奪魂旗 正文 第十六章 武夷赴約
    鍾離老人雖然一身絕學,足以傲視當世武林,但乍睹這大一只罕見猛禽,當頭撲落,也不禁戒意頗深,施展自己獨擅精研、絕世無雙的“雲飄電閃身法”,神色自如地一退丈許!

    哪知鵬鳥來勢雖疾,落勢卻緩,輕輕微展雙翼,站在鍾離老人面前,長頸伸處,毫無敵意地低低連叫!

    鍾離老人恍然頓悟,先後兩塊玄冰,均是這只雙翼風雲,頃刻千裡的天山特產大鵬,自遠處帶來,才會僅僅半化!

    這時那只大鵬,竟自一步一步地,慢慢走近鍾離老人身前,金睛半閉,神情仿佛友善已極。

    鍾離老人又猜出幾分端倪,一面氣聚丹田,功提雙掌,防范任何突生變化;一面試探性的和聲問道:“是不是你主人以玄冰為信,要想與我一會?”

    那只大鵬,竟似通曉人言,不住連點鳥頭,並把條長頸,往鍾離老人胯下直拱!

    鍾離老人暗忖自己生平化身千億,游戲人間,但跨鳥凌風,遨翔碧落的滋味,卻未嘗過!既有這等機緣,大可試上一試亨並看看這只鵬主人,何故要與自己相會?

    念頭方定,兩腿略分,大鵬一聲歡鳴,便已馱著鍾離老人,沖夫直上,往東北方展翼飛去!

    鍾離老人博學多聞,知道這類鵬鳥,只有天山才產,再見它飛行方向,果是東北,遂判斷鵬鳥主人可能隱居在天山北路一帶?

    鳥背平穩於舟,天風雖烈,但功力高如鍾離老人,自無所懼,反而覺得栩栩若仙,襟懷之間,爽朗舒暢已極!

    仰觀不變蒼穹,俯視電逝山川,飛雲盈袖,如絮如煙,未消多時,鵬鳥越飛越低,身上寒意驟添,足下已是一片冰天雪地!

    鍾離老人默數所經,知道已到北天山,忽然胯下鵬鳥,回頭低叫兩聲,仿佛要人坐穩,它即將准備降落之意?

    眼前終年積雪的雙峰對峙,一谷千尋,鵬鳥便向那夾谷中,束翼疾落!

    夾谷兩旁,全是冰壁,自然奇寒襲人,鍾離老人一面默運神功,使陽和之氣,彌漫周身;一面暗地尋思,鵬鳥主人究竟是誰?自己仿佛向來不曾聽說過有甚武林奇人?隱居在這等冰天雪地之內!

    鵬鳥下落極速,剎那間,便到谷底。鍾離老人才下鳥背,便聽得有個妙齡女子的清朗語音,發話說道:“錢無咎冒昧邀客遠來,並因久坐玄關,不能出迎,尚祈鍾離大俠,海量相寬,不要怪我傲慢才好!”

    鍾離老人聞聲回頭,眼前奇景又現,原來身後是片極厚冰壁,冰壁之內,並現出一位盤膝端坐的白衣人影,但冰壁太厚,白衣人的面貌,卻無法看得真切,只是依稀可以辨出風神絕美而已!

    鵬鳥聞言,低鳴一聲,展翼飛上冰谷!

    鍾離老人見這“玄冰凹”內,雖然有一片玄冰,但氣候好似反比谷上較為溫和,聽錢無咎欲與自己長談,知道必有重大事件,遂選了一塊冰上巨石,面向錢無咎坐關冰壁,盤膝而坐。

    冰壁中自衣隱約的錢無咎微歎一聲,胸中似有無窮幽怨地緩緩說道:“錢無咎八十年前,與一位名叫百裡獨的青梅竹馬密友,游俠江湖,他因擅長各種化裝,得號‘萬相先生’,我因冷艷寡言,得號‘玄冰仙子’!”

    鍾離老人聽到此處,已是一驚,因為“玄冰仙子”錢無咎,既稱八十年前,游俠江湖,如今定已百歲出頭,卻仍聲如少女,語若稚鶯,雖然所居之處,無殊洞天仙境,易於駐顏,但修為之深,亦可想見!

    這時那只鵬鳥,又已飛落,銜著一只大僅如橘的白色硬果殼,其中盛有大半殼淡碧乳液,長頸微伸,遞向鍾離老人手內!

    鍾離老人接過一嘗,不但清香挹人,美味無匹,並且下喉以後,立化一股陽和勢力,彌沛周身,便不用玄功,也對這冰天雪地間的酷冷奇寒,毫無所懼!

    “玄冰仙子”錢無咎笑道,“這‘青靈乳’,除了解渴益元以外,更能抵御嚴寒,鍾離大俠請聽錢無咎簡敘當年舊事之後,尚望能助我完成夙願,並設法消弭即將爆發的一場武林浩劫!”

    “玄冰仙子”在冰壁之中,幽幽一歎說道:“我與‘萬相先生’百裡獨,互相愛好,嚙臂定盟以後,突在一個偶然機會之下,發現此人,太會偽裝,外表瀟灑溫柔,本來面目及心腸,卻凶殘狠辣無比!這樣一來,自然寒心,遂把用以定情的一塊‘雙心碧玉’、一枚‘九結金環’,藏在他新近尋獲,尚未參透的一部‘玄玄真經’之中,悄悄拋落武夷絕壑!然後假稱遺失,逼著‘萬相先生’百裡獨,尋遍天下,並雙雙起誓,期以三年,倘若尋不見這‘雙心碧玉’,及‘九結金環’,便永絕江湖,互不相見!三年光陰,轉瞬即逝,百裡獨自然找不到被我故意拋落武夷絕壑的‘雙心碧玉’,與‘九結金環’,遂如誓分居,我隱居在我們原住的‘北天山玄冰凹’,他隱居在滇西怒山百盤嶺,我們雙雙開辟的‘無愁別府’!”

    “玄冰仙子”錢無咎說到此處,又復長歎一聲,無窮幽恨地繼續說道:“我以為如此一來,既可了斷我與‘萬相先生’百裡獨的這段孽緣,又可令其永遠絕跡江湖,免得他妄用絕代才華,為非作歹,替武林多貽禍害!哪知天心難測,事有意外,前些時這‘玄冰凹’,來了一位當代凶人名叫‘九毒書生’姬天缺!”

    鍾離老人瞿然一驚,接口問道:“姬天缺性如狼虎,陰險無倫,他怎會突然遠上北天山,用意何在?”

    “玄冰仙子”錢無咎說道:“姬天缺說是他在武夷絕壑之內,得到一塊‘雙心碧玉’,及一枚‘九結金環’,因知我與百裡獨,渴需此物,正擬親自攜送‘北天山’、‘百盤嶺’兩處,卻被鍾離大俠與‘羅剎教’掌教‘笑面閻婆’孟三娘,聯手劫去……”

    鍾離老人聽得不禁冷笑一聲,正待發話,“玄冰仙子”錢無咎,又復繼續說道:“姬天缺這番話內,漏洞甚多,因為我在‘玄玄真經’,及‘雙心碧玉’‘九結金環’以上,並無任何留言,他怎會知曉我與百裡獨的居處,及渴需此物?倒是他所提到的‘羅剎教’掌教‘笑面閻婆’孟三娘,可能知曉一些內情,她算起來還是‘萬相先生’百裡獨的一位遠房表妹!”

    鍾離老人插口問道:“錢仙子既知其偽,當年又是主動苦心布置此事,自然不會被‘九毒書生’姬天缺謊言所動,但他是否可能再往滇西怒山百盤嶺,游說‘萬相先生’百裡獨?”

    “玄冰仙子”錢無咎應聲說道:“錢無咎遠自西昆侖,將鍾離大俠請來,所為就是此事!因為百裡獨自負絕代才華,本就難甘蟄伏,當年不過被我用計相逼立誓,才在滇邊一隱七十余年,如今若經‘九毒書生’姬天缺,加以接撩撥,萬一重出江湖,極可能肇致一場血雨腥風的武林浩劫!”

    鍾離老人聞言,想起“九毒書生”姬天缺那等凶狡狠毒,無縫不鑽的素行,不由眉頭深蹙,“玄冰仙子”又復說道:“錢無咎七十年前,即已立誓在這冰壁以內,永坐玄關,靜中頗有妙悟,但萬一‘萬相先生’百裡獨,真得‘雙心碧玉’‘九結金環’,則立時便是魔障臨頭!故而特請鍾離大俠來此,略道當年舊事,擬請鍾離大俠最好設法阻止‘九毒書生’姬天缺,不令他蠱惑百裡獨,重出江湖,否則便毀去‘九結金環’‘雙心碧玉’,使百裡獨從此死心,為武林中弭劫消災,也免得錢無咎七十年冰壁苦參,到頭來依舊難逃魔障!”

    鍾離老人默默聽完,霍然起立問道:“‘九毒書生’姬天缺離此已有多久?”

    “玄冰仙子”喟然答道:“冰天雪地之中,難記歲月,但可能已將蟾圓三度?”

    鍾離老人蹙眉說道:“為時三月,姬天缺可能業已去過滇西,錢仙子能否煩你所豢靈鵬,送鍾離哲跑趟怒山百盤嶺?”

    “玄冰仙子”錢無咎,頗為感激地應聲答道:“鍾離大俠如此仗義,錢無咎心銘不已!但我因昔年立誓之故,無法令鵬兒直接飛達‘無愁別府’,只能將鍾離大俠送到滇西怒山百盤嶺下!”

    鍾離老人深知事不宜遲,遂立即起身告辭,連西昆侖小琅環也未及回,便跨著那只通靈鵬鳥,直向滇西飛去。

    到了怒山百盤嶺腳下,鵬鳥便自飛回,鍾離老人施展神功,攀登至這座山路百盤,險峻無比的嶺頭,只見幾幢精捨,闐寂無人,門前空留“無愁別府"四字!

    這等情狀,分明顯示“萬相先生”百裡獨,已被“九毒書生”姬天缺煽惑,摒擋一切,同赴中原!鍾離老人更因屢聽“玄冰仙子”錢無咎,稱說“萬相先生”百裡獨,性情陰險狠毒,而負絕代才華,再加上一個“九毒書生”姬天缺,在旁助紂為虐,定然鬧出無限風波,若不搶先籌劃,弭禍無形,極可能使得剛剛略為平靜的武林之間,又是一場濤天浩劫!

    鍾離老人既然洞識利害,遂日夜兼程地趕回小琅環,准備與“南筆”諸葛逸同往阿爾金山,邀請“西道”天癡道長、“東僧”醉頭陀,一同重下中原,會齊“北劍”蒲琨,合“乾坤五絕”之力,應付“笑面閻婆”孟三娘,再出江湖,重興“羅剎教”,及“萬相先生”百裡獨、“九毒書生”姬天缺,將肇風波的兩樁武林大事!

    但等他趕到西昆侖絕頂,諸葛逸早因久等不耐,回轉中原,鍾離老人暗驚事事陰錯陽差,兆頭不佳,遂向謝東陽略述經過,並問他是否有興再作中原之游?

    謝東陽搖頭笑道:“謝東陽淡於名利,已倦江湖,我就在這小琅環仙境,靜靜潛修,並替老人整理整埋花樹泉石之屬便了!”

    鍾離老人知道謝東陽自與自己同居小琅環以來,塵心日淡,道心日長,頗為替他高興,遂含笑點頭,互相作別,獨自向阿爾金山趕去。

    到了阿爾金山,“西道東僧”等“乾坤雙絕”,又已人去廬空,鍾離老人不禁搖頭苦笑,再撲中原,在到處亂尋幾位老友蹤跡以下,忽然發現有一個自己形貌,極其相似之人,自然好生詫異!

    暗地追蹤,才追到九華幽谷!

    鍾離老人把這段經過講完,復對諸葛逸及天癡道長,微笑說道:“如今‘九幽地闕新主人’,既願以‘風磨銅奪魂寶旗’,換取‘雙心碧玉’,又與‘九毒書生’姬天缺,沆瀣一氣,則他的本來面目,豈非顯然便是‘玄冰仙子’錢無咎所說的‘萬相先生’百裡獨?”

    天癡道長“咦”了一聲向諸葛逸說道:“那萬惡不赦,事事均由他惹禍生非的‘九毒書生’姬天缺,今日怎的不在此處?否則我們恐怕還未必能如此安然脫險!”

    諸葛逸微笑說道:“姬天缺不在此處,決非無故,可能他有另外圖謀?”

    話音至此略頓,目光微瞥鍾離老人,又向天癡道長,含笑說道:“癡道士也不必故意用這些‘萬惡不赦’‘惹禍生非’等語,想激動鍾離老人!須知老頭兒羅剎外號,菩薩心腸,悲天憫人,仁慈寬厚!你難道忘了他在‘羅浮元宵大會’以上,曾經說過‘奴九界無邊悟是邊,眾生難度誠能度’之語?生平立意以金石為開的至誠大慈悲力,不憚煩瑣,不畏艱難,務期度盡天下惡徒,使他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鍾離老人聽到此處,截斷諸葛逸話頭,哈哈笑道:“諸葛窮酸,你叫天癡道士不要激將,自己卻對我如此譏諷?雖然有雲‘生公說法,頑石點頭’但我既愧非‘生公’,姬天缺更蠢於頑石!何況我對此人,業已容忍寬恕至再,大慈願力的菩薩心腸,既然行不通時,我也只好用我那羅剎外號、奪魂追命手段,務必不使他再能僥幸逃死,貽禍江湖,以為贖過如何!”

    諸葛逸聞言,微微一笑,便即調勻自己的“坎離真氣”,接替鍾離老人,為上官靈療治所受內傷,培元固本!

    其實上官靈先後連經天癡道長,鍾離老人兩位曠代高手,以“太玄真氣”等無上絕學,隔體傳功,培元固本之下,傷勢已痊,但知此舉對自己有益無損,遂一面調勻本身真氣,配合自後心綿綿傳進的溫和熱力,流傳周身,一面聆聽“乾坤三絕”的口中之語。

    直到聽清“九幽地闕新主人”的本來面目以後,上官靈一事又上心頭,想起自己與孟浮雲的八十日相見之約,業已不遠,關於她酷似常碧雲化身,卻又完全失去記憶之事,究竟應不應該向鍾離老人請教?

    倘若不向這位胸羅萬象,幾乎無所不能的老前輩請教,則自己想不出能使孟浮雲恢復記憶之法!但倘向鍾離老人請教,又恐三位老前輩得悉細情以後,不會容許自己去往武夷絕頂履約,孤身犯險!

    萬一諸葛逸、天癡道長,或鍾離老人之中,有一人要與自己同去,便將無法推辭,並且有可能被孟浮雲譏笑自己倚仗“乾坤五絕”之力,不敢單獨赴約,膽怯無能,而加鄙視!

    所以上官靈想來想去,終於決定暫時不向鍾離老人請教,等自己武夷履約,探清孟浮雲及“羅剎教”以後,再作助她恢復記憶打算!

    主意既然打定,遂運氣細細通行經脈百穴,知道自己內傷確巳復原,只是背脊被墜石所擊之處,尚自紅腫未消,猶感疼痛而已!

    再一盤算時日,九華武夷兩地之間,需斜穿江西一省,就算即刻啟程急趕,自己與孟浮雲互訂八十舊相會之期,已難准時到達!

    上官靈既與孟浮雲夙緣天定,彼此傾心,平素又極不輕然諾,這一默計時日以下,立即焦急不已,心亂如麻,乘著當夜鍾離老人等靜坐行功之時,假稱出洞方便,便自不辭而別,急急向東南贛閩接界的武夷絕頂,三仰峰頭趕去!

    “乾坤三絕”候到天明,猶未見上官靈歸來,自然出洞相尋,但周圍只是一片頹峰殘壁,殞石如山,哪裡還有上官靈的絲毫蹤影?

    諸葛逸、天癡道長雙雙苦笑搖頭,鍾離老人卻不以為意地,微笑說道:“年輕的小娃兒,只要所行不邪,越膽大調皮越好,否則怎能闖得出一番不凡事業?諸葛窮酸,你的武侯神課,向稱有靈,何不一卜上官小鬼此去禍福?”

    諸葛逸搖頭答道:“用不著以‘武侯神課’占卜,我早就看出上官小鬼,喜煞二氣,雙沖華蓋,此去禍福雖在兩可之間,但卻必將鬧出不少事故!”

    天癡道長接口呵呵笑道:“由他,由他,由他去鬧!鍾離老頭兒說得對,少年人有少年人的一番事業,委實不應該總倚仗我們這些老頭子撐腰!好在上官小鬼心性資質,均屬善良,眼界胸襟,兩皆高廣,我料他福多於禍,凶不掩吉!”

    鍾離老人點頭道:“天涯之大,海角之廣,上官小鬼既然悄悄溜走,我們想找也無處找尋,還是聽其自然最好!八月二十的岳陽樓頭之約,尚有相當時日,我們目前不如暫且分散,各自探查蒲琨老兒,及他獨子蒲鏗,以及“東僧”醉和尚的存亡下落,齊於八月十五十六兩日,趕到洞庭君山聚會便了!”

    諸葛逸天癡道長同意鍾離老人這等說法,“乾坤三絕”,互相一笑,便告東西,均自飄然舉步地作歌而去!

    天癡道長唱的是:

    “癡!癡!癡!

    時人笑我癡,我知時人不識時!

    醉裡無憂天地大,癡中有味……”

    諸葛逸則自從看到雁蕩山口,樹身上所鐫的:“名排醉鬼窮酸後,屍在天台雁蕩間”之語,及自己天台草廬,雁蕩聽泉小築,齊為西道東僧毀去以後,業已不用那兩句“名排西道東僧後,家在天台雁蕩間”的口頭禪,此刻吟的是“胸中意氣凌霄漢,腕底風雷掃不平!”

    鍾離老人卻依舊唱著他那自己編造“逍遙曲”:

    “一片雄心此日消,

    名是無聊,利是無聊!

    梅花雖好亦須凋,

    枝上香銷,心上魂銷!

    何必紛紛競比高?

    你勝今朝,他勝明朝,

    不如隨我且翱邀,

    來也逍遙,去也逍遙!”

    人影漸杳,歌聲漸渺,九華山已歸靜寂,武夷山內卻既將被上官靈鬧得地覆天翻!

    上官靈不辭而別之後,因猜到“乾坤三絕”可能會分頭找尋自己,遂大展輕功,一口氣疾馳五六十裡,而且全選的是些荒山僻徑!

    一面飛馳,一面回想九華幽谷所經,不禁猶有余悸!自已失足墜谷,若非鍾離老人,甘冒奇險,及時搶救,業已難逃一死!

    尤其那位“萬相先生”百裡獨化身的“九幽地闕新主人”,預埋炸藥,整整炸斷一段十來丈高的崖尖傷人,委實出於任何人想像之外,亦非任何功力,所能抗拒!

    雖然天湊奇巧,兩峰相對山崩,化整為零地得脫險障,但自己卻已吃足苦頭,並害得縱橫一世,從來不曾落過下風的鍾離老人,也復左手五指齊傷,血肉模糊的磨幾見骨!

    “萬相先生”百裡獨既如此陰險可恨,他又那等渴需“雙心碧玉”與“九結金環”,則自己這次武夷之行,似應盡力把這兩件東西,弄到手中,然後再憑以設法作弄“萬相先生”百裡獨,報復連番被他戲耍得出生入死,啼笑皆非之恨!

    上官靈心性極其高傲好強,沿路所思,除了怎樣使孟浮雲恢復記憶以外,全是暗地打算如何向“萬相先生”百裡獨報復之策。

    到了武夷山主峰的三仰峰下,上官靈屈指細計,正好是自己與孟浮雲在“萬姓公墳”分手後的第八十八天,她雖有八十日後即在三仰峰頭,凝眸相待之語,但自己原定三個月以內,趕到福建武夷,總算未曾失約!

    絕峰當前,玉人系念,上官靈情懷難忍地提氣騰身,但等他援登峰頭,卻不曾見到那位想象中的臨風癡立,羅衣飄舉,離淚滿襟的心上人兒孟浮雲,所見到的只是無數嵯峨怪石!上官靈見孟浮雲居然未在峰頭相得,心中不由一愕!暗想照她與自己在“萬姓公墳”分袂時的那等淒楚神態,及相互投契的一往情深,絕對不會失言背約,究竟是病了?還是另有其他變故?

    正在沉思之間,突然在那些宛如幢幢魅的嵯峨怪石之後,傳出了一聲幽幽歎息!

    上官靈心頭一喜,趕緊提氣飄身,縱過三四塊怪石,向那幽幽長歎發聲之處落去!身形尚在半空,便瞥見一塊略為平坦的大石之上,坐著一個長發披肩的白衣少女。

    這白衣少女,雖然背向上官靈,但那副窈窕身影,卻酷似孟浮雲,使得上官靈情不自地,脫口喊出一聲頗為親熱的:“雲姊姊!”

    三字出口以後,上官靈又覺臉上“哄”的一熱,有點難以為情,因為自己曾經有言,要等孟浮雲斗勝自己,才肯叫她“姊姊”,此來便為赴約,怎的人剛相見,便如此不能自制?哪知白衣少女,聽了這聲“雲姊姊”後,居然未曾理會,只是慢慢轉過身乘,雖然螓首蛾眉,姿色極美,但卻不是上官靈魂牽夢系的孟浮雲,卻是一位又似陌生,又似曾經相識的二十左右少女。

    上官靈見自己認錯了人,不由赧然卻步,那白衣少女星目之中,射出一種嚴厲光芒,凝注在他臉上,冷冷說道:“你是不是上官靈?為什麼來得這遲?你的雲姊姊快要死了!”

    這幾句話,聽得上官靈全身悚然,宛如迎頭被人澆了一盆冰水似的,勉強微定心神,抱拳問道:“在下正是上官靈,姑娘何人,能否見告?”

    白衣少女答道:“我是你雲姊姊的雲姊姊,名叫胡飄雲。”

    “雲姊姊的雲姊姊”,雖然令人迷惑,但“胡飄雲”三字卻提醒了上官靈,想起昔日隨天癡道長,在廬山大漢陽峰,曾經見過此女與董飛雲,代“笑面閻婆”孟三娘,向“九毒書生”姬天缺傳語,怪不得面貌有些熟。

    遂重新抱拳施禮,劍眉雙蹙,憂色深籠地問道:“胡姑娘適才言中之意,是不是孟浮雲姑娘身染重病?”

    胡飄雲面寒如水,“嗯”了一聲答道:“我孟師妹八天以前,就整日在這峰頭等你,甚至食宿均不回壑,偏偏連天陰雨,她硬在雨中淋了五天,到第六天上,終於不支暈倒,才由我把她抱回壑中,練武人通常不病,一病便危,如今寒熱大作,囈語不停,只剩下奄奄一息!”

    上官靈聽得一雙俊目之中,淚光亂轉,強忍心酸,向胡飄雲深深一揖說道:“孟姑娘現在何處?能否請胡姑娘指引上官靈前去一見?”

    胡飄雲看他一眼,訝然問道:“孟姑娘?你怎麼又不叫她雲姊姊了?”但話音剛落,又復搖頭說道:“我不管你叫她什麼?但最好還是不必見她!”

    上官靈眉頭雙挑,接口問道:“胡姑琅此言何意?”

    胡飄雲抬手微掠雲發,淡淡一笑答道:“你見我了孟師妹以後,便難生出‘玄玄壑’!”

    上官靈聞言,俊目這中,立射奇光,但終於強自抑壓,僅向胡飄雲冷笑一聲,軒眉問道:“胡姑娘所說的‘玄玄壑’,比孟教主當年的‘萬梅谷’如何?是不是滿布刀山劍樹?勝過龍潭虎穴?”

    胡飄雲哂然一笑答道:“虎穴龍潭,刀山劍樹,算得了什麼?當年的‘萬梅谷’,倘若比得上‘玄玄壑’我師傅怎麼突自新‘乾坤五絕’之內抽身?甘於捨棄那片曾經她老人家多年心血所建基業!”話音到此略頓,又對上官靈細看幾眼,繼續說道:“我師傅為了布置明年元宵的第二次羅浮大會,業已離此前往‘萬梅谷’!但行前曾嚴囑潘師叔,及董飛雲師姊,除了你誠心投歸本教門下,可將孟師妹嫁你以外,只要人到壑中,便絕對不准讓你生出‘玄玄壑’!”

    上官靈聽得又驚又氣地,蹙眉問道:“既然孟教主如此說法,胡姑娘何必阻我入壑?”

    胡飄雲微哂答道:“你的死活,本來與我無甚相干,只不過我與孟浮雲師妹,最稱莫逆,又知道你一向追隨‘乾坤五絕’等幾個老鬼,決不肯低頭歸順,改投本門,才勸你不必入壑,免得身遭不測,反令我孟師妹腸斷魂銷,傷心欲絕!”

    上官靈忽然軒眉狂笑答道:“我記得我與孟姑娘在‘萬姓公墳’以上,彼此分手之時,曾經對她說過:‘人生有約須當踐,世上無方不可行!’如今遠涉重山趕來,距離約定的三月之期,倘有二日,不見孟姑娘一面,此心怎安?慢說‘羅剎教’的‘二雲一鬼十大游魂’,以及‘玉簫郎君’潘副教主等人,未必准能要得了上官靈性命?即令刀頭濺血,劍下橫屍,我也不願因之畏懾,而對孟姑娘失約背信!寧將—命酬知己,豈肯偷生學負心?上官靈有煩胡姑娘指點貴教重地‘玄玄壑’何在?”

    胡飄雲向上官靈仔細打量幾眼,秀眉微聳說道:“怪不得我孟浮雲師妹對你那等想念,你倒真倔強高傲得有點可愛!不過若依我良言相勸,你既和我孟師妹彼此情意交投又定要硬闖‘玄玄壑’,便不如學我姊夫一樣,投順本門,等師傅回來作主,與孟浮雲師妹一雙兩好,享盡人間艷福!不要再逞一時意氣,以致埋骨武夷,害得我孟師妹也將一生淒苦!”

    上官靈聞言雖然微詫,猜不出胡飄雲口中的“姊夫”,又是何人?但因不願再與她多話,遂抱拳長揖謝道:“胡姑娘垂拂盛情,上官靈心銘不已,但一切舉措,必須等我見過孟姑娘後,才能有所決定!如今還是請胡姑娘費神指點‘玄玄壑’何在?”

    胡飄雲看出上官靈雖對小師妹孟浮雲,深情一往,但天生傲骨,豪氣難馴,不由微喟二聲,手指三仰峰旁,那條雲蓊霧郁,深不見底的幽壑說道:“這峰下便是‘玄玄壑’,但你在到我‘玄玄別府’之前,還將連闖三關,第一關是要接我董飛雲師姊的三記‘羅剎陰功’掌力;第二關是要接我艾姊夫的八九七十二手‘玄玄劍法’;第三關是要聽我潘師叔的一曲‘七情簫聲’。闖不過三道關口,依然見不著我孟浮雲師妹!”

    上官靈越是聽胡飄雲說得那等艱難,越是豪情勃發,目光微瞥壑下,縱聲狂笑道:“我已曾一再說過‘人間有約須當踐,世上無方不可行’,上官靈不辭千裡,何懼三關?……”

    話猶未了,身邊響起一聲冷笑,當頭飄過一朵白雲,胡飄雲居然峰頂騰身,疾如電閃地,投入那雲蓊霧郁,數尺外即難辨物的幽壑之中,但卻在霧影以內,回頭用“傳音入密”神功,練氣成絲地,專向上官靈耳邊,低低說道:“我看在你對孟師妹,確是一片誠心,有意成全,略洩‘玄玄壑’內機密,你在入壑以後,必須牢牢謹記:‘逢松有路,遇湯即飲’八字!”

    上官靈哪裡曾把胡飄雲之語,放在心中?哂然一笑,走到崖邊,仔細打量壑下,不禁眉頭雙蹙!

    原來這條“玄玄壑”的形勢,果然絕險,壑壁幾乎削立如砥個除了那些極肥但又極滑的苔蘚以外,毫無石樹籐蔓之屬,可以借力,何況滿壑雲霧,騰騰如蒸,令人目力再好,也難透視七八尺外景物!

    崖壁雖陡,苔蘚雖滑,上官靈仍有自信憑著一身所學,可以附壁而落!所懸憂的只是壁上若再有什麼怪異蛇蟲之類,伺機突襲,卻似極防御?

    方自微感躊躇之際,忽然想起胡飄雲走時即敢縱身凌空,穿雲而下,則雲霧以內,安見沒有什麼秘密途徑?自己高傲半天,一上來便如此膽怯,還赴的什麼“約”?想見的什麼“孟浮雲”?闖的什麼“三關”?進的什麼“玄玄別府”?

    想到此處,立時雄心萬丈,豪情勃發地一聲清嘯,氣貫周身,功聚雙掌,縱身貼壁,雙掌倒貼壁上苔蘚,慢慢往下滑落!

    人入霧中,反比霧外看得略為真切,但最多也不過僅能看出一丈一二!

    滑下未及兩丈,便遇難題!上官靈正自順壁而降,忽覺足跟一空,趕緊功貫十指,抓壁停身,並用雙足略一試探,試出崖壁到此,突告凹進,而且凹處是截然而斷,並無任何坡度,能使人繼續滑落!

    面前是眼力難透的蒸蒸雲霧,足下是智力難測的沉沉絕壑,使得上官靈空自像只大壁虎般,憑藉十指之力,暫時懸身峭壁,卻苦笑連連地一籌莫展!

    但耳目無靈之際,鼻子反而有了用處,上官靈仿佛聞見一般極淡的松樹針葉清香,腦中也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胡飄雲臨去之時,所說的“逢松有路,遇湯即飲”八字!

    不過松香雖已入鼻,松樹卻未見何存?上官靈正自憋得氣滿心頭,怒無可洩,忽然在一陣雲氣蒸騰以後,瞥見正前方兩丈來外,有一株淡淡松影!

    雲氣略一變幻,跟著便是濃霧又來,上官靈不甘放棄這剎那良機,存心拼命一搏地收足猛踹身後崖壁,便以一式“燕子穿雲”,縱向適才發現淡淡松影之處!

    縱入霧中,便自看清,果然胡飄雲所說不謬,松下有一寬才尺許石梁,仿佛略為往下傾斜地,通往對壁。

    上官靈立足石梁以後,不禁心頭一寬,無形中也對那位胡飄雲生了不少好感!

    石梁走完,果到對壁,但又有一根向下傾斜的石梁;通往來處峭壁。

    上官靈就這樣以石梁為梯地往來度壑三次,估計業已降落了六七丈之多。正在猜測何時才能到達壑底?突然目光瞥處,發現霧影狂湧,仿佛有物排蕩雲霧的,自前方丈許之外,襲向自已!

    心頭方有警覺,胸前已感奇寒,上官靈立足窄窄石梁,抵擋既已不及,閃又無處可閃,自然奇險絕倫!但忽然想起九華幽谷之中所見鍾離老人的那種“回翔飄舞身法”遂在萬般無奈以下,效法施為,身絕斜斜向左縱起丈許,不等勢盡,便自雙掌蓄力齊摧,再一指袖助勢,果然在空中略一回旋,又復落足原處。

    立足未定,第二陣奇冷勁風,又自當胸襲到,上官靈一來覺得這種“回翔飄舞身法”,極其靈妙有趣!二來自知自隨鍾離老人學會“雲飄電閃身法”以後,輕功之高,已不讓老輩人物專美於前,遂二度提氣飄身,向右斜上方,依樣畫葫蘆地故技重施,凌空翔舞!

    他這一次落足石梁之後,卻未見意料中的第三陣奇寒勁氣襲來,只從沉沉霧影以內,走出—位仿佛比胡飄雲年長一二歲的白衣少女,走到距離上官靈七八尺外停步,冷冷發話說道:“董飛雲奉命以‘羅剎陰功’迎賓,上官靈不必定恃輕功,你敢不敢實接我這最後一掌?”

    話音方落,羅袖揮處,一雙玉掌疾翻,比先前兩次何止強烈倍許的徹骨寒飆,“呼”然作響,排雲逐霧般地向上官靈狂湧而至!

    上官靈哈哈一笑,神功內力聚到十成,一式“寒雞拜佛”,雙掌齊推,恰好與董飛雲的“羅剎陰功”,凌空互撞,一震而開,兩人均是足下未搖,上身微動,扯了個平平直直!

    董飛雲微微一笑,香肩晃處,退隱入霧影之中,傳出一片銀鈴似的語聲說道:“‘乾坤五絕’所鍾愛的少年,果然功力不俗!第一關已過,你小心第二關精妙無比,威力絕倫的八九七十二式‘玄玄劍法’!”

    上官靈聞言未加答理,依舊順著石粱,向前走去,但心中不由暗想,這等傾斜滑窄的石梁以上,互對掌力,已覺驚險無倫,似乎絕難在其間施展盤旋進退,超躍如風的劍法之屬,是否前途地形又有變化?

    思索未了,足下又已換了一根石梁,地形雖未變化,但霧氣益濃,身前身後,一片茫茫,宛若置身虛無世界!

    上官靈見環境如此險惡,默計對方即將發難,方自提氣凝神戒備,果然霧影之中,寒光一閃,緩步走出一位猿臂蜂腰,身材極為英挺,但以黑布蒙頭,僅露炯炯雙目,手橫長劍之人,走到距離上官靈五六尺遠,止步巍然卓立!

    因胡飄雲在三仰峰頭,曾經說明“玄玄壑”內,所設三關,是由何入主持?故而上官靈—見這擋住自己去路的持劍蒙面少年,便知是胡飄雲所說甘心投順“羅剎教”,由“笑面閻婆”孟三娘作主,與董飛雲配成夫婦的姓艾之人!

    但彼此對面相持之下,上官靈驀覺心頭一驚,暗忖這艾姓少年,面目雖不可辨,怎的身材氣概,如此熟悉?

    他正在暗地疑猜,蒙面少年手內寒光電掣,橫劍當胸,朗聲吟道:“回頭有路抽身早,強欲前行半步難!”

    上官靈見對方語音神情,兩皆狂傲,不由火上心頭,暗想倒看看你在石梁以上,怎生施展所謂八九七十二式“玄玄劍法”?遂軒眉狂笑答道:“江湖人物講究的是仗義行仁,不輕然諾,自然難免終日刀頭舔血,劍底驚魂!尤其上官靈生平專斗強梁,不畏威勢,愛翻虎穴,愛攪龍潭,我此番間關千裡,遠來武夷,就為的是承孟浮雲姑娘指日相邀,守信踐約!慢說艾朋友區區八九七十二式‘玄玄劍法’,便是刀山在目,鼎鑊當前,上官靈也非見孟浮雲姑娘一面不歸,絕無中途退縮之理!”

    上官靈昂然發話,話音才了,便即緩步向前,那位蒙面少年,冷哼一聲,劍法微掣,一式“撥雲見日”,手法迅疾無倫地,使向上官靈咽喉點到!

    對方才一動手,上官靈便有驚覺,知道此人氣穩神凝,招沉勢疾,果在劍術以上,造詣極深!遂不敢輕視他起手這招看來只快不奇的“撥雲見日”,微一吸胸提氣,便在那傾斜窄滑的石梁之間,飄退五尺!

    果然上官靈所料不差,對方一招“撥雲見日”之中,暗藏“雲迷野渡”、“雁落寒塘”以及“龍蛇驚蟄”三式,隨著上官靈縱退,翻腕一震,霧影中震出朵朵劍花,不僅把三式絕學,回環進發,身形並似能步虛躡空般,在石梁以外的沉沉霧影中,左右騰躍,劍光排空如海,冷電森森,硬把一位從來不大服人的小俠上官靈,逼得無可奈何地,退到這根石梁的盡頭之處!

    但蒙面艾姓少年,逼退上官靈以後,卻不再逼,又復橫劍朗笑,傲然吟道:“‘玄玄劍法’稱無敵,‘羅剎’威名震武林!”

    上官靈自他兩度吟聲之中,發覺此人不但身材氣概頗熟,竟連語音也不陌生,心頭驀然想起一人,遂自腰間撤下文昌筆來,又復緩步向前,並試探性地問道:“朋友,倘若這一招三式,便算‘玄玄劍法’精華,則不過僅較尋常劍術稍勝,還比不上燕山‘懸劍谷’,威鎮江湖的蒲家劍術!”

    上官靈最後的“蒲家劍術”四字,說得極重,見蒙面橫劍少年,似乎聞言一震,遂又復厲聲喝道:“朋友,為何蒙面?難道你有甚虧心之事,見不得人?你到底是否姓蒲?”

    蒙面橫劍少年,突然狂笑答道:“我生平除了與愛妻就寢以外,從來習慣蒙面,與你無關,問它則甚?燕山蒲家劍術,有何足奇?艾雲飛讓你再嘗幾手‘玄玄劍法’!”

    話音落處,劍光立騰,身形果似不受這條窄窄石梁限制似的,電疾盤旋,加上滿空茫茫霧影,簡真令人看不清手法招術地,向上官靈當胸,灑出千條劍氣,織成一片光糊!

    上官靈這次一來有慣用兵刃“文昌筆”在手,不似第一次的赤手空拳;二來早已凝神戒備,遂絲毫不怯,功力聚到十一成地,振腕一揮,頓時眼前筆影重重,筆花錯落。飛擋對方那位自稱艾雲飛的蒙面少年急攻而來的漫天劍氣!

    他這一招,是施展昔年在廬山“小天池”,學自“南筆”諸葛逸“驚神三式”中的“夢筆生花”,威力自然奇大無儔!筆花劍影凌空互接,一陣極其清脆的“嗆嗆”龍吟,硬把艾雲飛一柄長劍,震得幾乎出手,人也自石梁之上,向左斜飛三四尺遠,又復從霧影之中不知如借力地縱回石梁,消解上官靈蓄足內家真力的一震威勢,避免手中長劍,因而斷折!

    上官靈暗中留心之下,見艾雲飛三度落足石梁以外,借力回旋,知道必有蹊蹺!何況“夢筆生花”一擊得手,豈肯讓人?遂大著膽兒,記准艾雲飛曾經落足之處落足,展開身法,文昌筆銳嘯懾魂地,連施“驚神三式”中的其余兩式,“揮毫泣鬼”、“腕挾風霜”,反向驚愕未定,立足不穩的艾雲飛,急攻而至!

    “驚神三式”是“南筆”諸葛逸僅次於“生花七筆”的生平得意絕學,經上官靈這一施展,威勢何異天風海雨?咄咄逼人!對手便在平地之間,應付已極為難,何況在這一條窄才尺許的傾斜石梁以上。

    這條石梁兩側的霧影之中,的確另外暗設“九宮石樁”,艾雲飛既想不到上官靈如此膽大心細,看出這種蹊蹺,敢向石梁以外,虛無縹緲的霧影之中落足,展開身法,逆襲搶攻!又怯於對方“揮毫泣鬼”、“腕挾風霜”兩式,變化莫測,威勢太強!驚奇匆促之下,遑顧其他?只得設法保全自己,長劍先行脫手,化成一縷寒光,拋向高空,然後雙肩抖處,施展輕功絕技,“一鶴沖天”拔起了一丈一二!

    上官靈點足霧影以內,覺出果是實地,已知勝算在握,遂乘著艾雲飛施展“一鶴沖天”,拋劍騰空,避讓自己“揮毫泣鬼、腕挾風霜”兩式奇幻絕學之時,倏然收式,微運得自鍾離老人,傲視寰宇的“雲飄電閃身法”,極其曼妙輕靈地,馳過這根石梁,回頭朗笑說道:“艾朋友的八九七十二式‘玄玄劍法’雖尚未曾盡情施展,但上官靈巳僥幸度過這條石梁,不知算不算是闖越了第二道關口?”

    艾雲飛伸手接住自己所拋長劍,落足石梁,長歎一聲,不答上官靈所問,竟自縱身躍下沉沉霧影!

    上官靈從艾雲飛的這等舉動之上,猜出“羅剎教”徒,必然仗著“玄玄壑”內,終年不散的雲霧,設有各種暗徑,決非僅仗這一線石梁,作為上下通路!他們地形熟悉,自然任意通行,外人卻必需戰戰兢兢,否則便將一失足成千古恨!

    第二道關口既過,上官靈又復緩步向前,但心頭卻不禁思潮起伏!

    因為自己分明覺得艾雲飛的身材神態,甚至說話口音,均酷似曾在陝西“七裡山”,東海“長生磯”,羅浮“萬梅谷”,三度相逢的“北劍”蒲琨之子蒲鏗!適才故意提到蒲家劍術,對方似乎微吃一驚,但怎的偏偏自稱艾雲飛,所使劍術,又絲毫不帶“北劍”蒲琨家數呢?

    自己到了“玄玄別府”以後,務須設法揭開艾雲飛蒙面黑巾,窺探此項秘密!萬一果如自己所料,真是蒲鏗,則豈非與孟浮雲之忘卻本來面目,如出一轍?可以從而推知“笑面閻婆”孟三娘,必然蓄有一種能令人迷魂忘本的奇異藥物!

    上官靈一面尋思,一面又已踏上另一石梁,但忽然霧影之中,有極為宛轉悠揚的簫聲,隱隱傳到!

    簫聲才一入耳中,上官靈便知是“羅浮教”副掌教“玉簫郎君”潘午所奏,也就是胡飄雲口中所說當作第三道關口的“七情簫聲”!

    用虛無飄緲的簫聲,當作最後一道關口,足見威力不凡!上官靈也深知厲害,耳中才有一聞,便起緊寧心靜慮,立把適才所想,全部淡釋,只以靈明一點,默會天君,眼光低垂,目不旁視,一步步地在那傾斜穿滑石梁以上,向霧影中緩緩走去!

    “玉簫郎君”潘午的這“七情簫聲”,果然厲害無倫,並能隨對方心意,時加變幻!

    上官靈一心方靜,簫聲也就若有若無,但那種宛如游絲繚繞的美妙曲音,卻使人精神萎靡,倦倦思睡,仿佛連腿都懶得無力抬起,險些兒失足滑下石梁,墜落幽壑!

    上官靈心頭一驚,方自凝立吸氣,默轉周身,欲待驅散這種困倦神思,簫聲又隨他意轉變,轉變成奇哀絕怨曲調,仿佛是心上人孟浮雲纏綿病榻,一息奄奄,口中低呼自己姓名,星眼迷離,嬌呻欲絕,即將香魂飄緲光景!

    “緣”之—字,奇幻莫測,“情”之一字,威力無倫!上官靈再強的定力,再堅的道心,只一想到自己送她“咆哮紅妝”外號的孟浮雲之時,但立即為情思所迷,神魂若醉,心頭兀自恨不得一步兒便到壑底,進入“玄玄別府”,與那位曾在三仰峰絕頂,苦候自己七日,被雨淋成病的意中人孟浮雲,蜜愛輕憐地一訴衷曲!

    心神既已為情思陶醉,自然忘卻了耳內所聞是“玉簫郎君”潘午吹奏的“七情簫聲”,足下所經,是頃斜窄滑石梁,終於迷迷惘惘地,失足滑下石梁,墜向茫茫雲霧!

    足下一空,心頭自然大驚,靈明立復!但覺悟得已嫌稍晚,回手一撈,不曾撈住石梁,依舊凌空直落!

    上官靈知道無論自己輕功練到何等程度,漫天霧影之中,既不能見物,又無物借力,必然難逃碎骨粉身之厄!正在廢然一歎,束手待斃地墜向沉沉霧影,忽然身邊掠過一陣微風,有人攙住上官靈左手,把他輕輕往右一推,低聲喝道:“趕快提氣輕身,施展‘雁落平沙’身法!”來人這等舉動,自無惡意,上官靈遂如言施為,果然身落實地,但試出頃斜頗甚,窄滑異常,知道又已置身另一石梁之上。

    驚魂方定,便自然而然地,沁出一身冷汗,耳邊又有人以“練語成絲,擇人而發”的內家上乘神力,緩緩說道:“祁連山玉柱峰腰,你在‘九毒書生’姬天缺‘奪魂旗’風狂拂以下,暗暗助我一掌之惠,潘午至今不忘,但我適才既已酬恩,前情便算了卻,你入我‘玄玄別府’尚易,去時卻將難若登天,事事務須小心謹慎!潘午要代我師姊,執行掌教威權,不能再復容情的了!”說到此處,“練語成絲,擇人而發”的神功忽收,換了一種強烈得足以撼山搖岳的哈哈狂笑說道:“上官靈果然不錯,既熬得過我這‘六賊齊驅,七情並襲’的一曲簫聲,便算已過三關!教下弟子們,且開風竅,吹散霧陣,讓他進我們的‘玄玄別府’!”

    話音方落,兩壁中立即萬竅齊發,勁風怒號,剎那之間,便吹卷得雲開霧散,眼前一片清明,使上官靈看出自己立足之處,距離壑底,僅約三丈!

    這時騰騰雲霧,均在頭頂,但壑中不知何處透光,依然明明朗朗!

    上官靈四顧無人,並看清地勢,猜出壑徑尚有轉折,“玄玄別府”定在迎面三五丈外的那座崖角之後!

    遂躍下石梁,收起“文昌筆”略為調氣凝神,緩緩舉步,向那崖角走去。距離崖角數尺,有塊石碑,半埋土中,碑上橫鐫“回頭碑”三字,另外遠赫然奪目地刻著:“到此回頭還未晚,玄玄別府鬼門關!”

    上官靈一心苦戀孟浮雲,哪裡還顧得這些?真氣提處,翻掌微護當胸,但自飄身閃過崖角!一超過崖角,便覺得眼前一亮,不但果如所料,地勢開闊異常,殿宇雄偉,面前不遠,並有一座朱紅牌樓,上書“玄玄別府”,四個金色大字!

    牌樓以下,三左三右分站著六名少女,裝束極其怪異!身御血紅長袍,面色慘白,軀干奇瘦,長發披垂,但衣襟未掩,酥胸半露,仿佛長袍以內,竟裸無寸縷?尤其是一雙豪乳乳盤,襯在瘦骨磷峋的胸前,似乎太不相稱,並頗為扎眼!

    上官靈目光微瞥,便覺心頭一跳,頰上燒紅,知道這就是“羅剎教”“十大游魂”中,被“幽冥神君”閻元景“冷焰修羅網”所傷,死去四名以後的殘余六位!

    遂在七八尺外,便即止步,眼皮低垂地抱拳發話說道:“有煩姑娘們,轉報潘副掌教,就說上官靈遠來踐約,求見孟浮雲!”

    左首第一個紅袍披發少女,聞言冷冷笑道:“上官朋友即已連闖三關,盡管請進‘玄玄別府’孟浮雲師妹現在右前方崖腰,飛瀑以下的‘漱玉閣’中養病,你自行前去找她就是!”

    上官靈因截至目前為止,“羅剎教”中人物,對自己尚不太惡,遂低低謝了一聲。

    但那位紅袍披發少女聞聲又復說道:“你不必道謝,我們是冤家?是親家?此時還說不定!孟三魂等奉命鎮守此間,許放人進,不放人出,你要是真心愛好我孟浮雲師妹,便應該及早歸心,投順本教,與她作一雙令人羨煞妒煞的神仙美眷!”

    上官靈此時業已隱隱約約聽出“羅剎教”竟有以孟浮雲為餌?引誘自己投順之意!但事已至此,縱然歷盡千艱,也要先見孟浮雲一面,再作其他打算!所以默默聽完之後,不再與自稱孟三魂的紅袍披發少女答話,身形微晃,立展絕頂輕功,閃進“玄玄別府”牌樓,撲向右前方崖腰凹處,銀瀑飛籠以下的一座兩層玲瓏樓閣!

    在他掠過“玄玄別府”牌樓的一剎那間,仿佛聽得孟三魂低低喟歎一聲,上官靈也不管她所發這聲喟歎,是驚異自己的輕功身法 抑或另有他意?只顧連展絕世功力,捷如電掣,輕似雲飄地,不消幾個起落,便自趕到那幢樓閣切近!

    這幢樓閣,共只兩層,玲瓏剔透,精雅異常,正好倚山而建恰在崖腰四處,崖間玉龍倒掛,綠竹蒼籐等景物,益發清靈絕俗!閣下似無人居,閣上也簾幕低垂,靜寂無聲,匾間橫著“漱玉”二字,體作瘦金,筆力勁秀!

    上官靈肩頭微晃,穿過瀑布水簾,飄身上閣,輕輕走到門口,才一伸手撩開珠幔,便覺心中奇酸,並騰騰騰地一陣狂跳!

    原來閣中幽香淡淡,陳設絕雅,屋角一張軟床以上,和衣斜躺著自己的心上人孟浮雲,胸前半覆薄衾,依舊風神絕世,秀美絕倫,但嬌軀清減,玉頰微黃,顯然是大病中的將愈未愈光景!最怪的是一雙秋水眼神,凝望閣門,明明看見上官靈伸手撩開垂門珠幔,卻仿佛似在意中,只眨了一眨眼皮,不帶絲毫驚疑喜怨神色!

    上官靈走進閣門,便立即撲到孟浮雲塌前,執著她一雙玉手,眼中自然而然淚光瑩然地柔聲叫道,“孟……姊……姊……”

    孟浮雲仿佛氣力虛弱地“咦”了一聲,緩緩問道:“你……你不是要……要在被我斗……斗服以後,才……才肯叫……我姊姊的麼?”

    上官靈想起彼此初遇,自己贈號她“咆哮紅顏”之時,孟浮雲何等英風豪氣?如今卻被病魔磨得這般嬌弱堪憐,不由心頭又是淒然一酸,忍不住地垂落幾點淚珠,滴在孟浮雲的玉手以上!

    孟浮雲大病方痊,中氣極弱。話完以後,正在略微閉目養神,忽覺手上一涼,眼皮微睜,向上官靈訝然低聲問道:“你為什麼哭?”

    上官靈聞言不禁臉上一紅,正待佯笑忍淚,但忽然想起孟浮雲曾向自己說過:“要流淚便讓它流淚多好”之語,遂索性任憑眼中情淚泉流,半倚半跪在孟浮雲榻前,捧著她一只右手,偎向唇邊,低低說道:“我來得太晚,姊姊在三仰峰絕頂,等我五天,食宿不移,終於因雨淋成病,這樣深厚情義,我甘心認你作姊姊,不再和你斗了!”

    孟浮雲聞言,好似芳心極慰地,自那略顯樵悴的嬌靨臉一,綻出一絲微笑,目光凝視上官靈,在枕上搖了搖頭說道:“靈弟弟,你來得並不晚,三月之約,還有一天方滿,只因為我太想你,才提早了八天,便在三仰峰頭,凝眸延趾!”

    說到此處,幽幽地長歎一聲,繼續說道:“人的心情真怪,我在三仰峰頭凝眸延趾之時,苦盼你來,但自從臥病這‘漱玉閣’中以後,卻又盼你不要來了!”

    上官靈幼年怙恃雙失,除了恩師“南疆隱俠”謝東陽以外,別無親人。所以對孟浮雲叫他的這聲“靈弟弟”感覺得份外溫暖親切!但聽孟浮雲說是臥病“漱玉閣”後,竟盼望自己違約不來,不由愕然問道:“雲姊姊,你不是很想我麼?怎又不盼我來?”

    孟浮雲星眸微闔,幽幽說道:“因為你太驕傲!”

    上官靈越聽越覺糊塗,不由瞪著兩雙淚光未干的大眼,向孟浮雲說道:“雲姊姊,要是你嫌我驕傲,我改得乖點兒,還不行麼?”

    孟浮雲聞言不禁“噗哧”一笑,但臉上神色,依舊頗為淒涼,微睜眼皮,看了上官靈一眼,突然雙頰飛紅,欲語未語!

    上官靈自入中原以來,深獲“乾坤五絕”青睞,奇逢又多,武功精進極快,驚天動地的場面,也復見識不少!但兒女情長,卻屬初歷,尤其是面對孟浮雲這等絕代佳人,只覺得她無論是輕顰薄怨,眼波眉語,均足以令人心醉神迷,銷魂蝕骨。

    如今見她突然滿面嬌羞,欲語未語的這副神情,益發情思難禁地柔聲問道:“雲姊姊,你想說什麼?”

    孟浮雲玉頰之上的紅雲才褪,但聽得上官靈這一追問,不禁再度滿臉飛霞,低低說道:“靈弟弟,說老實話,你愛不愛我?”

    上官靈心想孟浮雲這句話問得真叫多余,自己若非對你愛好極深,怎會不顧任何艱難地,趕到這“玄玄別府”的“漱玉閣”內?

    但上官靈這些話兒,均是心頭所想,卻不好意思說出來口!

    孟浮雲的那句話兒,原來是含羞而問,問完便即心弦顫抖地微闔雙眸,但居然未聽得上官靈答復,不由詫然開目,凝視上官靈,低聲叫道:“靈弟弟!……”

    上官靈此時也自滿面燒紅,一雙大眼和滿含情意的目光,與孟浮雲雙雙一對,但口內依然期期艾艾地說道:“雲姊姊,我……我……”

    他雖因臉皮太薄,郁藏心底的一片純情,依然吶吶未能出口,但那兩道深如海,熱如火,且充滿真誠的眼光,及把孟浮雲纖手握得生疼的一雙手掌,業已無殊作了比“花言巧語,誓海盟山”珍貴萬倍的忠實答復!

    女孩兒家對這種無言情意的感應之力,天賦特強,故而孟浮雲在與上官靈目光一對以後,便即滿面安慰笑容地,對那窘得連耳根都已通紅的上官靈,柔聲說道:“靈弟弟,不要說了,我懂得你的心意!”

    上官靈聞言方自心頭一甜,周身一松,但忽然又聽得孟浮雲銀鈴似的語聲,向自己問道:“靈弟弟,你既然愛我,我嫁給你好麼?”

    檀郎有意,玉女多情,互相愛悅的最後終結,自然是月圓花好,宜室宜家!但上官靈決想不到孟浮雲會這樣赤裸裸地直問出來,不由愕然抬頭,向她看去!

    兩人目光,再度互接,怪的是這回孟浮雲臉上,竟無半點羞容,反而一片淒惶,深籠眉宇!

    上官靈見她這般神色,知道必有隱情,卻偏偏靈智為情思所迷,一時猜不出來,以致互相凝視之下,形成了暫時沉默!

    就在這段沉默之中,自閣後另一間小室內,傳出一陣嬌笑說道:“我孟師妹姿容絕代,武學無雙,是我師傅最心愛的衣缽傳人,將來還要繼承掌教之位,發揚光大本教!她一向眼高於頂,看不起任何向她追求的男子,如今卻自願嫁你,難道你還不想要麼?”

    隨著話聲,自閣後閃出一雙男女,正是“玄玄壑”石梁以上,用“羅剎陰功”,及以“玄玄劍法”,邀截上官靈的董飛雲及艾雲飛!

    董飛雲此時換了一襲羅衣,薄施脂粉,高挽雲鬟,顯得姿色亦頗可人,但在美艷之中,卻總嫌略帶一些蕩逸之氣!

    艾雲飛則依舊勁裝蒙面,英姿颯爽,與董飛雲手挽手地,並肩而立,彼此神情,十分親熱!

    孟浮雲見董艾二人出現,面色微變,向上官靈問道:“靈弟弟,現在是什麼時刻?”

    上官靈略—盤算答道:“照我下壑所經計算,大概是未刻將盡?”

    孟浮雲淒然一笑,向董飛雲說道:“董師姊,小妹盼了八十多天,才盼得他來,好在‘羅剎神幡’酉初始祭,此時未刻將盡,辰光遠早,師姊暫莫逼他,容我們在‘漱玉閣’中,清談一個時辰如何?”

    董飛雲目光微注孟浮雲,點頭一笑,手挽艾雲飛,向上官靈緩緩說道:“酉初時分,我師叔潘副掌教,率領全體‘羅剎門’下,大祭‘羅剎神幡’,希望你到時候,能以我們同門身分,參與盛典,則便可與孟師妹一雙兩好,共沐掌教恩光,互策武林霸業!”

    說到此處,神情極蕩地向艾雲飛斜瞟一眼,手掠雲鬟,嫣然笑道:“你看我艾哥哥和我多好,我們暫且告辭,不打擾你們,也許你在孟師妹似水柔情以下,不再執拗,為本門添上一樁大喜之事?”

    說完,方待與那沉默無言的艾雲飛,手攜手地,往“漱玉閣”外飄之際,上官靈怎肯坐失良機?突展“逍遙老人”鍾離哲所傳絕世輕功,“雲飄電閃身法”中的一式“出岫橫天”,以及“九宮連環手”中絕學,“手摘星辰”,出於閣中任何人意料地,電光石火般驀地飛身,把艾雲飛蒙面黑巾,一揭而落!

    董飛雲以為上官靈想對艾雲飛不利,不由失聲嬌叱,翠袖揚處,飛出三線寒光!誰知上官靈卻毫無敵意地,揭去黑巾之後,便卻收式卓立!

    孟浮雲神色微變,在榻上翻手一揮,也飛出三線冷芒,與董飛雲所發三線寒光,“叮叮叮”地撞個正著,並急聲叫道:“董師姊,不管他怎樣觸犯本教禁忌,反正終必在‘羅剎神幡’之前,作一了斷,如今你看在小妹薄面,莫作計較好麼?”

    董飛雲星眸之中,隱蘊厲芒,但卻似乎對這小師妹孟浮雲有些畏怯,不得不買帳地,微咬銀牙,狠狠盯了上官靈兩眼,拉著廬山真面目已露,也正郁怒待發的艾雲飛,轉身便往閣外縱去!

    這時上官靈扯落對方蒙面黑巾以後,認出艾雲飛果是自己意料中的“北劍”蒲琨之子蒲鏗,不由冷笑一聲,急身形電閃,又復擋住二人去路!

    孟浮雲見狀,急得以手槌榻叫道:“靈弟弟,你若真要逞狠,少時‘玄玄別府’大祭‘羅剎神幡’,有多少高手,不夠你斗?何必非這‘漱玉閣’中打架,來氣我呢?”

    上官靈歉然看她一眼,搖頭笑道:“雲姊姊,不要生氣,我並不是打架,只是想請問這位明明姓蒲,卻偏說姓艾的朋友,幾句話兒!”

    話音一頓,面寒如水地轉向自稱艾雲飛,卻酷似蒲鏗之人,冷冷說道;“蒲大哥,你父親被‘萬相先生’百裡獨,‘九毒書生’姬天缺二人所害,埋骨天台山吟風嶂弄月坪旁,你熱孝在身,不知仗劍復仇,重振蒲氏家風,卻怎的反而易姓變名,投順起‘羅剎教’來?作了這董飛雲的裙帶俘虜?”

    艾雲飛聞言,怒色滿面地,反向上官靈問道:“你這人怎的信口胡言,誰是你蒲大哥?誰又是我父親?”

    上官靈厲聲叱道:“蒲大哥,你怎的如此忘卻本來?你父親‘北劍’蒲琨,威震天下,名列‘乾坤五絕’!”

    艾雲飛聞言益發暴怒說道:“艾雲飛自幼孤苦,孑然一身,誰會與那些徒負虛名,即將死在眼前的‘乾坤五絕’等幾個老鬼,沾上親故?你一再胡言,並扯落我生平不喜除去的蒙面黑巾,艾雲飛實難容忍,且先吃我一記‘玄陰掌’力!”

    話完,掌發,“漱玉閣”內,立布徹骨寒風!上官靈一來認准艾雲飛就是蒲鏗;二來知道孟浮雲不願自己在閣中動手,免得使她傷心,遂微一飄身,避過當胸湧到的‘玄陰掌力’,冷然說道:“我不願使我雲姊姊傷心,在這‘漱玉閣’中,不與你這喪心病狂的不孝之人,一般見識!”

    董飛雲冷眼旁觀,看出功力邁越群倫,極受師傅“笑面閻婆”孟三娘寵愛的小師妹孟浮雲,已在手掌病榻,含怒欲起,知道稍一不忍,便會把事弄糟,到不可收拾地步!遂趁著上官靈避讓“玄陰掌”力,往側一閃之際,淡笑兩聲說道:“艾哥哥不要氣惱,此刻距離祭幡大典,僅有個把時辰,我們且在‘羅剎神幡’之前,再和他一算總帳!”

    一面發話,一面拉著仿佛余怒未息的艾雲飛,雙雙騰身,穿越垂地珠簾,縱出“漱玉閣”外!

    董飛雲、艾雲飛走後,孟浮雲精神略馳,好似幽怨無窮地,淒然一歎!

    上官靈慌忙趕到榻前,見孟浮雲久病之下,連累帶急,已是一身香汗,不由歉疚萬分地惶然說道:“雲姊姊別氣,快請好好休息,不是我不聽話……”

    孟浮雲在枕上微搖螓首,目注上官靈,嫣然一笑,慢慢說道:“男孩子本來不必過份聽話,若像一條沒骨頭懶蟲似的?誰還會喜歡你?”說到此處,竟然撐著坐起身來,放過繡枕,墊在身後!

    上官靈知道孟浮雲病體初痊,生怕她不堪勞累,滿懷憐惜地柔聲叫道:“雲姊姊……”

    孟浮雲體會出上官靈心意,搖頭一笑,拉著他手兒,叫他坐在榻邊,低聲說道:“靈弟弟,我這場病雖然不輕,但一見你來,便巳恢復大半,方才又復急出一身大汗,如今人已好得多了,不過稍微有點軟弱,再休息休息,等到酉初大祭‘羅剎神幡’之時,或許可以陪你去呢!”

    上官靈聞言,遂也倚榻而坐,讓孟浮雲鬟發微亂的螓首,靠自己肩頭,在她耳邊,低聲問道:“雲姊姊,什麼是‘羅剎神幡’?好好的祭它則甚?”

    孟浮雲柳眉微蹙地,歎了一口氣道:“‘羅剎神幡’代表‘羅剎教’的無上神威,平時決不妄動,一旦教中有了至善或奇悲之事,便須祭幡,並在幡前解決任何疑難問題!”

    上官靈何等聰明,一聽便知是為了自己,才大祭“羅剎神幅”,自己若肯歸順“羅剎教”,便是至善,否則即屬奇悲!遂不再追問,改變話頭,向孟浮雲說道:“雲姊姊,我分明認得董飛雲身邊的蒙面男子,是‘乾坤五絕’中的,‘北劍’蒲琨之子蒲鏗,他怎麼偏不相承,自稱艾雲飛呢?”

    孟浮雲搖頭歎道:“先前我也未曾見過這位艾姊夫,是這次與你在‘萬姓公墳’分別以後,回轉‘玄玄壑’,才發現他已歸順本門,和董飛雲師姊,結為夫婦!”

    上官靈“哦”了一聲,孟浮雲又復微笑說道:“天下事真有巧合,他自稱‘艾雲飛’,你卻偏要叫他‘蒲鏗’,不是與你硬要把我叫做‘常碧雲’之事,一樣不了解麼?”

    上官靈也聽得有些糊塗起來,目注孟浮雲飛問道:“雲姊姊,究竟‘羅剎教’中,會不會另有一位與你年齡貌相,均極仿佛的常碧雲姑娘?”

    孟浮雲搖頭笑道:“沒有,沒有,我自‘萬姓公墳’回來以後,因你硬要叫我‘常碧雲’,不免奇詫,遂問我師傅,我究竟是否姓孟?”

    上官靈一句“孟三娘那妖婦……”方到嘴邊,猛然想到孟浮雲對她師傅,極其恭敬,不容人隨意加侮,遂改口說道:“你師傅孟掌教怎樣說法?”

    果然孟浮雲一雙星眸正自凝望上官靈,見他不再侮辱恩師孟三娘,並尊稱掌教,好似異常高興,梨渦一現,甜笑答道:“我師傅說我是她遠房侄女!自然姓孟!至於那位常碧雲姑娘……”

    上官靈聽到此處,不由詫然插口問道:”雲姊姊,你方才不是說你‘羅剎教’中,沒常碧雲麼?”

    孟浮雲見他那等情急,不禁失笑說道:“靈弟弟,你怎的這等情急?也不等我把話說完!”

    上官靈無可奈何地苦笑叫道:“好姊姊,我等,我等!你說,你說!”

    孟浮雲被他這兩句重復而急促的“我等,我等,你說,你說”,引得忍俊不禁,緩緩說道:“我師傅說她昔年住在羅浮之際,確曾救過一位常碧雲姑娘,並想把她收為弟子!但因那位常姑娘,誤服‘三葉仙蘭實’已久,下手救治太遲,以致不但糟塌了稀世靈藥,也使常姑娘返魂無術,香消玉殞!”

    上官靈雖然聽得腦中“轟”的一聲,但仍將信將疑地,又復問道:“雲姊姊,你這些話兒,可是當真……”

    孟浮雲微笑接口說道:“怎麼不真,我師傅還說那位常姑娘的埋骨之所,就在羅浮山‘萬梅谷’的‘禾香坳’後,還替她造了一座墳呢?”

    上官靈越聽越像是真,不由兩行珠淚,垂腮而落!

    孟浮雲見狀微嗔說道:“靈弟弟,你這樣想念你那常姊姊,是不是把我當作她,才喜歡我?”

    上官靈忍淚搖頭答道:“不,不,雲姊姊不要這樣想法!你是她,我喜歡你,不是她,也喜歡你,但交情總有先後,不能因為喜歡你,就忘了她呀?”

    孟浮雲聽得睜著一雙大眼,楞了半天,才目注上官靈,點頭說道:“靈弟弟,你說得對,有了新,不能忘了舊,有了我,不能忘了她!這位常姊姊既然與我這等相像,彼此總有前緣,過幾天我要專程回趟羅浮山‘萬梅谷天香坳’,致她墳前,敬些酒果,並拜上三拜!”

    上官靈聽得不禁又是一陣心酸,孟浮雲一面用自己的羅巾,替他拭淚,一面柔聲說道:“靈弟弟,不要英雄氣短,兒女情長,等會兒在‘羅剎神幡’之前,我還不知道應該怎麼辦呢?”

    上官靈詫然問故,孟浮雲淒然笑道:“靈弟弟,我喜歡你,我師傅卻更喜歡我,我不願意傷你的心,又不願意不聽我師傅的話……”

    上官靈略為體會出孟浮雲的言中之意,劍眉雙蹙,但仍柔聲問道:“是不是我若不肯歸順‘羅剎教’,孟掌教便不許你再與我交往?”

    孟浮雲銀牙微咬下唇,一雙大眼中,淚光亂轉地淒然點頭答道:“我師傅臨走之時,告訴我你若肯歸降‘羅剎教’,就住在這‘玄玄別洞’以內,等她回來,把我嫁給你!否則今生今世,便不許我再和你相見!”

    上官靈心頭一陣急痛,偎著孟浮雲的玉頰問道:“雲姊姊,你答應了你師傅麼?”

    孟浮雲一雙妙目,已盛不住泉湧淚珠,睫毛一闔,嬌軀微顫地,狂聲答道:“我……我……不能不答應,我師傅並已逼著我在‘羅剎神幡’之前,立下血誓!”

    這幾句話,聽得上官靈心頭一片空虛,不知道再說些什麼話好?

    一陣沉默以後,孟浮雲淚眼模糊地,仰頭問道:“靈弟弟,怎不說話?是不是你恨死我了?”

    上官靈見她這般婉轉嬌媚之狀,忍不住長歎一聲說道:“雲姊姊,你這些眼淚,是為我流的,給我吃掉好麼?”

    孟浮雲聽上官靈要吃自己眼淚,不由破涕為笑,星眸微閉,仰著臉兒,湊向上官靈唇邊,盡量享受這一種真摯無比的柔情蜜意。

    一雙英雄兒女,正在相互纏綿之際,突然一縷簫聲,音韻極其淒涼的傳入閣內。

    孟浮雲一聞簫聲,驀然自沉醉情思之中驚醒,推開上官靈,幽幽一歎說道:“時光怎的過得這般快法?我們好似未曾說下幾句話兒,卻已申刻將盡,酉初即到!”

    上官靈知道那縷簫聲,是“羅剎教”副掌教簫聲,是“玉簫郎君”潘午,在向孟浮雲傳示時刻!少時酉初一到,“羅剎神幡”之前,彼此便將立見真章,自己委實不知應該怎樣應付才妥?

    因為要叫自己歸順“羅剎教”,根本無此可能,但又看出孟浮雲,極感“笑面閻婆”孟三娘的教養深恩,亦不可能被自己說服得棄邪歸正!雙方門戶之見,如此之深,偏又情投意合,互相愛好,難道這樁情緣,無法周全,非弄成幾度月圓幾度恨,一回腸斷一相思不可。

    孟浮雲冰雪聰明,何嘗猜不出上官靈此刻胸中,定與自己—要的愁腸百結?遂淒然長歎一聲說道:“靈弟弟,我既不願意強你所難,又無法違背師訓,既在‘羅剎神幡’之前,所立重誓!故而只希望你這次能在‘玄玄別府’以內,安然脫險!但我們一別之後,只怕便成落花明月,萬古相思,從此再難相見的了!”

    她說到最後幾句,幽情難禁,語音淒切,盈盈珠淚,又復奪眶泉流!

    可憐上官靈初涉情關,便遇上這等局面,自然一籌莫展,心亂如麻!只得不顧一切地,暫享溫柔,捧著孟浮雲宛如梨花帶雨般的玉頰,又把她那自大眼眶內,一直流到腮邊的泉流珠淚,吃得干干淨淨!

    孟浮雲更是深知彼此會短離長,百般柔順地,對這位靈弟弟體貼異常,並自解香襦,從胸前取出一方翠綠美玉,一雙大眼,淚光亂轉地,凝視上官靈說道:“靈弟弟,這塊碧玉,是我終日隨身所佩之物,如今且送給你!玉上天生有兩個心形花紋,左邊那顆心是你,右邊那顆心是我,但願我們今後縱然人隔萬水千山,兩顆心卻永遠都在—起!”

    孟浮雲一面幽幽說話,一面替上官靈解開衣襟,把這塊上有雙心的碧綠美玉,替他在胸前,貼肉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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