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漆。
大石橋一線,安靜得如同亙古以來,從未變化過一般。
戰爭已經抹去了人煙繁華的痕跡。本來這個市鎮,是溝通遼中平原和遼南遼西水陸兩處的衝要,長年水陸兩路往來不息,市鎮上更是摩肩擦踵,大燒鍋,車馬店,糧食店,山貨棧,洋貨行鱗次接比,人稱關外小天津。但是幾個月的戰事下來,日軍還有潰兵的糟蹋,居民百姓早就逃往一空。往日夜裡這個鎮子裡面也是***通明,一年四季都是收貨發貨,商旅過路的時候。但是此時從大石橋北面山頭看下來,這個鎮子卻是一片死寂。
榛榛莽莽,如洪荒初辟。就連***,都不見一線。
就在此處,中日兩軍數萬人正荷槍實彈的交相對峙。
西面的天際忽明忽暗,偶爾有暗紅色的火球伸上天空,這是清軍高射角的山地炮,虎蹲炮在朝日軍遼河以西的陣地盲射。夜間雙方步兵都不作攻擊作戰,只是對峙。誰也不知道,圍繞著遼南這裡的戰事,究竟還要打多少天。
大局都已經看得分明了,日軍銳氣已過,而大勢又不利於他們。清國被徐一凡這樣一撥弄,已經是民氣如潮,只可能繼續打下去。遼南是日軍重兵所在,陸軍大臣在這裡坐鎮。只要清國能解決這一股日軍,日本就再沒有打下去的本錢。只能求和,而列強必然也會摻雜其間,將日本數十年發展辛苦積累的一些家底搜刮搜刮。清國分不到大頭。也有點湯水可以喝。即便如此,也是近幾十年未有之揚眉吐氣對外大捷!
只是近兩萬日軍,可是清國能一口吃下的?戰事拖延下去,對這遠東局勢,又會有如何變化?身在這場戰事當中的諸色人等,等待他們的又是怎樣的命運?
仗,已經打到了尾聲,但是這最後的結局,卻是誰也說不清楚!
「閣下,第一旅團正在向福岡二四聯隊第一大隊交卸防務…………不舉火。馬銜枚,輜重就地拋棄不加以攜帶…………」
第一師團中將師團長山地元治是個中年矮胖子,少小一目失明,帶著個眼罩,留著法國式地細長鬚——這是他們當初在法國人辦的長州兵學塾出身的見證。明治以來,在普魯士擊敗法國之前,日本陸軍也還一直堅定不移的在學著法國。資格老一點的將領,都能說點法語。
大山巖對著地圖。似乎也沒注意到背後這位中將憤憤的神色,低聲用法語說了一句:「merci(多謝)……」
山地元治身後還跟著幾個參謀,也全都是一臉不平的神色。才和清軍一交手,原來整個成攻擊配備的第二軍,就要在他的命令下轉而撤退。要知道大部隊都頂在接近遼西走廊的前線,輜重物資也千辛萬苦地送上來了。現在才一交手,這位伯爵大將就命令全軍撤退,龜縮金州旅順一帶,做死守計。清軍大部隊壓迫在正面,遼西方向過來的毅軍。吉林練軍等部倒也罷了,在遼陽方向,一直壓迫著大石橋正面的卻是禁衛軍這個大敵,安排斷後掩護的部隊和那麼多輜重,就一定是斷送了!
山地元治雖然勉強接受了命令。安排第一師團主力後撤。但是不代表他不表示自己的憤慨。仗打贏還是打輸,這是實力和運氣的問題。但是進攻還是撤退,卻是立場的問題!陸軍這次打得磕磕巴巴。還丟了一個大將在朝鮮。戰事結束肯定會有人事大變動。這個時候立場如何,也許就是將來的地位如何。
國運是要考慮地,但是個人,也不是那麼無足輕重吧!特別是帝國陸軍,已經越來越像一個官僚團體。身在其中,就要按照官僚體系的規則行事。
山地元治上前一步,朗聲道:「閣下,下官代表第一師團,對軍的作戰指導有若干意見!」
大山巖嗯了一聲。回過頭來。伯爵大將命令強行撤退。軍司令部不少參謀都撂了挑子。不少人還自己去加入了預定留下斷後的福岡二四聯隊,準備戰死拉倒。軍司令部的作業。不少伯爵大將只有親自上陣。給各部的撤退命令,就是他親手擬就的。
「說吧。」
「為何軍在田莊台擊破遼南清軍主力之後,就進退失措?先是不對清國軍敗部做追擊,接著又是由攻擊部署改為防禦部署,接著再下令,丟棄戰鬥部隊付出鮮血生命才奪取的陣地,朝著金州旅順敗退?」
大山巖淡淡一笑:「軍的作戰指導,不需要向貴官解釋,作為軍戰鬥序列之部隊長,只要服從命令就可以了。」
這一句話頓時就將山地元治滿肚子的慷慨陳辭噎了回去。自己想想,立場也表達得夠分明地了,當下就極沒有禮貌的拂袖而去:「鄙師團將忠實執行軍之命令,但是鄙人將向軍部陳述意見!閣下,戰後見!是閣下您親手放棄了最後一絲求勝的機會!」
軍靴響動,幾個人匆匆遠去,山地元治身後的參謀甚至禮都未曾敬。大山巖微微佝僂著腰負手看著他們背影,軍司令的幾個參謀呆呆侍立。半晌之後,突然一個參謀大叫一聲:「我也戰死在這裡吧!」說著就扯下身上參謀綬帶,大步走了出去。
剩下地參謀對望一眼,都悄悄退下,只留下大山巖站在那裡。在他下達撤退命令之前,他還是日本帝國陸軍大臣,僅有的三大將之一。但是自從他下達敵前撤退命令之後。就成了第二軍眼中的公敵。這一仗,不論勝敗,他大山巖都已經身敗名裂!
「伊籐閣下,我已經賭上了一切,但願你選擇地這條道路,真的可以帶給帝國一線生機…………」
夜色當中,只有一片星星點點的白色晃動,這點白色,只有在近處才清晰可辮。稍微遠一些,就完全被黑沉沉地夜色所吞沒了。
每一點白色。都是日軍士兵背囊後面別著的白布條,在無月的黑夜當中,大隊大隊的日軍官兵只攜帶步槍和子彈以及隨著裝具,隱秘的從前線退了下來。所有輜重,都丟在了一線陣地。佈置在二線的火炮,重型地野炮都就地放棄,拆卸深埋。反正旅順金州有地是炮台,還有炮台裡面的重炮。@@直接支援步兵地山炮。這些比較輕型,都大卸八塊,離一線遠地,用馬馱,離一線近的,就人力背負,直接扛出來。各處兵站線都在撤收,亂哄哄的在處置物資。
在大群撤退下來的人潮當中,還有一些小部隊在逆流而上,這是擔負兩個方向掩護任務的福岡第二四聯隊。他們要保證大隊原本誠攻擊配置的第二軍主力,安全撤退到金州旅順一線。
饒是這樣大規模的行動,日軍仍然進行得相當隱蔽。日本現役陸軍,是世界上傳統步兵戰術技術訓練得最為精良的軍隊之一。當初西南戰爭,作為政府軍地陸軍。很是吃了西南武士拔刀隊夜襲的不少虧。經濟窘迫,家底薄弱的日本人,又給陸軍加上這種有日本特色的步兵夜間行進、攻擊的訓練。從小隊到聯隊規模的都有。這個時候就體現出水準出來了。如此大規模的夜間調動,居然進行得相當隱秘快速。看樣子不要天亮,一線主力就可以全部撤出來。到金州旅順,也不過就是兩天的功夫。只要到了金州旅順,依托李鴻章經營二十年的要塞體系,不要說一支禁衛軍了,十支禁衛軍也啃不下來。
可是,這樣又有什麼意義呢?帝國陸軍幾乎放棄了他們所有的戰果,龜縮於一個死地。等著清軍逼上來。對他們進行環攻。無論他們堅持多久。對這場戰事都沒有幫助!
從兩個方向撤下來地上萬日軍,隨隊行動的軍官不足編製數的三分之二。許多軍官志願留在斷後部隊當中,和逼上來的清軍決一死戰。而各級部隊長也默許了他們的舉動,在部隊當中,甚至還有激進地人發出了天誅大山巖的呼聲!
「吉田君麼?」兩支前進方向不同的隊伍在夜色當中相遇,退下來地人潮當中發出了一個喊聲。騎在馬上的福岡二四聯隊聯隊長吉田清一中作分辨了一下聲音,忙不迭的從馬上跳了下來。
退下來的是加強第一旅團的東京第一野炮聯隊,這個聯隊已經丟下了他們運上來的全部十二門笨重的法國造野炮,徒手撤退下來。聯隊長今津則孝大佐從人群當中大步走出。一把抓住吉田的胳膊大力搖動,眼淚都快滴了下來。
「吉田君,我羨慕你!」
吉田清一臉繃得緊緊的,並不多說什麼,只是問道:「都撤下來了麼?」
「大石橋一線第一旅團及加強各部地行軍序列,我們東京第一野炮聯隊最先,接著是第一旅團主力,再然後是秋山好古少佐地東京第一騎兵大隊。旅團長乃木閣下已經不打算撤下來了,你到一線還可以看見他,乃木閣下說要和吉田君死在一處!」
吉田冷冷道:「西南戰爭的時候乃木閣下丟過軍旗,現在,恐怕他是無法忍受第二次恥辱了。」
吉田說第一旅團旅團長乃木希典地小話,身為直接部署的今津則孝可不敢接。吉田清一是陸軍大臣大山巖的副官,這次動員第二軍出戰,才接手的二四聯隊聯隊長的職務。屬於機關派,是大山巖的得意門生,和他們這些一直在野戰部隊服役的軍官。長州嫡系可不一樣。今夜令人萬分痛苦地撤退,看著這個吉田逆流而上,去給他們斷後,這才出來表達感謝。沒想到還是話不投機。
今津則孝吸了一口氣,大聲道:「閣下,請不要看不起第一旅團!如果不是軍司令官的命令,我們也將死戰不退!或者,閣下下去,鄙人替閣下斷後!」
「不用了。」吉田冷淡的回答,抬頭看看黑沉沉的夜空。輕聲自語:「還有兩個鐘點啊……這兩個鐘點乘夜換防是最危險的時候……如果能夠順利撤下來,金州旅順必然可保,讓徐一凡在那裡撞得頭破血流吧!但願帝國這最後一線生機不要溜走!」
他在那裡自言自語,今津則孝眨巴著眼睛聽著,低聲發問:「據說……大山巖閣下認為只要我們能守住金州旅順,清國就會自己對付那個海東徐一凡麼?我們不能在戰場擊敗他,難道象喪家之犬一樣退下去,反而會擊敗他?清國人有這麼蠢麼?自己對付他們的武神?」
吉田清一不再答話。默默行了一個軍禮轉身上馬,騎在馬上他還看著那一臉愕然的今津則孝,大聲道:「那些愛新覺羅和清國官吏不蠢,我們怎麼會站在這裡?我們怎麼敢於對於這樣一個龐然大物賭上國運?我們被他們壓制了二千年!只要有一線機會,我和大將閣下,都會賭上一切!哪怕是我的性命,還有大將閣下的聲譽!我們有這樣多的英傑,清國卻只有一個徐一凡!」
馬蹄疾馳,數十騎馬風一般地捲過了夜色籠罩的東北大地。
徐一凡就沖在隊伍前面,留在他背後的。就是背後忽明忽暗的夜空,前線各軍的炮隊,還在有一發沒一發的打著炮彈。
跟在徐一凡身後的戈什哈,還有那些姜子鳴,陳彬戴軍等騎兵將領。都不知道徐一凡發了什麼瘋,半夜在宋慶軍營睡得好好的,就突然驚起。召集起他們就風一般地出營,宋慶他們被親兵回報驚起,追出來恭送徐一凡,也只看見了他們的背影。
誰也不知道,徐一凡現在心裡是如何的火燒火燎。
他一直以為,日本人會在遼南和他們死磕,卻沒有想到日本第二軍還有退保金州旅順的可能性!只要小鬼子進了那個要塞區,以他們的戰鬥力,多少部隊上去都不夠填的。反正以現在他手裡七拼八湊五六萬兵。是不可能打下第二軍全軍據守的金州旅順一隅。
只要戰場上面僵持下來。也只能政治解決了。他不可能在這個地方無限期的呆著。他也不可能將自己手頭有數的實力在要塞區白白消耗!這些都是他逆而奪取的本錢!
這次戰事,他地聲望已經到達頂峰。向哪個方向走都是下坡。懸軍於金州旅順,只有讓聲望消磨。孤軍在外,在手中的朝鮮基地,還有未來的兩江位置,都不在自己手裡。只要他不主動造反,朝廷會利用他這個自己露出來的破綻,用一百種以上的方法來對付他。
現在他想到地就有不少,比如說繼續給他崇高的名義,讓他單純的擔負圍攻金州旅順地軍事統帥,欽差大臣,不停的用人命朝上填。而朝廷則利用他根基不穩,孤軍在外的弱點,收拾他已經拿在手裡的朝鮮,還有東北周圍的地方實力。他一支孤軍,久攻金州旅順不下,外面又是居心叵測的朝廷,再加上大軍當中還有那麼多其他營頭,遠遠未曾消化。一個還帥繼續攻擊日軍的命令,就能讓他左右為難!反正他徐一凡在那裡也拿不下金州旅順嘛!接他進京給一堆獎勵,可是禁衛軍就不姓徐了!除非他就地造反!
在禁衛軍轉戰朝鮮的時候,在禁衛軍回師遼南的時候,朝廷都不敢用這一招。因為大義名分都在他手裡,抗旨理直氣壯到了極點。但是懸軍遼南,久攻不下地時候,那又是另外一番局面了!
說實在地,他也倒不是怎麼怕朝廷對付他,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幾年他都是這麼過來的。可是一旦出現這樣地局面,他一心要的那個不一樣的甲午,就只有功虧一簣!
對他而言,要應對朝廷,就不能全心對日軍作戰。對清廷而言,為了能收拾他,和日本人達成什麼條件都可能,最有可能的就是拿朝鮮換東北和山東被佔領的土地。一則祖宗之土未棄,丟的只是藩屬國,面子上好看點,說不定還來一個什麼國際共管讓面子更光鮮……
二則就是在他還沒立足兩江的時候,就撬了他耐以生存的牆角!
那時戰事遷延,被他一時鼓動起的民氣,會不會還支撐著他繼續打下去?而他,又有沒有這個決心不顧一切,消耗乾淨自己所有的實力,繼續打下去?
這個兩難的選擇題,他一點也不想做!
唯一的辦法,就只有在遼南取得決定性的,迅速的勝利!
他原來的計劃良好,整遼南之敗軍,正面吸引住日軍,消耗他們的實力。禁衛軍修整訓練,等到日軍消耗到了一定程度,猛然從側背擊出。會戰決出勝敗。
可是日軍一個簡單的撤退,就能打亂他的全盤計劃!
他的對手,不是後世杉山元,東條英機,島田繁太郎,什政信,神重德這些腦子燒壞了的白癡軍人,而是伊籐博文,大山巖,兒玉源太郎,伊東亨佑這樣的東亞俊傑!
用遼南當面清軍做猛烈出擊,想也不要想。依托後方做按部就班的攻擊,大家還湊合。深遠攻擊追擊,有這個膽子也沒這個素質。更別說宋慶這老小子還態度曖昧呢。至於禁衛軍,徐一凡給那邊的電報,都是要禁衛軍沿著大石橋一線做守勢配備,等待命令,再行出擊。從守勢配備轉為攻勢配備就需要時間,電報再往來一下,大石橋一線禁衛軍主力再偵察一下日軍動向,最後出擊日軍說不定就已經退到金州旅順了!
到底要怎麼樣,才能挽回現在這個局勢?
自己想要的這場不一樣的甲午,為什麼就這樣艱難?
為什麼自己在對民族大敵作戰的時候,還總得分出一半精神,盯著自己的背後?
溥仰和陳德雙騎緊緊跟在徐一凡身後,驀然之間,就聽見夜色當中,徐一凡仰天而大叫,吼聲激切,直達夜空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