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戀 正文 第二章
    晚上在大光明旅社,飯廳的桌上是議論紛紛的。石頭堆和溫泉的事件成了談話的主題。然而吃飯的人數不多,約莫二十個光景,那都是通常不大說話的人,安靜的人,養病的人,他們從前白白地實驗過一切有名的溫泉卻收不到什麼效果,現在又到那些新辟的站頭來試了。洛佛內爾和昂台爾馬兩家的人佔著桌了的一頭,貼近他們坐著的,首先是莫乃巨兩父女,父親是個鬚髮全白的矮個兒,女兒是個面色灰白的大個兒,有時候吃到中途,她會丟下盤子裡的大部分食品就逃席的;其次是肥胖的沃白裡先生,卸職的採礦工程師;碩富耳兩夫婦,一對身著黑衣的人,整天遇得見他倆用小車推著他倆的畸形孩子在風景區小徑上散步;巴耶夫人兩母女,都是寡婦,也都是高個兒,而且身體無論是前部或者後部,都是壯大豐滿的——所以共忒朗說過:「很顯然的,她母女倆各自吃掉了各自的丈夫,因而都害了胃疼的病。」

    在事實上,她們都是來醫治胃病的。

    再遠一點,是一個面色簡直紅得像紅磚一樣的人,李基乙先生,他的消化力也不好,還有許多其他臉上沒有血色的人物,許多沉默的旅客,他們女的在前,男的在後,用沒有聲音的腳步走進旅社的飯廳,一到門口就向桌上的人打招呼,再用一種畏怯和謙虛的態度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去。

    飯桌的另外一頭是全空著的,雖然刀叉和杯子盤子都已經擺在那兒等著未來的客人。

    昂台爾馬熱烈地談著。他早和拉多恩醫生談過一下午,在言詞中間流露著他對於昂華爾的種種大計劃。

    醫生抱著火熱的信心,對他列舉了他在這泉水上發見的驚人價值,說這泉水的品質比沙兌爾奇雍泉水好得多,儘管那地方泉水的名氣是兩年以來就確定被人公認的。

    目下在昂華爾右邊有廬雅那個滿是幸運顯然全盤勝利的溫泉源頭,左邊又有沙兌爾奇雍的那個完全發展不很久的溫泉站!所以若是會搞的話,那麼拿著昂華爾難道不可以有所作為!

    昂台爾馬這時候向礦師發言了:

    「對呀,先生,要點全在乎會搞。要點全在乎練達、敏捷,臨機應變和勇往直前。為了創立一個溫泉城市,只須知道怎樣去推動它,並不另外再要什麼旁的秘訣,為了推動它,必須使它和巴黎的醫界巨頭發生業務上的關係。我個人,先生,在自已經營的企業上素來是成功的,因為我素來尋覓合乎實用的方法,那就是在我專注的個別情形之中應當使我成功的唯一方法;並且在我沒有尋著它以前,我什麼也不搞,我只等著。單單有泉水是不夠的,還必須教人來喝它;而為了教人來喝它,單單自己在報紙上和各處大聲宣傳,說它是無敵的上品,那也是不夠的!那麼『無敵的上品』這幾個字應當由誰去說?應當由醫生們去說,由醫生們謹謹慎慎地去說,因為對於那些被我們需要的泉水顧客們,病家們,那些特別輕信藥物而肯花錢去買的人,只有醫生們是可以起作用的。在法庭上,我們必須只教律師們發言,因為法官只聽他們的話,只懂他們的話;所以對於病人必須只由醫生發言,因為病人只聽從他們。」

    侯爺很稱讚女婿的實用而且可靠的見解,他高聲說道:

    「哈!這真是正確的!您,親愛的,並且您是唯一摸得著真理的人。」

    昂台爾馬感到興奮了,接著又說:

    「在這兒可以發一筆大財。因為地方是值得稱讚的,氣候是好極了的;只有一件事教我放心不下:就是我們有沒有足夠的泉水來供給一所大規模浴室的需要?因為半吊子的事總是要流產的!我們將來需要一所大規模的浴室,因此需要很多的泉水,需要足夠供給兩百個浴池同時使用的急流不斷的泉水;然而今日新發見的泉水,再加上原先有的,不管拉多恩醫生怎麼說,將來大概還供給不了五十個浴池,……」

    沃白裡先生打斷了他的話:

    「噢!說到泉水,您將來要多少我一定能夠供給您多少。」

    昂台爾馬發呆了:

    「您?」

    「對呀,我。這句話教您詫異。我現在來說明罷。去年,差不多在現在這樣的季節,我也像今年一樣住在這兒;因為我覺得昂華爾的溫泉於我很有益處。有一天早上,我正在臥房裡休息,忽然看見來了一個胖胖的先生。那就是浴室管理委員會的主席。他當時顯得很慌張,原因是盤恩非溫泉的供給量降落得很厲害,以至於使人害怕它就要完全枯竭。知道我是採礦工程師,他就來問我能否找得一個方法來救他這個小鋪子。」

    「我於是動手來研究這一帶的地質系統了。您當然知道在本地的每一個角落,種種原始的顛覆動作早引起了地層的各別攪亂和不同的變更情形。

    「所以問題是要發見礦泉是從哪兒來的,從哪些罅隙裡來的,以及那些罅隙的方向,它們的根源和本質又是什麼。

    「第一步,我就仔仔細細考查浴室的本身;後來發現某一隻角落裡有一根舊得不能再用的浴盆水管子,我於是明白那已經是差不多完全被石灰質沉澱物塞住了的。由此可知,泉水把自身所含的鹽類沉澱在道管的內壁,不要多久就塞住了道管。這兒的地面是花岡巖構成的,所以,地面下的天然道管也無可避免地同樣遇到了這種情形。因此盤恩非溫泉是塞住了,絕沒有其他的原故。

    「這個溫泉的源頭是要到遠點的地方去找的。誰都會在泉水的原始冒出點以上的山坡去找罷。我呢,經過一個月的研究、觀察和推論,我才去找它,並且在冒出點以下五十公尺的山坡找著了它。現在我把理由告訴您:

    「我剛才不是對您說過,首先應當確定那些引導泉水的花岡巖罅隙的方向、根源和本質嗎?那一次我並沒有費事就證明了這兒的那些罅隙全是由平原升到山坡的,絕不是由山坡降到平原的,並且傾斜得如同一個屋頂,顯見得這種構成的原因是由於這片平原從前的一種下陷動作,由於這片平原在受到破壞時牽住了好些小山的原始支脈一同崩塌;結果,原始的坡上和坡下彼此竟變更得倒了一個頭。於是泉水本是對著坡下降下去的,它經過了那樣的變更,就在好些花岡巖地層的每一道罅隙之間對著今日的坡上升上來。這種意外現象的原因,我從前是這樣發現的。

    「在往日沒有下陷時,理瑪桌這片幾乎看不到邊際的砂質的和粘土質的廣大平原,本來是和好些小山上的最矮的高原在同一的水平面上的;但是,由於它下面地質的構造,它下陷了,如同我剛才說明的那樣,把山的邊緣向自己身邊牽過來了。於是這種巨大之至的壓縮,竟在平原的土壤和花岡巖的分界處所造成了一道粘土障礙物,寬大得無從度量而且極其深邃,使液體無法透過。

    「後來,這樣的事情來了:礦泉本是從往日那些火山的中心點過來的。那些來得很遠的,在路上漸漸冷下來,所以冒出地面已經涼得和通常的泉水一樣;那些從比較近些的中心點過來的泉水,冒出來還是熱的,至於溫度上的高低,完全要看中心點那座洪爐的遠近。但是水的經行步驟如下:它向著不可知的深邃處所下降,直到遇著理瑪臬的粘土障礙物它才停止。既然穿不透障礙物而又受到大壓力的逼迫,它就尋找一條出路。找著花岡巖的傾斜空隙,於是它鑽進去了,並且在空隙裡上升,直到和地平面相平之處為止。恢復了最初的方向,於是它重新在溪澗的通常槽道裡流向平原。在這兒,我還應當聲明:我們還沒有見到這些山溪裡的全部礦泉的百分之一。我們僅僅只發現那些已經有了自由出口在地面上的。至於其他的礦泉,儘管達到了好些花岡巖的罅隙的邊緣,但是罅隙都被一層厚實的經過耕種的植物泥土掩住,因此礦泉又被泥土吸收就此散失了。

    「根據這些來由,我作了下列的結論:

    「第一點,就取水而論,只須順從那些重疊的花岡岩層的方向和傾斜去尋覓;

    「第二點,為就保存已有的水而論,只須設法使罅隙不被石灰質沉澱物塞住,這就是小心保養那些有待開鑿的人工小井;

    「第三點,就截留鄰近的泉水而論,必須在它的坡下而不是在坡上,用一種地質鑽探法達到那個和它同一的花岡巖的罅隙,當然鑽探的人還必須立在那個逼迫泉水上升的粘土障礙物這一面。

    「從這個觀點去看,今天發現的泉水,剛好坐落在一個和那道障礙物相距只有幾公尺的地方。倘若有人要設立一個新的浴室,將來是應當在那兒一帶佈置的。」

    他說完之後,飯廳裡沉寂了一陣。

    昂台爾馬高興極了,卻只這樣說:

    「正是這樣的!您打開了竅門,什麼神秘都消滅了。您是一個可寶貴的人才,沃白裡先生。」

    僅僅只有他以及侯爺和波爾-布來第尼懂清楚了。也僅僅只有共忒朗沒有細聽。其餘那些人,都張著眼睛和耳朵對著工程師的嘴巴,都由於詫異所以一直恍恍惚惚。尤其巴耶夫人母女倆本都是很信宗教的,認為這種現象原是上帝安排的,並且是按照他的神秘莫測的方法完成的,而沃白裡竟這樣來作說明,使她倆都懷疑那是不是有些反宗教的成分。母親認為應當說:「天意是很驚人的。」飯桌中段的女客們都點頭許可,也因為聽見了那一篇懂不明白的話覺得心裡不安。

    李基乙先生,面色像紅磚樣的人,高聲說:

    「昂華爾的礦泉都是可以從火山方面或者月球方面來的,到現在我已經用了十天,而我還感不到一點效力。」

    碩富耳先生兩夫婦對於李基乙先生的話提出抗議,因為他們那個身體畸形發展的孩子的右腿漸漸動得了,這是已經醫治了六年之久沒有發生過的效力。

    李基乙來答辯了:

    「這證明了我們的病原是彼此不相同的,還用多說;這不能證明昂華爾溫泉醫得好胃病。」

    他由於這種毫無用處的新試驗,像是很生氣的。

    但是莫乃巨先生也根據他的女兒的情形發言,肯定這一周以來,她漸漸容受得各種食品不必每頓飯定要半途逃席。

    他這個大個兒女兒臉紅了,對著她跟前的那盤食物低下了腦袋。

    巴耶夫人母女們也同樣覺得自己都比以前好了些。

    這一來,李基乙不高興了,突然轉過臉來對著她們說:

    「您兩位可都是胃疼,夫人們?」

    她母女倆同時回答:

    「簡直,是呀,先生。我們一點也消化不動。」

    李基乙差不多從椅子上跳起來,一面吃著嘴說:

    「您兩位……您兩位……不過只須瞧一瞧自己。您兩位都害胃疼,您兩位,夫人們?那是您兩位吃得太多。」

    巴耶老夫人變成很生氣的了,答辯道:

    「對於您,先生,這句話是不必懷疑的,因為您很表現那些失掉了胃口的人的特性。俗語說得對呀,好的胃口造成和藹的人。」

    一個很乾瘦的老夫人,誰也不知道她的姓名的,用權威態度說:

    「我相信大家靠著昂華爾的泉水都可以把病醫好一些,倘若旅館裡的大掌鍋略略記得起他弄的伙食是給病人吃的。他現在真是給我們吃著好些無法消化的東西。」

    於是陡然一下,全桌的人意見完全一致了。那是一種攻擊旅社經理人的公憤了,因為他給大家吃的總是龍蝦,熏過臘過的冷豬肉,酸汁涼拌鰻魚和捲心白菜,對呀,說到捲心白菜和香腸,真都是世界上最不消化的食料,因為桌上這些人都受過盤恩非、拉多恩和何諾拉三個醫生的一致吩咐,只許吃家禽的肉,瘦而嫩的肉以及新鮮蔬菜和牛乳之類。

    李基乙氣得發抖了:

    「醫生們是否不應當監視溫泉站的伙食,而把有關食物的如此重要的選擇權交給一班老粗?像這樣,他們每天把冷雞蛋,冷鹹魚和火腿給我們做頭一道菜吃……」

    莫乃巨先生打斷他的話了:

    「喔!對不起,我女兒僅僅對於火腿能夠好好地消化,而且那是由馬斯盧綏爾和雷沐梭兩位名教授吩咐她吃的。」

    李基乙高聲說:

    「火腿!火腿!簡直是一種毒藥,先生。」

    於是忽然間,整個餐桌分成了兩派,這一些人容納得火腿,另一些人不容納。

    後來,開始了一場無從結束的爭論,那是每天必然重複述起的有關食物分類的爭論。

    牛乳本身也成為熱烈爭論的對象,因為李基乙在皤爾多的時候,每次喝了一杯牛乳必然立刻感到不消化。

    沃白裡因為有人否認他所崇拜的東西的品質也生氣了,他答道:

    「不過,老天呀!先生,倘若您害的是消化不良症,我害的是胃炎症,那麼我們的食物自然也非各有分別不可,這正像近視眼和老花眼同樣是眼睛的毛病,而彼此需要的眼鏡上的玻璃卻絕不相同。」

    後來他又說:

    「我個人,每逢喝了一杯紅酒的時候,我總是呼吸迫促的,並且我認為世上對人類最有害的東西莫過於紅酒了。一切喝水的人都活到百歲,至於我們……」

    共忒朗笑著說道:

    「說句真實的話,沒有葡萄酒又沒有……婚姻,我就會覺得人生是夠單調的。」

    巴耶夫人和她的女兒都低著眼睛了。她們平時都是放量喝著上好的紅葡萄酒,絕不攙水的;她們的兩代寡居好像是指出了她們從前各自對待丈夫也都應用過相同的方法,因為女兒只有二十二歲,而母親不過四十光景。

    但是素來歡喜說話的昂台爾馬,那時候卻一直是不說話,在沉思著。他忽然向共忒朗問:

    「您可知道阿立沃那家人住在哪兒?」

    「知道的,剛才有人把他們的房子指給我看過。」

    「您飯後可能夠引我到那兒去?」

    「當然。並且陪著您去,我一定感得到快樂。再望望那兩個女孩子,我一定不會生氣。」

    末了,晚飯一吃完他們就都走了,這時候,基督英感到疲倦了,她同侯爺和波爾-布來第尼都到樓上的客廳裡預備消磨晚上的時間。

    天色還是很亮的,因為溫泉站的晚飯素來吃得早。

    昂台爾馬挽著他舅兄的胳膊。

    「親愛的共忒朗,倘若那老漢是肯商量的,而且泉水的化驗結果是合乎拉多恩的希望的,那麼我大概就要在這兒來試一件大買賣:一個溫泉城市。我想創立一個溫泉城市!」

    他在街心站住了,後來抓著他這個同伴的常禮服的衣襟:

    「哈!您不懂,您這種人,那真是好耍的,買賣;我說的不是行商坐賈的買賣,而是大規模買賣,我們的那些買賣!對呀,親愛的,如果我們懂得這些買賣的意義的話,那麼世上的人所歡喜的都是包括無遺的了,無論是政治、軍事、外交,一切的一切,都同時包括在大規模買賣之內!所以必須鑽研,找到竅門,有所發明,瞭解一切,預料一切,計劃一切,敢做一切。大規模戰鬥在今日,是要靠金錢來進行的。我呢,我把五個金法郎的銀幣看做紅呢褲子1的步兵,二十金法郎的金幣看做光彩耀眼的中尉,一百金法郎的鈔票看做上尉,一千的看做將官。並且我實地作戰,用不著多說!我從早到晚對大家作戰,聯合大家一塊兒作戰。

    1當時法國步兵的褲子全是紅呢的。

    「這是生活,這個,這是寬舒地生活,如同古代的豪傑一般地生活。我們是今日的豪傑,是真正的、無雙的豪傑們!看呀,看看這個鎮罷,看看這個可憐的鎮罷。我呢,我將要把它造成一個城市,一個雪白漂亮的城市。滿是住滿旅客的大旅館,其中有引降機,有服務生,有種種車子。一群富人由一群窮人伺候著;而這一切之所以可能,正因為某一個晚上我高興去和右邊的廬雅作戰,和左邊的沙兌爾奇雍作戰,和我們後邊的它爾山,蒲爾布勒,沙多納夫以及聖內克兌那些地方作戰,和我們對面的維希作戰2!並且我將來一定是成功的,因為我掌握了方法,唯一的方法。這一點,我陡然一下看清楚了,如同一個將領看見敵方的弱點一樣。其次,在我們的職業裡面,必須知道怎樣去領導各種人,怎樣去籠絡他們和制服他們。老天,如果能夠做這些事情的話,生活真是有趣味的。我現在有三年的快樂功夫去籌劃我這個城市。並且,請您瞧瞧這種好運氣罷:我在吃晚飯的時候遇見了那個工程師,他說了好些值得稱讚的事情,好些值得稱讚的事情,親愛的。他的看法真明朗得像是白天一樣,由於他的指點,我簡直不必收買那個舊有的浴室就可以把它打垮。」

    2這句裡面列舉的盧雅至維希等七個地方,都是在當時已經出名的溫泉城市,而且都和昂華爾相距不遠。

    他重新提步前進了,他們從從容容爬上了左邊那條通到沙兌爾奇雍的大路。

    共忒朗往往肯定:「我在妹夫身邊經過的時候,很清楚地聽見他腦袋裡的聲音響得和蒙特卡洛的各處賭館廳子裡的一樣,那全是金幣的搖動,隨注轉移,刮進刮出,時輸時贏,響個不住。」

    真的,昂台爾馬使人感覺到他是一部奇異的供人使用的活機器,專為計算銀錢、研究銀錢、心中處理銀錢而造的有生命的機器,他並已炫耀自己特別幹材,自稱對於任何物件能夠望一眼就估得出精確的價值。所以,旁人看見他隨時隨地都拿著一個物件反覆審查並且高聲說:「這值得多少。」他的妻子和他的內兄被這種奇癖弄得開心,故意用捉弄手段教他上當,拿好些古怪傢俱給他瞧,同時央求他估價;並且在他對著他們尋得來的種種類似假造的物件十分受窘的時候,兄妹倆都發癡似地笑起來。在巴黎的街上的店舖門前,共忒朗也往往強迫他去估計整個一座櫥窗的價值,或者一匹拉車的破腳馬的價值,或者一輛搬家大車連同裝在車上的一切傢俱的價值。

    某一天晚上他妹妹家裡大宴賓客,他在筵席上催促昂台爾馬,要他立即對他說出巴黎的那座埃及古華表約莫能夠值多少錢;後來,等得昂台爾馬對他說了一個數字之後,共忒朗又提出了巴黎的索爾斐裡諾橋和星辰廣場的凱旋門能夠值多少錢的問題。最後他莊重地下著結論:「您將來不妨對於全世界的主要建築物的價值評定,做一種很引人興趣的工作。」

    「我也有點兒看不起自己,類似一個種族不明的混血兒。」

    「總之,這些無非裝腔作勢。」公爵夫人說。

    當他否認是裝腔作勢時,她結束了這場討論,聲稱所有的藝術家都愛把一些牽強附會的事情加在別人身上。

    於是談話變得一般化了。什麼都接觸到,平庸而和緩,友好而審慎。而當宴會將近結束時,那位伯爵夫人忽然指著她前面盛滿了的酒杯喊道:

    「好吧,我什麼也沒有喝,什麼也沒有,一滴都沒有,請大家將來瞧瞧我會不會變瘦。」

    生氣的公爵夫人要勉強她吞下一兩口礦泉水,可是沒有用。於是她叫道:

    「唉!這笨蛋!瞧吧,她的女兒會轉過頭去不看她。我求求您,紀葉羅阿,攔住您的妻子別幹這種傻事。」

    伯爵正在向繆塞基歐解釋一種美國發明的脫粒系統,沒有聽到。問道:

    「什麼傻事?公爵夫人?」

    「想要變瘦的傻念頭。」

    他向妻子投過一道無所謂的善意目光。

    那位伯爵夫人已經挽著她鄰座的胳膊站了起來,那位伯爵將自己的胳膊伸給了公爵夫人。於是大家進了大客廳,深處的小客廳是保留著為白天用的。

    這是間很大很明亮的房間。四面牆上是又大又漂亮古式圖案的淡藍色綢壁掛,鑲在白色或者金色邊框裡,在分枝吊燈和其他燈的照明下,呈現出一種柔和活躍的月色的味。在主要牆面中間是貝爾坦畫的伯爵夫人像,彷彿呆在那裡,給房間賦予了生氣。這是在她的家裡,她的年輕女人的微笑給大廳的氣氛裡摻進了她眼光裡的動人神態和她的金髮的輕盈魅力。這幾乎成了一種習慣,一種禮節上的慣常做法,就像走進教堂時劃十字那樣,每次人們進來在這前面站住時,就誇畫家作品上的這位模特兒。

    繆塞基歐對這件事從不缺席。作為國家任命的行家,他的評議有合法鑒定的價值,他當作這是他的責任,經常信心十足地肯定這張畫的不同一般。他說:

    「真的,這是我所知的當代肖像畫裡最美的。它具有不可思議的生命力。」

    紀葉羅阿伯爵聽慣了對這幅畫的讚揚,在心裡種下了他有一幅傑作的信念,走過去想再抬高一點價值;接著這一兩分鐘裡,他們就彙集了所有的套話和專門詞彙來闡明這張畫的明顯優點和內涵。

    所有的眼睛抬起來對著牆,像是讚賞入迷,而習慣於這種頌揚的奧利維埃-貝爾坦對這些話的關心程度,無過於路上相遇時的問好;這時他在扶正位於畫像前面照明的投射燈,原來僕人安排時不小心過橫了一點。

    後來大家就座,伯爵靠近公爵夫人。她對他說:

    「我想我的侄子會來看我,並且喝您一杯茶。」

    已經有一段時間他們的願望早就碰上了,不待明確說出來,已經通過暗示猜到了。

    莫爾特曼公爵夫人的弟弟法朗達侯爵在因為賭錢弄得幾乎傾家蕩產之後,又為馬失前蹄而送了命,留下了一個寡婦和一個兒子。這個年輕人現在二十八歲,因為人家常常讓他往來於維也納和倫敦為豪華舞會跳上幾曲華爾茲舞作為壓軸點綴,是歐洲最垂涎女色的浪蕩子之一。雖然他幾乎沒有產業,靠了他的地位,他的家世和聲譽以及幾乎可算王族的親戚關係,成了巴黎最紅也最遭-的男人之一。

    他應該趁年紀輕輕就在舞蹈體育上取得的光榮鞏固下來,而後通過一場富豪,而且是很富豪的婚事,將世俗的成就轉化為政治上的成就。一旦成為眾議員,就此一舉,侯爵將成為將來王室的支柱之一,御前咨議,黨派領袖之一。

    深知情況的公爵夫人知道紀葉羅阿伯爵的巨大財貨。雖然他可以按大貴族的方式,在巴黎找個最講究的宅邸住下;這個貪財謹慎的人卻住在一套套房裡。她知道他的投機經常幸運,他的財務嗅覺銳敏,十年以來參與的買賣收益纍纍,一帆風順。她有個想法,就是讓她的侄子和這位諾曼底眾議員的女兒結婚。對眾議員說來,這場婚姻可以為他在親王們周圍的貴族界裡取得優勢。紀葉羅阿通過婚姻發財,又靠他的機靈倍增了他個人的財富,現在是在孕育別的野心。

    他相信國王會回來,而且想到了那一天他有充分的條件從這件婚事取得好處。

    頭腦簡單的眾議員並無大志。成為列祖列宗曾為法國王室忠實親信的法朗達侯爵的岳父,他就升到了頂階。

    公爵夫人和他的妻子的交情另給這種結親增加一種很可貴的親密性質。由於伯偶然碰上的其他年輕姑娘會突然吸引了侯爵的喜愛,他召來了自己的女兒以促進這件事。

    莫爾特曼夫人預感到他的計劃,而且猜中了,為此安排了悄不聲張的同謀;而且雖然她沒有預見到那位年輕姑娘的突然回家,她已經約了她的侄子到紀葉羅阿家來,以便慢慢讓他熟悉,經常到這家子來。

    這是頭一次,伯爵和公爵夫人用隱晦的辭句談了他們的願望,而且在分手時已經談妥了一個聯盟協定。

    在沙龍的另一頭人們在笑,繆塞基歐先生向高爾貝勒敘述一位黑人大使晉見共和國總統的事。這時報告法朗達侯爵到。

    他在門口一露面就站住了。他用迅速而熟練的胳膊動作,將一個單眼鏡放到了右眼上,而停在那兒好像要看清他走進來的客廳;但也許是給在那兒的人一個看看他的時機,並標誌出他進來了。然後用一個不易覺察的眉毛和面頰的動作讓他繫在一綹黑細絲的端頭上的鏡片垂下來,靈活地向紀葉羅阿夫人走過去,低低地彎下腰吻一下那只伸出來的手。對他的姑媽他也一樣。而後對別人握手致候,風姿飄逸地一個一個走過去。

    這是一個棕色鬍子的大個子,已經有一點禿,軍人式的身材,英國人和運動員式的風度。他給人看後的印象是個四肢比腦袋發達的人,愛的只是開發力氣的事物和體力活動。可是他受過教育,因為他學過而且每天還在思想高度集中地學那些以後才會有用的知識;學歷史,猛攻日期而將事件的經驗教訓搞混;學眾議員需要的政治經濟學基本要點,階級領袖人物用的社會學ABC。

    繆塞基歐估量看他一邊想道:「這將是個有才能的人。」貝爾坦則欣賞他的矯健有力。他們去的是同一武術廳,經常一同出去打獵,並且在森林區的小道上騎馬時碰上。在他們之間因此產生了一種同好之間的感情,通過這種本能的瓦匠會1式感情使得兩個男人之間找到了現成的話題,彼此都能對它感到興趣。

    1瓦匠會:民間秘密組織.一度盛行於歐洲,1940年法國立法禁止的秘密集會,其中亦包括瓦匠會。

    當人們將侯爵介紹給安耐特-紀葉羅阿的時候,他突然對他姑媽的計策起了懷疑,於是在彎下腰之後,他用船主式的快速眼光,把她看了一遍。

    他認為她美麗可愛,尤其發展前途無量;因為他富於追逐女性的經驗,因此他能懂得年輕姑娘的這方面,差不多能準確地預言她們容貌的前途,就像一個專門品嚐半成熟的酒的專家。

    他只和她交換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而後坐到高爾貝勒男爵夫人身邊,好小聲討論別人。

    人們早早地就告辭了。當所有的人都走了。孩子睡了,燈滅了,僕人們回到他們房間裡去以後,紀葉羅阿走到沙龍的這邊,點亮了兩支蠟燭,將已經瞌睡了的伯爵夫人留在一張扶手傳上,想要對她說清楚他的願望,詳細規定好應保持的態度,預見到各種方案、機會和應小心的要點。

    當他要引退的時候已經晚了,對這一黃昏特別高興,自言自語地說:

    「我確認為這件事算是定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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