畫家回過頭說:

    「什麼,你一點也看不出她好看?」

    「不,她好像是在墨水裡浸過的。」

    公爵夫人笑壞了。

    「好呀!小寶貝。已經六年了,半個巴黎的男人都傾倒在這個黑女人前面!我想他們在耍我們!瞧,不如看看羅克裡斯伯爵夫人。」

    那位伯爵夫人帶著一條白色鬈毛狗,獨自坐在一輛兩篷車裡,精緻得像個微型藝術品,一個金髮美人。她秀麗的線條棕色的眼睛,五六年以來也都是她的崇拜者歌頌的主題。她嘴唇上不變地掛著微笑向大家招呼。

    可是,安耐特仍然不表示熱情。她說:

    「啊!她已經不是很鮮嫩的了。」

    在每天對這兩位對手的反覆討論中從不支持伯爵夫人的貝爾坦,突然對這個孩子的沒有度量發起火來。他說:

    「天哪!多多少少人們都喜歡她,她是動人的,我祝你能變得和她一樣漂亮。」

    公爵夫人接著說:「算了吧,您只注意那些年紀過了三十的女人。她有道理.這個孩子。您只在她們已不鮮嫩了才誇她們。」

    他叫道:

    「請允許我說,只到了後來,她所有的表徵都出來了的時候一個女人才真美麗。」

    他於是一面發揮這種觀念,說是早期的鮮艷只是成熟中美貌的浮面。他聲辯說上流社會的男人不注意正光輝四射的年輕女人並沒有搞錯。他們只在她們姿容煥發的最後階段才宣佈她們「漂亮」。

    受到捧的伯爵夫人喃喃說:

    「他是正確的,他從藝術家角度來判斷。一張年輕的臉是很可愛,可是總是平庸一些。」

    這位藝術家不罷休,並指出了什麼時候面貌會漸漸消失青年時期未定型的風韻,而取得它明確的輪廓、性格和表情。

    每說一句話,那位伯爵夫人就信服地用腦袋擺一擺表示「對」。他越是用一種律師辯護的熱忱和一種被控嫌疑犯對自己理由的慷慨熱情陳述,她越是用眼光和姿勢肯定他,好像他們被縛在一起對付一種危險,對一種錯誤的威脅性言論進行防衛。安耐特幾乎不聽,忙著看。她愛笑的面孔變得嚴肅起來,不再說什麼,在這種活動中快活得飄飄然。太陽、葉叢、車群和這種美麗,豐富快樂的生活,所有這些都是為了她而存在的。

    她將面臨的日子都將是這樣的,輪到她讓人認識、行禮、妒忌;而有些男人指著她的時候也許會說她漂亮。她研究那些從她看夾最漂亮雅致的她們和他們,問他們的姓名,除開這些組合的姓氏音節之外別的不管。有時她從報刊或者歷史中讀到過它的時候,這些音節會喚起她尊敬和仰慕的迴響。她不習慣於這種名人的成行出遊,也不能全信這些都是實在的,她像是在參加某種演出。那些出租馬車引起她一種倒胃的不快,使她困擾發火,她於是突然說道:

    「我認為只應當讓私人車到這兒來。」

    貝爾坦回答道:

    「那麼,小姐,要平等、自由、博愛幹什麼?」

    她撇撇嘴,意思是「對別人說去」,於是接著說:

    「該另外有一個給出租車的林子,譬如說萬森的林區。」

    「你落後了,小寶貝,你還不知道我們是在充分民主中浮沉。此外你假使想看清淨不染的林區,早晨來吧,你那時會只看到花朵,社會上的精粹之花。」

    於是他描繪了一張圖畫一這是他的精彩作品之一,一張林區早晨和它的俱樂部男女騎士們的。在這些最傑出的俱樂部裡,所有的成員人人都用名字、小名、親屬關係、銜頭相稱,有好有壞,像他們是共同生活在一個街區或者同一個小鎮裡一樣。

    她說:「您常去那兒嗎?」

    「經常去,這是實在的,那兒有些特點比巴黎更吸引人。」

    「您騎馬,早上?」

    「是,是的。」

    「而後,下午您作拜訪?」

    「是的。」

    「那麼,您什麼時候工作?」

    「我當然工作……有時候,而且我按我的興趣選擇特別對象!因為我是一個漂亮女士們的畫家,我必須觀察她們,並且跟著她們到處跑跑。」

    她一直沒有笑,喃喃說:

    「是走路還是騎馬?」

    他朝她滿意地斜看了一眼,好像說:「瞧瞧,已經很有情趣了,你會很好的,你。」

    一陣來自遠方,來自剛剛醒來的廣闊鄉野的冷風吹過;整個兒林區,這個風騷怕冷而平庸的林子,整個兒簌簌地擺動起來。

    有幾秒鐘,這陣戰慄使樹上瘦弱的樹葉和肩上的披紗發抖。所有的女人都幾乎用一樣的動作,將掉在她們背後的衣服重披上了她們的脖子和胳膊;而小徑上從頭到尾,馬兒都跑開了小步,像是吹過的料峭的寒風碰到它們時,給了它們一鞭。

    在一陣馬銜索搖動的清脆聲裡,迎著斜飄的驟雨和落日的紅霞,人們趕快回家去了。

    熟悉他所有習慣的伯爵夫人問畫家道:

    「您是回家去嗎?」

    「不,我去武術俱樂部。」

    「那我們經過時讓您下去。」

    「那對我很好,謝謝。」

    「您什麼時候約我們和公爵夫人午餐?」

    「你們說日子吧。」

    這位被巴黎的女人們矚目的畫家,讓他的羨慕者取了個名字叫「現實主義的瓦多1」,而貶他的人則叫他作「服裝攝影師」。他常常招待那些他為她畫過像的美婦人和其他婦女來午餐、夜宴。這都是些出名的、人所共知的女人。這些人十分高興在一個單身漢的宅邸的小聚會裡吃喝玩樂。

    1Watteau(Jean-Antonie)1684-1721年法國畫家,題材多以鄉村為主。

    紀葉羅阿夫人問道:「後天怎樣?這對您合適嗎?後天,我親愛的公爵夫人?」

    「太好啦,您真可愛!像這類小聚貝爾坦先生從不想到我,顯然我已經不年輕了。」

    慣於將畫家的家多少看作自己家的伯爵夫人插話道:

    「只我們幾個,這車裡的四個人,公爵夫人,安耐特,我和您,是不是,大藝術家?」

    他一邊下車時一邊說:「只有我們,我要為你們做阿爾沙斯的螯蝦。」

    「噢!您會讓小姑娘染上嗜好的。」

    他站在傳達室那兒敬了個禮,接著就迅速地進了武術俱樂部大門的前廳。將他的大衣和手杖扔給了那群像小兵見了軍官過來一樣挺立的侍役,而後他走上了大樓梯。經過另一群穿短褲的僕人,他推開了一張門,於是立時感到像個年輕人一樣靈活起來。同時聽到走道盡頭一陣擊劍的聲音,躍步的聲音和有力的嗓子的叫喊:「命中——朝我——衝刺——得分——命中——朝您。」

    在練劍室裡,那些練劍手穿著灰色衣服,皮上裝,褲子在踝骨那兒束緊,在肚皮上掛著一片護胸之類,一隻胳膊舉在空中。手彎過來,在另一隻戴上了手套變得粗大的手裡,握著柔薄的花劍,一會兒伸出去,一會兒豎起來,像機械木偶一樣迅速順從。

    有些人在休息閒談,面紅耳赤,喘著氣,出著汗,一隻手捏著手絹擦前額和脖子上的汗珠,另外一些則坐在圍著大廳四周的方軟椅上,看擊劍比賽:利來迪對蘭達,還有俱樂部教師塔亞德對大個兒羅克迪亞納。

    貝爾坦笑著不拘地和大家握手。

    巴夫裡男爵喊道:「我向您挑戰。」

    「我接受您的,好朋友。」

    於是他走進盥洗室去更衣。

    有好一陣子他沒有感到像這刻這樣靈活有勁,預料他會打得出色,他不耐煩得急急匆匆,就像一個想去玩的小學生一樣。等到他面對著對手的時候,他用極大的熱忱出擊,並且在十分鐘裡,擊中了十一次,使對方十分疲勞,男爵只好認輸。後來他和皮尼西蒙及同行阿莫裡-馬爾唐交了手。

    接著的冷水淋浴使他喘著的身體感到冰涼。他想起了二十年代時的游泳,當時為了嚇唬有錢人,深秋時候,他多次從郊區橋上,頭朝下地跳進了塞納河。

    馬爾唐問他道:「『你在這兒吃飯嗎?」

    「是的。」

    「我們和利違迪、羅克迪亞納和蘭達定了張桌子;你趕快,時間是七點一刻。」

    廳裡滿是人,人聲嗡嗡。

    這兒滿都是巴黎的夜遊神,有游手好閒的也有忙的;所有這些人從晚七點開始就不知道該幹什麼,只知道到俱樂部去吃飯,盼著邂逅什麼因緣,掛上什麼人或者什麼事。

    當這五個朋友坐定了時,銀行家利違迪,一個四十來歲壯實矮胖的人對貝爾坦說:

    「今晚您瘋了。」

    畫家回答道:

    「是的,今天我幹了些叫人想不到的事。」

    其餘的人笑了,而那位風景畫家阿莫裡-馬爾唐,一個瘦小個兒禿頭灰鬍子的人,帶著狡猾機靈的神氣說:

    「我也是,每到四月我就元氣復生,這使我不免拈花惹草,最多不過半打,而後就情緣消逝。從來不曾有過結果。」

    羅克迪亞納侯爵和蘭達伯爵為他歎息。這兩個人都比他年長,沒有任何有經驗的眼睛能估定他們的年紀。俱樂部的男人騎馬擊劍,不斷的鍛煉給了他們鋼鐵般的體魄,他們自吹說比新一代軟弱無力的浪蕩子還要朝氣蓬勃些。

    羅克迪亞納出身望族,所有的沙龍都常去;可是被人懷疑為要各種性質的弄錢花招。貝爾坦說這也不希奇,他還在各種賭場裡生活過。結過婚又離了,妻子給了他一筆年金,是比利時和葡萄牙銀行的董事,自命不凡,在他那副唐-吉訶德式的尊容上,得了個有點兒玷污光榮的「萬事幹的紳士」稱號,不時地得弄點兒決鬥的刺傷來清洗。

    蘭達伯爵是個十足的巨人,以他的魁語寬肩自傲。雖然結婚了,有兩個孩子,難得能決心每週在家吃上三頓晚飯,其餘的日子就在參加過俱樂部擊劍室的活動後,和他的朋友一起留在俱樂部裡。

    談話從婦人篇開始,轉到回憶中的趣聞軼事,和記憶中的牛皮大話,一直談到洩露隱情。

    羅克迪亞納侯爵讓人請他的那些情婦。他不說這些社交界女人的姓名,但給些精確跡象讓人能猜準。銀行家利違迪則用名字指出他的那些伴侶。他說:「那個時期我和一個外交家的妻子相好。於是在和她分手的那個晚上我說:『我的小瑪格利特……』」他邊笑著停了下來,而後又接著說:「唉!我說漏了點嘴,該養成習慣把所有這些女的叫做莎菲。」

    奧利維埃十分含蓄,當人們問他時,他習慣聲稱:

    「我啊,我就以我的模特兒為滿足。」

    人家假裝信以為真,而蘭達這個單純追妓女的人,想起在路上逛的那些美人兒和在畫家面前十個法郎一小時的年輕女娃就情不自禁。

    跟著酒瓶兒變空,所有這些「驢」,這是人們對武術俱樂部裡年輕人的稱呼。這些臉發紅的「驢」在熾烈的欲求和沸騰的熱情激動下燃燒了。

    羅克迪亞納喝完咖啡突然開始吐露真情,忘記了那些上流社會的女人,轉而頌揚那些頭腦簡單的輕謠言佻姑娘。

    手裡拿著一杯茴香酒,他說:「巴黎是唯一男人不老的城,唯一的城。那兒,只要他結實,保養得好,五十歲時也總能找到一個十八歲而且漂亮得像天仙的姑娘去愛。」

    蘭達在一堆酒杯後找到了羅克迪亞納,帶著興奮心情同意他的話,一個個數著說他至今天天欣賞的小姑娘。

    可是比較多疑而且斷言清楚女人能值多少的利違迪則喃喃說:

    「對,她們給您說的是她們熱愛您。」

    蘭達說:「她們證明給我看了,親愛的。」

    「那一類的證明不能算數。」

    「對我說來就夠了。」

    羅克迪亞納嚷道:

    「可她們是這樣想,老天爺!一個二十歲的漂亮小妞,已經吃喝玩樂了五六年,在巴黎玩兒樂子,所有我們這些鬍子都領教過她,把她親吻的味道都弄糟了。你們相信她還知道分辨三十歲和六十歲男人的區別?算了吧!吹什麼牛!她見得太多也懂得太多。我給你們打賭,她們打心的深處更愛的是誰,真正愛的是一個老銀行家而不是一個年輕的,穿著講究的人。她知道這些,考慮這些嗎?在這點上,這些男人們論年紀嗎?唉!我親愛的,而我們呢,我們在頭髮變白時返老還童了,而我們頭髮越白,人家越對我們說愛我們,人家越說我們也就越信這。」

    他們從桌上站起來,滿臉通紅,在酒精的驅使下準備出動征戰一番。於是開始考慮如何消磨他們這個黃昏。貝爾坦說去看馬戲,羅克迪亞納想去跑馬場,馬爾唐是伊甸園1,而蘭達是牧童女遊樂園2。這時,一陣輕微的協奏提琴聲遠遠地傳到了他們這兒。羅克迪亞納說:

    1此處伊甸園當指當時有名的高級餐館,饕餮之徒的樂園。

    2十七八世紀即有的豪華遊樂園。

    「聽,是不是今天在武術俱樂部裡有音樂?」

    貝爾坦回答道:「是的,我們是不是走前先到那兒花上十分鐘?」

    「走。」

    他們穿過一個大廳,那是彈子房,而後是賭場,最後到了一個敞廊之類的建築裡,大部分是音樂家的演奏台。四位先生坐在圍倚裡,已經是一副斂神等待的神氣;而在下面一排排空座席之間有十二三個人在坐著或站著閒談。

    樂隊的頭頭在譜架上用他的琴弓輕輕敲幾下:開始。

    奧利維埃-貝爾坦熱愛音樂就像有的人愛鴉片。音樂給他夢幻。

    當樂器奏出的聲浪傳到他時,他感到進入一種類似神經陶醉的境界,使得他的身體和智慧都受到震動。他的幻想在旋律的影響下飄遊得如醉如癡,神遊於溫柔的幻夢和愉快的沉思之中。他閉上了雙眼,兩腿交叉,胳膊放鬆,他聆聽著樂聲,見到了在眼前和心靈中流逝的事物。

    樂隊在演奏海頓的一首交響樂,當畫家閉上了他的眼簾時就重看到了林區,他身邊的車隊,還有對著他坐的伯爵夫人和她的女兒。他聽到了她們的聲音,隨著她們的話,感到車的顛簸,吸到了充滿樹葉香味的空氣。

    他的鄰座向他講三次話,打斷了這種幻想,但又重新開始了三次,作為開頭,總彷彿是在一次越海旅行之後,在不動的床上重新感到了船的轉側。

    後來,這幻像擴展了,延長成了長途旅行,這兩個女人始終坐在他的前面,一會兒在火車上。一會兒在外國旅館的餐桌上。在整個兒喜樂的演奏中她們總這樣伴著他,好像她們在這次驕陽下散步時,將她們兩張臉的形象印到了他的眼底。

    一陣沉靜,接著一陣移動座椅和說話的聲音驅走了這場夢留下的迷糊,於是他看到周圍正在酣睡的四個朋友,他們已經從老老實實的注意姿勢轉成了酣睡的姿勢。

    他將他們叫醒了以後說:

    「嗨,我們現在幹什麼?」

    羅克迪亞納直爽地說:「我呀,我打算在這兒再睡一會兒。」

    蘭達也說:「我也一樣。」

    貝爾坦站起來說:

    「那行,我呀,我回家去,我有點兒困了。」

    相反的,他感到的是十分興奮,但是他想走開。因為他害怕他太熟知的,那種圍著俱樂部的巴加拉1紙牌桌子夜晚的收場。

    1Haccara一種紙牌遊戲,以九點為最人。以上K、Q、J、10為0。玩法似21點。每人先分牌兩張,只用點數和的個位數相比。莊家得9則贏,小則各家可以去補牌後比個位數定誰輸贏。

    於是他回了家。第二天,經過了精神興奮之後,經過那使藝術家處於頭腦活躍狀態、啟發靈感之夜以後,他決定不出門,在家裡工作。

    這是出色的一天,屬於易產的日程,構思像從雙手裡直接流下去,而且自動就固定在畫布上。

    門全關上了,和世界隔絕,他處在關門拒客的靜謐裡,處在對畫室最相宜的安靜裡,心明眼亮,高度興奮,靈活敏捷。他體味著這種幸福,這種只有在喜悅中孕育作品的藝術家才能享有的幸福。在這幾小時工作中,除了那方圖布以外,萬物都虛,他在畫布上面用畫筆揮毫,產生了一幅圖像。在這種豐產奮發時刻,令人陶醉而且蓬勃豐富的生活使他體會到了一種美好、奇特的情緒。這天晚上,他倦困得好像是剛經過了一次健康鍛煉。躺下時他愉快地想著明天的午餐。

    桌子上佈滿了鮮花,細心為紀葉羅阿太太張羅的菜譜精緻味美。雖然敬酒遭到過強烈抗拒,但是時候不長,畫家終於使他的客人們喝了香擯。

    伯爵夫人說:「這個小姑娘會醉!」

    縱容她的公爵夫人回答道:

    「老天爺!到了她破戒喝酒的時候了!」

    當回工作室的時候,人人都被輕微醉意弄得興奮起來,感到飄飄然,像是腳下長上了翅膀。

    那位公爵夫人和伯爵夫人要去法蘭西母親協會開會,應當在去協會之前將年輕姑娘送回家。可是貝爾坦提出由他陪她出去走一圈,將她領到馬爾斯赫伯大街;於是他們兩個人一塊兒出去了。

    「帶我走最遠的道。」她說。

    「您願意到孟梭公園去逛逛嗎?這是一個很可愛的地方,我們可以看到一些小娃娃和保姆。」

    「太好了,我很願意。」

    從韋拉斯基斯大街,他們穿過了標誌這座漂亮袖珍式公園進口的紀念性金色欄杆。在一圈王公們的宅邸環繞的氣氛中,它充分展示了人造的青蔥之美。

    寬闊的小道貫穿過了那些草坪和花壇,展開了它彎曲的巧妙佈局。一群群男男女女坐在鐵椅上看著往來不絕的遊人;在綠蔭深處,小徑像小溪一樣蜿蜒,一群孩子在保姆無精打采的眼光下或者母親不安的注視下麇集在沙地上奔跑、跳繩。彎成穹形鋪開的大樹,交叉構成了宏偉的樹葉建築,龐大栗樹的深色綠蔭被紅白葡萄染成斑斑點點,高貴的無花果樹,觀賞用的法國梧桐利用它們巧妙的枝柯參差,為高低起伏的大草坪點綴上了誘人的景色。

    天氣很熱,斑鳩在一個接一個的樹叢頂上咕咕咕地叫,噴灑到細草上的水珠蒸騰起一層水霧,麻雀就在由陽光照射反映成的虹彩裡沐浴。白色雕像安踞在底座上彷彿感到了在青蔥翠綠裡的幸福。一座大理石的青年孩子正在從他的腳底拔一根找不到的刺,好像是他適才追逐狄安娜1時被刺進去的,她則逃到了被小樹叢幽閉的小湖裡,在那兒有一座隱蔽的古廟殘跡。

    1Diane神話中的獵神,為宙斯之女,遭父奸。終身不嫁。

    花壇邊上另外有些在擁抱的雕像,有精心製作的,也有平平淡淡的,還有手撫著膝蓋在沉思的。一泓清瀑澌噴著白沫越過美麗的岩石奔騰而下,一棵被截成一根柱子的樹,支撐著一株長春籐;一座墳墓上刻著銘文。聳立在草坪頂上的石柱群很難使人們想起雅典的中心堡1,同樣這座小巧玲瓏的花園也無法使人想起蠻荒叢林。

    1Acropole希臘城市最高點的稱號,一般用作保衛城市的中心堡。A字大寫時專指雅典的中心堡。

    這是人工造就的動人去處,城市的居民來這兒欣賞暖房裡培植出來的花,像在劇院裡欣賞生活的場景似的,人們來這兒欣賞可愛的展出,它給整個兒巴黎送來了美的自然。

    多年以來,奧利維埃-貝爾坦幾乎天天都到這塊他選中的地方來,為的是看看巴黎女人在真實背景裡的活動。他說:「這是一個為梳妝打扮了的人準備的公園,那些穿著壞的人在這兒令人憎惡。」他常在那兒幾個小時幾個小時地逛,從而認識了那兒所有的植物和常客。

    他伴著安耐特順著小徑走,目光時時為花園裡五顏六色的動人情景所分心。

    「呀!多可愛的孩子。」她叫了起來。

    她瞧著一個金色卷髮的孩子,他正用一雙藍眼睛和吃驚又高興的神情看著她。

    後來她對所有的孩子都繞著看了一遭。她看著這些披著綵帶的活布娃娃,高興得話多起來而且聲調十分感人。

    她小步走著,對貝爾坦談她的意見,她對這些孩子的保姆、母親的聯想。那些胖胖的孩子引起她驚喜,而蒼白的孩子使她憐憫。

    他聽她說,對她的興趣比對孩子的更濃。但沒有忘記他的畫,他低聲說:「這真美!」設想他可以利用公園一角的一群保姆、母親和孩子畫一張出色的畫。他怎麼以前不曾想到過呢?

    「你愛這些到處跑的小傢伙?」

    「我愛極了!」

    看著她看這些孩子,他感到一種未來母親的實質性願望和溫情,她在想抱他們,親他們,撫摸他們。而發現在女人軀體裡潛伏著的這種隱秘本能使他吃驚。

    她既然願意說話,他就問她的興趣。她用一種可愛的天真直率,承認期望能得到世俗的成功和光榮,盼望有些好馬,她對此熟悉得幾乎和馬販子一樣,因為飼養畜牧也是隆西愛農場的一部分;她對自己知道這些並不感到有什麼不妥;她對於未婚夫問題並不太擔心,有一大堆出租樓層何愁找不到一套套房。

    他們走到湖邊,裡面有兩隻天鵝和六隻鴨靜靜浮著,乾淨安詳得像瓷做的禽鳥。他們又走過一個坐在椅子上的青年女人,她在膝頭上攤開了一本書,兩眼抬起來看著前面,靈魂在幻夢裡翱翔。

    她像一座蠟像似地一動不動。這是一個難看、卑微、穿著簡樸、那種不求享受派頭的姑娘,也許是一個小學教師;也許是一句話或者一個字使她神魂顛倒,將她送進了夢幻的境域裡;也許她正在她的期望推動下續寫書中已經開始了的故事。

    貝爾坦驚奇地站住了說:

    「這真出色,竟然如此神往。」

    他們走過她的前面。他們在她前面反覆往返而她沒有看見,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隨著她的思緒在遠處翱翔。

    畫家對安耐特說:

    「你說,小姑娘!要是讓你坐下一兩次,讓我畫個像,你會膩煩嗎?」

    「不會的,正相反!」

    「仔細看看這位在意境中漫步的小姐。」

    「那兒,椅子上這位?」

    「是的。因此,你要坐到一張椅子上,在膝頭上打開一本書,盡量做得和她一樣,你也曾有時張眼醒著時做過夢嗎?」

    「是的,做過。」

    「關於什麼的?」

    於是他試探讓她說出她在幻境中的漫遊。可是她一點也不肯回答,她引開他的問題,瞧那些鴨子游過去追一位太太扔的麵包,在他涉及到對她敏感的事時,她還像是有點惱火。

    後來她為了改變話題,描述了她在隆西愛的生活。談她的外祖母,她每天得高聲大段給她朗讀,現在,她該很孤獨和悲傷了。

    畫家聽著她說話時,感到像聽鳥叫,從不曾這樣高興過。她所說的一切,所有這個小姑娘單純生活中瑣瑣碎碎毫無意義的平庸細節都使他感到興趣,使他關心。

    「我們坐坐。」他說。

    他們臨水邊坐下。那兩頭天鵝浮到他們跟前來,期待能得到些吃的。

    貝爾坦感到在他心中浮起了一些回憶,這些丟失了的,淹沒在忘卻中的紀念,不知為什麼都突然回來了。它們各種各樣,迅速地同時都冒了出來,這麼多,使他感到好像有一隻手在搖撼他的記憶之瓶。

    他想知道為什麼這時自己會讓往事這樣翻騰。雖然前此他也曾有過幾次,但從沒有像這次這樣感觸深刻突出過。有一件簡單具體的事物會經常成為忽然勾起往事的誘因:那就是氣味,往往是一陣香水的芬芳。多少次,他曾因為一個交臂而過的女人的袍裙,伴著她的香水散發的氣息而突然陷於對一些已經忘卻的艷遇追念之中。在陳舊的梳妝香水瓶裡,他也常會找到他生活史的片段;而所有飄蕩不定的氣味:街道的、田野的、房屋的、傢俱的、香的、臭的、夏日黃昏的暑氣,冬日黃昏的寒涼,都常復甦了他心中遙遠的往事。好像香味也用香料保守乾屍的方式在它們自己中間保存著用香薰防腐的往事。

    是不是濕潤的草地或者栗樹花在喚醒往日?不是。那麼是什麼呢?是不是他的視覺勾起了不安?他看見了什麼?什麼也沒有。在遇到的女人中,其中有一個也許像一個昔日的人兒的輪廓,可是在他認出來之前,他心裡早已在為了往事七上八下了。

    是不是,更可能是什麼聲音勾起的?他常常會因為偶爾聽到的鋼琴聲音,一個陌生的歌喉,甚至在廣場上用巴巴利管風琴1演奏的陳舊曲調而突然年輕二十歲,使他胸臆中充滿了忘卻的柔情。

    1管風琴中較小的一種,為巴巴利所創製,鍵盤風箱均賴用曲柄移動的氣缸作用。

    可是這一次的召喚連續不斷,掌握不住,幾乎使他發火。在他的周圍,在他附近有什麼會使他那種已經熄滅的感情復活起來呢?

    「有點兒涼了,」他說,「我們走吧。」

    他們站了起來,開始走了。

    他看看坐在長凳上的那些窮人,讓他們來坐這種椅子是過於奢華了。

    安耐特這時也看著他們,對他們呆在這兒,對他們的職業都有點兒不放心,還驚奇他們模樣這般可憐,卻跑到這個漂亮公園裡來,什麼活也不幹。

    比適才還要厲害,奧利維埃重想起了那些流逝的歲月。他彷彿感到有只蒼蠅在他耳朵裡嗡嗡嗡,讓耳朵裡充滿了隱約不清的往事紛紜。

    看到他在沉思,那位年輕女士問他:

    「您怎麼啦?您像在發愁。」

    一下子,他連心都顫了。誰說過這句話?是她,還是那個母親?不是她的母親現在的嗓子,而是她往昔的嗓子,她的嗓子已經變了這樣多,以致他現在才認出來。

    他微笑著回答說:

    「我沒有什麼,你使我很高興,你很可愛,使我想起你的媽媽。」

    怎麼早些時沒有注意到這句過於陳舊的熟話,此刻被這兩片新嘴唇說出來時的這種奇怪共鳴呢?

    「再說點兒。」他說。

    「說什麼?」

    「給我說說你的老師讓你們學的吧。你喜歡嗎?」

    她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起來。

    於是他聽著,越來越心煩意亂。他密切注意,期待在這個與他幾乎心情陌生的女孩子的片言碎語裡,能流出宛如她母親當年儲存在她的嗓子裡的一個字、一句話或者一陣笑聲。有時候,有些音調使他驚奇得發顫。肯定的,她們在語氣上有些不同,因此他沒有能立刻發現它們之間的關係,也因此常常他完全沒有把它們搞混。但是這種不同只能使忽然出現的母親語型格外動人心弦。在此之前,他曾觀察到她們在面貌上因為和藹好奇的眼神引起的相似,可是現在神秘的嗓音再造使她們相互混淆到這種程度,以致當轉開頭去,不看這個年輕姑娘的時候,他有時會問自己這是不是二十年前的伯爵夫人在和自己說話。

    後來,當他在這種聲音引起的幻覺下,轉過頭去向著她,和她的視線相交的時候,他仍然有一點弄不清的感覺,似乎投射過來的是他們兩情初綣時那個母親的眼光。

    這時候,安耐特在觀察繞著這個花園的宅邸,問它們裡面住著的人的姓氏。

    她想都知道這些人,用貪吝的好奇心追問,好像要把她女性的記憶裡填滿情況。興趣使她的面龐發光,她不僅用耳聽,也用眼睛聽。

    但是當走到通向外面大街那兩扇門前的岔路亭那兒時,貝爾坦看到已經快要敲四點鐘了。

    「呀!該回去了。」他說。

    於是他們緩緩走向馬萊斯埃伯大街。

    告別了那個年輕姑娘後,畫家朝著協和廣場走過去,想去看看塞納河的另外一邊。他低聲哼著歌,他想跑,他想跳過長凳,他覺得一身矯健,巴黎好像在發光,比任何時候都美。「沒有錯,春天使世界重放光輝。」

    他處在一個精神興奮的時刻,懷著愉快心情去理解一切。這時他的視覺看得更清晰,好像更能接受印象,這時看到的和感覺到的使他體會到一種生氣蓬勃的歡樂氣象,彷彿有一隻全能的手使地球上萬物色彩一新,使所有生物欣欣向榮,而我們呢,宛如停擺了的表,被重新擰緊了使感官活動的發條。

    他一邊目不暇接萬干賞心悅目的事,一邊想:「我居然有時說我不到繪畫的主題!」

    這時他覺得思路如此自由銳敏,以致所有他過去的藝術作品都顯得平庸。於是他想構思一種更真實,更有創見性的表達生命的新方式。突然間,回家工作的渴望抓住了他,使他調轉了腳步,最終將自己關進了畫室。

    可是當他獨自面對著正要開始的畫布時,方才使他血脈賁張的熱情一下子就平靜下來了。他感到疲乏,坐到了長沙發上開始胡思亂想。

    他生活在其中的是一群幸運而麻痺的人;這群萬事滿足了的人,他們的一切需求都已平靜。但這種無憂無慮卻正漸漸從他心中消失,好像他已欠缺了些什麼。他感到他的房子空蕩蕩的,他的畫室冷冷清清。當環顧他的周圍時,他好像看到一個女人,一個她的存在對他意味著溫暖的女子的影子走過來。長期以來,他已經忘記了情夫等待情婦時那種難熬的心情,而這刻,突然間,他感到她離得太遠,而以一個年輕男人的急切心情,盼望她就在身邊。

    他用重溫他們曾何等相愛來安慰自己,他重新想起了在這間她經常來的住房裡那些無數有關她的往事,她的姿勢,她的語言,她的吻。他記起了這是某天某時某刻,他感到周圍有他們昔日擁抱時的——聲音。

    他站起來,無法再堅持坐著,開始走來走去。他一邊重新想即使這種關係充滿了他的一生,他仍然是單獨一人,總是孤單的。在長時工作以後,當他環視四周時,為回到他生命中的男人意識的覺醒而驚愕,在他的手和聲音夠得到的範圍裡他看到的,感覺到的只有牆。在他的房子裡沒有妻子,只能小心翼翼的和他喜歡的女騙子手相會。他得將他閒散無事的時候逛掉,花費在能找到的或者買到消磨時刻的任何方法的任何公共地方。他有了去武術俱樂部的習慣,在一定的日子去馬戲團和賽馬場的習慣,去歌劇院的習慣,哪兒都去一點兒的習慣,為的是不要回到家裡。這個家,如果有她在他身旁,他也許會快活地呆著的。

    從前他也曾有過某些神魂顛倒的溫情時刻,曾因為不能得到她、留住她而感到刻骨銘心的痛苦。後來他的熱情淡了,他不加抵制地接受了他們的分離和行動自由,現在他對這些感到悔恨,彷彿他重新又愛她了。

    這種復甦的感情對他的突然襲擊幾乎是非理性的,只是因為外面天氣很好,還也許是因為他剛才重新體會到了那個女人青春重返的嗓子。要使一個男人的心感動,一個老了的,心中回憶徒生懊悔的男人的心感動是多麼容易啊!

    和從前一樣,馬上想見到她的心情又來了,這種渴望像一陣寒熱滲到了他心靈和肉體裡。於是有點兒像年輕情人們所做那樣,他開始念叨她,在心裡頌揚她的同時也就刺激了自己,使得對她相思更苦。終於他決心晚上再去找她,在那兒喝上一杯茶,顧不上早晨已經和她見過了。

    時間對他好像拖得很長,當他出門準備去馬萊斯埃伯大道的時候,怕找不到她的恐懼強烈地攫住了他,伯自己只好再獨自孤孤單單地度這一黃昏,雖然他已經這樣度過了許多夜了。

    當他問道:「伯爵夫人在家嗎?」那個僕人回答道:「在,先生」的時候,他心中禁不住一陣高興。

    當他走進小客廳的門口時,他用一種喜悅的調子說:「又是我來了。」客廳裡面那兩位女士正在兩盞支在細長英國式支架上的雙層玫瑰色燈罩下做活。

    伯爵夫人叫道:

    「怎麼,是您!是哪陣好風吹來的!」

    「是的,我覺得很寂寞,就來了。」

    「這多好啊!」

    「你們在等誰嗎?」

    「沒有……也說不定……我向來不知道。」

    他坐下來用一股看不上眼的神氣瞅著粗羊毛的灰色編織品,她們正用長木針在縫。

    他問道:

    「這是什麼?」

    「毯子。」

    「窮人的?」

    「是的,當然囉。」

    「挺難看的。」

    「可是挺暖。」

    「也許,可是很難看,尤其在一間路易十八式的套房裡,那兒什麼都悅目。可是不是為了窮人,為了您的朋友,您該讓您的慈善品做得漂亮點兒。」

    「上帝啊,這些男人!」她聳聳肩膀說,「可是這時候人人都在準備這玩意兒,這種毛毯。」

    「我知道,我太清楚不過。晚上去拜客總是看到這種難看的灰色破布片攤在最漂亮的衣衫上和雅致的傢俱上。今年春天搞的善行的情調真差勁。」

    伯爵夫人為著評定他說的實在不實在,將她手中的編織物鋪在身邊空著的絲椅子上,而後她淡淡地同意說:

    「是的,實在是醜。」

    於是她又接著做活。

    相鄰的這兩個腦袋斜在兩盞很近的燈下,在頭髮上映著道道隱約的玫瑰色微光,它散佈到面龐的肌膚上,袍裙上和動著的手上;她們像那些熟諳手指活的女人那樣,輕鬆地繼續看著她們的活計,眼睛雖然看著它,卻無需對它用心。

    在套房的四角有另外四盞支在古式塗金木柱上的中國瓷燈,它們投射給地毯一道柔和而有規律,但被球形燈罩上的齒形縷空雕飾變得更弱了的光。

    貝爾坦挑了一個很矮的座位,一張他剛剛夠坐下的矮圍椅,可是他總是挑中這一張,緊靠著伯爵夫人的腳邊,好和她談話。

    她對他說:

    「今天下午您帶著娜耐在公園裡散步了好久。」

    「是的,我們像老朋友一樣瞎聊。我很喜歡她,您這個女兒。她全都像您。她有些話說起來讓人以為是您把您的嗓音傳到了她的嘴裡。」

    「我丈夫給我說過這事兒好幾次了。」

    他看著她們沐浴在燈光下做活,於是常常使他痛苦的念頭,白天還在煎熬他的念頭,因為住在不論什麼時候都是寂寥、靜止、無聲、冷清清的樓裡而生的煩惱又來了;但這是第一次使他這樣痛苦,他深深體會到了他的孤獨。

    唉!他多麼衷心希望自己是這個女人的丈夫而不是她的情夫!他從前渴望把她拐走,從這個男人那兒把她搶走,把她從他那兒整個人偷走。現在他妒嫉他,這個被蒙騙的丈夫注定了永遠伴著她,她在他房子中起居,接受他的愛撫。看著她的時候他感到心中充滿了想對她傾訴回憶起的往事的慾望。真的,他仍很愛她,甚至更愛,現在他比過去更熱烈得多。向她傾訴這種會使她十分高興的青春心情復甦的願望,迫使他渴望她能安排那個年輕姑娘去睡覺,越快越好。

    他索懷著單獨和她一起的渴望,讓自己能一直靠近她的膝前,在那兒倚上他的腦袋,握住她的雙手;讓窮人的毯子,木針和羊毛線團都從那雙手裡滑出去,羊毛線團將從解開了的線頭的頭上滾到一張圍椅下面。他看著時間,幾乎不再說話,覺得讓小女孩子慣於和大人一起度過黃昏實在是一個錯誤。

    在相鄰客廳裡的腳步聲打破了沉寂,伸出了腦袋的僕人報告說:「繆塞基歐先生來訪」。

    奧利維埃-貝爾坦和美術館的視察握手時帶著點兒壓抑住的惱火,他覺得真想把他用雙臂抱起來,扔到外面去。

    繆塞基歐充滿了新聞:部長摔倒了,還有傳說中的一件與羅克迪亞納侯爵有關的醜聞。他在看看那位年輕姑娘後,接著說:「待會兒我再說這件事。」

    伯爵夫人抬起雙眼看看擺鐘,指出快打十點了。「到你上床的時間了,孩子。」她對她女兒說。

    安耐特沒有回答,折起了她的編織,捲起毛線,親親她母親的兩頰,向兩個男人伸出雙手,匆匆走了,像滑走的一樣,走過時連空氣也沒有攪動。

    等到她走了:

    「好吧,您的醜聞呢?」那位伯爵夫人問。

    「有人聲稱羅克迪亞納侯爵和他的妻子和解離婚時,妻子付給了他被認為不夠的一筆年金,為了讓她加倍,他找到一個穩拿的奇怪辦法。那位侯爵夫人聽了他的話,讓人奇襲現場抓住了罪行,於是得用一筆新的年金換回派出所所長記下的筆錄。

    伯爵夫人眼光好奇地聽著,手停住不動,放在膝頭上的活停下來了。

    因為繆塞基歐到來而惹怒了的貝爾坦,從年輕女孩子走後就一肚子惱火;他用一個知情而不屑談這種誹謗的男人氣派,帶著氣憤肯定這是可憎的謊話,屬於上流社會的人決不該聽也不該傳的可恥謊言。他一腔怒氣,對著壁爐站起來;帶著一種決定將這件故事看作本人問題的男人憤慨神氣。

    羅克迪亞納是他的朋友,假使在某些事情上人家可以責備他的輕浮,但是不能指責乃至懷疑他有任何一件真正可疑的行為。吃驚而且發窘的繆塞基歐為自己辯護,退讓,請求願諒。他說:

    「請允許我說,我方才在莫爾特曼公爵夫人那兒聽來的。」

    貝爾坦問道:

    「誰對您說的?大概是個女的吧。」

    「不,完全不是,是法朗達侯爵。」

    激怒了的畫家回答說:

    「這真叫我對他吃驚。」

    沉默了一陣子。伯爵夫人又開始做活。後來奧利維埃用一種平靜的聲音說:

    「我確切知道這不是真的。」

    他什麼也不知道,是頭一次聽到說這件事。

    繆塞基歐感到了情勢危急準備退卻。他正說出要去拜訪高爾貝勒家時,紀葉羅阿伯爵從城裡宴會回來,到家了。

    貝爾坦垂頭喪氣地重新坐下來,要這時擺脫這位丈夫是沒有指望的。

    「您不知道吧,」這位伯爵說,「今晚到處傳的謠言?」

    因為沒有人接話,他又說:

    「據說羅克迪亞納趁他妻子不防抓住了她有犯罪性質的談話,於是讓她為這種洩露內情付出了高昂的代價。」

    於是貝爾坦一副愁眉苦臉,哭喪著聲音,將一隻手放到紀葉羅阿的膝蓋上,用友好溫和的詞句將他方才朝著繆塞基歐當面頂過去的話說了一遍。

    半信半疑的伯爵懊悔輕浮地傳述了一件可疑的,也許會連累人的事,辯解說自己的單純無知。人們老傳說些虛假不實的惡意事情!

    一下子大家全都同意了這一條:「人們指責、懷疑和中傷別人,簡直到了可悲的程度。」於是不到五分鐘,四個人看來都一致同意所有小道傳說的目的是說謊,所有的女人都從來沒有過那些人家給她們想出來的情夫,男人也從不干別人強加給他們的無恥行為,總之表面上的比實際情況壞得多。

    自從紀葉羅阿回來後不再怪罪繆塞基歐。貝爾坦對他說了些好話,引到一些他喜歡的話題上,打開了他愛東拉西扯的閥門。而伯爵似乎也高興得像個到處都傳播和平和真誠的男人。

    兩個僕人在地毯上悄悄走過來,抬著茶桌,上面是一把光亮漂亮的水壺,裡面沸騰的水冒出了蒸氣,在藍色的火焰下面是一盞酒精燈。

    伯爵夫人站了起來,小心翼翼地按人們從俄國傳來的要點煮茶,而後送一杯給繆塞基歐,另一杯給貝爾坦,再拿來了一些餐具,上面放著肥鵝肝的三明治,奧地利和英國式的小點心。

    伯爵站在成排擺著蜂蜜、飲料和玻璃杯的茶桌邊上,他做了一杯摻糖熱酒,悄悄地溜到了隔壁房間裡,而後就不見了。

    貝爾坦重新又單獨面對著繆塞基歐了,突然間,他又勃起了把這個人攆走的願望。可這個人正在興頭上,誇誇其談,傳播小故事,顛三倒四地說,吹噓自己。這位畫家不斷看那座長針一分鐘一分鐘走的擺鐘。那位伯爵夫人看到了他的眼光,明白他想找她說話。於是她用了上層社會女人善於運用的舉止變化閒聊的調子和客廳氣氛的技巧,不用說一句話就使人知道該留下還是該走了。她用獨有的風度,臉部表情和疲乏的眼神,散播寒氣,像是她把窗打開了似的。

    繆塞基歐感到了這陣把他思路凍住了的涼氣,於是不待他思忖是為什麼,他就起了站起來開路的想法。

    貝爾坦按禮貌也學他的樣。兩個人一同走,穿過了兩間客廳,伯爵夫人跟著,一直同畫家說著話。她在前廳留住他為的是想問他什麼問題。這時候繆塞基歐在一個侍役的幫助下穿上了他的外套。由於紀葉羅阿夫人老和貝爾坦說話,美術館的督察在另一個僕人打開了的樓梯門前等了幾秒鐘之後,決定單獨先走,免得豎在侍役的面前。

    門在他背後輕輕地關上了,於是伯爵夫人很自然地對藝術家說:

    「可是,您其實何必急著走呢?還沒有到半夜。再呆會兒罷。」

    於是他們一塊兒進了小客廳。

    當他們坐下後,他說:

    「上帝,這傻瓜真叫我惱火!」

    「那為什麼?」

    「他佔了我在您這兒的時間。」

    「啊!不算久呀。」

    「也許是,可是使我惱火。」

    「您嫉妒了?」

    「這不是嫉妒,而是覺得這個人礙事。」

    他重新拿過來小圍椅,現在緊靠她坐著,用他的手指摸弄她裙袍的料子,一邊對她訴說這一天從心裡扇起的種種熱情。

    她驚訝地聽著,陶醉了,她款款地將一隻手插進了他的白髮裡輕輕撫摸,好像是在感謝他。

    「我多麼希望生活在您的身邊!」他說。

    他總想著這位上了床的丈夫,可能他就在隔壁的屋子裡睡著了。他於是又說:

    「要讓兩個生命聯在一起只有結婚。」

    她喃喃說:

    「我可憐的朋友!」充滿了對他,也對自己的憐憫。

    他已經將他的臉貼到了伯爵夫人的膝上,懷著柔情望著她。這是一種略帶憂鬱,略帶痛苦的柔情,比方纔他和她被她的女兒,她的丈夫抑或繆塞基歐夾著隔開時略低一點。

    她一直用她輕巧的手指在奧利維埃頭上來回撫摸,一面帶著微笑說:

    「上帝!您多少白髮了!您最後的一莖黑頭髮已經找不到了。」

    「唉!我知道,來得真快。」

    她怕引起他傷心:

    「唉!何況您年輕時就一直是灰色的。我一直知道您是斑白的胡椒面夾鹽。」

    「是的,這是實話。」

    為了清除剛才她挑起的懊喪調子,她彎下腰,雙手捧起他的頭,在他額上慢慢地輕柔地吻了一陣,一些彷彿應當沒完沒了的長吻。

    而後他們互相看著,努力從他們的眼底裡尋覓感情的閃光。

    他說:「我真想能整天功夫在您身邊。」

    他們體會到為說不盡的相思暗暗熬煎之苦。

    他曾以為方才在這兒的那些人走了之後就能體現今天早晨醒來時的渴望,而現在他單獨和他的情侶在一起,在額頭上有她雙手的溫存,而透過她的袍裙,在面頰上是她身體的溫暖,可是他又重新感到那種煩惱,那種莫名的消逝中的愛情渴望。

    於是他現在想像在這座房子外面,也許在森林中孤孤單單地只有他倆,旁邊什麼人也沒有時,那時他心中的不寧也許會歸於滿足和平靜。

    她回答說:

    「你真是孩子!可我們幾乎天天見面。」

    他求她想法子到巴黎附近的某個地方和他一同共進午餐,以前他們曾這樣做過四五次。

    她對這種癡想感到吃驚,現在她的女兒回來了,這太難實現了。

    然而在她丈夫到隆斯去了以後她將試試,這得到下星期六預展過了以後。

    他說:「在那以前,您什麼時候能來看我呢?」

    「明天傍晚,在高爾貝勒家。此外,在星期五三點鐘。要是您有空可以到這兒來。還有,我想我們星期五可以在公爵夫人那兒晚宴。」

    「好,太好了。」

    他站起來說:

    「再見。」

    「再見,我的朋友。」

    他仍然站著沒有決心走,因為來時打算向她說的幾乎什麼也沒有想起來,而他的思緒裡仍然充滿了無法表達的隱隱約約的感情衝動也一點也沒有說出來。

    他重複說「再見,」一邊握著她的雙手。

    「再見,我的朋友。」

    「我愛您。」

    她向他投出了微微一笑。在這瞬間一笑裡,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表達了她給他的一切。

    心中打著顫,他第三次重複說:

    「再見。」

    於是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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