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十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午時初正。
來年公車舉人齊集於都察院。
監生譚嗣同,舉人林銳,監生黃有容,湖北鄉試解元劉容擊登聞鼓。上《請皇上親掌禁衛軍及停三海工充餉折》。
集於都察院凡監廩附各生,及各省舉子,無慮五六百之數。
譚生氣概昂然,都察院堂官詢之曰,此誰人主持上書。譚生曰,實某一人。激於胸中浩然之氣,不得不上折以聞,以干天聽。
都察院堂官以壯士目之。
折上,各生歸寓。京中風潮,隨之一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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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瀾堂的召見請訓還在娓娓的進行著。
光緒今日似乎再沒有了他一直以來操切急躁的情緒。只是輕輕的囑咐徐一凡:「你馬上就是要放差使的了,才過了班兒,就是特旨道。朝廷對你的厚望你也應該知道。當了道台,也不算微末小員了。只要兵練得好,將來有司裡的缺,還不是盡給你補?」
徐一凡一臉肅容的看著光緒,面上誠惶誠恐。
「練兵大臣,不用說是旗人了。你是漢臣,可也得好好共事兒。這練兵芻議,一點一滴,都是從你的建議當中生發出來的。放手去做,盡力報效……餉啊械的不用愁。朕這裡都會給你們節省出來……有什麼要回話兒的沒有?」
徐一凡合起馬蹄袖行禮:「聖上天高地厚之恩,微臣粉身碎骨難報。只有練出一支強軍,才能略微報效天恩一二。微臣無什麼說的,只有盡力去做。」
光緒微笑,緩緩走下書案,從腰上解下一塊漢玉頭子,遞給身邊兒侍立的太監,衝著徐一凡道:「賞你!好生去做!」
太監不言聲的急步趨前,將漢玉帶頭子雙手遞給徐一凡。徐一凡心裡卻大叫倒霉,這不是還要磕頭謝賞?
到了什麼地方,也只有說什麼話兒了。他直挺挺的又拜下來,這次戲乾脆就做足。砰砰砰的碰頭謝恩。
老子再拜一次死人!
當他從玉瀾堂垂手落肩的退出來的時候,光緒還是一臉微笑,做鼓勵狀的看著他。
額勒和布還在門外等著他,盡著引見大臣的責任。看到他出來,也是滿臉溫和的對他笑。看來都知道這位是要大用的紅道台。
徐一凡卻沒有太多心思和他寒暄。兩人各懷心思的一路朝外走去。出了三海的園子。就看見翁同龢的轎子還在那兒,老頭子扶著扶手板一臉莊重的等候。
帝黨這次的本錢,下得著實不少啊……一個以理學方正,關防緊密著稱的軍機中堂居然在寒風瑟瑟當中一直等候。
這種親切關懷,到哪兒找去?
看著徐一凡出來,翁同龢一張老臉硬扯出笑容兒來。徐一凡也不能不識趣兒,也擠出笑容。一老一小這樣含笑對望,似乎就是默契於心。
翁同龢還沒有說話兒,一匹快馬突然從園子那頭奔過來。三海護衛遠遠的就攔住了。馬上人青衣小帽,一副廝僕模樣。翁同龢目光向那邊一掃,就再也轉不開了。他忙跳出轎子,朝那個急得滿頭大汗的下人迎過去。
那下人猶自高叫:「翁中堂,翁中堂!」護衛看見是翁老爺子的家僕,才放了手。那下人飛也似的竄過來。翁同龢看著他喝道:「什麼事兒,慌成這樣兒!」
那家人看了含笑站在翁同龢身邊的徐一凡一眼,湊到翁同龢耳邊嘰咕幾句。就看見翁同龢臉色一下沉下來。甚至有著從來未曾見過的慌張!
他一下鑽進轎子,回頭看了徐一凡一眼,想招呼卻又收住了口。坐穩一跺轎底板,拱拱手就面沉如水的親手放下了簾子。
這場煙雲變幻,已經到了最後的關頭了……
自己已經做了一切該做的,但是是不是就無愧本心,是不是就能讓一切如自己所想?
徐一凡躬身回禮,看著翁同龢的轎子飛一般的去了。額勒和布呆呆的看著他們的舉動,撓著頭納悶兒:「這是鬧怎麼一出兒?」
徐一凡又對他一禮,上了自己借來的轎子。他一踩轎底板,轎夫抬起便行。他閉上眼睛突然又睜開:「去都察院,穿先走。快點兒,我多給賞錢……遠遠的停下來。我下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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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察院外,正是人頭湧湧。連空氣,似乎都被這一群青年士子攪得滾熱。
道光帝洋人強開五口以降,接著又是洪楊的國內大亂。然後是對外打一場敗一場。好容易中法之戰維持了個國門口的陸戰勉強平手兒,結果還是丟了藩屬安南!
這些讀書種子們自然在尋找出路。洪楊亂後,又是曾胡左李這一代名臣經世學派大行其道的時候。讀書人對家國的關心,竟然是從未有過。
最簡單樸素的借口就是,聖君無權,不能振作刷新!
為著這個最樸素的借口,等候著明年大比的舉人士子們,齊集都察院門口。看著幾個身影毅然的敲響了登聞鼓。
都察院的堂官們迎出來,入眼的就是湧動的人頭,還有似乎都變得灼熱的寒冷空氣!
當他們接過了譚嗣同含笑遞過來的折子。只看了個題頭,人人都倒吸一口涼氣兒,互相面面相覷。
不知道是誰說了一句:「好膽子!都快包了身子!」
譚嗣同反應極快:「不過是胸中一點浩然正氣,讀書種Www~
)子的一點良知罷了!」
對著這個傻大膽的讀書人,堂官們也無話可說。
周圍湧來的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互相交頭接耳的打聽著是什麼事情。皇上親掌禁衛軍,大多數人咂摸不出什麼味道出來。但是聽到停三海大工,人人都吸涼氣。
看著譚嗣同直著身板兒站在最前面,不知道是誰,挑頭就叫出一聲好兒來!
頓時都察院左右,一片鼓掌叫好的聲音。
堂官青著一張臉,這公車上書,雖然也是國家制度之一。但是他當差這麼些年。哪怕這二百多年國朝,自己都是第一次碰見!
他板著臉揮手:「回去候著吧!朝廷必然給你們一個交代。但是你們要知道,妄議朝政,首先就是一條罪過!」
譚嗣同仍然微笑:「學生一身當之。」
他轉頭朝著跟他而來的學子們抱拳高高舉起:「我們就等朝廷給咱們這些讀書種子一個交代!」
歡聲如雷一般響起。
徐一凡遠遠的站在街角,看著那裡的喧鬧。隱約還能看見譚嗣同意氣飛揚的面龐。
此時此境,他也只能苦笑一聲。心裡的滋味翻騰個不休。罷了,既然認定這條道兒,就只有硬著頭皮走下去啦……趕緊回吧。給翁老頭撞見不好收場。
他目光一轉,卻似乎看見一頂小轎也在另一條街角。轎內也有一雙亮晶晶的眼睛霎也不霎的看著都察院口的公車上書。
再眨眨眼睛,小轎已經被兩個青衣轎夫抬起。飄飄的去遠了。